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给摄政王疗伤
卫晩岚傻眼了。
老妇人的反诘使他始料未及, 他保持对视的姿势望着老妇人,却半天没能说出来话。
其实他找的这个借口,只是想把跟摄政王扮夫妻的活动停下。扮兄妹与原主小皇帝也没多大关系。他觉得苏靖之可以接受。
却没想到栽在个驼背老太太手里, 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卫晩岚内心慌乱, 偏偏自己撒过的谎还得硬往回圆, 红彤彤的小鹿眼努力眨巴:
“呜……婆婆……我……小女子回娘家,然后才跟兄长出来游玩的。”
逻辑倒是说得通。
但很勉强。极为勉强。
老婆婆瞧见他这样子, 到底是同情的。然而她与丈夫年事已高,不想收来历不明的人, 也不想多为难别人,只正欲再多追问两句了解情况, 再决定对卫晩岚的去留。
怎知墙角这时忽闪出个人影。
这人浑身是血是伤,又跌跌撞撞,吓了老妇人一跳,竟是个面容极英俊的男人。
青年男子循声挨近正掉眼泪的小丫头,带着他那满身恐怖的伤,依旧手握着手,把门外女子的眼泪擦干了,这才转过头来,眼睛里一片浓雾般的浑浊。
老妇更为诧异,此人竟是看不见的!
这样奇怪的组合,女子绝美, 男子底细捉摸不透, 难怪会被整个村子警惕地拒之门外。
老妇人既然开了门, 也不敢招惹, 只怔怔地站着,思忖该怎么应对, 婉言将两人送出去。
却未料想那浑身是伤的男人忽然说话了:
“内子与我从洛阳辗转来到此地,我们别无仇家,确实是遇到山匪,刚刚从山坡摔落。我受伤又失了明。他害怕村民不敢收留我,这才对您说了谎。”
卫晩岚乖乖道歉:“对不起。骗您我们是兄妹了。”看来还得继续扮夫妻。卫晩岚其实心里纳闷,苏靖之他还挺客气。摄政王竟突然会说人话了。
两个人总之一高一低地站在老妇面前。
男子声线沉稳,语气不像悍匪凶徒,哪怕他已经像是个血人,似乎也都不至于落草为寇,哪座山也容不下这等人物。
女子更像是块未经打磨、不谙世事的璞玉,继续天真且期待地望着自己,又有点紧张地牵住身边男人的衣袖。依赖的模样让人心疼。
如何还有不明白的?
老妇心说,兴许这俩是来自东都的什么高门贵胄,那些宅院里乱点鸳鸯的糟心事多,真鸳鸯不甘被家里的安排拆散,索性出城私奔了。至于撒谎说兄妹结伴行游,小姑娘脸皮薄。
老妇皱紧的眉眼缓缓舒展。
按说身为长辈,对私奔这种事并不该持鼓励态度。至少依照当时的价值观,要以这种无媒苟合为耻。
但架不住卫晩岚又乖又可怜,苏靖之给人的印象,稳重靠谱,又能在山贼跟前舍身将自己心爱的女子护住,老太太是个性情中人,倒是愿意相信他们彼此真心相许,成人之美也可。
于是门扇从里向外彻底打开了。
“进来吧。别在外头杵着。”
卫晩岚泛起喜色:“谢谢婆婆!”
说着连忙摘下头上珠花,往老太太手里塞。
老太太则没什么反应地推过,也不接。
“老妇花甲有余,戴不得这些小姑娘的钗環,伊川村这种穷乡僻壤,既无外客,连盏好茶都没有,你们若是不觉得慢待,每日便帮我洗衣做饭洒扫浇田,也让我这老婆子轻松轻松……”
“可以的!谢谢您!”
***
自然还是日常化名小晚。
借住的这户人家姓卢,据说是范阳卢氏一脉旁支,不过迁移至此估计族谱上都找不到了。
卢老头是个斯斯文文的老儒生,家有几亩薄田,农闲时,会教伊川村三两个小娃娃读书。
卢老太太脚小驼背走不快,所以一般不出门,就在家里守着小院,做做饭干点农活。
但卢老太太识文断字,有些生活情趣,既不冷淡也不过分热情,与古代普通乡村老妇有所不同。
卢老太太告知卫晩岚:
“家里没什么贵重的物事。主屋不借,小屋是空着的,现在也不是饭口,也不必惦记着给我老婆子做饭,搬把椅子容老妇在庭中晒晒太阳,其余小娘子自便即可。”
卫晩岚当然连忙照做。
先安顿好苏靖之进屋。
竹椅就靠在主屋外头一个角落,椅子旁边是几块磨得光滑的石板,紧贴在墙边,上头有没擦洗干净的拙劣笔迹,看来老头老太太确实在村里教学,偶尔还会把孩童带到家里讲课。
卫晩岚就有种住在他班主任家里的错觉。
总觉得这老太太说话做事的风格像他老师,有莫名的威严感,令人信服。
卢家庭院挺小,卢老太太足矣晒着太阳巡视四周,更让卫晩岚有被监考老师盯着的感觉,如芒在背极了。
卫晩岚给苏靖之烧点水处理伤口。
哪料想,光是烧火就起了满厨房的烟,白净的脸蛋熏成一小花猫,愣是没生起半簇火苗。
老太太也不管,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反正厨房是石头垒的,没什么可燃物。
但小屋里那浑身是伤的男子又躺不住了。
似乎是闻到烟气,立即摸着墙壁去寻找小姑娘,依旧是跌跌撞撞,找到就一边安慰一边还指导他点火,男子的嗓音哑极了,可无论再虚弱也要管那个小姑娘,不停小晚小晚地唤着。
两个人你教我学折腾半天,混乱场面这才堪堪稳住。
“咳……咳咳咳……咳——”
卫晩岚咳嗽着朝老太太露头,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兄妹那桩,其实又对老太太说了谎话。
“婆婆,我其实不会做饭不会生火,不过我刚才学会了。”
卫晩岚红着脸道。
然后小声补充几句,带着不惹人嫌的讨好:
“我也不会做农活!但我也会好好学的!勤劳这句话是真的!”
“呛着您了吧?”
“一会儿给婆婆烧水泡点茶,我们水快烧好了。”
卢老太太敲着膝盖微微点头。
她面上根本瞧不出是否满意,但心里却把大家小姐与贵公子私定终身的戏码,完全给两人坐实了。
小晚没什么心眼子,单纯得像张白纸,她家郎君护她护得紧,两情相悦,不像谁骗了谁。
卢老太太越发觉得自己做了桩成人之美的好事。
只是年纪大些,观察敏锐,明显能看出她男人是在硬撑着。提点卫晩岚道:
“我不喝水,你们该治伤治伤,家中也有常备的药粉,小屋里有我那在洛阳求学的儿子的衣服,内衣是崭新的。若是再治不好,我家老头子不多时从书院回来,他认识村里的大夫。”
卫晩岚连忙点头。
拿好药,抱起水盆进小屋,又将苏靖之带回去躺着。苏靖之有未干的血还有迸裂的伤口,以至于血迹滴滴答答流淌了一路,卫晩岚边走边擦干净。
门一关。屋里暗下来。
他给摄政王解衣服,行动时脸再度红热,碰到苏靖之的伤,血痂将衣料跟皮肉粘连住,维持了暂时不流血的平衡。
但这样肯定不行,他必须得把衣服跟身体剥离,伤口才能稳妥地长住。
——脱掉衣服牵动伤口时,会疼么?
卫晩岚的手在打颤。
他害怕看到摄政王抿唇或者皱眉时候的模样,因为他会觉得难受。
又因为苏靖之现在看不见自己,而他能够直视打量对方,卫晩岚捕捉到苏靖之所有表情,心头那种酸楚感更加明显。
此时苏靖之已经不再说话。任由卫晩岚摆弄。他情况诚然如卢老太太所料,他就是在强撑着。
强撑着站起身,强撑着陪伴小晚烧水取药……
强撑着只为卫晩岚不那么害怕,不会觉得在陌生的环境孤独无助。
可苏靖之的眼前是一片再也散不开的漆黑,他确实浑身在痛,也很疲倦了。他不动弹。把眼睛合住,别的无暇应付,他想休息片刻,也算是给卫晩岚一个机会,方便卫晩岚操作。
卫晩岚很默契地体贴他。
当真是乖得不得了,小晚怕自己觉得折腾,给他时间先睡一阵,容他体力暂且恢复。
这阵小憩苏靖之很受用。
并且在休息的那会儿,偶尔听见水声。是卫晩岚帕子投进水里,拧干后轻轻按在伤口,这样水分就会软化那些凝固住的血痂,他可以一层一层将濡湿的衣服揭开,最大化减少痛苦。
卫晩岚做这些事时很细致,帕子按住伤口时,他拿捏着力道,轻得好像是羽毛拂过。
而苏靖之只觉得自己这具躯体,虽说早已被奇毒侵袭,但在缓缓恢复气力,因为小笨蛋的细心还有耐心,他外衣中衣都被卫晩岚脱掉了。
他闭着眼。
小晚的手指抚过他的新伤旧伤,抽泣着给自己撒药粉。
药粉撒在伤口里,吸走水分跟血渍,凉飕飕的。卢家的药粉品质不错,伤口经过处理不会化脓逐渐敛合。
其实他所受的真都是些外伤。外伤固然可怖,但他也算身经百战,有意避开要害,处理得当也可恢复。
于是上身的伤口处理完毕,没有绷带,暂不包扎,伤口先晾着。
苏靖之安安静静地吐息。依旧没睁眼。
但是……亵裤呢?
苏靖之腿上有伤。
“何仙姑”绕后上花车袭击卫晩岚时,苏靖之退后拿剑锋一扫,他把“何仙姑”从花车击落,左腿被其他突厥人的弯刀刀势划了个长长的破口。
那道伤平时被袍摆掩着。
苏靖之倒是希望卫晩岚看不见那处伤,或者是记不得,他闭着眼睛。想着总归处理完上半身,腿上疗伤等他睡醒后自己来弄。
小笨蛋什么都不明白,脸皮又那么薄。他就算是再想逗弄小笨蛋,也还不至于耍流氓耍到这种地步。
苏靖之继续闭着眼不肯提醒。
可是谁知,卫晩岚居然竟在解他的裤带。
这使苏靖之心头擂鼓大作,往常都是他逗卫晩岚,如今却被对方反将了一军,他将他的亵裤脱下脚尖。裤子的边缘从脚后跟出去了。
苏靖之立即陷入一种宛如走在悬崖边的危险感觉。他头一回竟感觉到,自己有些脸热。
小晚正在对着的——
他因为看不见而感知敏锐了数倍。
他清楚地听见卫晩岚稍稍松了口气。哼哼唧唧地唤了声摄政王,又低低徊徊地感慨了句:
“幸好不是太深的伤口……”
药粉撒上去了。
药粉依旧很凉,薄荷脑刺激伤口,勾得那伤口里的痛楚如游丝般一缕一缕缠绵不清的。
苏靖之只觉自己呼吸都浊重几分,吐出的全是热气,腹部灼烧着热辣辣一把心火。
但偏偏卫晩岚小笨蛋领会岔了自己的反应:
他竟把隐秘的渴望当成难受。
卫晩岚手忙脚乱地轻晃自己,似乎怕他陷入梦魇,想要纾解自己的痛苦,小爪子抓住自己胳膊,又在乱七八糟地“治疗”“解毒”——苏靖之只觉满心到处装着都是卫晩岚。
可爱的卫晩岚,不安分的卫晩岚,柔软香甜的卫晩岚,天真懵懂的卫晩岚……
这还怎么能冷静得下去!?
苏靖之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只得继续装睡,强忍着装下去。
而卫晩岚眼见叫不醒苏靖之,担忧更甚,“治疗”更加卖力,不时起来观察苏靖之是否有苏醒的迹象,此刻小鹿眼里映照出了神奇的一幕:
摄政王没起。
一部分摄政王,起来了。
第112章 小笨蛋是良药
卫晩岚的手攥紧药瓶。
歪了歪头, 掌心渗汗,却更加懵懂,亦是着急更甚。
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先唤醒摄政王, 他得确定他没有事。有的人会在睡梦里失去意识, 就这么睡过去, 再醒不过来,也不一定。
而现在, 那“一部分的摄政王”还很活跃,这是个好苗头。
他试探地互动, 果然引得苏靖之错乱了呼吸。
卫晩岚以为找到了能让苏靖之清醒的好办法,心头微喜, 于是更为卖力唤醒摄政王。果然引得苏靖之大喘了几口,看起来竟像是快要蓬勃得活过来了。
卫晩岚激动得直想呜呜。
互动得更频繁了。
“不要睡。摄政王。”
“先不要睡……让我看看你还活着QAQ”
他于是就这么东戳戳、西戳戳,来回刺激个不停。
他为让摄政王赶紧从床铺上弹起来,不要再躺着了,卫晩岚奋力操作,并且担心到眼圈渗着泪。眼泪吧嗒砸在床头。水滴发出细微的摔烈声音。
苏靖之现在则是后悔死,自己竟选择装睡了。
心头无比难受。对小笨蛋的渴求,就快要把他活活给烧死了。
他也知道自己挂着这满身伤,并且身体余毒未清,不应该想到这些事。
可是对面这个小笨蛋,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偏偏卫晩岚小笨蛋还不自知, 用最单纯的心态, 做得却是并不那么纯洁的事情。苏靖之这时候突然能感觉到, 卫晩岚就要把整只小爪子包裹上去。
“咳、咳咳咳……等, 等等。”
到底还是赶紧勉强给他跟自己都创造了个下台阶,苏靖之咳嗽了几声。连忙装作就那么被卫晩岚治愈了的模样, 额头沁起一层汗。
而卫晩岚这才傻傻地罢手,轻轻地嗯了声。
苏靖之很无奈。
他一边想看卫晩岚现在那种呆呆的模样,却看不见。一边只觉得先皇下得毒,当真应该先封了自己的触觉,这样也不至于难耐到折磨。
其实苏靖之多少明白,卫晩岚是喜欢他的。
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隔着摄政王与小皇帝的身份,又隔着君臣恩怨,多少不那么明朗。再加上卫晩岚特别单纯特别笨,他无法明确地意识到爱意,所以到现在两人也没个交代。
这样也好。
在死前能得到心上人的回应,已心满意足。倒是希望他别开窍,就停留在不讨厌自己,愿意相处的状态,彼此都有好印象。
否则小晚肯定会伤心。
如果有幸能解毒……
苏靖之心尖颤动。
这设想让他满心流转着占有欲与温柔。
要真有这天,让卫晩岚开窍是迟早的,那时候他虽不至于要让卫晩岚怀五只,当然他也怀不了。但至少要让卫晩岚身心全都归属自己,还要助他成为名传青史的天下共主。
可惜他似乎等不到这一天了。
苏靖之满胀的心思,如云雾缓缓散开,接着又陷入茫茫黑暗与虚空。
说来讽刺。
卫家几代皇族,也许根本没有想到过,其实他们用不着以奇毒提防苏氏,每一代苏家子孙接受的家训便是精忠报国。
而以自己现在尤甚。
苏靖之微不可查勾起个冷笑。
床头边小晚又继续有了动作,像缓缓靠近过来,再给自己穿上新亵衣,抱走衣服洗衣服。这些都是他从没做过的事,紫宸殿有那么多人伺候,自幼娇生惯养,小皇帝却愿意为他洗衣。
苏靖之那点儿对皇族的恨,还有所有对死亡的恐惧绝望,一次次又消解在卫晩岚温良中。
半夜里,他俩挤在小床。
他睡不踏实梦醒,怕小晚掉下去,勾他单薄的肩背,往自己这边拢。
平时小笨蛋睡得呼呼,难得今天被他弄醒。
醒来就凑过来,迷迷糊糊地啄:“还痛嘛?解毒么?”
他把卫晩岚按进床里通透得吻。
吻得卫晩岚沾满自己的气息和温度,浑身都湿漉漉热乎乎,最后像奶猫似的蜷起来团着。
小笨蛋就是剂良药。
哪怕他治不好自己的毒,却因他的出现,让自己在自从发觉中毒以来,缓缓除去了心魔。
“解毒。”
……
***
伊川村,山间田块,阳光朗照。
此地紧邻伊水,依旧属于东都管辖,但距离主城已经遥远,有伊水环绕,伊川村宛如平原上的江南,据卫晩岚描述,这里依山傍水,好多花树,到处小鸟飞舞。
“我们如何从伊川返回长安?”
这问题如果摄政王看得见,根本不难解决。
但是现在苏靖之的情况,根本不允许他带卫晩岚踏上归途。
他知道卫晩岚那张脸无论男相女相都能惹人心动,无辜感尤其招惹登徒子。卢家给的药粉治愈外伤竟有奇效,不过尽管如此,路上也不知会遇到什么情况,他没法轻易和人动手。
苏靖之道:“再等几天。这里离洛阳不远。”
苏靖之盘算着再去向卢老太太讨些镇静心神的药物,他怕再毒发时伤到他们。
卫晩岚乖乖点头。
两人穿行在卢家田块干农活,拿扁担穿起水桶,一人一头地从伊水边抬到丘陵浇进地里,卫晩岚在前,苏靖之在后。这样能保证卫晩岚引路,也不会让苏靖之受伤的肩膀负担太重。
卢老头两绺山羊胡,在田间树下挂了块板子,教小孩儿们念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
卢夫子用得是最传统的教学方式,就是电视剧里演的,先生念,学生跟着读。
因为卢夫子门生少,束脩钱不够他传道授业为生,也不够他供儿子在洛阳城求学,于是卢夫子传学之余还要务农。
这回卫晩岚跟苏靖之来了,倒是省得他亲自下田。
卢夫子得了闲,慢悠悠地念着品着。
卢老头平生唯二爱好,一是下棋,另外一个就是读书: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得,没几句就从《千字文》蹦到《楚辞》了。
反正小孩儿也不知道念什么,他们只管跟着念,苏靖之来回抬水经过,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听,卫晩岚则自幼是乖学生,不由自主地学着哼哼。
摄政王的母亲是个才女,出身书香门第,他知道的。
摄政王小时候也会像这样摇头晃脑地读书嘛?
摄政王是不是念私塾?
“在想什么?怎么停了?”
“没什么。”总不能说自己突然好奇摄政王的过去,有点点害羞,不合适讲,卫晩岚胡乱抓来个借口,边往田里倒水边道,“我在听卢夫子念书。”
苏靖之眉宇微沉,像是有点儿不高兴,以前小笨蛋由自己单独教导,没见他这么上进过。
“你倒是说说看,卢夫子念书有什么好听的?”
此时他们所在那块田,跟卢夫子讲学的那棵树,相隔也不过若干步。
卢夫子跟孩子们循声望过来,面露疑惑,读书声也停住。
其实这是出于摄政王听力渐失的原因,他音量会控制不住比原来提高一些,但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显眼包,卫晩岚当然要把这个话题给摄政王兜住,毕竟他们还住在卢家呢。
“卢夫子吟咏气断声连,朗朗上口,我听得十分陶醉,简直佩服佩服!”
有人会不喜欢听彩虹屁吗?
没有!
卫晩岚这套词从哪里来?
听话学生有乖乖上语文课。
而苏靖之自是瞧不见他眼神暗示,尽管他对卢家夫妇同样尊重,与他醋意横生毫不冲突,反正小笨蛋除了夸自己,夸谁他都不高兴。
“你还懂诵读?”
“我朗读小能手!”
“是吗?”
这其实并不能算是没理由的自吹。
卫晩岚拍拍胸脯,他从小到大因为外貌出众,性格可亲肯配合,所以经常被挑选走参与各种活动,当然就包括集体朗读,还获过奖呢。
只为赶紧让他把注意力从卢夫子身上引开。
卫晩岚忽然再度清楚地意识到摄政王有坏毛病。
他似乎尤其不能听见,自己当他的面称赞任何人,卫晩岚赶紧给他来了段声情并茂的《少年大魏说》。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胜于突厥,则国胜于突厥。少年雄于宇宙,则国雄于宇宙。”
呜呜呜,对不起,梁启超先生……
卫晩岚暗中双手合十,作势上了柱香:
真不是故意篡改您作品的!
实在是某些摄政王太小心眼了!
他这般吟诵完,苏靖之默了默,似乎在思索这文章来由,竟如何也想不出。
——胜于突厥?雄于宇宙???
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别扭,不像是小笨蛋能做出的文风。
他又酸溜溜地以为这是萧孟仕的手笔,小笨蛋背会了萧霁的作品,心里不是滋味,憾恨自己怎么就不在公务之余写下几本兵书,但苏靖之抿嘴默了默,也觉得根本不像是萧霁的。
“苏夫人!苏夫人请赐教!”
“这篇美文请务必传授于我……”
怎知那卢夫子带着一群孩子突然奔过来。
自从刚才开始,卢老夫子就在听卫晩岚念文章,听他念到那篇洋洋洒洒的《少年大魏说》,觉得气魄雄浑,教给孩子又特别适合,更是从来都没在别的地方听过。
卢老夫子激动得山羊胡快翘到天上去。
却不知一声“苏夫人”叫出口,倒把还在吃醋的苏靖之给劝好了。
苏靖之跟卫晩岚瞬间被几个乡间小童包围着,小孩子天生喜欢跟好看的人亲近,在旁边不停哥哥姐姐地唤,卢老夫子又诚恳得不行,笔墨都给卫晩岚准备妥当,只等留下这篇文章。
卫晩岚本来就没版权,篡改就脸红,在这条世界线流传后世,那是真的更脸红。为了保持他对原作者的基本尊重,他还是说出这文章不是他写的,乃是自己一位姓梁的启蒙先生所作。
苏靖之默然,决定不跟小晚七八岁时的先生计较。
卢夫子到手文章,美得连连品析不断。
有些人书读得多了就有呆气。
卢老头这会儿,也不再让俩人再浇水除杂草了,非要把自己的板凳给卫晩岚坐着,拱手询问卫晩岚这位启蒙老师,还有没有写过什么类似的惊世骇俗的佳作。
没有,当然是没有的!
不能再祸害梁先生了QAQ
卫晩岚大言不惭地解释:“家师现在在倭国讲学,师徒早已断了音书。”
“原来如此,遗憾遗憾。”卢夫子这才作罢。
苏靖之这时发话,话题转得十分适合,赶在卢老夫子心情畅快时询问:
“我们在贵府叨扰许久,等在下伤势好些,就要动身远行。临行前想再置办些安神的丹药,我自失明以来便时常难以入梦。贵府的伤药很是管用,可否告诉我们配置它的药庐?”
可是这时围着的小童子们,有些个歪着脑袋好奇,叽叽喳喳道:
“大哥哥,你因为看不见才睡不着,为什么要治失眠,而不治眼睛呢?”
“那不是舍本逐末嘛!”
“我们先生的棋友就是大夫,在伊川村很出名,特别会看病的……”
第113章 神医开安胎药
之所以问安神丹药而不治眼睛, 因为苏靖之知道,眼疾来源于中毒,他根本没抱希望, 能在这座小小的伊川村, 找到为他拔出毒性的名医。
其实从实际情况来说, 他们苏家历代都在寻访名医,希望能够治愈困扰他们的病痛。
每一代苏家将军都曾经挣扎过、寻找过, 到最后还是变成不得不独自面对死亡,五感尽失了此残生。
苏靖之不欲去想临死前的事。这于事无补, 他时间宝贵。于是把话题从孩童的疑问拽回,拐得很生硬:“配制伤药的那位大夫, 就是先生的棋友吗?”
小童子并没有那么多心眼,问什么便答什么,问到配药药庐这个话题,就顺着话头接茬道:“就是先生那位棋友,下棋可糟糕了……”
“对!对对,本来就臭棋篓子,还耍赖,有时候说眼花没看见,才多大岁数就装花眼!”
似乎一说起来这档子事,所有小童子都开始跟着义愤填膺起来,围绕着卫晩岚跟苏靖之, 历数村医的重重劣迹, 说得你一言我一语, 小嘴都叭叭不停。
好吧。
本来还在有意无意间, 抱着丝丝缕缕的期望,这话说完完全就不抱期望了, 一个糊涂村医的形象呈现在眼前。
苏靖之还是决定去找安神的药。解毒什么的,靠这人肯定是靠不得。
他既然坚持,卫晩岚当然肯跟着去,卢夫子自是也愿意当个引路人,三人收拾好书具农具,带着几个小娃娃,沿着山间小道往伊川村更深处走。
只见树更多更密。
树影遮蔽之下,身上偶尔会落下点点光斑,暖洋洋亮晶晶。
卫晩岚托起手掌盛着的那光斑玩儿,这般憨态苏靖之看不见,但是他脚步轻轻走在山道间的声音,还是让苏靖之勾起唇角,竟从来没觉得两人关系有这么近过。
卫晩岚忽然拉了拉他:“不要不说话。”
那不算命令,透着些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撒娇。如果苏靖之沉默,他总害怕他会胡思乱想,陷入情绪低落debuff。
苏靖之反问:“说什么?”
卫晩岚:“我给你讲讲这附近有什么,你看着听,在脑海里想象。有什么想问的告诉我。”
“嗯。”
“这里的地面上有绿色的草,闻着苦苦的,不像是麦苗。”
苏靖之:“既然是医生,这儿当然就是种得药田了。”
卫晩岚点点头,这些他都不认得的草,怎么看他也都不认得,这个话题于是不能再进行下去,他想了想,于是起了个别的:
“我看见这里的山道边,每隔不远就会有一些龛台,神像长得一样,但龛台的规模有大有小……”
苏靖之说:“那应该不是同一个人立的。”
“喔。”
正要起第三个话题时,卢夫子拈须说话了,他眯起眼睛,言语里露出些许得意,作为伊川村的东道主,卢夫子对苏靖之和卫晩岚老神在在地解释:“龛台里供着的是药王。是被药王显灵救治过的百姓自发立的。”
“药王?”卫晩岚讶异了瞬,仅存的历史知识还够他应对,“是孙思邈,那位药王?”
这世界其实跟自己生活的时空出现过的名人大差不差。
而药王孙思邈,也属于曾经同样闪耀在这个时空的名人之一。
卢夫子这回开腔时,脑袋向后仰了仰,笑说:“我们伊川村蜿蜒于熊耳山,熊耳山不是名山,山道荒芜艰险,据说山顶有座立了百年余的药王庙。”
一见卢夫子想要讲故事,所有小娃娃表情更加灵动起来,全都聚精会神地听,因为这可比卢夫子念课文有意思多了。
卢夫子说:“传闻药王庙受了香火百年供奉,渐渐地生出神性。它会帮百姓治病,问诊分文不取,百姓只需要将自己的疑难杂症写成纸条放在龛台上,就有可能引得药王显灵。”
“这显灵是指……”
“纸条背后会有药方。”
卢夫子再度捻了捻胡须,这回不免带了几分“老朋友很争气”的得意,向卫晩岚两人解释,“我那位老朋友若说做大夫,不至于治死人吧,也还欠缺了几分功夫,但是他有一个优点,就是拜药王拜得特别虔诚——他时常带着各家各户递交上来的病情,就那么住山上个把月,非得把药王大部分方子磨出来,方才肯下山罢休。”
“所以郝大夫因此治愈了许多人,就成为附近的名医啦!”
“哈。哈哈哈。”众小童子笑道。
卫晩岚心说,强行开挂也还行?
倒是这辈子第一次听说,有谁能这样当名医的。
不过他也有明君养成系统加持,以前也没少软磨硬泡404,央求它给出个好主意保命,自己目标还是当明君呢,真没资格笑话人家郝大。
只是听村民们说到这儿,他不免想起苏靖之身上的毒,倒是真的可以去拜托那个郝大,让他在药王跟前美言几句,这样是不是就能拿到治好摄政王的办法了?
那么苏靖之的视力、听力还有味觉都会恢复……
苏靖之一定会很欣慰地做完任务二。然后再做任务三,他就能够披挂上阵揍突厥可汗了!
嘿嘿嘿躺平捡经验的感觉真好~
卫晩岚再度不费力气地说服自己,给苏靖之解毒的目标提到了日程。
可是他却不知道苏靖之是完全相反的想法,本来就觉得这村医不靠谱,现在听罢传闻,更是觉得村医装神弄鬼,说不定就是出村找机会请教什么高人,纯属在村里沽名钓誉骗钱的。
苏靖之已没有兴趣再往后听。
但这时候有一个小童又补充了句,小童子笑嘻嘻的:
“郝大夫出名以后,很多别的村子的人都来求他看诊,有个猎户大叔每隔几个月就会来我们村,他就是山那边丰谷村的,他每回都给大夫带虎骨龟甲,还牵着头狼,狗里狗气的……”
奚副将!
苏靖之跟卫晩岚这时都提起精神。
奚安泰曾经说过,他当时辞官离开长安,是为给病痛缠身的奚夫人求医问药。
他能从流离长安到定居洛阳,曾经的边塞名将,如今却住在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肯定有一定的缘故:相信郝大能治疗奚夫人,应该就是其中最重要的缘故。
难道这个叫郝大的村医,真有两把刷子?
苏靖之心悬起来。心头点燃了早已失去希望的火,那就好像是大风吹过灰烬,引得灰烬冒出颗颗明灭闪烁的火星,亮晶晶的。
他惯于敛藏心绪,而卫晩岚则是表现得更为明显一些,拉扯苏靖之衣袖的力度大了几分,龙爪爪指尖都在颤抖。
卫晩岚:“我们赶紧去叭。”赶紧治好你做任务。
正说话间,已走到鹅卵石随意铺就的小道,尽头处有茅草房。
那草房子当真潦草得,就像是有谁随意抓了一把草堆成的,茅庐顶开花长树,檐上房下晾晒草药,气味又苦又呛,走地鸡到处乱跑。院门大敞。
里头架着腿给个壮汉把脉的就是郝大。
但却是个瘦小穿青布斓衫的年轻人,年纪跟体格都不大,口气却挺大:
“那,那个谁,据本神医的推断,二牛你有喜啦!”
“啊!我呸,讨打——”
茅草房里顿时混乱起来。
***
二牛抄起根半丈长的晾衣杆!
杆随掌动,劲风掠至,走地鸡怕被波及振翅拔地而起,尘土乱飞,羽毛狂飘——
郝大从板凳上原地跃起,先躲开二牛凌空横扫这一棍,双脚敏捷地又落回板凳,显得有几分像是神医高手。
一双晶亮的眼睛被乱蓬蓬的头发挡住,口中还不情不愿地狡辩说:
“就是有喜了嘛!你看你肚皮那么鼓,看起来就是怀胎六甲之象,你别打我,打我要动肝火……”
可是壮汉二牛怎能容许他满口胡说?
别说他个大男人没法怀孕,就算是真的怀孕,动得也应该是胎气,而绝不应该是肝火,这狗屁神医连谎话都不会说,说着二牛越想越气,又是兜头一棍。
棍子这回朝着郝大扫过来,郝大竟没躲开。
于是先前那股子神医高手的风范也没了:“救命!救命啊……打人了,孕父打人了……”
苏靖之站在院门正中将几人都挡在身后。
郝大则从地上骨碌一下子爬起来,就在院子里带着二牛绕圈乱跑。
二牛就在后头持棍猛追,二牛长得壮但实则体虚,跑起步来呼哧呼哧,其实打了没几棍就已经满头虚汗。他作势欲呕,胃里翻搅。
郝大依旧是边跑边狡辩不停:“你看,你看,这都是害喜反应,你不是怀孕是什么?”
二牛:“我他娘——呕……”
二牛脸色煞白,胃里猛绞,疼得他拄着棍子就地在庭院里哇哇大吐,然后从他那大肚子里吐出成团包裹粘液却未被消化的食物。
酸腐味引人难受。
卫晩岚钻到苏靖之背后,反射性鸵鸟钻头。
而这位二牛吐着吐着,半晌终于缓过来劲,鼓胀的肚子已经小了一圈儿,大口喘息几声,竟像是终于有些舒服了的意思,他把棍子丢出去:
“神、神医……我肚子不胀了,这回肚子不胀了……”
郝大抱着走地鸡这才停步。
瘦豆芽菜似的他把走地鸡挪远,郝大拿扫帚簸箕,把庭院里那摊秽物用土给盖住,依旧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回去吃点巴豆,上通下泻,把积食都排干净,记得莫要再贪嘴了。”
“一定一定。”二牛连连感谢。
卫晩岚在苏靖之背后冒出个小脑袋,他踮着脚尖,因为想说悄悄话,下巴颏勉强搭在苏靖之的肩头,小声地对苏靖之判断:“这个神医看起来有点东西。”
苏靖之现在耳朵时灵时不灵,但这句话听得很清楚,气息令耳朵里毛茸茸的:
“嗯。再看看。”
就是再观察观察的意思。
如果真是个神医,可能他会真的动心思,要拜托神医解毒。想必卫晩岚也是这样想的。
此时郝大刚好收拾完院子,在衣服上擦擦手,朝庭院里又一名正在等待看诊的书生上下打量。书生眉目沉郁有忧色,郝大将笤帚靠在墙边,把书生的脉,然后继续眉目一沉郑重说:
“冯秀才,其实刚才我是为了唬二牛那厮,才说他是怀孕有喜了的,可我这回不唬你,我真把出喜脉来了,这就给你抓两幅安胎药,保你吃完就好,百病皆消。看不好你也打我。”
冯秀才听完之后大笑:
“我一个男的,你真让我吃安胎药?还吃完就好,荒谬,荒谬!滑天下之大稽也……”
说着冯秀才药也不拿走了。
郝大在后头大喊:“拿药!拿药啊!记得给钱!”
冯秀才朗声嘲弄:“拿个屁,哈,安胎药,亏你能想得出。哈哈哈哈。”
那冯秀才挤出门外拂袖。
于是庭院只剩下卫晩岚跟苏靖之他们几个。
卫晩岚满心杂乱,他其实这么判断了半天,到最后也没弄清楚到底眼前这人是个神医,还是个毫无下限的骗子,没底气不敢说话。便打算选个安全的话题,买苏靖之想要的安神丸。
可是他还没开口。
郝大那双眼睛,竟精准地朝他投过来目光,话音微微扬起来道:“这位夫人,你……”
——该不会也说朕有喜了吧???
卫晩岚吓得再度鸵鸟般扎进苏靖之的怀里,满脸恐惧。
救救救救救、救命QAQ
第114章 最好的摄政王
抓抓和亲亲不会怀宝宝的……
不会吧?
不会吧!
卫晩岚满心震撼, 并再度确定自己是个小男孩。
但这本权谋文就有这么变态。混杂有怪异的设定也不稀罕。
再说,他脱过摄政王的裤子,还一把握住了不该触碰到的底线, 要按照古人的保守思维, 四舍五入也算是他们有过肌肤之亲, 倘若就这样怀上崽也有可能的……
卫晩岚心说自己现在还扎在苏靖之的身上,他无别人可埋, 最近早已经习惯了,然而习惯是种可怕的事情, 他离摄政王远了些,小脸儿瞬间红扑扑的, 他怂,怕距离太近会安胎。
恐惧地将目光对上神医:“请、请问怎么了?”
郝大:“这位夫人仙姿玉貌,但脸色过白,是否需要些调理气血的丹药?”
卫晩岚莫名放松一口气。
但又莫名浮起股遗憾。可能是这本权谋文,居然没让他大开眼界,不科学。
“不要了。我从小就长这样子。”
有个小童子说:“那,姊姊今天是不是粉擦多了?”
卫晩岚淡淡:“没擦粉。”
最终还是被失望感占据,看来这并不是个有多靠谱的大夫,他能配置出治外伤的好药,也许是另有因缘,又或者是误打误撞为之吧。
苏靖之只感觉到小笨蛋在身前折腾。他不清楚卫晩岚的心思, 但是自知逐渐会心力不支, 于是直奔主题:
“我与内子借住卢家, 过几日就要远行, 我失眠多梦,买安神镇定的药物。”
此时卢夫子跟着一颔首, 道:“小臭棋篓子,这两位是我卢家的客人,你该便宜便宜,大不了老夫今后多让你几局……”
“嘿,老臭棋篓子,”郝大听罢气得一咂牙花子,跳了起来,“哪次不是因为我眼花了看不清,否则哪能让你占去便宜?——安神药啊,哈,哈哈,这个有的,这个有的!我去拿!”
说着郝大跑回药庐里面。
拿出些瓶瓶罐罐又跑出来,兴致勃勃朝卫晩岚他们介绍:“本神医刚出炉的安神药丸,乃是用龟甲作为药引子,配合酸枣仁所熬制。”
他喋喋不休地说:“龟这种东西你知道的,可安生了!酸枣安眠养心。此物我愿名之为‘龟酸丸’!”
卫晩岚不知道,这瓶龟孙丸祭出苏靖之还会不会吃,就给了钱然后软软地吐槽了句:“你不如下回拿石头当药引子,那东西更一动不动。”
怎知郝大狂喜:“朱砂石琥珀石磁石……通通都是安神的好石头,小娘子妙啊。太妙了!”
卫晩岚哑然。
再度对这个村医的感觉很是混乱,觉得他前言不搭后语,又觉得他疯疯癫癫。
将大魏摄政王、本作男主,交给这种狂人诊治真不放心,卫晩岚决定买完龟酸丸就走。
却不知这时候,外头又来了个老婆婆,长得跟卢老太太差不多,也是包着张头巾,但没有卢老太太那种隐藏不发的通透:
“郝大夫啊,老妇我来谢谢你。我儿虽然没吃你的药,但他回家后连吃两碗豆饭,还跟老妇说笑,看着比来找你之前开朗得多……”
郝大跟着笑。接过老太太给带的枣馒头,叫了声“冯大娘”,又说声“其实令郎病情不重,就是个心结,不客气的”。
卫晩岚凝目。
原来这冯大娘乃是刚才冯秀才的亲妈。
冯秀才应考初试不中,逐渐忧思难安,怀疑自己的水平,原来尚且算是个意气风发郎君,现在日日饭量缩减,脸色阴郁眉头紧皱。
郝大夫遂拿男子怀孕、安胎药这事儿逗他。
冯秀才不禁逗,离开小院见人谁就跟谁分享自己遇到这桩奇事,人只要打开局面走出牛角尖,就能够慢慢恢复,怕就怕着了心魔。
所以冯秀才这种转变,在冯老太太眼中已是忧郁症康复泰半,老太太家里无甚贵重物事,刚刚蒸好的枣馒头,趁热给郝大送家里了。
于是庭院里弥漫着枣馒头的香甜味。
卫晩岚小鼻子尖再度动了动,视线投向龟孙丸的小瓷瓶,往前进了半步,仗着两人现在假扮夫妻的身份,给苏靖之做个主:
“医者果然妙手回春,那能不能再给我相公看看眼睛。他现在看不到了,还逐渐听不清。”
苏靖之忽然身体绷紧了。
已经看不见的眼眸,无法瞧出情绪起伏,但他的眉心微微地跳动。
小晚……
村医郝大边啃馒头边凑过来。警惕地打量苏靖之全身,哆哆嗦嗦翻开他眼皮,就这么把浑身威严的摄政王检查了一遍,卫晩岚担心苏靖之不喜欢别人接近,赶紧也凑过去紧盯着。
但这时郝大没头没尾地问了句:“郎君贵姓?”
“苏。”
郝大张开大嘴,枣馒头掉地上,骨碌碌。
***
天下姓苏的人众多,绝不可能会有人把他们,随随便便就跟高居庙堂的摄政王还有小皇帝联系在一起。卫晩岚对这种反应感到莫名。
卫晩岚他其实知道,如果摄政王中毒,摄政王自己肯定早就想尽办法解毒,但依旧心里提起些希望,毕竟医生有反应,总是要强过没反应。
他有丝丝缕缕的喜悦,如萌芽般滋长在心田。脸上不自知都勾起了笑,脱口而出:
“请问大夫该怎么治?我们可以多付诊金,付多少都行!”
郝大的脸色一时浮现出不同于方才的惊疑不定。
但是这种神态转瞬而逝,竟快到令卫晩岚无法捕捉,卫晩岚就只能把这当成看到病症关窍所在的灵光乍现,期待变得更足。
听见郝大回应道:
“既然姓苏,应该是苏家某支的子弟,在边关跟突厥打仗留下的后遗症吧?”
郝大想了想,又审视苏靖之,知道他看不见,话对卫晩岚说:“你丈夫可能是在打仗的时候,被突厥什么金瓜大锤之类的兵器伤到脑袋,脑袋里有血块,这才导致看不见的……”
这时卢夫子摇摇头道:“不对啊,郝大,这位苏夫人说他们来伊川村前遇见的是山贼,不是突厥士兵,而且也没有金瓜大锤,他们是从山坡掉下来了。”
“那那那,那就是掉下来吧。反正乃钝器重击所致,按这个治,活血化瘀就没错!”
说着郝大就要开散淤血的草药。
苏靖之淡淡摆手:“不必了。有安神药就好。打扰。”
说完苏靖之不欲在此多留。带卫晩岚要走。
而卫晩岚亦是听得心绪越来越沉。
先前那点儿勾起的能治愈摄政王的希望,现在完全被郝大的诊词弄得磨灭,像被戳破的泡泡。
因为郝大完全没提中毒的事,说明他没看出苏靖之治病的症结。
至于他把失明失聪都归于受到钝器重锤,卫晩岚并不相信,他曾无意检查过摄政王受伤皆在躯体,脸和脑袋,从未见过有伤,都保护得很好。
卫晩岚乖乖垂眸:“谢谢您。我们买到想要的东西就告辞了。”
当晚又是两人配合掌勺。
苏靖之看不见、听不清,但他能够指点大概怎么做,卫晩岚听话照办,有时打打下手,苏靖之会亲自上。
他有时挺不明白的,卫晩岚想,这人按身份也算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贵胄了,偏偏连火头营都待过,他爹娘从来没把他当过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培养。
他会做饭。
他能闭着眼睛借助两根筷子,把馒头扭啊扭的,捏成小南瓜模样。
他还会用又大又粗糙的掌心,托起小巧到可爱的南瓜馒头,递到自己的方向:
“给你的。”
“好看吗?”
他的眼睛是空洞的,面容冷峻,纵使身在民间穿着布衣,依然是浑身威压。但他用这双似乎只该握剑握刀的手,却小心翼翼地捏了个南瓜馒头,手是坚硬的,面团却是软蓬蓬的。
这让卫晩岚头一回有明显到强烈的感觉:
这个人……是在逗自己。
既不是捉弄,也并非戏耍。
他好像仅仅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开心而已。
想通了这点,卫晩岚的眼泪啪地砸在了案板上,接过那只小小的可爱的南瓜馒头,小鹿眼泪汪汪的。
可惜苏靖之没有意识到他在哭。因为落泪的声音太清浅了。
也因为卫晩岚不愿意让他知道。
卫晩岚也是头一回有这样的很明显的冲动,想要抱住对方,他因为苏靖之的示好而满心欢喜,同时又因为对方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尝而感到难过。
无比的心痛,无限地想要挽留。
他尽量保持平稳不带哭腔的声线询问苏靖之,小声地说:“摄政王,你为什么会中毒?”
“不知。”
这是苏靖之给他的答案。
卫晩岚歪歪头,对这种解释半信半疑,他应该能想到凭苏靖之的能力,必不会有谁能够轻易接近他下毒。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苏靖之没防备,他当时亦不知。
卫晩岚心底更像压着块巨石。
巨石碾动,使得他呼吸难以顺畅,他强忍着悲酸又问:“如果解不了毒,摄政王,你很快就会死么?”
灶房瞬间维持着绵长的沉默。
苏靖之喉咙滚了滚,对于卫晩岚这个话题,感觉没法子轻而易举地揭过。
他因卫晩岚那声在意而感到欢喜,又因注定要使他遗憾而同样悲痛。
可是他涌到嘴边的话却是:“不会。”
“不会死?真的不会死?”
“嗯。”
伊川村卢家小屋里,晚春初夏,月朗星稀,透过糊窗纸传来点点虫鸣,哪怕不出门都知道外头是幅悠然写意的乡村图景。
卫晩岚向卢家夫妇提前辞过行,次日清早,他们就会带着简单的行李上路。卢夫子给他们找好了车辆,赶车的是伊川村与卢家相熟的汉子,那汉子的儿子,跟着卢夫子念书。
这是卫晩岚他们在卢家住得最后一晚。
这一晚,卫晩岚乖乖地蜷缩在苏靖之怀里给人“治病”。
“治”得很卖力,似乎是因为听到苏靖之说,这种毒不至于死,而老老实实地给苏靖之续命,因为太过投入地观察摄政王,他反而睡不着。
满腔充满苏靖之身上的木质气息,更清楚地感觉到他坚实饱满的肌肉,卫晩岚满脸红热。
完蛋。更睡不着了QAQ
他胡思乱想,满心杂念,怎么都觉得觉没法睡。有点不动声色地又往苏靖之怀里贴了贴,与苏靖之挨得紧紧的,治病就要治得恪尽职责。
可是这时他感觉额心贴上一点湿热的水滴。
卫晩岚抬起头,是……汗珠。
汗水沿着苏靖之下颔线流淌。
苏靖之眉峰紧紧地敛着,使得卫晩岚心头骤然一沉,他唤苏靖之,以为他又因为毒发做了噩梦,这时却发现以自己的声音根本唤不醒对方。
他只好搂住苏靖之的肩膀用力地摇,想把他从这种状态里唤醒。对方这才终于有了些反应,并非说话,而是用手指在卫晩岚胸口写字。
“不要慌。现在还是晚上吗?”
卫晩岚挑起眼眉,点点头,也在他身前写了个“对”。
苏靖之这时才开口说:“我听不见了。你有话写字给我说。”
第115章 别害怕小晚在
苏靖之说, 我听不见了。
在那一个瞬间,卫晩岚只觉得那床板上忽然生出来几千根针,刺得他浑身鲜血淋淋。
怎么会?
怎么不管用?
为什么自己努力地在“治”, 摄政王被毒性侵蚀的情况, 却感觉越来越严重了。
他满心焦急, 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连忙起身, 却被苏靖之按住。
卫晩岚唇瓣颤抖:“你……”
他忘了,他是听不见的。
卫晩岚眼睛一眨不眨, 就这样紧盯着苏靖之,他在观察他的情况。
对方稍微平静下来, 哑声道:“你别动。你就在这里,天亮我们就走。”
卫晩岚很茫然地点点头。
对方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这一回不是手握着手,而是从来没有过的十指相扣。
掌心紧贴,他被苏靖之抓得痛。
他竟鬼使神差地感觉出,并不仅仅是自己想挽留摄政王,摄政王更是在紧紧地握着自己,他能从中觉察出,对方同样也透出了紧张,很细微。
他开始怀疑苏靖之的话——如果不解毒,当真不会死吗?
卫晩岚吞了一口口水。
心更加悬着。
后半宿几乎没怎么睡, 简直是瞪着眼睛等天明。
晨曦刚透过糊窗纸照进卢家小屋, 卫晩岚听到伊川村的鸡鸣, 身体微颤, 引起了苏靖之的注意,于是卫晩岚被苏靖之带起身, 两人刚站起来,然后便摔倒了跌坐进床铺里去。
摄政王半幅身体的重量砸在了卫晩岚身上。
卫晩岚并没推他,觉得这一摔有些奇怪,摄政王脚步向来扎实,如果按往常情况推测,可能即使有谁故意去推摄政王,也都不能把苏靖之推倒。
他为何会如此?
骨碌碌……
装龟酸丸的小药瓶滚落。
就在卫晩岚怔忡的片刻,苏靖之吞了这种整瓶安神镇定的药丸,卫晩岚诧异极了,药绝对不能是这样吃的,于是他连忙想去抠苏靖之的喉咙,让他把药吐出来。
手迎上的是苏靖之的左掌,手被包在他的掌心。
苏靖之扯出个干涩的笑。又是要带卫晩岚起床,他用这罕见的笑容向卫晩岚安抚,抱住卫晩岚轻声说:“小晚。回长安。”
卫晩岚:“……”
赵大哥驾着车已到卢家小院。
车是骡车,乡间贫寒家庭是养不起马的。卢夫子特意关照过,苏家夫妇喜洁,于是骡车收拾得干干净净。
苏靖之尽量保持着同他往常一般行路姿态,挺拔而有力,是以卢老夫子跟卢老太太,也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妥。
而唯有紧紧扶着他的卫晩岚多少有几分发现:
苏靖之在每迈出一步,脚掌落地时,似乎都会有片刻的迟疑。
尽管那种迟疑很短暂,但随着重复的次数增多,卫晩岚就能从模糊地意识到,变成了清楚得认知出,他好像在判断自己的脚是不是落下了。
换而言之,他不清楚,脚是否会落到实处,他在探查地面。
卫晩岚故意很轻地捏捏苏靖之的手,果然对方没反应,而前几日,他如果碰摄政王,他都会很快得到反馈,对方会关心自己的需要,现在却没有。
只有一种情况能够解释:这是感知方面的失灵。
卫晩岚越发被不安感攫住。
在电光火石间,他豁然明白了摄政王所中毒性的可怕。
首先是味觉丧失,然后是视觉,听觉,触觉,嗅觉——毒性给人以钝刀割肉般的折磨,中毒者会慢慢感受到自己趋近死亡的每一步,这是令人崩溃的现实,于是摄政王才会需要安神镇定的药物……
当一个人五感皆丧时,会不会死?
卫晩岚在心里问自己。
答案是肯定的。
他都感觉不到自己活,在这样的状态里,人完全无法与外界互动,还怎么可能维持生命?
而他却告诉自己:“不会死。”
他在骗我……
他又在骗我!骗我回长安!!!
骡车车厢不大,苏靖之在车厢正襟危坐,一只手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握紧卫晩岚的手。
曾经卫晩岚不明白突然十指紧扣的含义,现在则是了然于胸,这两只牵着的手是苏靖之感知外界的唯一媒介。他掌心在苏靖之的手里抖。泪水已然夺眶而出。
“小晚?”那人的声线还是稳的。
卫晩岚用力抽了抽鼻子,翻开苏靖之的掌心,在他的大手手掌上写字,柔嫩的指尖划过他的厚茧,他写得很用力,指尖指腹硌得也很疼。
生怕他感受不到,一笔一划地写着:
“小、晚、在。”
他果然听见了苏靖之轻轻松了口气。
卫晩岚连忙把掉下的眼泪在嘴角舔干,生怕它掉在苏靖之的手背。
他继续写,很乖也很温柔:
“回、长、安。”
“在、路、上。”
苏靖之点点头。
晨曦透过车厢单薄的布帘,清浅地投进车里,镀给摄政王一层淡金色的轮廓,因他渐失感知,卫晩岚担心他会害怕,于是更紧地、更紧紧地握住了苏靖之的手。
却维持着这个状态,尽量平静镇定地询问车夫:
“赵大哥,熊耳山药王庙的传说,您也听说过吧?真的很灵么?”
赶车的赵武哪知道车里人的现状?
两人各自隐瞒得好,赵武在车外声线明朗,还对卫晩岚耐心地解释道:“苏夫人看见这山水间隐藏着的神龛了吗?”
卫晩岚默然,咬了咬唇。
车厢外头赵武又朗声说:“神龛有些是伊川村的,有些却不是,也听说有百姓真的见过药王赐字的药方……我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能作证神龛都是百姓自发立的。”
这时车身行至一片乱石嶙峋的小路。车体颠簸。
苏靖之能感受到车身在抖,闭着眼睛搂紧了卫晩岚,怕他脑袋磕碰车壁。
卫晩岚其实半知半解,觉得摄政王好,但也无暇考虑是否越界。又是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一片木质气息。
他鼻翼耸动,闷在苏靖之怀里,对外面的赵武请求:“赵大哥。”
赵武听见卫晩岚嗓音带颤,不由心惊。他从来没见过像卫晩岚这样貌美的“女子”,询问他时难免声音放轻,谨慎了许多:“怎么了苏夫人?”
卫晩岚尽量不引苏靖之注意,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对赵武说:“我们改变了主意。不用您送到长安……我想带着他到药王庙看看,看能否治好他的眼睛。”
***
春末夏初,伊川之畔,熊耳山。
熊耳山沿袭了伊川一脉的特色,山底碧水环绕,山顶其实并不算高,似乎从山底向上望,能隐约可见药王庙隐藏在花树间的檐宇。越往这边走,药王神龛越多。
山间闷雷滚动。
“苏夫人,要下雨了!”因山势坡缓,赵武还能驱车往山上赶,山间起了带着湿意的风,风中有泥土气。
赵武劝道:“那药王庙咱也没去过,不知是什么样子,万一真是座破庙……大雨封山,你们可怎么下来?”
说话间就是雷鸣电闪!
闪电在山间不同于平野,电光几乎垂地,这是无法撼动的自然的力量,非人力所能及。
卫晩岚其实早想吓得蜷成一团。
然而偌大狂风,苏靖之依旧毫无反应,这于是让卫晚岚担心更甚,他觉得摄政王的毒性,一定已经蔓延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他不能再相信苏靖之了,这个人总欺骗他,他可能会发现不了。
于是卫晚岚更坚定了主意,对赵武说:“赵大哥,请你把车尽量往山上开。我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尽量让我们接近山顶。”
风还在狂吹——
赵武怔了怔,憨厚的汉子满脸茫然,也是因为熊耳山虽荒僻本身却并不太高,山上的药王庙随着骡车逐渐接近,能大概瞧见个掠影。
其实很担心这两人,不过赵武看苏靖之作为丈夫都没提出反对意见,心说这小两口可能是一心寻找医治眼睛的方法,不想错过药王庙心有遗憾,所以才临时改变了行程。
赵武挥挥鞭子。
骡车在大风中继续艰难行动。
坡度越发倾斜,拉车的骡子前蹄艰难跋涉,背脊跟着一弓一弓。等到已过去半山腰地带,骡子沉重地嘶叫了声,似乎是不能再往上爬了。于是骡车不得不停住。
赵武往车厢回头,喊了声苏郎君和苏夫人。
车厢的门艰难地推开了,卫晚岚跟赵武告辞。
风太大,他推开车门,卫晩岚举目尽量望了望已经能看见的药王庙,艰难地带着苏靖之前行。赵武则是凝望着两个人的背影,嘴唇张了张,没说出什么话。但是心头只觉酸楚莫名。
从半山腰走到山顶,一路都是荒芜的山道。
大风刮完之后,雨点就噼噼啪啪下来了。砸在泥土地,一砸一个坑。
卫晩岚随身行李里有油纸伞,是卢老太太给他带上的。
卫晩岚要撑伞。必定要放开苏靖之的手,掌心分开的那一瞬间,卫晩岚在苏靖之的脸上,隐隐读出了茫然不安的神情,他似在四下寻找。
卫晩岚赶紧牵住他,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掌心,可是他单手撑伞实在是抵挡不住大风,风兜着伞豁然脱手,纸伞蹦蹦跳跳地跌下山道。卫晩岚拉不住。
“这是哪里?为何下来走?”苏靖之问。
小鹿眼顿时委屈得想哭,很无助。应该这次是逃出长安以来,最无助的时候了。以前他多次被摄政王保护化险为夷,现在保护他的那个人命在旦夕。
他实在不忍心再让苏靖之为他担忧,强忍住泪水在摄政王手上写:“下雨,马车难行,去住客店。”
苏靖之点头。很难想到,往常敏锐如此的人,如今却那么好骗。
山路尽头,药王庙到了。
应该是适逢大风雨的缘故,药王庙庭院无人。
也可能是这里总受百姓香火,庙里虽说没有庙祝,但看起来并不荒凉,庭除干净,门窗也没有破洞。药王神像手持药杵,半垂眉眼,神态悲悯地在龛台静立。
卫晩岚庆幸他们终于有了片瓦挡雨,他把苏靖之安顿下来,用行李里的被单垫着蒲团,他骗苏靖之说,他们进的是客栈厢房,然后小心地扶着摄政王躺下去。
躺好的时候,苏靖之还在攥着卫晩岚。
他问:“怎么不休息?”
卫晩岚写字回答说:“我不太困。你先睡,我就在旁边,不会远离。”说着他已经拿起药王庙龛台上面的笔墨,将苏靖之因中毒五感尽失的症状写下。
他把写好墨字的纸恭敬地放上龛台。依然握住苏靖之的手,人却保持虔诚的跪拜姿势,对着那座药王神像,希望能够得到药王的回音。
大雨在山庙外面哗哗啦啦。
入夜后,隔着木门,电光明灭。
卫晩岚在一明一暗间,不断注视着龛台前慈悲的药王,又被这荒山野庙的场面,吓得浑身细细地颤栗。
他本身就是个胆子很小的人。怕黑、怕鬼,怕打雷,什么都怕。他好怕现在从外面冲进来个什么歹徒,或者飘来什么游魂,他会应付不来。
可是他依旧还在药王龛台前坚定地跪着。
他想拿到解药药方。
他一定能拿到。
苏靖之是本书的男主,怎么能没有男主光环呢?
眼前烛火越来越花,卫晩岚也不知道跪了多久,神思有片刻恍惚,他也许在不知不觉中,因为太劳累睡了过去,他瘫倒在神庙冰冷的方砖地板。
他再醒来,已是雨停。
龛台香烛燃尽。
那张乞求通神求药的宣纸竟翻了过来,上头有字!
卫晩岚连忙伸手去抓那纸,捻在手里,眼眸瞬时豁亮如星,却在读出纸面的文字时,手抖了抖,纸页飘落下去……
第116章 朕一定要救你
“此毒名为‘百忧解’。无解。”
——此毒无解。
纸张飘落到龛台之下蒲团前面。
卫晩岚神情有一瞬间凝滞, 继而满心茫然。
他把那张纸又捡起来,食指跟拇指反复搓捻着纸页边缘,再将纸看了又看, 似是希望再能从纸上盯出什么转机, 看得眼睛都直了痛了。
那纸上依旧还是两个残忍的字:无解。
“咳、咳咳咳……”
卫晩岚赶紧向旁边看, 见是摄政王咳嗽了几声,但是他没有说话, 只微弱地张了张嘴唇。
自从进到这山庙,苏靖之的状态越来越差, 毒性的发作如病情恶化般排山倒海,
他开始听不懂苏靖之在说什么了。
对方像是尽力想要沟通, 喉间却发不出成型的话音,到最后只能陷入沉寂。
不行……
他不能睡……
卫晩岚唇瓣轻颤,脸孔完全褪去血色,他摊开摄政王的手掌,拿指尖使劲地在他布满茧子的掌心上面按。
他重重地写:“醒、醒。”
奈何能传递给摄政王的触感太微弱了!
苏靖之隔了好半晌,方才用力在回应自己,可是他已分不清时间与空间,反馈也只不过是将手指往回蜷一蜷,手指勾住卫晩岚的尾指。
卫晩岚身体一僵。
那完全不经意的小小动作,引爆了卫晩岚所有情绪。
那瞬间他明白对方在表达未尽的牵挂和无奈,那是他难以言说的永诀, 卫晩岚只觉痛得如将心肺泡在强酸里。
他张嘴大口呼吸, 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悲声。
他开始悔恨为什么与苏靖之见面时, 立场往往都是对立, 他用指甲划他的手心,又心疼地揉他的手掌, 他想告诉对方他一直在……
轻勾住他的手指缓缓落下去。
五感尽丧时人会陷入完全的虚无。
会茫然吗?会害怕吗?
卫晩岚再度面对那座龛台,把他解毒的诉求虔诚地重复了一遍。虽知病急需要求医而非拜神,可现在根本没有给他问诊的机会。
况且龛台上的药王真给过他反馈。
他希望能得到第二次反馈。
既然药王能知道这种毒的名字,是不是能再为他们想想办法?
哪怕是像以前一样延续他的性命,又或者是换一种方式发作,不要让他再这样痛苦了!
卫晩岚思考的时候,脑海里灵光乍现,他想到了每次他“治”苏靖之时,对方都多多少少能得到些效果。
事态紧急,他不欲让他陷入昏迷,卫晩岚俯身将苏靖之用尽力气抱起,他以唇覆上苏靖之的唇片,感觉到气息相触时,那人的身体稍微动了动。
“……”
卫晩岚错愕,动静稍纵即逝。他连忙捕捉。
他的手背托住苏靖之的后脑,但是单手支撑不住摄政王的上肢,他又连忙去环抱对方的腰际,苏靖之的脑袋略倾,卫晩岚于是跟着探过去,将唇舌用力地往深处抵。
唇齿缠绕时,对方的反应更明显了。
他在交融的气息里听见声“小晚”,于是再接再厉,他又听到的是“到此为止吧”,他知道摄政王已经知晓身体情况隐瞒不下去了。
他又要让自己放弃他。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继续这个笨拙又手忙脚乱的亲吻:
“你打败了突厥人,给老百姓做过那么多好事,像你这样的主角是要活到最后一章的。”
“不要死……摄政王……不要死……”
“我不想你死。任务不做了,也不让你死,求求你活下来。”
朕已经习惯了,在这部权谋文里,到处有你的日子。
双唇分开。
苏靖之抬起指尖,想写字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口型吃力地翕张,发出的气音,却再不复含元殿初见时那种醇厚,似乎用尽了他的气力。
“小、傻、瓜。”
泪水模糊了卫晩岚的视线。他无暇意识这种不适。他安安静静地听,捕捉摄政王的每一个微弱的音节。
他听到他最后告诉他:“今后……就要靠自己了。”
原来你才是朕最重要的人。
谁也代替不了你。
卫晩岚挂着满圈的眼泪抬头凝视着药王庙,视线落在药王神像,还有那匾额上面四个字:
济世慈心。
他的眼睛合住了,深吸了口气。
耳边却响起另一道声音,是从神像方向发出来的,奇怪的是那里刚才分明没有任何人。
“苏夫人。”
卫晩岚眼睛倏然睁大了,瞳孔里映出偌大神像的影迹,神像在挪移……
***
药王庙神像居然是空心的!
在孙思邈神像之后,堪堪能摆下一方桌案。
那神像表面也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气孔,方便里头的人,望向来问诊的家属或者病患。再加上病人留在龛台上的病情描述,望闻问切,至少能做到大半。
所以哪里会有什么药王显灵?
不过是位不愿以真身示人行医的医者,托名药王的身份,就频频驻扎在这座药王神像后,免费给百姓看诊。
郝大身着青布斓衫,从神像龛台下来。满脸的轻狂疯癫劲儿去了大半,他手里握着瓶药,仿佛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卫晩岚眼前。
卫晩岚抬起眼帘,眼睫轻颤。
“苏夫人。”
他重复,把卫晩岚真的当成苏靖之的妻子。以为对着苏家女眷,郝大继续颓然地招认:
“百忧解乃是百年前郝家先祖奉皇命所制,自制成之时,解药药方便被皇室敕令焚毁。”
“当年太/祖皇帝忌惮苏家子弟各个年轻英勇,而卫氏皇嗣单薄,遂以我全族性命要挟,逼迫国医郝通明制作百忧解。”
“百忧解融进水中,无色无味,亦不会被银针试毒察觉。但却能在日月消磨中侵蚀人的肌体,搅乱人的精神,最后使人五感尽丧,陷入疯癫直到殒命。”
“每一代苏家将军出征要饮践行酒,凯旋要摆接风宴。于是这种毒下得不为人知。”
“为了掩饰死因,长安隐隐流传着苏家杀孽太重,有伤天和,遭到天道诅咒报应的传闻。”
郝大跪在卫晩岚面前拔出药瓶瓶塞。
里面有小药丸窸窸窣窣。
郝大眉目间浮现起悲色:
“自从炮制出此毒,国医郝通明连夜携带家眷出逃,十几口人远离长安,改头换面……然而再也没有得到一天安宁!后辈皆不可随意施展医术,不可扬名,不可随意给人看诊,悬壶济世,皆成空话,医者仁心,却害了这世上不该害的栋梁之才。”
“先祖也是服百忧解而死,死在大将军苏无恙之后。”
“我亦受够了这种日子!不人不鬼、装疯卖傻,一方面提防皇室,另一方面愧对苏家,今我亲眼所见百忧解拆散鸳侣阴阳两隔,错在我家当时的贪生怕死。”
“哪怕之后救过多少人,做过多少善事,错就是错,无可挽回,该给苏家历代将军偿命!”
说着郝大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就要仰脖灌药。
整瓶百忧解腾空而起。
瓷瓶在半空中画了个弧线打着旋儿摔落地面,瓷瓶四分五裂,里面的药珠纷纷滚落。
卫晩岚连看都没看那些药珠和碎瓷片,对迟到的真相震撼,《大魏摄政王》这本书忠臣变成权臣的缘由,他已经完全知悉。
——错不在国医郝通明。
——错在皇室。
既然穿到这里继承了原主小皇帝的身份,这件事他该负责到底,救苏靖之,为苏家昭雪!
此时郝大就算自戕也于事无补。
卫晩岚定了定神望向郝大,没放开摄政王,他哑声说道:“我不需要别人无意义地死,我只想他活着。”
郝大凝然。
“你说百忧解无解,你既然是国医圣手的后代,一定能想出除了解药之外的其他办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不用考虑是否可行。”
“给我条思路,我来解决,让我救他。”
说着卫晩岚凝视郝大。
在药王庙幽暗的灯影里,郝大陡然感到一丝说不上来的复杂感觉。
这小女子既像在茅庐初见时透着不谙世故的天真,但在这种天真的深处,他竟能体会到,令人深不可测的执着坚定。
……绝对不是个普普通通的深闺小妇人。
郝大轻叹了声,思索再三,道:“我学医时,听先祖说过许多不着边际的奇闻异事。”
郝大从袖囊中掏出针灸包摊开银针:
“传闻苗疆有巫医擅长用蛊。”
“蛊虫作用千奇百怪,其中有一种蛊虫名为‘双生’。”
“双生蛊有子母两只,两只蛊虫相互牵连,使中蛊的两人形成平衡的共生关系,同生共死,生死同命。”
郝大在说话的同时,示意卫晩岚将苏靖之放平在地面,尖利的银针刺进苏靖之的头顶、面门和脐窝三处,分别对应百会人中和神阙三穴。
这是封住人体活动,暂时为急救争取时间的灵枢定魄针。
“双生蛊?”
“对。”郝大捻着针尾定神细看银针跳动,又道,“那时我家先祖说,双生蛊其实是苗寨结盟时唯恐盟友背弃留下的后手。但后来我考虑,如果把它反着用呢?”
苏靖之已完全没了动静。
卫晩岚心头骇然,连忙摸苏靖之额头,探他体温未冷,身躯也未僵硬,看来尚未身死。
卫晩岚稍稍松了口气,这才追问说:“怎么反着用?”
“把健康之人与濒死之人以蛊虫牵系,双生蛊为达成两头持平,也许可以能救人一命。”
“双生蛊在哪儿?”卫晩岚问。
“当年先祖是宫廷御医,曾提起过有苗医在太医院奉职,如果先祖所言双生蛊的消息,就是在宫中得知,那现在这蛊……还在长安宫廷。”
卫晩岚的小鹿眼再度燃起了光。他张了张口。
郝大连忙道:“但此事至少经过百年!!!我绝不敢保证此蛊是否还在皇宫,也不知道蛊虫是不是还活着。”
“那也要去。”卫晩岚失神般喃喃,“要找一找的。”
郝大:“倘若找到双生蛊,请苏夫人务必不可下给自己……”
“为何?”
“因为从头到尾不过是我的推断,既不知副作用,亦不知能不能行,如果百忧解害死苏将军,再拿双生蛊害死了苏夫人,我有何颜面见我家先辈,夫人务必谨慎!”
“那,在我寻到双生蛊之前,你这针……他能再撑几天?”卫晩岚问。
郝大颤声答道:“最多三日。”
第117章 入长安寻灵蛊
郝大背苏靖之下山, 又给苏家夫妇准备了车马。卫晩岚带苏靖之离开了熊耳山。
返回长安中途,还要经过主城洛阳。
距离上次大酺宴突厥人毁城那场意外,如今已有十数日。朝野皇帝跟摄政王各自缺位, 是否无人主事, 卫晩岚不知。
他在车厢里让苏靖之靠着自己, 卫晩岚从被风掀起的窗帘缝隙里打量车外,见到入城出城秩序如常, 并没有城门紧闭这种乱象。
卫晩岚来不及探寻原因。
马车已经行至城门门口,入城照例查验。
卫晩岚手在大腿上紧了紧, 恐怕这趟再发生什么意外耽搁时间,他现在分秒必争, 结果前头等待检查身份的车纹丝不动,兴许查得仔细。
卫晩岚心头焦急。
他挑起帘子从车窗探出脑袋张望,这时却忘记古代女子很少抛头露面,他那身少妇扮相瞬时吸引了核查兵士的注意。
卫晩岚正要往回缩,有个粗豪的嗓音叫住他:“小娘子慢着!”
车厢被一只手给掀开了。
卫晩岚连忙护住苏靖之,几乎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他半边身体将摄政王抱着,落在外人眼里完全是伉俪情深小鸟依人的姿态。
把李久成给吓傻了。
车厢外李久成张大了嘴巴,幅度能装下个鸡蛋:“这——”
其实他本来是觉得那伸出脑袋乱看的小妇人奇怪,哪知探查过后,竟发现那是扮作女装的大魏皇帝, 摄政王坐在他旁边。
李久成早就跪在车外, 分明是又高又壮的汉子, 现在却明显呈现出要哭的姿态, 口型一张,就要呼喊“万岁跟摄政王找到了”。
卫晩岚在唇间比出手势示意:“嘘。”
李久成茫然领命。
这是苏靖之的亲信, 可以相信。
卫晩岚见他冷静赶紧下旨:“摄政王……”他考虑还是决定先不跟李久成说实话,于是半真半假地道:“摄政王受伤了,他正在闭目调养身体,你点一支人马,迅速带我们回长安。”
李久成:“末将亲自前往!”
商州大将立即在守城军士里选好人手。重套车辕,将拉车的农家劣马换成战马。事态紧急,也无暇给卫晩岚取他的男装,李久成挥鞭,护驾车队在洛城至长安的官道上飞驰。
“驾——”
自元熙载落马之后,洛阳附近官道都进行了一番整饬。
马车行车并不颠簸,李久成赶车也是好手,打头的是这辆载有皇帝跟摄政王的马车,后头有五六十精锐骑兵护驾。
“驾!!!”
卫晩岚在车里将苏靖之抱得更紧了……
平日里都是他怕自己会在车板撞脑袋,现在苏靖之不能动,卫晩岚学着摄政王的样子,也在防备他碰到脑袋,护得严严实实的。
李久成坐在车前跟卫晩岚汇报朝廷动向:
说到萧舍人已回长安主持中书省运作,他又说起自己等军士,之所以会站在城门之外寻人,也是萧舍人临行前的安排,生怕皇帝返回洛阳有城难进。
卫晩岚缓缓舒了口气。觉得猛士不愧是猛士,好朋友、好军师,关键时刻不掉链子。
只是萧孟仕是怎样命令得动这群武人的?
如果没有摄政王刷脸,大魏军士向来只认兵符,难不成军队还因为朕的失踪,而跟文官团结了一回?
正说着又遇见个陡坡。
卫晩岚再去捂苏靖之的头。
李久成扭脸刚好想提醒小皇帝坐稳,车帘半开,里头的场面让李久成看了个真真切切!竟似女装小皇帝主动投怀送抱似的。
他心头大震:小皇帝那副扮相太有诱导性,那刹那间自己竟然有错觉,觉得王爷跟小皇帝还挺登对!?
可是小皇帝不是个小男孩?
是吧?是吧!
男人跟男人不能在一起吧……
不能吧?不能吧!
诡异古怪的组合,偏偏还透着莫名的和谐,很养眼。
李久成在风中凌乱。
约莫七八个时辰马不停蹄地奔驰,又有驿站良马助力,中途再换了好马。
披星戴月,再迎旭日东升,等到第二日日落平野时,卫晩岚挑起车帘,才终于看见皇都长安高大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城阙。
长安城守将已换成了唐团。
唐团亲自守城,浑身麦色的皮肤,甲胄之下胸肌饱满,披着满身通红的霞光站在城楼,唐团扶着刀远目。
自从老大独自出皇都寻找小皇帝,他总隐隐觉得有何处不安,这种不安感随着摄政王离开长安越久则越强烈。
中途老大在洛阳找到了小皇帝,还跟小皇帝杀死了元熙载,搞出个什么登闻鼓制度时,唐团对两人的担心稍微缓和几分。
后来萧霁独自回城,执掌了中书省大部分任务时,唐团那种不安之感反弹,到达了顶点。
以至于都不用萧霁主动提出,唐团自己就要申请守城,唐团恐怕在这节骨眼上突厥会有什么异动,又或者那萧霁想要趁乱控制住大权……
但唐团真不是个适合动脑子的人。
能做到这步已经是他的极限。
他只能每天站在城楼盼摄政王带小皇帝回来,希望两人平安无事,哪怕还跟先前那样,偶尔闹闹小别扭,那也不打紧。反正老大总能哄好,小皇帝不记仇,两人总是看起来很恩爱。
他正在思索上一回两人吵架是因为什么事?
脑子不太好使,他挠了挠头,好像听说是摄政王在夜里欺负了小皇帝,他挺能脑补的,正值血气方刚,脑袋里装满了有的没的,然后就见到有一辆朴素的马车正欲“勇闯长安”。
后头还跟着队骑兵!
唐团当时就惊了。
这是什么人?
以为老大不在,这座城就能够随意乱闯,五六十轻骑就想要造反,未免太过自不量力。
他从游离的神思中,迅速回魂抽刀拦阻,人已经站在城下,极目远眺那车板上的驾驶人。
……有点眼熟。
再看车厢半卷着的窗帘里透出的两道身影,也有点眼熟。唐团揉了揉眼。
李久成则是朗声在城外大喊,喊得很含蓄,没有真提到车里两个人的身份,看来大老粗也能在要紧时刻超常发挥:“主上东巡归来,唐兄弟快开城门——”
另一位大老粗听到这么急居然能够默会。唐团心头一跳,只觉不祥的预感成真,但不知到底何事,连忙命令守城军士城门大敞,自己跳上奔腾的车驾往皇宫狂奔!
车里老大在!
还有名女子!
唐团骇然,从一连串的震惊中发觉这女子居然是小皇帝,小皇帝挽起头发梳上去刘海。
小皇帝的小鹿眼红成兔子眼,犹在抱紧摄政王不撒手,少年嗓音早已在多次历练之后,磨砺出几分威严:“进皇宫直奔太医署,传召所有医官秘密会诊。”
直到确定自己基本上处于安全的环境,卫晩岚才敢对苏靖之的铁杆部下们道出实话:“摄政王身上早已中毒,这趟出去毒发了,他命在旦夕,要找双生蛊,否则很难活下去……”
***
长安宫廷,太医署。
卫晩岚入宫后直接驻扎进了太医署。
方太医接驾,唐团跟李久成各自分工,唐副将率领金吾卫直接将太医署给围得水泄不通,在治好摄政王以前,摄政王中毒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李久成通报给萧霁。
萧霁连忙怀揣着中书省的几十张重要折子,直接狂奔到太医署跟觐见卫晩岚。
这是危机时刻,萧霁早就知道摄政王的情况,所以他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不斯文,进门槛差点儿摔了一大跤。
他一边跌跌撞撞地靠近,一边自言自语解释什么:“急如星火,迫在眉睫。陛下回来得正是时候,陛下再不回宫,中书省那帮老臣就要去刨微臣家的祖坟……”
可见萧舍人掌控局面不易。
安如意是卫晩岚跟苏靖之共同的亲信,也是为数不多,从一开始就对卫晩岚很友好的人。所以饶是卫晩岚扎在太医署寻找双生蛊,也要给安公公报个平安。
果然信息一到,贴心管家安如意也奔太医署了。
谁能想到皇宫偏僻处的太医署,如今里面有各路大神。
又有谁能想到,小半年前尚且还被人称作掌中傀儡的小皇帝,现在居然能得到文臣武将内官的集体尊敬与呵护。
小皇帝早就不再是那个可怜的,随时可能会被人换掉杀掉的小皇帝了。
人们对他寄予厚望,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他深得军心民心,称一声中兴之主也不为过。
草药库充满浓郁的药材苦味。
这里地势较高,干燥通风且墙壁厚实,里面是如天禄阁书架般林立着的中药柜,这些柜子的排布,也跟史书同样是有分类的:
根茎、叶类、果实类、花类,还有动物和矿物类……
大魏国君草草换下女装。
卫晩岚向众药师提出要求,找双生蛊。
可是药师们面面相觑。
蛊虫不属于这里的任何分类。
一药师解释道:“陛下,蛊虫会动,它本质上是种活物,并非如冬虫夏草般乃是植物,像是这样安放在药材库,蛊虫肯定会死。”
卫晩岚凝了凝,在不为人知处心头揪紧,算起来自从郝大施展“灵枢定魄针”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几个时辰,摄政王最多再有十余个时辰的时间。
可是他没法把这种焦急传递给臣子。
哪怕摄政王曾告诉过他上位者无过,他觉得他也应该偶尔向摄政王学一学,没有摄政王在,要当个镇定自若的小皇帝。
“小傻瓜,今后要靠自己了。”
他即将再也没有摄政王了……
眼睛里的泪意又要滚滚泛起。
卫晩岚强压下悲伤,理了理思路再道:“那么,蛊虫由谁掌管?太医署是否还有苗医?”
众药师道:“有的!还有的!”
一位药师赶紧解释:“苗医白林月,是咱们太医署的老前辈,侍奉了三代先皇,不过他年事已高,早已经不再出诊,他在长安也无家眷,人在太医署脉案房颐养天年……”
卫晩岚眼眸烁动。
安如意连忙道:“传白林月,快传,让他带着双生蛊觐见!”
卫晩岚又怎能等得及?
他起身袍摆逶迤,锦绣龙纹拖了满地。
卫晩岚问清脉案房所在就举步向外,留下少年嗓音在药材库萦回:“各位医官接着会诊,药师们继续在这里找,朕亲自去见苗医。”
第118章 救得了心上人
如果说太医署位置在皇宫最不起眼的某端, 偏僻犹如天禄阁。那么这座脉案房便是在皇宫另辟了一处满载着异域风情的世外桃源。
卫晩岚沿着廊道走到尽头,脉案房前面是石块铺成的小路,几棵大树蔽天, 树干绘有看不懂的图腾。这里摆放着各种奇特的药草和植物, 散发淡淡的草本香气, 房屋四周挂有竹笼。
脉案房自然没有守卫,皇帝进门亦不必通禀谁。
卫晩岚虽然焦急也还是放缓了脚步, 他有求于人,不想逼迫白林月行事, 仿佛越是趋近双生蛊时越得谨慎万分。
他必须对白林月以礼相待。
“白先生?”卫晩岚轻轻敲门。
却惊动了攀爬在墙壁的一只蜥蜴,半尺长的爬行动物先是呆了呆, 接着沿墙缝钻了进去。
卫晩岚浑身鸡皮疙瘩,魂险些飞去躯壳。
他喜欢毛绒绒,对冷血动物却是怕极!
可是他不敢对这地方露出分毫畏惧,也不能流露出厌恶,壮着胆子匆匆观察缠绕在树上窗下的众多竹笼,他仔细听。
……听见了微弱的虫鸣。
……还有虫子爬动时,沙沙啦啦的声音。
有红蜈蚣。
还有外壳坚硬的毒蝎。
另有小小不知名的蛊虫若干条。
卫晩岚的鸡皮疙瘩起得更狠了。
他肌肉绷紧,能感觉到从后背缓缓流下一颗冷汗,在背后划出道水痕。
他轻轻推开苗医白林月的屋门,安如意紧跟在卫晩岚后头,眼睛警惕万分地扫视四周, 生怕哪个不留神, 某处就能冒出条毒虫精准贴脸。
安如意的嗓音都带了怯:“陛下。不如奴才进去通禀, 请白医官出来叙话吧?”
卫晩岚微微摇头。
行动间拨动了只银铃, 铃声清越如碎冰:叮铃叮铃……
恐怕这铃铛能招出什么古怪的冷血动物,卫晩岚强忍住拔腿逃跑的冲动, 在一片日光混合苗银银饰的白光中,找到了坐在脉案房窗边晒太阳,闭着眼睛,膝头搭着张毯子的老苗医。
白林月已经老迈得不成样子了。他满脸褶皱,关节粗大黝黑,干瘪得仿佛随时能够死去。
卫晩岚生怕他死,哑着嗓音:
“白医官。朕乃大魏皇帝。”
老苗医睁了睁眼,好在眼睛还算是清澈的,亲近自然的人,身上总是有几分天真的活气。常年做医官使得他早已融入中原文化,就要对卫晩岚行礼。
老者本来就已是垂暮之年。卫晩岚怎能忍心,生怕对方以为自己拿身份压人,连忙解释:
“朕知晓全长安只有爱卿这里养蛊,朕来取双生蛊,朕要救一个人!”
哪知当提起摄政王的时候,卫晩岚才刚坚强了不久,顷刻就像被戳到软肋,眼圈儿瞬间红了,他只好深吸口气倒回去眼泪。
却好像未能躲过那苗疆老者过于清澈的眼神。
白林月嗓音沙哑如秋叶,大魏官话说得极标准:
“此人是对陛下很重要的存在。”
卫晩岚重重点头,以前他还曾把要救摄政王,当成这是自己想完成任务的执念,现在不一样,越是临近苏靖之的死期,他越觉得不能失去这个人。
卫晩岚道:“是最最重要的人!”
安如意在卫晩岚的背后轻轻抽了口气。
老苗医缓缓翻下摇椅,同样认真打量着当今皇帝。
白林月醇和道:
“微臣少时生活在苗寨,苗家女儿热情大胆,曾经有女子求双生蛊,情动时下蛊缠住情郎,以求生生世世不分离,若遭背叛便是同归于尽。陛下是头一个,用双生蛊想要救人的人。”
小和平鸽卫晩岚,天生招老人小孩喜欢。
卫晩岚能感觉到老者对他的友善,所以说话间也坦诚相待,对此地的恐惧也减轻几分:
“朕曾经有位朋友,猜测双生蛊的效果,不仅能同生共死,还能使濒死者与健康者同命,这样兴许能够挽回濒死者的性命。”
老苗医白林月道:“是。微臣也有过如此猜测。”
卫晩岚心头重跳!
御医也猜到了!!!
接着他浮现出来的,是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在脉案房虫鸣声声里,再度打了个不为人知的寒噤,有些底气不足地追问:“爱卿将这个想法,可曾有告诉过别人?”
白林月:“老臣曾递过折子。”
卫晩岚重重咽下口水,咬了咬唇,道:“朕不曾收到过爱卿的折子。”
但愿是原主小皇帝三年不理政时收到的折子!
他屏息等待回答,答案却是他最不敢听到的。
白林月温声说:“在……很久以前,老臣递给的是先皇,连同双生蛊蛊虫,向先皇献上,那时先皇刚刚继位。”
满心的绝望感在此刻轰然炸开。
卫晩岚只觉上不来气,脑袋里嗡地一声。
他唯恐失去最后这份希望再度追问:“然后呢?”
“老臣本意是想向先皇献延年益寿的良方,若能找个身体康泰者同命,说不定还能续寿数年,可惜那时老臣年迈,先皇却春秋鼎盛,意识不到这种双生蛊的效果,反而召臣询问……”
“他问你什么?”卫晩岚向前探了一步。
白林月道:“先皇问臣,若有人身中无可解之毒,凭靠这种异域奇蛊与人同命,是否就有可能得到回天?”
——先皇那时已有向摄政王下毒的意思了!!!
卫晩岚满心惊骇。
白林月续道:“老臣回答称是,然后,双生蛊蛊虫被碾死在老臣跟前。”
先皇给苏家留得是条死路。
榨干他的价值,令他镇守河山,却不给苏靖之任何活命的机会,令他无法永远独掌大权。
他想起404常对他说得话: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皇权不容侵犯。
卫晩岚毛骨悚然。
痛苦的余韵是觉得可笑,被历代先帝算计了的苏家后裔,摄政王苏靖之,明知真相却依然在保护自己,这个卫家的小皇帝。
活该这个先皇早逝,也没得到双生蛊续命,他凭什么这样对苏靖之?
凭什么把摄政王从朕身边夺走……
满室银光交错。
白林月颈间挂着的银饰闪了闪,老者叹道:“老臣在这皇宫角落,听说过陛下许多功绩,老臣只能祷祝,愿陛下能救得了自己的心上人。”
心上人?
那词语在卫晩岚心头闪了瞬,稍纵即逝。
这时萧霁竟追到了脉案房:“陛下,微臣有要事禀明!”
***
“灵枢定魄针”的效力,还有四五个时辰。
会诊依然继续。
以方太医为首的众医官联合炮制了几十副解毒药方,正在给摄政王拿捏着剂量尝试。
卫晩岚边走边听,来到诊室就寸步不离地守着摄政王。
萧霁则是从脉案房一路禀奏到诊室,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自从洛阳大酺之后就无音信,哪怕多方封锁消息,朝野民间都各有猜测,陛下该回到长安之后昭告天下。”
这是萧舍人要与他谈国事。
卫晩岚方才更为真切地发现,如果摄政王不在了,拿主意的人,就会完完全全变成自己。
可是在这种时刻,他并没有感觉到喜悦。他与萧霁商量着安排了几桩事,全都是最近朝廷急办,而萧霁又不方便独自拍板的大事。
等到卫晩岚心中也不太有底气地安排好,萧霁领了命,最后拱手禀道:
“陛下要准备好参与亲政大典。”
亲政?
萧孟仕似乎成竹在胸,对卫晩岚解释:“陛下年已满十八周岁,虽未及冠,然而这个年纪已经再不能算是幼主,摄政王辅政多年,他……若是薨了,陛下当立即亲政独掌乾纲。”
薨了这个词,在卫晩岚脑海又是阵阵轰然。
他眸光微敛。
萧霁拱手再匆匆道:“微臣明白陛下对摄政王的挂念,陛下仍可再寻救治良方,亲政大典无须陛下督办任何事宜,微臣已经基本安排妥当了!”
准备好了?
卫晩岚一阵心悸。
若非他早知道萧孟仕的品行,觉得萧相国一家大概与当年投毒百忧解这事情无关,否则卫晩岚都要以为这毒是萧霁下的。
如果一桩两桩还好——他怎会事事能料想在前面!?
萧霁能调动大将守城迎接自己的疑惑,再度浮上来。
卫晩岚望向萧霁问询,目光中带了几分他自己意识不到的威严冷意,他现在太想知道答案了:“萧卿怎能让军队乖乖去城头等朕?”
萧霁唯恐皇帝以为他要造次,当第二个苏靖之,连忙跪地从袖筒里抽出块冷硬的物事,双手奉上递给卫晩岚:是虎符。
萧霁道:“臣靠兵符走正常程序调度大军,绝无僭越之心,陛下现在回宫主政,臣将虎符归还陛下……”
“——你怎会有摄政王的兵符!?”
绷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
卫晩岚曾经见过这块铜虎符。
虎符上挂着条流苏穗子,有它能调动大魏军队,虎符本该在苏靖之那里保管,从什么时候开始,虎符移交到萧孟仕那里的?
卫晩岚并不会怀疑猛士想要夺取皇位……
他只是在某个瞬间,再度产生了震惊错愕,回想起洛阳驿馆中,摄政王那些总是像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他与摄政王那时候并不总在一起的,摄政王总在忙,总是有事安排。
果然萧霁这时候黯然垂眸。
半晌,萧霁方才开口,嗓音里也是浓浓的哑意:“陛下,摄政王在陛下失踪去找傅钧那几日移交给臣虎符,还……”
“还怎么样?”卫晩岚睁大了眼睛,瞳孔里尽是血丝,“你告诉朕!”
萧霁道:
“他其实早知道会有今日,遂交待了许多后事,诸如如果他骤然离开朝堂,该怎么应急。”
“又如,他要还政给您。令微臣早早准备亲政大典。”
昭告天下——
卫晩岚长大了,是真正的大魏国君。
第119章 等他自投罗网
脑袋里关于“亲政”这个词语还没能消化彻底。
再接下来, 诊室之中躺下的摄政王无声无息,摄政王的“后事”安排,却一件接着一件……
他看见萧孟仕离去后, 又有唐团进来, 唐团显然已经和站在长安城头迎接他们那会儿不一样, 见到苏靖之沉睡未醒,可能已感觉到不太妙了。
向来都满脸阳光的大男孩, 终于颓丧着脸,像垂头耷脑的大型犬:“陛下。”
他不再心里喊他小皇帝, 而是郑重地对卫晩岚唤了声陛下。
卫晩岚也觉得现在整个太医署的氛围都尤为沉重,小鹿眼半垂, 道了声:“嗯。”
唐团道:“以前老大曾经说过一句话。但,但那是末将以为,他交代得不过是若干年以后的事情,他比您大九岁,论寿数总该走到您前。”
卫晩岚凝了凝:“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他离世,而末将尚在,务必让末将辅佐您,”唐团道,“辅佐的内容包括,带您了解大魏军事布防情况,各州郡将领安排, 还有这些将军的性情脾气。我没想到这么早。”
唐团是心里最藏不住事的人。
若是苏靖之提前告诉他中毒的真相, 恐怕唐团得从脸上显露出来, 这也是摄政王对他的特殊照顾。
摄政王死前, 把将相都为自己安排好了。
卫晩岚浑身泛起的都是不真实感,他生怕自己接受, 换来的就真是跟摄政王的永别。
他眨了眨小鹿眼,吃力地点头,并没再多说什么话,一切工作找到他,他也会按部就班地尝试运转。
所以,随着摄政王生命逐渐流逝。
朝廷的局势反而越来越稳。
皇宫对外宣称,皇帝开始亲政,就在即日举办亲政大典。各个衙门开始陆续将公文呈交给皇帝,所有人对皇帝的态度又敬畏到新的一个等级。
而皇帝在这期间主动下达了道旨意。
卫晩岚第一道圣旨高深莫测,引得外界众说纷纭,但人们却并没有从圣旨的字里行间,推断出皇帝此举的意义。
圣旨说:
“朕于大魏四境悬赏寻找双生蛊。持双生蛊觐见者可得万金。”
卫晩岚想。
在最后这三四个时辰里,在他亲政典礼之前,如果他找不到双生蛊,就发动全天下去找。
大魏能人异士众多,相信总该有人能找到。
如果持蛊者愿意把蛊虫献上,别说是万金,将整座私库赠予此人,卫晩岚都勿用考虑。
亲政大典一旦提上日程,卫晩岚就不能再在太医署待着了,千头万绪,哪怕萧霁已经替他挡了很多琐事,也总是会有人打扰他陪伴苏靖之。
礼部负责仪式流程的官员,要向他陈述典礼内容。
典礼流程总是有祭告天地。
祭礼需要有人向天地献上贡品。
负责初献的自然是皇帝,亚献按说应当由朝廷重臣担任,礼部尚书在这个环节犯了难:
理论上来说,为大魏巩固河山贡献最大的是摄政王,但礼部不清楚摄政王的情况,摄政王只听说回来长安,却未在人前公开露面。礼部纠结,是否应该安排王爷担任亚献。
礼部拿这件事请示萧相国,萧孟仕刚被皇帝任命为国相。
萧相却说,亚献的位置,宁可取消,也任何人无法替代,让礼部亲自询问皇帝的意见。
问题再抛给卫晩岚。竟又如凌迟一般,给卫晩岚的心上破开了许多豁口,不知第多少次提醒他,苏靖之即将离开。
卫晩岚忽然不想处理这桩事。
他难过,想要装小鸵鸟,但找不到那个能依赖的人,脑袋没地方埋,还要在所有人面前,变得像是位英明的皇帝。
卫晩岚嘴唇在不经意间轻颤。
回应礼部的话,不知该怎么答,希望他们再等等,他还要去找双生蛊。
这时就有道脚步声,从太医署诊室之外匆匆传来。那脚步又急又碎,是安如意。
安公公小跑到跟前禀明:“陛下,找到了,双生蛊找到了!”
这道声音像清光荡开了卫晩岚满心阴翳。
卫晩岚简直是突然活过来,连忙追问:“——在哪里?”
安如意:“在紫宸殿!是得宜长公主的门客献上双生蛊,长公主不知您在太医署,人已经落座在紫宸殿了……”
是卫婉宜。
卫晩岚凝然。
但仅仅犹豫片刻,他对唐团道:“唐将军,我们一起去紫宸殿。”
“末将领命!”
***
紫宸殿。
这是登基大典之前,因为皇帝搬去了太医署,皇帝的寝宫反而空置。
卫婉宜手里捧着个蛐蛐笼子。她面貌娇美,身材婀娜多姿,纵使嫁做人妇已有数年,也因为早早守寡的缘故,独自居住在公主府,是以她神态上还留有少女的影迹。
“公主。”亲信卫士唤道。
长公主忽然回神,将糊弄卫晩岚的蛐蛐笼子放在紫宸殿龙椅一侧:
“准备好了?”
“一切妥当。”卫士道,“所有咱们的人都派出了精锐,就等小昏君自投罗网……里应外合,改天换日!”
卫士话毕。
卫婉宜点点头,满头珠翠华光乱闪,最价值不菲的碧玉,乃是从西南百越之地开凿深山,方才开采出来的,矿井底部弥漫毒气,碧绿的玉染着不知多少人血。
她最喜欢珠宝,她死去的丈夫最憎恨奢靡。
他们是天之贵女与儒雅君子结成的怨偶。
卫婉宜冷笑,再度想起她与情夫的欢愉,还有元家冠礼时驸马撞见这幕的羞愤,她不后悔为摆脱驸马引得这桩人命案,反而浮起种报复的快意。
整座紫宸殿早已经被卫婉宜带来的叛军占领。
卫婉宜常年身边环绕着众多招摇的武师,给皇宫所有人养成了习惯,占领守备空虚的紫宸殿,几乎悄无声息。
被杀死的金吾卫,让叛军拖走,叛军改扮成金吾卫,立于大殿。
殿内隐隐有抱怨声。
京官、卫氏皇族……嗓音此起彼伏,接着声音越来越大,殿内嘈嘈切切:
“小皇帝把登闻鼓所设在长安,当天就有刁民状告,什么登闻鼓制度!”
“自从扳倒元熙载,元公账本牵涉不知多少人,常言道法不责众,昏君却查抄掉不知多少朝臣府邸。”
“御史监察,也迟早得查到老子头上!”
“那三年大考的考核官,现在就磨刀霍霍,考核的项目太刁钻,哪个能再过得了关?”
“昏君当道!”
“小暴君为填充私库,连自家人都查,简直断情绝义。”
“除暴安良,公主监国……”
在紫宸殿殿内,这些声音不绝,直到哀鸿遍野。
原来这些都是朝廷或多或少还有问题的官员。
卫晩岚或主张或助推的所有举措,掀起了大魏朝廷阵阵风暴,如今就连百姓也都参与到监督朝臣、整肃风气的队伍里,在无数双眼睛的紧盯下,自是谁都无法再胡作非为。
要么被小皇帝处决。
要么杀死小皇帝中止新政!
两日前,驸马的门生击登闻鼓状告长公主谋杀亲夫、侵吞民田,进献谗臣迷惑先皇等十几项罪状,长公主再也坐不住了。
她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再也看不透这个弟弟。
虽然模样还是羞怯的、胆小的,看起来柔柔软软的……可是他做得那些事情,一件比一件铁腕。超越了他们父辈祖辈,在大魏深得民心,居然还与苏晏达成了和平,也拿到了军心。
他是个蛰伏三年装疯卖傻的野心家!!!
他会杀自己。
他不会放过所有人!!!
如今卫婉宜他们在赌,赌小皇帝那道“求献双生蛊”的旨意,到底有多重要,假双生蛊是否足够让他屏退金吾卫,独闯紫宸殿。
卫士禀道:“公主,小昏君在殿外。”
卫婉宜拨了拨蛐蛐竹笼。将蛐蛐装进个锦盒里,蛐蛐已注定在里面活不多久,叫声闷着,会让人听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卫婉宜声线空灵得有点虚:“告诉他,欲得双生蛊,他必须自己进殿。”
第120章 朕能救摄政王
初夏, 亲政大典当天。
礼部的人绝没想到,仪式进行之前,皇帝再次找不到了!
鉴于这位皇帝突然失踪乃是常态, 礼部无可奈何, 只能去找萧相拿主意, 萧霁也是震惊:
——怎么……又跑了???
萧霁一个头两个大。
于是再往前追溯,就查到太医署小药师经过诊室时, 无意听见了长公主向陛下献双生蛊。
萧霁耳际顿时轰然!
如果说别人对长公主不知情,他知, 搜集元熙载贪腐案件情报时,他们已经清楚了长公主背景并不干净。
怪只怪他权力有限, 在主持长安朝政那段日子,没能动得了长公主!
反而打草惊蛇,长公主可能要行动了!
萧霁连忙问那小药师:“长公主在哪儿献蛊?陛下身边都带着谁???”
他一叠声地问,小药师给吓得战战兢兢,边揩头上的冷汗边回答:“下官……下官听不太清,怎敢专心听天子的壁角,就听见个紫宸殿。”
紫宸殿。
为什么选在紫宸殿?
萧霁手掌在官袍袖筒里紧了紧。
按说紫宸殿是皇帝的寝宫,哪怕卫晩岚自从回长安起,就没在里面住。想要选个兵变的地方,也应该选到皇宫外头去,而不应该就在皇宫里面。
难道他们不怕金吾卫从四面八方包围紫宸殿?
如果是这样, 那就只可以有一种解释, 长公主其实没有多少人手, 能支撑她夺取整座长安城的野心。
他们的目标只有皇帝。
引出皇帝, 挟持皇帝,就在紫宸殿改换新帝。
所有的行动务必要做到速战速决。
否则若是有大魏军队参与, 卫婉宜的计划根本无法施展,因为卫晩岚掌握着不知多少倍于卫婉宜等人的军力。
那他们怎么能做到呢?
萧霁凝神,设身处地将长公主他们的情况思索,最后把突破口落在双生蛊之上,如果卫婉宜以双生蛊做要挟,逼迫皇帝孤身入殿,以卫晩岚的性格——他必然中招。
萧霁浑身寒毛炸立:
难道太医署有谁走漏了消息?
让外界或多或少知晓,摄政王濒死,皇帝要寻找双生蛊,救摄政王的性命?
萧霁的目光迅速扫向整座太医署。
医官、药师、杂役……
人太多了。
纵使唐将军早已封锁此地,这里因为有皇帝的缘故,依然成为皇宫政治核心,人员来往,怎么也防不住的。
纠结是谁泄露情报没有意义。
萧霁令道:“李将军,迅速集结能用得上的所有人手,到紫宸殿救驾!”
卫晩岚一定会被钓出来……
李久成正欲行动。
望楼忽有金吾卫禀报,他们发现了件奇怪的事:“萧相,末将看见北衙禁军开启营门,不知为何,将士竟纷纷出营了。”
北衙禁军正在皇宫北面。
禁军拱卫宫廷,如果朝野生变,这些军士能够随时南下控制整座皇宫,是当时摄政王企图谋反时最先调度的军队,也是苏靖之从小厮混到大的部队,若无军令,谁也支使不动他们。
可现在有人动兵!
是谁动了禁军?
难不成……
萧霁不敢再往下想了,难道小皇帝已经中招,长公主夺走卫晩岚的随身兵符,卫婉宜逆转劣势,反而挥军南下,要征服整座宫廷。
萧霁:“李将军,与我一起向北,找寻陛下,挽救长安危局!”
***
卫晩岚果然是孤身站在紫宸殿里的。
他能做到这一点,就连卫婉宜都觉得难以置信。
卫婉宜坐在龙椅,手里捏着装蛐蛐的锦盒,在动手逼迫卫晩岚禅位以前,不免有些唏嘘:
“姐姐没想到。杀死姐夫的你,居然也是情种。”
她怕卫晩岚不明白,以优势方的姿态,扬起艳丽的脸颊向卫晩岚解释了句:
“不是那个怂包蛋姐夫,是你在朱雀大街斩杀的姐夫。本宫与他相好数年。他出身寒微,本宫被迫行了别人。”
秦臻!!!
长公主是秦臻的情妇。
元明悦冠礼当天,私会公主,并以内力震伤驸马之人,正是军中高手秦臻。
然而卫晩岚无心与她议论旧事。
在卫晩岚跟前,不仅有卫婉宜,还有卫家宗室,京城官员,许多他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全部都在用憎恨惧怕的眼光注视自己。
那瞬间历史知识让卫晩岚明白过来,这些人有个共同的名字:新政反对派。
他们因共同的目的聚在这里,欲将自己处之而后快。
弓弩架上了……
暗器露出冷星……
刀剑纷纷出鞘……
仿佛只需顷刻,卫晩岚就会变成乱箭之下的肉泥。
但自从回到皇宫以来,经历的震撼之事太多,心脏历练过于频繁,反而使得卫晩岚别无反应,甚至是冷漠的凝视,眼睛里充满了空茫,像尊失魂落魄的玉像。
他问:“双生蛊。”
冷静反而像唱空城计!
他把卫婉宜吓得掌心汗津津,锦盒里闷着的蛐蛐,发出微弱的虫鸣,怕是已经要憋死了。
卫婉宜眉梢挑了挑。
到如今也没能看出小皇帝的底细,她一时不敢贸然,想试探拉近距离:“你要拿这小虫,救摄政王,你忘记他怎么对待你,你也忘记他不是卫家人,他是能夺走卫家天下的人……”
“虫子是真的,朕赐你万金。虫子是假的,你耽误了朕的事情。”
“你——”
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令人战栗的威胁。
在场叛党皆是一震。
他既是卫晩岚,又不像卫晩岚,是万念俱灰的卫晩岚,也是为了得到双生蛊,不惜代价的卫晩岚。
唐团蛰伏在紫宸殿殿顶,自上而下击出一道羽箭,箭锋斜穿过卫婉宜的左掌,使她突然发出声惨叫,然后那锦盒骨碌碌地掉落,滚到了卫晩岚脚下。
龙椅之下满是鲜血。
卫晩岚捡起锦盒。
便是谁也没能想到,先发制人的居然会是皇帝!
殿内陡然乱做一团,这些京官仅剩的蠹虫,卫氏皇族贪赃枉法的败类,平日里习惯锦衣玉食,相比于穿书以来就被迫走明君养成路线的卫晩岚,这些人完全没有任何心理素质应变。
看着是许多人……
但其实顶用的没有几个。
甚至就没有人,只是群乌合之众而已。
唐团带来的金吾卫攀爬在紫宸殿房梁各处。
弩箭飞速划过殿内,白光掠过,重弓硬弩之下,叛军应声而倒,这些金吾卫全都受到摄政王严训,早就练就了百发百中的本领。
一时间大殿之内,叛党到处寻找遮蔽物逃窜。
叛党完全没有了挣扎的心力,一见血,吓得全部都伏跪在地。
慌乱越发显得小皇帝有一种恐怖的镇定。
叛党的集结,反而使朝廷内部,最后的黑恶贪腐势力,全都扎堆似的聚集在紫宸殿。
宫殿响起叛党此起彼伏不绝的哀鸣……
卫晩岚脑海也是听不尽的声音。
【恭喜宿主已大幅推进任务二】
【继续推进任务二】
【任务二即将完成】
【宿主完成主线第二任务】
【已获得系统阶段奖励:四海升平九龙镜】
他听见这些声音,觉得跟神魂宛如隔着层。
他听不真切,也没觉察出欢喜。
他不想看到完成任务时的惨景,低头打开锦盒,盒子里是只奄奄一息,无辜被抓的蛐蛐。
不是双生蛊……
卫晩岚的心再度沉到极限,他把那只半死的蛐蛐托在掌心。
蛐蛐垂死时接触到外头清凉的空气,变得有些恢复活力,慢慢的,慢慢舒展躯体,伸展触须,发出细细的声音,充满了濒死得活的喜气。
卫晩岚若有所思,把那只蛐蛐给放走了。
转身面对紫宸殿殿门。
外头是北衙禁军,和萧霁带来的人手一前一后地进紫宸殿。
北衙禁军的统领摘下帽盔,阔步向前,对卫晩岚恭敬道:
“陛下,臣奉兵符出营,稳定宫廷局面,并已按照陛下旨意在各宫府搜索叛军余党,其余府宅抄没,叛军同党追查,也都在稳定进行!”
这些都是跟摄政王屡次历险时,他言传身教过的应对策略。
卫晩岚学会了。
还有一些,是他与苏靖之相处时,共同摸索出来的政策。
卫晩岚道:“你做得好,记得对将士们论功行赏,朕记得北衙还有特设的‘专项奖励金’。”
北衙统领大喜叩首。
本来想着要救驾的萧霁,此时看到卫晩岚完好无损,倒是叛军乱党满地横尸,一时愕然,但转而又觉得,也在情理之内。
他是小皇帝,也是能得到摄政王爱意的人,他能与苏靖之互相欣赏,必不止有美貌而已。
“陛下……”
卫晩岚点头,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
大限将至了。
卫晩岚再问:“还有人献双生蛊吗?”
萧霁难以自控,竟因为这句问话,倏然眼含热泪,摄政王对小皇帝用情至深,大魏国君何尝不是一样的?
有点羡慕,心里又有点酸,但更多的是遗憾。
“没有。”萧霁立即又提醒道,“陛下,朝廷政权不明,带来的祸患可能不止有这一桩。微臣恳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尽快参与亲政大典。”
***
巳时末。
宫廷正殿。
含元殿外陈设着祭坛,案头香火高张。
礼部尚书手执祷祝词,浑身盛装站在祭坛旁边,若不是唯恐有损仪态,他简直要踮起脚尖四望,等待皇帝的出现。
也不仅仅是礼部,三省六部,朝廷的文武百官,能来到亲政典礼现场的臣属,早已经迎着初夏炎炎骄阳,静候在龙尾道之下。
但其实殿外这些人的心绪,复杂起伏,因为皇宫方才有叛军企图挟持皇帝作祟的消息,还是像长了脚似的,从遥远的紫宸殿传到含元殿,进入各位臣工耳朵里。
有些臣子方才感知到恐慌,还以为宫中即将又要迎上一场大乱。
这时则又有消息传来——
皇帝只身入贼巢,空城计震荡四方,蛰伏的金吾卫寻找到机会奇袭,君臣顷刻平定叛军。
卫晩岚的威势在这瞬间到达了顶点。
如今宫中也有传扬着消息,摄政王生死不明,皇帝亲政以后,是真正的天下共主,再也无人能够撄其锋芒,此后大魏便要开启属于卫晩岚的时代。
群臣正在琢磨局势走向时,御道深处,传出声“皇上驾到”的高呼。
再接着,群臣目光同时投向御道:
……看到的不是身着礼服旒冕,而是龙袍常服的卫晩岚,他浑身明黄色锦绣,上头却泼溅着点点如红梅般的刺目鲜血!
那是种诡异而惊艳的观感。
皇帝小小一只,美丽却淡漠,令人不敢再看。
于是所有人只得低头,在他染血的袍摆之下行礼,惶恐地凝视卫晩岚金银线闪烁华光的靴尖,虔诚地对他拜道:“吾皇万岁。”
含元殿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起:
“吾皇万岁,万万岁。”
声浪几乎能把人掀翻,似乎要震裂耳鼓,震破脑袋。
山呼声巨响却没唤回卫晩岚的心神。
他人虽走在含元殿,踏上龙尾道,焚香祷告祭告后土皇天。
他站在含元殿俯瞰皇宫,眼睛里看似盛满了这里无论品阶高低的每位朝臣,能装下黎民苍生,囊括九州四海。
明君养成系统塑造的就是这样的皇帝。
摄政王费尽心思,想把自己培养成的,也是这样的皇帝吧?
称孤道寡,无人并肩,高处不胜寒。
他不开心,会想念那个人。
现代有一种精神障碍叫做PTSD,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对逝者思念。
死亡便是再也回不来。
从此再也听不到“小晚”了,从此苏靖之的形貌、声音、气息,都只能保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唯有在回忆中相聚。
初见就在这含元殿祭台前……
早知今日,为什么总是对朕遮遮掩掩?
为什么从相见起就剑拔弩张,而不是打打招呼,坦率地告诉自己:
“你好,我叫苏靖之,别害怕,我会是这个陌生世界里,对你最最好的一个人。”
所以。
——摄政王是个大坏蛋!!!
【登录成功。】
偌大的金屏从视野左右两侧,瞬间向正中聚拢。
卫晩岚与龙尾道之下的众臣被系统界面隔开。
纷繁凌乱的道具铺陈眼前。
在无数图标里,有个竹笼外观的图标,格外惹人眼熟,他曾在脉案房里,白林月跟前见过这种笼子,是饲养蛊虫的专门器物。
卫晩岚他颤抖地抬起指尖。
指头点在光屏,在半透明的系统界面上,呈现出这种道具的名字:
它叫……双生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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