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中年男子没有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 愣了一下,脸上悲喜交加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脸上还带着挤出来的眼泪,被风一吹干在脸上, 仔细看还能看出一点痕迹,可是中年男子的眼神和姿态却彻底变了。


    他直起了微微佝偻的背,淡紫的眼眸印着晏来归沉静的眉眼, 轻柔道:“主君,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晏来归低头看了看从中年男子手中逐渐蔓延过来,爬上他手腕的魇气,诚实道:“不是很好。”


    那魇气绝对不同于他们之前杀死的那些寻常魇气,它们一接触到晏来归的时候,晏来归就感觉到了皮肤上阻滞黏腻的触感, 没有什么攻击性, 可是却能让晏来归体内的魔气运转凝滞起来。


    殊灵眼神陡然凌厉,镜悬当空朝着中年男子抓住晏来归的手斩去, 可是如今再想把中年男子与晏来归隔开来, 也已经晚了。


    离几人最近的弟子们蓦地直挺挺坐起身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殊灵的剑下扑来,逼殊灵收剑。


    弟子们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了开来, 却是一片如墨般的漆黑。


    他们本来因为受魇气侵蚀程度最深,体内魇气暂时无法彻底根除, 如今倒是成了中年男子手中现成而趁手的魇气补充。


    魇气从他们体内骤然涌出, 人体成了容器和载体,将所有承载进来的魇气完全释放。


    本应该暂时安全的山庄内,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一幕。


    几乎是瞬息之间, 涌出来的魇气就罗织成了一张漆黑的大网,兜头将山庄里所有人全部吞了下去!


    孟苍反应迅速, 原地撑起一张保护网,将其山庄里其他普通人护在身后。


    殊灵反手把晏来归按在自己怀里,再把镜悬掷了出去,任由自己和晏来归被魇魔吞噬的时候,让镜悬直直地往中年男子的魇境识海刺去。


    镜悬顺畅无阻地穿过了层层浓墨般的魇气,最后刺穿了中年男子的眉心。


    中年男子似乎没有想到殊灵对同族人类的躯体也能如此毫不留情地下手,一道紫色轻烟从中年男子流血的耳朵旁钻出,却被数道剑气钉在了地上。


    殊灵冷冷道:“滚。”


    那道轻烟忽地原地散开,再重新化成了一个人形,声音有些沙哑道:“剑尊大人真是手下不留情,对自己的同类也能如此痛下杀手,如何担得起人族剑尊这个名号?”


    殊灵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先把气喘匀再说。”


    被镜悬剑气这样刺一下,那道淡紫色轻烟变得稀薄了不少,化出的人形也虚影缥缈,显然并非像他表面那样游刃有余。


    “泠见,”晏来归手中化出明辞剑,道:“我没有教过你们滥杀无辜,没有教过你们弃明从暗,也没有教过你们颠倒黑白,污蔑他人。”


    中年男子这个状态,已经不是被魇魔控制这么单纯了。


    他的神智神魂都已经彻底湮灭,可是身体还保持着人形,所以这具躯体才化成了泠见能够完全操纵的木偶。


    那道紫色轻烟化作的人形容貌昳丽,瘦瘦高高,身段却很柔韧,身上披着一件不太合身的黯金长衣。


    衣服上面还沾着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可是泠见却珍惜得很,一直穿在身上不肯丢掉。


    泠见看着他手中对准自己的明辞剑,有些难过:“主君,您以前把我们养在魔宫的时候,不会用剑对准我们,也不会用血脉压制逼迫我们束手就擒的。”


    晏来归收回属于魔君的威压,道:“你以前也不会和魇魔这么亲昵地沆瀣一气。”


    也是。


    看样子,泠见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些血脉杂糅的半魔了,连体内不多的魔族血脉如今应该也所剩无多,不然不会对晏来归的威压压制毫无反应。


    “主君,他们怕您,恨您,厌恶您,歪曲您,可您才是最该被敬仰的,”泠见朝晏来归伸出手,用一种嗔怪的语气道:“他们这么坏,您不要和他们在一起了,他们不值得。”


    晏来归站在原地没有动。


    后方孟苍能撑,护住山庄里的人应该不成问题,泠见显然只冲他来,何况有殊灵在这里,剩下的魇魔不必他操心。


    晏来归偏过头,轻轻拽了拽殊灵的衣袖,道:“很久以前的遗留问题了,我来处理?”


    殊灵只是盯着泠见身上那件黯金长衣上干涸的血迹,答非所问道:“你的血?”


    “你以前也受过不少伤吧,”晏来归道:“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早就没事了,不用担心。”


    泠见冷冷看着晏来归和殊灵如此旁若无人,阴沉道:“主君。他们欠你的,总是要还的。”


    明辞和镜悬共同亮着光芒,撑起结界护在两人的周身,周围的魇魔已经将他们两人完全包裹,彻底隔绝了外界,连孟苍他们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晏来归感受到周围景象开始扭曲变化,光影被打碎成千万细碎光片,揉在一起搓散搅乱再重组。


    唯有肩膀处用力攥着不让他被魇魔拖入未知深渊的手具有鲜明的存在感,让晏来归勉强在周围万花筒一般的扭曲景象中心定。


    这是魇魔最擅长的手段,以局中人的记忆编织成一道深渊般的梦境,让局中人沉溺其中,或痛苦或欢愉,无可自拔。


    光靠蛮力是无法将魇境打破的。


    他们被隔绝在魇魔梦境里面,孟苍那边再次断联,不知情况。


    泠见道:“主君,您不该小看我。”


    他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紧紧盯着晏来归,笑道:“那些丑陋的人族,不能害我们至此,还岁月静好数百年啊。”


    晏来归抬手将明辞剑召回手中,道:“冤有头债有主,欺负一些不知道的人很没品,要替我鸣冤,为什么不向罪魁祸首动手?”


    泠见叹了一口气,微笑道:“主君还是这么善良。您放心,会的。总得先让他们知道才是吧?”


    晏来归并不如何高看泠见,但他一定不会小看魇魔。


    这种突然出现在大陆上,并且从一出现就被大陆上所有种族生灵共同仇视却还存活至今的外来物种,必定不会轻而易举地就被打败。


    当初泠见和其他半魔死在了魇魔手中,其他半魔不见影踪,泠见却还能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不受魔君血脉影响,能操纵魇魔,是什么物种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不会是原来低微的半魔就对了。


    晏来归抬手按在他周身的屏障上,道:“你若顾念旧情,不动这里的人,让魇魔撤离,我撤掉自己的护体屏障跟你走。”


    殊灵攥住晏来归肩膀的手瞬间收紧,手背青筋绷起,活生生气笑了:“晏来归,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孟苍顾好大后方,他在这,晏来归也在这,还弄不死一个泠见?


    要他献祭个什么!


    晏来归:“……”


    晏来归大呼冤枉:“过过过,当然过。”


    他又不是什么不知深浅的愣头青,能跟着去,肯定是对自己的后路有信心的,怎么可能不管不顾往前冲。


    他的确很想知道,魇魔给了泠见什么,能在当时那样断了气的情况下,还能让泠见变成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而且这不是还有尚未说出口的,泠见不顾念旧情的方案二么!


    第42章 第 42 章


    泠见笑了一下:“我答应您, 不伤害这里的人,您也答应我,跟我走, 不许出尔反尔。”


    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旋转涌动着巨大的黑色漩涡,正缓缓覆盖过头顶, 将天光完全遮蔽。


    孟苍第一次觉得之前处理的魇魔如此简单。


    那些漆黑如墨的气息原地化作了不人不鬼的形状,向他们步履阑珊地压了过来,一剑斩碎无数,又有无数魇魔新生,像是根本消耗不完一样。


    这些是完完全全是魇魔化作的形体,比它们控制生灵躯体而成的那种魇魔更加难以对付, 一旦沾上, 就会感觉到魇魔那一端无穷无尽的吸力,几乎要把神魂都扯出来。


    一沾上那粘稠的墨色, 浑身灵力都阻滞不少, 只要碰上一点, 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麻烦,急难甩脱。


    它们缓缓爬过孟苍撑起的防御结界, 无孔不入地侵蚀破坏,剧烈消耗着孟苍体内的灵力。


    那一端, 晏来归在背后轻轻握了一下殊灵的手, 离开的时候十分凑巧地碰了一下他腰间的魔君令牌。


    殊灵低头,眼神在“来归”二字上划了过去。


    那块写着晏来归名字的令牌在殊灵的腰间微微晃荡了一下,引起了泠见的注意。


    他眸光落在令牌上面, 习惯微笑的假面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裂痕:“主君……您竟然,连魔君令牌都给了他?”


    晏来归闻言抬起头:“是啊。怎么了吗?”


    “……”


    见泠见又不出声了, 晏来归便道:“我要看着你将魇魔全部收回,离开弥灵州。”


    泠见无可无不可,抬手打了个响指,山庄内遮天蔽日的魇魔便迅速消散,钻回了泠见的体内。


    然而只有山庄内的魇魔消停了,山庄外,弥灵州内,尚有魇魔肆虐。


    晏来归和殊灵周围的魇气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泠见站在前方,礼貌道:“主君请。”


    意思很明显,他可以先做退步,晏来归也得给出相应的动作。


    晏来归耸了耸肩,抬手收回明辞剑,顺着魇气分开的道路向泠见走去。


    屏障一被撤去,周围的魇魔瞬间开始蠢蠢欲动向往晏来归身上缠绕,可是在触碰到他的前一刻,蓦地撞上了一道无形的精神域。


    晏来归缓步向前走,道:“把时愉周围的魇魔也撤了。”


    泠见平等地对所有人族抱有偏见,所以极其不情愿,道:“主君,人族没有一个好东西,不配您这么掏心掏肺。”


    晏来归耐心道:“你家主君好不容易有个这么喜欢的,没办法啊。”


    “……”


    泠见恨恨地看了殊灵一眼,挥手撤掉殊灵周身围绕的魇魔。


    晏来归这才收回精神域,主动让魇魔缠绕上他的手脚。


    在他离开之前,殊灵忽地拉住晏来归,指腹晏来归的手腕内侧用力摁了一下。


    被殊灵按过的地方骤然烫了一下,随后恢复了原样,晏来归好奇地看了看,却没有看出什么东西来。


    孟苍那边压力骤减,在周围漆黑涌动的魇气莫名其妙散去之后,同样看见了晏来归那边主动让魇魔缠上来的场景,愕然地大声喊道:“魔君?你去哪?”


    泠见用魇气把主君缠了个死紧,把人请了过来之后,这才终于欣然不少:“主君,您放心,我不会害您。”


    “真的吗?”晏来归姿态倒是挺放松的,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泠见身旁,微微抬起手给他看。


    粘稠的魇气一直萦绕在晏来归的周身,对他虎视眈眈,晏来归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也同样吸附着一团似乎想要将他拆吃吞尽的魇魔,如有生命般缓缓蠕动着。


    接触皮肤的地方不知何时生出了尖锐的部分,扎入晏来归的皮肤之中,有温热新鲜的血液涌出创口,滴滴答答了落了下来,被下方浮动的魇气悄然吞噬。


    泠见脸色一变。


    晏来归抬手仔细端详着,任由血顺着形状优美的腕骨流入袖中,抬眸将泠见的神色尽收眼底,轻声道:“你不会害我,它可不一定呢。”


    泠见似乎极为生气,伸手将扒在晏来归手上的魇气揪了过来,用力攥掌捏碎,脸色难看道:“……主君,奴的失误。”


    一急,有些称呼就忘记改了,还是那个容易着急的性子。


    晏来归眼神落在那些被捏碎的魇气身上。


    抛开泠见现在是什么物种不谈,如今泠见与魇魔关系匪浅,能够操纵魇魔的同时,对魇魔的杀伤力并不弱。


    他们斩杀魇魔的时候,即使将魇魔千刀万剐,那些碎裂的魇气也能如墨水般聚拢粘合起来,不刺穿本源根本无法彻底消灭。


    可那些被泠见用力狠攥的魇气当场便灰飞烟灭。


    晏来归若有所思。


    泠见低眉顺眼地拿过晏来归的手腕,就要给他止血,连碰到晏来归的时候都只敢轻轻捏着那一块腕骨,生怕多冒犯一点。


    可是晏来归却抽回了手,道:“不必了。”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细小的伤口在魔族强大的自愈能力下迅速愈合,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泠见一愣。


    随后他轻轻低下眼眸,遮掩眼中的失落,复又扬起笑脸,乖顺道:“主君,走吧。”


    不知泠见做了什么,晏来归周身的魇魔即使蠢蠢欲动,也没有再像之前伤害他那样僭越半步,就这么牢牢锁住晏来归周身大穴,让他无法动用魔息反抗。


    “你现在算是活着,还是死的?”晏来归拢着袖子缓步走着,语调悠闲,像是一场许久不见的故人叙旧。


    泠见想了想,老实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半死不活吧,我醒来就这样了。”


    魇魔害死很多人,他不喜欢魇魔,可是魇魔的确让他起死回生,并且让他拥有了曾经不敢想的……力量。


    “但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泠见开心道:“主君,我再也不会成为您的拖累了。我想救您。我不能看着您就这么活生生地被他们害死。”


    “……”晏来归垂下眼眸,慢吞吞地噢了一声。


    也不知道这孩子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与虎谋皮不是什么好事。不被吃得连渣都不剩,就已经很好了。


    山庄里的孟苍指着晏来归离开的背影,在殊灵面前急得都要跳起来了,然而殊灵却只是拦着他,站在原地不曾动作。


    "泠见。"


    晏来归停下脚步,轻轻开口。


    泠见也停在了他的侧后方,道:“主君?”


    行走的过程中,泠见的脚步始终后他半步,不曾逾越半步。


    泠见很喜欢这个角度。


    他为了给家里老父母和幼妹讨一口吃的,自作主张把自己卖了,从一开始咽下血逼自己低头,最后把自己磋磨成了那些上位者口中的尤物。


    贱命一条而已,没有什么所谓的,只是主君偏要把他们拉出泥潭。


    泠见从前有多恨自己卑躬屈膝,现在就有多喜欢在主君身旁卑躬屈膝。


    那样主君就会花多两分心思,专门揪他出来严肃谈话。对那时候的泠见而言,能多听主君与他说说话,都已经是天赐的万幸了。


    只是用过一次,他就不再表现得太过分了。


    像这样,只是后主君半步,用仰视的角度来看他就已经足够了。


    主君总是被其他事情绊住心神,纵然很想吸引主君的注意,可他再怎么没底线,也不该让自己成为主君耗神的原因。


    主君不许他们这些血脉低贱的半魔称奴称妾,不许他们自怨自艾,想要他们以正常魔的身份好好活着,随便怎么样,活着就好。


    那段时间主君还未正式继任魔君,外面总谣传主君私用魔渊之心,要向他讨说法,因此主君身上隔三差五就带着血气,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主君不肯说,他们也没办法知道。


    人族讨厌他,魔族内部也不见得多喜欢他,可是主君每天还是笑吟吟的,窝在魔宫里过得悠然自得,还总是喜欢捡一些流浪小妖回家,没事的时候一抱就是一整天,魔宫之内去哪都揣着。


    他们这些被留在魔宫里的半魔想为主君分担分担,自动自觉担起了喂养照顾小妖们的职责。


    有时候主君要出门处理突发事情,小妖们从他的身上跳下来,有一只在晏来归身上待得最久的小猫妖便吧嗒吧嗒跑过来蹭他们,带着主君身上残存的体温,蹭得泠见心尖都在颤抖。


    他太脏,也只能用这种方式,离主君近一点。


    而现在,他有了站在主君身边的能力,庆幸老天垂怜。


    因此当泠见注意到的时候,晏来归收回去的明辞剑不知何时从身后悄然抵住了他的后心。


    晏来归静静凝视着他,道:“泠见,你该知道魇魔不是什么好东西。”


    泠见沉默了半晌,忽地笑了起来,两颗尖细的犬牙若隐若现:“主君。我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当初您让我们看的书卷,我半分懈怠都不敢有。”


    所以……他就知道以主君的性格,一定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您想讨的公道,想做的事情,我替您来,”他语气轻柔道:“只是回头的话,就算了吧。”


    为时已晚。他回不了头了。


    话音刚落,魇气骤然刺入晏来归后颈,彻底封住他最后一道关窍,将晏来归体内所有魔息骤然抱死。


    弥灵州内所有的魇气共享着晏来归方才滴下的血,原地织成了一张魇魔梦境,将州内所有人都笼罩在内。


    与此同时,明辞剑身缩成巴掌大小,彻底没入泠见的后背。


    周围魇魔骤然凝固。


    泠见呛咳几声,捂着嘴,却没有血,只有散如烟的魇气流出来。


    泠见的心脏被明辞剑刺穿定住,周围供他驱使的魇气骤然失去了指引,因此显得松散不已,没有半点吞噬人的能力,伸手一挥就散。


    明辞,魔君伴随血脉而生的本命武器,与他心神相伴。


    难怪能够来去无痕。


    可惜主君还是心软,动手终究慢了一步。


    晏来归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泠见本想伸手去接,可是下一刻却被一柄雪白的长剑干脆利落地斩断了双手。


    殊灵把人护在怀里,镜悬顺着明辞刺入的地方再次洞穿,泠见神色闪过痛楚,连动作都迟缓了不少。


    双手是魇气所化,痛一下还能再生,心脏是他控制魇魔的关窍,晏来归只想镇住他控制魇魔的能力,殊灵却是真切想他去死。


    不过那怎么可能呢。他好不容易活了过来,才不会心甘情愿就这么去死。


    泠见按着心口,脸色惨白,却还是笑着低语道:“你,还有你身后那些人,好好看着。”


    话音刚落,弥灵州上方的魇魔梦境就骤然将所有人卷了进去。


    第43章 第 43 章


    那魇魔梦境无形无影, 根本不受防御阵法影响,即使被拦在外面,也能通过地上躺着昏迷不醒的人悄无声息钻出, 孟苍等人根本防不胜防。


    若说晏来归那一剑让泠见失去了大部分魇魔的控制,那么殊灵那一剑则让泠见成功重伤,必须得回魇魔封印地修养。


    他如今和魇魔共享本源力量, 殊灵杀不死他,顶多能让他重伤罢了。


    心脏被镜悬戳成泥他都还能有救,这就是魇魔的厉害之处。


    泠见早已经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活人了。


    只是心脏受损,泠见已经没有能力从殊灵手里抢走主君了,这次本来应该势在必得,没能带回主君是他的失误。


    泠见咬牙, 抬手将镜悬拔了出来, 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殊灵按着晏来归的肩膀,掌心灵力一震, 就将晏来归身上的魇气禁锢全部震碎。


    周围的魇魔因为泠见的重伤, 织成的魇魔梦境没有杀伤力, 虽然依旧无法用蛮力打破,但是人被吸进去走一遭, 等到剩余魇气消耗完全,自然也就出来了, 无须多操心。


    倒是晏来归。


    殊灵在漫天魇气中原地坐下, 虽然生气晏来归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但现在晏来归毕竟还是昏迷的伤者。


    再怎么生气,也不该对伤者斥责动手或者发脾气。


    殊灵面无表情地低头, 捏开晏来归的唇角,把上次特地进货的魔族特用伤药一股气全部倒了进去。


    丹药入口即化, 晏来归昏迷之中忍不住呛了几下,脸色因为全身魔气凝滞而显得有些苍白。


    咳那几下像是什么重伤将死之人一样,殊灵本来要去捏他鼻尖堵他呼吸作恶泄气的手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在晏来归后颈很快愈合的泛白淡疤上轻轻摩挲。


    晏来归觉着痒,无力的手下意识攥住殊灵的衣角。


    他似乎感受到了谁无形的怒火,昏迷之下依旧本能地在殊灵怀里蹭了几下,看起来格外让人心软。


    殊灵气得牙痒痒,却拿他毫无办法。


    魇魔梦境已经开始侵入殊灵的识海,殊灵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


    晏来归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身体轻飘聊的,好像要飞起来,可是腰间始终有一条线圈着他,不让他彻底离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骤然惊醒坐起的时候,先被什么东西掉落在被子上的坠落感吸引了过去。


    那软软的一团骤然从晏来归胸膛上掉了下来,迷迷糊糊被摔醒,委委屈屈地咪了一声,睁开眼睛,和紫眸魔君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猫,毛发蓬松漂亮,脊背上长了一双羽翼丰满的翅膀。


    飞天小猫睡觉的时候翅膀一般都会蜷缩起来,只是骤然袭来的坠空感让小猫的翅膀炸了出来,可怜兮兮地扇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掉在半空之中。


    飞天小猫委委屈屈,控诉地朝着晏来归咪呜了几声。


    晏来归有些恍惚,不过身体的本能让他不经大脑就已经伸出手去揉着小猫毛茸茸的脑袋,飞天小猫被搓搓脑袋搓开心了,也不计较在晏来归胸膛上睡得好好的,半路突然弹射起飞的事情了。


    小猫喉间呼噜着,抬爪按住晏来归的手指,探头过去,蹭蹭。


    晏来归还有些困倦,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腰间有一根无形的线,一直在紧紧锢着他,可是晏来归伸手摸去,却什么都没有。


    飞天小猫?


    他现在不是已经离开了魔宫,和谁去了……


    谁?去了哪里?


    晏来归茫然呆住,脑子断片。


    下一刻,他自己自动明晰了:


    噢。他刚穿过来不久,刚遭遇过一睁眼就要命的内部刺杀,躲躲藏藏逃命,在禁地里重伤初愈后,重新回到了魔宫。


    晏来归记得那天将原主当场弄死的魔族的脸,按照这里的话来说,就是魔域七大领主,其中的五位。


    还有两位,一个是原身,一个是刚成年不久,修为不太够所以没有参加的新任领主。


    这具身体在晏来归穿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可不知为何,当他的灵魂被拽进来的时候,这具身体就在无形之中悄然发生了一些改变,与晏来归在原来世界的身体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晏来归在禁地被李娘一家捡回去瘫在床板上等伤势愈合的时候,想了又想,还是没能明白为什么会发生现在这种事情。


    他的脑内只有继承过来的原主修为和记忆,还有模糊的剧情。


    是的。这个世界是一本书,他穿的只是一个烂烂的配角炮灰。


    还是个快死的炮灰,让晏来归一个没见过血腥场景的病死者强行体会了一番差点被人残暴弄死的感觉。


    和这个炮灰工具人角色相关的剧情像是被强行灌输进了晏来归的脑海里,很生硬,像是读了一本残缺不全,只剩结尾几页的小说一样。


    他只知道原身的作用只是在结尾用来对主角受强取豪夺,然后顺理成章死掉,再多有用的信息就没有了。


    之所以拉晏来归进来,只是因为原身出了意外,不知动了什么歪脑筋,自己监守自盗,把魔渊里的魔渊之心私自盗走用掉,当做投名状给了这个世界被封印的大boss,让boss有一部分力量提前跑出来了。


    晏来归很迷惑,非常迷惑。


    他有点不想接这个烂摊子,但是总不能死回去。


    原身修为还挺高的,轻易死不掉,想死估计还得受很大的罪。


    晏来归怕疼,虽然不是很想活,但也没有那么想死。


    但是如果把他拉来异世界,要他各种遭罪只为替天道把剧情拉回来,拉回来后还要他按照结局死在主角手里,那晏来归实在是不太想当冤种。


    现在死回去,和受苦受累打几十年白工再死回去,哪个更划算晏来归还是分得清楚的。


    不过,这个世界的天道似乎感知得到他的想法。


    自从晏来归开始思索怎么样能无痛弄死自己的时候,他躺在庭院里面能被青鸟衔着不慎掉落的市价五十万魔石一颗的冥海夜明珠砸到。


    抱小猫出门溜达,能被莫名其妙长在大路上的天山雪莲伸出伴生藤绊到,晏来归和小猫原地看着摇头晃脑往他储物戒里爬的天山雪莲,沉默了很久很久。


    晏来归随便找了处阴凉地坐着,吸两口乖巧呼噜的小猫,抬头一看天都黑了,绝迹已久的珍稀灵兽星陨白虎站在他们面前,亲亲热热地伸出满是倒刺的舌头舔了过来。


    一只前爪就能把一人一猫拍成肉泥的体型把光线全部遮完,传说高傲强大的星陨白虎快乐地给晏来归和他怀里吓到炸毛的小猫舔毛,拿巨大的毛茸茸脑袋抵着晏来归蹭,一副想要和他回家的模样。


    但家里确实养不下这么大只的白虎,真把星陨白虎带回家,打个滚都能把魔宫压塌。


    晏来归就这样不小心捡了很多稀奇古怪价值不菲的稀世珍宝,那个时候晏来归就隐约明白了天道的意思。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晏来归回想着原主领主加魔渊血脉准魔君的身份,试探着开始接手魔族业务。


    他去了一趟原主撒手不管多年的溪日领地逛了一圈,把在里面占山为王肆意妄为的地头蛇收拾了一顿,再把天道送的各路宝物换了魔石,全部砸在了溪日领地里。


    溪日领地的大祭祀看着晏来归跑上跑下忙着收拾骑在底层魔族头上作威作福的地头蛇,收拾完还亲自上门请教他如何规划建设领地,那双被布帛蒙住的眼睛转向了晏来归。


    不多时,大祭祀的布帛忽地渗出了血,晏来归暗自心惊了一下,不过大祭祀似乎不以为意,转过身换了一条新的干净布帛,对他微笑了一下,开始教他怎么把魔石用在刀刃上。


    溪日领地的大祭祀一脉全都知识渊博,擅占星卜卦,来历不明,历来是魔君御用的先生。


    晏来归和先生请教的次数多了,也便熟了起来,先生甚至还会微笑着打趣道,晏来归是第一个没有动不动就用砍头丢魔渊里喂岩浆来威胁大祭祀别教魔君做事的魔渊血脉。


    晏来归清了清嗓子,没敢说话。


    当天回到魔宫,飞天小猫咪呜咪呜地飞出来迎接他,第一件事是兴奋地扇着翅膀叼晏来归的手把他带去庭院。


    然后晏来归就看见了据说能够起死人肉白骨的万年参精,大大咧咧地在魔宫的院子里拍着肚皮晒太阳。


    看见晏来归来了,也不跑,原地翻了个身想伸懒腰,因为太胖爬不起来,还是飞天小猫凑过去把参拱起来的。


    那时晏来归就明白了天道的意思。


    按照剧情人设做应该做的事情,报酬,多多滴。打几十年白工还要死回去,是不可能滴。


    给天道打工很有前途,生活有了盼头,好处是实打实的,晏来归干脆就这么当着了。


    当天,晏来归睡了一个格外安稳的觉,第二天神采奕奕地回了一趟禁地。


    他从禁地养完伤出来,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去了,虽然晏来归也很奇怪为什么禁地里会有活魔,还就只有他们那一村的魔,但他毕竟受魔恩慧,如今突然暴富发达了,怎么说也得回去回报一下。


    第44章 第 44 章


    修真界所有大大小小的宗门都收到了神域张贴推送出来的一则悬赏令, 发布者已匿名。


    内容是魔君私自动用邪术,将魔域边缘居住着的普通魔族炼制成活死魔,祸乱人族边境, 危害严重,希望各路能人志士能够出手相助,铲除活死魔, 捣毁藏污纳垢的禁地。


    如有成功摧毁者,十万上品灵石酬谢,可兑换其他宝物。报酬可议,只多不少。


    这是以神域公章公示出来的悬赏令,发布者已经提前将十万上品灵石汇给了神域,用神域的信用做背书, 可信度自然极高, 不怕被骗。


    十万上品灵石,已经是其他中小宗门几年的总收入。


    而这一句报酬可议, 可比十万上品灵石的含金量高多了。


    上品灵石是人族领域最顶尖的通用货币, 靠动脑筋出卖体力努努力也能换到一两颗, 但是价值十万上品灵石的宝物资源或武器丹药,可不是普通人努努力就能得到的。


    不出意外, 林倚发完悬赏令的那一刻就收到了很多应答的回信。


    他把用来发布悬赏令的身份令牌放回储物袋里,在储物袋的遮掩下不动声色地销毁, 做完这一切之后, 肩膀却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小倚啊。”


    林倚居然没有察觉到那人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他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可是心里已经悚然惊了一下。


    他转过身去,脸上和善的笑容已经端了起来:“怎么了?”


    说完, 他才终于看清了身后人的脸。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老人脸,脸上满是皱纹, 胡子花白,可是一双眼睛却明亮无比,精神矍铄,根本看不出多年带伤带病的样子。


    是玄天宗前任老宗主,孟谦。


    林倚和老宗主不熟,只是在他退休前见过几次,之后老宗主常年闭关,他就更没有见过几次了。


    论辈分,孟谦的确是宗里为数不多能喊他小倚的人了。


    林倚方才销毁身份令牌的动作很隐蔽,所以并不担心被老宗主发现端倪,笑着说道:“孟老宗主,您老身体可还好?出关了居然也一声不吭,晚辈要是知道您出关了,一定提前备好礼物恭贺宗主出关。”


    老宗主笑眯眯地拉着林倚边走边聊,感叹道: “小倚,你也是副宗主了,我不过是个退休又病重的老头子,不必行此虚礼。”


    林倚道:“孟老宗主福如东海,定能长命千岁。”


    孟老宗主揣袖:“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呢,还年轻,前途大好啊!”


    林倚腼腆地笑了一下,心下却纳闷这死老头子怎么这个时候出关。


    老宗主感慨:“你说,人活着为了什么呢?浮名浮利转头空,金山银山作坟堆,为了这些东西不择手段抛掉良心,真的值得吗。”


    林倚含笑道:“毫不费力地拥有过,当然能轻松做到视其如粪土。孟小宗主出身优渥,应当也没有体会过一把米煮三顿,看着自己的亲人被别人踩在脚下随意侮辱的感受吧。若是他的话,自然是不会追求这种俗物的。”


    孟老宗主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说话了。


    *


    晏来归每做好一件原身应该做的事情,就会很不小心地捡到好东西,身价飙升,储物戒都快塞不进去了。


    收人这么多好东西,晏来归也不好不干活,便暗暗记着最后要抢人帮主角攻受达成生命大和谐的剧情。


    他莫名其妙掏出一大堆魔石用来建设溪日领地的事情很快就在魔域里传了开来,其他领主本来半信半疑,后来发现自己扎根在溪日领地的势力全都被拔出了,他们这才回过神来。


    魔域众魔都惊讶于溪日领主的转变,这就好像看到一个逼良为娼的恶霸某一天不仅金盆洗手了,甚至还把其他逼良为娼的恶霸狠揍一顿一样令人不可思议。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溪日领主怎么就突然脑子变好了,思来想去,只能归咎于其他领主的一顿刺杀成效显著。


    羽珞领主刚上任不久,比较看不懂魔眼色,还爱四处打点。


    他心生一计,就往溪日领主家里塞了几个干净的半魔,想着提前探一探这任魔渊血脉的喜好。


    虽然最后被晏来归千里迢迢找上门来好好谈了一顿,回家又被大哥狠狠揍了一顿,但是看晏来归最后没有把半魔归还回来,羽珞领主黎倦肿着脸复盘半晌后,认为自己此举做得还是不错的。


    晏来归纠结半晌,耐不住半魔们的哀求,还是把他们留在了魔宫。


    这样他离家的时候,家里的小妖们也好有个照顾。


    做完这一切后,晏来归那日被刺杀落下的重伤也差不多养好了。


    他熟练地钻过禁地的禁制,来到李家村。


    说来也奇怪,禁地周围寸草不生,晏来归每次进出都觉得一股冷嗖嗖的阴风直往脖颈里钻,怪渗人的。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天道加持,后来晏来归回到魔宫之后,才知道这处禁地不仅偏僻,还只有魔渊血脉能够不受阻拦地通过。


    意外地捡回了一条命。


    门口的大黄竖着一双尖尖的耳朵,亲亲热热摇着尾巴往晏来归身上扑,晏来归摸摸大黄脑袋,跟着大黄往里面走。


    当晏来归的身影消失在禁地里面后,几个身材高大的高阶魔族也悄然出现在了禁地面前。


    为首的魔族皱眉道:“他怎么又进禁地了?里面连个活魔都没有,据说是用来关邪祟恶灵的。他进去干什么。”


    一行总共五位,都是魔域目前一等一的高手,正是其他五位领主。


    汀白领主黎今抬手抚上腰间的斧柄,自言自语道:“连先生也糊涂了?居然会重新相信这样一个甚至得不到魔渊承认的魔渊血脉。”


    他不关心晏来归进去干什么,他们能杀这个叛魔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


    能蠢到勾结魇魔背叛魔族,难怪得不到魔渊的承认。


    鸦漆领主上前一步,抬手往禁地门口丢了一片鸦羽。


    不出所料,那片鸦羽在触碰到禁制的一瞬间被上面涌出的黑气缠绕绞杀,碎成了一片飘羽。


    除了魔渊血脉,其他魔根本进不去。


    黎今垂下眼眸,道:“等他出来。”


    ……


    李家村里的魔族都很热心肠,晏来归之前浑身是伤瘫在床上的时候,其他村民轮番过来提着东西瞧一眼。


    看见李娘捡回来的年轻魔族还挺俊,甚至回家把自家没有婚嫁的儿子女儿都抓过来一起瞧一眼,热心表示想给晏来归介绍一下。


    晏来归被这么直白的话语呛了一下,面面相觑,憋了半晌,红着耳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表示,伤狠了,没法人道,不耽误各位了。


    众魔可惜得直跳脚。


    晏来归:“……”


    村民们把自家压箱底的存货都掏了出来,给晏来归两天一小补三天一大补,眼巴巴地想看晏来归身体如何,可惜晏来归实在不太会应对这种场面,伤势痊愈到能下地了,就忙不迭地逃了。


    实在是热情难却。


    如今见晏来归重新回来一趟,村民也知道晏来归面皮薄,便不打趣他了,知道他伤势好全,便放下心来,叫他来家中坐坐,吃个饭再走。


    晏来归笑着寒暄一番,每家每户地走了一遍,温声询问他们是否愿意迁出李家村,去溪日领地定居。


    溪日领地比李家村更适合定居,那里土地富饶,魔气丰富,适合修炼不说,老年魔族养老也很舒服。


    魔气丰富的地方,对魔族生存起到的益处一定是比魔气稀薄地方好的。


    更何况那是晏来归的领地,基础设施更加完善,他也能即使照顾到。


    李家村整个村子一直隔绝在外,也不是个办法。


    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晏来归手里有富足的魔石,能帮他们把这里修缮一番。,改善一下生活不成问题。


    晏来归知道这个提议有些冒昧,毕竟李家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定居,让人家迁出来,老一辈不一定愿意。


    他本来做好了大家发火的准备,如他所料,村民们出奇一致地没有答应,但却也没有生气。


    晏来归回到李娘家,和李娘也说了这件事,可李娘却也只是欣慰又遗憾地说:“不用啦。”


    她笑着道:“我们来归,一定是一个很好的领主吧。真好啊。”


    他们不愿意,晏来归也没办法,然而李娘她们却连魔石都不要。


    这回晏来归是真的诧异了。


    李村所有魔,全都不约而同地婉拒了,连一颗魔石都没收。


    银两也不要。


    之前晏来归在家里的床头柜偷偷塞过银两,那还是他背着人,还万般叮嘱三只小幼魔不要说出去这才没被发现的。


    李大抱住晏来归的手臂,嘟嘟囔囔道:“我们用不上嘛,小晏哥哥,你自己留着用。”


    那是晏来归第一次觉得不对。


    李娘还是照常留他在家里吃饭留宿。


    李大很黏晏来归,无论做什么都要缠着他,晏来归想着反正没事,出门的时候淘了几本手作书,坐在庭院里,徒手搭了一个秋千。


    三小只哪里见过这种玩意,兴奋的尖叫声都快把房顶给掀了,挨个抱着晏来归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谢谢小晏哥哥!”


    晏来归笑了一下,试过秋千足够结实之后,便挨个把他们抱起来放在上面,站在后面给他们推秋千。


    当天,三只幼魔疯玩了大半天,心满意足地被李爹拎去洗澡,爬上床后迅速栽倒,睡得天昏地暗。


    天天被自家精力旺盛的崽子缠得头疼不已的李娘终于有机会歇着了,闲下来还能点灯练一下自己喜欢的绣工。


    然而在临近月末的某一天,李娘却忽然把他拽到了一边,有些歉然地说道:“来归,有几位亲戚要来家里住几天,家里地方不够,你能不能先回溪日领地住几天呀?”


    晏来归怔了一下,随后道:“当然可以,我占了家里这么大一张床呢,天天在娘这里蹭吃蹭喝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李娘实在怕他多心,连忙解释道:“娘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只是远房亲戚要过来,确实不好冷落他们,所以想和来归商量一下。”


    晏来归弯了弯眼眸:“我知道。”


    他和李娘和幼魔们道过别,出了李家村的门口,摸了摸大黄的脑袋,离开了。


    李娘看着晏来归渐行渐远的修长身影,眼神里有些不舍。


    入夜。


    晏来归隐着气息,百般聊赖地缩在不远处的一处巨大岩石上打哈欠。


    家里的几只小妖有半魔们在照顾,他不回去也不用担心它们饿死。


    李娘那般突兀又勉强的借口,晏来归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对。


    他之前在李娘家里养伤养了大半个月,也没见李家村里谁出远门了,亦或是哪家有亲戚过来。


    李家村就这么大,大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此处如此偏僻,晏来归林林总总住了两个多月,也没见他们与外界有任何的往来。


    晏来归本来还在忧心李家村与世隔绝将来可怎么办,现在李娘却告诉他有远房亲戚要过来。


    哪门子的远房亲戚?


    怕不是村子里有什么麻烦,所以要提前支走他。


    晏来归本能地觉得不对,所以隐匿了身形气息,就在不远处盯着。


    他得亲眼看看才能放下心来。


    晏来归其实没有在禁地里见过完整的太阳和月亮,大部分时间太阳都是被铅云覆盖着,月亮也都隐藏在厚厚的云层之中,只漏出零星半点的光线。


    星星更是完全找不到,真正意义上的与世隔绝。


    此时晏来归缩在巨石上,盯着头顶上似乎在移动的月亮云层出神。


    可让他失望的是,晏来归等了五天,从巨石换到了树干再换到崖顶,周围各个地方都睡了一遍,都没有见到李家村里出现什么异常。


    晏来归吃沙吃够了,一时之间有点想念家里的小猫。


    他和小猫出门,都是小猫跑出去觅食的,小猫总是能摘很多酸甜的野果回来,而且它的眼光很准,带回来的野果就没有酸涩难吃的。


    毛茸茸的小猫,香香软软的小猫,会飞上来亲亲他侧脸再喵呜撒娇的小猫。


    晏来归这几天收了很多封半魔发来的灵讯,每日准时汇报家里的情况,说家里的小妖一切都好,吃了多少,睡了多久,偶尔苦恼地向晏来归询问家里某些会飞的毛茸小妖不肯洗澡,一沾水就要跑该怎么办。


    晏来归心底软软,一封封回了:“等我回来。”


    就在晏来归一无所获的第十一天,他拍拍身上的暗褐色沙尘,决定回家了。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什么多疑症犯了,这样一个偏僻荒凉的村落,哪有人会看得上故意来搞他们。


    晏来归抬手发了一条灵讯回去:“我现在回来。”


    然而下一刻,天地骤然变色,狂风自远处席卷而来,卷起漫天红沙,晏来归眼前的视野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此时分明是白天,天上铅云厚重,红沙蔽日,不是黑夜胜似黑夜。


    那阵遮天蔽日的红沙席卷而过,彻底平息落下的时候,晏来归愣住了。


    眼前荒凉破败的李家村,在那阵红沙席卷而过的时候,彻底变了个样。


    其实与晏来归记忆之中的李家村其实并没有差别很大。


    他这些天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口那破败的牌匾看了好久,把李家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遍,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李家村的模样。


    也正是如此,所以晏来归才能格外清楚,村门口率先流出来逐渐洇开渗入泥土的血液,是从那位把大黄叫回家吃饭次数最多的一户房屋里流出来的。


    整个李家村上方倒扣了一道半圆形的屏障,将所有的魔困在了其中,地面上浮现出了一道巨大的阵法,纹路蜿蜿蜒蜒地爬过每一寸地面,爬过每个魔族的脚底,散发着诡谲阴冷的气息。


    遮天蔽日的黑气从阵法中涌了出来,缠住每一个眼前活生生的生命,生生撕扯啃咬他们的血肉,让亲人目睹亲人的惨死,再被入侵神智失去控制的亲人杀死。


    晏来归甚至能够从那漫天粘稠如墨的漆黑中听见无数尖利变形的笑声。


    若说方才还有一点昏暗的光线,现在却是完全没有了。


    李家村里的魔们,只是普通没有修为的魔族,他们手无寸铁,一生淳朴,世代居住在这里,平静又悠然的生活却骤然被这样一道阵法打破了。


    发现不对的那一刻,晏来归脑中一片空白,他几乎是立刻往李家村里赶去,那道阵法防里不防外,所以晏来归很轻易地就进去了。


    可是他站在漫天魇气之中,站在浸满血液的阵法纹路上面,却忽然发现自己碰不到任何魔了。


    每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被那不知名的粘稠黑气以残忍的手段杀死,再活生生从眉心剖出神识和灵魂。


    哭泣,尖叫,痛苦,悲恸,鲜明的仇恨,和无法还手的深深无力感,全都化作了最美味的养料,供养魇气的滋生和肆意妄为。


    这些好像是幻象,又好像不是,晏来归能感觉到温热的鲜血溅在身上脸上的黏腻感觉,能清楚地看见森森白骨上附着的丝缕黏连血红组织,能感受到脚下被血浸透,变得松软湿黏的感觉。


    晏来归瞳孔剧缩。


    他从一开始又急又怒地想把魇气斩断,到机械又麻木地重复着挥剑砍断魇气的动作,用各种捡来的高阶法器,用剑,用魔息,用他自己。


    可是该发生的却依旧顺畅进行着。


    晏来归阻止不了哪怕一点。


    不知不觉间,他周围能站着的魔越来越少,到后面遍地只剩残肢断骨,只剩死前容貌惨烈的生魂茫茫然与他对视。


    晏来归满身鲜血,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李娘家的门口,他眼前被血气熏得发红,看见半开的木门里一片漆黑死寂,只有红得发黑的血蔓延到他的脚下,再被一条瘦高的黄狗身体挡住,在它蜷缩起来的身体面前蓄出了一道小小的血泊。


    那一刻,晏来归不敢抬头,他心里恍恍惚惚地,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想法:


    原来他不用大黄带,也能找到李娘家。


    第45章 第 45 章


    晏来归站在李娘家门前, 盯着大黄不成样子的尸体在原地木了不知多久,双腿站到酸痛,再到毫无知觉。


    晏来归不太敢, 进去。


    他此前知道这个世界也许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可是当他活生生地站在魔群堆里感受着所有断肢残骨血肉纷飞,那一刻他所有的言语全都成了一片空白。


    晏来归只感觉胃里一片无法忍受的翻涌, 他蓦地弯下腰去,吐了起来。


    他鼻尖全是黏腻到发臭的血腥气,一闻就想吐,吐到眼泪模糊喉口烧灼,狼狈不堪。


    身上,脸上, 手上, 全是干涸的血,晏来归似乎从来没有参与过这场屠/杀, 却又像是已经亲身经历过一遍死亡。


    即使如此, 惨剧依旧没有结束。


    周围的哭声和痛苦的呻/吟声渐渐微弱了下去, 直至一片死寂。


    晏来归的身边逐渐拥挤了起来。


    整个李家村里全是吃饱了四处游荡的魇气,它们身上是最纯净的黑色, 半分血气都没有沾上,纯净得好似一切都不是它们干的。


    晏来归眼泪模糊之际, 似乎看见了一双勉强保持着人形的手, 颤抖地抚过他的脸侧。


    他起初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幻觉,可是当晏来归抬头看去的时候,那道半透明的魂灵却下意识想伸手挡住他的眼睛。


    挡不住的。


    魂灵如何能遮蔽生人的耳目呢?


    晏来归定定地看着那张不成人形, 不复温婉的脸。


    惨死被生生剥离出来的魂灵会保留死前的模样,所以即使晏来归不敢进去, 也依然看见了李娘她们的死样。


    李娘的手很巧,虽然因为经常干粗活而显得有些粗糙,可是李娘的绣工很好,她闲来无事很喜欢绣些东西,晏来归见过李娘的绣工,每一张布帛上绣的都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现在那双手沾了血,怪异地扭曲着,再也拿不起细长的银针。


    李娘低头努力把自己的手掰成正常模样,再在自己身上使劲擦了很久,才敢伸出去,想擦一擦晏来归脸上的泪和血。


    然而她自己身上也都是碎肉和暗血,哪里擦得干净?


    晏来归胃里再次掀起一片翻涌。


    他咬住舌尖,咬到口里铁锈味浓重,才勉强压制住了那阵恶心,没在李娘面前丢脸。


    他牵了牵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一开口连嗓音都是哑的:“……娘。”


    李娘笑了一下,可是难看得和哭没有什么区别,她道:“来归,没事的。闭上眼睛,明天就好了。”


    数百枉死的魂灵凑了过来,像是这样就能把晏来归护在里面,看不见那样惨烈的画面一样。


    晏来归低下头,没让李娘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眸,这一看,却看见了脚边蜷缩着的几团模糊的魂魄。


    他们已经看不出来具体的人样了,但是扒着晏来归的姿势熟悉到晏来归一看就知道。


    大黄喜欢缩在他脚边睡觉,三只幼魔轮流坐在大黄身上,再靠到晏来归肩膀上。


    现在那些魂魄终于可以无视重力,飘在他的身边,努力想往他身上贴,再也不用和谁打架抢位置了。


    “……”


    晏来归眼前重新开始模糊扭曲起来。


    魂魄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所以扒在身上,晏来归也感觉不到。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噩梦,不然为什么这样真实又虚幻,强烈到他似乎觉得自己醒来就能脱离一切。


    然而脚下那几团模糊的魂灵却异常鲜明地提醒着他:


    不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算了。


    绝对不能。


    死去的魂魄一开始脱离人体,会经历一段茫然的时期,慢慢才会回想起自己的生平,再等待黑白无常来带走自己。


    可是他们死状惨烈,死亡之后魇魔依旧不满足,将他们的魂魄拉出来鞭尸,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尸身不成模样,眼睁睁自己亲人好友邻居也经历一遍。


    反反复复投入熔炉,一遍遍榨干他们的感官,挤出更多的痛苦,直到榨干最后一滴甜汁。


    这对魇魔而言,是至高无上的美味。


    阵法困住了他们的魂魄,让他们永生永世只能在里面重复经历生前痛彻心扉的一切,就如同切开伤口,吸干鲜血,治愈好之后再切开,循环往复,此生不得解脱。


    晏来归喉结滚了滚,哑声道:“为什么是今天?”


    话刚说出口,晏来归自己就想通了。


    他重伤逃入禁地,住了大半个月养伤,然后回到魔域,过了一个月又回来,在家里住了几天之后,差不多刚好满三个月。


    在村外等了十一天,今天恰好是新月的第一天。


    晏来归极低极轻地问道:“你、你们……被什么人,害的?”


    然而他得到的回音却是一片沉默。


    晏来归抬起头,看见李娘轻轻张了张口,被什么尖锐物品穿了一个洞的喉咙上闪过了一阵金光。


    他猛地看向其他魂魄,他们沉默着低头,喉间有着同样的金光禁咒。


    彼时晏来归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着大家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模样,也大概猜到了什么,“说不了?”


    众魂魄出奇一致地点头。


    晏来归便懂了。


    他踉踉跄跄站了起来,用力抹了一把眼睛,仔细看着地上莹莹烁烁的阵法纹路。


    这边的看完了,就动一动酸麻几乎没有直觉的脚,走向另外一处陌生的模块。


    凝固的尸骨血泊根本挡不住这些吃饱喝足的阵法纹路,他看不懂这些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要怎么破解,但起码,在这些枉死而沉默的魂灵之中,还有人活着。


    可能是一天之中经历的冲击太多了,晏来归看过一遍之后,过眼就忘。


    于是他折返回去重新记,记完忘,忘完记。


    他一直低着头盯着明明灭灭的阵法荧光,刻意忽视着上面覆盖着的东西,看着看着,晏来归又要冲去角落吐几遍。


    只是他的胃里已经没有东西能吐了,到最后也只是呕出一些酸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晏来归用地上随手捡的尖锐石子,靠自己的记忆将这个阵法的全貌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要和村民们反复核对数次,修正错漏之处,直至他能够顺畅无误地画出整个阵法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晏来归好像原地宕机了,发呆了不知多久,忽地默不作声地把脸埋进膝盖里。


    他在李娘家门前的台阶上缩成了一团,身上的黯金长衣已经狼狈得不成样子,鬓发因为冷汗和眼泪而显得湿漉又凌乱,脸色苍白如纸,唇畔被自己咬得血迹斑斑。


    他本身身量就修长,缩在那两阶台阶上,显得背影异常瘦削。


    这个姿势维持了不知多久,胳膊上轻飘飘扒着的魂灵忽然有了实感,最小的幼魔抱着晏来归的脖颈嚎啕大哭,李大李二知道克制,于是黏在晏来归身旁悄悄掉眼泪。


    晏来归猛地抬起头,怔愣地看着方才还是一团模糊魂灵的幼魔,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抬起头,看见浑身毫发无伤的李娘蹲在他面前,红着眼睛伸手擦了擦他湿润的眼角。


    李娘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似哭似笑地说道:“好了,天亮就没事了。”


    那一刻,晏来归的心会跳了。


    周围没有了飘然枉死的魂灵,没有血色的阵法,没有血流成河,没有浓重到令人恶心想吐的血气,也没有熟悉面孔的尸身。


    这一切真的很像是梦,噩梦与美梦交替着来,晏来归一时之间有些调动不起来自己的情绪,他经历过大喜大悲之后,实在是整个人都木了。


    晏来归用力搓了一把脸颊,强打起精神,先找了纸币,赶紧将梦中记到恍惚的阵法画了下来。


    其他村民们是看着晏来归一点点记下的,众魔轮流看过,纷纷点头。


    晏来归便将图纸收了起来。


    他用力抱了抱三只幼魔,摸了摸耷拉耳朵不断舔着他脸颊的大黄,嗓音微哑道:“好了。天亮就过去了。”


    ……


    众领主在禁地外等得都快要把周围的草根嚼秃了。


    鸦漆领主等到耐心尽失,一把把手中的长刀插入地面上,烦道:“他进去度假的吧?在这等下去纯纯浪费生命,随便你们吧,我不等了,爱谁等谁等。”


    黎今捏了捏眉心,他其实也不想等了,反正什么时候杀不是杀,他们的时间很宝贵。


    然而就在大家的退意最为旺盛的时候,禁地门口的禁制微微荡漾起来,里面钻出来了一位身形修长的黯金长衣青年。


    “……”


    在看见晏来归的那一刻,黎今不由自主愣了一下。


    黎今其实没有见过他几面,仅有的几次留下的印象也并不如何,自大妄为,目中无人,霸道自负,自私自利。


    他第一眼甚至没有把晏来归和那个印象中的叛魔联系起来。


    晏来归眉眼间带着难以消退的疲倦,可依旧能看得出气质干净温润,翩翩君子,芝兰玉树。


    晏来归一出来就对上了数名武装齐全的魔族高手,沉默片刻,道:“杀我的?”


    黎今也和他大小瞪小眼,道:“……呃。”


    晏来归点了点头,道:“晚点吧,现在没时间。”


    他认得这些人,当初刺杀原主的原班人马。


    他们当初能够刺杀成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原主过分自大,他们又打了个出其不意。


    否则硬刚起来,按照原身的修为,他们根本没有多少胜算。


    魔渊血脉,天然继承魔渊的力量,虽然在得到魔渊承认之前暂时无法继承太多,可是对付其他魔族也够用了。


    黎今他们本来打算趁着晏来归出来那一刻动手的,结果好死不死晏来归就赶着他们等到极其不耐烦要撤退的那一刻出来,怎么会有这么赶巧的事情。


    晏来归路过众魔大步流星地离开,走出几步后忽地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从袖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展开,温声道:“你们认识这个阵法吗?能帮我解开的话,我可以提前处理你们的问题。”


    黎今:“……”


    不是,这。


    这是什么话?


    鸦漆领主正要提着刀往晏来归头上砍,然而刀尖却不知为何在图纸上面前停下了。


    鸦漆领主眯了眯眼,冷声哼道:“怎么,溪日领主现在对邪术感兴趣了?”


    其他领主不认识,纷纷转过头,看向鸦漆领主。


    晏来归抬起眼眸,确定鸦漆领主认识这道阵法之后,道:“我需要知道这道阵法的解法,你能开个条件吗,我真的很需要。”


    鸦漆:“……?”


    他没想到晏来归似乎是来真的,犹疑不定道:“你脑子被驴踢了?认真的吗,找我帮忙?”


    用的还是这种平和的语气。


    溪日领主以前都拿鼻孔看他们的,更别说和他们交谈了。


    晏来归轻声说道:“五万魔石,告诉我它的来历,知道解法再加十万魔石。”


    没有哪个领主不缺魔石。


    鸦漆能屈能伸,瞬间变脸:“为魔君效劳是属下至幸。”


    黎今:“……”


    *


    鸦漆领主带着晏来归在先生的宫殿里已经翻了三天三夜的典藏卷轴了。


    只是这道阵法确实很陌生,鸦漆对阵法颇有建树,是魔域里知名的阵法师,然而即使是他,最多也只能从阵法纹路的走向和整体结构勉强辨认出它属于上古邪术那一类的。


    魔族许多珍惜孤本的书籍卷轴都保存在先生那里,知道晏来归想找之后,其他领主也馋魔石,腆着脸放下屠刀立地翻找,各个卯着劲儿想抢十万魔石。


    只有大祭祀偏过头,面朝晏来归沉默许久。


    晏来归有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先生在凝视他的错觉。


    但是先生先天眼睛失明啊!


    虽然日常生活完全不受影响,与正常人无意,但的的确确是靠神识来辨物的。


    先生轻轻开口道:“来归,或许你可以先抱一抱你家那只长了翅膀的小猫,那样你也许会轻松一点,以及,它稍微有一点想你。”


    晏来归恍然回过神来,歉然道:“抱歉,忘记了……多谢先生。”


    鸦漆听见他这么客气地和先生说话,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敢置信地悄声开口:“这是溪日?”


    黎今板着脸,翻卷轴的速度比鸦漆还快,含糊不清道:“谁知道。”


    晏来归回了一趟魔宫,给魔宫里的半魔和小妖们报过平安,便又重新回来了,来的时候肩膀上缩着一只猫猫球,正对着晏来归咪呜叫。


    晏来归没让自己闲下来,忙里抽空摸了摸肩上的小猫,跟着众魔一起把宫殿里所有的典藏书籍卷轴全部找了一遍。


    可是那阵法大概年久失传了,所有魔一无所获。


    晏来归轻轻掩起失落的眼神,给每个领主结了五万魔石的辛苦费,道:“……算了。”


    鸦漆见他连打钱都这么爽快,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他想起自己前不久还逮着晏来归骂过,没帮上忙还白拿这沉甸甸的五万魔石,莫名有些心虚,轻咳道:“那什么,您为什么要找这阵法的解法啊?”


    晏来归垂下长长的眼睫,没有说话。


    肩上的飞天小猫仰头看着晏来归令人难过的眼神,落寞地折了折耳朵,使劲往他脸上蹭,想借此来分散晏来归的注意力。


    它能感觉出来,晏来归好像不开心。


    晏来归勉强笑了一下,指尖安抚似的捏捏小猫毛茸的爪爪,对鸦漆道:“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阵法转移到其他地方,或者是其他人身上?”


    鸦漆手里还捏着晏来归画的那张阵法图,他盯着看了半晌,摸了摸下巴,说道:“应该可以。”


    “可是,”鸦漆有些不解道,“这种类型的阵法属强攻击型,而且看阵法纹路的的走向,这个阵法还有可能与禁锢和时空循环有关,涉及时空法则的阵法转移起来会有一定的困难,您确定要转吗?转去哪?”


    阵法纹路也是一门学问,阵纹的符号都是由特定的晦涩古语组成,能够看懂核心阵纹有助于寻找阵法的阵眼和破解之道,是每一个阵法师应该具备的素质。


    听见鸦漆说能把阵法转移走,晏来归便开始掏自己的储物戒准备打钱了,鸦漆的眼睛都瞪直了,一副良心想拒绝身体却无法抵抗的模样。


    大祭祀忽然开口,温柔道:“来归,只有保全自身,才能保全他人。”


    其他领主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晏来归弯了弯眼眸:“先生,您是天上的星星吧?我有时候总觉得您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到。”


    先生摇了摇头,笑道:“玩笑话。”


    晏来归已经把装着魔石的储物袋递给鸦漆,鸦漆拿人手短,虽然觉得隐隐约约有些不安,但还是尽心尽责地教了。


    确保晏来归完全掌握,能够徒手用魔息画出转移阵法之后,晏来归终于松了一口气,礼貌道:“谢谢。以后有困难可以找我,如果我在的话。”


    鸦漆干巴巴道:“不用谢,打钱爽快的金主爹。”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从溪日口中听见谢谢这两个字,简直比走在大路上被记载着上古大阵绘法的珍稀孤本砸到一样让人匪夷所思。


    晏来归:“……”


    要不是天道给的东西多,他还真不一定能这么轻松地拿出这么多魔石。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鸦漆忽然想到了什么,严肃叮嘱道:“溪日,转移阵法生效是有条件的,原本的阵法作用于什么媒介身上,转移对象也必须是同一类的。”


    阵法作用于物,转移对象也只能是物,作用于人也同理。


    “这个阵法攻击性极强,涉及时空法则,从阵纹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能被划到邪术的范围,一定是有道理的,”鸦漆一字一顿强调道,“这种邪术,最好不要转到别人身上,不然很有可能会发生一些难以预计的严重后果。”


    晏来归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好的,不会转别人身上的。”


    其他领主拿着丰厚的报酬,魂一样飘出去的时候,晏来归抱着小猫暂时留在了先生这里,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坐下,开始翻看那些晦涩难懂的阵法卷轴。


    他日日看夜夜看,好像永远不会疲倦似的,没有一点放松的时候。


    小猫盯着天书一样的鬼画符看到犯晕,索性去叼晏来归衣角玩,玩困了睡,睡醒了玩,抬头看见晏来归还是不休息,扬声道:“咪——”


    晏来归却也只是伸手摸摸小猫脑袋,温声道:“怎么了?”


    飞天小猫叼着晏来归的手指往后拽,仰倒躺在地上,示意晏来归躺下休息一会。


    它四爪抱住晏来归的手,舔舔晏来归的手指,又咪了一声。


    可惜晏来归拒绝了:“好小猫,我不困,不休息。”


    “……”飞天小猫折了折猫耳。


    晏来归要在下一个三月期限之前尽量学多一点阵法相关的知识,他没有能万无一失的把握,所以要不断填充自己的底气。


    忙起来就不会想太多。


    晏来归在禁地里接触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那上古邪阵发动的时候,会重现一遍当初发生过的惨剧。


    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改变,每一次重现都是将当初的亡灵拉回幻境中重新体会一遍当初的痛苦,所以晏来归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李家村被屠杀的结局。


    除此之外,李家村的村民们被困在阵法里不断经历循环应该是目前既定的事实,晏来归若想改变现状,只能从阵法下手。


    想通这一点,晏来归再次将转移阵法温习一遍,这才稍稍放下一点心。


    不仅仅是家里的小妖,连半魔们也感受到了晏来归异常的状态。


    晏来归回魔宫的次数少了,每次待在魔宫里,总是盯着什么地方出神很久,家里养的小妖往他身上爬,像是在爬木头一样,半天都不带动一下,在晏来归身上蹦迪都引不来他半分注意。


    他不是在看卷轴就是在看卷轴的路上,不吃不喝地把自己关在魔宫或先生宫殿里一看就是好几天。


    时间一晃而过,距离下一次阵法发作已经不久了。


    晏来归这些天不眠不休没有合眼,小猫自始至终都陪在晏来归的身边,一有机会就往晏来归手底下钻,无形之中分散了晏来归很多的注意力。


    毛茸茸的手感顺滑温暖,晏来归每次顺手摸两下,感受着手下细瘦身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时候,那种还身处真实世界的感觉才会姗姗来迟地冒个头,告诉晏来归他还活着。


    临走前,晏来归摸摸小猫的脑袋,再放下小猫,最后带好明辞剑,离开了魔宫。


    第46章 第 46 章


    晏来归又回到了这梦一样的地方。


    大黄还是热情地摇着尾巴扑过来冲他摇尾巴, 村民们想拉他过来一起吃饭,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能送出手,吃了没是他们最淳朴的关心。


    晏来归一一温言谢绝。


    他们这样, 晏来归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问阵法的事情。


    平心而论,如果是他经受过这样的苦痛,他再如何与世无争, 也做不到像他们这样平淡又努力地活好没有变身亡灵的日子。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没有原地化作厉鬼都不错了,可是从晏来归误入禁地开始,从村民们身上感受到的只有温软又朴素的老实和热情。


    如果不是亲历过那天的腥风血雨,晏来归甚至都想不到,这是一群被困在这个禁地里不知遭受了多少年折磨的鲜活生命。


    大黄嗷呜一口咬住晏来归的手, 把走着走着差点路过李娘家里的晏来归叫回了神。


    晏来归失笑, 抬手揉了揉大黄的脑袋。


    李娘正在腌腊肠,看见晏来归来了, 切了一小块, 让晏来归尝尝咸淡。


    李大摇头晃脑地拿出糖果, 塞给晏来归让他压压嘴里的咸辣。


    有晏来归推的秋千在三只幼魔眼里依旧是抢手货,还好晏来归秋千做得大, 他能把三只幼魔抱上去一起推。


    推没几下,李二就自动自觉下来了, 把晏来归推上去, 礼尚往来要帮晏来归推秋千。


    其他幼魔哪里能容得他这么出头,也争着要给晏来归推秋千,晏来归有些好笑, 把李二抱进怀里坐上去,足尖一点就晃了起来。


    三只幼魔黏着晏来归, 心满意足。


    晏来归仰起头,看着夜幕逐渐黑沉,静静等待。


    *


    晏来归前脚离开,小猫和半魔们以及其他领主后脚就跟了上来。


    这些天,各大领主不约而同地搁置了之间信誓旦旦说要再次刺杀晏来归的事情,没办法,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受人恩慧,总不能这么快过河拆桥。


    何况他们也好奇,溪日总是往禁地跑究竟是为了什么。


    飞天小猫飞到禁地面前,变魔术似的从怀里叼出了晏来归留给它们护身的一缕魔息,抬爪按在了封印上面。


    禁地封印微微闪烁,认出了魔渊血脉的气息,融开了一条供人通过的缝隙。


    小猫率先钻了进去,其他魔也跟着紧随其后。


    晏来归的魔息在融开封印之后便消失了,不知是不是封印回过味来了,他们被传送进来的地点是一处杳无人烟的荒漠,四处寻不到人。


    周围所有景色几乎都是一样的,没有来时的入口,也找不到出路。


    鸦漆皱眉:“迷宫阵。”


    没想到禁地里也有用来防止外人误入的迷宫阵。


    鸦漆左看右看没看见溪日,和茫然呆住不知去哪找晏来归的小猫对视半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原地取出自己的长刀,开始运力绘制阵法。


    陷入迷宫阵里,靠走是走不出去的,只能用阵法。


    想找到溪日也不是没有办法,鸦漆一边画一边道:“你们谁有溪日的贴身物品?头发丝都可以,只要有就行。”


    其他领主面面相觑。


    溪日近几个月把自己闷得很了,他们本来也就不熟,这下更没有什么接触了。


    “溪日给的魔石可以吗?”黎今掏掏自己的储物袋,拿出晏来归给的魔石,问道。


    鸦漆有点为难,想了半晌道:“魔石经过无数魔的手,不一定能准,我试试吧。”


    他这么说着,低头一看,溪日养的那只乖巧黏人的小猫自动自觉地跳进了阵眼处。


    小猫仰着毛茸茸的脑袋看向鸦漆,扇扇翅膀,乖巧咪了一声。


    鸦漆朝懂事小猫投去赞许的目光。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黎今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溪日领地领主一直由历任魔君担任,他以前只知道溪日领地内有一处禁地,据说用来关押溪日领地里作乱的邪祟恶灵,除了魔君无法进入,黎今活了半辈子也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光景。


    如今一看,漫天红沙,一望无垠,置身其中只会感觉到荒芜和不真实感,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景色都不会变化。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是冒牌的,禁地把他们送过来的地方一看就不对,大概率是用于预防外人误入的迷宫阵。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黎今心中隐隐显出异样。


    设迷宫阵让外人望而却步,这一步是在防止外人进入,没有什么异议。


    但如果说里面有什么穷凶极恶的恶灵,设的迷宫阵一般都会让里面的恶灵突出显眼,还能因为被隔绝在迷宫阵外无法伤魔,这样才能起到最大的预防和警示效果。


    可是把他们送来这种能活活把自己走死在里面的迷宫阵又是哪一出?


    更像是想把里面和外面彻底隔绝,里面的东西出不来,外面的魔进不去,而且对也许会进入这里的生命有潜在而无声的攻击性。


    如若队伍中没有阵法师,他们能在这里困一辈子,直到彻底困死在里面。


    虽然从关押恶灵的角度来说这样也没错,但光凭这一点,黎今就直觉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阵法发动,将所有魔传走。


    鸦漆再次睁开眼看见周围还是荒漠的时候,并不是很意外。


    迷宫阵就是这样的,需要慢慢磨,有生路,当然也有死路。


    没传出去,说明他们走到死胡同,所以传回来了,此路不通。


    半魔中走出来了一位年轻瘦削的男子,正是泠见。


    他秀美的面容藏在兜帽下,细瘦的手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递给鸦漆,说道:“鸦漆大人。溪日令牌可以吗?”


    鸦漆诧然了一瞬,似乎是没想到溪日居然会把令牌送给这些半魔。


    他接过令牌道:“可以。准确率能高一点,不过不成功不是阵眼的问题,迷宫试错本就有概率,需要多试几次。”


    泠见点了点头,如隐形人一般退了回去,不再说话了。


    没有晏来归的命令,他们这些被养在魔宫里的半魔其实不应该如此擅作主张的。


    可是,晏大人的状态不对。


    他们惯会察言观色,捕捉情绪是他们生存的本能,不可能连这点都看错。


    太阳某日忽然黯淡了,换谁谁都能看得出来不对劲的。


    泠见知道晏大人是从禁地回来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此次和各位领主一起前来,的确是他们擅作主张。


    但泠见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袖手旁观,等晏大人回来,他会自行请罪,只要能找到让晏大人黯然的原因,无论罚他什么都值得。


    飞天小猫低下头,盯着那泛着铁锈般的暗红色干沙看了不知多久,抬爪刨了几下,隐约感觉到地面下似乎有隐震传来。


    伴随而来的,是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的一股极淡的血气。


    猫妖嗅觉敏锐,这是生物的本能,即使其他领主修为高深,加强的修为也并未点在这一方面上。


    小猫抬头看见大家都毫无反应,疑惑地耸了耸鼻尖,总疑心是不是自己的鼻子出问题闻错了。


    走迷宫这事急不来,鸦漆抬刀画阵,脚边的小猫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原地开始不安地打转,语调上扬地咪了一声。


    鸦漆画好阵法,拍了拍手。


    他听不懂小猫在咪些什么,于是先把小猫拎进阵法,顺手把令牌挂飞天小猫身上,已读乱回:“莫催莫催,很快就到了。”


    小猫耸耸鼻尖,折着耳朵咪来咪去。


    ……


    不知过了多久,从传送阵出来的景象终于变了。


    黎今坐了这么多回传送阵,都要坐晕了,吐槽道:“鸦漆,你这大阵法师的名头要给别的魔让让了。”


    鸦漆誓死捍卫自己魔域第一大阵法师的名头,呸了他一声。


    然而他们一出传送阵法就被漫天红沙当头刮了一巴掌。


    传送阵外面的景色变是变了,但是地上的红沙被罡风席卷而上,几乎遮天蔽日,视野严重受限。


    模糊的视野中,他们看见广阔的荒漠之中,唯有一座破落的村子伫立在此。


    一块残破的牌匾在狂风之下摇摇欲坠,终于撑不住似的砸在了地上,彻底裂了开来。


    黎今微微眯了眯眼,仔细看了好半晌村子地面上逐渐蔓延出来的血红光芒,喃喃道:“鸦漆?你看一眼,那个是阵法吗,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啊。”


    鸦漆拉起护体魔气,一边往村子门口走,他盯着那异常眼熟的血红阵纹,也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


    然而当他看见整个阵法形成,半圆屏障彻底倒扣下来的那一刻,他终于想了起来。


    血色阵纹,古怪熟悉,禁锢,吞噬。


    那是溪日从禁地出来,画在纸上拿给他们看了又看,在先生那里找了又找的上古邪阵!


    那一刻鸦漆心中咯噔了一瞬,可仅仅只是眨眼之间,方才还岁月静好的村子便彻底变了个样。


    数不胜数的魇气冲了出来,大笑着撕扯吞噬着血肉,温热的血溅上了那道半透明的半圆屏障。


    若说方才还只是有些惊疑不定,那么现在所有领主的神色便彻底变了。


    黎今瞳孔剧缩,反手拔出自己的法器,赫然厉声道:“魇魔出没,紧急戒备!”


    魇魔本源不是被六界齐手封印在了靈离岛吗,这里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么多的魇魔?


    然而脚下的飞天小猫已经如风一般窜了出去,一股脑地扎进了屏障之中。


    身后的半魔在那漫天爆开的血雾中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脸色微变,也跟着冲了出去。


    黎今他们拦都拦不住,愕然道:“不是,你们不要命了?”


    那是魇魔啊。


    一缕魇魔都能把这些低阶混血的半妖半魔嚼吧嚼吧吃了,他们居然就这么冲进去了?


    然而当他们看清阵法中央身披血色纹路的人在做什么的时候,鸦漆瞳孔骤然紧缩,喝道:“溪日!你在干什么,你疯了?!”


    晏来归站在巨大的阵法之中,周围漫天血雾喷涌,鼻端是令人作呕的浓重血气。


    他抬起眼眸,遥遥看了过来,片刻之后又被扑过来的一只小小身影吸引去了注意力。


    晏来归抬手升起了一道防御罩,冲屏障外面疯狂抓挠凄声尖叫的小猫比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温柔地用口型道:“乖。我有数。”


    泠见用力地砸着晏来归用来阻拦他们的防御罩,红着眼睛道:“大人!”


    遮天的魇气是幻象中的一环,所以对晏来归造不成威胁,他在这里唯一能够触碰到的,是地面上被鲜血浸透的邪阵。


    而这道阵法才是破局的唯一关键。


    晏来归咬破指尖,蹲下身用自己的血覆盖在地面上那道巨大的血色阵法之上,一笔笔绘制了一道转移阵法。


    狂风吹乱他落在肩上的长发,露出晏来归沉静却无声紧绷的侧脸。


    周围魇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陷入了不自知的混乱和癫狂,开始向周围无差别地攻击起来。


    小猫浑身的毛都炸了开来,它徒劳看着地面上那不详的血色之光缓缓爬上晏来归的衣角,声声尖利的剐蹭声几乎要刺破耳膜,小猫用力抓挠到指甲断裂鲜血横流都不肯停手,凄厉道:“咪——”


    晏来归动手干净又迅速,被护在父亲怀里的幼魔尚未遭到毒手,紧紧闭眼等着灾难降临等了很久没有动静,害怕地睁开眼睛,却看见洞穿他父亲眉心的粘稠黑气已经碰不到他们了。


    漫天魇气的目标跟随阵法的变迁而变化,齐齐向那个年轻魔族愤怒涌去。


    幼魔愣愣地睁大眼睛,看见年轻魔族的脊背微微一颤,随后溅出血色。


    小猫剧烈颤抖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嗓音喑哑不成声。


    却见晏来归抬手擦去唇边不断溢出的血迹,手中再次迅速画了一道转移阵法。


    底下的血色大阵还未完全转移到他的身上,还有一小部分诡异的血色纹路并未消失。


    晏来归眼神微冷,抬掌将那道浸着自己血液,覆在血色阵纹上的转移阵法按在了呼啸的魇气身上。


    周围魇魔骤然一凝。


    有什么无形的时空法则作用在了它们身上,将它们彻底禁锢在了原地。


    后续从阵眼处涌出的魇气目标明确,凶狠地与晏来归周围的魇气纠缠撕咬在了一起!


    第47章 第 47 章


    在晏来归将血色大阵转移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 在场所有魔都听见了一声低沉而悠远的钟声。


    很难去确认那声钟声究竟是从哪里穿出来的,落进每个魔的耳朵里,听得清清楚楚, 震耳欲聋。


    在场每一位魔族并未听过那钟声,却在它响起的那一刻,脑中自动理解了那声钟声代表的意义。


    那是魔族历史长河之中刻进血脉里的传承, 代表着魔渊的正式承认,以及新任魔君的诞生。


    魇魔大概也没有想到晏来归居然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鸦漆也没有想到,阵法之中具有攻击性的那一部分,居然还能被晏来归给转出去。


    这完全超乎鸦漆想象了。


    从古至今,在他的观念里阵法就是一个完整体,一旦拆掉哪怕一角, 整个阵法的精密性就会被彻底破坏, 能不能运行起来都难说。


    可是晏来归不仅拆了,还把另外一部分转移到了魇魔自己身上。


    匪夷所思。


    晏来归也是突发奇想, 看了三个月的阵法卷轴, 打算就这么背水一战放手试试的, 没有想到成功了。


    可惜没有完全成功,周围的魇魔还是能碰到他, 如今晏来归成了整个阵法的阵眼,上古邪阵针对的人也变成了他。


    这个阵法的作用在于为魇魔提供养分, 折磨得越厉害, 其中之人越痛苦,魇魔就越滋润。


    但是晏来归这么误打误撞地拆成了两部分,魇魔本身也被他拉下了水, 一起承受被阵法攻击的那一部分,因此晏来归受伤情况其实还好。


    他强压下喉间涌起的铁锈味, 看见把指甲挠断的小猫和把拳头砸得血肉模糊的半魔们,实在有些心疼。


    晏来归撤掉防御罩,却因为站不稳而有些踉跄,泠见冲上去扶住晏来归,看着他满身是血的模样差点心脏骤停:“大人,这种危险的事情,您为何偏偏要自己承担。”


    晏来归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他无奈地笑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没事,然后俯下身抱起前爪鲜血淋漓的飞天小猫。


    飞天小猫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转头轻轻舔着晏来归指尖流下的血,还想爬上晏来归的肩膀看他背后的伤,可惜晏来归不让。


    他把小猫放进怀里,轻轻安抚道:“没事的。怎么跑出来了?本来不应该让你们看到这种场面的。”


    小猫掉着眼泪喵呜骂他,伸爪死死抱住晏来归的颈间。


    “溪日!”


    鸦漆紧皱着眉头就跑过来了,他胆战心惊地看着晏来归皮肤上泛着血红荧光的阵纹,道:“你……你现在有没有什么不适?”


    其他领主也跟了上来,脸色罕见地极其严肃。


    魇魔本源早就被封印在了靈离岛,这里还会出现魇魔本来就很离奇了。


    不是有内鬼就是有内幕,两个二选一,没跑了。


    经年过后积攒的负面情绪滋养出来的魇魔一定没有这么大规模,也不会有这么明确的目的性。


    晏来归轻微摇了摇头,道:“先带他们出去。”


    周围所有断肢残骨浓重血味在阵法转移的那一瞬都消失了,冲天鬼气一瞬间将一行人全部包围,黎今感觉到浓重到几乎化作实质的鬼气和鬼魂身上的怨气,脸色微变。


    这种程度的怨气……不仅仅只是死得惨。


    他们大概率被禁锢在这样一个永远无法逃离的阵法中,一遍遍循环着曾经遭受过的苦痛,所以鬼气怨气已经到了不亲手报仇就永远不会消散的质地。


    村民们的亡魂带着生前不可名状的死状,空茫而本能地往这里的生魂涌去,察觉晏来归身上的伤口后,又默不作声地想要替他堵住身上的伤口。


    黎今有些不忍地挪开目光,不愿再看他们身上那些致命的伤口。


    有四团模糊的怨灵挤开周围的亡灵,往晏来归身上扒,晏来归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略微颤抖的嗓音:“……来归。你做了什么?”


    是李娘。


    晏来归弯了弯眼眸,即使冷汗已经浸透鬓发,依旧温声说道:“没什么的,不用担心。”


    鸦漆默然上前一步,在地上画了一个略微复杂的阵法。


    这道阵法短暂地收容了禁地之内漫天的鬼气和怨气,周围血肉模糊的魂灵们逐渐变回生前正常的模样,他们怔愣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似是有些不清楚状况。


    鸦漆解释道:“这个阵法能让亡灵化作生前正常模样,能遮掩你们身上的鬼气,不被黑白无常察觉带走。”


    晏来归感激道:“谢谢。”


    鸦漆摇摇头,沉默片刻,朝晏来归单膝跪下,左手抚胸,行了魔族最为正式的拜见礼:“参见魔君。”


    其他领主也听见了那声代表魔渊承认和魔君诞生的钟声,纷纷行了拜见礼:“拜见魔君。”


    晏来归怀里还抱着哭得炸毛的小猫,见他们突然行此大礼,也怔了一下,随后才轻咳一声,道:“起来吧,跪着多客气啊。”


    鸦漆:“……”


    鸦漆有时候挺想吐槽一下他们主君偶尔不合时宜的不客气,但是看见晏来归唇色黯淡的模样,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魔君确实该他当。


    鸦漆以前确实没想过,居然会有哪一个领主会因为一群非亲非故死了不知道多久的死灵做到这个地步。


    那可是与魇魔密切相关的邪阵,为了不让那些普通魔族继续遭受折磨,他宁愿让自己来承受这种痛苦。


    这样的人怎么会不配称主君。


    鸦漆不是没有怀疑过溪日中途是不是被夺舍了,但他的记忆里样貌声音分明都对得上,也不知怎的,他们刺杀那一场后溪日就彻底大变样了。


    但鸦漆最为清楚的一点,就是真正背叛过魔族的魔,绝对不可能得到魔渊承认,就算是改邪归正后也不可能。


    从这一点,他几乎就确认了某些事情。


    也许,现在的溪日确实和以前的溪日大相径庭,极有可能壳子里换了个魂魄,管他是夺舍来的还是什么来的。


    能得魔渊承认,那他就是魔君。


    那一声钟声传来,鸦漆心里半点不服气都没有。


    其他领主亦是。


    因为他们内心里清楚,如果换做自己,他们一定没法做到晏来归这种程度。


    鸦漆站起身来,道:“主君,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阵法一看就是人为的,谁干的?”


    谁和这样一个普通魔族有这么大的仇怨?


    可是他还没说完,就见晏来归微微摇了摇头,轻蹙眉头似乎是想说什么,可是刚要张口,就蓦地抬手掩住口鼻偏过身去。


    淅淅沥沥的血液从他苍白指间滴落,晏来归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骤然亮起那陌生又熟悉的血色阵纹。


    地面的隐震轰然化作天地震动的程度,以晏来归为中心迅速出现一张巨大的龟裂痕迹网,裂缝之间有涌动的魇气怨恨地盯着他。


    晏来归神色微变,抬手将小猫丢出去,那一刻晏来归周身弹起一道防御罩,强硬地把所有身边的活物全部震了出去。


    他则被魇气缠住周身,拖入了地裂的最深处。


    方才被鸦漆绘制的阵法安抚下去的魂灵们瞬间炸出森然鬼气,愤怒地往拖拽晏来归的魇气身上撕咬。


    可是他们比起魇气而言实在微弱渺小,反噬了多少,魇魔就重新涌上来多少。


    黎今被震开后离得最近,瞬间扑上去抓住晏来归的手,咬着牙喝道:“过来帮忙!”


    晏来归坠落的姿势骤缓,侧边身体摔在岩石上,摔得他低低闷哼一声,哑声道:“……放手。”


    阵法魇气的目标只有他,也只碰得到他。


    但是那道上古邪阵下面联通着什么,下面的东西是否能将上面还活着的人一网打尽,那就不好说了。


    鸦漆和其他三位领主也死死抓住主君另一只手,想把他拉上来,可是开裂下陷的地面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魇魔。


    它们张着黑暗的倾盆大口,等着将晏来归拖入深渊。


    晏来归夺走它们的口粮,所以它们要亲自将晏来归变回他们的口粮。


    也正是拉人的这点功夫,黎今终于看清了下方涌动黑暗的最底部闪烁的金色纹路。


    那是……魇魔本源位于靈离岛的封印。


    那道上古邪阵,联通了魇魔本源的内部!


    鸦漆浑身血液瞬间冰冷。


    他刹那间就懂了那道上古邪阵为什么含有禁锢和循环的元素了。


    当初上任魔君携手其他各界大拿们齐心协力将魇魔本源封印在魔域中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岛,再将沉入地底之下,最后把整个靈离岛封上封印,这就是现世眼中的魇魔封印之处。


    谁也没有注意到靈离岛的附近,有这样一处禁地,里面用邪阵关着一村的普通魔族,将他们折磨致死再循环往复,重复着极致的苦痛,为本源被封印无法外出寻求生存的魇魔提供养料。


    而这个禁地,是上任魔君亲手设的。


    歹毒又恐怖。


    到底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


    其他各界代表呢?


    鸦漆根本不敢多想。


    各个领主都是魔域翘楚,然而面对被魇魔缠上的晏来归,他们用力到青筋爆气浑身发红,都没能从魇气手中将主君拉上来。


    晏来归当初把含有攻击性的部分转移回魇魔身上的时候,虽然成功了,但他自身并没有完全剥离开来。


    简而言之,就是他拉了魇魔过来和他一起分担了这部分的伤害。


    所以晏来归沉沉浮浮,血也没少流,眼前都是晕的,冷汗和血液浸透了黯金长衣。


    下方的魇气攀着晏来归,悄然覆盖过抓住晏来归的几双手,津津有味地啃食。


    魔血滴滴答答,顺着手臂流到晏来归的身上。


    黎今吃痛,低低咒骂了几声,反而却更加用力了。


    晏来归低头抵在自己的手臂上,无声攒了一点力,不受控制发抖的手把死死拽住他不放的手,一点一点掰开。


    晏来归发沉的身体一寸一寸,往下坠。


    鸦漆双眼充血,怒吼出声:“主君!”


    晏来归眼眸半阖,汗和血刺痛眼睛,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哑声道:“……放了吧,死不了。”


    天道好不容易把他拉过来,送他这么多天才地宝,一定不会放任他轻易夭折在魇魔手里。


    想也知道,要跨时空将异世界的灵魂拖进来填补一个迥异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天道要付出的代价一定不轻松。


    不然天道也不至于拿这么多天材地宝哄着他卖命。


    晏来归就赌一把,天道不会让他死。


    晏来归的身体终究还是缓缓向深渊滑落。


    在魇魔的拖拽和晏来归的反向帮忙之下,黎今等人根本抓不住,用力紧绷到极致的手臂徒留勾着留不住的人。


    最后崩地一下,如同拉扯到极致紧绷的细绳骤然断裂,骤然的松弛感却令在场所有人心里发沉。


    他们只能看着晏来归的手彻底脱落,身体没入涌动的黑潮之中。


    边缘努力抓住晏来归的泠见见状,毫不犹豫地挑了下去。


    其他半魔也没有犹豫。


    他们就像毫不留恋自己生命的飞蛾,为了曾经那轮笑起来极好看如今却黯然的太阳,宁愿不计后果地扑向灼火。


    半魔们跳得太快,如同滑手的鱼一样窜了下去,黎今伸手捞半天只扯下几缕碎步,低骂一声。


    最后好不容易按住了一只疯狂想跳下去的染血小猫,于是强硬地把溪日的猫打晕,揣进了怀里。


    金色封印的光芒一闪而逝,粘稠黑潮缓缓退却,什么都没有给他们留。


    鸦漆死死盯住裂缝下方,不住喘着气。


    黎今拎上刀,大步往外走,垂在身侧的手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抬手放出一道灵讯,通知汀白领域里所有精锐部下,沉声道:“即刻前往封印之地。”


    他们好端端一位新主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魇魔封印不是他们这些后辈能随随便便闯入的,要如何在不伤魇魔封印的前提下进出,本来就是一个例外都在头疼的东西。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方法,里面的魇魔本源才是最开心的。


    羽珞领主黎倦打着哈欠匆匆忙忙赶来,看见对着封印沉默不语的大哥和鸦漆,奇道:“哥?这么大仗势,是要干什么啊。”


    距离晏来归被魇魔卷入地底,已经过了两天了。


    时间拖得越久,代表了什么,在场的魔心知肚明。


    黎今捏了捏眉心,疲惫道:“新主君,被魇魔卷入封印里了。”


    黎倦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魔君?魇魔??”


    这两个是能凑在一起的吗?


    黎今却不再多言。


    鸦漆身上本来穿着一件月牙白的锦服,他平日最注重仪表,如今却盘腿坐在封印面前,对着面前数百个失败损毁的阵法暴躁地挠头。


    六界数十位最顶尖的大能齐齐研究布下的封印大阵,不是他一个小阵法师能破解的,更别说要在短时间内越快越好了。


    给鸦漆几百年都不一定能研究透。


    服了。他们自己没有魔渊血脉,没能力坐上那个位置,只能盼着魔渊生点好的。


    好不容易熬死上任魔君,魔渊新苗子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魔,诸位魔域领主血压都高了。


    然而事态峰回路转,那小瘪三死后壳子里终于来了个正常的,好歹他们盼星星盼月亮,此时终于盼到一位不爱喊打喊杀不随地大小癫的正常魔君。


    结果呢,当着他们的面就这么给魇魔卷走了。


    都什么破事啊。


    一只足有两人高的巨兽沉默地站在封印面前,锲而不舍地张口啃咬着坚硬的封印,嘎吱令人牙酸的剐蹭声不断传来,然而封印却没有半点损毁。


    那只巨兽视若无睹,好像这样就能把封印啃开一样。


    看得黎今内心暗暗叹气。


    溪日家养的小猫可能受了太大的刺激,醒来对着封印呆了好久好久,身形骤然变大,几乎成了遮天蔽日的巨兽。


    它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泥尘和血污,分不清是谁的,前爪指甲齐齐断裂,血已经凝固形成了血痂。


    巨兽背后生有一双宽大而有力的双翼,羽翼丰满,细腻顺滑,完全展开之时几乎能把封印之地里大部分人都笼罩在内。


    溪日养的这只小猫……应该混有上古神兽的血统。


    飞天小猫爆种变大的时候并没有很适应,翅膀完全张开后忘记收回了,一个转身就把包括鸦漆在内的领主扫了个人仰马翻。


    现在倒是适应收回了,性子倒是还和以前那小猫样没什么区别,默默守在封印门口啃封印,好像这样就能啃出一个通道让它主人出来一样。


    啼笑皆非,却莫名心酸。


    鸦漆悲哀地发现自己所有方法用尽了,都没法穿过先辈们留下的这道坚固封印。


    他沉默半晌,偏过头道:“慈轲。怎么样了?”


    慈轲领主浑身裹在一道黑袍里面,只露出一节苍白的下巴,看起来孤僻又阴郁。


    可他偏偏善医毒,从阎王手里抢了不知道多少魔,家里锦旗的数量赶得上慈轲领地人口的一半。


    也许是不常开口说话的缘故,慈轲的嗓音很嘶哑:“里面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小猫啃咬封印的动作微微一顿,咬住封印的尖牙再次无声用力。


    咔嚓一声——


    已经变成巨兽的飞天小猫差点蹦起来:“咪呜?!”


    其他魔也当场愣住了,当他们看见魇气从碎了一小角的缺口处涌出来的时候脸色大变:“啊??!”


    不是,哥们!


    溪日,你养的什么金刚小猫啊?!


    他们刀割斧凿都纹丝不动的封印就这么给咬穿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魇魔封印处被咬穿了一块小缺口,下一刻便疯狂闪烁起光芒,那块通往靈离岛的缺口也在缓缓闭合。


    ……就像封印的自我愈合能力一样,小范围的破碎能够自动填补上来。


    就在缺口有闭合迹象的时候,离得最近的鸦漆最先反应过来,抬掌按在缺口上。


    鸦漆的魔气猛然涌出,堵住了里面魇气涌出的同时,也让缺口无法愈合。


    千载难逢的机会!


    还是那句话,死要见尸。


    就算溪日死在里面了,也得把尸体还回来。


    何况溪日身上有上古邪阵,就算真死了,也能剩个被禁锢的魂魄,怎么的也能给他留下操作空间。


    其他领主迅速上前,原地撑起了一道密闭的空间,替鸦漆顶住了封印缺口,让鸦漆得以腾出手来画阵法。


    飞天大猫急得在旁边团团乱转,它真的很想直接钻进去找晏来归,可是机会稍纵即逝,很显然,鸦漆他们来出手更有胜算。


    然而不等鸦漆画好阵法,那道缺口便蓦地穿出来一只鲜血淋漓颤抖的手。


    小猫心脏骤停,下一刻猛地撞开封印处的众魔,抬爪扒在缺口处拼命往里面挤,刮得半身血肉翻飞,终于挤进了半身。


    那端飞天小猫不知道是不是衔住了什么,一双遮天双翼猛地开始胡乱扇打起来,后腿使劲蹬着地面借力,用尽全身力气把嘴里爪下叼住护住的人拔了出来。


    鸦漆才被小猫撞了个翻滚,翻身起来续上维持缺口堵住魇气的魔息,堵没多久又被一翅膀扇了过来,当胸一击重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臭小猫!”


    慈轲接住小猫叼出来的两个血人。


    就捞人的这么一点功夫,封印缺口已经完全闭合,重新恢复成了方才无坚不摧的模样。


    让人总在疑心方才封印被咬穿的那一幕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晏来归身上还带着缠绕的魇气,一缕一缕吞噬着他的血肉,背上很多处甚至都能看见森然白骨,就这样,他居然还能剩一口气撑着没失去神智。


    可是泠见比他更惨。


    能强撑着把主君塞出去引起他们注意,再撑到他们把主君带出去,已经是泠见的极限了。


    当初主君怕他们在外受魔欺辱,因此一人送了他们一块溪日令牌。


    这块令牌不仅代表着主君赋予的地位和权力,还能在危机时刻保护他们不被人暗杀或掳去。


    晏来归当初为了做这些令牌,耗了很多心血。


    如今每一块溪日令牌,都圆满无憾地用回了主君身上。


    所有一起进去的半魔,就这么靠着一身血肉之躯,还有那些染血的溪日令牌,一点点把晏来归从魇魔弥漫的靈离岛挖了出来,一个个接力背着走出来。


    倒下一个,续上一个,直到耗光大半令牌与血肉,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开出了妖冶盛放的花。


    泠见是最后一个,不过他圆满完成了最终的任务,足以瞑目了。


    慈轲看过泠见之后,沉默片刻,朝着晏来归轻微摇了摇头。


    鸦漆也沉默。


    慈轲都救不回来的人,一般只剩收拾收拾埋了这一条路。


    晏来归用力咬住口腔里的软肉,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哑声道:“……好。”


    其他半魔的身体在封印里面,不过没关系,他迟早会回去的,时间早晚问题而已。


    晏来归把自己的黯金外衣褪下来,盖住泠见身上白骨累累的伤口。


    他会把所有魔带回去葬在了魔渊深处。


    按照魔域的习俗,回归魔渊的怀抱,可保下辈子安然。


    晏来归没法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他露出一半白骨的手浑然不觉地用力攥紧,眼前被血刺得热疼,内府中涌出来的血与内脏碎片堵住酸涩的喉口,让他无法发出声来。


    生机尽断的泠见,一路上沉重倒下的半魔。所有曾经热情看顾过招呼过他的李家村,脊背卡出深深血痕的飞天小猫。


    晏来归从前根本不知道,原来被拿捏软肋的滋味是这样的。


    晏来归以前过惯了独身的生活,他六亲缘浅,出生就被送去孤儿院,没有父母,也没有爱人,在若干小朋友里面担当了年长包容者的身份,朋友倒是有很多,想养只小动物但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养。


    他尝不到牵挂的滋味,也就没有体会过失去的滋味。


    也就这一条命是他自己的,死了便死了,没有牵挂没有留恋,死了又何妨,虽然自己觉不出什么苦来,但下辈子也没有很想再来的意愿。


    从这辈子他拥有一具虽然重伤了但养好还算健康的身体开始。


    从他因为重伤高烧不退,被李娘全家人不眠不休轮流守着开始。


    从他捡回来的小猫小鱼小乌龟开始。


    从他受天道恩慧不好意思不办事开始。


    从被留下来的半魔们开始努力改变多年底层生活刻入骨子里的观念,已经逐渐能够在街上和辱骂自己的人对骂开始。


    从他占据了魔君的身份,看见溪日领地混乱不堪底层讨口饭都已用尽力气开始。


    这些一桩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汇聚成了牵绊,让飘在异世里浮沉的游魂落地生根。


    然而这些他珍惜收集好放入心尖的每一缕牵绊,被旁人粗暴地伸进来捏碎大半,捡都捡不回来。


    自那一刻起,晏来归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第48章 第 48 章


    晏来归是被肩膀处的隐痛疼醒的。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 看见是殊灵无意识拢在他肩头的手在用力。


    殊灵被怀中人的动静惊醒,猛然睁开眼睛,神色难看无比。


    他蓦地把晏来归重新抱回怀里, 沉着脸色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那些血肉模糊遍体鳞伤的伤痕烙印在殊灵的视网膜里,搅得他连呼出的气息似乎都泛着铁锈味,恨不得冲进去掀他个天翻地覆。


    可是那是基于晏来归的记忆化作的魇魔梦境, 被卷进去的所有人就如同泠见说的那样,游离于那段陈旧年岁之外,看着整个事态的发展,即使猜到了走向,却也无法出手干预。


    就算能够干预,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也不会被改变。


    手下这具年轻劲瘦的身体完美无缺, 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伤痕, 没有那些形状可怖的伤口,完好的手感唤回了殊灵几分理智。


    晏来归也被卷了进去, 重新走这一遭的滋味并不是很美好, 他身上甚至还能感觉到幻痛。


    感受到殊灵面无表情狂掀他衣服的动作, 晏来归有些猝不及防,原本齐整的衣裳遭这一顿毒手, 顿时变得散乱不堪。


    远远看上去,就跟他被人兽性大发地按在怀里蹂躏糟蹋了一样。


    晏来归其实也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卷入了他的魇魔梦境, 知道殊灵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 轻轻叹了口气。


    躲不过的终究躲不过,那日他和殊灵说很快就能知道了,没想到真的快了。


    晏来归抬手捧过殊灵的侧脸, 指尖碰了碰殊灵微微泛着猩红的眼尾,轻声道:“好了, 已经没事了。”


    殊灵紧紧盯着晏来归那双剔透的紫色眼眸,突然毫无征兆地吻了下去。


    环住晏来归腰身的手臂锢得死紧,殊灵此时几近狂暴,看着晏来归一次又一次重伤带来的不安感和狂躁感无处发泄,在体内横冲直撞,撞得他动荡难安。


    殊灵从来没有想过,关于晏来归那些他未曾参与过的曾经,会是这样一片血海翻涌。


    从刚开始接触晏来归的时候,他就觉得晏来归是那种被家里保护得很好的矜贵小公子,对谁都笑意吟吟,永远包容永远温柔,好似无论别人做了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发脾气一样,情绪稳定得可怕。


    可事实上,晏来归也是从腥风血雨中爬出来的。


    他就这样淋着所有在意之人的血,默不作声又顽强无比地长成了一朵暖意融融的太阳花,任谁碰见了都想摘走。


    所幸,现在这朵太阳花落到他手里了。


    晏来归用了点劲道,不轻不重地捏着殊灵紧绷泛着冷汗的后颈,想让他放松下来,却被殊灵不满地轻咬了一口。


    晏来归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小声控诉道:“恩将仇报?”


    殊灵重重摁了一下晏来归的唇角,道:“接吻还睁眼,还分心?”


    晏来归:“你……”


    你怎么看见我睁了的,你不也睁眼了?


    可惜殊灵根本不听他后面的,硬要晏来归丢掉分心重来一次。


    晏来归妥协,回头想了想,感觉自己不是很能咽得下这口气,又不妥协了。


    他偏开头不让殊灵亲,在殊灵疑惑的眼神中伸出手,捏起殊灵脸颊两侧的软肉,不轻不重地揉捏搓扁。


    并且搓完就跑。


    殊灵气笑了,抬手要来抓人,被晏来归身手灵活地轻松躲过。


    晏来归躲得远远的:“君子动口不动手!”


    殊灵:“你动完手再说这句话,不觉心虚么?”


    晏来归:“当然不。”


    正说间,山庄里其他人也悠悠转醒。


    殊灵看见被泠见拖入魇魔幻境的人们陆陆续续开始醒过来,再看见晏来归身上衣衫散乱的模样脸色一变,大步流星走过去,道:“别闹了,过来。”


    晏来归专心致志躲人,没注意到身后的孟苍他们,为了避免踩到人,脚步往旁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殊灵一把把人拽回来,在孟苍一激灵醒来看过来前,手上凭空变出了一件鲛绡外衣,披在了晏来归的肩上。


    晏来归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衣冠不整,往后瞄到大家也差不多都醒了,庆幸自己没有无意识在众人面前半裸奔。


    幸好幸好。


    晏来归这么想着,追根溯源发现罪魁祸首是殊灵,不免生气地瞪了他一眼,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都怪你。”


    殊灵一手拢着晏来归身上的鲛绡外衣,另一只手把他方才失了智的杰作一一整理恢复原样,也没力气和晏来归吵了,道:“怪我,都是我的错。”


    晏来归满意了。


    但是他们隔了一段经年永久的记忆,还没能好好温存一下,就得在别人的视线下正襟危坐,晏来归这下又觉得可惜了。


    虽然是他先因为不妥协跑掉的,但晏来归选择性遗忘这一部分,自然也就没有下文了。


    不过说来好笑,时愉亲人的时候看起来凶得很,那架势活像要把他吃了一样,可实际上时愉的进步速度远远慢于他。


    时愉一开始确实占据了上风,但当晏来归上手逐渐熟练之后,他就能无师自通地发觉时愉会的那些也只是些三脚猫功夫了。


    他只会直愣愣地贴上来,不满了就咬人,满意了就会加重力气纠缠,不让他有片刻停歇的机会。


    直来直去的,同剑尊大人本人的性格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爱。


    “剑尊!”


    “魔君!”


    刚才的魇魔幻境后劲太大,孟苍现在都没能缓过神来,盯着远处黏在一起的两人看半天才意识到那是谁这是哪里他在干什么。


    整理好晏来归身上的黯金衣裳后,殊灵不甚明显地松了口气,刚要把披在晏来归肩上的鲛绡取走,他扯了两下,没扯动。


    殊灵:“?”


    他偏过头,看见晏来归伸手,把他攥住鲛绡外衣的手捏开丢掉,再把鲛绡外衣重新披回了肩上。


    见殊灵还看了过来,晏来归用口型道:“冷了。披一下,不还了。”


    “……”


    修真之人哪里会冷?


    不过是用来遮掩某些矜持又勾引人的借口罢了。


    殊灵深吸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尖却不受控制地缓和下来。


    他真的很吃这一套。


    晏来归根本不管这样看着会不会不伦不类,会不会让谁起误会,反正殊灵的神色姿态放松了,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这次的魇魔梦境虽然没有什么攻击性,但所有入局之人都恍若身临其境地经历了一遍,受到的震撼和冲击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消退。


    孟苍稳了稳心神,他看向晏来归,神色中罕见带上了一丝严肃,低声道:“魔君。封印中枉死的那些魔族,我代修真界向您致歉。”


    晏来归摇了摇头,道:“无辜之人自是无辜,他们冤有头债有主,不会找你们无关之人抵债的,放心好了。”


    孟苍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来归笑了一下:“孟宗主,不必紧张,我知道您想说,魇魔封印之事是人为,我也知道。”


    只是究竟是谁,哪些人参与过,是否含有各界高层大拿,这些事情毕竟都是变数,不好说。


    光看晏来归如今的进度以及受到的阻碍,其实可以从中窥得答案的一二。


    “……”孟苍叹了口气:“我和殊灵,也是不久前才意识到宗内有人勾结魇魔的。”


    其他醒来的人们也涌了上来。


    山庄里的人们才经受过魇魔入侵的恐惧,被卷入魇魔幻境之后,跟着梦境中的晏来归再次沉浸式遭受了一遍魇魔的荼毒,双重精神打击之下好歹没有疯掉。


    但黄粱一梦醒来之后,意识到那些惨事都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便只余庆幸。


    庆幸之余,又不可自控地对他们误会过远离过的魔君感到愧疚。


    山庄的居民们悄悄围了上来,不自觉地用力咳了好几下,道:“对、对不住啊魔君,之前的事情,我们做得确实不人道,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都怪魔界那群烧杀抢掠以作恶为乐的魔族,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对魔族抱有这么严重的刻板印象。


    早知道魔君也被魇魔弄得这么惨,大家都是自己人,他们当初也不至于这么躲着人家,伤魔君的心。


    山庄里的人都恨不得穿回去给自己一巴掌。


    晏来归弯了弯眼眸,道:“没事,我知道我恶名在外,正常反应而已,不必自责。”


    晏来归笑起来的时候,紫色眼瞳会显得格外润亮剔透,仿佛星河里最为璀璨的那一颗,加上他生得极俊俏好看,是让人一眼就觉惊艳无比的容貌,因此他温声柔和说话的时候,几乎没人能从他身上挪开视线。


    众人齐齐愣住了,直到殊灵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异样的眼神在他们身上逡巡之时,他们才觉不妥。


    “咳咳咳……”


    “那个,更抱歉了呢。”


    “怎么光传魔君的恶名了,没人传传魔君的容貌吗……”


    “真好看啊,跟天上来的小仙君一样。”


    殊灵忽然抬手,着重拂了拂晏来归肩上不存在的尘土,再替他把肩上鲛绡白衣拢上来了一点。


    晏来归还没察觉出什么异常,只以为是身上落了什么脏东西他没发现,殊灵替他擦掉了,于是背过手去,悄悄拉过殊灵的手,捏捏。


    其他人顺着殊灵的动作,眼神落在晏来归身上明显不属于他的衣服上,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等等?”


    “这衣服……是不是剑尊的?”


    “和剑尊身上那件是同一款式的诶。”


    “剑尊大人什么时候和魔君这么亲密了?!”


    “上一次听见两人的名字凑在一起,还是魔君把人抢了的那次。”


    “感觉可以破案了呢。”


    孟苍陷入沉默,用一种你究竟被谁夺舍了的眼神看向殊灵。


    殊灵坦然无比,一点也没有被戳穿小心思的心虚。


    小心思得逞,还被晏来归黏过来贴贴。


    剑尊大人心情愉悦。


    第49章 第 49 章


    晏来归看看窃窃私语的众居民, 再看看坦然无比的殊灵,疑惑道:“时愉,我怎么感觉你像故……”


    殊灵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抬手给晏来归丢了一个一次性的禁言咒。


    晏来归:“……”


    晏来归自己动手撕掉,啧他:“幼稚。”


    谁幼稚了?


    把他的衣服披在身上哄他开心的是谁啊。


    殊灵半点被骂的觉悟都没有。


    山庄内目前已经没有了之前冲天般弥漫四周的魇气,不知是不是泠见的撤离带走了不少, 如今山庄内部肉眼看着是安全的,弥灵州上空的魇气也因为给所有人制造魇魔幻境消耗得一干二净。


    在被拖入魇魔幻境之前,山庄里躺了不少被魇魔侵蚀严重的弟子和普通人。


    晏来归还惦记着过去救人,分开孟苍身后的居民,朝着地上神色稍微好转的玄天宗弟子们走去。


    泠见借了他们体内盘踞的魇气,弟子们体内残留的魇气自然少了许多, 晏来一一蹲身, 点在他们的眉心处。


    眉心是一个人连接识海的地方,识海中储存着神魂, 因此说是人最为重要的地方也不为过。


    这里被魇气侵蚀完全了, 救回来的几率便微乎其微。


    如果晏来归不在这里的话, 孟苍也无能为力。


    按照以往的惯例,只能给还差一丝化身魇魔的他们一个痛快。


    但是晏来归在。


    只要他们的神魂没有因为过度反抗而被彻底吞噬, 晏来归就能将他们体内识海中的魇气全部打包卷走,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包裹着暖意的夜幕无声展开, 将山庄里空旷庭院中躺着的几十人笼罩进来。


    孟苍恍然回神, 赶紧驱散人群,走出山庄去检查和清除弥灵州内参与的魇气。


    这一步是必做的,以防魇气清除不到位, 藏在暗处卷土重来。


    弥灵州此次受灾严重,大伤元气, 光是建设回原来的模样都已经有难度了。


    弥灵州如今尚还幸存的人虽然难过于家人被毁,白遭苦难,但是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亲人的命都有救,也能安慰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还在。


    其他的身外之物都没有生命来得重要,大不了重新亲手搭起他们的家园。


    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可怖魇魔就算哪天真的要统治一整片大陆了,也有上头的各位修仙的顶着。


    殊灵在晏来归身边,盯着他的状态观察了半晌,确保弟子们身上残余的魇气并没有让晏来归脸色苍□□神不适,这才低声道:“我去和孟苍处理一下弥灵州里动乱的地方。”


    晏来归笑了一下:“我不是什么玻璃娃娃,没有这么脆弱,你老在这盯着我像什么样,监工吗?快去吧。”


    殊灵解释道:“我没有。”


    经过那次魇魔幻境,他也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晏来归为什么能拥有净化魇气的能力了。


    李家村地底下的上古邪阵联通着封印魇魔本源的靈离岛,晏来归把其中一部分放在了自己身上,也许正是其中关窍。


    他猜的大差不差,晏来归也没有反对,他腾出一只手,伸出去的时候似乎是想把人揽过来,临了顿了一下,改成捏了捏殊灵的脸颊,道:“逗你玩的。”


    晏来归其实想偷偷亲一下的。但这里这么人多,没好意思。


    殊灵便低低笑了一下,起身离开。


    其他人见殊灵和孟仙长离开了,这才哗啦啦围上来一片,道:“魔君大人!”


    “辛苦魔君大人了。”


    “我爹居然能有救……魔君大人,您真是天上来的菩萨。”


    “这要是放在以前,唉,只能埋了。”


    晏来归听着他们自嘲一般的语气,沉默半晌,也能隐约猜出这些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经历过怎样的生离死别。


    那是他们束手无策时只能面对的听天由命。


    他道:“偶然发现的,能者多劳罢了,不必太客气。”


    经晏来归手的人脸色逐渐好转,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眼见着偶尔会微弱呻吟一声,看样子应当在适应。


    晏来归的精神域引导着他们逐步拿回自己识海的控制权,只是各人神魂的损毁程度不同,需要修养的时间也不同,因此醒过来的时机也各不相同。


    晏来归处理到最后几位昏迷不醒的居民时,山庄外的防御阵法忽地传来一阵波动。


    有人通过阵法,走了进来。


    来人身上穿着一件金色流纹的长袍,衣裳样式繁复庄严,极具不容侵犯之相。


    他分开一众弥灵州居民,径直走到晏来归面前,抬手落下一面卷轴,用一众如同机器般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说道:“神域接到关于魔君勾结魇魔一事的检举,需要魔君前往神域配合调查。”


    晏来归一愣。


    众人哗然!


    那道展开的卷轴上是神域下发的检追溯令,盖有神域公章,是检举后难以根据证据彻底辨明真相,所以需要请被检举人配合调查的正常流程。


    而带着神域追溯令前来的,正是神域统一批发出来的神域使。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晏来归也听过神域培养神域使的过程,十分地统一和刻板。


    神域安着“神”的名义,行的是守护正义,明辨罪愆之事,不容任何包庇纵容之乱象。


    因此所有入神域修习的人只能修无情道,入神域的门槛极高,不把自己的七情六欲完全封闭,做到对人对事都不会带入任何一丝个人有失偏颇的情感,连神域的门都进不来。


    这也就催生了一系列合欢宗弟子们活泛的心思,可惜神域如此神圣的地方不可能容得了秽乱糜烂,出手整治过合欢宗,动过心思的也就老实了。


    人家神域本来就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无情道弟子若是当真如此容易被旁的人勾引去了,人家这神域还要不要开下去了。


    晏来归粗略扫了一眼卷轴上写的关于他如何勾结魇魔要求立刻逮捕下狱的金色字体,神态自若道:“可否稍等片刻。他们若是不及时救治,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神域使眉头微松,比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追溯令中只说了尽快将魔君带回神域配合调查,没有说必须现在立刻马上。


    若是因为一些人命关天的事情耽搁小小片刻,倒也是能够通融的。


    晏来归意外地看了神域使一眼。


    神域使们虽然修的无情道,但是也没有传说中这么冷酷无情嘛。


    晏来归转过身,继续处理剩下几个昏迷不醒的人们。


    其他居民们则瞬间炸了,有的甚至还想冲上来揪神域使的衣领:“你说谁勾结魇魔?魔君大人?哈。”


    “好荒谬。”


    “猪勾结魇魔,我们魔君大人都不可能勾结魇魔,谁发的什么追溯令啊?这不闹呢么!”


    神域使周身弹出护体灵力,将群情激奋的居民们隔在外面,对他们生气的态度无动于衷。


    他冷冷道:“检举人提交的证据具有一定的说服力,兹事体大,请魔君大人过来配合一下也是为了追溯真相,公章是神域主盖的,若有不服请上诉。”


    “更何况,”神域使不带任何一丝敢情地说道:“关于魔君勾结魇魔一事,是魔君亲自提出请求神域出手,还世人一个真相。”


    只不过自请上神域,和被人举报逮进神域,两者性质和待遇可能不太一样而已。


    晏来归本来就是要上神域的,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他不明白魇魔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垂下眼眸,指尖抵在昏迷之人眉心,清理着他们识海内的魇气,忽地想到了什么,随口道:“我能不能知道证据是什么?”


    神域使重新抬手放下追溯令。


    追溯令上忽地投射出一副虚幻的影像,那是晏来归在被卷入魇魔幻境前昏迷过去,躺在殊灵怀里的模样。


    当幻境笼罩下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闭上了眼睛,唯有周围的魇气悄无声息地缠上晏来归的指尖,宛如蛇蝎爱人般恶毒又亲昵地抵蹭缠绕。


    那些魇气流过晏来归的指尖,钩织成魇魔幻境,将所有人的神智拖入其中。


    晏来归清楚地知道他体内根本不可能有魇气流出,但是那个角度卡得实在是巧妙,不论正看倒看都像是他亲自编织的魇魔幻境一样。


    更不用说那次的魇魔幻境,的的确确是以他的记忆为基础构建的。


    这个视角,不知道是来自魇魔,还是……泠见。


    晏来归道:“神域主应当知道魇魔具备自己的神智。”


    神域使纠正道:“神域主知道魇魔本源具备自己的神智。”


    魇魔惯会利用人心制造出它想要的东西,所有的魇气不过是本源的触角和手足,能够为他所用,也能为其他人所用。


    晏来归便没再多说什么了。


    他迅速处理好最后几位被魇魔侵蚀的人们,给殊灵发了一条简单交代自己行踪的灵讯,随后就要和神域使离开。


    然而不远处有一道极其浓重的怨鬼气息骤然爆发,那冲天的鬼气几乎遮盖了半边的天空,浓重而带有血气的怨气让人看一眼都觉不详。


    晏来归眉尖轻微一蹙。


    他在仔细看清那冲天的鬼魂怨气是从禁地上空爆发出来的时候,神色骤然变了。


    第50章 第 50 章


    禁地离弥灵州不远, 突然出事,他们这边的人想看不见都难。


    “怎么回事?”


    “好重的鬼气。”


    魔村的封印转移到晏来归的身上,相当于破掉了他们一直重现悲剧的循环, 但是他们毕竟是枉死数百年的魂灵,虽然没有成为索命的厉鬼,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魔村仅剩的鬼魂们都含有强烈的执念没有消退, 根本无法正常投胎转世,但若仅仅只是鬼魂之身,是无法在阳间逗留太久的。


    以防被地府派阴差过来强行带走,鸦漆在禁地里设了阵法,用来遮挡他们身上的鬼气,让他们能够保持正常模样照常生活。


    没有特殊情况, 禁地之处完全是与世隔绝的地方, 不会有外人进来,里面的魔族也会因为阵法的缘故不会轻易离开禁地。


    人魔两界交界处会突然爆发出这么大规模的鬼气, 远远看上去就如同怨鬼失控一般, 不用想都猜得到一定是魔村出事了。


    可是禁地一事除了当事魂和几位魔域领主之外, 其他人知之甚少,甚至都不一定察觉得到魔村的存在。


    禁地出事, 着实在晏来归的意料之外。


    晏来归转身就要走,可神域使却将他拦了下来, 道:“魔君。请履行你的承诺。”


    晏来归轻轻吸了一口气, 道:“能不能再晚一点?我不会逃,会跟你回神域的,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而已, 家里着火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


    神域使偏头看了一眼远处怨气滚滚汇入天际的暗沉天空, 虽然神域使不明白为什么某些魔君的家会有这么重的怨鬼气息,但他还是保持了理解和尊重,沉默片刻,说道:“追溯令本身有时限约束,需要你在规定时间内抵达神域,域中规矩如此,并非小小一个神域使能够擅自决定。”


    “不过,”神域使目不斜视道:“魔君可以选择拖延追溯令的时限,届时自然会有更高一级的神域史来处理此事。”


    晏来归偏头看了一眼天边越来越浓的鬼气,他甚至能够从中听见带着愤怒和怨毒的恨意尖叫。


    那是他从魔村人身上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绪。


    不论是晏来归初次误入李家村,还是之后每一次进出,李家村的魔族村民们从来都是一副和蔼客情的好客模样。


    晏来归知道他们在那样残忍的阵法之下渡过了不知多久的时光,居然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保持人样,那个时候晏来归就已经十分佩服他们了。


    能让李家村暴雷瞬间化出怨鬼本相的,一定不是寻常误入之人,唯有当初将他们关入阵法的罪魁祸首才会引得这样大的仗势。


    晏来归语速飞快:“我拖追溯令的时效,对你会有影响吗?你们神域达不成绩效会扣你工资还是降级惩罚什么的吗?”


    神域史沉默了一下,才道:“我的职责是确保追溯令送达,拖延追溯令时效只会对您有影响。在神域中,拖延追溯令会被视作对您不利的证据,影响您在神域的处境……”


    晏来归冲他挥挥手,转身离开:“那没事了,我晚点再去吧,辛苦你了,再不回去我家要没了。”


    “……”


    神域使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情绪。


    他收好那条追溯令转身离开,不知在想什么。


    *


    林倚在发出那条悬赏令的不久之后,发现他的悬赏令居然被撤下了。


    他询问神域那边之后,得到的说法是悬赏令被举报涉发布不实信息故意引导杀孽之嫌,经查证后给予撤销悬赏令以及没收赏金的惩处。


    林倚一口银牙都咬碎了。


    十万上品灵石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手的金额,能掏出来也是耗了他不少的积蓄,如今突然出了这一遭,他的心都在滴血。


    当初禁地之事牵扯众多,若真让魔界那个疯子魔君上神域把事情捅出来,他能被上面那些人第一个弄死。


    相比之下,能花灵石摆平的事情已经不算事情了。


    灵石还能再赚,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是悬赏令的举报和撤销审核极其严格,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能够断定,否则根本不可能成功。


    古往今来神域发布的悬赏令就没有几条能够被成功撤掉的,要么是无人达不到悬赏令的要求,要么是发布者自行撤回。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孟苍和殊灵即使察觉得到封印的异常,也不可能知道禁地的事情,魔君这时候在弥灵州分身乏力,还有谁?


    ……孟老宗主?


    林倚眼睛一眯。


    孟老宗主当初并未参与当年魇魔封印一事,按理说不可能知道,知道也拿不出证据。


    可孟苍刚被弥灵州之乱牵制住,孟老宗主就出关了,一出来还与他打起了机锋。


    如果真是他做的,那林倚承认,孟谦确实是有点手段。


    只是现在不是找孟老宗主算账的时候,他是被壮士断腕抛出来丢弃的棋子,他收不了这一摊烂摊子,死的就是他。


    林倚现在最要紧的是趁魔君去神域前,把禁地里的证据彻底销毁。


    悬赏令被撤回,请别人他不放心,所以林倚只能自己易容亲自前往。


    魇魔其实早早就已经向他们抗议过了。禁地里圈养的灵魂一直是魇魔的专属食物,直到食物没有办法提供新鲜的食物之后,魇魔就不安分了。


    魇魔一直向他们索要新的食物。可是现在又不是什么战乱年岁,各家日子还要过,除非脑袋不要了,不然哪里找得到这么多能悄无声息死掉的人给魇魔当食物。


    想销毁禁地里的证据,可禁地那是前任魔君的地盘,前任魔君是个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主,人是他同意送出去当食物的,最后要销毁还不给。


    怪不得最后被弄死了。优柔寡断的,老了才来后悔,当什么魔君。


    新的魔渊血脉也是蠢,勾结魇魔还被当场抓住,拿魔渊之心当投诚状给魇魔当食物,怎么想的。


    魔君现在居然还能得到魔渊承认,这个世界也是魔幻。


    现在好了,就他这种小人物还得当替死鬼给所有人擦屁股。


    林倚啐了一声。


    他拿着上面给的一品爆炸符,抵达禁地之后,现在外围观察了一圈。


    确定好各处方位之后,林倚开始用爆炸符代替灵石布阵。


    他能在玄天宗做到副宗主,与他自身能力特殊有着很大关系。


    林倚是阵法师出身。别人布阵用灵力用灵石,还需要完整将阵纹绘制下来。


    他不用。


    他在十一岁那年,就能够做到用七张枯叶摆出一个足以困杀筑基期修士的迷宫阵。


    而他十一岁的时候,也才刚觉醒灵根,引气入体不久。


    林倚就这样靠变异一样的阵法造诣在玄天宗里的修行一路绿灯,被德隆望尊的大长老看上收徒,为玄天宗宗内各种大型阵法的改进优化出了不少的力,最终因为贡献突出,被提拔成了副宗主。


    林倚知道自己在阵法上的造诣和悟性是大部分人所不能及的,可他其实并不是什么阵法大家出身。


    他的爹娘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体内灵根杂乱到甚至无法引气入体,林倚头上还有个大哥,他小时候最喜欢在大哥从集市回来时搜大哥的身,因为每次都能搜出来大哥特地买给他的零碎小玩意。


    有时候是竹条编的草蚂蚱,有时候是摊上淘来的黄旧书卷,有时候是一块放凉变软的炸糕条。


    很多很多,都是大哥省吃俭用,用那些从牙缝里扣出来的铜板换来给他的。


    大哥是他们家当时唯一一个引气成功的人,当时只要引气成功,一只脚便踏入了修仙之道,大哥也因此被一个没听过名字的小型宗门收编入门,成了那个宗门的外门弟子。


    那个时候林倚还小,他们全家的生计除了靠爹娘替人打理农田劳作,还有大哥日夜不休地替人布阵赚来的灵石来维持。


    大哥很喜欢阵法,从小就爱在小弟面前展示新学的阵法,再一点点拆出来教小弟怎么画。


    但是林倚不喜欢大哥布阵时候的那股循规蹈矩劲儿,就不爱走寻常道,大哥教他用灵石当启动阵法的核心能源,他偏要用大哥口袋里的爆炸符。


    虽然画出来的阵法奇奇怪怪,但出乎意料居然能正常运转。


    然而某一天,外出的大哥三天未归家,他们全家人盯着大雨出去不眠不休地寻了一整夜,最后才从大哥宗门里一个同门好友嘴里听到了大哥的下落。


    大哥收钱办事,替人布了一个禁锢阵法,事后才发现雇主将那禁锢阵法用来囚了一个生人,想着关他个几天尝尝苦头,最后一不小心把人困死在了里面。


    那人的家人前来讨要说法,而大哥作为禁锢阵法的布置者,理所当然地被推出去当了替死鬼。


    大哥被那家人告到了宗门里,他知道自己害死了人心如死灰,被抓入宗里的天牢也没有反抗,在牢里自尽而亡。


    爹娘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把大哥的尸体领回来后,他们不让林倚看,林倚就用大哥教过他的阵法自己看。


    林倚那时才十岁,他在灵堂里用几支树枝白布做的招魂幡摆了阵,念了不知道多少遍招魂词,念到喉咙沙哑干疼泛起血沫也没有停。


    然后他看见了大哥的生魂显现出来。大哥说,他储物袋里还有很多买给小倚的玩具和书卷,还有给爹娘的新衣服,他想赎罪,他对不起那个人,他可以把所有灵石捐出来,怎样赎罪都好,只要给他留一条贱命,能让他陪陪家人就好。


    林倚看着大哥生前因为自缢而充血青紫狰狞的面容,那一刻仿佛脑袋都被人一拳轰穿,没有力气也没有能力思考。


    大哥不是自尽的。他是被人灭口“被迫”自尽的。


    只为让这罪名坐实。


    他的爹娘被不知真相的街坊邻居戳着脊梁骨骂,没有活计愿意给他们做,也就断了收入来源,连出门要饭都要给其他乞丐赶,愿意施舍的陌路人还会被好心人科普他们家的“肮脏事”,科普完,也就不施舍了。


    林倚的娘亲在这样的双重折磨下病重,父亲每日徒步到隔壁城找活做,因为那里没有人认识他,走到布鞋磨烂也只是草草绑住继续穿,赚那一点微薄的收入。


    林倚则画大哥之前给他拆过的许许多多阵法,夜晚蒙面出去卖给小摊贩,和小摊贩约好,利润分出来一半,他替林倚卖。


    他们甚至没有时间给大哥申冤。因为林倚如果少画半天,娘亲的药就没有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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