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宗妇 > 第 31 章【VIP】
    马车停在东门前,帘子掀开,从外探入一只手。

    骨节匀称,玉竹般修长。

    祝琰顿了顿,缓缓将指尖搭在上。宋洹之搀住她下了马车,夫妻二人无声穿过照壁,走过穿堂,停在内外连接的回廊上。

    宋洹之抬腕,将祝琰鬓边的碎发撩到耳后。灯影幢幢,她这才注意到他靠近耳际的脸颊上留有细小的伤。

    她抬了抬指头,却没有触碰,虚点着伤痕,问他:“二爷怎弄伤了?”

    他攥住她手,扯开唇角,却牵不出笑意,低声道:“无碍……”

    话音未落,就听一道女声从他身后传来,“二爷回来了吗?大奶奶等了好一阵了。叫我来回打听了好几趟。”

    是藕香苑的婢女,在向他的长随问话。

    宋洹之蹙了蹙眉,待要说话,面前的祝琰挣脱了他的手,“二爷忙吧,我先回了。”

    掌心柔软的触感消失,空落落的。他攥了攥手掌,在廊下站了片刻,才回身前去书轩。

    葶宜坐在案前暗淡的灯火里,闭着眼,似乎要睡着了。幕僚恭立在畔,瞧宋洹之进来,弯身行了礼。

    这间书斋是兄长生前读书议事所在,是少年时的宋洹之最喜欢留连的地方。

    他躺在里边那张老旧的螺钿榻上瞧兄长写满注解和体会的兵书,把墙上挂着的那把长弓取下来翻来覆去的把玩,也试过翻遍书架上的游志野史,打破过窗前的琉璃屏,弄脏过那些精心收藏起来的舆图,缠着坐在桌前看公文的兄长教自己擒拿功夫……

    及至后来他长到十三岁, 也拥有了自己独立的书房和院落,兄长的这间书轩仍是他最喜欢来的地方。

    这里留存着他这二十多年来,太多温情的回忆。

    记忆中那个人,总是带着一张笑脸,好脾气地包容他这个不爱说话、总是冷着脸的别扭少年。

    “大嫂。”

    宋洹之站在桌前数步外,缓缓开口。

    葶宜似被惊醒了,张开泛红的眼睛,有一瞬愣怔。认出面前的人后,她撑着桌角站起身来,“洹之,进行的怎样?可顺利么?”

    宋洹之点点头,目视侧旁站立的幕僚,“详细情况,已托付楚先生先行回来告知大嫂。”

    幕僚垂下头去,没有与他对视。葶宜笑了笑,“我也是关心则乱,亲眼瞧见你无恙,方能放心些。你兄长最在意的人就是你,万万不能出了差错。姜巍做事一向莽撞,定然不少人借他的东风搅在里头浑水摸鱼,抓的那几个刺头审过没有?可有什么新的线索?”

    宋洹之抿抿唇,走到身后窗前,推开虚掩的窗扉,“捉了几个,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永王没有上钩,跟我们预想的一样。”风吹拂进来,沁着淡淡的花香。

    葶宜道:“这回引得他们之间相互猜忌,也够他们烦一阵子。什么时候护皇孙出城?需不需我跟父王说声,沿途加派人手?”

    宋洹之摆摆手,眼底映着清冷的月,“这些事,大嫂就别再费心了。”

    葶宜坐在椅子里,自嘲地笑笑:“你是要我别管淳之的事?”

    宋洹之眉头轻蹙,淡声说:“大嫂一心要为兄长报仇,我懂大嫂的心情。只是有些事,大嫂还是别沾的好。”

    他并不解释,点到为止。

    “你们都这么劝我,”葶宜垂下头,声音低恹,“要我别理家里的事,要我别掺和外头的事,要我别经常出门,又要我别关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我竟不知道,我到底该怎样才对。”

    宋洹之并不善于安慰人,抿着唇,没有言语。

    “自打淳之走了,我心里就只剩下一件事。”她站起身,摇摇晃晃步下阶来,幕僚有心想扶她一把,想到男女之别,不敢真的搀上去。她看起来那样柔弱伶仃,仿佛一阵风进来,就能将她吹散。

    “淳之的仇,我一定要报。所有有份害他惨死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我赵葶宜后半辈子余下来的日子,势与这些人斗到底,我要他们生不如死,一个都别想逃。”

    她病容憔悴,眼窝深陷,丧夫的痛楚,小产的亏空,无数惨痛的创伤

    沉重地压在她羸弱的双肩。

    宋洹之理解她的心情,心里若无这份指望撑着,只怕一天都坚持不下去。

    他攥了攥袖角,低声道:“大哥的仇我一定会报,内宅诸事,还仰赖大嫂。”

    葶宜闻言,扬起脸来笑了,“你有一阵子没回内宅了吧?娘镇日的念叨你、惦记你呢。”

    **

    送走葶宜,宋洹之独自在书房留了片刻,一个黑色的人影闪过窗扉,无声地掠进屋中。“二爷,侯府附近多了几个桩子。”意思是,周围出现了盯梢的人。宋洹之没有抬头,淡声道:“由得他们。”

    黑影没有立时走,宋洹之瞭他一眼,问道:“还有事?”

    黑影低声道:“乔大爷今儿在清风馆设宴,款待祝家二爷,几个相熟的大人作陪。半途乔大爷被人叫走,余下的客人酒吃到一半,跟隔邻厢房的客人起了争执。”

    宋洹之蹙眉,听那黑影续道:“不知哪个下手没分寸,出了乱子,闹出了人命。这会儿阖馆都被京兆尹的人带走了。”

    宋洹之望着案上铺开写了一半的纸,眉头越发拧紧。

    黑影道:“属下叫人去探,暂还没来回报。中途出了这档事,说不好是冲着二爷您,还是冲着乔家。”

    “乔翊安在哪儿?”

    “属下不知……”

    宋洹之眉头突突直跳,沉下眼皮,默了半晌。

    “叫人拿嘉武侯府的帖子,去京兆尹府打个招呼,务必将祝振远保下来,有什么变故,及时来报。”

    黑影点头,正欲去,又被宋洹之叫住,“切莫走露风声,内宅这边,一个字都别提。”

    祝琰正处孕中,何苦叫她跟着着急。外头的那些事,本就不该牵扯到家里的内眷。

    他坐在案后,抬指揉了揉眉心。头痛的像快裂开,他已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个时辰不曾休息。

    **

    “奶奶,药来了。”

    一碗浓稠苦涩的黑色药汁,盛在白地青花的瓷碗里,端到祝琰面前。

    她侧坐在帐中,已经卸了钗环妆戴,披在肩头的长发微湿,带着皂角清新的香气。

    她手里捧着绣绷子,正绣一幅百福图。大红绸底子,包裹棉絮,轻柔和软,最适宜做婴孩的襁褓。

    大夫说约莫在年节前后生产,那时候天气冷,京都冰雪直到二月打头才融。她准备先把襁褓、被褥、小枕头一并备齐,再慢慢跟着嬷嬷学裁婴孩的衣裳。

    药一端到嘴边,苦涩腥气的味道就冲鼻而来。晚上就着菜汁只吃了小半碗碧粳米,怕沾荤腥又引发呕意。才觉着似乎没事,此时嗅到药味,胃里登时又翻腾起来。

    她撑身站起来,就朝净室去。梦月急的在后叮嘱,“奶奶脚下慢着些。” 忙放下药碗,追赶上去将人搀着。

    胃里吐空了,弯身太久,头也是昏的,整个人飘飘摇摇,像没线牵扯的风筝,虚浮的一点力气都无。

    才洗浴过不久,这么一折腾,又得梳洗一回。雪歌在柜前找衣裳,一抬眼见帘外多了个人影。

    二爷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来,坐在稍间的炕上。

    张嬷嬷从外进来,见着他唬了一跳,“二爷您回了?怎没人事先告知一声,家里也好准备准备。”

    他好多好多个日子没进院子了,在外奔波不定,饮食无着,瞧着瘦了不少,清冽的眼底微微泛红,不知道多久没睡过觉。若早知道回来,叫小厨房给他做几样惯吃的东西,别的事帮他不到,饮食抚慰也是好的。宋洹之摆摆手,示意不必。回眸瞥向里间,四个侍婢都在净室服侍祝琰。

    张嬷嬷听说奶奶又吐了,这才匆忙忙过来,见二爷在这,反不急着进去了,躬身立在炕边给他沏了盏茶,跟他絮叨着:“奶奶孕期反应大,吐得有些厉害。药方换了三回,今儿抓的这副,是乔大奶奶推荐那家药堂大夫开的。”

    抬眼瞧里头,梦月和雪歌把祝琰搀扶出来,素白的寝衣拖曳在地上,轻薄得透见肤色,赤着的双足踩着鞋,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水印子,张嬷嬷登时扬声:“怎不给奶奶拭干了再出来?仔细着了风落个头疼骨头疼的毛病。”

    她一面说,一面朝里走,扭身先把窗阖上,回身从梦月手里夺过巾子,蹲下来替祝琰把脚擦干,微抬眼,带着几分笑,低声说:“二爷回来瞧您来了。”

    祝琰“嗯”了声,方才在里面已听雪歌讲过。她心里眼里皆淡淡的,并没什么起伏。

    面前透亮的火光暗去,一个颀长的影子遮住了帐前的灯。

    在内收拾净房的侍婢也出来了,被张嬷嬷摆手都给遣了出去。

    宋洹之瞧见床边小几上那碗药,此时已经冷了,不必凑近就能闻到难闻的草腥味。

    她把赤着的足收进裙摆,刚换过的寝衣前襟微敞,能瞧见锁骨上缘明晰的凹影。

    他在她身侧坐下来,随手摆弄着她尚未做完的绣活。

    “给孩儿做的?”沉默半晌,他开了口。

    家里近来处处是白素的颜色,这抹红摆在帐子里,鲜明夺目。

    祝琰“嗯”了声,收拢膝弯,爬进床里头。

    他见她不说话,猜度她是不是恼了。这些日子虽不是刻意疏远冷落,但确实没有顾得上她。刚才在外院,是想请大嫂多帮衬些的。她身子不舒坦,换做别家奶奶,躺在帐子里等郎中上门就是,她怕给人添麻烦,特特往外头跑一趟。可思及大嫂如今的境况,有些话却又不好开口,毕竟眼前大房,比他们还艰难,大嫂自己都还需人加倍小心的照顾。

    他把绣活抛在一边,手臂伸进帐子,捉住她的手腕。“祝琰。”

    她抬眼,眸底清明一片,静静等着他说。

    “给我一点时间。”

    他左颊靠近耳朵的那道伤口很浅,但不知为何,她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上面。

    “再过一阵子……等外面的事告一段落……”

    他说得有些艰难,自己根本无法承诺,这件事究竟什么时候才有结果。

    他不想骗她,给她一个假的希望,就像大嫂从前,次次等待,次次落空。

    他不想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祝琰默了片刻,在心底无声地一叹,泛白的唇微启,轻声说:“二爷没有答我,方才在外院我问的那句。”

    她抬指轻轻摩挲过他的脸颊,虚描着那道伤痕。

    “二爷是怎么弄伤的?”

    他做的事定然风险极大,城中流言蜚语如雪花,她这个枕边人,却对他的一切毫不知情。

    宋淳之打了一辈子仗,都逃不开这一回截杀。她如何能不怕?怕他折了性命,怕还未出世的孩子见不着父亲。她关怀自己新婚的丈夫,有错吗?

    他扯开唇角笑了笑,握着她的手,眉心轻抵住她的脸颊,“别担心,不小心划了下……”

    祝琰闭上眼睛,仿佛瞧见心里最后一丝火苗,摇曳着,挣扎着,熄灭了。

    每个人都怕她担心,所以什么都不对她提起。

    每个人都用关心她的理由,光明正大的将她排斥在外。

    她走近些,正在讨论的话题便停住了。

    她想关怀,便告诉她她只需要顾好自己就行了。

    没有人需要祝琰这个人。

    宋洹之攥着她的手揉了揉,靠近些,将她拥进怀里,“这些日子是我做的不够好,祝琰,你别生气。”

    这样赔小心的话,怕是他此生头一回说。她知道他尽力了。尽力拨冗回一趟内宅,关怀她的身体,安抚她的情绪。

    可他根本不懂。

    他当她是耍性子吧?

    当她是在宋家现在这道天大的难关面前,为自己的一时孤寂而闹脾气。

    声音沉冷发涩,她启唇说:“二爷忘了,我们是夫妻。”

    祝琰张开眼睛,眼底干涩一片,“二爷在外冒险,忙着我不知道的那些大事。回了来,茶饭不沾,疲倦至极。如若二爷是我,能否一个人安躺枕上,一夜好眠?”

    “二爷受了伤,轻描淡写告诉我无妨,我是否就能心无芥蒂,不去在意?”

    “我并非非要打听二爷在外的事, 至少行动之前,冒险之前,嘱咐我两句,至少让我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你。”她轻揪住他的衣袖,肩膀不受控的颤抖着,“我的要求很过分吗?我是二爷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我不能过问吗?我没有这样的权力?”

    沉默太久了。

    眼下确实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

    他刚刚失去了至亲的人。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再令他烦心。

    可她不喜欢误会重重,不想他们的婚姻蒙在说不清的错误里。

    至少要有一个人,为走下去努力一把。

    至少应当让他知道,她的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工作太忙了,一直没时间写。写的时候觉得女鹅好委屈,自己也写哭了。我想努力加更的,白天看情况宝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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