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进入六月下旬后桃源镇的富贵蛋生意越发好了,不仅在桃源镇上畅销无比,连带着青河县的另外四个镇子也开始风靡这道咸香小菜,而这其中掌握了绝大多数鸭蛋供应的一品楼……自然是如日中天,生意百倍红火。
在这般情形下,一品楼钱掌柜本就嚣张的作风愈发跋扈,不仅日日爱去那些被打压的酒楼逛上一遭、嘲讽一番,还暗地里收购了桃源镇上的那些小饭馆,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压低菜价,逼得原先仅此于一品楼的第二大酒楼——醉闲居不堪压力,直接关门大吉了。
钱掌柜趁此机会威逼利诱,终是以低于市场的价格拿下了醉闲居,直接改为一品楼分店,继续壮大他的富贵蛋生意。见此情形,桃源镇上其他酒楼自知无力与钱掌柜相抗衡,纷纷向他投诚倒戈,以期求得一丝喘息之机。
这浩浩荡荡的打压、兼并、联合之举,最终使得桃源镇上所有酒楼生意皆被钱掌柜一人掌控,而在他春风得意之时,唯一的心头刺便是徐三娘手下的芳香楼,至今还在负隅反抗、不肯低头。
“哎——”这不知道是毛头第几次叹气了。望着这空无一人的酒楼大堂,他一甩肩上布巾,无奈地继续擦拭着店内的桌椅板凳。
徐三娘坐在柜台后对着账本,面色越发凝重。这段时日生意一落千丈,各种杂事搅得她身心俱疲,脸上愁容不断,整个人仿佛老了好几岁。可这些她如今都没心思在乎!她就是想不通为何这钱掌柜要这般赶尽杀绝,宁愿亏本做也要让他们一个个支撑不下去关门大吉,他就真的这么自信能吃下整个桃源的酒楼生意吗?
苏徐行进来时,整个芳香楼内安静无比、毫无生气,从小二到掌柜无一不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徐掌柜。”苏徐行上前低声唤了一句。
徐三娘缓缓抬起头看向他,唇角勾了半天也勾不出一个笑意。
她心里苦,便是假装也装不出笑容。
苏徐行自然知道他们是为何这样。其实他也有些惊讶,那钱掌柜看起来肥头大耳、满肚子心眼,但他这段时日的攻势太过凌厉,每一步的时机都恰到好处,且心思之缜密、手法之狠辣,真不像是他那般自负狂妄的人能做出来的。
再者,这用低价打压其他酒楼,按照如今一品楼的生意来看,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钱掌柜当真这般有财力,能闭着眼睛撒钱?
“哟,都忙着呢——”
说曹操、曹操到。
苏徐行还未开口与徐三娘分说接下去的事情,便听芳香楼门口传来了钱掌柜那阴阳怪气的嗓音。
这不是钱掌柜这段日子第一次来找茬了,徐三娘早已习惯,也懒得搭理他,她头都没抬接着对自己的帐。
毛头到底年轻,他见钱掌柜又带着一帮人过来逼迫自家掌柜,不禁冷哼一声,嘲讽道:“也不知道什么大风这么厉害,竟能将钱掌柜的刮过来。”
这话中的意思十分明显,不仅徐三娘噗嗤笑出了声,就连钱掌柜同行的几人也忍不住拿眼睛去瞄钱掌柜那痴肥的身子。
见众人都在笑自己,钱掌柜心中怒火顿生,他狠狠地瞪了毛头一眼,冷笑道:“等这酒楼倒闭了,你被扫地出门时便是跪着求我也没用!”
“倒闭”二字在徐三娘听来尤为刺耳,她“啪”地一声狠狠掷下账本,冲着钱掌柜咬牙切齿道:“钱、掌、柜……”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我们芳香楼虽不如你们一品楼,但也好好经营着,哪里有倒闭一说?”说着,徐三娘从柜台后走出来,目光冰冷,“要是不会说话,钱掌柜还是先回家好好刷个牙吧!”
这就是在说钱掌柜嘴臭了,毛头闻言十分机灵地接上:“哎呀,刚才谁站在风口在说话呀?嘴巴好臭啊!跟茅厕一样!”
一边说,还一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呵呵——”
这段时日,哪怕是自称最有傲骨的醉闲居掌柜也不得不对他低下头颅,他所到之处无人不打躬作揖、无人不殷勤奉承,钱掌柜几时受到这种侮辱,他脸上虚伪的笑意逐渐变得扭曲,目光渐渐凶狠。
“既然我给了你们机会,你们自己不把握,那我也没办法了。”钱掌柜说着突然哼笑出声,他一拂衣袖在板凳上坐下,接着挥挥手,跟在他身后的两人连忙从人堆里站了出来。
这两个男子皆是一身粗布麻衣,手里都拿着一张纸,正对着钱掌柜点头哈腰:“多谢钱掌柜做主。”
“嗯——”钱掌柜淡淡应了声,这才让他们两人说话。
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展开手中纸张,只见那是一张契约,他冲徐三娘一歪嘴角,笑得不怀好意:“徐掌柜可认识这契约?”
从两人站出来徐三娘便知他们意欲何为,见预感成真心中顿时一片荒凉,她见状闭了闭眼,压下那突然翻涌的悲凉之感,答道:“自然。”
“认识那就好办。”男子哼了声,“你欠我这菜钱也该付了吧?”
另一个男子也不废话,直接道:“还有我这肉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一旁的钱掌柜凉凉接上,“徐掌柜总不至于连这些农户的钱也要推脱吧?”
徐三娘深吸一口气这才睁开眼,声音有些颤抖:“二位……不是说能宽限我些时日吗?”
“那是我家那口子昏了头答应你的!我们这段时日自家日子不好过,徐掌柜就不要为难我们了吧!”
“就是!我娘年老糊涂了才被你忽悠得答应往后延些时日,但是你那钱不给,我们自己家吃饭拿什么呀?!”
两人说得振振有词,摆明了就是今日非逼了徐三娘掏出钱来。
想到方才对的那些账目,徐三娘心中发憷,这段日子生意一落再落,但该进的菜该买的肉却是一点也没耽搁,每日店门打门便是流水般的支出,先前生意好时赚的那些钱已经亏了许多进去了,若是再将这些钱清了,她怕是再也没有余力接着周转接着做下去了。
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话没错。这钱是她欠的,人家不愿意允她些日子也是该的,她没有理由拖延。
“二位……”想着,徐三娘艰难地张开口,“稍等我些时间,我这便去……”
“且慢——”
还不等她说完,却见那钱掌柜抿了一口热茶,幽幽接道,“这二位是心善等了徐掌柜这么多日子,徐掌柜——堂堂芳香楼的东家,您总不能装傻,一点表示也没有吧?”
表示?
徐三娘猛地皱起眉头:“你这是何意?!”
钱掌柜咳嗽一声,扫了两人一眼,二人心领神会,立马接道:“这欠的是本金,徐掌柜利息也要付一付吧?”
“利息?什么利息?!”徐三娘不可置信地望向两人,怎么都不敢相信合作了这么多年的人竟会变得这般陌生。
“喏。”两人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纸契,冲徐三娘笑道,“徐掌柜您亲自按了手印的,这账款拖延一日便多付一分利息,到如今有多少您自己算算吧!”
按了手印?!
徐三娘猛地上前扯过那纸契,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她按下的手印。她顿时就明白了,怪不得前段时间他们两家妇人会选在同一天晚上上门找她要钱,还非要她签下这所谓“长久合作”的契约,骗她说可以延缓只要日后芳香楼东山再起能继续合作。
因着这么多年的交情,加上那日她们陪她喝酒、谈心,她一时不察,竟是没细看这契约就按下了手印!
徐三娘双手微颤,心中苦不堪言。她自认为待他们不薄,这么多年的交情来往竟然还是比不过眼前的利益,他们竟帮着钱掌柜一起坑她、害她!
如果只是那菜钱、肉钱她还能勉强支撑,可再加上那些利息……怕是就将她掏空了,日后……
“呵呵——”徐三娘双目呆滞,突然笑出了声。
哪里还有什么日后啊……
见她似有崩溃,钱掌柜便知时机到了,他伸手点点桌子,冲着徐三娘苦口婆心地劝道:“若是徐掌柜捉襟见肘,钱某倒是可以帮衬一、二……”
说着他站起身来,转着圈的打量这芳香楼,嫌弃的意思十分明显:“虽然这酒楼老旧不堪,但同为桃源人士,我钱某岂能见死不救?只是先前帮了那么多酒楼,钱某一时也有些囊中羞涩,若是……”
剩下的话不用钱掌柜说完,徐三娘也知道他什么意思,她猛地朝他呸了一声,嗤笑道:“你、做、梦!”
“哼!”钱掌柜见她油盐不进,不由得冷笑一声,“不识抬举!”
那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了!
他朝外一挥手,瞬间从酒楼外蹿进来不少手持棍棒的家丁,就等着钱掌柜一声令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日徐掌柜若是拿不出钱,就别怪我们翻脸无情,拿你这酒楼抵钱了!”
钱掌柜话音一落,他身后众人纷纷冲着徐三娘高喊“还钱!还钱!”,那些家丁对视一眼直接闯进酒楼,凶神恶煞地便开始打砸。
毛头见状忙上去阻拦,却被一个家丁一推,直接撞上柜台,“砰”的一声,一个花瓶落地,激烈的破碎声让徐三娘心中一窒,她猛地叫喊道:“住手!”
在场众人纷纷停下动作,钱掌柜嘴角缓缓泛起一丝笑意,他挥一挥手,那些家丁们握着棍棒回到了他身后。
望着这自己一手经营的芳香楼,徐三娘泪眼模糊,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她颤颤巍巍地走到桌前,抚摸着那她亲手挑选的榉木桌,心中恨极!她抬头看了一眼酒楼门口,钱掌柜满脸的得意在她看来刺眼极了,她悄悄伸手摸向袖中,那里时时刻刻都藏了一支她防身的银簪。
簪子底部被她磨得异常锋利,只要插入颈侧,一定一击致命!
这该死的钱仁才,无仁亦无才!她今日就让他用命来赔偿她的芳香楼!
徐三娘眼神瞬间狠厉,她握住簪子,猛地起身准备向钱掌柜那走去。
而正在这时,只听酒楼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见先前站在外面看热闹的众人稀稀拉拉地就跪了下去。
“拜见大人!”
大人?什么大人?!
徐三娘一怔,眼神逐渐清明。
钱掌柜亦是一僵,他唰地站起身,就见门口走进来几个挎着刀的衙役,一边往里走一边将众人往两边赶去:“让开!都让开!”
待清出了一条路,就见一个长衫便服,长须飘飘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观其容貌姿态,不是这青河县的县令——许大人又是何人呢?
这许大人怎么来了?
在场众人皆是疑惑,但见了父母官,第一反应还是跪下问好。于是一屋子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拜见大人!”
“免礼。”许大人直接进了大堂里面,面对众人坐下,接着摆摆手让众人起身了。
“谢大人!”
众人起身之后,钱掌柜刚才的谱也不敢摆了,老老实实地站在人堆里,不敢吭一声。
徐三娘不知这许大人为何前来,但作为芳香楼的主事她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大人大驾光临……”
“哦~”许大人闻言摸了摸身前胡须,满脸和善的笑意,“你芳香楼有如此仁爱之心,本官自然要代青河百姓亲自前来表示一番感谢啊!”
仁爱?感谢?
徐三娘越听越迷糊。
却见许大人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了一番,突然问道:“那苏小兄弟呢?”
苏小兄弟?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谁?
徐三娘倒是一惊,难道是……
“许大人!”只听门口传来一道清脆的笑声,不知何时消失的苏徐行走了进来,他一身浅蓝直襟长袍、长发束冠,冲许大人弯腰作揖,道,“小人在此。”
“苏小兄弟不必客气。”见到苏徐行,许大人眼里多了几分真实的笑意,他接着看向一旁的徐三娘,见她面色惨白,顿时有些奇怪,“这便是芳香楼的掌柜吧?”
“这怎地……”仔细观察了一番店内场景,许大人猛然站起身子,脸色微沉,“这店内有打砸迹象……”
说着,他看向酒楼门口还抱着棍棒的那些家丁,目光如炬、声音威严又冰冷:“在我青河境内,居然有私自打砸、伤害百姓……这般恶劣之事!是当本官不存在吗?!”
此话一出,那些家丁吓得魂都没了,一个个唰地就扔了棍棒、跪了下去:“大人饶命啊!”
“我们都是被逼的!”
“大人饶命啊!”
“被逼的?”许大人冷哼一声,接着问道,“何人逼迫?”
听到这话钱掌柜瞬间面无血色,双腿发抖,背后冷汗一阵接着一阵。他最近确实太过忘形,今日竟然撞到了许大人的枪口上。
可这许大人,怎么就来了呢?
跟掌握他们生杀予夺大权的父母官相比,钱掌柜的威逼利诱那就不值一提,几人眨眼功夫就将钱掌柜出卖了。
许大人闻言猛地一拍桌子:“好啊!”
这声“好啊”直接震在钱掌柜心头,他腿一软,“砰”的一声就跪倒在地,不仅如此,更是将头磕得咣咣作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请大人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饶你?”许大人冷笑一声,“在我青河境内你竟敢教唆百姓、打砸酒楼!若今日饶了你……明日你岂不是要爬到本官头上作威作福!”
这话说得严重,钱掌柜哪里还敢多嘴,只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跟他一起的众人见状亦是跪地求饶,哪里还有方才的神气活现。
“张虎……”
许大人没管他们,又坐了下去,徐三娘眼疾手快地端上一杯热茶。
接过茶杯,许大人抿了一口,突然发问:“这打砸之事按律例该如何处置啊——”
名叫张虎的衙役猛一抱拳:“如此恶劣之事,应当赏五十大板、牢内关押月余!”
五十大板?!
听到这四个字,钱掌柜一翻白眼直接瘫倒在地,五十大板上身他焉有活命之理?早知今日……早知今日……他就不该听了那劳什子贵人的话趟这趟浑水!
等张虎回完话,许大人嗯了一声,接着略一抬手,淡淡道:“那便——”
却见一旁一直站立不语的苏徐行突然一掀衣袍,单膝跪地,冲许大人拱手道:“大人——小人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大人掩在茶杯下的唇间微微勾起,戏唱到这里,主角是该登场了。
见许大人不言语,苏徐行接着道:“求大人听小人一言。”
许大人放下茶杯,缓缓应了一声:“起身吧。”
苏徐行闻言谢过许大人,然后站起身子,看向钱掌柜的眼中满是笑意。
好戏开唱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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