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月色
常人照这么打,早就吐血不止,落下残疾,再身弱一些的便是脊梁尽断,一命呜呼,虞斯身强体健,又有内力相护,能坚持每一步都爬起来再跪下,可见不同凡响,因此,养起病来也恢复得较常人快些。
只不过难以痊愈,每日都待在侯府休养着。焦侃云唯恐多罗趁虚而入,对忠勇营千叮万嘱,必要将侯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待虞斯伤好后再撤防。
她每日下值后,依旧跟着焦昌鹤回家,但阿离时常奉命前来接她下值,说虞斯有事找她相商,焦昌鹤听后常常扼腕叹息一番,挥手让她去,焦侃云便兴高采烈地跟着阿离走了。
吏部的员工每天支着个牙花儿看得乐呵呵的,此事已在樊京城中传得人尽皆知,现下谁都会背上几句“虞斯情难自抑,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头一日趁焦昌鹤不在,询问当事人,侃云气定神闲地道:“是真的,他要娶我……好像说是年底就来下聘吧,我也不太清楚。”而后低头掩饰羞红的笑脸,故作奋笔疾书,不再搭理他们。
众人心领神会,等阿离再奉命前来时,便会暗自支起脑袋,意味深长地观察她奔赴郎君时的神情,十足有趣。
唯有上回那不知死活的新人跑到焦昌鹤面前,提起“九死无悔,绝不言弃”几字,公务平白翻了倍。
素来温文儒雅的焦尚书,现在每日上朝都绷着铁青的脸,面对同僚调侃,下级戏谑,甚至是帝王私下里不爽的责问,他都只能说笑回应:“惭愧,为官数十载,竟没能防住兵家一招移花接木与瞒天过海啊,哈哈哈。”然后兀自把后槽牙咬碎。
实则焦侃云在侯府,左不过就是在虞斯的房间里看着他喝汤喝药,同他聊些正事,然后去找思晏。
使者入京赴宴,思晏或许会被传至殿上,作为关键人物,受到北阖使臣的盘问,圣上为备有不时之需,已派鸿胪寺少卿接连数日前来教导思晏。可思晏到底不擅长当学富五车的大家闺秀,那位少卿又极其擅长讲官场话,所传之物晦涩难通,焦侃云特意去帮她消化。
“撒谎我擅长,我只是不擅长文绉绉地撒谎。”思晏如实道:“届时若表现得不像个大家闺秀,恐怕也要被盘问一番吧?”
焦侃云便道:“无碍,京中也有不喜读书,痴爱武学的闺秀,你说白话也没人管你。你只需要记住上边教你传递的意思,倘若真的传你入殿,北阖人再如何以心术压迫,你都不要上当。”
思晏不解,压低声音问道:“以心术压迫我露出破绽吗?难道他们还敢揭穿此事不成?”
“若是让圣上息怒之事谈不拢,那他们就会揭穿此事,让四海八荒都看到圣上的真面目,为自己结盟而谋利。一旦撕破脸皮,虽会大动干戈,如圣上心愿,可圣上要自己掌握主动权,而不是丢失尊严之后被迫与他们开战,所以,你要守好防线,认真背这些话。”焦侃云提起小炉上的热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条斯理地说着,“你哥教你的,你更要记下来,那是你自己的保命符,须得以防万一。”
思晏点点头,瞧她这架势,又想在这里坐一下午,忍不住问道:“我以为你是来探望我哥的,却怎么总是只来找我?”
焦侃云手一滞,立马就被茶汤烫了下唇。
虞斯也很想问这话,对此他备受打击,他分明已经专程找了人给思晏恶补急习,焦侃云仍是更愿意跟思晏待在一起。他虽是借口谈正事请她入府来的,但她就当真来谈正事吗?
是嫌他房中药味浓郁,难以久待?还是嫌他喝完药口中苦涩,不愿意亲热?亦或是觉得他袒肩露背淤伤盘虬的模样,不好看?
几番揣测下,让他每次都眼眶红红地对属下道:“老子的背一条疤都不许留!不许留,听见没?!”阿离心道你让打的时候没想过这出?现在倒是让十几个人拿着数十罐玉颜膏,围在床边给你上药,把背都抡出火星子了。
实则,焦侃云是考虑到虞斯不能动弹,倘若自己和他同处一室,两相里情难自抑地亲热撩拨,他势必会牵动伤口,不利于痊愈,这才守着分寸,又想逗逗他,故而没有告知。
直到中秋节前夜,虞斯总算被大夫许可下床动弹,第一件事就是把要走的焦侃云按住,不许她走,焦侃云对他的愈合能力大为震惊,但见他能动弹了,便也来了兴致,低声道:“坐去榻上,我帮侯爷擦药吧。”
虞斯脸红着沉吟了下,特意把门窗关上了。
这一擦果然不得了,数日未曾被她抚摸过的肌肤,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她的温度。十八岁的少年郎动辄春心火燎,不顾伤势也要把人抱在怀里,疯狂地索吻芳泽。
焦侃云坐在他的怀中,亲亲他的唇,又亲亲他的耳朵,抬手碰到了心口,便忍不住在怦怦的心跳上落下一吻。虞斯险些失控,隔着衣料啃咬她的肩臂,脊背传来极致的痛楚,才将些许神智拽回,只能紧紧拥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喘息。
焦侃云摸索着找到玉颜膏的位置,一手颤抖着抱住虞斯,把头倚在他的肩上,一手将盖子开了一条缝隙,探究地伸手进去碰了一下,乳白的膏药便迅速在指腹化开一点,有些黏腻,散发着特殊药液的味道。抹在他的小腹上,然后抬眸,故作镇定地看着他。
虞斯震惊地盯着她,张口急吁,粉嫩的舌尖和皓白的牙齿一起打着颤,“你…”出口喑哑,半晌才道:“…你把你私藏的春宫图都拿来,给我也看看,最好言传身教,我也需要你的恶补急习…”
焦侃云弹起话外之音,“我可没看。”
虞斯吞咽着,含住她的唇模糊不清地说道:“但你碰了…”
焦侃云挪开唇,亲昵地抱住他厮磨,“不是说,成亲之前不打算滥欲妄为?”
“不妄为,也可以做些快乐的事……”虞斯面红耳赤,伸出修长如竹的指,别有深意地刮着她的唇缝,“譬如刚才那样,对你,我也可以……就是不得要领,小焦大人,教一教吧?”
“侯爷竟然求知若渴到这种程度,怎么都哭了?”焦侃云血红的脸上一片风轻云淡,“闭上眼。”
三秋之半,月圆如盘,凉滑如水的银辉脉脉地流泻着,一铺满深红的宫墙,便使其成为泛着珠光的浅粉隆地,诡谲的风云在月围不停地涌动,秋风如利梭般穿刮,青云却又如无常世事般滞涩难行,风云搅弄,月色翻覆,有情人对月欢吟。
薄情人亦凭月色砌出一层虚伪的欢吟面具。宫中突然传来了皇后娘娘病重,性命垂危的消息,辛帝痛心疾首,便不再铺张举办中秋宫宴,只办了家宴,邀王子皇孙、后宫妃嫔,以及寥寥几位如亲近臣说些体己话。
饶是重伤未愈,虞斯既然能下地了,便不得不去。可令焦侃云没想到的是,柔嘉皇贵妃也邀她入宫,只不过,并非入中秋家宴,而是入琼华宫赏月。
焦侃云第一反应是,因为楼庭柘,兴许是澈园辅官一事她行为反复,又许是那日楼庭柘在澈园同他说的卑贱秽语,传到了皇贵妃的耳中,更或许是,楼庭柘为她深入兴庆府之事被皇贵妃晓得了?
偏偏择今日见她,中秋宫宴,能帮她的人都被辛帝抓在眼前欢饮。是敲打?是威吓?是磋磨?是报复?她觉得皇贵妃不是那么无聊的人,可又说不清,因为皇贵妃亦是一个不容任何人冒犯尊严的人。
她随父亲坐上入宫的马车,焦昌鹤安抚她,宴饮毕,会一直等她出来,焦侃云颔首应承,亦宽慰父亲不必担忧,自可应付。
同样派了轿撵来接她,一路疾驰入琼华宫。这回没有在宫道上遇见虞斯,更无人在宫中等候,只有面色沉肃的太监们垂首立着,地灯上的火油噼啪炸了两声,华贵的宫殿顿时生出几分诡异。
“小焦大人,娘娘此刻正于宫宴畅饮,随侍圣上。”公公尖细的声音婉转渗人。
焦侃云点头,“有劳公公,我在此候着便是。”宫中主位不在,她无法落座,只能站在原处。
公公却道:“堂上有月神尊位,还请大人跪拜。”焦侃云从善如流,可神龛下并无蒲团,是有心要她拿一双膝盖硬跪,她无法不从。可当她想要站起时,公公接着说道:“往日里,皇贵妃娘娘跪拜诸神,皆诚心奉意,跪足一个时辰,否则视为不敬。”
焦侃云默不作声地接着跪,她需要等候贵妃现身,在宫中,不得忤逆。
跪候多时,天色已黯然下沉,她略侧目,望见了窗外莹润浑圆的明月。皇贵妃请她赏月,既然月已出,想必另有安排了。
公公果然也在等候着一轮明月,微微笑道:“娘娘吩咐过,今夜十五月圆,不可因等候耽误大人观赏良宵美景,请小焦大人于后宫悠然漫步,一览琼华,待娘娘宴罢归来,将后宫月色向娘娘倾讲。”
焦侃云一愣,已有数位宫人依次列行,提着灯,垂首出现在眼前,无声地催促她。她只能答应这微末的要求,任由宫人拥着走出琼华宫。可足跪了一个时辰的双膝酸痛麻滞,并不能立刻适应步行,几番踉跄才能走稳。
一开始,禀循着“漫步”的原则,悠然走着,想松一松筋骨,恢复双膝的灵活,可没走多远,宫人的脚步变得很急,催着她加快脚步,她若试探着放慢脚步与其抗衡,公公便会笑着劝她,“大人请勿耽误月色,若不能将琼华览尽,娘娘会不高兴的。”
她只好疾步而行,可心底难免盘算着往年中秋家宴的时辰,自酉时起,亥时三刻毕,她已跪足一个时辰,还要走一个多时辰?
第82章 览尽月色。
身后宫人的脚步愈来愈急,焦侃云仿佛被权势推搡着前进,脚下一阵无力,险些栽倒,心想着栽倒了顺势休息也好,没成想不等她跌落,侍女便眼疾手快地把她架起,她驻足倚着侍女,公公又会开口催促,“大人请勿耽误月色。”
饶是备受煎熬,也只是无伤大雅的磋磨,贵妃深知,她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地反抗,也绝不会那般蠢钝。焦侃云只好强忍着双膝的钝痛、双足的乏力,毫不停歇地继续走,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脚底和足尖磨出水泡,而后又被蹭破,嫩肉夹涩尖痛,她依旧不能停下。
后宫辽阔,仿佛没有边际,她从琼华宫,一路走到了皇后所居的永寿宫,想起早晨得到的消息,皇后重病垂危,心头不禁生出无尽的悲凉,焦侃云踌躇着,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宫殿的门边靠近了些。
自从废后的圣旨颁布,永寿宫形如冷宫,多月来,唯一的热闹就是来往问诊的太医和喂药的侍从。太医问的是空诊,侍从喂的是毒药,不要靠近,不要招罪,这是焦侃云心知肚明的事,可如今皇后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看一眼。
她有意贴着宫墙慢行,想听里边的动静,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远远近近,不知是谁发出的。她绕着永寿宫盘桓一圈,再次回到宫门前,便见宫门开了一条罅隙,吱嘎一声,倾轧在焦侃云的心上,她怔然惶惶,犹豫着靠近,尚未看见人影,心头却已涌出了悲切的激动,待回过神时,泪水沾湿了衣襟,她的手也已穿过了门的罅隙,按在当口。
“小阿绰……”
轻细而温和的声音自罅隙中传来,焦侃云一惊,泪水狂落,忍不住将手臂全都穿进门缝抓寻着,她无助地张望,这座废宫无人看守,中秋团圆之夜,连巡逻都疏惫许多,永寿宫阖宫上下更是只有寥寥几名侍从,百无聊赖地等候着废后死去,可谁也想不到,皇后会拿仅剩的力气爬到宫门口。
身后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不知是因不敢掺和、还是恻隐之心,并不阻扰。
焦侃云蹲踞下来,双腿麻痹疼痛,使她不能顽撑,只能跪坐在门前,自门缝中窥探内景,“娘娘…?”
暗夜挤满缝隙,遮罩了一切,唯有枯槁的手将焦侃云握满,冰凉的触感如抽丝般剥去了她掌心的温度,“怎么…一直不来看我呢?我多想念阿玉,多挂念你啊。”
焦侃云泣不成声,“对不起…”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从阿玉去世后,她与帝王家再无联系,没了阿玉这样舒畅的气口,她惧怕皇宫给予她的窒息压迫,可比起畏惧这种压迫,她更畏惧自己入宫步步所见都会使她怀念阿玉,她更不敢看到皇后,“我不敢面对您……是我没有保护好阿玉,愧对您的信任……是我畏惧圣上,畏惧贵妃,不敢入宫……是我害怕见到您,唤起您的沉痛,亦唤起我的沉痛……对不起……”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手心传来温柔的抚摸,门内的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被我牵累,遇到了危险呢……”
焦侃云失声痛哭着,将头抵在门上,“娘娘,我很好……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无法救您了。”
“我已行将就木,走至穷途末路……你何必想那无解的烦心事?”缝隙里的声音愈发虚弱,气息更如游丝一般,消弭在空洞的寂夜,“若非我执意让你入宫伴读,你应该如寻常闺阁小姐那般,从不为这些事所扰。”
焦侃云想起阿娘提过的谶纬之言,忙问出口,可门边的人只是沉默了许久,似是在翻找陈年回忆,最后叹道:“哪有什么谶纬……不过是借口,恰逢你父亲被政敌私谏诬告,皇帝虽不尽信,却想打压警告一二,他在御书房与近臣议事时,提出想把年幼的你配给那年死去的四皇子,虽被那位大臣严词劝驳,但他有此心思实在可怕。阿玉恰好听见了…他才四五岁,就听懂了,对我说想救这个妹妹一命,就这么简单。”
原来如此…焦侃云与她相握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哽咽道:“难怪…难怪阿玉刚与我见面时便作出那般亲近,甚至让我唤他‘玉哥’,他生怕在外人面前没有表露出对我的喜爱,我便要深陷泥沼,万劫不复……阿玉一直在救我,可我却救不了他……娘娘……如今阿玉的尸身又在何处?尸身如何了?当真一直在冰室吗?他…他冷不冷……”
其实焦侃云也知道自己问了无用的问题,自从得知真相,她早就将这些问题想过千百遍了。她想,阿玉的尸身早就被辛帝销毁了,也早就不在冰室了,所谓的“皇后守在冰室旁的宫殿中自囚自伤”,都是辛帝囚禁她的借口。
皇后亦避开了这个问题,颤声道:“前几夜,我每晚都梦见阿玉……”
天边突然炸开一道绚烂的烟火,中秋的盛会到达了热闹的顶峰,一簇接着一簇盛大的花火在不远处窜起,像被敲碎掉的猛兽的心脏,鲜血迸溅,糊住了皇后本就不甚清晰的话语,“无忧无虑……快乐……”
焦侃云急切地爬向缝隙,可皇后的身体将门抵住,不知是因为再也无法动弹分毫,还是因为不想她踏入这凄清折煞的冷宫,焦侃云恨不得如过隙白驹,钻回无忧的岁月里,亦钻进缝隙,抱住皇后,可她只能紧紧握住皇后的手,慌张地追问:“什么?娘娘…您说什么?娘娘?娘娘?!”
“阿绰……”皇后便耗尽气力回握住她,把头埋在她的掌心,重复着那段话。
焦侃云终于从交叠的烟火声和哭泣声中听见了。
她说:“前几夜,我每晚都梦见阿玉,他让我告诉你……他也很想念,很想念你伴读时,与他无忧无虑的岁月,长大之后,总是没有那么快乐了,所以他希望你快乐…继续快乐…带着他的那份,永远快乐。”
焦侃云失声唤着她,“娘娘……对不起,我应该早些来……是我太窝囊了……”
“不,幸好你没来……平安最紧要。”皇后低声啜泣道:“而且,我摸着你的手,像摸到了阿玉,你们俩人总是形影不离,我看到你,真像看到了阿玉……你若来了,又要走,那我岂不是…要失去阿玉千万次了?”
身后的宫人终于上前,公公低垂眼眉,催促道:“宫宴快要结束了。”
焦侃云便感觉到那双冰凉却温柔的手放开了她,她慌乱地想再抓住,却只觉袖中硌硬,被塞入了一件物什,她不敢声张,只继续哭着想再摸一摸那双温柔的手,身后的人便直接架起她拖开,“焦小姐,必须走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宫门合上,听见沉闷的一声重响,朱漆黯然失色,她用力扶住宫女,撑起身体,秋风卷起她的裙摆和发丝,缠如乱麻,她的神思早就回到从前。
朱门焕然一新,皇后和蔼的面容带着笑,细腻温暖的手抚摸着阿玉和她的头,像看自己的两个孩子,“阿玉,阿绰,给你们赶制了新衣裳,可你们好像又长个头了……”
一年又一年,新衣裳越做越大,焦侃云终于有皇后的身量,可皇后狼狈地伏在门后,再也摸不到她的头,更是连阿玉的手,都再也碰不到。
“小焦大人已经览尽月色,可以随奴才回宫见娘娘了。”公公低声说道。
焦侃云恍然大悟,颔首流着泪,轻声说道:“多谢皇贵妃娘娘…恩赐赏月。”
她一向只觉得宫中人情淡薄,可如今又该如何评说皇贵妃与皇后两人呢,势均力敌地酣战多年,其实,也只有她们懂得彼此吧。
琼华宫内灯火通明,焦侃云收拾心情,将皇后藏在她袖中的东西重新塞了塞,才跨入殿中。方才情绪叠起,她的脚远远没有心痛,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痛楚,跪下时不由得蹙了眉,“微臣见过皇贵妃娘娘。”上次澈园议事,楼庭柘得知她需要身份入使者宴,已将辅官的凭证为她办好,她不再需要自称“臣女”。
柔嘉亦知道此事,对于焦侃云的反复无常,她自然是有些不爽的,如焦侃云揣测那般,她不仅知道楼庭柘说了什么卑微的浑话,还知道他不要命地去兴庆府找太上皇出山。幸而听见那话的太医都是她的人,否则一旦传出去,楼庭柘的脸真可以不要了。
情字本就是先动心的人输得彻底。柔嘉早就预料到他会有此一劫,只是没想到他会成这样。
柔嘉在得知这些事后也问过他,“打算如何自处?本宫不想再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毫无斗志,像个死人。”
中秋宴,她随侍圣上,侧眸看见楼庭柘,仍旧是一幅阴鸷深沉的模样,魂不守舍地在饮酒,生出怅惘叹怜,再将视线落至那位忠勇侯,少年却意气鲜活,生机勃勃。
她便想起楼庭柘的回答:“你以为我是在跟忠勇侯斗吗?我是在和她斗……可我斗不过她。”
想到这,柔嘉微抬手指让她起身,“月色如何?”
焦侃云轻垂眼睫,“回娘娘的话,甚好,多谢娘娘。”
“痛吗?”柔嘉问她,“脚,腿,心。”
焦侃云点头,“很痛。”
柔嘉轻笑,“你是不是以为,本宫会说‘柘儿比你痛千倍万倍,本宫会让你尽数还来’?”见她沉默不语,柔嘉接着道:“的确,本宫从没见他那幅模样,所以存了几分想要折磨你的心,但比起将你磋磨得痛不欲生,本宫更希望留着你的气口,让你做更重要的事。揣好你的东西,走吧。”
焦侃云一怔,袖中之物的四方尖角,将她的手臂微微硌痛,她心神不宁地抬眸悄悄打量了一眼柔嘉的神色,她只是风轻云淡地拨弄着护甲,低垂睫羽,眸底是令人看不懂的深沉。她知道皇后趁着这次见面的机会给了她东西?却不询问是何物?
这让焦侃云的神思有一瞬缥缈,一线灵光穿透脑海,使她的心脏勃勃跳动起来,但细想,却抓不住那微妙到令她本能排斥的想法。她只好拜过柔嘉,转身离去。
她出神地想着袖中究竟是何物,浑然没看见步入琼华宫的楼庭柘,他看见她脚步虚浮地走出来,略一错愕,皱紧眉头追上来,“你怎么在这?母妃没有为难你吧?…你的脚怎么了?我送你。”
柔嘉听见殿外的声音,微微摇头叹息,吩咐下边人,“给他们备轿。”
两人坐进轿中,焦侃云才剥离了秋风,闻到楼庭柘身上浓郁的酒气,他端坐着凝视她,她便意识到自己脸上有斑驳的泪痕,兀自寻了个话题揭过,“圣上近期与皇贵妃娘娘感情如何?”
楼庭柘微一凝,他虽喝多了酒,脑子不太清醒,却仍旧听出了这问语的不寻常,“挺好的。怎么了?”
焦侃云缓缓摇头,“随便问问。”皇贵妃知道皇后会塞东西给她,且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意味着今日让她来宫中相见是皇后所托。这么说,皇贵妃和皇后私下紧密地联系过了?而圣上并不知道此事。圣上……居然不知道此事?这才是皇贵妃的可怕之处。她抬眸看向楼庭柘,见他的眼神带着探究,着意撇开话题,“你的病好了吗?太医说你可以喝酒了?”
楼庭柘挑眉,醉意迷离地凑近她,“……你在关心我?”
焦侃云抬起手肘抵住他的胸膛,漠然道:“你清醒得很,别装醉乱来。”
楼庭柘往后退开,忽然一笑,倒有几分往日的轻佻,慢悠悠开口道:“我来就是乱来,虞斯来就是正合你意。‘虞斯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九死无悔,永不言弃’?你就喜欢这样的?”
焦侃云的面色顿时如血般通红,瞪着他,羞愤地道:“我真是低估了你的脸皮!”
看得眼前人一阵轻笑,她别过脸不再搭理,只听见他压低声音幽幽地道:“楼庭柘倾慕焦侃云……焦侃云不让招惹。”
焦昌鹤刚到宫外,因驻足等候,使虞斯侧目注意,询问后得知是皇贵妃传召了焦侃云进宫,正打算硬闯进去,就见之前于宫道上偶遇过焦侃云的那顶轿子行至宫门后,落停时,楼庭柘先下来,伸手向内请,“脚都这样了,扶一下不会死。”
焦侃云仍是掌着车壁下来,楼庭柘无奈地握住她的手腕,直接把人抱了下来,她尚未站稳,抬眸就见虞斯满目沉冷地走了过来,楼庭柘挑眉一哂,“好巧。”
虞斯将焦侃云拉入怀中横抱而起,紧紧圈在臂弯中,冷声道:“这是我的未婚妻,殿下自重!”恨不得告诉他两人在榻上有过多亲密的擦蹭撩拨。
说完,也不等楼庭柘再回敬个子丑寅卯,立刻带着焦侃云离开,陪同焦昌鹤一路送至焦府才放心。期间怨念幽幽,又碍于焦昌鹤在,不敢说什么,更不敢搂着她死死亲。
他嗅到她身上沾染了楼庭柘的酒气和惯用的熏香,味道极浓,可见两人在轿子里挨得多近!楼庭柘前几日还重病潦倒,宴席上还喝着闷酒,怎么轿子里跟焦侃云坐了一会,就眉开眼笑了?面对他时也能自如地挽唇,甚至有得意之色,焦侃云到底在轿子里哄了他什么话?
一腔酸醋全都沉淀为眉目的嫣红,更可气的是,焦侃云一心想着回家看袖中之物,并揣测着皇贵妃的深意,完全没空搭理那翻了的醋坛子。
回府后,她更是直接与虞斯作别,虞斯委屈的一句“你们在轿子里说什么悄悄话了?你都不哄一……”尚未说完,焦侃云便打断了他让他早点洗洗睡,而后迫不及待地进了府门,回到房间,抽出了袖中的东西。
是一封黏贴得十分紧密的信。封壳上写着:默郎亲启。
焦侃云的手一抖,顷刻在脑中找到了与此相关的人名:陈徽默。她霎时明白过来,阿玉究竟是谁的孩子。难怪圣上要陈大人亲自译北阖文给绝杀道杀太子,原来是想让阿玉死在亲爹的手上。而皇后的这封信,将是她辞世前,予情郎真相的绝笔。
她需要把这封信,交给陈徽默。思及皇贵妃的深意,她想,自己必须亲自交予,她有许多问题,要问个清楚。而能带她悄无声息地进入陈府的人,正是方才被自己冷落成千年陈醋的……虞斯。
第83章 往昔荒唐夜。
于是,焦侃云特循休沐日造访侯府,专程诓哄憋了好几日窝囊气的虞斯。画彩献计,擦涂口脂香吻一枚,即可轻松拿捏。
虽然焦侃云确实打算这么做,但依旧对这位胳膊肘往外拐的少女起了好奇,眼神戏谑地看着她,询问她那日究竟收了虞斯多少贿赂,如今才能死心塌地地为两人的婚姻保驾护航?
画彩透露,“彼时侯爷让我张开手指随便说个数,我便说了个七,侯爷就送了我七间商铺七天利的七成!奴婢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如今已全都存起来了!小姐,你们可一定要天长地久啊!”焦侃云笑着摇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虞斯只是让画彩随手帮个小忙。
她又敛起笑意,皇贵妃对皇后,不也正是知道皇后想见她,并递信出去,随手用权帮了个小忙吗?可在这层关系下,是否又正如画彩和虞斯那般,同样是互利共谋之举呢?皇贵妃的利益又在哪里?
总觉得有出乎他们计划之外的事会发生,她对虞斯说明来意后,便一直心不在焉地思考着,虞斯把练的枪用力往地上一扽,才唤回她的神思,一抬眸,虞斯已朝她走了过来,将银枪绕过她的后腰,双手握杆,往怀里一拉,紧紧箍住,“你有事让我帮忙,才肯来哄我?…你带这个,是在嘲笑我?”
他指的是焦侃云特意带来的一壶醋,焦侃云促狭道:“是啊,侯爷不是喜欢喝醋吗?特意为侯爷甄选的酸口佳酿。”
“可我不是在开玩笑,楼庭柘显然没有对你死心……我很难受。”虞斯蹙着眉,心中的不安亦悄然滋发,他轻声喃喃:“谁知道完婚之前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焦侃云悠悠提起小壶,对着壶嘴倒了一口醋,然后勾住虞斯,扬起脸贴上他的唇,交织吮吻,任由醋味在两人口中蔓开,极致的酸涩直冲两人的鼻腔与咽喉,使腮边溃软,泪湿眼角,心头亦流淌出猛烈的酸痛感,别有一番趣味,待虞斯尽数吞咽,焦侃云才退开,盯着他通红的脸,笑道:“这下把醋喝够了吧?可以帮我了?”
十八岁的少年就是好哄,虞斯把方才的不安尽数抛掷九霄云外,立刻放下银枪,“不够。”摁着她的腰再度索吻了三个回合,直把人亲得腿窝发软,他又隔着衣料,在她的肩膀上留下吮痕,最后才轻含着她的耳垂,心满意足地说道:“傍晚就行动,我先派人去打探一下陈徽默是否在家。”
等候期间,虞斯从她的口中了解昨夜之事,便将之前藏匿起的陈徽默手中那一枚“渊渊友”交予了她,合上了消息的楔口。
酉时一刻,天边织起昏线,焦侃云在虞斯的轻功帮衬下,一路避开了陈府的守卫,来到陈徽默所在书房。
一袭灰袍的儒雅学士正在灯下执笔而书,他虽已年至半百,可一丝不苟地梳藏了大半的花白之发,仍见松风鹤貌,此刻灯火忽然无风自跳,他迅速抬眼,盯住了面前两位正关窗闭门的不速之客,“忠勇侯你…?”
枯涩委顿的嗓音,令焦侃云微微一顿,她虽与陈徽默接触不深,但印象中,他的声音朗如洪钟,皇后性命垂危之事已传至朝堂,他也正为此黯然神伤吗?
虞斯已颔首与他示意过一番,“陈大人,今日带小焦大人一起冒昧潜行至此,是为密谈而来,如你我上次密谈一样需要掩人耳目,还望见谅。”上次谈说的,是扰乱祭天之事,陈徽默心中纳罕,今日之事也与那日一般重要吗?
焦侃云迅速向陈徽默施礼,“大人,时间有限,请勿怪下官将诸数繁文缛节省去,亦请恕不敬之罪。今日下官前来,是宫中的意思,承人之情为人办事,无意与大人周旋,可兹事体大,当问清辩明,方能托付。”
随着她开始叙述,陈徽默已抬手请两人落座,并倒了茶水放置桌上,听到“宫中”两字,提壶的手略滞了一瞬,复又如常。
陈徽默在两人对面落座,泛着精光的瞳眸紧紧锁住了焦侃云,他深知这位女官与皇后的关系,宫中传来皇后时日无多的消息,他对面前二位的来意有了几分猜测,却不敢流露出多余的迫切与哀思,只是诚恳地道:“小焦大人尽可直言。”
焦侃云拿出渊渊友,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块玉佩,我也有,是阿玉向皇后求来。‘渊渊其渊,浩浩其天’,正适合赠予渊博之友,皇后以古玉打造,闻名遐迩,仅有两块。曾经她说,她送了一块给闺中好友,随口一提,也无人会查证。
“侯爷在追查太子案时,与您密切接触,发现了大人身上这枚渊渊友,猜到您与皇后相交匪浅,有我和阿玉那般对照,加上皇后入宫前与您并无交集,没有青梅竹马的前言,您时常入宫,确实会见到皇后,大庭广众之下心会神交,实乃君子相交,属正常。
因此,侯爷一开始以为您藏掩渊渊友,只是怕帝王多疑,芥蒂男女之防,从未想过,您和皇后的交情,早已逾过分寸,不似我和阿玉。”
温言细语的揭穿,像荆棘攀上,缓缓地扎裹住了陈徽默。
他的瞳眸如烛火颤跃,烧掉了眸底的伪装,挤开追忆往昔时才会浮露的哀痛忧思。
年轻时候发生的那件荒唐事,早就被他在第二天醒来时扣上无数道枷锁,按入心河,沉没水底。近二十年守节知礼,与皇后再未逾距分毫,两人相见时皆神情淡漠,仿若寻常。
他本以为自己和皇后都淡忘了,彼此皆当作一场‘误将知心友,解语有情人’的意外,也因尴尬羞惭,更是双双默契地在心底约好,再无往来,浑当不识。他更是吃斋自修,禁欲清心。
他藏起了无关风月的渊渊友,将其同那夜的秘密一起,沉底近二十年。
直到杀太子的信差交到他的手中,惊起心澜,令他惶惑难安,他想到,圣上杀太子,无异于弃皇后,是挚友有难。可他迫于皇命,竟毫无办法,束手无策的绝望感,扰乱了他恪守数年的心矩。
近几月,随着皇后哀极、皇后疯魔、皇后被废、皇后垂危这接二连三的消息传至耳中,往事顺着心矩的罅隙,猛烈地翻涌上来,冲破桎梏,挣脱锁戒,他才发现,一切记忆如新。
如新记忆涌漫心头脑海的同时,他参与谋害了挚友之子的懊悔恼恨也被顶上了极点,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痛不欲生,可多年混迹朝堂,他的心性沉稳隐忍,做不出癫狂的事,更是被皇权驯化成狗,只知道自咽苦果,咽得多了,便装作麻木。
此刻直白地被揭穿,陈徽默没有半分秘密被窥破后的慌张,“皇后被废失势,侯爷对我说,担忧此物放在我身上,若有一日不慎掉落,会招来祸患,便强硬地将其拿走了,那时我就猜到,侯爷其实是怀疑我与皇后之间的清白,想将此物拿去充作证物。”
虞斯摇头否认:“我那时就知晓内情不假,但并非是想充作证物。此事乃是天家丑闻,我若将其呈堂证供,陛下只会当众叱我满嘴胡言。我是当真怕你因参与谋杀挚友之子悔恨莫及,哪日头昏脑涨,将渊渊友随身携带,以作追悼,而后不慎掉落,引发什么变数,故而将其拿走监管。况且,此事哪里还需要证物?大人分明知道,圣上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陈徽默眸光闪烁,并不作答。
焦侃云说道:“那封送去绝杀道的信,借二殿下之手交托于您逐句作译,清清楚楚地写着要您杀谁。您那时就没有怀疑过,圣上杀太子,除了是想借绝杀道起兵北阖外,还另有原因吗?就算译写时没有怀疑过,后来皇后被废,如今她性命垂危,您也没有怀疑过圣上的居心?
“倘若您真的没有怀疑过,为何如此积极地上疏,劝谏圣上勿动干戈,为何如此积极地集结党羽,密谋扰乱祭天?您故作麻木,只想把圣上的行为解读为他想大兴战火。可若仅仅是为此,您不觉得牵强?就非要杀太子,才能兴战?其实您心底也有一丝猜测吧,非要杀太子的原因。您这般解读,难道不正是因为,您害怕,若不将出兵兴战这一理由扎根到骨子里,您的心底就会有另一个理由冒出来吗?”
陈徽默的嘴唇轻颤抖着,眼眶已晕染一层绵红。
“所以您不是不知,只是不想承认,这个证物一直没有被揭穿,是因为圣上也不想让这件令他蒙羞之事人尽皆知。若只是知道您与皇后之间感情不清白,圣上不会遮掩至此,他遮掩至此,是因为自己倾尽心血与精力栽培近二十年的储君,并非他的血脉。若让人知道,自己被枕边人蒙蔽近二十年,他便是千古第一昏聩蠢钝,必然贻笑万世。”
陈徽默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数月来梦寐间令他恶汗频发,惊惧不休的事,终于被眼前的少女剥落血痂,狠狠撕碾,怎么会没有猜测呢?从记忆落锁,交织缠绵的一切,清晰浮现,如在眼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拼命地压制着这一缕荒谬的猜测。
他依旧维持着岿然不动的面貌,哑声问:“你如何确定?”
“难道不是该问大人自己,为何到现在,还不敢确定吗?”焦侃云径直戳穿他,“是因为大人不敢相信,自己害死的是亲生骨肉?还是不敢去想,皇后娘娘垂危之际,会如何痛苦,会如何恨您?”
“她从没告诉过我。”陈徽默垂下眼帘,沉默半晌,重复道:“她从没告诉过我……十八年都没告诉我,就是不想让我负罪,只想自己担守这份沉重?”
虞斯看他的眼神泛起一丝同情,不知想到什么,轻蹙了下眉,看向焦侃云的目光便流泻出温情,最终只是抿着唇,什么都没说。
“我不知。”焦侃云无法揣测皇后弯绕的心思。
她只道:“如今这份沉重以另一种方式,加倍地施还给了您,比起直接杀了您,圣上就是更想看到您一辈子惴惴不安,看到您分明心中已生出猜测,却不敢言说,不敢确信,只能憋在心底,让心肉的伤口溃烂生蛆,最后把自己逼疯。”
“不仅如此,圣上从中获得的最为尖锐的快感,是大人对他的屈从。因为您再如何痛恨,还是要对他俯首称臣,卑躬屈膝。践踏过他的尊严的男人垂暮老矣,仍旧盘屈在脚边,被自己践踏,才是圣上乐见的。”虞斯锐利的招子刺在陈徽默的身上,“大人心中,也早就有猜测了。所以才会对本侯说,将不顾一切阻扰圣上大兴战火,鱼肉百姓。你所说的‘不顾一切’,恐怕没有你现在表面这般冷静吧?
“你也想报复,确切一点,你要反抗,你要报仇?”
陈徽默紧握拳,盯着虚空一点,缓缓摇头,“忠勇侯高看我了。我的意思是,会撺掇朝臣在祭天时冒死谏言,捣毁祭坛,再激进一些,炸掉问天石,群臣相逼,令圣上回心转意罢了。”
虞斯只灼灼盯着他,叮嘱道:“无论如何,你不要做蠢事。祭祀时,百官缴械搜身,军卫林立严守,你根本没有机会,不要白白送死。”
陈徽默自嘲道:“我说了,侯爷高看老朽了,我残烛之身,纵然再痛再恨,哪里有那个气性?又哪有那个本事?”
虞斯将眉皱得更紧:“你最好是。”他看向焦侃云,两人视线衔接,彼此眸底都泛着不解的难以言说。
焦侃云收眼,拿出袖中的信件,“大人,这是历经诸多弯绕后,皇后娘娘托付我交予您的信……”
陈徽默身躯一震,立刻起身,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接来,如获珍宝般呵护在掌心,尚未拆看,上边亲切的“默郎”便使他身心俱痛,老泪纵横,“皇后……给我的信?”他双膝发软,跪瘫在地上。
虞斯和焦侃云双双去搀扶,后者直言道:“但在您看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皇贵妃是否知晓您对皇后娘娘之情?”
陈徽默一愣,疑惑地皱起眉,“此事与皇贵妃何干?”
“她没有找过您吗?”焦侃云同样疑惑,轻声说道:“你们没有任何隐秘书信往来?”那皇贵妃为何一幅“你焦侃云是在替我跑腿”的模样?
陈徽默拭掉眼泪,认真说道:“皇后与皇贵妃在后宫中素来分庭抗礼,我既曾与皇后交好,数年来又恪守忠臣之心,怎会与皇贵妃攀上交集?”
焦侃云纳罕地噎住了,不安缭绕心头,她看向虞斯,后者亦轻摇头,他更是没有和柔嘉有过多余接触,不清楚她的为人,自然就无法判断更多。
难道是皇后的信中有嘱托?焦侃云等着陈徽默看完信件,他涕泗横流,眼底却是茫然一片,焦侃云忙追问道:“可有提到皇贵妃娘娘?”
陈徽默已无心力再同面前两人多说,干脆将信件交予她自己看,“没有…”
焦侃云接过来细读一番,除了告知陈徽默有关太子之事的真相以外,还有一些寻常问候,字里行间追忆相识始末,对那夜荒唐的揽责安抚,以及压抑二十年的真切思念,纸短情长,道说不尽,字字泣血。
焦侃云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信是皇后娘娘的真情流露,但送信的她却不是在送真情一般,像是……她想起画彩说,“你们可一定要天长地久啊!”天长地久,十八年,生离死别,再看向陈徽默抱着信委顿哭泣的模样,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是无常。
那谁是阎王呢?
待离开陈府,焦侃云问虞斯刚才想说什么。
虞斯凝视着她,“我只是在想,还好我登门得早……否则,我们岂非另一对他们?”他的喉结滑动了下,最后几个字已苦涩不堪,他难以想象那种只能和焦侃云在宫宴上遥遥相望的情景。
焦侃云恍然,垂眸淡笑着,轻声道:“不会一样的。侯爷是我的大苦主,侯爷不登门赔礼……我便会登门赔礼。”
虞斯了然地浅笑,“你是在说登门赔礼吗?”他将焦侃云揽入怀里,勾起尾指,“我若记得不错,你欠我的是四件事,我还可以问你提一个要求。”
“侯爷都把我按在榻上又亲又咬又戳多少回了,还记着这事儿?有些斤斤计较了吧?”焦侃云低声说完,红着脸道:“你说吧。”
“我就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虞斯脸热一霎,又敛起戏谑的神色,肃然道:“使者宴上,无论发生什么,你只须顾好自己的命,千万不要想着帮我,或是帮其他人。我不是陈徽默,我不需要你自己担守重责。”
焦侃云微蹙眉心,犹豫着点头,便见虞斯继续脸红道:“还有,你和楼庭柘分开点坐……他总爱熏香,我不想让你的身上沾惹他的味道。”
“我是小官,垂首待命殿外,亦或是殿侧,哪里能落座了?”焦侃云促狭道:“侯爷想多了吧?不愧是穿惯了盔甲的人,防御真是高。”
虞斯却一幅看破一切的神色,不悦地道:“他必然借口你是他的随行辅官,让你与他同座。届时什么场合,他岂容你拉拉扯扯推诿拒绝?总之,不要接他递来的茶、敬来的酒、端来的菜和喂到嘴边的糕,我要吃醋。”
焦侃云笑着答应了他,待分开时,才告诉他,“侯爷,其实你身上……更香一些。”说完落下一枚颊吻,转身回府。
虞斯抚着滚烫的脸颊,望着她的背影掀唇一笑,“本侯当然知道。”不然怎么勾引她的。
第84章 不知可敢。
中秋一过,月渐椭残,焦侃云时常望着残月忐忑,中秋宴后,宫中再未传出过皇后的消息,这究竟意味着皇后仍在苦苦支撑,还是已寂亡于冷宫,无人在意?
她盼望宫中能传出皇贵妃再度以“折磨”的名义召唤她的消息,她能再次探望皇后,并问清自己究竟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
可十数日过去,她原本的一切计划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陈徽默小心翼翼地联系着可信朝臣谋事,并未昏聩地妄言其他,皇贵妃也在宫中八风不动,哪怕知道楼庭柘去兴庆府,也没有阻拦。没有人出招,没有人扰乱焦侃云,顺利得诡异。更没有人传她入宫,仿佛送信,就真的只是柔嘉随手弄权帮皇后这对怨偶的小忙。
是她想多了?焦侃云第一次对自己的敏锐产生了怀疑。
再度见到皇贵妃,是在使者宴上。裹挟寒气与风尘跋涉月余,北阖使团在为首使臣睦勒的带领下,持节入京,于驿馆休整几日后,入宫朝见。
时至深秋,百姓无不囤粮积褥,准备过冬,与北阖停战一年,尚未完全恢复朝气,生计难谋,步履维艰,可使者一入大辛,辛帝便下令减轻赋税,虑囚疏狱,命特办官员搭棚施粥,救济流民,百姓们一片欢呼,喜极而泣。
北阖使团刚入城时看见的,便是百姓们其乐融融,对辛帝歌功颂德的景象。
睦勒自然也要亲自见识大辛的大国之风和辛帝的仁德。饶是撕毁合盟之事彼此已心知肚明,可在尚未彻底撕破脸皮前,辛帝仍是把两国交好之象贯彻到底,派遣鸿胪寺卿携着相关官员,在驿馆友好地慰问了使团,更是在圣元殿办宴,携文武百官,郑重接见。
宴赐五品以上及特诏官员于殿内落座,其余官员待命殿外,王侯贵胄落座君王下首尊位,而辛帝的身侧,唯有皇贵妃一人,自然是代劳皇后之职。
虽是清晨,没有毒辣的日头,但众官员在殿外排成方阵,窃窃私语,热气交互,总教人烦闷,更遑论要立候几个时辰。如虞斯所料,楼庭柘看不得焦侃云吃这苦,便以随行官之名,在开宴前就将她带入席间,安排在身侧。
她并非独一份,席间有不少随行官,是因众人听闻此次前来的北阖使中,有一位王子,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桀骜不驯,很爱找茬,且潜入樊京多时,私底下掌握了他们不少小道消息,众人生怕自己成为大战的导火索、替死鬼,遂携智囊随行官入宴,时时帮衬,也许称他们为解语官、提词官更为贴切。只是他们大多跪踞于王侯贵胄的侧后方,像她这样入座的极少。
焦侃云落座后,明显感受到了来自上位者的威压,皇贵妃的视线笔直落在她的身上,她匆忙窥视一眼,眼神交汇,柔嘉只是淡淡一笑,便别过眼去,却让焦侃云坐立不安。
父亲离她较远,依稀可见他正与身侧官员交谈,虞斯则坐在她对面左侧方,与她隔着中央殿堂,此时正凝重地看着她,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紧张,满目关怀,她缓缓吐息,叹了口气。
引得楼庭柘侧目,轻声问她:“怎么?”
焦侃云忍不住低声问,“皇贵妃娘娘最近有问起我吗?”
楼庭柘打量她的神色,斟酌着说:“有。但应该不是你想要听的问语。”他觉得,焦侃云不是在害怕被母妃折磨,因此也就不会想听柔嘉叱责他为了焦侃云如何如何的话。
焦侃云心领神会,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娘娘对你犯险行事有何异议吗?为何最终没有阻拦?”
“有异议,拦不住。”楼庭柘挑眉,“她怕不给我做这件事,我就真得疯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是肝肠寸断的一夜夜煎熬,柔嘉深知,这是楼庭柘认为自己唯一一件被焦侃云完全信任托付的事,倘若不让他做,他的确得发疯。
焦侃云一噎,不再问了。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
圣元殿金碧辉煌,灿灿金光映在朝臣们绯红的袍子上,使其如血鲜亮,光滑洁净的砖面时不时地有俯首奉案的宫人们来回踏走,将使臣入宫、行至何处的消息传进殿中,一趟趟下来,逐渐将臣子们的声音压低,也将殿中氛围压得庄严沉肃。
“北阖使团觐见——”
太监拔着尖细的嗓子沉气高喝,众臣噤声,随着辛帝的视线一道望向殿外,身穿北阖朝服的十数使者提步入殿,为首者是一位年约四十的持节官,在他身后紧落一步的才是多罗王子。可见多罗不准备一来就发难,是为先礼后兵。
“北阖使臣睦勒,携使团前来觐见,敢执壤奠,以修同盟之好,祝大辛武运昌隆,国泰民安。”
宾主客套寒暄乃是礼仪,多罗再桀骜也得装得人模人样,随睦勒抬手贴胸,低头施礼,“北阖王之子多罗,携使团前来觐见,北阖王祝大辛国祚绵长,风调雨顺,辛帝福寿天齐,圣体安康。”
辛帝便也要人模人样地笑着交互一番,“王子与使者远道而来辛苦,壤奠福语,朕皆受之,赐座。”
北阖使者推诿三番,与朝臣见过礼,朝臣又起身客套三番,言语交锋,恩威并施,使者不卑不亢还敬,大家才正式入座。所谓壤奠,乃本土所产贡品,礼单奉入殿内,由太监宣读,使臣倾情介绍,皆是名贵特别的土产,可这次北阖主要带了什么东西来,大家都心照不宣,火种尚未点燃之前,谁也不会当出头鸟。
奏礼乐,献歌舞,奉美酒,捧佳肴,使者与朝臣们谈天说地,辛帝偶尔问下几句,便有臣子附和着拍马屁,使臣恭顺地回应着,如此酒过三巡之后,还没切入正题。这般虚与委蛇,是都不想率先挑起机锋。
焦侃云根本吃不下,多罗看了她好几眼,又常常去打量虞斯,目光在殿内诸数臣子脸上穿梭来去,仿佛手中握有他们的把柄一般,横眉冷对,满目不屑。显然装到现在,多罗已经不耐烦了。
殿外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来,如一颗石子投湖,打破了平静。焦侃云看见两名宫人面色仓惶地入殿,插出歌舞,冲到阶下径直下跪禀报,“启禀圣上,殿外有怪物,藏身于北阖使团携从之物中,此刻发出刺鼻恶臭与诡异声响,大人们不敢轻举妄动,特派奴入殿禀报……”
焦侃云蹙眉不解,不是绝杀道枭首的脑颅吗?怎么成了能发出诡异声响的怪物?
多罗的脸上露出了“终于来了”的神情,琥珀色的瞳眸中满是惬意。睦勒先起身施以一礼,“启禀辛帝,此物并非藏身于内,乃是北阖王遣派某前来觐见时的必献之物。”
辛帝目光微凝,沉声问:“哦?不知究竟是何物?”他看向宫人,“命人带上来。”
礼乐骤停,歌舞立毕,方才还悠然和乐的大殿顿时剑拔弩张。
宫人们将一座遮着幕布的方形巨物抬入殿内,巨物不停地从幕布下淌着水,刺鼻的味道瞬间蔓延,焦侃云不由得往后扬了扬脑袋,屏住呼吸,尚未缓过气味的冲击,那幕布一掀,眼前的刺激更使她浑身一颤,惊呼出声,几乎是一瞬间,楼庭柘抱住她的头捂住了她的眼睛,不悦地盯着殿上——那一排化冻后逐渐苏醒,并发出呜咽声的人彘。
殿内此起彼伏的惊叫声织起诡异的乐曲,多罗眸底露出笑意,享受着比方才彰显大国之风的礼乐要动听得多的声音,起身恭敬地朝辛帝一拜:
“小王失礼,此物乃是满载北阖王诚意而来,在北阖,挖目剜舌,割鼻切耳,断手废足,掏脏穿腑,并将其以冰冻之法封存却不致死,是对待最高级别的要犯施行的最重酷刑,且须得以特殊之法炮制秘药才能得到这般作品,又须得时时续存冰石,才能撑到入京呈现殿上,不知会给大辛诸臣带来如此震撼,实在抱歉。不过,想来若是辛帝与诸位大人们知晓这些人彘的来历,便不会露出恐惧之色,反而会欢欣鼓舞了。”
焦侃云迅速别开楼庭柘的手,楼庭柘便低眉倒了杯茶,递握到她的手中,温暖的茶水充当安抚,心绪渐平,她瞪着多罗那张面目可憎的脸,思绪翻江倒海,他携枭首头颅入京之事,朝臣皆知,却没想到,此头颅非彼头颅,既是服软,也是威吓,既是恭顺,也是挑衅,可进可退,正如他的来意。
殿内诸臣仍惊魂未定地揣测纷纷,上位者却岿然不动,皇贵妃只是蹙了蹙眉,用锦帕掩鼻,辛帝更是冷笑一声,“北阖王煞费苦心,既是如此难得之物,多罗王子倒是说一说,此物的来历与背后的诚意,朕愿闻其详。”
多罗合掌,示意使团中一名官员出列,官员呈上一份状纸,由太监送至辛帝手中。
“圣上请看,辛朝太子于数月前遭到暗杀,遗憾辞世,举国哀悼。此事传至北阖,北阖王闻太子仁德贤名,亦为此感到惋惜哀痛,特命满朝文武素斋三日以祭。
“却不想,太子案尚未破获之时,竟有消息传出,谋刺之人来自北阖,隶属绝杀道。三人成虎,口舌翻覆之下,传到北阖王耳中时,此事已然变成‘北阖王室攒结绝杀道杀害大辛太子,以扰乱朝纲,挑衅大辛,欲毁辛北之盟’。
“北阖王昼夜难安,唯恐辛帝信以为真。辛北议和,缔结盟约不过一年,岂能就此因奸邪挑拨作废?岂不教奸邪得逞,辛帝与北阖王背信反悔,更会教天下人不耻。遂,北阖王特派遣精锐,捣毁绝杀道窝点,一举剿灭匪徒,以证清白。而今殿上所呈,便是绝杀道诸位长老的头颅。”
殿上老臣们演技斐然,立刻哗然一片,仿佛刚刚得知此事。主和大臣追问:“王子口口声声说是奸邪挑拨,想必已掌握其中内情?”
主战大臣却道:“王子口口声声说是奸邪挑拨,却绞杀绝杀道不留活口!此时呈上的罪状,焉知不是造假之物?”
辛帝看完罪状,“王子呈上一份无人画押的罪状,是何意?”
多罗恭敬地再施一礼,淡笑道:“只因绝杀道中,无人承认杀害了辛朝太子,既无罪人,自然就无人画押。”
辛帝一哂,“既然无人画押,北阖王又为何执意绞杀绝杀道上下不留活口?焉知不是做贼心虚?”
睦勒解释道:“绝杀道这等危险组织,盘踞北阖境内多年,发展迅猛,在北阖扎根,并建立总坛,一开始,只在境内杀人索命,近几年却屡屡仗着深处北阖之优势,潜入大辛,谋求钱财无恶不作,大辛边境诸城皆惧,甚至有不少大辛百姓误以为是北阖王庭有意放纵其频频来犯,北阖王若不趁此时机将其铲除,迟早有一日会挑起纷争。王,诚心与大辛结百年之盟,绝不会任由绝杀道侵犯大辛,故而将其绞杀殆尽,并非因太子案而做贼心虚。”
话是说得漂亮,但在场众人皆知,不过都是些场面话,在北阖被虞斯打退之前,北阖王庭确实就是故意放纵绝杀道侵犯边境。
诸臣不与其深辩,多罗才接着说道:“绝杀道内虽无凶手画押,小王却知,大辛朝内有能证实绝杀道杀手行刺的关键人证。此事关乎两国交好,百年之盟,虽听闻查案之人乃是神勇无双的忠勇侯,但小王不才,关于此案,亦研究多日,颇有心得,正与忠勇侯所得结论不同,尤涉奸邪挑拨、泼脏冤枉等复杂内情。既有出入,便想请人证入殿一叙,小王与忠勇侯当面对峙,一同盘问。辛帝宽厚仁德,不知可否?”
虞斯淡淡地睨着他。他哪里是在问辛帝“不知可否”,分明是在问“不知可敢”。辛帝最好面子,此事已在文武百官面前摊说,必不会拒绝。
第85章 一派胡言
宫宴不是公堂,要人证入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接受盘问,太过骇人听闻,更何况还是左右两国盟约的要案,心智稍弱些,就要吓得当场惊厥,哪怕心智强者,一句话不慎,也要将边境掀起鸡飞狗跳,且看多罗的神色,是势必要以压迫之姿颠倒一番黑白,也不知虞思晏那十四五岁的年纪,能不能应对?臣子们高涨的抗议情绪使大殿沦陷在张皇的氛围中,随行官们笔不停耕,纷纷记叙与分析北阖此举用意。
辛帝抚着龙椅,沉声问道,“忠勇侯何在?”压住了百官的窃语。
虞斯起身,“陛下,臣在。”
“多罗王子既对你承办之案心存异议,那你索性证给他听,朕知你忠肝义胆,且心细如尘,绝不可能办出一桩冤假错案,也必不会教结案陈词横生枝节,让朕失望。”辛帝拖着悠长的语调咬下最后几字,虞斯合拳回应,他才瞥了一眼随侍太监,后者心领神会,高声传唤:“传人证虞思晏入殿——”
不消多时,两名侍卫与数名宫人携思晏入殿,数月前还纤弱细嫩的女子变得高挑健康,英姿勃发,虞斯一有空就教她练枪,除了改善了她的体质,也摒弃了她在绝杀道时森冷凄介的气质,此刻她的眉眼削锋刻锐,瞳眸凝起炬火,虽然仍是喜欢冷着脸,但整个人都充满了朝气。
可焦侃云依旧握紧了杯盏,紧张地看着这一切。比起阐述案情,她更担忧思晏会压抑不住情绪,显露出对辛帝的仇恨。她深知毁了她的罪魁祸首,就是坐在高位之上的人,此刻,百官的审视更加催化了这份压迫她的皇权,正如绝杀道以师父的性命相挟催她行凶那般恶劣霸道,很难不激发出她内心汹涌的杀意。
然而思晏只是安静地走到殿中下跪,低眉顺眼道:“民女虞思晏,拜见圣上。”
焦侃云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将目光放在虞斯身上,果然得到他点头微笑以作安抚的回应。
辛帝示意她起身,身侧太监替言道:“人证在此,多罗王子可以开始盘问了。”
很快,阵仗摆开,虞斯与多罗立于殿堂左右两侧,微微侧身一半以对峙应答,思晏垂首立于中间,面向阶上,随时听问回话。
多罗率先开口,“小王难以接触刑部卷宗,更不知结案陈词所述内容,但听闻太子乃是深夜被歹徒谋杀,便有三事不解,想请思晏姑娘先详细讲一讲看见刺客行凶的始末,并着重回答小王,是如何‘只身’‘深夜’‘路过’太子府外的吧。”
无疑,他说出了没看过卷宗的诸位大臣们心底的疑惑,但圣上亲督刑部尚书收结此案卷宗,结案之后饶是心存犹疑,谁也不敢追问,此时只盯着思晏,等候解答。
思晏不慌不忙地叙述道:“此事要解释清楚,便说来话长了,须从民女的身世讲起。民女本是寿王府胡姨娘所出,但自出生起,就患有严重的心气不足之症,体弱多病,思行迟缓,大夫更是断言活不过十五岁,父王不喜,姨娘心疼,便将民女送至石岐山随乌药师父习武,不求民女精通武艺,只求强身健体,祈盼乌药师父医术高超,会有治解之法。
“岂料民女命不该绝,师父确实给予了民女一线生机,那便是日夜不辍地修习师父赠予的《固心经》,不得为外物扰断,因此,民女索性跟随师父游历大辛,由师父亲自指点修行。但王府之女,太过散漫不羁,待回府后,参与贵族宴会,亦会被旁人诟病,所以,每年民女自有一段时间回家探望父母兄姊,接受嬷母的教导,已期能有大家闺秀之姿,如此十数载,民女已与弱质常人无异,又到了适婚之龄,便于年初被接回府中。
“太子被刺当夜,民女白日里受嬷母的约束教诲,实在憋屈,一时顽心乍起,靠着多年从师习得的武艺只身私逃出府。可民女对樊京并不熟悉,饶是每年回家,大多时间也都被藏养在府中,陡然逃出王府便迷了路,轻功疾掠,只见太子府外风景秀致,灯火幽微,四下静谧,正是修习打坐的好地方,很是欢喜,遂藏身入树,倚靠休憩。
“而后,就看到太子踱步前来,静立树下观景……”思晏说至此处,神色才稍有恍惚,眸光微微一潋,她强摁住脑海中浮现的回忆,顿了顿,继续谎称:“修习《固心经》,一旦入定,便如龟息之术,吐纳微弱,很难被人发现,但若为外人扰断,心神剧震,恐有走火入魔之险。故而,民女欲与其交谈,使其避让,没想到,此时一名黑衣人掠身而来,手执刺刀,几乎只在眨眼间就将太子杀害,干净利落得令人咋舌。
“黑衣人行事时并未发现民女,但民女见其杀人手段,一时心神被扰,吐息俱乱,才被他发现,幸而彼时他已有去势,再要追来,便慢了一步,民女看准时机逃之夭夭。夺回一命,但许是被那人瞧见了模糊的面孔,而奄奄一息的太子亦窥破此事,最后一丝意志,都拿来为民女写下了半个‘救’字。然而民女经此一事,走火入魔,恐惧之下竟将真相短暂遗忘。”
焦侃云正认真地听着思晏的盘叙,十分欣慰,楼庭柘却倾身过来,凑到她的耳畔低语。
她下意识抬手,被他按住,“大小姐,我说秘事,不凑过来,要我在大殿上嚷嚷出来吗?……使团中有一个气质沉冷、神色端肃的随从,观其样貌神态不似文臣,一直隐匿在暗影处,倒像刻意收敛杀气与身形的刺客。自虞思晏步入殿中,他便目露惊疑,时时窥看打量,许是与她相识。”
焦侃云这才松了手上防备,目光游移到使团中,分明只是寥寥十数人,且青天白日坐于一团,她竟然找了许久才看见那名随从。显而易见的,多罗把绝杀道的杀手伪装成了使者,一并带至殿上了。
“原来如此。”多罗笑道:“多谢姑娘解答疑惑。”他又看向殿上,搜寻一圈并未找到寿王身影,不由得讥讽一笑,心下了然。
虞斯睨着他,“王子既不知结案陈词,也没有了解过始末,所谓的研究数日,不会净是一些无端揣测吧?”
多罗对虞斯那夜杀出陷阱的可怖神态仍心有余悸,稍稍一赧,又恢复如常地笑说:“侯爷莫急,这只是其中一问。第二问,还想请姑娘解释,为何能一眼认出,黑衣人来自北阖,隶属绝杀道?”
不等思晏回答,虞斯先一哂道:“你不如问本侯,是不是蠢货?连这都不盘清,就草草结案?思晏随乌药游历四方,两年前行至狼漠镇,便与我相识,我与她一见如故,见她天赋惊人,便教授枪法,时有接触,绝杀道,她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狼漠镇常有绝杀道出没,行侵害之事,我看见了,便会教她识人方法,辨明手段。更何况,绝杀道之后三番四次派来杀手,潜入樊京,欲除她而断后顾之忧,她若说得不对,绝杀道此行又作何解?”
多罗垂眸掩藏起阴沉的底色,嘴角勾着一抹漫不经心,“这也正是小王想要说的。小王在剿灭绝杀道时,于总坛搜获了不少绝密卷宗,册子上详细记录了一桩桩交易的买主姓名、出具酬金,以及买谁的命,唯有太子案,并不记录其中,只在册中夹了一封以北阖文写就的买命帖,酬金数十万之巨,辛北之盟所定合约中,大辛赠予北阖的助旅岁币也不过二十万之数,一条人命就有数十万,如此可观,任谁都会心动不已,但此帖却没有落款。
“既然没有落款,又是以北阖文写就,混淆买主背景,且要杀的还是一朝太子,凭谁想都知道,此事不是单纯的买命杀人,而是关乎朝局甚至天下局势的大事,轻易不能掺和。根据结果来看,长老们到底还是扛不住钱财诱惑,达成了协议。
“既想要钱,又不想担责,那就只好达成秘密交易,只让寥寥数人知晓此事,且要保证行刺者回来后,绝不会透露这次的行动,也许,可以派一个再也没有机会接触绝杀道内部的刺客,事成之后,再命人将其杀掉。这个刺客是谁呢?”
他戏谑地将目光落在思晏的身上,又抬手示意,方才那名侍从便走出阴影,朝辛帝施礼,“辛帝陛下,使臣索尔曾隶属于绝杀道,后解身从良,跟随王子多年,而今斗胆,要指认曾经一位同道中人的身份,拆穿她的谎言,使陛下不受奸邪蒙蔽。”
辛帝并未发话,原本沉肃的脸庞多了几分讥诮。
使臣为求和而来,却连买凶杀人之事都摊说于殿上,让文武百官揣测纷纷,无疑,是在告诉辛帝,自己已知晓此案始末全貌,且手中已掌握了他的“罪证”,倘若他一意孤行,北阖就要对外揭穿他的脸皮,使世人都看见他的恶行和野心,诸数外族王权自危,唯有向外求索,寻得庇佑,或结势联盟,从此北阖即可轻而易举地拉拢,入侵中原,获得更大的利益。
但辛帝仍旧自若地观赏着多罗这一出借力打力,轻声吐出两个字:“准了。”他倒要看看,多罗这么早交底,还能有什么铺排。
诸臣交头接耳,显然已对局势的发展有了几分惊惶的猜测,忧怜且恐惧地望向殿中跪拜的女子。
索尔果然抬手一指,朝思晏大声呵道:“此女不是什么王府庶女!更不是体弱多病心力不足之辈!她来自狼漠镇,隶属于绝杀道!索尔与她交手切磋过数次,绝不可能认错!若有半句虚言,索尔不得好死!”
焦侃云抿紧唇,她和虞斯设想过多罗会揭穿思晏的身份,但没想过会这么早,更没想到,居然是带着绝杀道的人直接指认。
正与辛帝所想暗合,他们都以为,此举会是多罗的底牌之一,因为一旦揭穿了思晏,便会连带着将虞斯的罪名也牵扯出来。那分明是求和不成功之后应该施行的挑拨计划才对,这么早摆出来,多罗要如何收场?他到底还想不想求和了?
虞斯撩起眼帘,淡淡地蔑视着索尔,后者只觉一股杀气锁喉,浑身一颤,蜷回那根不敬地戳指于人的手指,虞斯这才收回视线,说道:“阁下称自己解身从良,跟随王子多年,想必离开绝杀道也许久了吧。
“思晏与我在狼漠镇相识之际身形纤弱,面黄肌瘦,与如今的面貌大不相同,若换作乌药大师来认,恐怕都要交谈多时,细察骨相,才敢确定,怎么阁下只是藏身于阴暗之地远远地窥视了一会,就能分辨?言之凿凿,不知是受了何人指使,要如此污蔑?目的……是知我在辛朝朝堂恶名昭昭,借诸臣猜忌之势,好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他这段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先发于人,殿中诸臣确实已经顺着多罗与索尔的思路,开始揣测与绝杀道刺客义结金兰的虞斯是何居心了,闻此一言,皆嘶声沉默,再观局势。
“侯爷误会。小王只是想说,倘若思晏姑娘当真隶属绝杀道,当然要一并处死才好,绝不能让一个绝杀道人苟活于世,成为辛北交好的威胁。”多罗笑道:“但侯爷所言也提点了小王。
“侯爷早与思晏姑娘相识,在思晏姑娘恢复王府庶女身份后,更是迫不及待地与其结拜,收作义妹,强硬地护在羽翼之下,寿王府势颓,与其使一个不知命数几何且几乎从未露于人前的庶女待在府中待嫁或等死,不如交予侯爷,从此不论是姓楼,还是姓虞,两府共护一女,既能为思晏姑娘谋个好前程,也能与侯爷结好……因此,侯爷以一见如故为借口,轻易就将思晏放在了身边。”
多罗的视线扫过众人,最终朝辛帝俯首,恭顺且诚恳地道:
“倘若思晏姑娘当真来自绝杀道,虞侯是否知晓这一切呢?陛下焉知,这一切不是虞侯的阴谋?借妹妹与绝杀道之间的关系,杀害太子,祸乱朝纲,挑拨北阖与大辛,待陛下恼怒,认为是北阖杀了太子时,便会再次交予他兵符,勒令其出战北阖,如今他一战北阖,名声在外,必然在军中极有威望,届时虞侯重握兵权,岂不方便行谋反之事?”
座下哗然一片,虞斯先发制人,多罗却顺势而为,竟然直言挑明了自己欲挑拨是非的居心,堂而皇之地在挑拨帝王和虞斯的关系。
焦侃云蹙眉,十足担忧。虽然帝王知道一切不可能是虞斯的谋划,因为这一切是辛帝自己谋划的,可辛帝确实也一直因虞斯功高盖主而愁苦,多罗并不在意将自己挑拨的居心摆在明面上,他只想煽动这一点。也知道帝王敏感多疑,极好煽动。
与此同时,多罗把辛帝拿捏虞斯的那套做法摆到了明面上,原本,只要辛帝对外确定了思晏是杀人凶手,那么虞斯作为兄长,就要出兵攻打北阖,自证清白。
多罗却反过来利用了这一点,给了辛帝一个不能出兵的理由,现在,只要确定了思晏就是杀人凶手,那么虞斯拿兵符、行谋反的意图便跑不了,诸臣听从之,都会劝辛帝勿用其心可诛之辈,辛帝也就需要装作“不敢”借虞斯出兵打北阖。
好一招借势而为,笑里藏刀。
面对索尔的指认,思晏深知自己不能一直让虞斯替答,必须正面回应,她的骨子里有对绝杀道中人的恐惧,可她也知道,若自己被坐实身份,虞斯的境况将会更加危急。
她一笑,竟迎上了索尔的目光,轻蔑地道:“一派胡言。哪里来的腌臜鼠辈,本小姐根本不认识你。”
第86章 她争气。
多罗步步紧逼,让辛帝和诸臣心生不悦,劳使宴本该由大辛主导,岂该他北阖小王大肆发挥。此时不嚣张,更待何时?思晏自称本小姐,又一句腌臜鼠辈痛贬使臣,她年纪小,口无遮拦,不仅不会令辛帝不悦,反倒给殿上诸臣出了一口恶气。
不等索尔作出反应,思晏抬高声量,继续说道:“民女恭恭敬敬地跪在这里,是敬畏我大辛朝的天子……而不是在朝北阖伏低姿态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面貌相似甚至相同之人何其多,使臣空口无凭,只说自己凭一张脸就能确认我是你认识的那位故人,未免把人都当傻子,是何等居心叵测?
“正如兄长所言,满朝皆知忠勇侯杀退北阖,是千年都不可多得的武材,别说北阖忌惮,四海八荒无不闻其神威,等着看他的下场。北阖若不能除掉,就会选择打压,以我为介,使其遭到猜忌,难得重用,穷困潦倒,正是一条阳谋毒计。索尔使者跟随王子千里迢迢来到大辛,就是为了离间天子和忠勇侯之间的君臣之义吗?那么你可就白来一趟了,本小姐今日敢入殿接受盘问,就是无惧于任何人的利用。
“至于王子明里暗里指出忠勇侯非要与我义结金兰十足奇怪……我两人在北境相识,朝夕相处,他传我枪法,亦师亦友,对我恩重如山,我恢复王府小姐身份后与他结拜有何奇怪?我被樊京议论成王府拿来攀附侯爷的通婚手段,忠勇侯为破谣言与我结拜又有何奇怪?是王子只通中原汉话,不通中原人骨子里的义气,还是王子明知索尔在颠倒是非,仍要借势发难?
“我清楚忠勇侯的为人,他为大辛冲锋陷阵,多次危在旦夕,死里逃生,他若要蓄意谋反,我敢说,大辛朝堂中再无一人是忠臣。但我不太清楚索尔的为人,毕竟他曾是无恶不作的绝杀道中人,那么就请王子来说一说,你的这位随从所言,你是否也打从心底认可吧。”
她强硬反驳的态度,为方才紧张的局势划开了一条楔口。北阖既是为洗脱太子案嫌疑而来,更是为续和而来,倘若在这二者之间分寸把握得不好,便有借洗嫌而挑衅之意,思晏反问多罗的态度,正是在给台阶,逼迫他收势,诸臣当即有了思路,顺势对索尔发起攻击,将优势重新掌握在大辛的手中。
焦侃云微翘起唇角,欣慰地看着殿上这一幕,楼庭柘侧目问她:“这么开心…你教的?我说这字字句句怎么净有你胡说八道的风格。”焦侃云低声道:“可教得了话,教不了气度,是她自己争气。”
思晏在绝望之境,宁可自尽,都不敢把一切罪行推给绝杀道,可见曾经的她对绝杀道有多畏惧,如今却能在天子阶下,文武百官前,忍着皇权的压迫,气势汹汹地对峙索尔。这是她自己的修炼。
她想起那日思晏满目绝望地看着她,几度欲哭地哽咽着,“好难背…我背不下来,我不擅长背书…更不擅长说话。倘若真以心术压迫我,我一紧张,更是什么都不想说,恨不得装死……”
焦侃云肃然道:“还是那句话,背不下来我们都得死,你哥尤其不得好死。我必须逼你,没有办法……你不是答应了我,要做的比阿玉更多吗?你不想赎罪了吗?坚持不住的时候,想一想你哥,想一想阿玉,或者,想一想一路走来的自己。”
“王子先是献上人彘,摆出诚意,提到北阖王庭不知太子被杀内情;后又质疑太子案重要人证,只身,深夜,路过,想试试看能不能使十四五岁的姑娘盘叙不清,好趁势切入;没有得逞后又挑证词的漏洞,问她如何确认是绝杀道在行凶,想直接为绝杀道洗脱罪名,又未得逞;
“干脆就挑明自己已在总坛搜到匿名帖,一顿不甚严谨的分析后,得出结论,绝杀道确实参与此事,于是开始颠倒是非,倒打一耙,企图说明太子案乃是大辛朝堂内部有着不臣之心的人为夺权而挑起的祸事,并为了离间君臣,说这个人就是本侯……层层递进,步步为营。你想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露怯,从而露出一些无心的错漏,你好揪住不放,彻底把脏水泼出去,是吗?”
虞斯沉声将多罗方才的心思从头到尾摊说一遍,殿上噤声,他笑道:“可思晏不是绝杀道中见不得光的鼠辈,她坦荡无畏,岂会容你三言两语构陷,反倒是王子,偏信绝杀道所言,将他的一面之词奉为证据,还将其伪装成使者带至劳使宴上充作人证、面见天子,才令人匪夷所思……
“难道王子果真和绝杀道有所攒结?不知这仅代表王子本人与绝杀道的关系,还是代表了北阖王庭与绝杀道的关系呢?但想来,不管代表了谁,倘若多罗王子果真这般偏信曾经的绝杀道人,是否说明……绝杀道或许并未被剿灭?”
多罗的脸霎时绷紧。他本就是携着绝杀道潜入樊京,还曾给虞斯设陷,打草惊蛇后,帝王早就知道内情,还加强了巡防。只是明面上北阖已端了绝杀道,因此无人能证明跟随他潜入樊京的就是绝杀道,更没人会在撕破脸前拆穿他的行为,且都晓得他潜入樊京多时,手中必然也搜刮了不少充作把柄一般的消息。
但虞斯此刻公然的质疑,无疑是一道威压,逼他为索尔之事拿个说法出来,他的笑容龟裂,紧急思考着。
索尔心呼不好,率先站出来。他被诸臣质疑攻击,无非就是因为空口无凭,对此,他只需要拿出证据,证明思晏出自绝杀道即可。
遂道:“侯爷迫不及待地反将一军,又岂知不是在迅速掩盖思晏姑娘隶属绝杀道的事实呢?索尔说过,已叛出绝杀道多年,并非绝杀道中人!得王子重用,三生有幸,养兵多年用兵一时,今日若不能为王子证明清白,索尔就成了罪人!索尔自当证明,思晏姑娘隶属绝杀道!”
多罗瞳眸微转,续接道:“你要如何证明?可不要再乱来,让辛帝陛下不高兴,更让小王难做!”一句话立刻将自己摘出去,他看向虞斯,“侯爷,这从头到尾可都不是小王的意思,如今两人各执己见,僵持难下,既然这小小索尔说有法子,何不给他机会证明,且看结果如何,届时小王都会给侯爷一个交代!”
思晏抬眸审视索尔,“证明?是换一个方法污蔑吧?”
索尔却冷声一笑:“身法,武功,是最好的证明。我叛出绝杀道多年,苦习正道,可绝杀道自童子起练就的身法武功,依旧难以摒弃,你我何不比武切磋,正好为殿上义愤填膺的诸臣消火助兴,也好让他们看一看,你的身法究竟出自哪里?”
焦侃云一怔,她不太懂武功,也晓得索尔说得没错,思晏自幼学得绝杀道传授的武艺,若是和正道中人交手,她还能以招数遮掩,可若是和绝杀道的人交手,对方肯定知道如何刺人要害,逼迫她亮出最为原始的保命身法,更何况这两人在绝杀道时就常常切磋,对方对她了如指掌。
却不想思晏毫不犹豫地便应承下来:“好,那就让民女为陛下和诸位大人们比武助兴。”
辛帝亦有些出乎意料,他并未料到索尔会带绝杀道入殿,还掩饰为叛出绝杀道多年的随从,自然也就没料到此人会以切磋为手段,逼虞思晏展露真身,但他并不着急,毕竟若是出了意外,比他更急的忠勇侯自会替他办妥一切,“准允。点到为止,莫要伤了和气。”
因殿上将持兵械,穿盔戴甲的侍卫们纷纷入内排开,以防生变。
思晏起身,迅速看了焦侃云一眼,后者凝重地蹙眉担忧,再看向虞斯,他伸出三根手指,朝她点头示意,她心领神会,偏头活动筋骨。
太监献上十八般武器,索尔拿了两把刺刀,抬手递去一把,掀唇一哂,眸中满是挑衅。
“慢着。”思晏乜了他一眼,掩饰自己生出的些许紧张,她虽克服了心魔在殿上开口说话,但突然和这张熟悉的脸面对面地比武,一瞬将她的思绪拉扯回绝杀道。
索尔挑眉,险些笑出声:“怎么,不敢了?”在绝杀道比试时,思晏从来都输给他。
“不。”思晏拧眉沉声,“既是比武助兴,那兵器当然要由本小姐自己来选最为趁手的!刺刀是什么东西?从没用过。本小姐要用……枪!”
索尔脸上的青筋一跳,嘴角抽搐着收回手。还挺入戏,正道枪法才练了多久就敢拿来和他比试,看她装到几时!
思晏对他的不屑眼神不予理会,一把拿起银枪在手中挽了个枪花,重量和长度都合适,这般熟悉一番后,她看向对方,凝神低呵:“开始了!”话落,只一顿,给足对面反应,而后借着手中尚未收势的枪花朝前疾旋出锋,寒芒乍起,银光皪皪,少女身形如梭,裙摆如刀,碾掠一切的气势拔地而起。
诸臣惊哗,纷纷扬首聚精会神地观看。
“旋锋!”旋风扼喉,矛锋索命,上来就行猛攻之势,力求速战速决。索尔手执短兵,虽精悍灵巧,却必须伺机近攻,对上长枪,就得先避其锋芒,再潜至近身之侧,因此,他瞬间拔身起跳,滑着长矛与空气犁出的风墙,借闪躲之态没入盲区,反手将刺刀翻转,潜至少女背后。
若换作以前,思晏必定立即回身抬手横刺背后之人的脖颈,这是绝杀道教的反杀术,可若是执枪回身,长矛并不会刺入脖颈,反而会使她的破绽一览无遗。索尔看准这点,等待她回身时,一举往斜下方刺锥心口。
下一瞬,下颌传来被上踢的剧痛,他向后仰头腾身一跳躲开,滑步抬眼一看,少女并未直接回身,反而早借枪头扥地一撑,从空中向前翻跨,不仅与他拉开了距离,还在后足翻起时踹了他一脚,此时可趁他尚未反应,沉身蓄力,上滑枪矛,片刻不歇地控枪攉挑,反朝他的心口锥来!
“挑刺!”少女一声高喝,身形正与殿外刺眼的霞光重叠,凶猛的一枪锥破风墙,发出刺耳的尖鸣,索尔避闪不及,迅速以刀身接住,暗施巧劲想要化力,没想到枪锋错着刀身上滑,滋啦一声,朝他的眼睛戳去,他仰头蹲身避开,枪风的威压下他又向后滑了数步。
蹲踞的位置正如弦上蓄势的长箭,可以贴地以鬼魅身法行至她面前,再直朝她的面门仰冲刺去,索尔思及从前她一占上风,见他蹲踞之势,总习惯先退开,便想多贴地游行几步,紧咬着她。
“劈地风!”没想到少女居然摒弃后退防御,以攻为守,直接腾身跃起,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挥枪狠命地往下一炸,正猜中他要贴地游行而来一般,当头劈下一道,长棍直碾在他的脊背,剧痛麻痹全身,他直接抱头鼠窜,朝一旁滚开,再定神稳住身形时,思绪微乱。
怎么可能?她才学了多久的枪?便已完全不按从前下意识的身法来行招了吗?索尔迅速看了一眼虞斯,后者神色深沈,注视着少女的枪法,唇线抿得极紧,似乎是嫌她力道不够,亦或是……姿势没有太标准?索尔大感羞辱,虞斯眼中不够的力道,把他背后的皮都要绽开了。
他几乎没有战过长枪,这是弱势,但他熟悉思晏的身法,这是优势,可如今这个少女的身法完全变了!不知道虞斯为她纠正过多少回,亦不知少女对枪的领悟力,完全在刺刀之上!
他有些慌乱,心中更加迫切地想要逼她显形,握紧刺刀,他盯住了少女的侧腰。
那里是思晏的命门,身法可以变,命门不会变,她屡屡败于他手,都是因腰间脱力,露出破绽,似乎是因幼年落下了旧伤,总之,那里是她最为薄弱的地方,而练枪最需要的就是腰力,久战必疲。只要伺机攻她侧腰,便有机会使她如从前一般露出破绽。
几个弹指间,索尔想好了对策,那头少女再度双手满把握枪,朝他攻来,左右抡枪频频扫挞接近,绷着蓄满怒气的脸,“抡挞!”她步法紧密,一杆银枪如花绽开,在身前盘抡成圈,既是矛也是盾,攻守兼备。
索尔却直接攒足气势迎了上去!看准少女以枪划圈下空出一袭余地的一瞬间,双膝屈跪,沉肩从那块余地中迫近,抬手扣住少女的一条手臂,少女身形一仄,少了左手一道力,长枪的一头便翻翘起飞,索尔嘴角一勾,配合扫腿袭去,将少女一绊,思晏的身体立刻横滞空中,侧腰恰好对准了索尔手中的刺刀!
如此近的距离,想要用枪矛刺他根本不可能,且她一条手臂还被钳制,另一只手仅握着靠近枪头的那边,脱力后松滑到了端际,实拿发力,千钧一发,她必须用绝杀道教的手段,以指为刺,戳他的眼。
她看见索尔令人厌恶的目中满是拉她重回恶臭泥沼的阴险狡诈。
思晏哼声一笑。她不回。绝不会再回去。
“傻子。”
她轻声说完,揭露了这不过是她故作破绽的一招诱敌深入。下一刻,她将银枪绕手背一圈反握,猛地往下一插,矛头入地,她握住长杆撑起身体的瞬间向侧边横翻大跨,再落地时,直将长杆下压扳出一道拱弧,她松手,任由银杆朝索尔的面门弹去,“炸春雷!”
索尔猜到会有此故作破绽的一招,绕杆仰身,滑膝划圆,躲开的同时,趁思晏尚未拿回兵器,直冲她而去,他将刺刀轮换左手,如游鱼般灵敏地穿过她的腋下,抬手刺腰,“该结束了!漠归女!”
谁知下一刻,却是自己的腰间传来骤痛,一道枪风将他直接掀翻在地,不知少女何时接住了回弹的银杆,只须一只手便将其拔出,顺势回身,只用棍杆,猛搕在他的腰上,单手,竟完全不妨碍她劲道十足,稳准狠快,等人反应过来时,索尔已被敲震得吐出一口血,她再起再搕,“单杀手!敲山震虎!”又是一口血,她激动地低呵:“——你输了!”这是她第一次赢。
震惊四座。
少女的天赋卓绝得惊人,那干净利落的枪法,让文武百官振奋不已,又让多罗忐忑不安,一个虞斯已经够头疼了,大辛是要再练出一个虞斯吗?
此时本该分出胜负,但显然索尔自觉屈辱,打得上了头,更忘了是要逼她露出破绽,竟直接挺身而起,朝着已然背过身的少女扎刺而去,他速度奇快,几乎没有起势,行的是绝杀道的暗刺手法,众人都惊呼出声,仿佛一输一死才是尘埃落定。
岂料少女比他还快,长枪绕腰一圈,回身利落一指,枪头挑飞刺刀,她发出比方才更为怒极的暴喝:“——回、马、枪!”她以矛锋抵住索尔的胸口,“本小姐说了,不认识你!愿赌服输,不知是你在不服气,还是北阖王子在不服气?倘若不是为和而来,还想交锋,待有朝一日,本小姐持枪上阵,必将你们杀得片甲不留!”
一石激起千层浪,诸臣大呼精彩,无不激昂澎湃。辛帝的眼中更是露出了了然一切但振奋不已的精光,虞斯想给他看到的,就是这个?他紧握住龙首,嘴角勾起弧度,他很满意。虞卿果然从不会教他失望,此女有大用,放她一命,又有何妨?
此刻处于劣势的北阖使臣却没有那么高兴,没有揭穿虞思晏便罢了,如此既输阵,又输人,还输不起,让大辛白白看笑话!
但多罗素来机变,他不知何时来到了索尔的身后,猝不及防地,猛抬手推了索尔一把,那长枪便要直直刺入索尔的胸膛。
虞斯一警,迅如闪电,一手拿住银枪收势,一手拽住思晏往后一撤,旋护在身后,抬眸睨他:
“王子这是要干什么?想让我妹妹背你们北阖的一条人命?”
多罗一哂,不等众人反应,收起笑容,猛地拿出不知何时被他捡起的刺刀,穿过索尔的脖颈,鲜血霎时喷溅,侍卫拔刀对峙,诸臣呵斥不休,他却慢条斯理地将索尔和刺刀一起丢在地上,然后朝虞斯施了一礼,“侯爷误会了,小王也很欣赏令妹的风姿,绝无歹心。”
又转身恭敬地朝辛帝施礼:
“启禀陛下,索尔有言在先,他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如今,思晏姑娘既已亮出身法,证实了他所言非实,可见索尔居心叵测,埋伏小王身边多年,不知是哪国奸细,如今见有机可乘,便想要借刀杀人,陷忠勇侯于不义,陷北阖于不义,绝杀道人确实狡诈多端,哪怕叛出数年,也确实不可放过,既然北阖诚心续和,自然要将所有绝杀道都除掉,遂,当堂杀之,以期陛下息怒。”
那边辛帝权衡一番,并不打算再任由他遮掩,如今侍卫皆拔刀朝向,诸臣怒意斐然,索性借机发难北阖,便作出怒态,呵道:“前有王子无端揣测大辛要案结词,后有使者构陷大辛良民,朕屡屡退让准允,却不想落得个血溅宫宴的情景,两国交好之说,看来只有大辛摆出了诚意!此番北阖前来,是为了挑起战火,求朕一怒吗?”
焦侃云蹙眉,她也摸不透多罗行此极端做法是为何,按理说,如今应该还在求和的进程中,可他的行为实在诡异,辛帝也已经不打算再给他机会辩白,趁机要发难。他究竟要如何说和?
殿上,诸臣听后,皆抿出了一丝帝王在趁机发难的意思,心中惶惶,此刻他们怒意丛生不假,但要开战,却并非他们所愿。
一直没有发言的睦勒,突然起身,恭顺地道:“请陛下息怒。北阖满载续和诚意而来,绝无挑战之心。倘若王子的行为令陛下不满,致使盟约不稳,睦勒有北阖王亲笔手书,陛下尽可将王子留在大辛,扣押作质子,亦或是处死,由诸臣与使团向天下作证,绝无虚言,只期盟约长存。”
这下不仅诸臣震惊,连辛帝都有了几分震惊,北阖当真为了盟约,连最得心的儿子都不要?反观多罗的神情,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切,甚至拿暧昧的眼风撞了一下焦侃云,仿佛在提醒她,那夜他说自己或许会留在大辛和亲,不是玩笑。
虞斯将一切尽收眼底,眉梢一挑,目光沉冷如刀,“多罗王子,若无异议,就不要再拿你的眼睛胡乱瞟看在座任一位臣子了。太子案与北阖有无干系尚存疑议,王子还想为北阖招惹什么麻烦吗?”
多罗笑着颔首,“侯爷说的是。”
楼庭柘满目阴鸷地盯着多罗,低声道:“杂碎一样的东西,也配看你。”
焦侃云却道:“他是在挑衅。”她隐约有些预感,下一个就轮到她。
睦勒一言,使这场难无法展开,但也并没有消除开战的危机。
多罗继续恭顺地说道:“小王不堪,虽无法证明太子案与北阖无关,却坚信清者自清,相信陛下和诸位大人们也绝不是在真相大白前就轻易发难之人,可北阖王到底是听到了大辛要进攻北阖的谣言,才派使者前来。谣言究竟起于何方?谣传之人又有何居心?也许,抓获了这搬弄口舌的幕后之人,一切尽可真相大白。”
焦侃云眉心一跳,握紧了茶杯。
“看多罗王子的意思,是已经知道,搅弄口舌之人了?”
第87章 真正的暴风雨已经来临!
辛帝顺着他的话,发出悠长的问语,眼神却冷硬如刀。
原本他是那么的想借题发挥,杀了多罗,直接触发两国大战,可没想到北阖王早有一手准备,如今他哪怕杀了多罗,也是北阖王默认两国为续存盟约而“友好”协商的结果,不仅不能开战,还会给自己增添残暴的名声。
怪不得多罗提前将压轴戏码搬了上来,离间君臣,离间不成就杀人请罪,如此肆意妄为,原是想好了用北阖王的手书收场!
如今多罗一计不成,又放弃盘说太子案以证清白,直接给大辛戴了高帽,说真相不白,大辛绝不会轻举妄动,反将大辛要进攻北阖之事点明并归属为“谣言”,巧摊于殿上,在百官和使臣面前,辛帝不能承认自己并不想等真相大白的私心,更是要问清这则“谣言”出自何处,以维持自己“明君”的形象。
多罗的视线在殿上诸数大臣脸上划过,见到大臣们皆面如菜色,生怕自己就成了下一个要被他搬弄是非的倒霉蛋和替死鬼,可多罗却并未将目光在任何人脸上落定,只垂眸一笑道:
“启禀陛下,北阖崇尚天命,敬畏天命,北阖更是将谶言奉为圭臬,凡天命者,必有大为,更应顺势而为。在北阖,若有谶言称某将某材身负天命,星宿使者转世下凡,王必笙歌开宴三日,请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赴宴以贺,并封赏万户,实乃国之大幸,朝之大喜。
“是故,小王初入樊京,听及街头巷尾皆传称,忠勇侯乃是武将星转世,天命其侍主开疆扩土,征战天下,然其身负嗜癖,所行之处必寸草不生,待战火掠烧蔓延域外,忠勇侯必杀灭四海,屠战六合,血洗八荒。小王闻之大惊……
“有绝杀道谋害太子在前,大辛若是顺势而为,借天命者开疆扩土,岂不是第一个想到北阖?小王心中揣之测之,大辛欲进攻北阖的谣言,难道就此而来?毕竟大辛子民虽将此言当戏言话本,传至北阖,北阖子民却都要信以为真。
“话说至此,想必在座诸位也都对此传言有所耳闻,谣言便是出自樊京城·金玉堂·说书匠——隐笑之口。这话本粗看,只觉得是对忠勇侯的骁勇神威进行夸张的雕饰,顺便借其昭昭恶名,博得诸位大人们一乐,可若是细思一番呢?难道不是在暗示众人,大辛不仅要进攻北阖,还要将北阖杀得寸草不生吗?
“当初陛下毫不犹豫地与北阖签订辛北之盟,换两国边域百年安定,想来定是一位贤德勤政、爱民如子的明君,隐笑却传出此等煽动战火、挑起两国不睦的话本,时间一长,必让辛朝的百姓们也误以为辛帝是要借忠勇侯行烧杀抢掠,暴政天下之事。如此损害陛下的德行,辱没陛下的名声,应该杀之而后快才行。”
他一言说罢,焦侃云的气息已颤乱不已,垂眸沉吟,眸中晦暗不明,楼庭柘沉着脸,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紧握到指甲尽数嵌入肉里的手,冰凉一片。手背传来热度,焦侃云回过神,挣脱了番,抬眸对上虞斯复杂的目光,担忧痛惜,怒妒交织,楼庭柘瞥见,竞心一起,更不想放开,低声说道:“别怕。”
焦侃云缓缓摇头,再度挣扎,梭回手。
多罗颠倒黑白的能力实在太厉害,她写模棱两可的话本,本意是暗地里打着迎合圣上的幌子,在聚结朝臣谋事,想要“阻拦”圣上暴政,可他上下嘴皮一碰,把圣上架成明君,这话本就成了她在“煽动”圣上暴政。
原本她暗中谋事,徐徐图之,话本深意遮掩得极好,且她想过,就算陛下猜到深意,私下里,也会因话本的迎合之态留下她的笔,可如今深意被当众揭开,辛帝看她的眼神无不意味深长,阴狠毒恶。这是其一。
其二,朝臣皆知辛帝有发兵北阖之心,但不知辛帝有屠掠之心,多罗点破后,众人必然猜忌纷纷,为了把辛帝架成真正的明君,必然会起哄惩治她这位“传谣”的说书人,而之前攒结谋事的臣子们虽知晓内情,却不得不附和。
其三,被架高的圣上若不想在发兵前让诸臣尽知野心,引来阻扰,就不得不顺着多罗的话,把隐笑架在火上烤起来。
多罗在用这种方式,逼迫辛帝承认自己并非暴政之人,不会让虞斯攻入北阖行屠戮之事,并委婉暗示辛帝,倘若他真有此心意,此刻会揭露给天下人看,还是那个目的,促成外族自危结党。是请愿,也是威胁,是结好则奉其为明君的马屁,也是无法结好就拆穿其为暴君的挑衅。又是可进可退的计策。
“而隐笑其人,此刻就坐于大殿之上。”多罗并不急着说出姓名,反而享听着殿上诸臣震惊且惶恐的议论声,隐笑写话本时得罪了不知多少权贵高官,前有太子保驾,后有辛帝控作,一直有恃无恐,如今要在大殿上被拆穿,不知道还会不会和那晚让他跳河捡药一样淡定!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她如何窘迫地出现在殿上,面对得罪过的大臣们的挟私报复,以及清正大臣们的附和惩治。
他的得意之色只在迎上虞斯要将他挫骨扬灰的眼神时收敛了一瞬,一阵心惊肉跳后,他压下恐惧,示意手下向辛帝呈上一摞证物,沉声说道:
“金玉堂以金老板重病为由,闭门歇业多日,小王听到传言后特意登门‘拜访’,在其家中搜集到了如山铁证,不论是书信的字迹,还是太子府用名帖,又或者是‘有问必答’的堂倌口供,都只指向了一人……小焦大人,你还坐得住啊?”
虽并未直呼名姓,但众人皆恍然大悟,无数道视线径直戳向焦侃云,见她面色沉静如水,毫无愧疚羞惭之态,被坑害过的恶官无不怒火中烧,苦从心起,恨不得立即将她就地正法!
大殿顿如炸锅般喧闹翻沸,甚至夹杂着一些恶官的急声叱骂,什么?他们辛辛苦苦痛贪作恶、鱼肉百姓多年,居然是被一个黄毛丫头给编排整治了?!
尚未出口的恶言,被虞斯横扫而来的杀掠断在喉咙里,想起两人之间暧昧的风言风语,再想起之前忠勇侯就是隐笑的最大苦主,如今竟成了她的入幕之宾,恶官们心呼很有手段,算她走运,便把恶言吞下了。
不骂她,瞪总可以吧?可她身旁神色阴晦的楼庭柘正屈膝耷手,以不羁的坐姿朝她倾靠,相护之意何其明显,众人讪讪收回视线,心道二殿下贪那么多,性情乖戾,比他们还恶,怎么好意思喜欢人家啊?
最后只能拿眼珠子戳着稳如泰山的焦昌鹤,狐疑地揣测他怎么这般淡定,难道他早就知道此事?难道这些事包括挑起战火的言论在内,都是圣上授意?
无疑,焦昌鹤故作淡定的姿态,就是要让众人这般猜测,好为焦侃云多谋得一些利益,至少先将矛盾分化出去。
多罗的直觉确如虞斯所言,惊异于常人,她将心思小心翼翼地藏在话本中,他不仅直觉抿出了深意,还反拿来利用。
而他找上她的原因,是他更惊人的直觉驱引……不是靠草蛇灰线,也不是靠奇门诡道,他只靠看完话本并看完她十六年的经历后,直觉使然,就猜出了隐笑即是焦侃云。这是焦侃云万万无法预料得到的。且他行动力极强,立刻便找上了金老板,极尽手段求证。金老板完全没有给她通风报信,也不知如何了。
“我将从你身上拿走一样东西。”
这样东西,的确不是性命,而是焦侃云在金玉堂的伪装。可他这般利用,又和要她的命有什么区别?亦或是,他此番还有后招?焦侃云暂且不做他想。
比起面对得罪过的高官权贵,现在显然更危急的是,她必须将写忠勇侯话本的意图分说干净,在不损害大辛和辛帝的利益的同时,救下自己。
看似平淡的外表下,焦侃云的一颗心慌乱地激跳着,思绪翻江倒海,她起身走至殿中,劝说自己冷静下来,捋出解法。
她没办法像思晏那样抵死不认,证据确凿是一回事,她若诡言巧辩,当真不认,如今金老板在多罗手中,恐有性命之忧是另一回事。
但辛帝森寒的目光压在头顶,她应当先担忧自己的性命,无暇多想其他,只能先屈膝跪下,“启禀陛下,微臣可以承认是金玉堂的隐笑,但绝不承认话本深意净是王子颠倒是非之言,微臣可以忍受冤枉,但微臣作为大辛子民,作为大辛朝臣,绝不能让大辛忍受一点冤枉,因此,微臣尚有一言欲与北阖王子辩之。”
纵然她知道,再如何将话本意图颠倒,多罗提出的问题依旧存在,不管她解释成什么样,既然她的话本让北阖人“误以为”辛帝要屠掠,那么辛帝就得为了现在能稳住朝臣,让她死。
几乎是她话落的一瞬间,虞斯跟着她下跪,禀道:“陛下,话本戏言臣数月,臣早已三番四次仔细盘查过,其遣词用句皆荒诞绝伦,难以令人信服,更是从未在话本中提及‘谶纬’二字,既非谶言,又极尽浮夸,大辛百姓皆一笑付之,朝臣亦无疑议,怎会是多罗王子口中令北阖百姓皆深信不疑的谣言来处?
“是臣自命不凡,傲视群雄,才纵其编排至此,只为听取同僚与百姓对臣的畏惧敬仰、瞻服夸耀之辞罢了。能为陛下征战天下,开疆辟土,是臣之幸事,小焦大人亦知晓臣之忠心,如此编排,只为使天下皆知,陛下与臣乃是君臣相协,臣奉陛下为良主,无论何时何境,都肯为陛下冲锋陷阵,浴血奋战。”
他洒洒说来,正是辛帝想听的忠言。从没见虞斯如此谄媚小心过,显然是在低头讨好,求他饶焦侃云一命,辛帝心情无不愉快,但他并不想放过焦侃云这个利用话本暗示朝臣忤逆他的人,可他也不打算真的杀了,他将目光随意地落在侧旁,同样向殿中走来的楼庭柘。
虞斯冷眸睨向多罗,“至于嗜癖……北阖百姓究竟是听信谶言,还是全无脑子?倘若本侯真有嗜癖,第一个要吃的,恐怕就是三军对垒时在本侯面前的王子你。倘若本侯所行之处当真寸草不生,北阖如今,便已是荒原。还是说,多罗王子就是为求此结果而来?”
多罗哼声,“侯爷别忘了,小焦大人若只是市井说书匠,许是真如你所言,不过妄言浮夸,图一乐尔,可小焦大人偏偏身在朝中,仅图一乐?仅为侯爷昭示忠心?侯爷不要为情徇私,太过偏颇了。陛下贤明仁德的声誉当是辛北共同的大事,相信陛下自有定夺。”
虞斯掷地有声,“陛下本就是明君,何须以杀大辛良臣证之?倘若今日当真随王子所愿,杀掉一个无辜的辅官,你便可以大肆宣扬陛下暴政之行,从此污蔑陛下的名声吧?”
“你…”多罗辩不过他,一窒……虞斯确然也说中了他进退皆可的歹心,不杀,即是放纵谣言,认了将要暴掠之名,杀,即是滥杀无辜,施以暴行之君。他出使一趟,回去怎么跟别人说都行。他要将辛帝逼得束手无策,才好露出真正的用意。
此刻,楼庭柘跪至殿中,不等辛帝开口,抢先说道:“父皇,此事是儿臣的主意,焦侃云是儿臣的辅官,一切都是儿臣授意。忠勇侯所言极是,儿臣让焦侃云这般行事,夸大忠勇侯恶名,仅仅是因为儿臣与忠勇侯不合,不喜他面对父皇时狂妄之态,遂图一乐,让手下人小惩大诫,以期他能被诸臣孤立,忠于父皇。焦侃云身在朝中,因此不敢不听从儿臣的无礼要求。不知这个理由,多罗王子可还满意?”
多罗自然也辩不过他,但此番行事,他也没想和两人辩驳,只等着看辛帝的选择。
皇贵妃无奈的目光正落在楼庭柘的身上,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辛帝突然看向她,目光幽深示意,她一怔,细思慢量片刻,便领会了意图。辛帝还是不想放过焦侃云,此举,既可以让她一生都不如意,又可以掌控在自己手里,还能……
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柔嘉一双美目在焦侃云和楼庭柘的脸上来回穿梭,缓缓开口,“陛下,侃云与柘儿早有婚约,圣旨拟了多时,尚未宣读,才教北阖王子误会,既是天家子媳,必受检核,层层筛之,将来入皇室族谱,便是皇室中人,怎会生出逆反之心,害人害己?王子不知前缘,此番言语针锋皆朝未来皇妃刺去,十足有些莽撞了。”
话落,殿上跪候的三人皆震惊地抬起了头。
第88章 当务之急,恐怕是你。
天子近侧,劳使宴上,群臣目睹,无敢反驳。
可当从未有过的慌乱在胸腔膨胀,顶破喉咙,焦侃云的口中仍旧溢出一声短促气轻的低喃:“不…”咬字吐气皆破碎,她颤抖着咽下了会使她万劫不复的后半句。
她不敢看虞斯,怕看到他此刻的神色,两相绝望,失态于人前,更不敢看楼庭柘,不愿给予任何回应,让他误以为她会因强求服从,此刻她只能茫然地望着皇贵妃,祈求她给予一丝余地,后者眼神复杂,朝她轻微摇头。
罪魁祸首多罗亦察觉事态不对,他只想与焦侃云交手辩驳,待局势复杂,选择逼仄,且又暗含威胁的同时,将祸水嫁接到东海去,这样才能使自己真正的目的达成,没想到……让辛帝老儿轻易赐了一桩婚,直接阻止了他和焦侃云辩驳。
他看了一眼虞斯,震惊过后的他,眉目一刹殷红翻血色,窒痛欲绝的目光在焦侃云的脸上流连,起伏的胸膛诉说着他极尽全力的克抑,他不再躬身卑屈,反倒挺直脊背,沉肩垂眸,毫不掩饰地散发着凛冽的杀意,辛帝睥睨着他,目露凶光,竟也压不过他的气势。多罗心想,这份杀意,不是冲着辛帝,恐怕是冲着挑起祸端的自己。
再看向楼庭柘,他的神色中,更多是懵然与一种微妙的悸乱,是占得狭隘私心的狂喜,亦是忧怜佳人的痛惜,最为瞩目的,是一种恐惧,多罗猜测片刻,便晓得,那是恐惧焦侃云误解是他求过赐婚的圣旨。回想方才自己拿眼风撞她,楼庭柘阴鸷的神色,此刻恐怕更要仇他如死敌。
多罗暗叹自己还没使出那招祸水东引,辛帝就轻描淡写地把死无葬身之地的祸水引给了他,自觉闯了大祸,再不陈情,露出目的,当真活不到出城了:
“小王愚钝唐突,竟有如此内情,若非皇贵妃娘娘揭破,便要生造冤枉,危及辛北之好了。只是此事事关辛北不睦谣言,北阖为和而来,若不将口舌之扰陈清禀明,又如何共谋大事,力破谣言呢?”
共谋?焦侃云不得不从悲痛中抽离出来,认真听他阐述意图。听此二字,眼皮一跳,想到那夜交易时,多罗便提及了“共谋霸业”四字,彼时他神色戏谑轻佻,她虽心中有几分狐疑,却只当是盟约裹挟之下的促狭之言。
“小王方才虽字句皆提及隐笑的话本居心叵测,实是为试探隐笑本人对此知情与否,如今得知小焦大人不过深受蒙蔽,徒作他人刀手,是以惋惜忧惧,也更确定了小王一直以来的猜测:支撑小焦大人的,另有其人,换言之,金玉堂背后那位,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
“二殿下虽称话本是由他授意,但小王想,二殿下事务繁忙,如此闲情话本的字句详文皆不能细细督看,故而,背后操纵之人,必不是二殿下。
“小王已严密核查过,金玉堂的老板曾是一介游商,安于樊京前,周游天下,曾偷访过东海,走私军火,长达三年之久,后为避难,逃回大辛,在樊京开起默默无闻的小酒馆,安稳了几年,而后便承办了金玉堂,成为太子的幕后舵手。小王翻查了金老板的家,在地底发现了巨额的东海钱币。
“而小王在绝杀道总坛亦发现了巨额的东海钱币,正怀疑这些财物便是谋杀太子的酬金。但因没有交易记录,买主发帖又是用北阖文字,才不敢确信。故而先质疑思晏姑娘有无撒谎,又问及虞侯是否忠心,后试探隐笑究竟好歹,待一切清明,终于敢将这番揣测敬献殿上——
“倘若一切祸端与谣言皆是东海朝堂在运作,便全然说得通了。坐山观虎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打得一手好算盘。利用北阖的杀手谋害大辛的太子,挑起祸端后,立刻利用金玉堂话本,挑拨辛帝与虞侯君臣不睦,使虞侯在朝堂难以自处,后又将辛帝恐会进攻北阖的暴政谣言传至北阖,致使北阖人心惶惶,若非北阖王一心求和,恐怕就要以攻为御,怒大辛出尔反尔了。这一切,都是东海的阴谋。
“此番前来,多罗是奉北阖王之命,邀辛帝陛下共谋霸业,东海欺人太甚,陛下若为太子复仇出征东海,北阖愿出兵相助,共分利益。小王即刻以命为押,待北阖助陛下为太子平反,再归故里。”
焦侃云怔然出神,她完全明白了。为何要她出现,才能成事?又为何说不会要她的命?原来他确然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想借她为跳板,引出金玉堂的掌控者。
揭秘她的身份,能让辛帝知道,多罗已全然猜到金玉堂的背后实是辛帝在掌握。这就和揭露思晏,是为了让辛帝知道,北阖已清楚太子案真相一样。
多罗铺垫了那么多,从思晏之事,到虞斯,从隐笑,再到金玉堂,无一不在告诉辛帝,他掌握了这一切都是辛帝谋划的证据,半含诚意,半含威胁。
作为证据,东海的货币和金老板,根本就没法全然站住脚。甚至很有可能,那所谓的东海货币,都是多罗来到樊京后现成埋进金老板家里去的。但无所谓,北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再牵强都可以,只为了与大辛站在一起。
倘若辛帝愿意一起祸水东引,那么多罗知晓一切,却没有揭穿,就是诚意,倘若辛帝不愿意,执意发难北阖,那么多罗知晓一切,就是最后为北阖博利的筹码。
原本多罗想与她在殿上激辩一番,如同思晏一局一样,旁敲侧击地展露更多的信息给诸位大臣,让诸位大臣猜出辛帝更多不为人知的面貌,从而使辛帝思考“如何继续装明君”,当然是存续盟约,否认一切臆测。
他越以心术压迫辛帝去在意名声,辛帝的选择权就越逼仄,当压迫到极点,多罗摆出替他埋藏真相的诚意,提出共谋利益,辛帝便会容易接受。
只是没想到她被施加了皇妃身份,多罗才只得将展露目的的计划提前,放弃为难她。
之前和虞斯、楼庭柘探讨北阖来意时,都料到了北阖要祸水东引,却没想到北阖会这样展开,更没想到他们是要和大辛联手,一起攻打东海。
能够将北阖最负盛名与声望的王子握在手中做人质,并驱策北阖的军马为自己效力,这对辛帝来说是致命吸引力。
辛帝本就在意撕毁盟约后的名声,若无须撕毁盟约,也可以使大辛获得巨大利益,何乐而不为?
焦侃云忍不住回头看向多罗,后者微勾起唇,已是对这次续和成功的结果势在必得。她不由得想起那夜,多罗说过的话:
“我们合作共赢,阻止辛帝对北阖挞伐。”
“你将亲眼见证我说服辛帝放弃进攻北阖。”
他确实做到了,却是以一种文字游戏的方式。
多罗根本就不想止戈!正如虞斯对他的了解,此人野心极大,十分好战,也正如楼庭柘的分析,多罗带着绝杀道入京,话语权可能在单纯续和的使者之上。焦侃云看了睦勒一眼,他眼观鼻、鼻观心垂首,显然,是多罗先潜入樊京打探到的消息,改变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把续和止戈,变成了共谋东征。
焦侃云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因为多罗的意图是,若达不到这个目的,就让北阖与大辛开战,届时情况更糟。
诸臣与焦侃云的想法完全一致,遂皆茫然无措,这件事,比撕毁盟约、攻打北阖要好得多,但大兴战火仍非众人所愿,这只是辛帝所愿啊。
辛帝听此策后,必然生出先与北阖攻东海,再如假道伐虢一般,反过来攻北阖,一举拿下,简直是一桩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买卖!他们劝不动,根本劝不动!
诸臣将求助的眼风撞向虞斯,后者沉脸合眸,显然已经无语至极。兵家在战事上的看法总是更深的,或许他能简明扼要地说出此事弊端?
但,辛帝根本不打算让他说扫兴的话,大掌一合,欢宴继续,只请多罗王子在京城中缓住一月,待祭天问路后,给予答复,并承诺,辛北之盟,必当存续也。言下之意,果然是对多罗的提议心动了。
欢宴持续到戌时,可宴上除了辛帝与主战之臣,以及北阖使团,没有人开心得起来。
焦侃云今日受到的打击实在有些大,唯一的好处是她的出现确实保住了辛北之盟,辛帝不必落个残暴名声,百姓也不必因对抗整个外族联盟造成的穷兵黩武过上水深火热的生活,边境的百姓更不必担惊受怕——东海与大辛并不交邻。可大辛若同北阖一起打到东海,军费依旧不是小数目,辛帝真就半点不想休养生息么。
再想到自己的婚事,她坐在楼庭柘身旁,整个人呆滞着,直到宴饮结束,没再说一句话。
楼庭柘在一侧,低声同她解释:“不是我…我没有求过圣旨。你信我。”焦侃云当然知道,这是陛下对她泄露了意图的惩戒。
她亦知虞斯一直红着眼眸注视着她,可她一眼都不敢回望,怕自己眼泪掉下来。
宴罢,焦侃云跟着焦昌鹤回去,路过多罗时,他低声说了一句,“抱歉,你的婚事,在我的计划之外。”
焦侃云憋了一肚子气,当即乜向他,“那什么在王子的计划之中呢?你真以为朝臣会让陛下答应你兴战的请求?辛北既和,就得给我守好本分安稳过日子,你想借兵谋利,想都别想。”
多罗微一眯眼,“怎么,你以话本暗示朝臣的意图都被我当堂拆穿了,陛下神威在上,谁还敢附和你?更何况,出兵东海并非屠掠之行,大臣死谏之心也就没那么强烈了吧。”
焦侃云冷笑,“不劳你操心,我自有后手。你根本不是甘作附庸之人,你的真实意图,也自有人揭穿。”
多罗亦笑:“上回我上你的当,还真以为自己逃不出军众包围了呢。现在你又跟我虚张声势说有后手?总之,小焦大人,你不得不感谢我使辛北盟约存续,而思晏姑娘那番话,与我对得也当真是精彩,我跟你合作得很愉快。”
焦侃云不再与他多说,转身离去。一干权贵仍被辛帝留着和使臣周旋,行至门外,她忍不住回头,正衔上虞斯的视线,他目光灼灼,见她终于肯看他一眼,眼眶顷刻泛红,几度欲泣,焦侃云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匆匆收眼离开。
坐在马车上,阿爹一直温声安抚她,可她一个字都听不清,满脑子都是虞斯流泪的模样,回到府中也难以安寝,沐浴过后便坐在桌边想该怎么办。
画彩知她心情不好,需要冷静,没有留在房中扰她。只余一豆灯火,映亮焦侃云的侧颊,房间沉在夜色之中,她不知坐了多久,才把混乱不堪的心情平复下来。
可冷静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虞斯,做一件疯狂的事。
她起身开门,却惊讶地发现虞斯就站在门边守候。他一边默然流泪,一边压抑着心中的躁动不安,抬眸幽幽注视着她,嫣红的唇微微颤抖。
在看到她眉眼泛红的那刻,防线瓦解,他急促地喘息着,朝她扑了过去,携着汹涌的爱慕与眷恋,揽住她的腰,将她的后颈紧紧抚在掌中,满怀之下,迫使她仰头与他紧密地贴合双唇,他强硬地亲吻索取,口中甜醉的气味过渡蔓延,是宫宴上的酒,刺痛舌尖,却让一切更加窒蜜。
宫宴上,听到焦侃云的婚约与楼庭柘的名字牵连一处,那一瞬间妒火烧心,杀意翻涌,耳畔净是长声嗡鸣,他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北阖,杀得见血狂乱,竟然失去理智,恨不得当场弑君。他不是嗜杀之人,不是糙莽的武夫,想与做是不同的,他劝说自己冷静。可压抑了杀意,悲痛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包裹绞烂,而焦侃云一眼都没看他,更让他委屈至极。
他连焦侃云被觊觎她的男人递了杯茶都要醋一整宿,触碰她,哪怕是为了保护和安抚,他也要酸妒到流泪,更遑论看着她和别人成婚。
虞斯微睁着眼,目中幽深缠绵,一边深吻,一边自罅隙中盯视着焦侃云迷恋的神色,她越是迷恋这个吻,他就吻得越深。像是在确认和证明,她还爱自己,没有因为不可忤逆的圣言就放弃……不,什么不可忤逆?他偏要忤逆,谁也别想抢走焦侃云对他一个人的爱。
口舌之交,果然胜过千言万语。
不知纠缠多久,焦侃云伏在他胸前喘气,好半晌说他一句,“你…越来越大胆了,我爹娘都在府里。”
虞斯把门关了,直接将她抵在门上□□肩臂,“在你的话本里,我翻墙掠院,窃玉偷香,本就这么大胆……”他红着眼,哽咽道:“我若不来,怕你不找我了。”
焦侃云仰起头感受他的唇舌爱抚,徐徐对他道:“我正要去找你。侯爷……”锁骨被咬了一口,她忍不住吟哦,轻喘道:
“我想好了…如今圣旨尚未颁布,也没宣读,甚至根本没有拟写,既没落到我的手里,那在落到我手里前,我都是自由身。我自会在圣旨颁布前入宫,向皇贵妃禀明,我身体早有异恙,本就当不了这个皇妃,宫宴不便言明,如今却不敢欺瞒。倘若陛下要责罚,尽可用旁的方式。
“诸臣也可以将皇贵妃的话当解围之言,如有人问,宫中对外编造一个品貌德行的原因,说不合适了,左不过就是让人非议我,选秀择妃落选是常事,本就变数颇多,没人会追究我为何不合适。但至于在皇贵妃那里,我怎么不合适,怎么早有异恙…侯爷,皇贵妃自己亲口所言,当皇妃需要层层检核,要验身的……”
虞斯浑身一颤,止住了亲昵的摩擦,懵然看着她,消化这段话的意思,半晌,坚定地道:“不行。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险,也根本不会让你走到去检核能不能成为皇妃的这一步。我说过,我不是陈徽默,你也答应过,不会自己担责。”
焦侃云脸红,“只有这个法子,不会累及旁人。我是个很大胆的人,并不介意和心上人做彼此都愉悦的事。”她抬眸看向他,眸底秋水泛滥,声轻调转,“你不想吗…朝琅?”
虞斯的喉结一滑,猛地抬手捂住她的嘴,又捂住她的眼睛,沙哑的嗓音格外绵软,“不行…别说了,不行。”再说他要把持不住了。
焦侃云扒开他的手蹙眉:“琅哥…”正要吻上去,虞斯却直接抱起她往床榻走,她以为他没把持住,低头解他的衣袍,刚把腰带解开,抚上肌山,没想到下一刻,虞斯将她往被子里一卷一裹,手足尽数被禁锢其中,她神色几变,只余一个脑袋在外头,虞斯轻松地将她压制在床榻上,倾身圈住她:“这个不行,你别想了…你也别撩我,我今晚本来就又醋又妒得根本睡不着。”
第89章 少听她胡说八道
虞斯的轻声慢语随着灼热的呼吸一道撩在焦侃云干涩的唇上,她抿了下唇,略带忧怅的瞳眸逐渐深暗,她今夜压抑的酸苦都在男人珍视的注视下浮上眉眼,她知道自己委屈盈泪时,凤眸尾端媚如丝缕,亦知蜷尾眉蹙挑时浑如扶风柳,“醋什么?朝琅说出来,我帮你纾解。”
平心而论,被焦侃云用这般眼神凝望,这般语气安抚,那棉被的厚度可以将身体隔出天堑,能将情欲隔出沟渠吗?
虞斯凑得很近,他想和她亲密,彼此慰藉今夜受到的沉重创伤,但不想被她的眼神搅吸进去。他的心痛得肿胀不堪,灼烫的湿泞溢出心口,与布料浸磨,使浑身上下的青筋都鼓鼓跳着。
他只是低头亲吻着她,彼此消解心欲,沙哑的声音在耳畔若即若离,“你说我醋什么?说好和楼庭柘分开些坐…我一转眼的功夫,怎么都咬耳朵去了,嗯?”温柔的质问,夹带着委屈的撒娇,和他的唇齿一起咬在她的耳垂上。
醋意恐怕是有情人之间的合欢散。那一口咬得焦侃云懈声,她轻张开檀口吐息着,舌尖在热气中微颤,惹得正与她交颈厮磨的虞斯略抬身垂眸认真地盯视着她,看了一会抵住她的鼻尖:
“你学我?”
焦侃云不答,反倒解起方才他的质问,她狭眸敛起狡黠,“不仅咬了耳朵,还接了茶…啊…还握了手…碰了眼睛,抱了头…啊,你是狗吗?”
虞斯的妒火染透了目色,咬着她的下巴,“我是狼…”他根本没舍得用力,焦侃云故意这样柔声呼痛,惹他蹙眉克抑,心头骤痛似火烧,几近无声地问她:“…你会有一点留恋他对你的保护吗?”
焦侃云依旧不答,再次张口学他情绪叠涌时的样子,眸底染上一丝笑意。
“不是这么喘的…”虞斯盯着她,忽然交于她的颈侧,微扬首,使红唇比邻她的耳朵,“我喘给你听。”
男人的声音中无数芥子震颤般,撼得她头皮发麻,热气在耳漩里涌拨来去,焦侃云被裹成蚕蛹,根本避无可避,过于纤敏的感觉让她浑身酥软,甚至不由自主地沁出泪水,她斟酌着刺激他,“你若再不做点什么,我往后对你,才是只能留恋了…啊!”
“不想听…!”虞斯微愠着咬住她的耳廓,拿牙齿轻轻摩擦,低哑的声音本就含糊不清,此刻从牙齿与耳朵的缝隙中弹出来,好似婉转的哼吟:“绝不可能…你不要这样激我…”
“我说的是事实。”焦侃云偏头示意放开她的耳朵,嫣红的脸绽如春花,她抿了抿唇,柔声蛊惑,“倘若就是我想要呢?…不如先放开我?让我验证一下,也许侯爷根本没有那么抗拒?”
“你要怎么验证?”虞斯吻住她的唇,一番缠绵后才松开继续道:“根本不用验证…我的身体诚实得很。我最近总是梦见我们大婚的情形,每次我都很诚实…但是现在还不行。你若真想,我像上次一样帮你。”
焦侃云贴唇絮语,“那来吧…这次可以睁眼。”
虞斯被她的唇摩挲得奇痒难耐,仍是抽出一丝清明,神思一顿,狭眸轻笑,“险些被你骗了…”他又倾身笼着她,“不行。”
焦侃云挑眉,温言细语地游说:“侯爷连被子都不敢打开,怎么敢跟皇权抢人啊?有的人分明已经欲.火焚.身了,还在假正经。
“平日里一天要隔着衣料戳我八百回,把我亲得气喘吁吁,瘫成水一般只能塌在你的怀里任你索吻,有一次还把肩膀处的衣衫都给我磨咬破了,又以赔偿新衣、不知我身材尺寸为由诱我干了些什么,侯爷自己心里清楚,侯爷怎么看都是欲望极强的人啊?今晚放过了如此主动的我恐怕未来十天都睡不着吧?以往被我逗得不堪时还放狠话让我等着,等什么?等某人今夜有心没胆?还是等我嫁作他人那日,你再来洞房与我偷欢?”
虞斯面色爆红,简直羞涩欲绝,一时瘾疹发作,喘得上下不接,“你…”好厉害的一张嘴,连篇骚话说下来她竟面不改色,把两厢情愿的亲热,说成这样,好似他平时是个强拐她做坏事的欲魔,明显是在刺激他心中恶劣惩治她的想法,又提到她的逗弄,让他回想起那些被她跨着胡乱触碰的画面,他浑身都绷紧了,凑上去想用亲吻的法子堵住她的话。
尚未碰到她的唇,她又接着说道:“侯爷这就听不得了?平时不是很嚣张、很狂妄,一开口就是要把我亲到走不了路、下不了榻,只能求饶说‘喜欢,绰绰好喜欢侯爷,要侯爷一直亲’,要我说一千遍一万遍,说到侯爷瘾疹发作到麻木才行。世上怎么会有侯爷这么矛盾的人,不给的时候,偏要勾引我,给的时候,反倒不主动了?还是说,侯爷其实是在欲拒还迎……那不如,侯爷把我放开,我才能有更多发挥的余地,让你欲拒还迎个够。”
虞斯双目炙红,看进她的唇缝里,发散的邪念让他挪开视线,残存的理智迫使他艰涩地回答着:“果然最不能听的是你的胡说八道…哪里应该裹你,我应该一开始就把你的嘴堵起来的……”
趁他还没施行,焦侃云喋喋不休,“侯爷现在把我的嘴堵起来分明也不晚,不想堵,是不忍心看我委屈哭泣的表情,还是不敢看?我若作出一副委屈表情,侯爷这么爱我,还能不怜惜我吗?亦或是,侯爷表现得听不下去,实则很想听我再多说一些这么刺激的话。那我好好想一想,侯爷还做了什么令我印象深刻的事……啊,想起来了,侯爷上次偷偷告诉我,最喜欢被我亲哪里……彼时绰绰还有些羞涩,现在么……”
她放轻声音,促狭地道:“侯爷不若解开我?我必亲得你心满意足。左右也是衣衫一裹就不能让人瞧见的地方,那还不是我们想留多少痕迹,就留多少痕迹吗?”
虞斯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间,整个人烫得冒烟,红得发光,嘴里断断续续地控诉她,“别说了……再说我就只能走了……”
焦侃云偏不,“侯爷舍得走吗?宫宴上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侯爷不想和我好好温存一番,彼此慰藉伤痛?今夜这些话,绰绰平时又不爱说,走了以后就听不到了……也许侯爷喜欢听墙根的话,能听到我说与另一个男人?侯爷问我会不会留恋别的男人给予的保护?留不留恋不知道,但二殿下与我青梅竹马一场,自是有些儿时情谊在的,倘若侯爷真的不打算争取了,绰绰又不得不服从皇命,那二殿下也算是一位日久生情的良配呢。”
“不可以……就算是胡说八道,也不可以这么说,别的都可以胡说,但良配不可以胡说,好不好?”虞斯别过脸凝视着她,她才发现,他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多时,此刻脸上一片湿意,额间与颈间的青筋交错缠起,显然忍得辛苦至极,但他更在意的,却是她的说法,喘息着纠正:“唯你与我,是此间最配。”
焦侃云微微笑着,“那侯爷,与你的世间最配共赴欢愉又有何不可呢?”
虞斯当即又把脸埋了回去,闷声道:“不行……”
还不行?焦侃云只好用上最为猛烈的一剂药了,“侯爷忍得脖颈上的青筋都拧起来了……”她幽幽地放轻声音:“全身的青筋都拧起来了吗?…能不能给我欣赏一番?两相交换,我会给侯爷想要看的……红绡帐后,佳人影影…绰绰。”
虞斯忽然仰头,羞愤欲绝之际,竟然勾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哑声道:“焦侃云……我承认,你的胡说八道真的刺激到我了!不,何止,你简直把我给刺激通了!”
焦侃云咬唇,双目晶亮地望着他,以为他是想通了,“那…侯爷还不赶紧把我松开?春宵苦短……”
“我会去求圣旨,也会立刻去信历阳!一个月之内,赐婚的圣旨必定落到你我头上!三个月之内,我娶定你了!”虞斯直接打断她要说的荤话,继而咬牙切齿地迸出了几个字——依旧是那句她耳熟能详的狠话:“焦侃云,你给我等着…!”只这次偏偏倾身靠近她,面红耳赤地强调道:“你知道等什么…!”
不等焦侃云开口,虞斯将她的惊讶和戏谑全都咽了,合唇深深地吻过,仿佛把方才的羞耻都在口中克化,直亲到两人忍不住交颈厮磨,焦侃云在他的喉结上吮咬出一片片痕迹,他抬手抚摸自己的脖颈,又抚摸她的脖颈,大掌摩挲搓揉,墨瞳幽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那目光简直要把她贯穿,在她不解的等待中,他将一根修长的手指探进了她的口中,只在齿外,极浅的一入,迅速退出,然后顶着凶狠的眼神,勾唇笑了一下,无声地道:
“等我…还敬你。”
第90章 可我就是爱他。
樊京城的寒意萧条,与朝堂上的争喧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多罗携心腹使臣留驻驿馆,漫不经心地感受着大辛“暖和”的冬日风尚,与北阖相比,这里的冬日,简直风和日丽,如美人的抓挠般不足为惧,甚至颇有几分与他娇嗔的意味,怎么会不想要这片宝地呢?只是天长日久,他要徐徐图之,与大辛共谋东征,只是他的第一步。
朝中看破他野心的将臣不在少数,纷纷劝诫辛帝以史为鉴,莫要与虎谋皮。但辛帝偏是不听,越劝他,他反骨越甚,耐着性子摆出一幅集思广益、悉听劝谏的模样,心底已是受够了这群朽臣老将的畏畏缩缩。
辛帝将目光落在一声不吭的虞斯身上,他近日倒是乖得很,竟然一句反调都不唱,甚至多次表明态度称,“愿意跟随有过东征经验的老将,与北阖结势,一同伐剿东海族人,为太子讨个公道”,很讨辛帝的欢心。
作为“千年将星”,他一开口,激进主战派如获中流砥柱,嘴炮时大杀四方,辛帝很是熨帖,愿意为虞斯这话,缓些时日再下发给焦侃云赐婚的圣旨。
但激进派与保守派自古争不出个结果来,而今亦然,双方从口舌交战,到摩拳擦掌,最后恨不得撅下靴子朝对方身上扔,闹到朝罢,谁也没赢,自然是辛帝有心平衡,最后辛帝投机取巧,故意搅合,便说道:祭天在即,莫若请示上天,求一启示箴言。
大家就知道,任由他们吵嚷得沸反盈天,辛帝一句都没听进去,且心中自有主意,打算走个流程,糊弄下大家得了。
还要在祭天时来个集势逼权,以死劝谏吗?诸臣心想,算了吧,连虞斯都放弃反抗了,还说有把握,万一真能打下来呢?别为了这一遭,白白把自己搭进去,热血再难凉,也得凉了。
那头虞斯甚至都开始向东征过的老将讨教经验了,诸臣算是彻底死心,仿佛出征之事已尘埃落定。只是……正经东征过的老将,朝中是不太多的,在东海那头多次赢过胜仗的,大多都是太上皇的心腹将才,再说得直白些,最有经验的,就是太上皇本人。
圣上装得再宅心仁厚,内里也是个忌惮二圣当朝的小心眼,对那些老将,他一贯是和蔼有之,从不启用,虞斯当堂向不得势的他们讨教经验,又提及那些辞官但壮志不酬的老将……恳切地请求圣上知人善用。
就像是在逼圣上:要东征可以,那陛下就要启用太上皇留下的心腹老将,可如此这般,就要小心太上皇在朝中留有势力,当然,若陛下不敢任用他们,换作别的将才,那东征我们也不一定能赢。
诸臣觉得,此事好像又有点转机了,只不太清楚虞斯究竟是否如他们这么揣测那般,在和圣上迂回作战,还是说,当真就是单纯讨教经验而已?圣上也看不太透。
那夜被虞斯“威言恐吓”过一番的焦侃云却看懂了他的意图,总算明白他说“被刺激通了”是何意。
这也是焦侃云的后手,楼庭柘在兴庆府为他铺排够久的了,虞斯稍微改变了策略,不再等着太上皇邀见,而是趁此时机,以“讨教东征经验”为理由,前去面见太上皇。
太上皇在兴庆府接见了这位少年将军。
老忠勇侯虞季楚也算太上皇看着长大,后又亲自教导着战过几回的,原本他以为是面见故人之后,可见到虞斯时,却觉得他的气质一点不像虞季楚,更不像他的祖父。分明都是武将,他却要格外意气风发些,饶是面无表情,眼神也带着目空一切的狂妄。
虞斯亦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年近古稀却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的上一任掌权者。
“小儿有何事相求,不惜冒死前来?”太上皇早已看淡了风云,并不以上位者的姿态与他交谈,反倒提壶亲泡了一杯橘茶挪给他,“莫迂,直言。”
前有柘儿潜行入府,引荐虞斯,又以坊间虞斯的话本为引子,将他早已不再置问的朝事倾说,想来就是为了将自己拉入局中,蹚这趟浑水。
他本不想搭理,奈何柘儿的确很有毅力,多次舍命前来,将辛朝与北阖的局势说透,他多年作战听政,又怎么可能完全听不进耳朵里,听进去了就要思考,一思考起来,自然就不再算作置身事外。
那藏于话本中的暴虐之举,他听过两回,就猜出了首尾,一边皱着眉在心底叱责辛帝行事激进,一边又叹息百姓水深火热,自己的江山所托非人。但别的,他生不出心思,也没那个闲情折腾,既然不打算折腾,那他就缺一个掺和此事的理由,和掺和成功的助力。
如今尚未掺和,又隐约听说使者入京,局势大改……局势已改,虞斯仍然来见了他,可见趋势走向并不作好。太上皇不动如山,且听虞斯叙述来意。
虽然如今已没有圣上要屠族的暴行可以说服太上皇掺和进来,但虞斯也没打算再以此展开话题,他调转了斡旋之策,将使者宴上发生的一切简明扼要地说清。
而后毫不避讳地开口道:“‘唆者,利使之也。’①北阖知圣上虚伪,以利诱之,以太子案真相作要挟,圣上好颜面、惧口舌,以仁君自居,不愿北阖揭露此事,因此,与北阖一起祸水东引,乐见东海顶罪担祸;北阖又知圣上急功近利,性骄且贪,便提出留下北阖王子为质,出兵相助东征,强兵联手,圣上当以为胜券在握。如此百利无害,圣上定心悦从之。
然而,‘抽梯之局,须先置梯,或示之梯。’①北阖王子伏击我在先,事迹败露后,陛下便以此为破绽,误会北阖是在破釜沉舟,杀不死我就只会乖乖续和,其实不然,杀我,若成,皆大欢喜,若不成,便是故露破绽,再配合劳使宴上,利益相诱,即可‘置梯’。
以我对多罗的了解,他并非乖顺之人,极有可能,在出使大辛之前,他就与东海并谋,待大辛出兵东征之日,前来相助的北阖大军跳反,与东海前后夹击,暗中设伏,使辛军深陷合围之势,被杀个措手不及,此时陛下必然急调边军支援,然而大辛与东海并不接壤,深入腹地,已落下乘,北阖、东海两大势力结盟,不多时,自有小族依附结势,企图共分一杯羹,结党成事之后,外族便可迅速冲破士气受挫的边防,大举进攻中原。即为‘抽梯’。
至于留在樊京当质子的多罗……陛下虽已抓获暗中游走的绝杀道,但多罗轻功绝顶,必然已留好退路,是成是败,他都会潜逃回北。就算陛下能抓住他,与中原这片风水宝地相比,一个王子的命实在微不足道。再考虑得悲观一些,多罗敢如此谋事,焉知朝中是否有人与其勾结多时?
饶是诸数猜测皆是我小人之心,东征亦不可取,‘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是‘报君黄金台上意’②的荣宠之将,百姓,犹底层百姓,苛捐杂税已无安身立命之所,却也不得不受战火摧残,曝尸街头,我以为,既已有合盟,守成养蓄即可,不兴大动干戈。所以,于情于理,陛下他都应该放弃东征,但他不听劝告,固执己见。”
摆出此次与虎共谋东征的利害关系,忧虑家国危在旦夕,关心百姓生死存亡,字字句句透露出他的智慧与对大辛的忠贞,对辛帝本人,反倒毫无真切的恭敬之意,有种“谁当皇帝都不影响我”的意思,狂妄若此,却能在辛帝手下如鱼得水,太上皇觉得他比话本里的描述还有意思,“小儿想如何?”
虞斯抿了口茶,“老骥伏枥,壮志不酬,您的手下有诸数将才,并不愿辞官归故,但圣上敏而懦弱,他不想看到二圣当朝,哪怕您已退出朝堂多时,也忌惮您的势力渗透朝廷,因此绝不会任用您的旧部。
圣上想任我为主将,偏我的年纪阅历皆不足以服众,我可堂而皇之地求助于有经验的老将,可陛下又怎会让我和您的故友旧部有所接触呢?今日,我来此处,他得知后,更要猜忌惊疑到难以安寝。”
太上皇道:“你想利用他的怯懦多疑,让他因忌惮兵权旁落,而放弃东征?”
虞斯缓缓点头,又摇头,“因我一人,不足以放弃,我不过是使他开始忧患的引子。准确的说,我想让陛下因忌惮朝臣‘皆’归心于您,而放弃东征。”
太上皇不解地睨着他,“皆?”
虞斯说道:“您只需要携旧部,来赴祭天大典。”
太上皇挑眉:“你要我在祭祀之时,公然忤逆他东征的决策……你要我毁祭?再怎么说,他才是当权者。小儿,你胆子不小。”他想到柘儿这些天所作所为,了然地点头,原来他也是在促成辛帝猜忌,想让辛帝对兴庆府出手,惹怒他,好叫他出现在祭天大典上,观这场闹剧,并主动为他们摆平一切。
没想到虞斯反道:“非毁也,相反,我希望您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太上皇蹙眉,略思忖片刻,舒眉一哂,微微挺直脊背,轻声道:“你的确才智过人。若我仍当政,饶是你嚣张若此,也会舍不得杀你,只想把你牢牢地掌控在手中。只有一事不明,你这么相信,我会帮你?倘或我也想要东征一试,转手就将此事告知辛帝?”
虞斯漫不经心地笑道:“那东征就更不能够了,不是吗?”东征的基础,是辛帝对所有出征将士的信任,而其中又以对虞斯的信任最甚,他接着道:“圣上固然会杀了我,也断然不会留下您。”
太上皇一滞,当即抚掌哈哈大笑,虚指了指他,“你哪里是来求我帮忙,你是生把我拽进阵营啊!”
两人心照不宣,话留余地,不再挑明。
*
焦侃云觉得自己果然不适合坐以待毙,饶是在虞斯的斡旋之下,赐婚圣旨迟迟没有下来,她依旧寝食不安。
虞斯和她说会去面圣,让陛下更改赐婚圣旨,但已经数天过去了,在吏部上值时,不少人仍以敬未来“皇妃”的礼敬她。
圣旨不下,皇贵妃的话和圣上的默认就是大家信奉的金口玉言,她不能怒然反驳,那样的话,表态太明确。
只能淡声说:“圣旨尚未颁布,一切皆有变数,莫要再羞煞我了,恐使我有攀附僭越之嫌。”
大家听后觉得很有道理,本不再那般对她,谁知这日柔嘉皇贵妃请她入琼华宫午食,奢华的轿撵被琼华宫的心腹宫人稳稳抬起,皇贵妃身边最为得用的公公亲迎,这样的排场又让吏部咋舌称敬。
焦侃云尚在想这次唤她去,会否与陈徽默之事有关,跨入宫院,抬眼却只见楼庭柘坐在树下桌边沏茶。
听见她的脚步声,楼庭柘垂眸轻声道:“母妃不在。”
在公公的调遣下,院中只留下寥寥几个宫人听侍,院门紧阖。
“自从劳使宴罢,你干脆就避着不见我了,去府邸拜访,你托辞不在,在路上拦截,你一路驰骋视而不见,本想去吏部找你,但想来会给你增添更多麻烦。没办法,事关你我终生大事,总要摊开说一说吧,否则还教大小姐误以为我多愿意娶你似的。”楼庭柘轻笑一声,抬眸看向她时,又老神在在地道:“大小姐,过来坐,不会吃了你的。”
眼下确实除了摊说,也没有留门给她回头,焦侃云走过去坐下,顺势想接过他递来的茶,又收回手,“多谢了,我喝不下。你打算怎么办?”
楼庭柘扫了一眼她收回的手,垂眸自顾自地将那杯茶抿了一口,笑道:“真怪啊,明明是甜茶,煮得这般苦涩,看来是火候不行。”他放下茶盏,拿签子拨弄了下小泥炉里的银炭。
“你别玩了。”焦侃云轻声道:“二殿下既然唤下官来,想必是有何高招?”
楼庭柘继续拨弄银炭,始终低垂着眉眼,不愿看她,“虞斯不是已经为此斡旋多日了吗?也许再过几日,圣上单独召见他,他即可顺势求旨,成事几率很大。”
焦侃云挑明,“可陛下会问过你的意思,也会问过皇贵妃的意思。成不成,不过是一念之差。”
“我的意思……”楼庭柘拖长了尾音,低喃道:“对你来说重要吗?”
焦侃云干脆把他手里的银签子拿走,扔在一边,见他诧异地挑眉看过来,她认真说道:“二殿下,很重要,倘若你突然在陛下询问时蹦出一句‘我想娶’,事情就很难说了。”
楼庭柘深凝视着她,半晌,喉结一滑,轻声道:“我不想……”复又轻佻一笑,“大小姐想嫁吗?…你想嫁,我也不想娶了。”
“真的?”焦侃云到底松了一口气:“你要同我摊说的就是这个?”
楼庭柘满不在意地发出鼻音,“嗯。”他的左手有四指都戴着银饰,此刻搭在石桌上轻叩动,发出响声,唯有无名指空着。
焦侃云这才想起来他还送过自己一枚刺戒,“下值后,我会让画彩把你的刺戒还至澈园。”
楼庭柘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要分划得这么清楚了?从小到大我也没少送你东西吧,难道都要还来?不用了,留着当纪念吧。”
想到那夜下巴被咬,焦侃云略微脸热,“虞斯会介意。”
楼庭柘抬眸,轻缓道:“那就扔了吧,大小姐。”
焦侃云将他的神情揽入眼帘,轻叹道:“很抱歉。”不止银戒,还有无法回应的,长达十三年的偏爱。
楼庭柘一怔,忽然笑起来,竟笑得眉目泛红,犹然不知时眼泪就滑了下来,两人皆是一颤,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脸上传来的泪水的灼烫。
伪装被撕破,他见焦侃云站起身,以为她要走,猛地拉住了她的袖子,平静地望着她呢喃:“抱歉?很抱歉是有多抱歉呢?”不待她回答,叩住她的手腕,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将她抵到树边,另只手虚抚在她的下巴上,并未触碰,以视线描摹她的双眼:“真的抱歉就给我一个机会,嫁给我试试?”
他的动作并不激进,焦侃云便也只是淡淡摇头,“你不是说……”
“我撒谎了。”楼庭柘任由眼泪随意滑落,“我想学着放手的,你看,我努力过了,你非要跟我道歉……都怪你。”他说来颇嗔,有些说笑的意味。
焦侃云点头认了,“你这人确实,不能给一点好脸。”
楼庭柘摇头,“你若给我一巴掌,也是一样。或是起身离开,我想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你的手挽留。”他蹙起眉,分明在流泪,仍是挤出一个风流的笑,几近无声地哽咽,“我根本放不下……我想娶,我真的想娶,我好想娶,我想……既然已被赐婚,给我一个机会,好吗?你怎么知道,跟我在一起不会幸福呢?你想学皇后,我绝不敢有半点异议。”
焦侃云认真地看着他,不知为何,他的眉眼已和上一次认真看他时的样子重叠不起来了,“二殿下,情苦…真的改变了你很多。你总是退让,已经退无可退,便是绝路了,走至绝路也要不到的结果,你往后该如何自处呢?”
楼庭柘没有否认,“我一直有一些问题,想问懂你。”
焦侃云点头。
楼庭柘目光如炬,“你究竟是没有对我动过心,还是不能对我动心?…究竟是因为我的身份教你无法动心,还是因为我本人……不够惹你动心?我比虞斯差在哪?是我不及他俊美?还是我不及他真诚?我对你不如他对你好吗?他寥寥数月对你的偏爱,比我十三年对你的偏爱还要多?文韬武略,绝艳殊胜,你十二岁时说自己喜欢这样的,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最喜欢别人夸我,文韬武略,绝艳殊胜?…贪污受贿,阴狠毒辣,是我,可我们相处这么久,在你眼里我就只有这两个令你厌恶的词可以概括了?焦侃云,如果我不是皇子,你会不会有一点心动?”
无序的问题涌入脑海,使焦侃云怔然,她低头蹙眉思考。无疑,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天家子孙,从一开始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楼庭柘却抚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轻叹道:“看着我。”他略顿了顿,“就看着这张脸,叫我的名字,不要再叫‘二殿下’。”
焦侃云别了别他的手,看着他,脑中思绪繁杂,她不能立刻想清,只好回道:“我根本没法剥离你的身份,更没法在这种触碰的情形下叫你的名字。你的问题太多,我回去再想。”
“不好。”楼庭柘松开她的下巴,“现在想,我等你。”
焦侃云深凝他,许久,轻声问:“那你先告诉我…这个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如果呢?”
她的问话,分明是一种委婉的回答,代表了她不打算作假设,没有如果,不会心动。
楼庭柘却告诉她:“我的梦里……全都是和你的如果。”见她被噎住,他淡笑,“我回答了,该你了。”
“你不比虞斯差在哪,可我就是爱他。如今我也算不上对你厌恶。”焦侃云简单地概括,而后细思慢量,“如果你不是皇子……那我应该不会认识你吧?”
“真就这么难以假设吗?”楼庭柘听出她的糊弄,却被她的假设逗笑,两相凝视,他的眼眶泛出艳红,似是酝酿着什么,过了很久,他终于鼓起勇气,却只剩下气音,“绰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唤我什么?”
焦侃云目中生出一丝忧怜,楼庭柘盯着她微微张开的唇,她欲言又止,使他的心潮不由得澎湃起来,忍不住倾身凑近,想要吻上去。
半晌,楼庭柘的目光在她的眉眼和唇角来回流连,幽幽地说:“也许呢?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不可以?…也许我也可以让你舒服……就像那夜在私宅,你与他亲热过后,唤他什么?…第一次见面,你唤我什么?”
话落时声色喑哑,他松开她的手,只以双手虚捧着她的侧颊,并未触碰,已令他感受到沁润满身的温度与甜蜜,闭目屏息,他紧张地凑近。
焦侃云抬手隔开,叹息后,只道出两字:
“忘了。”
眼前人停了许久,再睁眼时,悲戚又无奈地看着她。
“大小姐,世上最矜贵、最麻烦的人,就是你了。”
他退开一步,“你走吧,我摊说清楚了,知道你的心意……我不会在父皇面前乱说的。”
焦侃云谢过他,走时踯躅了下,回过身道:“你与我去天水镇挖童趣时说,陈年旧物不可追忆,因为不知是在追忆旧物,还是在追忆陈年,都不过是刻舟求剑。可我却觉得,若不挖出来,藏在太深的地方,一直心心念念,反倒要一直追忆。你在杉树下埋的东西是什么?不如哪天去挖出来吧。”
楼庭柘看了她一会,“我早就挖出来了。”见她微讶,他轻笑道:“但恐怕,还是要心心念念一辈子了。不必管我,我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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