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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翌日一早,胡安就按照约定,带着箱子进了苏府,以苏景毓朋友的身份住到了洛霞轩,他平时基本不出门,就躲在屋子里养伤,沈昔月让人按时给他送饭菜。

    苏灿瑶把那十二幅画像挂到屋子里,她盘腿坐在中间的地板上,仰头望着围了一圈的画像,细心观察玉清老先生作画的特点。

    她就这么在房间里闷了一天。

    傍晚,夕阳余晖静静的洒落在庭院中。

    苏灿瑶推门走出去,看到裴元卿刚从锦澜苑外走进来,身上穿着短打,手里拎着个鸟笼。

    她扬起笑脸,趿着鞋跑过去,像只小麻雀一样围着裴元卿叽叽喳喳,“哥哥,你去山上了李叔身体最近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吗”

    这些年裴元卿一直暗中跟着李忠学武,每次从书院回来都要去山上,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跟师徒差不多。

    裴元卿轻轻点了点头,“李叔身体挺好的,今天早上还上山打了只野兔,其他人也都挺好的,他们还让我代他们谢谢你让人送过去的瓜果。”

    “他们如果喜欢,我再让人送些过去。”苏灿瑶看他额上有汗珠,掏出绣帕给他擦了擦,然后低头看向他手里的鸟笼,“这是什么”

    裴元卿把鸟笼提起来给她看,“李叔送我的。”

    苏灿瑶望向笼子里,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

    是一只鹰隼雏鸟,炸着毛,看起来凶凶的。

    苏灿瑶记得李叔也有一只鹰隼,当年那只鹰隼还救过她和裴元卿,帮他们去山上给大家报信,似乎十分聪明。

    苏灿瑶不禁笑了笑,伸手去逗笼子里炸毛的小鹰隼。

    裴元卿赶紧把笼子挪开了,没让她靠近,“鹰隼野性未驯,容易伤人,过些日子等我把它训好了,再让它陪你玩。”

    苏灿瑶只好暂时放弃逗鹰隼的想法,“取名字了吗”

    “还没取,要不你给它取一个……”裴元卿想起小红小白和小黑,顿了顿,到嘴的话飞快拐了一个弯:“其实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给它取好名字了。”

    “叫什么”

    “叫……”裴元卿鬼使神差地吐出一个名字,“灿粲。”

    “灿灿”苏灿瑶想了想,“那还不如叫灿一灿!”

    裴元卿嘴角抽了抽。

    苏灿瑶嘎嘎笑了两声,弯腰对着笼子里的鹰隼道:“对吧灿一灿”

    裴元卿看了眼笼子里雄赳赳气昂昂对自己命运毫不知情的鹰隼,洒下一把同情的泪。

    行吧,灿一灿就灿一灿吧。

    苏灿瑶陪着裴元卿回了房,将鸟笼挂在廊下。

    桌上摆着一盘水灵灵的蜜桃,苏灿瑶拿起一个躺到躺椅上,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对了,你觉得这桃子怎么样这是庄子里前两年新种的苗子,今年才刚结果,产量很高,我觉得味道还不错。”

    裴元卿低头收拾着桌上散乱的笔墨纸砚,头也不抬道:“你这张嘴最刁了,味道稍差些你都能吃出来,你既然觉得不错,那必然是极好的。”

    “我是问你,你觉得怎么样”

    “你觉得好,我就觉得好。”裴元卿一转过头就见她躺在躺椅上,唇上沾着桃汁,看起来红艳艳的。

    苏灿瑶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裴元卿拽了起来,“小心桃汁弄到衣裳上。”

    苏灿瑶不情不愿地挪到了桌子旁,在凳子上坐下,继续坐没坐相的啃桃子,半天都没吭声。

    裴元卿抬头看她,“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苏灿瑶抿了抿唇,“我就是在想那幅画该怎么处理,之前的法子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仔细看过了,玉清老先生的画基本都只有黑白两色,画风别致,那十二幅画是以水墨为主,如果突然在其中一幅画上添上红梅,实在是太突兀了。”

    裴元卿皱眉,“你说的对,这十二幅画上画的都是功臣,应该平分秋色,而不是凸显某个人。”

    苏灿瑶啃着桃子,愁道:“而且那幅画上画的还是一位将军,跟红梅似乎有些不搭,我本来想,如果红梅不行,就换成红石榴、红山楂,或者直接添几笔,形成一种血色喷溅的感觉,正好可以给这幅画添几分杀气,现在看来却都不行了,问题出在色泽上。”

    两人想了一会儿,都没有思绪。

    鹰隼在鸟笼里蹦来蹦去,挂在廊下的鸟笼随风晃了晃。

    苏灿瑶把一个桃子啃完,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桃汁。

    裴元卿目光落在她的帕子上,若有所思道:“你这帕子是桃粉色的,浅粉色的桃枝滴在上面,似乎只能看到水痕,看不出桃汁原本的色泽。”【看小说公众号:这本小说也太好看了】

    苏灿瑶动作一顿,她望着手上的帕子,很快明白了裴元卿的意思,神色渐渐激动起来,“不一定要用红色的去遮掩!还可以用更深的颜色盖住!”

    她想了想,开心道:“黑色就完全可以将那些血迹遮住!还可以保持这十二幅画都只有黑白两色,不会破坏整体的风格。”

    裴元卿看着她泛起亮光的杏眸,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水墨画靠的是下笔的轻重缓急来体现色泽的差异,对画技的要求很高,你既要模仿玉清老先生的风格,又要想办法将那几块血迹遮住,不是件容易的事。”

    “嗯,必须得好好考量再动笔,每一笔都不能出差错……不过现在有办法总比没办法来的好,在动笔前我会去找师父商量,实在不行就请师父来画,只是我不想把师父牵连到这件事情当中,尽量还是由我自己动手。”

    苏灿瑶有了头绪,嘴角忍不住浮起两个小梨窝,立即回房继续研究玉清老先生那些画。

    直至深夜,她仍看得津津有味,裴元卿在对面看到她屋子里的灯火未歇,在外面敲了敲窗,她才不情不愿的熄灯睡觉。

    第二天她从床上爬起来,又继续对着那些画深思,偶尔拿起毛笔,试着在纸上画一画,模仿着玉清老先生勾勒线条的笔锋,不断练习思索着。

    可是她一直没想好该画什么来遮挡那些血迹,最好能跟将军的身份搭上,让整幅画足够和谐。

    这些事都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她只能一次次在纸上尝试,试图寻找出一个最好的法子。

    苏灿瑶每次沉迷在画作当中,就容易废寝忘食,差点连午膳都忘了用。

    直到沈昔月走进来,敲了敲门,让她试穿明天要用的笄服,苏灿瑶这才抽回思绪,将修画的事放一放,专心准备明日的及笄礼。

    她其实心底隐隐有些兴奋,过了及笄礼,她就是大人了!

    苏灿瑶去屏风后换上锦裙,锦裙是朱红色的,布料是窦嫣专门托人在上京带回来的锦缎,异常华美,裙摆上绣着展翅的白鹤,高雅灵动,是沈昔月亲手绣上去的。

    苏灿瑶把锦裙穿在身上,就像把大家对她的爱穿在身上一样,既温暖又贴心,一针一线都满怀爱意。

    她在原地旋转了一圈,开心问:“娘,你怎么会想到绣白鹤好特别啊。”

    “是卿哥儿提议的,绣出来确实好看。”

    沈昔月走过去,看着镜子里的女儿,眼眶微微泛红,当年出生时小小一个,不知不觉已经长到了及笄之年。

    苏灿瑶转过身扑进娘亲怀里,撒娇的晃了晃,“无论女儿长多大,都只是您的女儿。”

    沈昔月嘴角扬起温柔的笑意,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脸颊。

    苏灿瑶见娘亲高兴了,抱着娘亲的胳膊,陪着娘亲去选她明天要穿的衣裳。

    苏灿瑶高兴的想,明天是她的及笄礼,对她有生养之恩的娘亲才是最重要的,必然得是全场最光彩照人的!

    苏明迁下值回来,就看到她们母女俩靠在一起亲亲热热的选着衣裳,有说有笑的。

    他不由有些眼馋,走过去问:“我明日穿什么”

    明天可是女儿的大日子,他得穿好点,不能给女儿丢脸!

    苏灿瑶走到柜子旁挑了挑,选出一件灰扑扑的衣裳递给苏明迁,“爹爹,这件就很好。”

    苏明迁走到镜子前,拿着衣裳往身上比划了两下,笑容满面问:“是因为这件衣裳跟爹爹跟搭,爹爹穿上更英伟不凡吗”

    苏灿瑶把沈昔月推了过去,看着镜子中的两人,眉眼愉悦道:“是因为这件衣裳更能衬托出娘亲的美!”

    苏明迁看着镜子里明艳照人的沈昔月和灰扑扑的自己:“……”懂了,都懂了。

    爹还是那个不值钱的爹。

    ……

    及笄礼这日,锦澜苑里自是一番忙碌热闹。

    苏灿瑶早上只吃了一碗糖蒸酥酪,就去沐浴焚香,换上要穿的衣裙,乌发只简单用一根红色缎带松松的绑在脑后。

    窦嫣和沈路云早早就到了,牵着他们的儿子沈小峰。

    沈小峰长得白白胖胖,迈着小胖腿吃力的爬过门槛,手里拿着个木匣子,蹬蹬蹬跑到苏灿瑶面前,努力把手里的木匣举起来。

    “小姑姑,送你。”

    苏灿瑶莞尔,蹲下抱了抱他,打开木匣子,里面装着一对翡翠镯。

    她抬头笑道:“谢谢大表哥和嫣姐姐。”

    沈路云用折扇敲了下木匣底座,“再往下翻翻。”

    苏灿瑶掀开铺在玉镯底下的那层红布,底下铺着一层金条。

    苏灿瑶抖着肩笑了起来,“知我者,大表哥和嫣姐姐是也!”

    沈路云摇着折扇,笑容满面的点点头,“不错,是大姑娘了,嘴都变甜了。”

    苏灿瑶将匣子放到一旁,把沈小峰抱了起来,颠了颠道:“我都长大了,大表哥摇折扇的风采却还一如当年,可见大表哥保养得宜,青春不老啊。”

    沈路云摇折扇的动作顿住,“……”很好,无论长多大都还是那个嫌弃他摇折扇的小表妹。

    窦嫣在一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些年身材微微圆润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弱不禁风,透着股珠圆玉润的美,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腹部微微隆起,从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幸福感。

    苏灿瑶走过去牵住她的手晃了晃,抱着怀里的沈小峰问:“嫣姐姐,小家伙是不是又胖了”

    窦嫣温柔笑道:“是胖了两斤,不过……”

    “不过还是不如你小时候胖。”沈路云接过话茬,啧啧摇头。

    苏灿瑶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大表哥,你总被怼肯定是有原因的。

    她默默抬手捂住沈小峰的耳朵。

    沈路云疑惑:“你捂我儿子耳朵干嘛”

    “免得他有样学样。”苏灿瑶道:“这么可爱的孩子可千万不能变得跟你一样讨厌。”

    沈路云:“”

    表兄妹俩斗了几句嘴,窦嫣和沈路云就出去帮忙招待宾客了,沈懿和许氏在院子里抢着抱重孙子,吵吵闹闹的说着话。

    苏灿瑶整理妥当,蹭蹭蹭跑去隔壁找裴元卿,人还没到就扬声问:“裴元卿,我的及笄礼物呢”

    裴元卿正拿着根树枝在逗笼子里的鹰隼,鹰隼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高傲的看都不看他一眼。

    裴元卿随意道:“在桌子上,自己去拿。”

    苏灿瑶不满的瞪了他一眼,进屋果然看到桌子上摆着一个锦盒,她抿了抿唇,有些期待的将锦盒打开,结果里面放着一个小锦盒。

    “……”

    苏灿瑶转头瞪了某个无聊的人一眼,把小锦盒拿出来打开,这次里面终于不是小小锦盒了。

    她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不由眼前一亮。

    锦盒里装着一支白鹤金钗,白鹤栩栩如生,引颈向上伸展着翅膀,底下坠着金丝流苏,流苏的底部缀着小小的铃兰,极为精致漂亮,正好可以配她笄礼要穿的衣裳,

    苏灿瑶爱不释手的把鹤钗拿在手里,眼中满是惊喜问:“哪来的”

    这样的做工,这样巧妙的心思,恐怕不是丹阳城里的工匠们能做出来的。

    裴元卿继续逗着鹰隼,淡淡道:“喜欢就收着,反正不是偷的。”

    苏灿瑶磨了磨牙,“别逼我在大喜的日子里捶你。”

    裴元卿想起被她小拳乱捶的日子,回头看她,神色茫然问:“怎么了”

    苏灿瑶:“……”很好,无论过了多久都是冰块一枚。

    苏景毓从隔壁走过来,闻声笑道:“妹妹,你这次可冤枉卿弟了,你这件礼物,他可是从半年前就开始准备了。”

    苏灿瑶愣愣转过头。

    苏景毓拿过她手里的鹤钗看了看,“这支钗子是卿弟用运镖赚来的银子买的,他亲自画的图纸,又去了百里外的越县,总算找到能打造出来的能工巧匠,来回路程就得两天,他跑去好几次,才总算把这支钗子做满意了。”

    苏灿瑶心神震了震,抬头看向裴元卿,哑声问:“你什么时候去走镖了”

    裴元卿不自在的摸了下鼻子,“半年前的事了,就去了两趟。”

    “你哪有那么多时间”

    “我又不参加科举考试,想跟书院请假不难的。”

    苏灿瑶听罢还是想捶他,做了这么多,就不会说点好听的么!

    裴元卿被她瞪得有些迷糊,放下手里的树枝,搓了搓手问:“怎么了”

    苏灿瑶望着他小心翼翼的眼神,又气又恼还有些想笑。

    “以后不许再去走镖!多危险啊。”

    裴元卿想说以自己的身手不会有危险,可对上她的眼神,又老老实实的把话咽了下去,呐呐应了一声。

    苏灿瑶抿了抿唇,又道:“今日是我的及笄礼,你说些吉祥话给我听。”

    裴元卿垂下眼眸,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该说什么。

    苏灿瑶静静数着他纤长的睫毛,数到第十五根的时候,他抬起眼眸望了过来,眼底含着几丝看不真切的温柔。

    “愿你一生无忧,长命百岁。”

    苏灿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一个朴实无华的祝福,但让人听了心底发软。

    苏景毓看了看裴元卿,又看了看苏灿瑶,莫名有一种自己很多余的感觉

    错觉!一定是错觉!

    他上前,把一个锦囊递给苏灿瑶,“这是我的礼物,虽然比不上卿弟的,但你勉强收着吧。”

    苏灿瑶拿过去看了看,锦囊里放着一块玉佩,玉质通透,是只白色的兔子玉佩。

    苏灿瑶弯起眼眸,“我很喜欢,谢谢哥哥。”

    然后把玉佩放回锦囊里,继续欣赏手里的鹤钗。

    苏景毓:“……”他果然是多余的!

    *

    巳时一刻,笄礼正式开始。

    众人齐聚一堂,静静的坐在椅子上观礼。

    苏明迁亲自做赞礼,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裳,笑容可掬的走上台,向众人行揖礼后,扬着声音开口:“笄礼始,全场静。”

    众人安静下来。

    “天地造物,生之为人,万物恒兴……”

    苏灿瑶伫立在廊下,静静听着爹爹念礼词。

    她抬头望去,祖父、外公、外祖母、师父等长辈坐在第一排,李忠师父竟然也来了,裴元卿、苏景毓、秦诗萝、沈路云、沈思晚等小辈们坐在第二排,再往后是苏采婷、苏雨姗、苏景祖、苏景智几人,他们是代表大房和二房前来观礼的,其余宾客依次坐在后面,都是些熟悉的面孔。

    苏灿瑶看到这么多人,微微有些紧张。

    “乐者上台!”

    苏灿瑶这才发现秋月娘子也来了,她手里抱着琵琶,穿着一身杏色月华裙,一步步走到台上,是今日这场笄礼的乐者。

    宾客中隐隐传来惊讶的低呼声,秋月娘子弹的琵琶乃是丹阳城一绝,可她素来难请,从不参加宴席,即使给再多银子她都不肯出望月坊表演,况且她最近金盆洗手了,现在弹曲全凭心情,没想到她今日竟然会来苏家赴宴,苏家是怎么把她请来的!

    秋月娘子没有理会他人的目光,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素手轻拨,琵琶声袅袅响起,是一曲《高山流水》。

    苏灿瑶明白过来,秋月娘子是取自高山流水觅知音之意,她是在告诉她,她将她引为知音。

    苏灿瑶感动的朝秋月娘子笑了笑,秋月娘子回以一笑,继续低头弹琵琶。

    “请笄者入席!”

    苏灿瑶微微吸了一口气,先朝母亲正式的行了一礼,然后才款步朝台上走去。

    她从廊下迈出去,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浅浅弯着唇,娉娉袅袅的一步步走进众人的视线里,雪肤花貌,色若春桃,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昔日蹒跚学步的小姑娘,不知不觉已是韶华盛极。

    众人心里感慨万千,目光里都隐隐含着欣慰。

    宾客们眼中浮起浓稠的惊艳,他们听说苏家的小孙女自幼被家里保护的很好,很少出去赴宴,见过她的人不多,只知道她擅画,乃是秦老的徒弟,还开了一家画春堂,其余的就不知道了,却没想到她长得这般好颜色,清滟卓绝,是十分讨人喜欢的长相。

    大家忍不住小声打听她可曾许了人家,想为家中儿孙争取一二,听闻她身上早已有了婚约,他们不由感到惋惜,待看清裴元卿的长相后,自知自家儿孙比不上,又忍不住感慨,这可真是一对璧人啊。

    裴元卿耳朵动了动,听到大家的感慨声,不自觉挺直了脊背,偷偷整理了下衣裳。

    苏灿瑶提着裙摆拾阶而上,面朝大家站定,向观礼宾客们行揖礼。

    苏明迁满眼欣慰的望着女儿,“请正宾盥手,请赞者为笄者梳理妆发。”

    知府家的李夫人走上台,朝众人笑了笑,在铜盆里净手。

    窦嫣含笑走到苏灿瑶面前,她是这次笄礼的赞者。

    丫鬟呈上玉梳,她抬手解开苏灿瑶的发带,顺滑的发丝倾泻而下。

    苏灿瑶跽坐到蒲团上,窦嫣拿着玉梳一下下梳理她的头发,将青丝绾成十字髻,然后笑着退至一旁。

    执事三人端上托盘,托盘上分别放着发笄、发钗、步摇,其中就那支鹤钗。

    苏灿瑶目光在鹤钗上微微停顿,不自觉看了眼坐在台下的裴元卿,裴元卿也正看着她,目光专注而温柔。

    苏灿瑶好像忽然读懂了他给她选白鹤做笄服和发钗的含义,他是希望她能如白鹤展翅一般自由。

    她小时候曾跟他说过,女子一生有诸多不易,原来他都记在心里,所以他在她笄礼这日,送她这样一支鹤钗,是希望她永远自在,不被束于内宅,能展翅翱翔。

    苏灿瑶微微攥紧手心,眨掉眼中的泪意。

    “请正宾为笄者加冠笄。”

    李夫人走上前来,对苏灿瑶满目慈爱的笑了笑。

    她在这小丫头的百日宴上见过她,那时小丫头就长得玉雪可爱,能看出来将来肯定是个美人胚子,如今面庞长开了,出落的更加出众了。

    沈昔月来找她给这小丫头做正宾,她心里是一百个高兴。

    如果不是苏灿瑶早就订婚了,她真想让她家那个傻小子努力争取一下,可惜她家傻小子没有这个福气。

    三名执事端着托盘上前。

    李夫人含笑在托盘上取出发笄,亲自为苏灿瑶戴到发髻上。

    “再加。”

    李夫人执起累丝嵌珠的步瑶,给苏灿瑶簪在发髻上。

    “三加。”

    李夫人拿起鹤钗,见鹤钗造型别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找了个角度,为苏灿瑶戴在最显眼的地方。

    苏灿瑶颔首作揖,两人互相还礼。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请正宾为笄者加笄服。”

    琵琶声悠悠扬扬。

    窦嫣捧着大袖长裙的笄服走上来。

    苏灿瑶站起身,张开手臂,李夫人亲自帮她把笄服穿到身上。

    苏灿瑶转身面向众人,唇边浅笑和煦,灵动的杏眸里闪烁着细碎的光。

    众人眼中闪过一抹浓浓的惊艳。

    她身上穿着朱红鹤裙,裙裾迤逦曳地,眉间画着桃花花钿,衬得肌肤极白,姝色无双,头上的鹤钗在阳光下熠熠夺目,坠着的金丝流苏随着她动作晃来晃去,如同明珠生辉,简直让的移不开眼睛。

    “笄者三拜。”

    苏灿瑶在蒲团上跪下,一拜父母,二拜师长,三拜宗祠。

    “笄者聆训。”

    沈昔月走到台上,目光温柔的看向苏灿瑶,却没有按规矩念训词,而是朗声道:“随心、随性、随情,我儿此生不负自己,便是不负父母生养之恩,无愧于心,便是无愧于我们。”

    众人忍不住惊愕,沈昔月平时看起来温柔贤淑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如此没有规矩难道不是该训诫女儿贤良淑德、恭谨谦仪吗

    苏明迁走过去,牵住沈昔月的手,她心中所想,亦是他心中所愿。

    苏灿瑶含泪俯身拜下,“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最后,苏灿瑶向所有宾客作揖。

    琵琶声一停。

    “笄礼成!”

    ……

    裴元卿找到苏灿瑶的时候,她正坐在秋千上,眼眶红红的。

    他眉心拧紧,快步走过去,“怎么了”

    苏灿瑶泪珠在眼里打转,抬起头,泪珠没忍住落了下来。

    裴元卿伸出手,给她擦掉眼泪,可看到她头上绾起的发髻,猛然想起她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抱进怀里的奶娃娃了,于是动作顿了顿,转而在她头顶拍了下。

    “别哭,跟哥哥说说因为什么不开心。”

    苏灿瑶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住泪意,“我就是感觉我好喜欢大家,大家都对我很好。”

    裴元卿唇边噙起一抹淡笑,在她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笨,大家对你好,是因为大家也喜欢你。”

    “那你也喜欢我吗”苏灿瑶低着头问。

    她问完却半晌都没等到裴元卿的回答,本来是随口一问,也变得在意起来。

    苏灿瑶羞恼地抬头瞪了裴元卿一眼,却发现裴元卿扭着头,眼神飘忽的望着别处,耳根泛起一片红。

    苏灿瑶瞬间忘了生气,稀奇的看着他耳后的那片红润。

    大冰块也会不好意思吗

    她忍不住觉得好笑,又觉得他耳根红彤彤的样子有些可爱。

    蒋文笙从门口路过,看到他们两个站在院子里,边走进来边说:“你们怎么跑这躲清闲了,还不赶紧出去待客,景毓忙的团团转,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苏灿瑶擦掉脸上的泪痕,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好的,蒋公子。”

    蒋文笙凑近看她,不满道:“不是说过让你叫我蒋哥哥或者哥哥就行吗怎么每次都喊我蒋公子,显得多生分啊。”

    裴元卿眉峰微微一动,转头看过来。

    苏灿瑶敛眉垂目,乖顺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蒋文笙咧嘴笑了下,一脸期待问:“你既然都知道了,那你以后见我叫什么”

    苏灿瑶抬头,“蒋公子。”

    蒋文笙:“”如果不是听到你的称呼,我差点就信了!

    “你为什么非得叫我蒋公子”

    苏灿瑶一脸理所当然,“因为你就是蒋公子啊。”

    只有哥哥才能叫哥哥。

    蒋文笙:“……”想骗个哥哥来做可真难啊!

    裴元卿抿着下唇,开口道:“好了,快点出去吧。”

    蒋文笙不情不愿的往外面走,跑过去搭着他的肩,“你小子可真幸福,白捡个妹妹,我前几天让我爹娘再给我生个妹妹,我爹举着棍子要揍我。”

    苏灿瑶嘴角抽了抽。

    其实你爹没把你赶出家门,已经很温柔了呢。

    裴元卿瞥了一眼走在他和苏灿瑶之间的蒋文笙,眉梢轻轻挑了一下,“你很闲么,明天要交的文章写了吗师长让背的书背了吗我记得过几天还要考君子六艺,你射箭……”

    蒋文笙黑着脸一把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问:“你小子让我安心吃顿席行不行!”

    裴元卿心里舒服了,嘴也闭上了。

    蒋文笙没好气的把他拽走,去找苏景毓。

    苏景毓身为年轻的解元郎,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说话,一张脸都快笑僵了。

    苏灿瑶远远看到秦诗萝,招了招手,快步走过去。

    大家已经在桌前落座了。

    筵席很快开始,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依次端上桌。

    因为家里有个好吃的苏灿瑶,所以苏家的饭菜口味极佳,尝过的人没有说不好的,全都赞不绝口。

    苏灿瑶和秦诗萝跟同龄的姑娘们坐在一起,大家以前都见过,坐在一块用膳都更自在些。

    可苏灿瑶却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大家今天对她好像格外热情。

    旁边的姑娘给她夹了个糯米鸡,羞涩的瞟了瞟对面那桌,软声问苏灿瑶,“你哥哥有什么爱好吗”

    苏灿瑶吃着鱼脍,想了想问:“喜欢把我的头发揉成鸡窝算不算”

    “……”

    那姑娘滞了滞,似乎想不出那温和有礼的解元郎是怎么把妹妹的头发揉成鸡窝头的。

    对面的姑娘给苏灿瑶盛了碗冬瓜汤,又羞答答问:“那你哥哥平时都做些什么”

    其他姑娘也都停下筷箸,好奇的望了过来,目光里隐隐含着期待。

    苏灿瑶:“”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苏灿瑶眨了眨眼睛,斟酌着回答道:“他每天就看看书、写写字,早睡早起,生活规律。”

    看在是亲哥的份上,她就不说他一顿饭能吃三条鸡腿,边写字还要边抖腿,早上起来能站在窗前打十个喷嚏的事了。

    其他人不甘落后,立刻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

    “他平时都读什么书喜欢去哪间书铺”

    “他平时都住在书院吗一般都什么时候回家”

    “他喜不喜欢花喜欢什么花兰花喜欢吗”

    ……

    苏灿瑶被问的有些懵,抬手遮住脸,朝秦诗萝挤了挤眼睛,无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秦诗萝凑近她耳边,小声说:“她们想做你嫂子!”

    苏灿瑶张大嘴巴:“她们疯了吗”

    秦诗萝:“……”

    “你哥哥怎么说也是个解元郎,咱们丹阳城十年都出不了一个解元,何况他还是你们苏家的嫡孙,就算没有解元郎这个身份也足够吸引很多人了,况且……”秦诗萝看了眼苏景毓,顿了顿说:“他长得也不差。”

    苏灿瑶恍然大悟,原来大家眼里的她哥哥跟她眼里的哥哥是完全不一样的!

    苏灿瑶看着周围姑娘们热切的眼神,深感欣慰。

    她一直担心娶不到媳妇的哥哥也能招蜂引蝶了!

    苏灿瑶转头朝苏景毓望去,只见苏景毓坐在人群中,头戴玉冠,身穿白袍,气质温润儒雅,的确是一表人才,是个极为出众的一个小郎君。

    苏灿瑶看了一会儿,目光忍不住转向他身侧的裴元卿。

    裴元卿这样的长相,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这些姑娘们难道就没注意吗怎么都只盯着苏景毓瞧啊!

    苏灿瑶忍不住疑惑:“为什么没有人想嫁我元卿哥哥”

    秦诗萝沉默地看着她不说话,眼神颇为一言难尽。

    苏灿瑶被她盯得有些茫然,“怎么了”

    秦诗萝没好气问:“他是谁”

    “裴元卿啊。”

    “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哥……”苏灿瑶声音一顿。

    差点忘了!裴元卿是她未婚夫!

    谁会跟她这个未婚妻打听她的未婚夫啊!

    苏灿瑶觉得自己都忙糊涂了,也可能是太多年没有人提起,她都快忘了当年那个荒诞的婚约。

    裴元卿放下筷子,一转就看到苏灿瑶一脸纠结的盯着他,表情颇为耐人寻味。

    裴元卿:“”

    苏灿瑶只是在想,原来他们是这么暧昧不清的关系啊!

    第52章

    宾客散去后,苏昶把苏灿瑶叫去书房,递给她一个锦匣。

    苏灿瑶以为是爷爷送她的礼物,就没在意,随意的抬手打开了锦盒,待看清锦匣里的东西后,她神色一震,眼中流露出一抹诧异。

    “这是……元卿哥哥的玉佩”

    苏灿瑶抬头看向苏昶,眼中闪过疑问。

    苏昶轻轻点头,声音温和道:“是,这就是元卿的玉佩,自从当年我救下他后,这块玉佩就一直在我手里,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把玉佩放在锦匣里,没有打开过,现在你们都大了,我将这块玉佩交给你保管,如果有一天他想要,你就把玉佩还给他吧。”

    苏昶心中微微感慨,裴元卿刚到家里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找他讨玉佩,这几年裴元卿在苏府安心住下,渐渐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像是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一样,再也没有提起过玉佩的事。

    裴元卿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其实他早就可以把玉佩还给他了,但是裴元卿再没有向他讨要,他担心自己主动把玉佩给裴元卿,会让裴元卿以为他是想让他走,所以就一直把玉佩保管在手里。

    苏昶知道这块玉佩对裴元卿至关重要,说不定跟他的身世有关,但他年事已高,担心有一天他突然故去,裴元卿会找不到这块玉佩,就想把玉佩交由苏灿瑶保管了。

    他不知道裴元卿什么时候会想要要回玉佩,至少在此之前他们要帮他好好保管。

    苏灿瑶盯着玉佩,缓缓呼出一口气,觉得手里的锦匣沉甸甸的。

    苏昶想了想道:“杳杳,你是元卿的未婚妻,也是他在这府里最信任的人,我经过深思熟虑后,觉得把它交给你正合适,至于你们的婚事,就交给你们自己来决定吧。”

    当初这桩婚约本来就是一时权宜之计,他不会逼着两个孩子成婚,不过裴元卿如果能做他的孙女婿,他自然也是万分乐意。

    这孩子在他眼皮底下长大,跟他的亲孙子无异,就算裴元卿和杳杳无缘,裴元卿也永远是苏家的一份子。

    苏灿瑶从书房里走出来,站在廊庑下,把锦匣里晶莹剔透的玉佩拿了出来。

    她将玉佩举起来,放到日光底下,果然看到了一点猩红。

    这是一块麒麟玉,苏昶或许不知道,苏灿瑶却很清楚,这块玉其实是王爷身份的象征。

    当今圣上的皇子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块麒麟玉,背面刻着他们的名字,裴元卿这块麒麟玉后面就刻着一个‘粲’字。

    只是裴元卿这一块麒麟玉的玉质跟别的皇子的却有些不同,他和太子的麒麟玉是用裴皇后留下的一块玉石雕成的,在阳光下能看到玉麒麟额部的位置隐含一抹红,世上仅此两块。

    苏灿瑶看了一会儿,把麒麟玉放回锦匣中,有些纠结该不该把麒麟玉送去给裴元卿。

    裴元卿这两年都没有再提起这块玉佩,日子过的安稳,他似乎也放下了过去的事,如果他现在看到这块玉佩,会不会又想起不开心的事

    苏灿瑶一路回了屋里,低头思衬了一路,决定先把玉佩锁到柜子里,等探一探裴元卿的口风,再决定要不要把玉佩给他。

    苏灿瑶扑到床上,用力想了想书里的剧情,可还是毫无进展,也许是因为他们远离了书中的主角,以后跟主角毫无关系了,书里的剧情再不会影响到他们,近年来她都没有再想起关于书里的事,也没有再遇到书里其他的关键人物,不曾触发过新的记忆。

    ……

    笄礼结束后,苏景毓连夜赶回了青山书院,他明年就要赴京赶考,得抓紧时间读书,半刻也不敢耽搁。

    裴元卿没急着回去,书院里其实早就教不了他们什么了,沈懿让他们留在书院,不过是希望他们可以跟其他人多些交流,取长补短,做文章时可以多些思考的角度。

    裴元卿留在府里,想陪苏灿瑶把修画的事解决了再回去,顺便……熬鹰。

    苏灿瑶在屋子里对着那十二幅画闷了两天,终于想好要画什么,她来了精神,兴冲冲的跑去找裴元卿,想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裴元卿屋子里静悄悄的,大门敞着,穿堂风徐徐掠过。

    苏灿瑶跨步走进去,发现裴元卿正坐在桌旁,桌子上放着那只鹰隼,一人一海冬青一动不动的瞪着彼此,裴元卿眼底已经泛起了血丝。

    苏灿瑶好奇地走过去,“做什么呢”

    裴元卿将目光从海冬青身上挪开,揉了揉眉心,“师父说海冬青野性难驯,想要驯服它就得熬鹰,什么时候等到它驯服了,才能去睡觉。”

    “你不会这两天都没睡吧”

    裴元卿揉着眉心点了点头,他这两天的确几乎没睡过,现在困的睁不开眼睛。

    苏灿瑶见海东青也蔫蔫的,随手拿起桌旁的肉条,喂到海东青嘴边。

    裴元卿眨了下酸涩的眼睛,缓慢说:“它脾气很倔,不会吃的,得驯服它,它才会吃……”

    他话音未落,就见海东青飞快叼走了苏灿瑶手里的肉条,津津有味的嚼了起来。

    苏灿瑶抬手摸了下海东青的脑袋,然后无辜的看向裴元卿,“它这算是吃了吧”

    裴元卿一阵血气上涌:“……”他熬了两天比不过一根肉条

    海冬青将肉条咽下去,抬起头挺起胸,抖了抖羽毛,再次变成高傲冷漠的样子,乌溜溜的小眼睛却忍不住看向苏灿瑶,隐隐含着几分期待。

    裴元卿:“……”说好的野性十足,难以驯服呢!你就算是一只海东青幼崽,也应该有几分海冬青的傲气吧。

    苏灿瑶又拿出一根肉条,在海东青面前晃了晃,海东青圆溜溜的小眼睛立刻被吸引过去,跟着转个不停。

    苏灿瑶很轻易引得海东青低下了它高傲的头颅,主动往她掌心蹭了蹭,然后叼走了她手里的肉条。

    裴元卿以手扶额,想起这两天的坚持,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苏灿瑶摸了摸海东青身上的羽毛,“它好乖啊!你快看!”

    裴元卿沉默了几息,毫不犹豫的躺到床上睡觉去了。

    这鹰谁爱熬谁熬!他是不熬了!

    拔步床上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裴元卿脱掉鞋子,仰面朝上睡了过去。

    苏灿瑶摸了摸海东青的小脑袋,喂它喝了几口水,把它放回鸟笼里,踮着脚走到拔步床边。

    裴元卿闭着眼睛沉睡着,眼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即使一身疲惫也掩盖不住俊朗之气。

    苏灿瑶弯腰给他盖上被子,抬头时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裴元卿皮肤很好,即使隔得这么近也看不到毛孔。

    苏灿瑶手指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轻轻点了一下,又像被灼到一样飞快弹开。

    她背过身去,轻轻摩挲了一下手指,一抬头就对上海冬青乌溜溜的眼睛,“……”

    苏灿瑶眼神心虚的到处游移起来,走过去挡住海东青的眼睛,像收买它一样又喂它吃了两根肉条,转身离开了屋子。

    走出院落,苏灿瑶才觉得呼吸顺畅起来。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怀疑自己是这几天太累了,所以才会心虚气短,脸颊还有点发热。

    她早就把刚才去找裴元卿的目的忘了,回到屋子里才想起来。

    裴元卿这一觉恐怕得睡个昏天黑地,明天早上能醒过来就不错了,现在没有人能分享这个好消息,她只好闷头先试着在其他纸上画了起来。

    她一边画一边慢慢冷静下来,心虚气短的感觉也渐渐全都没有了。

    苏灿瑶觉得还是画画好,能治病!脸不红了心不跳了!手脚都变利索了!

    她用了一晚上时间把脑子里的想法都粗略的画了出来,思绪翻飞,下笔飞快,简直思如泉涌,直到凌晨才和衣而卧。

    裴元卿一觉睡醒,就看到屋子里摆着四幅老虎图,个个勇猛威严地瞪着他,吓了他一跳。

    他转头望过去,差点以为自己只是眯了一会儿。

    苏灿瑶还在他屋子里,坐在桌子旁,一边饮茶一边看着这四幅图,面色纠结,似乎不知道该选哪一个好。

    海东青站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服服贴贴的挨着她的手,任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给它顺着毛,眼睛微微眯起来,显然已经吃饱喝足,不知道的还以为它是只懒洋洋的猫。

    裴元卿看了一眼天色,才敢确定自己的的确确已经睡了一晚上,还睡得很踏实,连苏灿瑶走了又来都不知道。

    屋子里气氛静谧的让他不想打扰,他安静地看了苏灿瑶一会儿,才翻了一个身侧卧,撑着头看那四幅老虎图。

    他看了片刻道:“我觉得左手边第二幅适合。”

    苏灿瑶回头望来,“醒了”

    裴元卿点头,从床上坐起身,去隔扇后净面净手,拿着帕子擦干脸上的水珠。

    苏灿瑶叽叽喳喳说:“我也觉得左边第二幅好,但是不知道画到将军像上会怎么样,有点不敢冒险,看久了觉得右边第一幅好像也不错,再看一会儿又觉得四幅画好像都不够合适。”

    裴元卿把巾帕搭回木架上,走出去道:“走吧,拿去给你师父看看,听听他老人家的意见再最终定笔。”

    苏灿瑶眼眸弯了起来,她最喜欢的就是每次都不用她开口说,裴元卿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两人把四幅画抱在怀里,苏灿瑶又回去取了那幅将军画像,把放画的屋子房门上锁,才一路去了隔壁。

    他们熟门熟路地穿过游廊,来到秦世忠的书房,秦世忠平时一般都待在这里,不是作画就是在门口钓鱼,没想到今天他们却扑了一个空。

    书房里没人,苏灿瑶正想找个丫鬟问问,就听到隔壁的茶室里传来一阵说话声。

    苏灿瑶把几幅画放到书房,带着裴元卿朝茶室走了过去。

    ……

    今日一早,秦府里就来了位客人,是秦世忠的旧相识。

    秦世忠看到昔日的老朋友,忍不住开怀大笑,赶紧把人迎进了府。

    两人待在茶室里喝了盏茶,说了许久的话,秦世忠那位朋友才说起正事,“我今日过来,其实是想请秦老兄帮个忙。”

    “什么帮忙不帮忙的。”秦世忠说话直爽:“以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有话直说便是。”

    赵荣平放下茶盏,压低声音问:“老兄可曾听说,陛下命人建了座大明塔”

    秦世忠前几日刚听秦诗萝提起过此事,自然有些印象,便点了点头,“略有些耳闻。”

    “不瞒老兄,我就负责督办此事的,今日过来找你也是跟此事有关。”

    秦世忠疑惑:“我就是一个画画的,你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上忙的”

    他这位老友官做的不小,他既无官职在身,又不懂朝事,想不出能帮他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老兄别急,听我跟你慢慢说来。”

    赵荣平沉吟道:“不知道老兄可知道六皇子祁粲”

    秦世忠既不做官,又一心沉迷于作画,对这些天潢贵胄们都知之甚少,更不知道这些皇子的名讳。

    他摇了摇头。

    赵荣平靠在椅背上,徐徐道:“这位六皇子是陛下和皇后的幼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四五岁的时候就能把诗词倒背如流,常常语惊四座,可谓是天资过人,他从小就养在陛下身边,由陛下亲自教养,是最得宠爱的一位皇子,可惜……

    “可惜什么”

    “六皇子若是能平安长大,还不知会是何种聪慧敏捷,可他……”

    两人说到此处,苏灿瑶的声音就远远传了过来,人还没到就脆生生地喊:“师父!”

    两人声音停下来,抬头看向门口。

    苏灿瑶带着裴元卿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见到屋子里有陌生人在,连忙后退一步,敛祍一礼。

    赵荣平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少年跟在少女后面迈步走了进来,身材颀长,面容如玉。

    赵荣平一打眼,莫名觉得这少年看起来有些眼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但若细看,却又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不由晃了下神。

    秦世忠笑道:“这是我的小徒弟杳杳,旁边的是她兄长元卿,都是好孩子。”

    赵荣平愣愣收回视线,压下心头的诧异,笑道:“早就听闻你收了个小徒弟,没想到就是这位姑娘,她和她兄长一看就都是人中龙凤。”

    秦世忠抚了抚长髯,对着苏灿瑶和裴元卿浅笑道:“这是你们赵叔,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平时在京中为官,难得见上一面。”

    两人恭敬的唤了一声。

    秦世忠让他们在旁边坐下。

    秦世忠安顿好两个小的,转过头问赵荣平:“你刚才说那六皇子哪里可惜”

    裴元卿动作猛的一僵。

    赵荣平见他如此信任那两个小的,让他们在一旁听着,知道他是没把他们当外人,便也没有见外,像刚才一样如常说着话。

    “多年前,那六皇子前往封地的路上遇到了刺客,从那以后就失踪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人,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但太子一直都不肯放弃,这些年来一直在派人四处寻找。”

    裴元卿目光紧紧盯着他,握紧椅子的扶手,指骨泛白。

    秦世忠问:“这件事跟修建的大明塔有关系吗”

    “我提起此事,正是因为有些关系,陛下这些年来不知道是不是忧思过度,反正经常梦到六皇子,总是半夜惊醒,彻夜难眠,后来便有人提议修建这座大明塔,把皇后娘娘和六皇子的画像都放到塔中,常年点着长明灯,如果六皇子还活着,就当是给六皇子祈福,如果六皇子已经不在了,那么也能让六皇子魂魄安宁,皇上不必日日夜夜惦记着。”

    秦世忠听说这大明塔里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微微吃了一惊。

    苏灿瑶皱了皱眉心,担忧地看向旁边的裴元卿,见他面色泛白,嘴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直线,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着。

    赵荣平叹了一口气:“这大明塔是修了,可六皇子的画像从哪里来”

    “这六皇子已经失踪多年,他失踪的时候才几岁大,见过他的朝臣本来就不多,现在还能记住长相的更是没几个,而这些人就算记得也画不出来,我之前找过几名宫里伺候过六皇子的老人,他们口述了六皇子的长相,我让画师尝试着画了几幅,可陛下看到后全都大发雷霆。”

    秦世忠听出他的来意,“你想让我帮忙”

    “是。”赵荣平愁眉苦脸,“大明塔即将落成,现在眼看着就要到限期了,等到大明塔落成的那一日,得将所有画像陈列到塔里,如果还画不出来,陛下恐怕会将罪于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不得不来求老兄。”

    秦世忠也觉得束手无策,“我也没见过那六皇子,如何画得出来”

    “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没见过,六皇子还在的时候我还是个外放的小官,根本没有机会入宫。”赵荣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愁眉不展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我找人仔细询问过后,归纳出来的关于六皇子长相的描述,老兄看看有没有灵感。”

    裴元卿抬起头,拧眉盯着他手里那张纸。

    苏灿瑶也紧张的蜷缩起手指,如果被赵荣平发现裴元卿就是六皇子祁粲,那就瞒不住了。

    她抿了下唇,定了定心神,装作好奇的样子站起来,用尽量轻快的语气:“师父,您眼神不好,我念给您听吧。”

    赵荣平笑了笑,目露羡慕,“你这小徒弟可真孝顺。”

    “什么孝顺……”秦世忠笑着指了指苏灿瑶,“她就是自己好奇,急着想看。”

    苏灿瑶吐了下舌头,跑过去把纸张接了过去,一眼看过,只感觉两眼一抹黑。

    “……好看。”

    “小仙童。”

    “眼睛圆圆,皮肤白白,嘴唇红红。”

    ……

    苏灿瑶忽然明白画师们为什么画不对了。

    好抽象的描述啊!

    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这种描述就算再写一百条也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裴元卿面上的神色微微松懈下来,下颌线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

    苏灿瑶依次念过去,有用的信息没几个,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剑眉星目,五官端正,像小仙童一般好看。

    秦世忠听后沉吟许久,面露沉色,“一点有特色的描述都没有,确实很难画出来。”

    “是啊,我愁的嘴都起泡了。”赵荣平垂头丧气道:“这六皇子除了长得好,鼻不歪眼睛也不斜,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光凭说的谁知道具体长什么样可陛下非要让我找人把这画像画出来,画的不满意还不行。”

    他沉沉一叹:“我如果无法按时交差,这官恐怕是不用做了,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秦世忠摸了摸下巴,也觉得这件事难办。

    赵荣平愁道:“秦老哥,你这次就算不帮我,我也不会怪你,这画如果画对了还好,如果画错了又会惹得陛下发怒,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陛下这两年脾气愈发……”

    他没有再往下说下去,顿了顿道:“我是这次是正好顺道路过,想来看看你,顺便看你有没有法子,你就算帮不了我也不用过意不去。”

    屋子里一时都有些沉默,这个事跟瞎猫碰上死耗子差不多,全凭运气,根本就没有章法。

    秦世忠思索许久,沉声道:“我姑且试试看吧,画一幅给你拿回去交差,如果不行,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赵荣平激动的站起来,“秦老哥,你如果肯帮忙,那小弟感激不尽,小弟跟你保证,就算陛下降罪,小弟也会努力一己承担,绝不会连累你。”

    秦世忠摆了摆手,皇上如果真的怪罪,不是赵荣平想一个人承担就能一个人承担得了的,不过,只是一幅画而已,皇上也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

    “师父……”苏灿瑶担忧的唤了一声。

    秦世忠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和赵荣平几十年的交情,总不忍心见死不救。

    赵荣平又坐了半个时辰,陪着秦世忠聊了许久,才站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我这次是跟太子殿下出来的,趁着殿下在驿站休息,我才敢跑来见秦老哥一面。”

    裴元卿猛然抬起头来,瞳孔紧缩,咬了下后槽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不自觉带着一丝轻抖,“太子殿下”

    赵荣平道:“是啊,这次太子出宫是替陛下来行宫围猎的,我是陪同的大臣,我们一行人马恰好路过丹阳城附近,太子想起这里是六皇子的封地,才稍作停留,在驿站歇下了。”

    他叹息道:“这几年陛下身子日渐年迈,朝局不稳,京中一片波谲云诡,陛下这次修建大明塔,不止为了六皇子,也是为了提醒朝中众臣,要向君主和储君忠心,意义非凡,所以不能有闪失,这次行宫围猎也是一样,不少诸侯王和皇子们都会去,陛下是在帮太子立威,不能有所闪失,我得回去帮太子盯紧些。”

    裴元卿声音喑哑,“陛下……身体不好”

    赵荣平不便多说,只道:“都是些小毛病,只是陛下年纪大了,受不住路上颠簸,才让太子殿下代他率领群臣前来狩猎,狩猎的汉川行宫距离这里不远,是这几年刚建的,说起来六皇子当初就是那行宫附近失踪的,陛下在那里修建皇宫,估计也是希望六皇子有一天能够回去,别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抱着一丝希望吧……”

    裴元卿心中泛起一阵苦涩,父皇既然都不要他了,又何必做这些事呢,是感到愧疚吗

    可他如果当年死在了那场追杀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

    赵荣平没有再继续说朝堂上的事,朝秦世忠拱了拱手道:“待秦老哥将画画好了,还请老哥派人送去汉川行宫,小弟感激不尽。”

    秦世忠亲自把人送了出去。

    苏灿瑶看了一眼如同石雕一样僵坐在那里的裴元卿,眼神里浮起一抹心疼。

    他垂头坐在椅子上,身后的轩窗在他身上落下半明半暗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涌动的情绪。

    苏灿瑶悄无声息的关上房门,抬脚走了出去,给他留下独处冷静的时间,在师父回来时,把师父拦去了书房。

    苏灿瑶将胡安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仔细说了一番,请秦世忠为她斟酌,该如何修复这幅画。

    秦世忠早就从秦诗萝嘴里知道了此事,没有感到惊讶,只对她想出的法子感兴趣。

    苏灿瑶全都一一说了,还把那四幅老虎图和将军像一起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一一展开。

    秦世忠仔细看过、思量过之后,跟裴元卿选择了同一幅老虎的画像,都觉得那幅老虎图更容易融入画像,还仔细指点了苏灿瑶一些细节。

    苏灿瑶从书房里出来时,已是乌金西坠。

    裴元卿等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靠在树干上低眸沉思,清冷的眉眼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他的衣摆随风轻轻动了动。

    苏灿瑶停住脚,站在檐下静静看着他。

    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有一天会离开吗

    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只是一只意外落在此处的鸿雁,会不会有一日他又要飞回属于他的天上

    苏灿瑶没由来感到一阵慌乱,抬脚朝他跑了过去。

    她气喘吁吁的停在他面前,靠近看时,发现他眼中翻涌的情绪早就已经归于平静。

    裴元卿抬手在她脑顶揉了一下,“急什么,慢慢走。”

    苏灿瑶听着他平稳的嗓音,冷静了一点,跟着他一起往苏府走。

    路上他们的倒影依偎在一起,倒像是永远不会分开似的。

    苏灿瑶抿了抿唇,她在裴元卿面前向来藏不住事,忍不住问:“哥哥,你会离开丹阳城吗”

    “为什么要离开”

    苏灿瑶眼眸轻晃,试探着道:“如果有很重要的人让你离开呢”

    裴元卿转头看她,“你就是最重要的人。”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苏灿瑶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转头望去却对上一张不动如风的脸。

    “……”

    能不能不要用这么稀松平常的语气,说这么感人的话啊!

    苏灿瑶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的上扬,蹦蹦跳跳的往前走。

    日落余晖渐次晕染,她鬓发上的步摇随着动作晃来晃去,流苏在夕阳下泛着细碎的光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已经是个及笄的姑娘。

    裴元卿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喊了一声:“杳杳……”

    苏灿瑶回眸望来,冁然一笑,杏眸弯成了月牙。

    裴元卿轻笑了一下。

    明明还是小丫头。

    ……

    夜里,苏灿瑶挑灯作画。

    她站在桌案前,握着画笔,反复斟酌后才在白纸上下笔,一遍遍反复练习。

    她不时抬头望向对面,裴元卿的屋子里始终静悄悄的。

    太子祁烈如今就在丹阳城,他能忍住不去见他吗

    她知道裴元卿心里其实很在乎这位兄长,只是担心因为自己的身份会使得乾丰帝和祁烈不断发生分歧,所以才一直隐忍。

    可他如果贸然去见太子,这些年的躲避就变得更亏一篑了。

    苏灿瑶心底思绪万千,手下动作却不停,一只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很快跃然于纸上。

    灯火摇曳,一夜过去,对面的房门始终没有传来声响。

    清晨,苏灿瑶放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

    对面传来推门声,她抬头望去,裴元卿如往常一般走出来早起练剑。

    他手里提着剑,身姿如竹,走到院子里,一招一式地比划着,动静间身体线条极为优美。

    苏灿瑶站在窗前,看到了他紧紧皱着的眉心和眼底的青黑,显然他这一夜没睡好,又或者是根本就没睡。

    兄长就近在咫尺,却没办法见面,他心里的滋味大抵是不好受的。

    裴元卿今日练剑的时间要比往常多半个时辰,一直到汗水打湿衣襟,他才停下动作。

    苏灿瑶静静看了许久,待裴元卿收了剑回房,她才回到桌旁,静下心来,轻轻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眼底已经是一片清明。

    她拿出那副将军像,铺到桌上,用镇尺压好,然后抬笔蘸墨,动笔画了起来。

    她精神专注,小心翼翼的落下每一笔,一笔一划都极具耐心,经过一夜的反复练习,她早就把每一笔都了然于胸,极为顺滑。

    太阳爬上高空,院子里传来清脆的鸟叫声,侍女们端着托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苏灿瑶专注的盯着纸上的画,两耳仿佛听不到这些嘈杂的声音一般,将手里的笔握的极稳,几乎是一气呵成。

    一个时辰后,苏灿瑶搁下笔,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终于画好了!

    她看着桌上的画,满意的牵起嘴角,如释重负的伸了一个懒腰。

    “画好了”

    苏灿瑶转头望去,发现裴元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窗边,换了一身月白长袍,眉目清朗,隔着敞开的轩窗望着她。

    苏灿瑶把晾干的画捧起来,兴冲冲的跑过去递给他。

    裴元卿将画接了过去,低头细看。

    画上的将军身后多出了一只卧着的老虎,那些血迹被老虎身上的花纹挡住,看不出一丝痕迹。

    持剑的将军依旧威风凛凛,配着身后凶猛的老虎,更显得将军英姿勃发,那只老虎不但没有抢走将军的风采,还让将军身上多了几丝浩然正气。

    裴元卿眼中闪过一抹惊艳,把画轴还给她。

    苏灿瑶跃跃欲试问:“怎么样,我厉害吧”

    裴元卿唇角轻扬,“嗯,厉害。”

    苏灿瑶将画轴放到柜子上,不满意的禁了下鼻子,语气娇矜道:“快夸我,使劲夸,夸到我满意为止!”

    裴元卿抬手给她揉了揉磨的泛红的手腕,“我们杳杳聪慧异常,才情俱佳,不但人美心善,还乐于助人,是世间罕有的小娘子……”

    苏灿瑶捂住他的嘴,行了行了,再夸就要脸红了。

    苏明迁穿着官服急匆匆的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边戴官帽一边快步往前走,看到苏灿瑶和裴元卿一个站在窗里一个站在窗外,他不以为意的从旁边走过去,余光瞥了一眼,脚下打滑,差点摔倒。

    什么一个站在窗里一个站在窗外,分明是裴元卿握着她女儿的手腕,她女儿捂着裴元卿的嘴巴。

    苏明迁惊疑不定地捡起掉到地上的官帽,拍了拍上面的灰,抬头看一眼,又抬头看一眼,两人还没松手。

    “咳咳——”

    他重重的咳嗽了两声。

    苏灿瑶和裴元卿转头望过去,眼中没有丝毫慌乱。

    苏灿瑶关心问:“爹爹,您着凉了吗”

    裴元卿道:“用不用让厨房给您熬碗药汤”

    “……”苏明迁看了看一脸孝顺的女儿,又看了看一脸孝顺的‘未来女婿’,两人眼神干净的仿佛只有他想太多。

    行吧,老父亲能说什么呢

    毕竟人家可是从六岁开始就名正言顺的!订婚信物还在她女儿的妆奁里放着呢。

    苏明迁只能悲愤的踏上了上值的路。

    第53章

    胡安看到修好的画像后激动万分,这幅画不但丝毫看不出之前沾染的血迹,还变得更加逼真,画上的将军比之前还要威风。

    他对着苏灿瑶千恩万谢,就差跪下来磕头了,没敢再耽搁,连忙带着十二幅画准备启程,他在这里停留了这么多天,现在得赶紧继续赶路了。

    秋月娘子也要出发返乡,胡安正好可以把她顺路送回去,苏灿瑶和裴元卿得知他们要一起离开,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城。

    路上苏灿瑶和秋月娘子一路聊着书画,秋月娘子虽然不会画,却对书画有着十分独特的见解,两人相聊甚欢,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城外青山叠翠,绿草茵茵,山脊蜿蜒,山势起起伏伏。

    临别前,秋月娘子怀里抱着苏灿瑶所作的那幅画,弯唇道:“这样的好画该放到画春堂里给更多人看才对,是我自私,将它霸占私藏了。”

    苏灿瑶莞尔,“一幅画能在懂得欣赏它的人手里,胜于束于高阁。”

    胡安翻身上马,朗声跟两人告辞,又对苏灿瑶道:“姑娘他日若有用得到胡某的地方,尽管来找胡某,胡某必定万死不辞。”

    秋月娘子坐进马车里,含笑道:“你们以后如果经过朝阳镇,可要记得来看看我,我就住在杏子村的村口。”

    苏灿瑶冁然而笑,爽朗的应了一声,朝他们挥了挥手。

    目送他们走远后,两人才抬脚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苏灿瑶和裴元卿从一座矮山上穿过去,山上微风习习,野花遍地,两人一边赏景一边漫步往回走。

    苏灿瑶随手摘了朵黄色的小野花,在手里转个不停。

    走出一段距离,苏灿瑶眼睛转了转,忽然停下脚步,俯身捶了捶腿。

    “怎么了”裴元卿驻足看她,语气关切问。

    “好累啊。”苏灿瑶一边捶腿一边慢吞吞道:“如果有人背着我走就好了。”

    裴元卿哑然失笑,蹲到她面前,“别捶了,再捶就真疼了。”

    苏灿瑶粲然笑了一下,熟练地蹦到了他的背上。

    裴元卿如同小时候一般将她背到背上,站起身,把她往上颠了颠,将人背得更稳一些,抬脚往前走。

    苏灿瑶松松的抱住他的脖颈,裴元卿的肩膀很宽,蕴含着少年特有的单薄感,臂膀却极为有力,将她牢牢地托在身上,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你什么时候回书院”

    “明日就回,后天书院里有场蹴鞠比赛,我和你哥都得参加。”

    苏灿瑶两条腿开心的晃了晃,“那我后天约上秦姐姐,去你们书院看比赛,顺便给你们带酸梅汤喝,再给你们带两个西瓜。”

    裴元卿垂眸,看了一眼她搭在他臂弯上的腿,“老实点。”

    苏灿瑶充耳不闻,继续晃着腿,兴冲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表现,不准输,不然会给我丢人的。”

    裴元卿轻勾了下唇角,故意问:“我跟你哥哥如果不是一队的,你希望我们谁赢”

    苏灿瑶腿不晃了,脸皱成包子,纠结道:“那我就祝你们打成平手吧。”

    裴元卿失笑,“逗你的,我们两个是一队的。”

    苏灿瑶长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不许逗我。”

    裴元卿拍开她的手,故意板起一张脸,“别动手动脚。”

    苏灿瑶才不管他,伸手去揉他的脸,把他的脸颊捏来扯去,咯咯直笑。

    裴元卿挑眉,故意松了下手,引得她惊呼一声后又接住她:“再闹把你扔下去。”

    苏灿瑶哼了哼,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终于老实了。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香,微风一阵阵吹过来,她沉浸在这份静谧当中,终于消停了起来。

    裴元卿唇角噙着淡笑,挑些平稳的地方往前走。

    苏灿瑶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急速晃起腿,这次晃的比刚才还快。

    裴元卿无奈停下脚,“别乱动,山上的路不平,小心摔下去。”

    苏灿瑶急的不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哥哥,你快看!山下!”

    “看什么”裴元卿随意的朝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骤然心跳如鼓。

    山下一行队伍正浩浩荡荡的往前走,官兵在前面开道穿着官服,身带佩刀,护卫们跟在队伍两侧戒备森严的巡视,一辆辆华贵的马车行走在中间,其中有官员、有女眷,队伍长的望不到头,而他们前往的明显是汉川行宫的方向。

    苏灿瑶小声问:“那是不是太子一行人”

    裴元卿嘴角绷紧,目光急迫的看向最前面的那辆马车,车帘被风吹开,马车里没有坐人,马车前却有一人在骑马,长得高高大大,头上戴着玉冠,一双手牢牢的握着缰绳。

    裴元卿眼眶泛红,不自觉往前追了几步,牢牢盯着那马上的身影。

    骑在马上的人似有所感一般,倏然回头,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裴元卿仓皇低下头,仿若回过神一般,背着苏灿瑶飞快往山下走,跳过一块块高石,走下一处处山坡,动作飞快。

    祁烈远远看到有一个人在山间飞快奔走着,背上竟然还背着一个姑娘,他不由大感惊奇,没想到现在百姓都如此厉害了,能在山间野道上如履平地。

    他收回目光,望着四周的风景,心中难受的叹息,越靠近粲儿当年失踪的地方,他越觉得心如刀绞,想起母后过世前的叮嘱,更觉得愧疚心痛。

    他没有保护好弟弟,他不是个好哥哥。

    往后余生,他只希望在咽气之前能知道弟弟是否还活着,无论如何,他想找到弟弟,哪怕弟弟已经不在了。

    他想带他回家。

    ……

    裴元卿一刻不停的向前跑着,热风吹在他的脸上,微微冒出汗意,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一行人,他才一点点放慢了脚步。

    苏灿瑶掏出帕子,动作轻柔的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裴元卿闻着熟悉的桃香,恍然回神。

    他哑声问:“你这帕子擦过什么”

    苏灿瑶拿着帕子晃了晃,嘿嘿笑了一声,“之前吃桃子的时候擦了下手。”

    “难怪一股桃子味。”

    苏灿瑶故意引他笑,“说不定还有桃毛呢,你感觉脸上痒不痒”

    裴元卿嘴角浅浅勾了勾,心跳的还有些快,不过情绪已经平复了一些。

    苏灿瑶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你把我放下吧,我自己走。”

    裴元卿摇了摇头,他想背着她,这样能更安心一些,就像一只漂泊的船,现在需要紧紧的靠着岸。

    只有背上的小姑娘在,他才觉得自己还有家。

    苏灿瑶像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一般,抬起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裴元卿本来以为她会诧异他刚才的举动,她却一句都没有多问,安安静静的靠在他的背上,乖的不行。

    裴元卿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现在思绪纷乱,如果她问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想起刚才的匆匆的一面,裴元卿心中止不住的泛起苦涩。

    虽然隔得远,看起来很模糊,但他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他的皇兄。

    皇兄曾经带他骑过马,曾经让他坐在他的脖子上,他绝不会认错。

    ……

    也许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靠的这样近了。

    苏灿瑶和裴元卿都没有提起刚才的事,就这样慢腾腾的往回走。

    苏灿瑶脸颊贴在裴元卿的背上,努力想多给他一些温暖。

    回到苏府门前,苏灿瑶从裴元卿背上跳了下来。

    她看了看裴元卿的面色,除了嘴唇微微有些泛白外,看起来一切正常,她感觉裴元卿冷静下来后应该需要独处一会儿,就没有回苏家,而是找了个理由去了隔壁的秦府。

    裴元卿一个人站在门口愣了会儿神,终于露出了平静面庞下的一丝情绪,他垂下眼眸,盯着地面,半天都没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苏明迁下值回来刚巧跟他相遇。

    苏明迁看到他,突兀地笑了一声。

    裴元卿茫然的抬起头,敛了敛神色,“您回来了”

    苏明迁看着他鬓角的位置,笑而不语。

    裴元卿感觉有些不对劲,抬手一摸,果然摸到个东西,他拿下来一看,是一朵黄色的小野花。

    正是苏灿瑶在路边摘的那一朵。

    “……”

    他就这样戴着这朵野花在这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不知道站了多久。

    苏明迁手拢在袖子里,笑着揶揄道:“原来我们卿哥儿喜欢簪花啊。”

    裴元卿握着手里的野花,身上紧绷的情绪悄无声息的散去,唇角浅浅勾了下,“应该是刚才背杳杳的时候她偷偷放上去的。”

    幸灾乐祸的苏明迁,嘴角瞬间拉直:“”又是你小子!

    ……

    苏灿瑶一路去了秦家书房,这次秦府没来客人,秦世忠果然待在里面作画。

    他作画时跟苏灿瑶一样浑然忘我,连苏灿瑶进了屋都没有发现。

    苏灿瑶凑近看了看,秦世忠将画画到一半,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出来是在画一个小男孩。

    苏灿瑶不用问也知道他应该是在画‘六皇子’。

    苏灿瑶没有打扰他,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画,脑子里思绪翻飞,忍不住想起刚才裴元卿远远见到太子的那一幕。

    刚才隔得太远,她没看到太子长什么样,但隐约能感觉到他们兄弟二人的轮廓有些相似。

    她师父如果看到太子,说不定画的还能像一些。

    等苏灿瑶回过神来,秦世忠手里的画已经能看出几分模样了,画上的小男孩极为陌生,跟裴元卿小时候的样子是一点都不像。

    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即使早有准备,苏灿瑶还是忍不住皱起眉来。

    她抿了抿唇,委婉提醒,“师父,这眼尾微微上扬一点会不会更像一些”

    秦世忠叹气,“都不知道六皇子本来长什么样,有什么像不像的,我就是随便画了交差罢了。”

    苏灿瑶瘪了瘪嘴,“皇宫里难道就连一幅六皇子的画像都没有吗”

    “这件事我也问过你赵叔,你赵叔说当年六皇子失踪后,陛下和太后不知为何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太后一怒之下,命人把六皇子的画像全都烧毁了,所以现如今一幅都没有了。”

    苏灿瑶微微诧异。

    秦世忠叹息一声:“别说是六皇子了,我连皇上和太子都没见过,一点依照都没有,全凭想象画的而已。”

    “那您何必答应呢”苏灿瑶走过去磨墨,不满的抿起嘴,“您明知道前面是个水坑,还自己一脚踏进去,岂能不湿的鞋袜”

    秦世忠笔下动作不停,“你赵叔跟我是多年的好友,我了解他的脾性,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不会来找我的。”

    他蘸了蘸墨,笑了声道:“不过是幅画而已,顶多像你说的湿湿鞋袜。”

    苏灿瑶看着心大的师父,只能继续磨墨,把墨汁磨得又顺又滑,希望画出来的画能更流畅,皇上看到能顺眼一些。

    夜里,苏灿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师父会不会被问罪

    从赵荣平那日的话来看,乾丰帝这几年脾气大抵是不太好,也不知道会不会不小心触怒乾丰帝。

    苏灿瑶侧躺在床上,纠结的咬着指尖。

    她明知道六皇子的真实长相,却眼睁睁看着师父把画错的画交上去,如果师父真的被问罪,她心里肯定自责难安。

    苏灿瑶睡意全无,披着衣裳从拔步床上起身,握着灯台走到六合柜旁,打开柜门,从锦匣里拿出那块麒麟玉,在灯火下细看。

    她想不起书里更多的剧情,因此不知道裴元卿究竟是不是乾丰帝的亲生子,但裴元卿肯定是太子的亲弟弟,这一点毋庸置疑。

    太子应该也很想念弟弟吧……毕竟是一母同胞。

    如果太子能看到弟弟的画像,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

    苏灿瑶握着手里的麒麟玉,看着晃动的烛火,犹豫不决。

    次日天朗气清,裴元卿骑着马去了书院,走前把海冬青送过来,让苏灿瑶帮忙照看。

    苏灿瑶见他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端倪,也不知道昨夜他有没有睡好。

    裴元卿和苏景毓不在家的日子,苏灿瑶总是有些无聊。

    她闲在屋子里,就拿着肉条训练海冬青,海东青小脑袋很聪明,跟着她的动作动来动去,引得她忍不住发笑。

    苏灿瑶把海冬青喂饱了,才把它放回笼子里,将鸟笼挂到了长廊下。

    她走到桌子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其实她昨夜思考良久,脑子里就隐隐约约有个想法,只是不知道该不该那样做。

    苏灿瑶想了一夜也没想出结果,索性就不想了,按照自己的感觉抬笔画了起来。

    她以为过去那么多年了,自己应该早就不记得跟裴元卿初见时的样子,可如今回忆起来,却觉得清晰如昨日。

    她先画了漫天的风雪,又画了落雪的屋檐和铺满皑皑白雪的地面,两人初遇那日的场景,就这样跃然于纸上。

    当时匆匆一眼,她却觉得印象极深,像刻在脑海里一般。

    她就这样一笔一笔的画了起来,如同将当日的情形再现,逐渐沉溺其中,细细描绘裴元卿幼时的眉眼。

    苏灿瑶放下笔时,天色已经暗了。

    画轴上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孤零零的站在风雪中,眉眼清冷,头上包着白布,神色恹恹的。

    待笔墨晾干,苏灿瑶抬手轻轻抚了抚画上六岁的裴元卿。

    他那时刚经历了那么多,从得知身世存疑,到被父皇放弃,再到离京的路上遭到刺杀,他昏迷醒来遇到了陌生的苏昶,最后被带到了陌生的家里,他当时心里肯定惶惶不安,却没有人可以倾诉,甚至不敢曝光自己的身世。

    别人不知道裴元卿那年都经历了什么,但是苏灿瑶知道,所以她格外珍惜现在这个会笑会生气的裴元卿,很高兴他能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

    如果可以,她不希望这样的安稳日子被破坏。

    ……

    艳阳高照,青山书院里一片热闹。

    蹴鞠场上,学子们分为两组进行蹴鞠比赛。

    场外站着的都是前来观赛的人,声音喧嚣,无比的热闹。

    裴元卿和苏景毓站在蹴鞠场上,身上都穿着短打,额头上戴着红色发带,一边热身一边不时往场外张望。

    蒋文笙走过来,拍了拍苏景毓的肩膀,“你们两个一直看什么呢不会是我们妹妹要过来吧”

    “……”两人斜眼望过去,异口同声说:“是我们妹妹!”

    蒋文笙嘿嘿笑了两声,“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们妹妹就是我妹妹嘛。”

    刘子煦站在旁边,看了看裴元卿和苏景毓,好奇问:“你们有个共同的妹妹啊”

    他记得裴元卿说过,话本就是买给他妹妹的。

    苏景毓轻轻点了下头,没有多言,继续抻着脖子朝外张望。

    蹴鞠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不知道为什么苏灿瑶还没到,平时有这种事她肯定早早就到场了。

    眼看着时间临近,裴元卿眸色微沉,叫来书童,让他去门口等着,如果苏灿瑶来了,让他把人带进来。

    哨声响起,比赛正式开始。

    裴元卿和苏景毓只好把注意力放回了赛场上。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踢蹴鞠,自然默契十足,配合的天衣无缝,蒋文笙也从小爱跑爱玩,踢蹴鞠的水平不差,只有刘子煦和另一名同窗不太会踢,有些扯后腿,不过有他们三个带着他们,也能跟对面打个平手。

    场上战况激烈,场下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只一会儿功夫,两队就各进了一球。

    天气越来越热,跑动起来容易流汗。

    裴元卿抬起袖子擦了下汗,抬头匆匆看了眼,隐约看到场外走来一抹亮色,不免轻轻牵起嘴角。

    “裴元卿!”蒋文笙远远喊了一声,将蹴鞠踢了过来。

    裴元卿收回目光,抬脚接过蹴鞠,带着蹴鞠飞快往前跑,脚下如风。

    蓝队的两名对手前来围堵,他一个转身避开,将脚下的蹴鞠踢给了近处的刘子煦。

    刘子煦慌慌张张的跑过去,脚底不小心打了个滑,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蓝队的人趁机也冲了过去,两人同时用力的踢出一脚,蹴鞠不受控制的朝着场外飞了出去。

    刘子煦倒吸了一口凉气,紧张的望向场外。

    只见蹴鞠旋转着就要砸向一名刚从外面走进来的姑娘,姑娘穿着浅黄色襦裙的,正四处张望,不知道在找谁。

    刘子煦连忙大叫了一声。

    众人都朝那名姑娘看了过去。

    ……

    苏灿瑶提前了半个时辰出发,本来以为时间绰绰有余,谁知道马车轱辘却在半路坏了,她和秦诗萝只好拎着竹篮里的酸梅汤,让护卫拎着西瓜,从山脚下一路走了上来。

    她们才刚走进来,还没看到裴元卿和苏景毓在哪,就听到周围传来一片惊呼声,苏灿瑶下意识抬头望去,蹴鞠已经朝她飞了过来,直冲她的面庞。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刘子煦不自觉屏住呼吸。

    苏灿瑶飞快反应过来,提起裙摆,身体轻盈的跳起来,一脚将蹴鞠踢了回去。

    她抬起头来,明灿灿的双眸里盈满笑意,裙摆翩翩。

    刘子煦在她抬头的一刹那,呼吸窒住,眼睛瞬间睁大。

    他一下子就认出来她是那日巧遇的姑娘,心跳不由自主的变快,一下一下,仿佛要穿破胸膛,就这样怔愣当场。

    裴元卿和苏景毓看到刚才那一幕,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见苏灿瑶成功把蹴鞠踢回来,才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有些想笑。

    苏灿瑶跟旁的姑娘不同,别的姑娘玩翻花绳学女红的时候,她整日跟在他们这两个哥哥身边,又有一个喜欢舞刀弄枪的秦诗萝做伴,他们几个整日不是踢蹴鞠就是玩投壶,偶尔还要骑马出城射箭,踢蹴鞠这样的事自然难不倒她。

    苏灿瑶看到裴元卿和苏景毓,站在人群中挥了挥手,脸颊红馥馥的像盛开的桃花,“哥哥!元卿哥哥!”

    刘子煦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微微看直了眼,只觉得心里的桃花也霎时绽放,千朵万朵,花香弥漫。

    他没想到还能见到她,还是在他的书院,竟然就在距离这么近的地方!

    原来她就是裴元卿和苏景毓的妹妹,原来他买来的那些话本都是给她看的。

    这样一想,他的一颗心忍不住躁动起来。

    蒋文笙见到他杵在那里不动,跑过来催促道:“别愣着了,快点去把球踢回来。”

    刘子煦慌乱收回视线,呐呐应了声,努力把注意力放到比赛上,跑过去把蹴鞠踢了过来。

    他想起那姑娘刚才踢蹴鞠时飒爽的模样,又忍不住心神一荡,连脚下的蹴鞠好像都变得比刚才好看了。

    比赛很快再次开始,战况比刚才还要激烈。

    苏灿瑶站在人群里跟大家一起呐喊,目光一会儿落在苏景毓身上,一会儿又朝裴元卿看去,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刘子煦身体不自觉紧绷,只要一想到喜欢的姑娘就在场下,可能正看着他,他就忍不住慌乱,有些六神无主。

    裴元卿发现刘子煦不在状态,频频出错,出声提醒了他两次,见他不但没有好转,情况还愈演愈烈,甚至同手同脚起来,只好把他派去后面防守。

    有苏灿瑶在场下看着,裴元卿和苏景毓踢蹴鞠时明显比刚才积极,也认真了不少,很快跟蓝队拉开了比分。

    红队得了一分又一分,蓝队忍不住气急败坏起来,几次想往裴元卿和苏景毓的身上撞,只要让他们这两个主力下场,红队就赢不了。

    苏灿瑶发现场上的情况,抿唇担忧起来,踮起脚看他们。

    幸好裴元卿和苏景毓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他们见对方想违规,也毫不犹豫的撞了回去,几次下来对方就老实了,毕竟裴元卿和苏景毓一个赛一的个高,裴元卿还会拳脚功夫,如果真打起来,最后吃亏的还是他们。

    苏灿瑶看到对方偃旗息鼓,缓缓松了一口气,再次兴致盎然地看起比赛。

    书院四周种着一圈柳树,风拂过枝叶,带来一阵清凉。

    随着比赛接近尾声,场下的呐喊声一声比一声响。

    苏灿瑶撑着栏杆,也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势要在声势上压过蓝队,秦诗萝陪着她喊,两人一声叠一声。

    呐喊声响彻整个蹴鞠场,最后就连看台上的师长们也都激动的站了起来。

    一场蹴鞠踢得淋漓尽致。

    裴元卿痛痛快快的出了场汗,觉得连日来的郁气都散了,通体畅快。

    哨声吹响,比赛结束,红队拔得头筹。

    苏灿瑶和秦诗萝激动的跳起来欢呼。

    “我哥哥们真厉害!”

    “你哥哥们真厉害!”

    两人手牵着手跑到场上,兴冲冲的跑过去恭喜裴元卿和苏景毓。

    两人看着她兴奋的眼睛晶亮,弯唇笑了笑,都觉得这场比赛打的值了。

    苏灿瑶说了几句话,抬头见裴元卿额头上都是汗,就习以为常的掏出绣帕,踮起脚尖给他擦了擦。

    秦诗萝犹豫了一下,也掏出绣帕递给苏景毓。

    苏景毓正好有一滴汗珠淌过眼角,辣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就顺手接了过去,没留意到是秦诗萝的,还以为是苏灿瑶递的,擦完汗后就顺手把绣帕揣进了怀里。

    秦诗萝挠挠脸颊,见周围都是人就忍住没出声提醒他,假装无事发生的移开了目光。

    刘子煦拘谨的站在一旁,眼睛有意无意的往苏灿瑶身上跑,他既懊恼自己刚才表现不佳,又忍不住期待她能看自己一眼。

    苏灿瑶打开竹篮,把里面的酸梅汤拿出来,递给裴元卿和苏景毓。

    裴元卿仰头喝了几口,喉结上下滚动,苏灿瑶看到一颗汗珠顺着他的喉咙往下淌,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忽然有些好奇喉结滚动的时候摸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她转头望向苏景毓,想看看哥哥的喉结滚动起来是什么样,就见苏景毓已经两口就把酸梅汤喝完了,正意犹未尽的盯着圆滚滚的西瓜,“……”

    苏灿瑶把西瓜打开,给哥哥和裴元卿一人递了块西瓜,一转头就发现大家都眼巴巴的盯着她,眼中满是羡慕和渴望。

    当着一群极度口渴的人的面喝酸梅汤、吃西瓜,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

    苏灿瑶哑然失笑,让大家过来吃。

    她从府里出来前,已经把酸梅汤分装进了竹筒里,本来就打算把剩下的分给哥哥们的同窗。

    大家正口干舌燥,看着酸甜可口又解暑气的酸梅汤,又看看水灵灵的西瓜,都有些不敢相信苏灿瑶真的要给他们吃。

    大家反应过来,对着苏灿瑶千恩万谢,看她简直像看到了活菩萨一样。

    哪里去找这样的大好人,不但有酸梅汤,还有西瓜!他们在书院里想吃到这些东西可是很难的。

    蒋文笙接过竹筒,仰头喝了一口酸梅汤,只觉得又解渴又散热,忍不住撞了撞苏景毓的胳膊,啧啧摇头,“有妹妹可真贴心,羡慕啊羡慕,杳杳要是我妹妹该有多好。”

    刘子煦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一动,把‘杳杳’两个字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暗暗记在心里,只觉得心头一片滚烫。

    他本来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见的人,现在不但见到了,还知道了对方的名字,这让他兴奋又激动,眉眼处忍不住流露出欢喜。

    蒋文笙转头看向秦诗萝,风流倜傥的甩了甩头发,“这位妹妹,杳杳不缺哥哥,你缺不缺哥哥啊你看她有两位哥哥,有没有觉得很羡慕,也想要一位风流倜傥、英俊迷人,像我这样的哥哥”

    秦诗萝抽出腰间别着的皮鞭,当着他的面,握在手里用力抻了两下。

    蒋文笙默默往后退了退:“……”看来妹妹和妹妹是不一样的。

    苏灿瑶依次把酸梅汤递给大家,走到刘子煦面前时,刘子煦紧张的乱了呼吸。

    苏灿瑶拎着竹篮,头也不抬的把竹筒递过去。

    刘子煦脸颊通红,接过酸梅汤的手都是抖的。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苏灿瑶,脑海里一片空白。

    眼看着苏灿瑶就要抬脚从他身前走过去,刘子煦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开口:“谢谢……”

    “不用谢。”苏灿瑶唇边笑意温婉。

    “我叫刘子煦,以前见、见过你。”

    裴元卿闻声眸色微微一动,朝刘子煦望了过去。

    苏灿瑶停住脚步,抬手遮住头顶浓烈的阳光,疑惑地看向面前腼腆的白面书生,只觉得十分面生,想不起来自己在何时见过他。

    刘子煦脸颊窘迫的红了起来,提醒道:“之前在街上,你提醒我别、别撞了……”

    苏灿瑶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啊,小书生。”

    刘子煦眼中绽开惊喜的光,“你还、还记得我”

    苏灿瑶不以为然的点点头,虽然她早就把这件事情忘了,但经过刘子煦一说她就想起来了,毕竟才过了没几天。

    蒋文笙走过来搭着刘子煦的肩膀,好笑问:“你怎么还磕巴了”

    刘子煦面色腾地红了起来,看了眼苏灿瑶,努力放平呼吸,“我……累的。”

    蒋文笙开怀笑了起来,“你这人有趣,累的时候竟然磕巴。”

    刘子煦窘迫的点了点头。

    “你们之前怎么见过”蒋文笙好奇。

    刘子煦想起初次见面的情形,眼中忍不住浮起一抹羞赧,“上次我差点撞在坊门上,多亏了这位姑娘好心提醒。”

    蒋文笙打趣,“才见过一面,你就记住了,脑子真好使。”

    “苏灿瑶。”裴元卿忽然叫了一声。

    苏灿瑶走过去,不满的踢了下他的腿,“干嘛叫我全名”

    裴元卿放下竹筒,“走了,我送你们回家。”

    苏灿瑶心底一喜,“你又请假了”

    裴元卿点点头,他知道她今天要来,早早就请好了假。

    苏灿瑶笑嘻嘻的对大家说:“那我们就先走了。”

    大家一边啃西瓜,一边连忙朝她挥了挥手。

    裴元卿目光若有似无的看了一眼刘子煦,捕捉到他眼中的一抹失落,转身带着苏灿瑶和秦诗萝往外走。

    秦诗萝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苏景毓胸前的衣襟,烦躁的把鞭子塞回了腰间,转身走了。

    蒋文笙抻着脖子喊:“喂!酸梅汤还没分完呢!”

    “你们自己分。”裴元卿头也不回说。

    苏灿瑶还没从刚才的蹴鞠赛里缓过劲来,像只小麻雀一样兴奋的围着裴元卿说个不停。

    “你最后踢的那一脚好厉害!你回去教我,我也要学。”

    “我刚刚那一脚也不差吧砰的一声就把蹴鞠踢回去了,我如果上场比赛,肯定也能赢。”

    “我们的马车半路坏了,不然我早就到了!也不知道车夫修没修好,如果没修好,我和秦姐姐就骑你的马回去,让你一个人走路回去。”

    她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

    裴元卿嘴角浮起笑意,在她头顶不轻不重的按了一下。

    明媚的阳光洋洋洒洒的落在他们身上,树影斑驳。

    刘子煦望着他们的背影,眼中浮起一丝羡慕,只觉得苏灿瑶脸上的笑容分外灿烂,娇憨可人,令人怦然心动。

    如果是对着他笑就好了。

    第54章

    马车在秦府门前停下,秦诗萝站在车边说,秦疏最近新学会做一种芙蓉糕,邀请苏灿瑶和裴元卿进去尝尝。

    苏灿瑶自然是乐意之至,欢欢喜喜地下了马车,跟裴元卿一起进了秦府。

    秦疏这些年做糕点的手艺愈发精进了,每次做出来的糕点都让人食指大动,她知道苏灿瑶喜欢吃这些软软糯糯的东西,每次都会派人去隔壁给苏灿瑶送一盘。

    三人走进院子里,遇到秦世忠,秦世忠手里拿着一卷画轴,正要派小厮送去汉川行宫。

    秦诗萝兴致勃勃的走过去,“爷爷,你画好了快给我们看看。”

    秦世忠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笑着把画轴递给了他们,“小心点,别碰坏了,我可不想再画第二幅。”

    秦诗萝含糊应了一声,将画轴打开。

    裴元卿抬头望过去,画上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画的惟妙惟肖,很是精致好看,但显然不是他。

    他不动声色的把视线收了回来。

    秦诗萝拿着卷轴看了一会儿,将画重新卷起来,忍不住感慨,“也不知道皇帝陛下的儿子是不是生来就跟咱们普通老百姓不一样,真论起来,咱们丹阳城还是六皇子的封地呢,如果六皇子还在,说不定咱们也能有幸窥见六皇子的真容,见见那龙子凤孙究竟是如何出众。”

    秦世忠把画轴接过去,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少胡说八道,小心祸从口出。”

    秦诗萝轻轻吐了下舌头,“这里又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也不行。”秦世忠训斥了一声,转身把画轴递给小厮,“赶快送去汉川行宫,交给赵大人。”

    苏灿瑶心头跳了一下,在小厮接过去前,抢先一步把画轴抢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几人都朝她望了过来,眼神疑惑。

    苏灿瑶头皮发紧,抿了抿唇,对秦世忠说:“师父,我明日亲自帮您送过去吧”

    秦世忠面上带着浅淡笑意,指了指她,笑道:“我就知道你好奇心重,你是不是想去汉川行宫看看”

    苏灿瑶顺势点了点头,露出好奇的神色,“听说行宫是新建的,我还没看过呢。”

    秦诗萝眼睛亮了亮,“这么说起来,我也有些好奇,我还没见过行宫长什么样呢,那可是皇上太子要住的地方,不如我们明天一起去看看。”

    苏灿瑶转头看向裴元卿,“正好元卿哥哥在家,可以陪我们一起过去,师父,您就让我们去看看吧。”

    她觉得裴元卿心底应该其实挺想去看看的,哪怕见不到太子,能靠近一些也好,毕竟机会难得,以后再想有这样的机会就难了。

    秦世忠见几个孩子对汉川行宫都十分感兴趣,就点头同意了,反正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谁送去都一样。

    三人这才进了屋。

    苏灿瑶刚才在蹴鞠场上喊的口干舌燥,嗓子都有些哑了,进屋后就赶紧端起茶水润了润喉,然后才拿起桌上的芙蓉糕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裴元卿看了一眼她手边的画轴,沉默片刻问:“怎么忽然想去行宫”

    苏灿瑶吃到喜欢的东西,习惯性的眯了一下眼睛,随意道:“没看过嘛,所以想去看看。”

    裴元卿看了她两眼,轻轻颔首。

    苏灿瑶拿起一块芙蓉糕塞进他嘴里,“很好吃的,快尝尝,你刚才踢了那么久蹴鞠,肯定又累又饿。”

    她软绵绵的指尖在裴元卿唇上轻碰了一下,裴元卿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她,可她浑然未觉,又拿起一块芙蓉糕吃了起来。

    裴元卿抿了下唇,芙蓉糕是甜的。

    ……

    夜里,苏灿瑶对着裴元卿那幅画像看了很久,重新起笔,又重新画了一幅,这次画中虽然还是裴元卿小时候的样子,穿戴却完全不同,就仿佛完全是靠旁人描绘才画出来的一样。

    隔日出发前,苏灿瑶站在书桌前苦恼了许久,最后把秦世忠画的那幅画和她画的第一幅画藏到了柜子上,带着她自己画的第二幅画出了门。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她也不希望将师父置身于危险当中,她身为弟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冒险。

    反正她现在换了画也不会有人知道,一切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路上三人骑马,一路赶往汉川行宫。

    汉川行宫旁边就是围猎场,占地极大,依山傍水,景色优美,沿路官道修的平坦又宽阔。

    苏灿瑶一路打马过去,远远看到行宫前守卫森严,护卫们身穿官服,在周围走来走去。

    三人在宫门口翻身下马,护卫将他们拦住,秦诗萝掏出赵荣平留下的信物,让护卫进去通传。

    他们在门口等候。

    苏灿瑶仰头望了望高高的宫墙,只觉得高耸的墙壁透着一股压迫感,一座行宫都如此肃穆,那座巍峨的皇宫又该是何等压抑,住在里面的人不见得就比在外面的人自在快乐。

    反正她宁可一辈子住在小小的丹阳城,也不要住到皇宫里去。

    赵荣平得知消息后,匆匆忙忙跑出来,看到是他们亲自把画轴过来,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他接过画轴,对他们热情道:“我带你们进园子里逛逛,你们这么远过来,用过午膳再回去。”

    苏灿瑶犹豫的看了一眼裴元卿,裴元卿没什么表情,神色一如往常的平淡。

    赵荣平劝道:“快到用膳的时辰了,路上没地方吃饭,你们要是饿着肚子回去,我以后就没脸见秦老哥了。”

    秦诗萝想了想,答应下来:“好啊,正好可以尝尝这行宫里的厨子手艺如何。”

    赵荣平笑道:“都是宫里带出来的御厨,手艺很不错的。”

    苏灿瑶顿时心动。

    宫里御厨做的饭,想吃!

    赵荣平跟护卫们打了声招呼,笑容慈和的带着他们往里走。

    裴元卿微微低下头,即使知道应该没有人能认出他,还是把头微垂着,尽量没有露出脸庞。

    苏灿瑶望着偌大的行宫,茫然问:“太子殿下现在也在行宫里吗”

    赵荣平点点头,“不过我只能带你们在这边逛逛,太子住在最里面的烈风堂里,不跟我们这些朝臣们住在一块,想要进那里面得有令牌才行,不能随意带人出入,查的很严。”

    裴元卿看了一眼烈风堂的方向,微微抿了抿唇。

    苏灿瑶见沿路看到的护卫和宫婢们走起路来都急匆匆的,忍不住问:“大家怎么都这么忙”

    赵荣平握着手里的画轴走在前面,闻声回头道:“下午太子要带大家进山狩猎,所以要事先准备,都有些忙碌。”

    裴元卿望向行宫后面那座山林,“就是在那里狩猎吗”

    “对,大昭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陛下鼓励文治的同时,也不想让大家丢了马背上的本事,所以每隔三年就会带朝臣们出来围猎,还会给猎到最多猎物的臣子奖励,这座行宫是新建的,陛下和太子之前还没来过。”

    苏灿瑶新奇的四处张望着,行宫里的风景远不是外面能见到的,既富丽堂皇,又透着一股高雅,连墙上的青石浮雕都繁复优美,有各式各样的花样。

    几人来到后花园,这里花团锦簇,远远就能闻到花香。

    苏灿瑶走过去,看到了很多没见过的花,园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风景别致,杜鹃芍药争相开放。

    裴元卿望着她亮晶晶的眉眼,心底泛起一丝柔软,这些东西都是他小时候司空见惯的,那个时候他只觉得一切都枯燥乏味,可是现在跟她一起再来看,却觉得这一切好像都变得生动起来,就连花香都透着几分沁人心脾的味道。

    苏灿瑶来到潺潺池塘旁,探头望去,只见池水清可见底,里面的锦鲤养的肥硕,在水里自在的游来游去。

    她看到几条没见过的种类的锦鲤,心底暗暗可惜,师父如果也一块来就好了,他如果见到这么多条锦鲤,肯定要画性大发。

    赵荣平带着他们在花园里逛了一圈,不敢乱去其他地方,然后就带着他们回屋用膳了。

    行宫里的膳食果然十分美味,有不少宫里御厨才会做的菜肴,吃起来既精致又好吃。

    尤其是糖蒸酥酪,吃起来清甜甘洌,带着微微的酒香和桂花香,简直好吃极了,苏灿瑶忍不住食欲大开,秦诗萝也是一样,痛快的大快朵颐起来。

    她们吃得心满意足,只有裴元卿有些心不在焉,吃了两块藕夹就放下了筷子。

    三人怕耽搁赵荣平的时间,用过午膳后就起身告辞。

    赵荣平亲自带着他们往外走,遗憾道:“这次来的匆忙,等以后有时间我再过来看望秦老哥,到时候给你们带些京中的糕点,虽然不及御厨做的精致,但也很美味的。”

    秦诗萝爽快道:“谢谢赵叔。”

    赵荣平笑道:“你们以后如果来京城,都可以来找我,赵叔家永远欢迎你们。”

    三人含笑答应下来。

    来到行宫出口,宫门外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

    苏灿瑶随意的抬头看过去,见一只玉手从车帘后伸了出来,随后一名姑娘从里面钻了出来。

    那姑娘长相清丽,下巴尖尖,脸上有一颗泪痣,身形略微消瘦,一阵风吹过,衣衫勒紧腰身,腰肢纤纤,颇有点弱柳扶风的味道,她身上衣着华美,披帛搭在肩上,看起来清丽可人。

    苏灿瑶莫名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

    马车上又下来一名男子,男子看起来四十多岁,相貌端正,有一双锐利的眼睛,金冠墨发,身材高大魁梧,锦袍玉带,衣摆上绣着云纹,浑身散发着很强的压迫感,眉眼轻抬的时候透着股邪魅的气息。

    众人都朝他看了过去,就仿佛他身上自带光芒一般,吸引着众人的视线。

    苏灿瑶多看了对方两眼,总觉得对方这种甫一出现,就能吸引所有人注意的感觉,也透着股浓浓的熟悉感。

    她忍不住问:“这是谁”

    赵荣平抬头望去,神色忽然有些紧绷,带着他们避到另一侧,“是厉王和灵郡主。”

    苏灿瑶讶然侧目,心跳骤然加快,是男主祁凌风和他的女儿虞念灵!

    虞念灵跟小时候相比变化很大,唯一没变的就是那颗泪痣,还有弱不禁风的纤细。

    苏灿瑶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看了眼裴元卿,忍不住撇了下嘴。

    他们这次的巧遇,说不定就是因为裴元卿和虞念灵之间的缘分。

    毕竟裴元卿可是虞念灵的白月光,如果不重逢,虞念灵哪能重拾幼时那几分好感,让裴元卿真正成为她心头的朱砂痣,就算这次不遇到,他们以后也总会遇到的。

    苏灿瑶想到这里,看裴元卿都变得不顺眼起来,忽然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裴元卿胳膊一疼,从愤怒厌恶的情绪中抽离回来,茫然的看向苏灿瑶。

    苏灿瑶面色不变的收回手,假装无事发生。

    裴元卿:“”

    苏灿瑶按捺下复杂的心绪,低声问赵荣平:“赵叔,这位灵郡主是王妃生的吗”

    赵荣平摇头,远远看了眼祁凌风的方向,压低声音道:“灵郡主生母不详,是厉王抱回府的,但她极受厉王的宠爱,厉王还亲自请旨册封她为郡主,对这个女儿极为重视。”

    “那现在厉王的王妃是谁”

    “就是厉王的发妻啊,尹家那位嫡女,她跟王爷夫妻恩爱,很是情深义重,羡煞京中不少人呢。”

    苏灿瑶微微沉吟,“那厉王府中可有特别受宠的姬妾,尤其是姓虞的”

    赵荣平摇了摇头,“没有,厉王这些年来独宠王妃,连后宅的姬妾都遣散了不少,没听说过有个姓虞的宠妻,大家都说厉王变得清心寡欲起来了,他这几年沉迷于求仙问道,每日钻研炼丹,听说很少出门。”

    苏灿瑶明白过来,看来祁凌风和虞宝琳还没有修成正果。

    不过想了想就不觉得奇怪了,就是这样!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狗血带球跑文就是这个味!

    如果她猜的没错,这些年来,虞宝琳应该是带着女儿被祁凌风抓回去过,后来两人又经历了一番虐心套路,虞宝琳果断再次跑路了,这次也许是为了容易脱身,也许是不想让虞念灵跟着她受苦,她逃跑的时候没带上女儿,就这样把虞念灵留在了祁凌风的身边。

    祁凌风为了自己蓬勃的野心,还需要尹青青娘家帮助,所以仍让尹青青坐在王妃的位置上。

    虞宝琳这次离开祁凌风的原因,很有可能就是因为祁凌风后院那群莺莺燕燕,祁凌风没办法动摇尹青青王妃的位置,就遣散那群姬妾来示好,希望虞宝琳听到消息后能自己回到他身边。

    苏灿瑶忍不住摇头感叹,不愧是狗血带球跑文,两人兜兜转转虐来虐去了十几年竟然还没觉得累。

    至于修仙问道、钻研丹药,肯定是祁凌风用来迷惑世人的,他那样野心勃勃的人,根本不可能放弃荣华富贵和功名利禄。

    裴元卿轻轻戳了她一下,苏灿瑶回过神来,转头望去,裴元卿的眼神好像在问她为什么掐他。

    于是……苏灿瑶又掐了他一下。

    哼!谁让你偷偷跑去别人心里做白月光!

    裴元卿疼得闷哼一声。

    苏灿瑶抬眸望了望,祁凌风和虞念灵还站在大门外。

    虞念灵脚上的鞋子似乎有些脏了,一名小太监正蹲在地上给她擦鞋。

    祁凌风站在她身旁,不愧是武将出身,身材极为高大,将虞念灵衬得更为纤细,父女二人长得不太像,但脸上都有颗泪痣。

    “灵郡主……厉王……”

    裴元卿和秦诗萝串联起当年的事,辨认了一会儿,也认出了虞念灵。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竟然还会见到她。

    想起当年苏灿瑶遇刺的事,他们面色全都变冷,盯着祁凌风和虞念灵的目光愤怒而厌恶。

    裴元卿拳头握紧,狠狠眯了下眼睛。

    苏灿瑶冷静下来,拉着他们往后退了退,尽量避开祁凌风和虞念灵。

    苏景毓再过不久就要赴京赶考了,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差错,与其引起他们的注意,还不如先不要打草惊蛇,就算要报仇也不急在这一时。

    小太监蹲在地上擦了半天都没擦干净,虞念灵的秀眉渐渐不耐烦的蹙了起来。

    祁凌风同样耐心告罄,突然一脚狠狠踢在小太监的胸口上,厉声骂道:“废物!笨手笨脚!”

    周围的人都吓得打了个哆嗦。

    小太监看起来才十二三岁,在地上滚了两圈,倒在路边,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苏灿瑶神色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祁凌风。

    原书里形容男主狠辣腹黑,原来是这样的狠辣吗

    这简直是狠毒!

    虞念灵眉眼间的高傲比起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轻轻瞥了小太监一眼,下巴微扬,拔下手上的玉扳指扔到小太监身上,“父王天生力气大,你找个大夫瞧瞧吧。”

    小太监捂着胸口爬起来,颤颤巍巍的跪伏到地上,“多谢郡主,多谢王爷……”

    祁凌风和虞念灵没再看小太监一眼,从宫门口走了进去。

    他们离去后,赵荣平才带几人从另一侧走出来。

    “丹阳城这一片地方都属于滕州,而整个滕州都是六皇子的封地,这些年来,即使六皇子失踪,陛下也没有更改过。”

    “与滕州相连的松州是厉王的封地,虽然不如滕州占地面大,也不如滕州富庶,但厉王也是有封地的王爷,身份尊贵。”

    “松州距离这里较近,所以这次太子来行宫狩猎,厉王也得前来陪同,只是没想到他会带着灵郡主,可见他对灵郡主的宠爱。”

    “不过他们平时一般都住在京城,一年当中只有几个月待在松州。”

    苏灿瑶默默听着,原来他们就在离丹阳城这么近的地方,当年虞宝琳被官兵追捕,官府却一直没找到虞宝琳,说不定就是被祁凌风藏了起来。

    苏灿瑶从小太监旁边路过,看到小太监还趴在地上,疼得爬起不来,面色苍白,额头上淌下豆大的汗珠,身体不断发着抖。

    她一瞬间对祁凌风产生了一股难以遏制地厌恶感,他与虞宝琳都是一丘之貉,他们一个狠戾,一个自私,让他们这样的人爬到高位,最后害的只会是黎民百姓。

    裴元卿走过去把小太监扶了起来,对赵荣平道:“赵叔,麻烦你带他回去,再给他找个大夫瞧瞧。”

    小太监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看了他们一眼。

    赵荣平同情的把小太监扶了过去,道:“你们放心吧,我会妥善安置他的。”

    几人在行宫门口分开,赵荣平把小太监扶了回去,又派人去找大夫过来,然后朝着太子居住的烈阳堂走了过去。

    祁烈穿着一身骑装正要出门,迎面走来,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显得他的眉眼比平时更为深邃。

    赵荣平冷不丁愣在原地,忽然想起裴元卿为什么看起来有几分眼熟了。

    他长得竟然跟太子有几分相像,甚至跟乾丰帝更像!

    赵荣平忍不住惊讶,不过仔细想了想,很快就释然了,毕竟人有相像、物有相似,能长得像皇上和太子也是他的福气。

    赵荣平掩下眼中诧异的神色,走上前朝太子拱了拱手,双手递上画卷,“太子殿下,这是新送来的六皇子的画像,您要不要看看”

    祁烈低头咳嗽了两声,瞥了一眼画像,随意的摆了摆手:“放到桌子上吧。”

    他已经失望了太多回,早就已经不抱希望了,这些画师根本不知道粲儿长什么样,连半分精髓都画不出来,看了也只会徒增失望。

    他只恨自己画技不行,不然岂会让这些人胡乱画来画去。

    祁烈想起父皇让人建造大明塔的事,眸色微微暗了暗。

    他有时候会忽然感到害怕,害怕有一天他跟弟弟走碰头都认不出弟弟来。

    算算年岁,弟弟现在应该已经有他这般高了。

    从行宫离开,三人都有些沉默。

    走到马前,解开拴着的绳索,裴元卿忽然抬头道:“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苏灿瑶微微愣了一下。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她相比起生气愤怒,更希望能远离他们,最好能永远都眼不见为净,免得被他们的主角光环闪到眼睛。

    苏灿瑶看着裴元卿认真郑重的眉眼,忽然找回了自己的良心,“刚才掐痛你了吗”

    裴元卿:“……”

    第55章

    三人回去的路上顺路去了趟庄子里,又带着些新摘的瓜果去了山上。

    李忠正带着几个小孩在山顶打拳,看到他们擦着汗停了下来,让几个小孩自己去玩。

    小孩子们见到苏灿瑶和裴元卿都很兴奋,开心的跑过来,围着他们叫哥哥姐姐,他们经常过来,偶尔有空的时候就会陪这些小孩子们玩,还会给他们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小孩子们都跟他们很熟悉。

    苏灿瑶把瓜果拿出来,让他们自己拿下去分,大家高高兴兴的跑走了。

    秦诗萝在一旁看着,微微笑了笑,她虽然很少过来,但这些年也跟着上来过几次,知道这里住着这样一群人。

    李忠看到他们拎着瓜果,走过来随口问:“你们去庄子里了”

    裴元卿点头,‘嗯’了一声。

    苏灿瑶见他这副惜字如金的样子,无奈解释道:“我们去了趟汉川行宫,回来的时候正好顺道路过这里,便过来看看。”

    “汉川行宫”李忠微微挑了下眉,似乎想到什么,问:“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人物住在那里

    “太子殿下带着朝臣们来围猎,都住在那,行宫都快住满了。”

    李忠在原地走了几步,面色惊疑不定,眉心渐渐拧了起来。

    裴元卿上前一步问:“李叔,怎么了”

    李忠缓了缓神色道:“我听兄弟们说,这几个月来丹阳城莫名多了些陌生人。”

    裴元卿沉声问:“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都是些粗壮的汉子,他们分散着住,一般人很难注意到他们。”

    裴元卿薄唇抿紧,经过这些年的相处,他知道李忠和山上这些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探查和警惕能力,他对他们的身份也隐隐有着猜测,只是一直没有言明。

    他相信如果他们觉得不对劲,那肯定是有非同寻常之处,说不定跟围猎一事有关。

    “这两日他们有没有什么举动”

    李忠沉下眉道:“我之前担心他们来者不善,派了几个兄弟暗中跟着,他们这几天从船上接了些货,用一个个大箱子装着,大家还想再查,可那些人也不是善茬,很机敏,大家就没敢再继续跟。”

    他想了想道:“我只顾着丹阳城,倒是没注意到隔壁越县,如果太子和大臣们来了……此事恐怕不简单,我那几个兄弟当时觉得那些箱子可疑,想办法撞翻了一个箱子,里面的东西看样子像是火药,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想做什么。”

    裴元卿脑袋嗡了声,顿时面色巨变,“火药……”

    那些人突然出现在丹阳城,恰好是他皇兄来行宫的这段时间,实在是太过巧合,说不定就是冲着他皇兄和那些朝臣来的。

    裴元卿越想越心惊,抬脚就想往山下跑,走了几步,又匆忙折返回来,神思不属道:“李叔,我得去行宫一趟……”

    李忠看着他脸上的焦急之色,神色诧异,不等他把话说完就道:“我这就叫上兄弟们,跟你一起去。”

    裴元卿微微颔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对苏灿瑶和秦诗萝道:“你们去县衙找迁叔,就说太子可能有危险,让他通知知府,再派衙差去围猎场护驾。”

    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不过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必须做万全的准备。

    苏灿瑶闻言也变了面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几人来不及多言,赶紧各自行动。

    临走前,裴元卿叫住苏灿瑶,“杳杳!”

    苏灿瑶回头看他。

    裴元卿坐在马上,看着她抿唇道:“你通知完就赶紧回府,别跟过来。”

    他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急匆匆的打马离去。

    苏灿瑶望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也飞快翻身上马。

    一行人兵分两路,朝着两个方向快马绝尘而去。

    ……

    围猎场里,气氛正热闹。

    祁烈骑在高马上,弯弓射箭,率先射到一只猎物,迎来一片喝彩,朝臣们纷纷恭维。

    二皇子祁慎不甘示弱,眯了一下眼睛,一支箭紧跟着射了出去,也成功射到一只白狐。

    他收了箭,得意的看了眼祁烈,“皇兄,承让了。”

    众人微微捏了把汗,按理说应该储君开口说围猎开始后,他们才能开弓,毕竟这里是皇家围场,二皇子这样做分明是没将太子放在眼里,故意不按规矩来,有意挑衅。

    祁烈面色不变,侧头吩咐道:“这狐狸皮子不错,拾掇干净后给二弟送去,过段时间就该是妤贵妃的忌日了,妤贵妃活着的时候最喜欢这白狐毛,二弟正好可以烧给妤贵妃。”

    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周遭暑气四溢,知了在树梢叫个不停。

    官员们面面相觑,如果他们没记错,妤贵妃分明是死于一个寒冷的冬日,现在距离冬天还有小半年的时间呢,何况妤贵妃是被陛下一条白绫赐死的,二皇子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祭拜她。

    这些年来二皇子为了讨好乾丰帝,一直跟生母一家划清界限,提都不敢提半个字。

    当年事发突然,二皇子莫名被关了禁闭,二皇子的母家一夜倒台,太后跟乾丰帝大吵一架后,搬去了宫外的青水宫去住,听说此事是跟六皇子的失踪有关,妤贵妃正是因此被刺死的。

    这件事是太子和二皇子心中的一根刺,从太子这些年对二皇子厌恶至极的态度也能瞧出几分端倪,当年的事因十有八九是真的。

    祁慎面沉如水,握紧手里的弓箭,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多谢太子。”

    祁烈慢悠悠地打马往前走。

    祁慎顿了顿,忽然阴冷的笑了一声,扬着声音道:“说起祭拜,我就忍不住想起六弟,我前几天还做梦梦到六弟了,六弟跟我说他在地下又冷又饿,那小模样真是可怜极了。”

    祁烈猛然勒紧缰绳。

    众人心里咯噔一声,面色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谁都知道六皇子是太子的禁忌,大家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讳莫如深,不敢轻易提及六皇子半个字,更不敢说六皇子已经不在了。

    祁慎对于祁烈脸上的怒容视若无睹,啧啧了两声:“想想我那六弟也真是可怜,谁都知道他已经凶多吉少,可太子你就是不让人给他立衣冠冢,偏要说他还活着,你可有想过他在地底下没钱花的日子有多可怜,说不定他正怨恨你呢……”

    “你没资格提粲儿!”祁烈忽然扬起马鞭,一鞭子抽在祁慎身上,“再敢多提粲儿一个字,孤让你母家剩下那几个全都下去陪妤贵妃。”

    众人呼吸一滞,眼观鼻鼻观耳,心里道了声果然,果然只要提起六皇子,一向温润如玉的太子就会像变了个人一样!

    当年陛下要把六皇子送去封地,太子可是在殿前长跪不起,为此还落下了咳疾之症,冬天尤为严重。

    祁慎始料未及的受了一鞭子,吃痛的从马上跌落下去,冷汗顺着额角冒了出来。

    官员们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扶他。

    祁慎捂着受伤的地方,目呲欲裂的抬起头,“太子!你还没做皇上呢!你不顾念手足之情,公然抽打皇弟,你就不怕父皇怪罪!就不怕被天下人指责吗!”

    “父皇怪罪孤自会受着,至于天下人……”祁烈冷冷地嗤笑了一声:“天下人还不至于为了你这样一个卑劣的小人来指责孤,你做的那些事才该向天下人万死赎罪。”

    四下寂静,众人不敢吭声,这几年太子和二皇子私下斗来斗去,如今竟是直接撕破脸皮,当着他们的面就吵起来了。

    祁慎咬紧牙关,捂着鞭伤站了起来,呼吸粗重,“父皇让你代他来的时候,可是叮嘱过让你好好照顾我们这些皇弟。”

    “皇弟你不配做孤的皇弟!”祁烈眼睛冰冷的眯了一下,“你如果忘了你母妃是怎么死的,孤不介意好好提醒你。”

    祁慎怒容满面的攥紧了手里的弓弩,手背青筋凸起。

    祁烈冷冷瞥了他一眼,未再与他多做纠缠,打马向前走,头也不回地道:“都各自散了吧,等会在行宫集合,猎到猎物最多的人有赏。”

    官员们赶紧四散着跑了,免得再听到不该听的。

    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的恩怨,他们是一点也不想知道!

    祁慎牢牢盯着祁烈的背影,面色阴翳,用力掰断了手里的弓弩。

    他心里很肯定,如果有一天祁烈登基,他绝不会有好日子过,与之相反,如果有一天他能登至高位,肯定也第一个铲除祁烈。

    自从当年那件事后,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你死我活一个结果。

    祁粲和妤贵妃的死就是横在他们之间的刺,无论谁动一下,另一个都痛的不死不休。

    祁烈在林子里逛了一会儿,猎到了两只野兔,他没让朝臣陪同,心不在焉的独自打马往前走,没有狩猎的雅致。

    自从来到这里,他就一直心绪不佳。

    这几年来祁慎私下小动作不断,其他皇子也不安分,父皇这次让他带群臣前来狩猎,就是有意帮他巩固地位,彰显他的身份,让他有机会能收拢人心。

    可他只要一想到弟弟当年是在这附近失踪的,就心绪难平,难以心平气和的面对祁慎,根本控制不住心里的戾气。

    他不敢想年幼的弟弟当年遇刺时,心底得有多害怕。

    而这一切都是拜妤贵妃一家所赐!

    一阵风吹来,祁烈喉咙发痒,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祁烈抬头望去,只见林子里突然窜出数名黑衣人。

    “有刺客!快保护太子撤离!”

    他身旁的贴身侍卫反应过来,大声呼喊起来,话音还未落,就被一箭刺穿了喉咙,轰然倒地。

    祁烈面色骤变,心惊胆颤的勒紧缰绳,坐骑扬起前蹄,嘶鸣出声。

    刺客转眼间已经提剑冲了过来,他身边的护卫训练有素的分成两拨,一拨人往前冲抵挡刺客,一拨护在他身边,保护他往后撤。

    刀剑相击的声音不断传过来。

    祁烈抬头望去,霎时心跳如鼓,大批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他背脊发寒,一颗心沉了又沉,这里明显早有埋伏,这些人都是有备而来。

    轰的一声响,整个围猎场好像都跟着晃了晃。

    祁烈心里咯噔一声,竟然有炸药!

    周遭不断传来炸裂声,一声连着一声,朝臣们的尖叫声也从远处响了起来。

    他根本无暇思考这些刺客是谁派来的,只能先想办法逃出去。

    护卫们掩护着他逃向出口的方向,尽量躲避着可能埋有炸弹的位置,专挑石头嶙峋的地方走。

    祁烈握紧手里的弓弩,边退边射箭,可那些黑衣人却源源不断的涌出来。

    四处不知道埋了多少火药,飞沙走石,他在中间穿梭逃窜,尽量往出口的方向跑。

    ……

    裴元卿带人打马而来,远远就听见山里轰炸声阵阵,他用力挥着马鞭,一路来到围猎场外,只见浓烟遍布,地面不断震颤着。

    裴元卿一颗心沉入谷底,来不及多想,他呲啦一声从衣摆上扯掉一块黑布,抬手围到脸上,然后拔出配刀,夹紧马腹,毫不犹豫的打马冲进了黑腾腾的浓烟里。

    李忠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见他不管不顾的往火场里冲,心中震惊,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他压下心头的惊诧,咬了咬牙,也带着人跟了进去。

    祁烈本就有咳症,嗅到周围的浓烟,呛得咳个不停。

    四处轰鸣声不断,马儿受惊不管不顾的往前冲,眼看着就要冲到林子深处,他只能咬牙从马上跳了下去。

    一路死伤无数,只剩几名护卫跟在他身边。

    祁烈握着手里的弓箭,一箭箭射向周围的黑衣人,可惜黑衣人越围越多,他手里的箭羽却逐渐用光了。

    他一边往后避,一边还要躲避着可能藏有火药的地方,一路跌跌撞撞。

    祁烈用掉最后一根箭羽,身边的护卫已经所剩无几,一名黑衣人朝他靠了过来,他用弓弦勒死了对方。

    他气喘吁吁的扶着树,捡起地上不知是黑衣人还是护卫掉落的长剑,牢牢握在手里。

    整座山林浓烟滚滚,周围的护卫越来越少,隐藏在暗处的黑衣人却不知道有多少。

    祁烈心底发寒。

    这里说不定会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两名黑衣人杀了过来,祁烈无暇思考,抬起手里的长剑奋力抵挡,铿锵声不断响起。

    打了几个回合,他渐渐体力不支,其中一名黑衣人一刀捅在了他的肩膀上,鲜血霎时涌了出来。

    他眼前泛黑,咬破舌尖才清醒了一点。

    黑衣人眨眼间便已经攻至眼前,出手极快。

    祁烈大吼一声,举起手中配剑,拼尽全力将两个黑衣人击倒,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晃动着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天地仿若陷入死寂,他只能听到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其中一名黑衣人竟然还没死透,在地上动了动,口吐鲜血,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

    祁烈神色苍凉,这才看清黑衣人旁边竟然是一根连着火药的引信!

    他面色惨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阻止黑衣人,却力气耗尽的摔回地上,口鼻灌进浓烟,眼前阵阵发晕。

    黑衣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引信点燃,闭上了双眼,引信冒出星星点点的火光。

    祁烈绝望地盯着引信,眼皮一点点垂下。

    他有些自嘲的想,当年粲儿就是在这附近失踪的,说不定他们兄弟二人真的都要埋骨他乡。

    如果粲儿还活着,他在这里死后,魂魄能不能去看他一眼

    他无颜去见母后,母后见到他,一定会怪他没照顾好弟弟吧……

    “咣——”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遽然横刀甩了过来,一刀斩断火药的引信。

    祁烈神色一震,用力睁开眼睛,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到一人从火光里骑马冲了过来。

    那人跳下马,捡起地上的刀,跟黑衣人们厮杀到一起,刀刀致命,一路朝他冲了过来。

    祁烈想不出会有什么人来救他,看起来既不是官兵,也不是相熟的人,可惜他越是想要努力看清楚,视线就越是模糊,只影影绰绰能看出对方是个少年,脸上蒙着黑布,刀刃寒芒逼人。

    少年浴血,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一片眩晕中,祁烈感觉少年将他背到了身上,带着他继续奋力杀出重围。

    周围又有很多人赶了过来,似乎是少年的朋友,他们护在他们身边,帮他们击杀周围的黑衣人,看起来身手都不输护卫。

    祁烈用力睁了睁眼睛,只看到背着他的少年脖颈后有一颗小痣。

    他在失去意识前,模模糊糊的想。

    他弟弟后颈的位置也有颗小痣。

    如果弟弟能平安长大,说不定也如少年一般大了,也许背脊也这般宽广,只是不知道拳脚功夫有没有这位少年这么厉害。

    毕竟他弟弟小时候有些娇气,练拳出汗了得赶紧换衣裳,手脏了也得赶紧洗,小时候因为这事没少招他嘲笑。

    ……

    苏灿瑶跟着苏明迁急匆匆的赶到围猎场,一眼望去,整座山林都笼罩在一片浓烟当中,她膝下一软,全身脱力的摔倒在地。

    果然出事了!

    苏明迁面色沉重,一言不发的带着官兵冲了进去。

    苏灿瑶歪歪斜斜的站起来,也想跟过去,却被苏明迁留下的两名护卫拦住了。

    秦诗萝掏出鞭子,朝她道:“你不会功夫,我进去,你在这里等着。”

    她说罢,脚下不停的跟在苏明迁后面进了林子。

    苏灿瑶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下意识抬脚想跟上去,两名护卫牢牢挡着她,根本不让她靠近。

    浓烟飘远,四处杀意弥漫。

    苏灿瑶的一颗心紧紧提到了胸口,山林里每传来一阵爆炸声,她的身子都要猛的颤动一下。

    幸好火药数量有限,已经所剩无几,等苏明迁他们赶到山脚下,山上的炮火声已经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兵刃相接的声音。

    苏灿瑶尽量表现的很老实,只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围猎场,两名护卫渐渐放松警惕。

    她趁着他们不备,用力推开他们,脚下如飞的奔向围猎场,她耳边都是呼呼风声,眼前却好像只能看到前面的路。

    她反复在心里默念着,裴元卿,你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

    苏灿瑶跑到门口,目光紧迫地盯着眼前的浓烟,抬脚就冲了进去。

    “裴元卿!”她茫然看着周遭的一切,视线模糊,不断哑声呼喊:“裴元卿!元卿哥哥……”

    “杳杳。”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苏灿瑶瞬间红了眼眶,猛地转过头去。

    裴元卿一身血污,背着祁烈从浓烟中艰难的走出来,身影在她的视线里一点点变得清晰。

    苏灿瑶眼里的泪瞬间淌了下来,周围一切变得空茫,唯有裴元卿真真切切的映在她的眼眸中。

    苏明迁走过去,把裴元卿身上的祁烈扶了下来,他看清祁烈身上的衣裳后,才意识到此人可能是太子,不由吃了一惊,连忙让人过来搀扶。

    裴元卿浑身脱力,祁烈被平安送走后,他身子不受控制的往下倒,险些摔倒。

    苏灿瑶跑过去接住他,托着他跪在地上,用力的将他抱进怀里,哽咽出声:“你吓死我了。”

    裴元卿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虚弱地笑了笑,“别哭。”

    苏灿瑶呜呜哭着,使劲把眼泪蹭到了他的脖子上,声音带着几分娇纵,“就哭!”

    裴元卿唇角噙着笑,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后脑勺。

    无需任何言辞安慰,简单的拥抱就足以感受对方的体温,让慌乱的心渐渐安静下来。

    ……

    苏明迁小心翼翼的将祁烈扶到马车里,派人送回行宫,又赶紧派人去请御医,忙碌的间隙回头匆忙看了一眼。

    只见周围浓烟密布,苏灿瑶和裴元卿坐在地上,依靠着彼此,委实抱的难舍难分。

    苏明迁心情复杂的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叹着气去收拾烂摊子了。

    整个围猎场里都得搜寻一遍,说不定暗处还有没落网的黑衣人,受伤的大臣们也得安置,火药也得排查,他还有很多事要忙。

    才没有功夫管他们!

    第56章

    裴元卿醒时,已是日暮时

    窗外金灿灿的阳光从窗口透进来,淡淡的洒落在屋子里,仿若镀了一层金光。

    苏灿瑶眼眶红红的坐在床边,抱着膝盖,绵软的脸颊靠在膝盖上,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兔子,简直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裴元卿伸出手,在她脸颊上戳了一下,“谁家小兔子这么无精打彩的。”

    苏灿瑶眼睛微亮地抬起头,“你醒了”

    裴元卿扶着胳膊坐起来,看了眼包扎的伤口,轻轻‘嗯’了一声。

    苏灿瑶拿起旁边的参汤喂他喝了几口,见他面色不像之前那么苍白,略略松了口气。

    裴元卿当时一身是血,看着当真吓人,幸好他只是胳膊上划了一刀,身上的血大多都是别人的。

    苏灿瑶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心有余悸。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裴元卿见她面色担忧,轻声道:“伤口已经不疼了。”

    “那就好……”苏灿瑶抬起裴元卿的手臂看了看,秀眉轻蹙,语气仿若担心一般问:“那你现在受得住疼吗”

    裴元卿以为她问的是胳膊上的伤,便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怕她担心,还毫不在意道:“一点都不疼了,就算再疼一些我也受得住。”

    他话音一落,苏灿瑶就冷不丁低下头,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裴元卿倒吸了口凉气,错愕的低下头去。

    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没有疼的无法忍受。

    他咬着牙,没有将手臂挪开,任由苏灿瑶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外面的知了在树梢上叫个不停,微风轻轻拂进屋内,带进夏日的炎热,让人一颗跳动的心变得燥热。

    裴元卿微微低下头,能看到苏灿瑶用力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像翩跹的蝴蝶轻轻抖动着翅膀。

    苏灿瑶白皙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呼吸轻浅,接触在他皮肤上的嘴唇柔软而湿润。

    裴元卿心里倏地一动,有一种别样而陌生的情绪在心头荡漾开。

    苏灿瑶松开嘴,气哼哼道:“再敢害我担心,我还咬你。”

    裴元卿看着手腕上的浅浅牙印,竟然觉得有些遗憾,好像是嫌这道牙印不够深,停留的不够久。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裴元卿心里便一阵慌乱,仿佛有什么在心尖上掠过,心中涟漪不断。

    他不自在的动了动,收回手臂,清了下嗓子问:“太子醒了吗”

    苏灿瑶听着他故作疏离的语气,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装,继续装。

    围猎场出事的时候急得像火烧屁股似的,现在又开始装从容淡定。

    不愧是你裴娇娇。

    裴元卿见苏灿瑶面色古怪的盯着他不说话,疑惑的摸了下脸,“怎么了”

    苏灿瑶但笑不语。

    裴元卿沉默片刻,又把手臂伸了过去,“如果还不高兴,就再咬一口。”

    苏灿瑶拍开他的手,回答道:“我跟父亲打听过,太子还未醒,不过御医说他没有大碍,除了肩膀上的伤重一些,没有生命危险,主要是浓烟熏的,当时林子里的火药引的山林起了大火,太子本就有咳症,因此才会晕过去。”

    “咳症”裴元卿眉心拧了起来,他记得皇兄以前没这个毛病。

    苏灿瑶看了他一眼,如实道:“听说是太子当年给六皇子求情时留下的隐疾。”

    裴元卿抓紧盖在腿上的的衾被,心里止不住的心酸难过。

    他还记得他当年离宫时,皇兄在殿前长跪不起的场景。

    他这些年不出现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想拖累皇兄,免得皇兄继续因为他跟父皇起争执,只是没想到皇兄当年竟然留下了咳症。

    苏灿瑶拿起桌旁的梨削起皮来,有意无意道:“我跟那位六皇子还挺有缘分。”

    裴元卿神色一滞,语气慌乱问:“此话怎讲”

    苏灿瑶看着他紧绷的神色,唇角弯起一抹揶揄的笑,故意道:“最近总听到他的名字啊,不然还能是什么”

    她故意道:“六皇子那样的天潢贵胄跟我这样一个商户家的小孙女儿能有什么瓜葛”

    裴元卿抿着唇,“谁说不能有瓜葛,说不定上天早就安排你们见面了呢。”

    苏灿瑶弯唇浅笑,眼底闪动的笑意,“那我可得好好谢谢老天爷。”

    她本就生的好,明眸善睐,一笑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更是让人甜到心里去。

    裴元卿慌乱移开视线,总觉得自己今天有些不对劲,心里像有只小鹿在乱撞似的。

    他看向苏灿瑶手里的梨,目光在苏灿瑶削葱白似的指尖上转了转。

    苏灿瑶刀工不行,把好好一个梨削的坑坑洼洼,厚薄不均。

    裴元卿看不下去,把她手里的梨和刀接了过去,低头削了起来。

    苏灿瑶笑容扩大几分,嘴上却说:“我不会削皮都怪你们,尤其是你,小时候我每次一拿刀,你们就怕我伤着自己,争着抢着要帮我削皮,所以我才没有机会练习,不然我现在肯定刀功了得,是一代削皮大师。”

    裴元卿一边兢兢业业的削梨,一边敷衍道:“是是是,都怪我。”

    “你知道就好。”

    “……””

    苏明迁从门口路过,见苏灿瑶大摇大摆的坐在里面,探头一看,裴元卿正在低头削梨。

    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杳杳,好好照顾卿哥儿。”

    怎么能让病人自己削梨吃呢!

    “好嘞!”苏灿瑶接过裴元卿递来的梨,咔嚓咬了一口,转头笑意盈盈道:“爹爹放心,我会照顾好元卿哥哥的!”

    苏明迁看着她手里的梨,欲言又止,欲言难止。

    毕竟是自己闺女,他委婉道:“那个梨是卿哥儿削的,你都不给卿哥儿吃一口”

    苏灿瑶一大口咬下去,脸颊鼓了起来,无辜的朝他眨了下眼睛,“可是不能分‘梨’呀,娘亲说过的,‘分离’听起来不好。”

    苏明迁噎住,不能分那就全给病人吃啊!

    他看了一眼毫无怨言还把梨拿回去削成小瓣再喂给她女儿的裴元卿。

    最后只能叹着气抬脚走了。

    这就是传说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

    他这个沧桑的老父亲能说什么呢

    屋子里,裴元卿给苏灿瑶擦了擦手,担忧问:“李叔他们有受伤吗”

    “李叔没受伤,其他人有的受了些轻伤,父亲已经找大夫给他们看过了,我还派人送了些补品,等你身子恢复,我们再亲自去看望他们。”

    裴元卿沉默了一会儿问:“李叔他们愿意露面吗”

    苏灿瑶摇头,“李叔跟父亲说,不让父亲跟太子提起他们,只说是官差前去救驾的就行了。”

    裴元卿张嘴欲言。

    苏灿瑶笑了下,“放心吧,也没有提起你,反正你当时把脸蒙上了,没人知道是你,估计太子想找都找不到你。”

    裴元卿绞尽脑汁的想着理由,“我不想露面,是因为……”

    苏灿瑶在他昏睡期间就已经帮他把理由想好了,从善如流道:“是因为你不注重功名利禄,救人只是因为你心善,欸,都怪爹娘把我们教的太好了,现在像我们这种不求回报的好人已经太少了。”

    裴元卿:“……”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苏灿瑶疑惑问:“不过你说李叔为什么也不想让太子知道他们救人的事”

    她当初以为李忠带着那些人住在深山上,是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却发现他们好像不想在人前露面,尤其是不想跟官府打交道。

    这次他们愿意出手相助,恐怕也是因为李忠这些年早就把裴元卿当作自己的徒弟看待了,是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才会救人。

    裴元卿轻声道:“也许是有难言之隐,又或者身份不便露面。”

    苏灿瑶微微颔首,反正他们不是大奸大恶之徒,身上反而有股侠气,就算身份有问题,也不会出手害人。

    苏灿瑶啃完一个梨,扔掉果核,擦了擦手,把裴元卿按回床上,“好了,已经吃饱喝足,你可以休息了,大夫说你失血过多,要多睡才能养好身体。”

    从睁开眼睛只喝了几口参汤的裴元卿:“……”

    苏灿瑶面对他黑黝黝的目光,毫无心理负担的端起桌上冒着冷气的酥山,一勺一勺挖着吃了起来,“真好吃,可惜太凉了,大夫说你不能吃。”

    裴元卿望着外面炎热的日光,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怀疑她是余怒未消,故意在馋他。

    苏灿瑶挖了一勺酥山,在他面前晃了晃,“冰冰凉凉的真好吃,消渴解暑,可惜呀,未来半个月你都吃不了。”

    ……好吧,不用怀疑了,就是故意的。

    裴元卿目光在她湿润的唇上晃了晃,压下心中陌生的悸动,闭上眼睛,选择不在去看眼前这个让他心脏乱跳的姑娘。

    谁曾想安静了没有一会儿,苏灿瑶就一个人待闷了,伸手摸了摸他手臂上的牙印,又伸出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眼角。

    裴元卿闭着眼睛,毫无反应,只有一颗心又不受控制的快速跳动起来。

    苏灿瑶柔软的指腹在他脸上戳了几下,啪地一下扒开他的眼皮,然后把一勺奶白的酥山喂进自己的唇里,舌尖轻舔了下嫣红的唇角,得意的冲他扬眉,“羡慕吧”

    裴元卿:“……!!!”这日子没法过了!

    *

    汉川行宫里,气氛一片肃穆。

    祁烈躺在床上,撑开沉重的眼皮,看着周遭的一切,恍然了一瞬才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赵荣平连忙上前扶住他,往他身后塞了个大迎枕,“殿下小心,您肩膀上有伤,御医叮嘱过万不可随意乱动,免得会留下后遗症,以后刮风下雨容易酸疼。”

    赵荣平是文臣,所以没有去参加狩猎,没想到却因祸得福,躲过了一劫。

    祁烈靠在大迎枕上,挺过那阵钻心的疼痛,缓了缓问:“那些刺客呢”

    “那些刺客应该都是死士,经过严格的训练,眼看着情况不妙,就都咬舌自尽了,没有留下活口。”

    祁烈对这个情况早有预料,没感到太惊讶,不抱希望问:“可有在他们身上找到什么线索”

    赵荣平果然又摇了摇头。

    “可曾派人禀报父皇”

    “已经快马加鞭传信入京了。”赵荣平恭敬回道:“陛下不日应该就会知道殿下遇刺的事。”

    他本就是太子一派的人,这次太子出事,朝臣们受伤,而他安然无恙,自然肩负起了处理这些琐事的重任,早早将一切处理妥当。

    祁烈沉声问:“大臣们如何”

    “死了几人,都已经安置妥当了,皇子们虽然受了些轻伤,但没有伤亡。”赵荣平沉吟道:“这些刺客……应该是冲着殿下来的,其他人并没有被追杀,只是在火药爆炸时受了波及。”

    祁烈眸中闪过一抹阴沉,“祁慎呢他受伤了吗”

    赵荣平神色微震,知道太子是在怀疑二皇子,轻轻摇了摇头,如实道:“听闻二皇子当时躲在树上,侥幸避过一劫,没有受伤。”

    祁烈面沉如水,轻轻闭了闭眼睛。

    “把其他皇子的情况一一说一遍。”

    赵荣平早就详细的打探过,知无不言的将他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包括一些重要臣子和王爷的状况,还有遇刺时他们的反应。

    “现在行宫里是什么人在主持大局”

    “是厉王,当时灵郡主忽然腹痛,厉王就带着灵郡主回行宫找太医了,恰好避开了那些刺客,所以安然无恙,昨夜是厉王出面安抚大臣们的,一直忙到了凌晨都没睡。”

    他顿了顿又道:“臣已经问过太医了,灵郡主当时确实腹痛难忍。”

    半晌,祁烈缓了缓面色,睁开眼睛道:“把救孤的那名少年叫来,这次多亏了他,不然孤恐怕已经了埋骨他乡了,这次定要好好感谢他。”

    “少年”赵荣平眼中浮起一丝茫然:“是丹阳城的县令苏明迁派人将您送回来的,也是他带着官兵前去救驾,没有什么少年啊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了消息,来的那样及时。”

    祁烈身体一下子坐直,疼得他呲了下牙,“救孤的是名少年,他身边还带了些武力高强的朋友,是他们带着孤杀出去的,如果不是他们,孤也许早就死于那些刺客之手了。”

    赵荣平困惑的皱了皱眉,“没听说除了官差之外还有其他人在场啊,会不会是殿下当时伤重看错了又或者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

    “不可能。”祁烈沉下眉眼,“当时是那少年背孤出来的,孤不可能看错。”

    他当时虽然昏昏沉沉,却对那少年印象极为深刻,他还记得少年身手了得,绝非泛泛之辈。

    何况他靠在少年的背上时,清晰的记得当时的情况,那感觉不可能是假的。

    赵荣平见他如此笃定,踟蹰道:“那殿下可有看清少年的长相”

    祁烈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动作缓慢的摇了下头,“没有,那少年脸上戴着黑布,周围浓烟又多,孤没看清。”

    赵荣平释然笑道:“说不定那少年是当时去救驾的官差,把那些人叫来一问便知。”

    “他没穿官兵的衣裳,从穿着打扮来看,更像是位富家公子,且身手不俗,不像是一般的官兵。”

    赵荣平想不出官差里有这样的人,“那他可有什么特征”

    “……唯有颈后有颗小痣。”祁烈迟疑的皱起眉心,只觉得如今想起来,那少年身上有一种极强的熟悉感,且处处透着古怪。

    他为何会拼死冲进火场里救他脸上为何要蒙着黑布如果只是为了抵挡浓烟,只掩住口鼻即可,可那少年似乎更想遮住面容,将眼睛以下遮得严严实实。

    “一颗小痣……”赵荣平咋舌,“这也太难找了。”

    他们总不能扒开每个人的领子看有没有痣,何况就算有,仅凭一颗小痣认人也是不靠谱的。

    祁烈眉心紧皱,仔细回忆见到少年后的每一个画面,他总觉得这极为重要,心里有一种紧迫感,想把那少年找出来。

    赵荣平思衬道:“如果真是那少年救了殿下,他为何要走呢他如果留下来,至少能跟殿下讨个赏,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是啊,他为什么急着走呢……”祁烈眉宇间闪过一缕疑惑,那少年既然救了他,为何要避着他,不想让人知道

    他见过太多急于表功的人,还是第一次遇到救了人却不想声张的,甚至还在他昏迷的时候偷偷溜走了。

    这着实是有些反常。

    祁粲揉了揉额头,一遍遍反复回忆当时的情节,脑中灵光乍现,“孤昏昏沉沉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个姑娘喊他……元、轻哥哥……”

    “元、轻……元清……”祁烈一遍遍反复呢喃着这个名字,有什么要从脑海深处冒出来,他痛苦的皱紧眉心,忽然福至心灵,猛地抬起头来,“……元卿!裴元卿!”

    他想起来了,那姑娘喊的是‘裴元卿’!

    他弟弟的表字就叫元卿!是他母后临终前亲自取的,而母后……就姓裴!

    祁烈粗重的喘息着,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激烈的情绪牢牢的笼罩着他的心。

    这一切会是巧合吗

    他脑子飞快转动着,心跳的极快。

    如果他弟弟要取一个假的名字,想要舍弃祁粲这个身份,他会叫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赵荣平没留意到他的神色,笑呵呵道:“臣倒是认识个叫裴元卿的少年,就住在隔壁丹阳城。”

    祁烈一把抓住他的手,激动的情绪在心头不断翻滚着,令他的声音止不住的发抖,“他现在在哪”

    赵荣平见他如此激动,神色不由诧异,迟疑道:“他昨天还来过这里,现在应该已经回家了。”

    祁烈将他的手抓得更紧,声音急迫,“他昨天来过来做什么”

    赵荣平怔愣着眨了下眼睛,转头看向桌子上未打开过的那幅画,“他是陪他妹妹来送画的,这幅画是我拜托我一名老友画的,他妹妹是我那老友的亲传弟子,两家人是邻居。”

    祁烈目光牢牢的盯着桌上那幅画,挣扎着下了床,颤颤巍巍的朝着桌案走去。

    赵荣平连忙上前扶住他,“殿下,您小心点,您身上的伤还没好呢,您想要什么吩咐臣去拿就行!”

    祁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的走向那幅画。

    赵荣平只能小心翼翼的扶着他往前走,心底不由打鼓。

    祁烈撑着桌子站稳,抖着手将画轴拿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将画轴一点点展开。

    画上画着一个金尊玉贵的小男孩,容貌极为清晰,眉目清冷,唇角轻轻抿着,神态是那么熟悉。

    祁烈泪水一瞬间喷涌而出。

    赵荣平站在旁边笑道:“这孩子长得真不错,竟然跟太子殿下隐隐有些相像了,我那老友从未见过太子殿下,也不知是如何画出来的。”

    祁烈一把攥紧了手心。

    画上的人就是他弟弟!分毫不差!如果不知道裴元卿的名字,他也许能把一切当做巧合,可是他现在可以肯定,这幅画绝对是见过他弟弟的人才能画出来。

    裴元卿就是他的弟弟!那日提着刀前来救他的就是他弟弟!

    “殿下,怎么了”赵荣平察觉到他面色有异,一下子慌了起来,“可是这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祁烈想起那少年带着自己冲出火场的样子,压抑多年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低低的哽咽出声。

    他当时不该晕倒的,就该牢牢抓住他,不让他离开。

    赵荣平更慌了,他从来没见太子哭过,更何况是这般痛哭。

    “殿下,这画如果有问题,您要怪罪就怪罪臣吧,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您千万别怪臣那老友,他只是好心帮臣。”

    他一个人说个不停,却半天都没有等到回应。

    半晌,祁烈抬起通红的眼睛,用力抓紧赵荣平,哑声开口:

    “告诉孤他在哪。”

    “他……”赵荣平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裴元卿,“他在丹阳城苏家,是……是丹阳城县令家的童养婿啊!”

    祁烈:“……”

    他耳朵是不是被那些火药震聋了

    第57章

    苏府,水榭旁。

    自从家里建造了这个水榭,苏灿瑶夏天就极喜欢待在这里。

    在大房和二房搬出去后,苏府地方就宽广了很多,苏昶让人修了水榭,又扩了池塘,还添置了不少园景,现在住起来比以前更舒服。

    水榭旁的池子里种满了娇艳的红莲,每到夏日争相开放,景致美不胜收,坐在水榭里既清凉又可以赏红莲,正适合熬过炎夏。

    苏灿瑶让人在水榭通风的地方铺上竹席,手里捧着话本趴到竹席上,手边放着用井水冰过的西瓜。

    入夏闷热,她穿的十分单薄,脖颈间露出大片的雪白肌肤,烟粉色的襦裙裹着微见玲珑身子,披帛松松的搭在肩膀上。

    微风拂过,檐下的风铃摇晃作响,她开心的晃了晃脚丫。

    坐在她脚边看书的裴元卿:“……”

    裴元卿瞥了一眼她白嫩的脚趾,捏了捏眉心,“把袜子穿上。”

    苏灿瑶翻着话本,头也不抬道:“太热了,不要。”

    裴元卿看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雪白肌肤,额头青筋直跳,语气严肃了一些,“穿上。”

    苏灿瑶狐疑抬头,“你是觉得我脚臭吗可我一天洗几次脚呢!”

    裴元卿闭了闭眼睛,疲惫的想,不但不臭,还带着一股清淡的花香。

    果然,苏灿瑶不满的喃喃道:“我每天都用玫瑰露泡脚,听大夫说还有美白的功效呢。”

    裴元卿嗓音疲惫,“可我们男女有别。”

    苏灿瑶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疑惑不解,“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你在别扭什么。”

    小时候天气冷,她都是直接把脚丫伸进裴元卿的衣襟里取暖的。

    裴元卿对上她纯澈的眼眸,声音有气无力,“可我们现在长大了。”

    苏灿瑶看了看自己的脚,“长大了又怎么样,难道我的脚还能长出花来不还是那双脚么。”

    裴元卿一口气噎住,憋的说不出话来。

    他总不能说,你的脚是没长出花来,但我心里有东西在里面生根发芽,现在按捺不住的想开花了。

    苏灿瑶继续看手里的话本,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再说了,你在我心里是男是女都一样,反正都是我的元卿哥哥。”

    “……”裴元卿感觉心口遭受了一记重拳。

    这话他以前听了会高兴,现在听后却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不甘。

    苏灿瑶伸手拿了块西瓜啃,然后就看裴元卿眼神极为复杂的看了她一眼,转身摇摇晃晃的往水榭外面走,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配上胳膊绑着的布带,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苏灿瑶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哥哥,我想吃槐叶冷淘。”

    裴元卿脚步顿住,梗着脖子没回头,“让府里的厨子给你做。”

    “府里做的不好吃,我要吃玉松斋的。”苏灿瑶吃了口西瓜,又理直气壮地说:“你带我去吃!”

    “不去。”裴元卿撇开头,“反正我在你心里是男是女都一样,那我陪不陪你去也都一样。”

    苏灿瑶愣住,她的元卿哥哥会拒绝她

    苏灿瑶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脸颊不自觉鼓了鼓,“你怎么能不陪我去你竟然不陪我去!你变了!裴元卿,你变了……唔!”

    裴元卿走回去,捏住抬她碎碎念的嘴,“去。”

    苏灿瑶这才满意了点,继续啃手里的西瓜。

    裴元卿弯腰给她穿上鞋袜,然后把她拎了起来,“走吧!”

    苏灿瑶晃了晃绣鞋上拴着的小珍珠,满意地弯起唇角,扔掉西瓜皮,跑过去抱住他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元卿哥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裴元卿感觉到她没有防备的靠在他的胳膊上,动作微微滞了滞,心底只想仰天长叹。

    苏灿瑶一蹦一跳的往前走,“我们先去画春堂一趟,正好在玉松斋对面,我好多天没去了,再不去铺子里的伙计们估计都要不认识我了。”

    裴元卿不敢低头,只好目不斜视的往前看。

    两人乘着马车,一路来了画春堂。

    画春堂里宾客虽多却很安静,铺子右边的屋子里放置着笔墨纸砚等物,售价都极为便宜,铺子左边的屋子里里挂着许多画,都是书生放在这里寄卖的,卖出去后画春堂只收一成银子作为报酬,最后面那间屋子里放着许多书,分为男女两区,想读书又没钱买或者不方便买回去的人,都可以在这里看书。

    苏灿瑶当初开设这间画春堂,就是为了帮这些读书人,还有帮那些跟她志趣相投喜欢作画的人。

    小时候外公跟她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所以她长大后就仔细盘算了一下,她名下的庄子和铺子都有盈利,拿出来开设这间画春堂绰绰有余。

    令她惊喜的是这间画春堂不但没赔钱,还能维持住收支平衡,偶尔还有剩余,名声越来越响。

    因为画春堂价钱公道又诚实可信,不少人都远道而来寄卖画作,其中还有不方便露面的闺阁女子,苏灿瑶在这里结识到了很多志趣相投的朋友。

    门前放了两盆幽兰,苏灿瑶拉着裴元卿在门口停下看了看花,然后才抬脚走进去。

    祁烈站在对面玉松斋的阁楼上,两眼通红的盯着裴元卿,目送着他走进了对面的画春堂。

    哪怕过去那么多年,他也能一眼认出来,裴元卿就是他的弟弟祁粲!

    祁烈双眸发红,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起来,他双手扶在栏杆上,手握成拳,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

    粲儿长高了,小时候的三头身长成了如今的七尺男儿,一身武艺傍身,不但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他。

    小时候都是他背弟弟,现在弟弟也能背他了,还背着他跑了那么远,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大人了。

    祁烈越想越激动,既有种想哭的冲动又忍不住想笑,如果不是身边还有赵荣平这个朝臣在,他简直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粲儿还活着!他好好的长大了,这些年不但没有吃太多苦,还成长得很出色,除了……

    祁烈深吸了口气,抖着声音问:“他真是苏家的‘童养婿’”

    “应该是吧。”赵荣平挠了挠头,语气带着点不确定。

    他不明白太子为何不辞辛苦的带着一身伤赶过来,就只是为了看那少年一眼,更不明白太子为何如此激动,这全然不像对一个普通恩人的态度。

    “臣已经派人仔细调查过了,裴元卿从六岁起就被苏家收养,是苏家老爷子在越县河边捡回去的,当时伤了脑袋,所以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只记得自己叫裴元卿。”

    祁烈想起弟弟当时不顾自身安危,冲进围场救他的情景,心里几乎可以肯定,弟弟没有失忆,如果他真的失忆了,不会将自己的名字记成‘裴元卿’,要记得他也应该记得‘祁粲’才对,‘裴元卿’这三个字说明,他既记得自己的表字,又记得母后的姓氏。

    弟弟不是失忆,他只是不愿意记得,也不愿意回宫。

    想到这里,祁烈心脏剧烈的疼痛起来,是他无能,这么多年也没能查出当初那件事的真相,不能给弟弟一个肯定的答案。

    弟弟自小性子孤傲,肯定难以忍受这样的羞辱和怀疑,所以他才不愿意回宫。

    他不敢想弟弟当初流落民间时,该有多么恐慌和害怕,更不敢想年幼的他当年遇到那些刺客时,会是多么惊慌惧怕。

    幸好弟弟遇到了苏家人,苏家一家都是好人,将他弟弟养的很好。

    祁烈正眼中泛起湿润,就听赵荣平道:“他从小就跟苏家的小孙女儿苏灿瑶订婚,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不定再过几年都要成婚了。”

    祁烈望着那少女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一夕之间不但弟弟回来了,连弟媳妇都有了。

    ……

    苏灿瑶和裴元卿在画春堂里逛了一圈,见一切妥当,小厮们井然有序的忙碌着,就去账房查了一下近期的账簿。

    有裴元卿在,苏灿瑶自然乐得做甩手掌柜。

    裴元卿在那里拨着算盘查账,苏灿瑶就站在一旁赏画,最近画春堂里又来了几幅新画,全都别有意趣。

    她思量着,有时间自己也画几幅画拿出来挂上看看,反正师父已经允许她在人前展示画作了,届时可以多听听别人的意见,也许于画术一道上还能有所精益。

    等裴元卿查完账册,两人慢悠悠的从画春堂里走出来,直奔对面的玉松斋。

    两人一高一矮,少年长身玉立,少女姿容明艳,站在一起十分登对。

    祁烈站在阁楼上,看着他们进了玉松斋,才赶紧回桌前坐下。

    他坐在屏风后,不出片刻就看到他们上了楼。

    祁烈屏住呼吸,目光如炬的盯着一步步走上台阶的裴元卿。

    裴元卿的面容在他眼中一点点变得清晰,五官长开了,但依旧能看出小时候的模样,尤其是眉宇间的神态,跟小时候是如出一辙的清冷,只是多了一丝温情,而这一丝温情是在苏家这些年养成的,足能看出苏家人对他很好。

    祁烈手掌紧紧抓住桌角,才忍住没有冲出去跟弟弟相认。

    这一天他已经盼望了太多年,曾经在梦中无数次梦到这样的情景。

    可是这里人太多,他又刚遇到刺杀的事,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弟弟扯进来。

    祁烈虽然止住了步伐,心里却压抑不住的激动。

    现在他跟弟弟只隔着数米的距离。

    这是他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这些年来,每个人都告诉他弟弟凶多吉少,连父皇都不抱希望了,渐渐连他自己也变得不确定起来,虽然他面上不承认,夜里却经常彻夜难眠。

    他以前根本不敢奢望弟弟能生活的这样好,只是不断的向上天祈祷,希望弟弟还活着就好,能让他找到他就好。

    如今这些愿望终于实现了。

    苏灿瑶和裴元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就在祁烈对面,隔着两道珠帘。

    于是祁烈就看到,他弟弟先让小二上了壶凉茶,又点了两碗槐叶冷淘。

    于是赵荣平就看到,太子盯着裴元卿那张丰神俊逸的脸,又悄悄红了眼眶。

    赵荣平:“……”太子真的没有被夺舍吗

    祁烈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裴元卿,半天都没舍得将眼神移开。

    “殿下……”赵荣平低低的唤了一声。

    祁烈回过神来,擦了下眼角,然后低声唤来小二,也要了两碗槐叶冷淘。

    赵荣平:“……”

    “好热。”苏灿瑶靠在窗边,可惜天气太热,连一丝凉风都没有,她抬手轻轻扯了下衣领,将披帛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别扯。”裴元卿声线清澈,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干净。

    祁烈亲耳听见弟弟的声音,心底又是一阵激动。

    祁烈忍不住探出珠帘看了一眼,然后他看到裴元卿拿起苏灿瑶手边的团扇,抬手给苏灿瑶扇了起来。

    祁烈:“……”

    裴元卿力气大,扇出的风也大,比苏灿瑶自己扇痛快多了。

    苏灿瑶享受的微微眯起眼睛,像只吃了鱼的猫似的。

    赵荣平抬头望去,只见太子常年严肃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罕见的波动,似乎是感到诧异,微微睁大了眼睛。

    赵荣平看着太子变来变去的神色,“……”难道太子是中邪了

    他觉得这两日都快不认识太子了,这些年来太子一直稳重冷静,就连面对乾丰帝时都是不卑不亢,没有多余的情绪,两人相比起父子,更像是君臣。

    太子这两日情绪大起大伏,比以往的每一天都更像个活人,细算起来这些情绪好像都跟对面的少年有关。

    什么人能让太子如此呢……赵荣平有些不敢想下去。

    他惊疑不定的看了裴元卿两眼,想起他跟太子、乾丰帝眉眼处的相像,越想越心惊,再想了想六皇子失踪时的年龄,还有苏家捡到裴元卿时的地点……他怀疑苏家以后恐怕要走大运。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夏日的晌午总是容易犯困。

    苏灿瑶还没等到槐叶冷淘端上来,就有些昏昏欲睡,她半闭着眼睛,身子往旁边歪了歪,小脸热得红扑扑的,额头上微微带着汗意。

    裴元卿迟疑了一会儿,才往旁边挪了挪,如往常一般把肩膀垫到她的脑袋底下。

    苏灿瑶靠在他的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声音软绵绵的抱怨,“你今天在想什么呢,我都快摔了你才过来给我靠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祁烈侧着耳朵默默听着,“……”这是嫌他弟弟伺候的太慢

    祁烈没忍住,又探头看了一眼。

    他弟弟身体僵直的坐在板凳上,面容平静,看不出一丝情绪,可他的耳朵却出卖了他,耳尖红彤彤的,像熟透的苹果一样,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还在给靠在他肩膀上的小姑娘扇风。

    苏灿瑶抬起手腕挠了挠,把手腕举到裴元卿面前,抱怨道:“我被蚊子咬了,好大一只蚊子,昨晚吵得我半宿没睡着,我都想去找你来陪我抓蚊子了。”

    裴元卿垂眸看去,少女细白的手腕上鼓起一个红点,衬得肌肤更加白皙细腻,像是雪中绽放的的一朵红海棠。

    他眸光暗了暗,喉结不自觉轻轻滚动了一下。

    苏灿瑶见裴元卿半天没有反应,睁开一只眼睛看他,把手腕举得更近了一些,“给我吹吹。”

    裴元卿身体僵直着,半天才轻轻吹了一下。

    苏灿瑶小声喃喃:“你这两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裴元卿身体变得更僵,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胳膊上的牙印,牙印已经淡了很多,可他心里的印记却没有淡。

    自那日以后,他便总觉得全身都不对劲,尤其是看到苏灿瑶的时候,心跳总是莫名加快。

    苏灿瑶像现在这般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一边希望时间停留的久一些,一边又觉得如坐针毡,心里好像有一只蚂蚁在爬一样,泛着一股说不出的痒意。

    苏灿瑶推了推他,“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裴元卿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今晚睡觉前,我烧些艾叶进去熏一熏,你把围幔挂上,应该会好一些。”

    苏灿瑶‘唔’了声:“那咬我手腕的这只蚊子怎么办它吸我的血欸!”

    祁烈疑惑想,还能怎么办,他弟弟总不能把蚊子找出来打一顿。

    然后就听裴元卿一本正经道:“我帮你骂它。”

    祁烈:“……”还能这样

    没想到对面的小姑娘好像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高兴的抖着肩膀笑了起来,笑靥如花。

    祁烈发现他们二人经过天长日久的相处,有着独属于他们的世界,也许这就是青梅竹马吧,对彼此有着独一无二的了解。

    他既遗憾又有些羡慕,对弟弟这十三年来的生活充满了好奇。

    店小二把槐叶冷淘端上来,苏灿瑶瞬间来了精神,困倦一扫而空,坐直了身体。

    裴元卿把竹筷用清水涮了涮递给她。

    苏灿瑶终于如愿以偿的吃上了槐叶冷淘,冰冰凉凉,掺着甘菊汁,夏天吃起来爽口极了。

    苏灿瑶迫不及待的尝了两口,想了想,抬起头说:“哥哥,我喂你吃吧。”

    裴元卿这两天总有点躲着她,她怀疑裴元卿是不高兴了,她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怀疑是自己咬的那口太狠了,把裴元卿吓到,所以想哄一哄。

    她要让裴元卿知道,她可是很温柔、很柔弱的!虽然下次有同样的情况她还会咬,但在下次咬之前她还是温柔可人的她!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妹妹!

    裴元卿毫不犹豫的拒绝:“不用。”

    苏灿瑶有些兴奋的去抢他手里的筷箸,“你胳膊上有伤,自己吃不方便。”

    “伤在左胳膊,不耽误吃饭,我能自己吃。”

    祁烈神色一紧,原来弟弟那日受了伤吗他当时昏昏沉沉的竟然没有发现。

    赵荣平一听明白过来,看来那日冲进围场救太子的的确是裴元卿,还因此受了伤,应该是裴元卿自己不想露面,所以苏明迁才会帮他隐瞒,刻意没有提起这件事。

    苏灿瑶坚持,“让我喂你,我很会照顾人的。”

    裴元卿脸皮抽动了一下,“如果你昨天喂我喝汤的时候,没有把汤洒在我的衣裳上,前天喂我吃面条的时候,没有把面条往我的鼻子里怼,我现在应该会信你说的话。”

    苏灿瑶唇角僵了僵:“……”嗨呀,怎么又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祁烈拳头抵唇闷咳了几声,有些想笑。

    他弟弟这日子过得听起来也挺艰难。

    “既然你不肯让我喂。”苏灿瑶把自己面前的陶瓷碗推了过去,“那你喂我吃好了。”

    裴元卿看了一眼她碗里两三口已经吃掉一半的槐叶冷淘,“为何要喂”

    苏灿瑶吸了两下气,柔柔弱弱的说:“我手腕被蚊子叮了,拿不起勺子。”

    “……咬你的那只蚊子含剧毒”

    苏灿瑶借梯就往上爬,“肯定是一只千年蚊子精!”

    “……”裴元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怕等会儿那只蚊子就要变成万年的蚊子精了,只能拿起筷箸,夹起槐叶冷淘喂她。

    “啊——”

    苏灿瑶被他这个‘啊’字逗乐,笑得花枝乱颤,也像小时候一样夸张的张开嘴吃了。

    裴元卿唇角轻弯,“别吃太多,你最近几日过于贪凉,小心肚子痛。”

    “哪有。”苏灿瑶拒不承认。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白天吃了两碗酥山,夜里还吃了一盘冰荔枝。”

    苏灿瑶:“……”可恶!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裴元卿屈指,捋开她耳边的一缕发丝,又喂她吃了一口槐叶冷淘。

    槐叶冷淘明明是凉的,苏灿瑶却莫名觉得心底泛出了丝丝温热的甜意,仿佛喝了一杯甜牛奶一样。

    她唇角翘了翘,甜甜地答了一声:“知道了。”

    裴元卿再抬手喂她,她就一把将筷箸抢了回来,“你喂的太慢了,我自己吃。”

    祁烈这次听明白了,小姑娘确实是嫌弃他弟弟伺候的太慢了。

    祁烈惆怅的想,都是因为他这个兄长不在弟弟身边,没有教好弟弟,所以弟弟才连自己的未婚妻都照顾不好!

    哎……千错万错都是他这个做哥哥的错。

    第58章

    裴元卿把苏灿瑶送回府,看着她进了大门,瞥了一眼身后,拐了个弯,抬脚去了隔壁胡同。

    他漫步走过拐角,突然抽出袖子里的匕首,躲到了暗处。

    后面传来脚步声,他飞快旋过身,将匕首横置于对方的脖子上,厉声道:“什么人!跟了我们一路有什么目的!”

    祁烈看着近在咫尺的弟弟,心底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薄唇微颤,一声‘粲儿’脱口而出。

    裴元卿瞳孔一缩,看清来人后,手里的匕首骤然松开,他身体震了一下,连忙收回手,将匕首收回鞘中。

    他惊疑不定的看着突然出现的祁烈,心中止不住的慌乱,一时不知道该相认,还是装作不识,眼眶却已经控制不住的红了起来。

    那声熟悉的‘粲儿’,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听到了。

    只一个称呼他就知道皇兄认出了他。

    祁烈心头巨痛,伸手将弟弟抱进怀里,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裴元卿眼中含泪,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想念母后时,皇兄都是这般抱着他一言不发的拍他的背,心里就揪着一般疼。

    他眼底的泪终于夺眶而出,哽咽轻唤:

    “皇兄……”

    ……

    一刻钟后,兄弟二人才勉强止住眼泪。

    裴元卿发现祁烈面色泛白,身子微微有些摇晃,想起他肩膀上还受着重伤,连忙把他从侧门带进了苏府,扶他回屋休息。

    暗卫们等在门外,没敢跟进去,赵荣平早就被祁烈打发回行宫了。

    祁烈被弟弟扶着,心中一片熨贴。

    他沿路看过去,苏家门庭幽静,虽然不如皇宫那般巍峨壮阔,却处处透着一股平静安宁的温馨感,亭台流水,百花争艳。

    婢仆们见到他弟弟全都笑着打招呼,十分恭敬的样子,看来苏家的确没有人轻视他弟弟,他弟弟生活的很安逸。

    一路走过去,祁烈心情都变得安宁了起来,情绪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们在锦澜苑门口遇到正在修剪花枝的沈昔月,沈昔月拿着银剪,正在修理院子里的月季。

    裴元卿懵了一瞬,不知道该如何介绍。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皇兄会出现在苏府,这样的场景实在是超乎他的想象,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沈昔月注意到裴元卿泛红的眼睛,吃了一惊,放下银剪走过来,声音关切问:“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遇到什么事了”

    祁烈早就将苏家人查了一遍,一眼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露出温和的笑容道:“沈夫人,刚才路上柳絮多,我们都不小心被柳絮迷了眼睛,因此眼睛才有些红。”

    裴元卿在旁边木讷的点点头,像个被抓住错处的孩子一样,僵硬的站在原地。

    沈昔月微微松了一口气,含笑道:“没事就好,这位公子是……”

    祁烈拱了拱手,“我是元卿书院的同窗,叫……裴烈,听闻他受伤了就过来看看,冒昧打扰了。”

    “裴公子能过来我们欢迎都来不及。”沈昔月笑容满面道:“快进去吧,卿哥儿难得有同窗过来,今晚就别走了,留下用膳,我亲手给你们做蟹酿橙,卿哥儿最喜欢这道菜了,你也尝尝。”

    祁烈本来想拒绝,可听说弟弟喜欢吃,又忍不住有些好奇,犹豫间沈昔月已经忙着让人往屋子里送糕点瓜果去了。

    他轻轻笑了笑,只看沈昔月望向裴元卿的神色,他就知道她是把弟弟当亲儿子一般疼爱,不由多了几分感激和敬重。

    两人走进锦澜苑,祁烈跟着裴元卿走进屋。

    裴元卿的屋子里宽敞明亮,床上铺着柔软的被褥,桌上摆着消暑的凉茶,支摘窗半开着,清爽的微风从窗口吹进来,墙上挂着几幅画,画上画着一窝窝憨态可掬的兔子。

    祁烈一一看过去,这些话一看就跟他弟弟的性子很不相符,明显是那个小姑娘挂过来的。

    祁烈心中既酸涩又感慨。

    这就是他弟弟这十几年来生活的地方,每一处都有着他弟弟的痕迹,这一切都比他想的好上太多。

    祁烈望着眼前这个温馨的庭院,忍不住想,也许能在苏家长大,对他弟弟而言不完全是一桩坏事,至少他不用经历宫里那些阴险狡诈的斗争,也不用生活在那个处处拘束的红墙里,如果他一直生活在皇宫里,恐怕很难体会到这些寻常的幸福。

    他侧过头问:“粲儿,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裴元卿颔首,轻声说:“我这些年过得很好。”

    两人在桌前坐下,裴元卿给祁烈斟了一杯茶,抿了抿干涩的唇,哑声开口:“皇兄,对不起,我这些年明明还活着,却没能回去见你,害得你白白担心。”

    祁烈望着眼前失而复得的弟弟,轻轻摇了摇头,“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当年是被苏家老爷所救,待你醒来就已经在苏家了,你当时就算想回去,恐怕也得费一番功夫,说不定还会有刺客继续寻机行事,留在这里也许更安全。”

    他顿了顿问:“你可以告诉皇兄,当年为什么会选择留下来吗”

    “……我只是不想回宫。”裴元卿拳头收紧,沉默片刻,沉声道:“当年那些刺客用的招式跟御前侍卫们很像。”

    祁烈眉心拧了起来,“你是担心父皇想斩草除根”

    裴元卿眼中浮起几丝茫然,他不想这样猜想,可是他却忘不掉离宫时父皇望向他的那双决绝的眼睛,他每次想起来,都从心底感到发寒和失望。

    当时他年幼,突逢巨变,难免有这个怀疑,可如今他长大了,再想起来却觉得有些蹊跷。

    裴元卿摇摇头道:“我当时的确有这个怀疑,但我现在觉得应该不是父皇,父皇如果要动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父皇如果想杀他,让他‘病逝’是最简单最容易的方式,不必安排他出京,又弄一出刺杀的戏码,当年的幕后主使应该另有其人。

    祁烈沉吟道:“此事应该跟父皇无关,你当年遇刺失踪后,父皇很后悔,派了多名重臣调查此事,最终发现是妤贵妃一党派人做的。”

    “妤贵妃”裴元卿想起当年妤贵妃一党突然倒台,孔宜的父亲也牵连其中,他当时还耳闻了此事。

    裴元卿在心底估算了下时间,讶然道:“妤贵妃是因为此事才被父皇赐死的”

    “是。”祁烈想起当年那场风波,眸色沉了沉,“那场刺杀是妤贵妃的娘家姚家参与谋划的,为的就是除掉我们,我们当时年幼,很少出宫,他们听闻父皇要送你去封地后,就动了杀机,雇了些杀手,趁你离宫去往封地的路上向你下手。”

    他们母后过世后,父皇一直不曾再册立过皇后,妤贵妃眼看封后无望,急着想给二皇子铺路,就想要除掉他们这两个碍事的嫡出皇子,她觉得没有了他们,皇上不得不封后再另立太子了。

    裴元卿低头思索,“若是如此,那些刺客用的招式跟御前侍卫相同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姚家还能动用得了御前侍卫”

    祁烈眉心紧蹙,思衬片刻道:“妤贵妃是太后的外甥女,当年的事我和父皇都怀疑太后有参与其中,可是太后舍弃了妤贵妃,让妤贵妃独自承担了罪名,保住了她自己和祁慎,我们哪怕怀疑也没有证据。”

    裴元卿默默听着,这些人和事已经远离了他很多年,他现在听起来只觉得有些陌生。

    祁烈继续道:“这些年来父皇跟太后关系冷淡,甚至几次发生冲突,当年事发时祁慎被父皇关了起来,姚家人也被父皇砍的砍、发配的发配,太后想要给他们求情,被父皇驳了回去,你留在宫里的画像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太后命人烧毁的,太后那样做就是为了泄愤,故意惹父皇伤心。”

    “父皇当时本就是强撑着身体去查明真相,得知画被烧了后,还大病了一场。”

    “这些年来,太后一直待在佛堂里念经祈福,平时很少出来,宫里的宴席她也很少参加,父皇从不去见她,可有一个‘孝’字压在身上,也奈何不了她,祁慎有太后在后面做靠山,在朝中拉帮结派,有不少人都暗中效忠于他。”

    祁烈端起茶盏,抿了口凉茶,分析道:“那些刺客用的招式跟御前护卫很像……这就显得有些可疑了,哪怕御前护卫里有太后的人手,姚家人应该也不至于蠢到把他们派出来搞刺杀。”

    裴元卿问:“当年父皇是如何查出是妤贵妃暗中命人做的”

    “说起来也是妤贵妃派出去的那些杀手蠢笨,他们竟然不小心遗落了一个剑穗在你出事的地方,几个大臣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一路查到了姚家。”

    裴元卿眉心深锁,“……这会不会太巧了”

    证据这么容易被发现,显得有几分刻意。

    “当时父皇也这么觉得,所以让大臣们着重调查,切不可错判冤判,可这一查却在妤贵妃的宫里和姚家查出了不少事,她派人刺杀你的事也是千真万确,他们手底下那些人经不住拷打都一一招供了,还顺藤摸瓜的抓到了几名刺客,那几名刺客将你遇刺时的情形也全说了,证据链完整,不可能有错。”

    裴元卿轻轻敲了敲手指,总觉得这件事里应该还有内情。

    祁烈道:“唯一没查清楚的就是那条剑穗,那些刺客没有一个承认剑穗是他们的。”

    裴元卿知道事情过去太多年,现在查起来很多证据已经消失了,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沉默片刻问:“这次围场遇刺的事,调查清楚了吗”

    祁烈摇头,将调查到的结果简略说了一遍,眸色沉下道:“唯一可疑的就是祁慎,他说他当时爬到树上,所以避开了那些刺客,可我派人仔细调查过,他当时所处的那片地方附近恰好没有埋火药,不然他就算躲到树上也难以逃脱,这一切会是巧合吗”

    裴元卿离宫这么多年,对现在的祁慎不够了解,但他记得小时候的祁慎就是个妒忌心强却没本事的无能草包,他敢做出埋火药、派刺客这样大的事吗

    裴元卿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人,“厉王如何,他受伤了吗”

    “当时灵儿郡主恰好腹痛,厉王素来惜女如命,就陪灵儿郡主回行宫找大夫了。”祁烈疑惑,“你为何会突然提起他”

    “皇兄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他吗”

    祁烈不以为然道:“应该不会是他,厉王这些年来一直沉迷于求道长生,不太参与朝事,每日不是炼丹就是养生,别人府里养的是门客,他府里养的却都是方士。”

    裴元卿眉间郁色葱葱,他想起祁凌风,心底就生出一股不适感。

    尹青青和虞宝琳皆是心肠狠辣之人,她们喜欢的人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裴元卿想起那日祁凌风对待小太监的凶戾模样,就觉得祁凌风跟大家口中一心只求长生的他有一种很强的割裂感。

    一个人如果刻意伪装,那么一定是想隐藏一些不想为人知的东西。

    裴元卿蹙眉沉思片刻,抬头道:“皇兄,你派几个人暗中调查一下他,尤其是他府里那些‘方士’。”

    祁烈怔愣了一下,点点头,弟弟提出来的要求当然是要先答应,然后才问:“你之前见过厉王”

    “那天在行宫门口,有过一面之缘。”

    “只见过一次”

    裴元卿轻眯了下眼睛,“十年前,厉王妃曾经派人刺杀杳杳,差点连我也一起死在了对方的刀下。”

    祁烈一听忍不住震怒,“堂堂一个王妃,竟然能使出找刺客杀人的手段,真是无法无天了!”

    他顿了顿,问:“杳杳你那个小未婚妻叫杳杳”

    裴元卿没料到皇兄连这个都知道了,脸颊一红,掩饰的低下头喝水。

    苏灿瑶的声音却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隔得远远的就听她脆生生地喊:“元卿哥哥!你的海东青想你了!”

    裴元卿心跳漏了半拍。

    祁烈眼中含着笑意看了他一眼,转头望向门口。

    苏灿瑶拎着鸟笼,一蹦一跳的跨进门槛,一抬头就看到桌旁坐着……太子!

    她眼睛瞪圆,整个人僵在当场。

    上次见面时,祁烈虽然昏迷着,脸上也蹭了些黑灰,但他毕竟是裴元卿的亲哥,苏灿瑶还是努力记住了他的长相,一眼就能认出来。

    海冬青在鸟笼里不明所以的蹦了蹦,用喙嘴啄鸟笼,想要飞出来。

    祁烈含笑道:“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他上次救了我,我特地过来感谢他的。”

    苏灿瑶茫茫然转头看向裴元卿:“……”她要假装不知道吗

    裴元卿朝她点了点头。

    苏灿瑶‘噢’了一声,她想起来了。

    她不但要假装不知道祁烈的身份,还要假装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

    好难啊!

    苏灿瑶眉眼微垂,抬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安静下来,浑身上下都写着‘乖巧’两个字。

    这可是元卿哥哥的亲哥啊!她还是第一次见元卿哥哥的家人呢!

    苏灿瑶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微微有些懊恼,她今天穿的不够端庄,发髻梳的也不够正式,早知道她就涂些脂粉,显得稍微成熟一点了。

    幸好才刚见面,她可以好好维持一下形象!

    苏灿瑶唇边浮起一丝僵硬的笑容,款步走过去,细声道:“原来元卿哥哥这里有客人,是杳杳招待不周,刚才言行莽撞,让贵客见笑了。”

    裴元卿一脸诧异的抬头望过去,“你嗓子怎么了”

    苏灿瑶:“……”

    祁烈哑然失笑,想起她刚才在玉松斋里叽叽喳喳的样子,不由抬手摸了摸脸。

    他长得很吓人吗

    祁烈看着蔫哒哒的未来弟媳妇,斟酌了一下,主动挑起话头,用和善的语气道:“你手里那只海东青,是你养的吗”

    苏灿瑶微微抬起头,见祁烈神态慈和的看着她,微微放松了一点,拿起鸟笼走过去,依旧细声细语的说:“是元卿哥哥的海东青,放在我这养的。”

    裴元卿抽出一张凳子,拍了拍让她坐下。

    苏灿瑶站着没动,祁烈含笑点了下头后,她才小心翼翼的坐下,只坐在凳子边沿,姿势特别端正。

    “……”裴元卿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怀疑她是发烧了,被苏灿瑶一掌拍开了。

    裴元卿看了眼泛红的手背。

    很好,看来没发烧,力气还是很足。

    苏灿瑶打开鸟笼,把里面扇动着翅膀的海冬青放了出来。

    祁烈低头望去,微微怔了一下,“这海冬青看起来才几个月大,怎么……胖的像个球”

    海冬青仿若听懂了一样,愤怒的挥舞了两下翅膀,拖着沉甸甸的身体飞到苏灿瑶的肩膀上,倨傲地望向对方。

    祁烈:“……”莫名觉得被一只海东青瞪了

    可是怎么看都像个小圆球啊……

    苏灿瑶微窘的摸了下鼻子,“可能是我这两日不小心喂多了。”

    因为她自己就喜欢吃,海冬青每次挥着翅膀要吃的,她都从它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丝渴望和难过,于是非常感同身受的觉得饿肚子实在是太惨了,所以就忍不住投喂。

    一时心软,于是一直心软。

    祁烈看了看海东青,又看了看苏灿瑶,笑道:“无妨,圆润些挺可爱的。”

    苏灿瑶微微露出笑容。

    裴元卿给苏灿瑶倒了杯茶,看到盘子里的荔枝十分新鲜,就顺手给她剥了个荔枝,抬手递给她。

    苏灿瑶身体顿时紧绷起来,紧张的看了一眼祁烈,缩着手没有接。

    裴元卿疑惑的挑了下眉,“怎么不吃”

    苏灿瑶皮笑肉不笑:“……”你亲哥就在对面盯着,你说我为什么不吃。

    裴元卿没看懂,还举着手里晶莹剔透的荔枝往她嘴边凑了凑。

    两人大眼瞪小眼。

    祁烈抬手摸了摸脸,难道他看起来真的很严肃吗为什么未来弟妹这么怕他

    须臾后,苏灿瑶抬起僵硬的手臂把荔枝接了过来,在指尖转了一圈,把荔枝塞进裴元卿的口中。

    裴元卿:“”

    苏灿瑶又剥了一颗荔枝塞进裴元卿的嘴里,转过头干笑着对祁烈道:“我平时经常给元卿哥哥剥水果的,前几天还给他削梨子吃呢。”

    杳杳超乖!是顶顶好的妹妹!

    裴元卿嘴被堵的说不出话来。

    祁烈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

    苏灿瑶纠结的皱起眉头。

    她想了想,眼睛一亮道:“我为了锻炼元卿哥哥的表达能力,从小就努力听他给我讲故事,我为了让元卿哥哥锻炼身体,还勉为其难的让他背着我走,我觉得吃芹菜对身体好,从小到大都把芹菜省给元卿哥哥吃!”

    裴元卿:“”

    苏灿瑶说完,目光期待的看向祁烈。

    祁烈沉吟片刻,在苏灿瑶紧张的目光中,缓缓开口:“你做的很好。”

    苏灿瑶眼睛唰的一下亮了起来,如果身后有尾巴已经开始左右摇晃了。

    “我如果睡不着,为了磨练他的意志,会把他吵起来陪我赏月,我如果醒的早,肯定会把他叫起来,早睡早起对身体好。”

    祁烈点头,“不错,处处为他着想。”

    苏灿瑶矜持地往下说:“我还给他养海东青,每天都按时按点给海冬青喂肉条。”

    祁烈看了一眼胖成球的海冬青,“唔……甚好。”

    苏灿瑶绞尽脑汁的想着,“我还每天都给他摘花,现在瓷瓶里插的兰花就是我给他摘的。”

    祁烈抬头看了一眼,夸道:“很漂亮。”

    苏灿瑶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

    她果然是顶顶好的妹妹!

    祁烈看了眼坐在一旁以手扶额的裴元卿,“是元卿不对,怎么能让你给他做这些事呢,应该他给你做才对。”

    苏灿瑶嘴角止不住的弯了起来,端起凉茶喝了一口,心里忍不住感叹,元卿哥哥的哥哥可真是善解人意啊!

    只听祁烈又慢悠悠道:“他如此不会疼爱未来娘子,实在是该好生学学。”

    “……”

    苏灿瑶噗嗤一口水喷了出来。

    第59章

    屋子里气氛倏地安静,苏灿瑶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该看谁。

    太子怎么连订婚的事都知道了!

    苏灿瑶僵住,像一尊石雕一样半天不动。

    海东青跳过去啄了啄她的手,眨着黑黝黝的小圆眼睛歪头看她。

    裴元卿抬头望去,苏灿瑶小脸红扑扑的,微微垂着眼睫,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细嫩的手指紧张的握着茶盏,指尖微微泛白。

    裴元卿低咳了一声,脸上也浮起一丝窘迫的红。

    祁烈看着他,弯唇笑道:“好好学,娘子是用来疼的,可不能欺负。”

    裴元卿垂下眼眸,声音低低的,“知道了,我会好好学的。”

    苏灿瑶一怔,脸颊腾地热了起来。

    片刻后,苏灿瑶丢下一句‘我去厨房看看饭好没好’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裙摆翩翩,看起来手忙脚乱的。

    祁烈哑然失笑,看着她的背影,短暂的陷入沉思。

    他是不是已经可以开始琢磨着给弟弟备彩礼了这么可爱的弟媳,可不能受委屈。

    裴元卿清冷的嗓音拉回了他飘远的思绪,“皇兄,这次围猎遇刺的事,父皇会不会迁怒于你”

    祁烈目光在他故作淡定的面庞上掠了一圈,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起弟弟小时候就是这样,遇到喜欢吃的膳食,两只眼睛总是忍不住一遍遍朝那盘膳食看,可你若问他想不想吃,他只会淡淡的表示‘都可’。

    年幼的小皇子不知道,他脸上的神色越平淡,眼中的喜欢就越是藏不住,就像现在一样。

    祁烈忽然觉得,无论弟弟离开他多久,都还是那个他熟悉的弟弟。

    祁烈唇边笑容渐大,微微坐直身子,才正色回答道:“这次围场出事,我难逃责任,有几个皇子还受了伤,回去后难免要被父皇责罚,不过这次刺客们的目标主要是我,我是最大的受害者,父皇顶多治我一个管理不善之罪,总不至于把我的太子之位撤了。”

    裴元卿沉吟道:“那些人能埋伏在山里,还提前埋下火药,很有可能是有内应,此人的官位权力恐怕都不小,不然他们难以靠近围场。”

    祁烈苦笑了一下,“我这个太子之位有很多人在暗中虎视眈眈,想把幕后主使查出来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裴元卿心中涌起一股愧疚,这些年来他待在丹阳城里日子过得安逸,皇兄却要一个人面对朝堂上的风风雨雨。

    “别担心,我已经习惯了,懂得应付。”祁烈沉声道:“我这个太子之位是父皇在母后在世时立下的,代表着母后的荣光,我绝不会轻易倒下的。”

    何况他身后还有弟弟,还有母族,他答应过母后要护好他们,就一定会做到。

    裴元卿想到波谲云诡的朝堂,眉心紧紧的蹙了起来。

    祁烈问:“你刚才说厉王妃曾经派刺客想杀杳杳,可有证据”

    只要证据确凿,他回京后就可以直接将尹青青治罪,算是他送给弟妹的见面礼。

    “证据一直保存在县衙中,但没有确凿的证据,除非能抓到厉王曾经的宠妻虞宝琳。”

    “虞宝琳是谁”

    “是厉王曾经的未婚妻,也是那位‘灵郡主’的亲生母亲。”

    祁烈面露诧异,半晌,沉声道:“我会派出暗卫去找她。”

    看来厉王的确隐瞒了一些事情,这些年来大家只知道他疼爱‘灵郡主’,却从来都不知道这位‘灵郡主’的母亲就是他曾经的未婚妻。

    裴元卿觉得虞宝琳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能被找到的,不然也不会被她躲了这么多年,不过早晚有一天,他一定会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祁烈想了想:“对了,当时你怎么会突然跑来救我是恰好在那附近么”

    裴元卿摇了摇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祁烈听后沉思道:“那些火药如果是用船只运来的,那就说明背后主使是早有预谋,或许可以将船只作为线索进行调查。”

    裴元卿点点头,也觉得可以以此为线索,只是对方既然早有预谋,恐怕就不会留下证据。

    “当时陪你来救我的那些朋友呢他们此次立了大功,理应有赏。”祁烈隐隐约约记得当时有一群人护在他们身边,身手都很不错。

    “他们恐怕不想要赏赐……”裴元卿沉默片刻,迟疑道:“不过我想帮他们向皇兄讨个赏赐。”

    ……

    酉时,沈昔月命人把宴席摆在了前厅。

    苏景毓得知裴元卿受伤的事,今日得了空,跟书院请假回来看望他,正好赶上饭点。

    大家围桌而坐,桌上菜肴丰盛,道道鲜美,蟹酿橙摆在中间,鲜甜的味道充盈在空气中,让人食指大动。

    祁烈坐在裴元卿身旁,浅笑道:“多谢沈夫人盛情招待。”

    沈昔月热情地笑了笑:“不必客气,你是卿哥儿的同窗,难得来家里一趟,别嫌我们招待不周就好。”

    “……同窗”苏景毓疑惑的转过头看向祁烈,他怎么不记得书院里有这号人物

    还未等他把疑惑问出口,祁烈就看着他浅笑道:“不知这位是”

    来者是客,苏景毓把心中的疑问压下去,温润回道:“我是卿弟的大哥。”

    虽然裴元卿平时总是没大没小的,不喜欢叫他哥,但他觉得自己就是裴元卿的哥哥。

    祁烈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

    苏灿瑶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亲哥苏景毓。”

    祁烈重新露出笑容,点头道:“原来是元卿未来的大舅哥。”

    苏灿瑶:“……”

    苏景毓:“”他怎么就从大哥变成大舅哥了

    桌上静了静。

    祁烈疑惑问:“我是说错话了吗”

    “话没说错。”苏景毓蹙眉道:“但当初这桩婚事是出于一些特别原因定下的,卿弟和杳杳将来未必就会成婚,一切还要看他们二人的意思。”

    祁烈侧头看了眼不争气的弟弟,又看向苏景毓,“你们想悔婚”

    “……”苏景毓默了默,“我不是那个意思。”

    祁烈神态认真的询问:“你是对元卿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么,如果有就尽管说出来,刚才元卿说了,他可以学。”

    苏灿瑶:“……”不,他不可以!

    苏景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方的语气怎么好像裴元卿不是苏家人,而是他家人一样,感觉怪怪的。

    好像有人要抢弟弟啊!

    苏明迁下值后风尘仆仆的回到家,远远看到锦澜苑里灯火通明,他一扫身上的疲惫,一颗心也跟着变得明亮了几分。

    绿丹和红丹站在院子里点灯笼,看到他行了一礼,说家里来了客人,是裴元卿的朋友。

    苏明迁唇畔含笑,掀开珠帘迈步走进去,然后……就看到太子坐在桌旁,正有说有笑的跟大家说着话。

    “”苏明迁脚步猝不及防的顿住,看着眼前阖家欢心的一幕,觉得自己的脑袋卡壳了。

    太子

    他家

    ……

    太子在他家!

    祁烈抬头望过来,见苏明迁愣在门口,温和的笑了一下,“这位就是苏大人吧”

    苏明迁下意识点了点头,感觉摸不着头脑,茫茫人的看向沈昔月。

    沈昔月站起身接过他手里的官帽,交给一旁的田嬷嬷,含笑道:“卿哥儿的同窗来探望他,这位公子姓裴名烈。”

    裴烈

    如果他没记错,太子的名讳叫祁烈。

    苏明迁感觉自己腿抖了抖,强撑着走到桌边,见祁烈似乎不想表明身份,僵硬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祁烈唇畔含着和煦的笑容,“苏大人快请坐。”

    苏明迁不敢不从,抖着腿坐了下去,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多、多谢。”

    “苏大人说笑了,这里是你家,何须说谢字,反倒是我该谢谢你,前些日子元卿帮了我一个忙,我听说苏大人也出力了,我是特地过来感谢你们的。”

    苏明迁知道他说的是围场遇刺的事,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不敢当,不敢当……”

    他望着桌上的菜,心里忍不住打鼓,如果招待不周,太子不会降罪他全家吧

    沈昔月把筷箸递给他,笑道:“快开饭吧,刚才就等于你一个呢,再不吃饭都要凉了。”

    苏明迁小心肝又是一阵乱颤,冷汗都快下来了,

    让太子等他回来吃饭

    苏灿瑶给苏明迁夹了块炸酥肉,同情地看了她爹爹一眼,作为在场几人中的知情人士,他们忒难了!

    幸好沈昔月和苏景毓对祁烈的身份一无所知,说起话来毫无顾忌,桌上的气氛还算活跃。

    祁烈尝了尝蟹酿橙,觉得味道极佳,忍不住朝沈昔月竖了竖拇指,惹得沈昔月心花怒放,又往他面前夹了好几个。

    苏明迁看得心惊胆颤,又不敢阻止,幸好太子态度一直十分平易近人,没有怪罪的迹象,一顿饭算得上宾客尽欢。

    宴席将近,祁烈举起手里的酒杯,朝众人道:“我敬大家一杯。”

    他这一杯酒,意在感谢苏家人救了他弟弟,还有这些年对他弟弟的养育,现在这些话虽然无法说出口,但他心里的感谢都是真真切切的。

    大家虽然不明所以,但察觉到他态度的郑重,都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苏灿瑶也趁机偷偷抿了一口酒,酒杯才放下就被苏景毓伸手拿走了。

    她新奇的品了品酒味,抬头看向对面的兄弟俩,他们的气质虽然截然不同,但眉宇间其实有几分相似,越看越觉得像。

    她心底既为他们的重逢而感到高兴,又隐隐觉得不安。

    过去的日子里,裴元卿一直都是属于他们家的一份子,现在却出现了一个跟裴元卿有着血缘关系的人,似乎他们才是一家人,关系更为亲近。

    苏灿瑶虽然早就知道裴元卿的身份,却在这一刻才意识到,他们如果有了各自的家,就很难日日都待在一起了。

    这个想法稍微一冒出来就让她的心情无比低落,恨不能再在裴元卿的手臂上咬一口。

    饭后,祁烈坐着用了一盏茶,与大家聊了片刻,见天色不早了才起身离开,没用其他人相送,只让裴元卿陪着一起往门口走。

    苏明迁站在门口,战战兢兢的望着他们走远,渐渐回过味来。

    不对劲啊!太子为什么来他们家

    难道是因为前几天他带兵去围场救太子可他身为臣子,这是他的责任啊,就算要奖赏,太子也不必亲自过来。

    再说了,裴元卿前去相救的事,裴元卿不让他说出来,他就没有禀报,太子是怎么知道的

    苏明迁越想越觉得此事透着股蹊跷。

    其实他之前就一直有些不解,裴元卿为什么明明救了人,却要费尽心思隐藏这件事,还有,裴元卿的学识和功夫都足以让他去考文武状元搏一搏,明明两条路都可以走,他却一直无视功名利禄,似乎对科举毫无展望,这一切都显得有些古怪。

    苏明迁远远看着裴元卿和祁烈的背影,疑惑的皱了皱眉。

    太子待裴元卿的态度十分亲厚,甚至显得有些过于热络。

    裴元卿性子素来慢热,从来没有跟刚认识的人如此亲密过,两人看起来都有些反常。

    他们不像刚认识,反倒像早就认识一般……

    苏明迁神色惊疑不定,越想越觉得心惊。

    其实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裴元卿失忆的事,他自己就曾经失忆过,那种丧失生活能力,对周遭一切感到陌生茫然的感觉,他至今都记忆犹新,他总觉得裴元卿的情况跟他有些不同。

    裴元卿不但记得自己的名字,还写的一手好字,从他生活中的许多细节都能看出来,他肯定出身不俗,一举一动都经过严格的礼仪训练,且衣食住行都极为讲究,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孩子。

    可是裴元卿如果记得,为什么不回家他跟太子又是什么关系

    苏明迁想不出答案。

    他只知道裴元卿是个好孩子,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总归不会害他们。

    沈昔月从屋子里走出来,见苏明迁呆呆的站在院子里,走过去牵住他的手,柔声问:“怎么了感觉你这一晚上都不怎么说话,是衙门里有什么烦心事吗”

    苏明迁默了默,他不是不说话,他那是不敢说。

    谁跟太子同桌用膳,还敢胡乱说话啊!

    虽然听说太子殿下平易近人,但他们苏家实在太过渺小,又住在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平时实在很难接触到这些天潢贵胄,当年一个厉王妃就足以让他们心有余悸了。

    苏明迁想不出结果便不再往下想,转头看向沈昔月,眼神不自觉变得柔和。

    这么多年过去,岁月只在沈昔月身上留下浅浅的痕迹,经过岁月的洗礼,她身上淡雅柔和的气质反而愈发明显。

    这些年来沈昔月掌管着手里的铺子,将生意越做越大,连苏昶都对她赞不绝口,这次苏昶带着商队出海,临出发前将手里的生意都交给沈昔月来管,十足的信任和放心。

    苏明迁握着沈昔月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如今儿女都长大了,他们也该放手让他们去飞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

    两人牵着手慢慢往回走,看着地上相依偎的倒影,忍不住相视笑了笑。

    月光静静的倾洒在地面上,花圃里的花在月光下争相开放着。

    裴元卿走回房间,看到苏灿瑶蹲在他门口,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把地上的沙土戳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怎么不进去的”

    苏灿瑶蔫头蔫脑的,一语双关道:“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

    裴元卿推开门,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这里是我家,我不回来还能去哪”

    苏灿瑶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嘴角翘了翘,顺从的站了起来。

    她忍不住想,她都表现的那么乖了,太子知道裴元卿在这里有个这么乖的妹妹,应该不会忍心把裴元卿带走吧

    裴元卿摸黑进了屋里,走到屏风后面,脱掉外衫,换上在屋子里穿的棉布长衫,将外衫随手搭到了屏风上。

    苏灿瑶走过去把蜡烛点亮,回头看到屏风上的倒影,猝不及防的一愣,两颊晕红,飞快移开了目光。

    她抬手摸了摸心脏,觉得跳的有些快。

    往常裴元卿就算在一旁换衣裳,哪怕没有屏风,她也能一切如常的坐在旁边吃糕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她脸颊隐隐发烫,脑海里不自觉想起太子的那句‘未来娘子’。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如果她真的是裴元卿未来的娘子,他们是不是就可以一辈子不分开了

    裴元卿从她身后走过来,在她耳边问:“这怎么站着不动”

    苏灿瑶捂住耳朵,往旁边躲了躲。

    裴元卿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躲什么”

    苏灿瑶支吾着不说话。

    裴元卿走到灯台旁,将烛火挑的更亮。

    苏景毓从外面走进来,见他们俩安静的站着,还以为他们俩又斗嘴吵起来了。

    他手里拿着几本话本,对裴元卿道:“刘子煦让我给你的,说是替你买的,你最近没去书院,他就让我顺道捎给你。”

    裴元卿动作微不可察的一顿。

    苏灿瑶闻言眼睛亮了起来,跑过去看苏景毓手里的话本,“书铺里出新话本了快给我。”

    苏景毓用话本在她头顶轻轻敲了一下,对裴元卿道:“你就惯着她吧,就你整天想法子给她买话本。”

    苏灿瑶哼了声,把话本抢了过去,动作一气呵成的跑到榻上,蹬掉鞋子,点燃小桌上的蜡烛,把灯罩放上去,然后在烛火旁迫不及待的看了起来。

    裴元卿回眸,目光在她高兴的眉眼处晃了晃,走去桌边倒了杯凉茶。

    苏景毓抢走他手里的茶杯,自己喝了一口,“你身上的伤怎么样是不是近期都没办法回书院了”

    裴元卿又倒了一杯凉茶,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那我帮你向师长们请个长假。”苏景毓想了想,问:“那个裴烈真是咱们书院的吗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他,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书院的人”

    裴元卿又低低地‘嗯’了一声,靠在桌旁,抿着茶水,眼神有意无意的往苏灿瑶手里的话本上瞟,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

    苏景毓没明白他这个‘嗯’是指裴烈是书院的,还是指裴烈不是书院的,他还想再问,就听苏灿瑶坐在桌边‘咦’了一声。

    苏景毓无奈转过头,“你又怎么了你们两个现在说话是都喜欢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了么。”

    苏灿瑶翻着手里的话本,疑惑道:“书里夹着一首诗。”

    裴元卿握着茶盏的手一紧,指尖微微泛白。

    苏景毓走过去,站到她旁边低头望去,“什么诗”

    苏灿瑶拿起书中的纸条,轻声念道:“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里面有我的名字呢。”

    苏景毓接过纸条翻了翻,抬头问:“卿弟,是你夹在里面的吗”

    裴元卿薄唇掀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轻轻吐出两个字,“不是。”

    “也对,你刚才都没有经手。”苏景毓想了想,“可能是刘子煦不小心夹在里面的。”

    裴元卿未置可否地放下杯子,茶水从杯子里溅出几滴,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苏灿瑶又在另一本话本里翻了翻,道:“这里还夹着一张!‘梦余钟杳杳,吟罢烛荧荧’……”

    裴元卿面色如霜,眉头狠狠地跳了跳。

    苏灿瑶笑着感叹,“原来这么多诗里都有我的名字,我以前都没发现呢。”

    裴元卿冷俊的面容上蒙上一层霜色,木着脸走过去,一把夺走她手里的纸条,“我帮你还给他。”

    苏景毓也察觉出点不对味来,眉心拧了起来。

    怎么那么巧都是关于杳杳名字的诗句,这个刘子煦真的不是故意的么。

    苏灿瑶不明所以的抬起头看了看裴元卿,见他脸色有些黑,乌眸情绪冷淡,便乖乖道:“那你帮我还给他吧,顺道谢谢他,他给我挑的这些话本还挺有趣的。”

    她说完就发现裴元卿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更黑了。

    苏灿瑶不满的鼓了下嘴巴,怎么这么难哄!

    裴元卿握紧手里的纸条,忽然抬手把桌上的话本都收了起来。

    “你干嘛”苏灿瑶急了起来。

    “刘子煦让你哥哥带给我的,我又没说这些话本是给你买的。”

    苏灿瑶愕然,伸手去抢,“不是给我买的你还能给谁买你自己又从来都不看。”

    裴元卿抬手把话本放到了柜子最顶层,面无表情道:“我是买给海东青的。”

    苏灿瑶看着伸手勾不到柜子,无语凝噎,“你给一只鸟买书”

    “嗯。”裴元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要把它培养成一只有文学素养的鸟。”

    苏灿瑶怀疑他在说鸟语:“……!!!”拳头硬了!

    第60章

    翌日一早,苏灿瑶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了昨夜的‘夺话本’之仇,她从床上爬起来,气哼哼的决定今天不理裴元卿了。

    绿丹和红丹进来伺候她洗漱,这些年来锦澜苑里换了不少手脚伶俐的小丫鬟,绿丹和红丹也变成了大丫鬟,这些事本来不用她们亲自动手,可她们还是总喜欢亲自跑来照顾杳杳。

    谁让她们的小小姐,每天早上睡醒脸颊都透着红晕,反应比平时慢,有些呆呆的,看起来憨态可爱。

    苏灿瑶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的坐到妆奁旁,绿丹给她绾了一个少女髻,往她头上戴了两个素净的珠花,又给她挑了对珍珠耳坠戴上。

    苏灿瑶随手打开妆奁中的锦盒,看着锦盒里的鹤钗,心里微微有些发软,这支鹤钗她平时都不舍得戴,只在重要的日子里才拿出来戴。

    要不……只半天不理裴元卿好了。

    窗口传来叩击声,听声音苏灿瑶就知道是裴元卿。

    她压了压上翘的嘴角,跑过去将支摘窗打开,想起自己还在气头上,动作微微一顿,只肯将窗户打开一半。

    故意用冷淡的声音问:“有什么事”

    裴元卿把几本话本从窗口递了进来。

    苏灿瑶愣愣接过话本,话本上微微带着潮意,今天早上起了雾,到现在都还没散,上面应该是沾了水气。

    这些话本是裴元卿从外面带回来的。

    苏灿瑶一下子把支摘窗全都打开了,看着他问:“你一早上出去买的”

    裴元卿靠在窗边,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实则他天还没亮就出发了,赶到书铺时铺子还没开门,他站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老板才把铺门从里面打开。

    老板见他早早等在门外,还以为他要买什么重要的书籍,赶紧把他请了进去,待看到他只挑了几本新出的话本,当时老板看他的眼神简直是复杂到了极点,表情称得上是丰富多彩。

    苏灿瑶捧着话本,眉目舒展开,努力压了压唇边的弧度,问:“这次不是买给海东青的吧”

    裴元卿垂眸道:“是买给你的。”

    苏灿瑶脸上的小梨涡忍不住浮了起来,霎时把昨夜的怒火忘得一干二净,觉得清晨的空气都变得清甜起来了。

    裴元卿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唇角,在她脑袋上揉了一下,抬脚往外走。

    “你去哪”苏灿瑶把话本放到窗台上,提着裙摆追了出来,腰间挂着蝴蝶禁步,跑动间珠串流苏轻响。

    裴元卿走到马厩里牵马,“我去山上一趟。”

    苏灿瑶把自己的小红也牵了出来,想也不想就说:“我陪你一起去。”

    裴元卿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不轻不重道:“不看话本了还是我买的那些你不满意,更想看刘子煦买的那些”

    苏灿瑶觉得他在无理取闹,“刚才那些话本我还没看,哪里知道喜不喜欢,刘子煦买的那几本我才刚看几眼就被你抢走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看啊。”

    裴元卿也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抿了下唇,把剩下那些过于幼稚的话咽了回去。

    他不说话,苏灿瑶却闲不下来,早把要冷战半日的决定忘得一干二净。

    她看裴元卿翻身上马,忍不住问:“哥哥,你胳膊疼不疼”

    裴元卿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着缰绳,“无妨,不用这只胳膊使力即可。”

    他想起昨天皇兄上马车时疼得脸色煞白,心中止不住有些担忧,其实皇兄伤的更重,昨天是强撑着身体前来见他的,还在苏府逗留了那么久,今天恐怕不一定能从床上起来。

    可他还不能暴露身份,不便去行宫见皇兄,如今幕后主使躲在暗处,皇兄最好也少出行宫为上。

    今日暂时就不要见面了,免得会引人怀疑。

    苏灿瑶骑上小红,嘚嘚嘚的跟在他身侧。

    两人一路来到山上,把马拴在山脚下吃草,徒步上了山顶。

    李忠坐在凉棚下的躺椅上纳凉,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不紧不慢的扇着,腿上看起来受了些伤,不过都不严重,看起来颇为惬意。

    “李叔!”苏灿瑶人还未到,就脆生生的喊。

    李忠睁开眼睛看到他们,朝苏灿瑶笑了笑,目光在裴元卿受伤的胳膊上掠了一圈,不咸不淡问:“还活着呢”

    裴元卿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声音低沉:“那天多谢李叔和各位叔伯们出手相帮。”

    “我们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不像你,明知道进去九死一生还往里面冲。”

    裴元卿动作一顿,总觉得他这句话是意有所指。

    苏灿瑶抬头望过去,怀疑李忠对裴元卿的身份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毕竟裴元卿那天表现的太过焦急,跟他往常的性子不太一样。

    李忠摇着蒲扇,不紧不慢问:“你那日为何要以黑布遮面”

    裴元卿唇角微抿,敛了敛眉,沉默着没有回答。

    苏灿瑶挤出一个笑,帮他掩饰道:“这还用问么,那天山里烟尘那么大,元卿哥哥那么做当然是为了掩住口鼻。”

    “这个理由不错。”李忠点点头,用蒲扇拍了下她的脑袋,“可我没问你。”

    “……”苏灿瑶默默揉头。

    她的脑壳真是受苦了!怎么每个人都喜欢拍她头顶!

    裴元卿安静了一会儿,抬起头问:“那么李叔你呢,你当时为什么也以布遮面”

    李忠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没有感到太惊讶,反而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憋着不问呢,你心里不是早就已经有所猜测了么”

    苏灿瑶眼观鼻鼻观耳,忽然觉得自己今天也许不该跟来。

    她好像又要承受更多的秘密了!

    裴元卿将随身带的包袱递给李忠。

    李忠打开包袱,里面放着一张张名籍文牒。

    李忠变了脸色,坐起身体,眉心紧皱地望向裴元卿,“这是什么”

    裴元卿诚恳道:“李叔,你们救了太子,理应论功行赏,但我知道你们不愿意效忠于朝廷,也不愿意向太子和当今皇上俯首称臣,所以就自作主张,帮你们讨了这个赏赐。”

    “你知道你还知道什么”李忠神色莫测的追问。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都没有提及过这件事,就像刻意避开一样,裴元卿从来都没问过他们为什么要躲在山里。

    苏灿瑶不自觉微微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她从小就有些怕李忠,现在也不曾改,李忠和颜悦色的时候还好,他一旦面色严肃起来,她就忍不住紧张。

    裴元卿直视着李忠的眼睛,坦诚不公地开口:“初时,我以为你们是土匪,可你们纪律性极强,警惕性也很高,且山上这些人无论年纪大小都很听你的话,这种纪律性和服从性更像是军队出来的,你们躲在这个深山里,与其说是不敢出去,不如说是不愿出去,他们言辞间也偶尔会流露出对大昭的不满,所以我猜……”

    李忠眸色深黑,牢牢盯着他,“你猜什么”

    苏灿瑶坐在一旁,紧张的搓了下手指。

    她其实也有些好奇李忠他们的身份,她跟他们接触的不多,不像裴元卿那样经常到山上来,所以明知道有蹊跷,也琢磨不透他们为什么住在这里。

    裴元卿不躲不避的看着李忠的眼睛,沉声道:“我猜……您是前朝将领,其他人应该都是你的旧部属下。”

    李忠眸色暗下,死死盯着他看。

    苏灿瑶往裴元卿身边挪了挪,紧张的咽了下口水。

    对视片刻,李忠见裴元卿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倏地笑了一声,懒散的靠回躺椅上,周身的压迫感骤然一松。

    他指了指裴元卿,笑道:“你小子……既然都猜到我们的身份了,竟然还敢只身过来,胆子是真不小。”

    苏灿瑶悬着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李忠看了一眼她泛白的面庞,揶揄道:“你这小丫头倒还跟小时候一般胆小。”

    苏灿瑶:“……”心口好像中了一箭。

    裴元卿望着李忠,认真道:“我相信您不会伤害我们。”

    李忠默了默,把那些名籍文牒扔到桌子上,“你既然知道我们不想出去,那就该知道这些东西于我们而言是无用的东西。”

    “你们不想出去,却不代表你们的下一代、下下代不想出去。”裴元卿看向远处那些嬉戏的孩子,清冷的嗓音透着股严肃,“这个天下已经是大昭的了,你们总不能让这些孩子就这样一直与世隔绝的住在山上,难道以后他们不读书不考功名不学本事谋生他们需要一个正当的身份。”

    “他们能考功名前朝将士的子女难道还能入朝为官么。”李忠嗓音含着几分讥讽。

    裴元卿声音肯定,“只要他们效忠于大昭,那么就能。”

    李忠神色有片刻的怔愣,沉思良久,抬头凝视着裴元卿,意有所指道:“办理名籍文牒可不是小事,你帮我们讨要,太子就给你了我们这些前朝的臣子隐匿于此,太子竟然都不追究他就如此信任你”

    苏灿瑶心道何止于此,裴元卿昨天才跟太子提的,今日一早这些名籍文牒就已经办理妥当送到他手里了。

    裴元卿微微避开李忠的目光,轻‘嗯’了一声。

    李忠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倏然笑了一声,似叹非叹道:“我跟你这小子还挺有缘。”

    裴元卿转过头看他,“……什么”

    “想起一段往事罢了。”李忠徒自笑了笑,坦然回道:“你没猜错,我是前朝守将,真名邱广平。”

    “邱将军”裴元卿诧异抬眸。

    他曾经在县衙里的县志上看到过邱广平的名字,是前朝有名的将领,只是新朝建立后他就隐匿了踪迹,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苏灿瑶心底油然升起一股钦佩之情,前朝名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铁骨铮铮的将军呢。

    “李叔,您刚才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苏灿瑶按捺不住激动,小心翼翼的插嘴。

    她主要是好奇,不想错过听故事的机会。

    李叔是前朝的将领,肯定知道很多有趣的故事,有过很多丰富多彩的经历!

    李忠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望着远处山间飞过的鸿雁,徐徐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苏灿瑶期待的望向他。

    “当时我是负责守城的将军,战火纷飞,敌军火力凶猛,我带着部下坚持守了城池七日,没等到援军,却等来前朝皇帝的一道圣旨,命我丢下百姓,带着将领们撤退。”

    苏灿瑶脸上兴致勃勃的神色淡去,眉心渐渐拧了起来,忽然意识到,李叔身为前朝将领,面对山河破碎,心中恐怕十分凄苦。

    “我接到圣旨,不忍丢下城中百姓,艰难抉择后,我决议抗旨不遵,带着将领们继续守城。”

    “可惜城中余粮将尽,兵力不足,我们只坚持了五日,城门还是破了,敌军没有大肆屠城,反而极有耐心的安抚了慌乱的百姓,那一刻我就意识到前朝气数已尽。”

    “我当时心灰意冷,既不想投降,也不愿再追随旧朝,就独自离开了那里。”

    李忠顿了顿,望向裴元卿道:“我在路上救了个被追杀的女子。”

    裴元卿神色一动,震惊地抬头望向他,眼中不自觉浮起一抹紧张。

    李忠笑了下,“那女子姓裴,说她要去上京,我当时左右无事,正不知该去往何处,见她手无缚鸡之力,就索性沿路护送她入京。”

    “当时世道太乱,一路都是打打杀杀,裴夫人还怀有身孕,因此我们走的极慢,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抵达京城。”

    裴元卿心头震颤,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埋藏在心底十几年的疑惑、追问,这一刻突然有了答案。

    其实他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父皇的孩子,因为他相信以母后的品性,如果他不是皇子,母后要么会说出来,要么会想办法把他送出宫,不可能欺骗父皇,更不可能混淆皇嗣,这才是他怨恨父皇的根本原因,他恨他不信任母后。

    可他作为被怀疑的对象,除非有确凿的证据,不然他无法说自己肯定就是父皇的儿子。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答案,却觉得都已经不重要了。

    父皇相信与否,于他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他一直以来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如今终于知道了这个答案,这就足够了。

    他已经在这里有了新的生活,一点都不想去向谁证明自己是谁的儿子。

    苏灿瑶听到这里,也听出来李忠口中的女子是皇后裴雪英。

    原来当年护送裴雪英进京的那个人是李忠!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都有了答案。

    难怪裴雪英回宫后只字不听有人护送她的事,因为那人是前朝的将军!

    李忠身份敏感,不便提及,不然会引起很多麻烦,裴雪英既想保护自己的恩人,也不想生出风波,所以才选择了隐瞒,只是她没想到,她不把这件事说出来,反而留下了隐患,最终牵连的是她的孩子。

    苏灿瑶不动声色地偷觑着裴元卿,想到他这些年来受的苦,心中漫过一丝心疼。

    李忠想起往事,沉默了片刻,继续往下说着,“我把裴夫人送到京城,才知道对方的身份。”

    “她想带我入宫,让乾丰帝给我赏赐,让我可以继续在大昭做将军,我拒绝了她,一臣不事二主,我这一生虽然对前朝失望透顶,却也不会对大昭卑躬屈膝,宁可归隐于山林做一介山野村夫,也不想效忠于新朝。”

    “裴夫人尊重我的想法,答应帮我隐瞒此事,临别前还把身上仅剩的首饰一个玉镯送给了我,让我有一天如果改变主意了,就拿着玉镯去找她。”

    “我们分别后,我隐姓埋名的回到丹阳城,一路上有不少部下追随我而来,后来我们就在这座山上定居了,我为了出去打探消息,提防朝廷会派人过来围剿我们,才辗转去了戏楼。”

    李忠看向裴元卿的眼睛,神色复杂道:“后来我听说,乾丰帝和裴皇后鹣鲽情深,是少年夫妻,当年裴皇后就是为了帮重伤的乾丰帝引开追兵,才会跟乾丰帝失散的,乾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封裴皇后为后,次年裴皇后顺利诞下幼子,只可惜后来那幼子意外失踪,如今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他轻轻叹息一声:“当时逃亡之时,裴夫人一直竭尽所能的护着肚子里的孩子,我那时都忍不住敬佩她的坚韧,她是我生平所见最厉害的女子,她既勇敢又坚定,能有这样一位母亲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裴元卿神色痛苦,身体微微弓起,抬手捂住脸,眼前仿佛能够看到母后当年怀着他是如何历尽艰辛的回到皇宫。

    她的母后凭着柔弱的身体,既护住了父皇,又护住了他。

    是父皇对不起母后。

    李忠掏出一个玉镯递给裴元卿,“这个玉镯是裴夫人当年留给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裴元卿怔怔抬起头,看着面前晶莹剔透的镯子,手指轻轻颤了颤。

    他曾听父皇提起过,父皇与母后成婚时,曾经送给母后一个祖传的玉镯,母后日夜不离的戴在身上,后来回宫时这个镯子就不见了,父皇以为是母后在逃跑的时候丢失的,就没有过问。

    想必就是眼前这个玉镯。

    两人对视一眼,裴元卿把玉镯接了过去,哑声道:“李叔,多谢你。”

    这一声谢,谢的不只是这玉镯,更是当年的护送之恩。

    李忠唇边浮起浅浅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今他们知道彼此的身份,也算坦诚相见了,如果不是当年那段渊源,他现在也不会将这件事说出来。

    裴元卿既然算得上是故人之子,他也不必再瞒着。

    苏灿瑶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忍不住感慨。

    命运兜兜转转,当年如果没有李忠,裴元卿不一定能平安降生,他们二人竟然缘分未尽,又在这里重逢了,还有了这段师徒缘。

    也许是裴雪英在天有灵,让裴元卿以这种方式得知真相。

    幸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然这件事恐怕会一辈子横亘在裴元卿的心头,不上不下,时不时冒出来刺他一下。

    李忠转头望过来,“小丫头,听完故事有没有什么想法”

    苏灿瑶懵了懵,恍然想起,她是在场的人里唯一‘不知道真相的’,她还得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苏灿瑶眨了眨眼睛,只好装作懵懵懂懂地开口:“您口中的这位裴夫人是皇后娘娘吗”

    李忠刚才都说的那么明显了,如果她还听不出‘裴夫人’的身份,会显得她很傻,所以她决定稍微知道一点。

    李忠摸了摸下巴,颇为认真地点点头:“连这都能发现,看来你这颗圆润的小脑瓜没白长。”

    苏灿瑶:“……”多谢夸奖

    李忠见她又不说话,不满问:“我讲了这么半天,你就这么点感想故事是你让我说的,我现在都说完了,你也说给我听听。”

    苏灿瑶想了想,赞美道:“我觉得李叔年轻的时候可真是英明神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十分有大侠之风。”

    “没让你夸我。”李忠被夸的老脸一红,不自在的换了个姿势,“说说别的。”

    苏灿瑶不满的鼓了下嘴巴。

    明明是这两个人瞒着她,凭什么她要费尽心思的装不知道,难道不是应该是他们费尽心思的瞒着她吗

    苏灿瑶看了一眼盯着玉镯发呆的裴元卿,故意问:“李叔,你为什么把这么珍贵的镯子给元卿哥哥”

    看看你要想个什么理由出来!

    谁成想李忠不但没被难住,还不紧不慢的看了她一眼,笑呵呵道:“我教了元卿这么多年,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他算得上是我半个弟子,这个玉镯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我眼看着你们都大了,差不多该完婚了,便想提前给他备上一份彩礼,免得他没银子下聘。”

    苏灿瑶:“……”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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