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榜下捉婿
院试考两场,由各省学政主持。顾庆之照例是在考场边上找了住处。
这天早上,天还没亮,顾庆之就等在了考场门口。
他虽然建议过不少防作弊手段,比方给考生发罩衫,提供统一的纸笔等等。
但都架不住人多,而且不好管理,所以皇帝跟朝中大臣们商量之后,这些举措全都用在了乡试、会试和殿试这种只在京城举行的高级科考上,像院试这种参加之人没有功名,考中之后也不过是个秀才的考试,就还不太够格。
不过脱衣服拆头发捏饼子这种手段,也是到不了顾庆之身上的。
毕竟他还有国师的身份。
就是一同排队的考生,见了杂役对他礼遇有嘉,那也是丝毫不觉得屈辱的。
“我竟然排在国师后头,我这次必中的!”这人说着还飞快从自己考篮里抽了三根笔出来,装作香捧在手里,冲顾庆之作了三揖。
好在顾庆之已经是个成熟的国师了,他扭头微笑道:“好生考试,莫要紧张。”
这人竟然还惊叫了一声。
顾庆之是有人提前给他排队的,位置也挺靠前,他进场正好第三个。
坐在考房里头,不多数他就听见外头的喧哗声,“国师在甲字二排一十五!”
然后他就瞧见又有人来拜他了。
还是那句话,毕竟已经是个成熟的成功人士了,装可爱装无奈都会丢大魏朝的脸面啊。
顾庆之正襟危坐,薄木板也叫他坐出了太师椅的感觉。他严肃一张脸,面无表情的跟人点点头,时不时来两句:“读了许多年书,相信自己一定能考过的。”
或者:“莫要紧张,多读两遍题。”
“字迹工整些,莫要忘了避讳。”
北直隶的学政正是上次进宫请示要不要给国师一点帮助或者挫折的胡万清大人,听见外头喧哗,他生气倒是不生气,就是稍微有点紧张。
不过想到口才越来越好,已经渐渐有了京城第一说书人的王元九,他不禁也笑了一声,看了看场地中央的大日晷,笑道:“还有一刻钟,叫他们快些,不然以作弊论处。”
杂役出去大喊,多数人都安静了下来,不过也不知道人群中哪个小机灵鬼忽然喊了一声,“带小抄是作弊,拜国师也是作弊?那岂不是说有国师保佑,我是必中的?”
台子上胡大人听了这话也要失笑的,他小声嘀咕一句,“这些考生……科举考的是名次,你们都拜过了,岂不是都没拜过?”
考试没什么可说的,也正如林如海所料,这次的四书题是从《孟子》里出的,还再林如海圈定叫他好好背的范围里。
别管学问如何,自家师尊能押对题,这就叫人很开心,一开心答题的状态也好。
两场考试下来,顾庆之题答得很是流畅,出了考场,他还差了人去林家说一声,“请师尊师姐放心,这次必中的。”
科举开头的这三场考试,相对来说都是比较随意的,院试中不中,学政自己就能决定,没几天卷子判出来,胡大人先进宫给皇帝报喜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国师大人中了!”
胡万清这喜悦是实打实的,别的不说,他要敢判国师不中,朝中同僚们就得以年为单位调侃他:“居然卡国师,你胆子是真大啊?”
好在国师是真争气,卷子答得不说花团锦簇,那也是妙笔生花了。
皇帝也松了口气,原先一个国公考科举倒也不算什么,世家子弟有时候也会通过参与科举来证明自己,尤其是庶子跟嫡幼子。
可若是国师不中,那就……奇奇怪怪了。
皇帝笑道:“他考得如何?”
“国师学问的确是好。他这个成绩是能直接录成廪膳生员的。”
秀才分三种,廪膳、增广和附学生员,廪膳生员成绩最好,县里发粮食,为的就是安他们的心叫他们一心科举,不仅如此,他们还能直接参加乡试。
剩下两种没有粮食可发,想参加乡试还得通过选拔考试。
听胡万清这么说,皇帝也高兴了,玩笑道:“国师也不缺你那一月六斗粮。”
胡万清又道:“臣倒是建议,还是给国师发上一月六斗粮的好。这次跟国师一同考试的童生,成绩都比以往好上许多,若不是有名额限制,臣还能再录上三十余人。”
胡万清又把考场上那些人拜国师的事儿一说,皇帝跟着笑了起来,道:“那便都录了。”
胡万清开心了,学政是干嘛的?就是给大魏朝选拔人才的,虽然只是多了三十余秀才,但这是他的功绩啊,能写到年底考评里的功绩。
皇帝想了想,又嘱咐道:“国师考中秀才,以后是不参与科举了,这次不许提前透露名次,叫他自己看榜去。”
皇帝既然开了口,考试名次是一点没往外泄露,但是自己看榜也是个挺有参与度的事儿,所以放榜日这天,顾庆之约了林黛玉,往衙门口等着了。
看榜的人多,秀才还是正经功名,也有不少街溜子等消息,好去中秀才人家里报喜,也能得不少赏钱的。
顾庆之自然不会去那边挤着,再说还有他师姐呢。
两人坐在衙门口对面的酒楼里,还专门包场了最高一层,顾庆之还带了两个从钦天监拿出来的小型窥筩,他跟林黛玉一人一个。
“怪沉的,外头是铜皮?”林黛玉拿了窥筩手里把玩,又举在眼睛前头冲外头看,“这么清楚?”
“钦天监拿来看天象的,晚上连月亮上的斑点都能看清楚,上回我还听他们在争论,哪个是广寒宫呢。”
林黛玉把窥筩握在手里,跟顾庆之眨了眨眼睛。
顾庆之装作没懂,也跟她眨了眨眼睛。
“你这人。”林黛玉失笑,“你说哪个是广寒宫?我也想看看广寒宫。”
“那就不能用这个了,得用那个大的,这个也就能看见几个小黑点。”顾庆之说完又笑,“你想要啊?这个晚上看看天也很好的。”
“我才不求你呢。”林黛玉把东西放下,故意道:“钦天监的东西,回头好生还回去。”
“这个其实就是小的,看星星什么都看不见。你要真想要也不是没办法,横竖我是钦天监监正,我左手写出借条,右手盖印章就行。”
林黛玉睨他一眼,笑道:“你左手写字我瞧瞧?”
“不愧是郡主,这也太会挑毛病了。”顾庆之故作深沉赞叹一句,又道:“这东西主要是给边军侦查敌情用的,尤其是烽火台上的守卫。不过镜片不好打磨,我择日子献的银子,据说就投了不少进去,咱们拿的这两个是简单的,皇帝手里那个还镶嵌了不少珠宝呢。”
“那不更沉了?”林黛玉笑道。
“的确。”顾庆之点头,“皇帝把工部的人骂了一顿,也换了个跟咱们一样的,不过就是做得精细些。”
林黛玉又拿窥筩往衙门口看了看,“怎么还不出来?”说着她又对着往天上看了看,“的确是看不出来什么。”
顾庆之道:“还是白天呢。而且真要看星星看月亮,还得用东灵山上那个大型的窥筩。那个镜筒大,能把咱们两个都塞进去。”
“东灵山啊……”林黛玉叹了一声。
东灵山是京城附近最高的山,距离京城大概两百里地,真要去,那就肯定要在外头过夜了。
“你去跟我爹爹说。”林黛玉道。
顾庆之指了指自己鼻子,一脸疑惑忽又叹气,“没错,的确是我想叫师姐看看月亮。”
林黛玉咯咯笑了起来,顾庆之故作无奈,“真是银铃一般开心的笑声啊。师姐,你觉得师尊看不看得出来?”
“他自然是看得出来的。”林黛玉又给两人倒了茶,微微低了头,故作委屈道:“我一个闺阁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能知道什么?若不是钦天监的顾大人,我连窥筩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哪里能起看星星看月亮的心思呢?”
顾庆之瞪她,林黛玉放肆的大笑了起来,“顾大人还要约我夜里去看星星,万一叫我父亲知道了,怕不是又要打断顾大人的腿?”
顾庆之回过味儿来,道:“郡主是想跟我夜里看星星去?”
林黛玉忽得一顿,幸好下头声音猛地轰了起来,她忙岔开话题道:“名单出来了,赶紧看,你都不着急的吗?亏得我还替你着急。好歹是个功名呢,你也郑重些。”
林黛玉一口气说了许多,又拿窥筩挡在眼前。
顾庆之也去看衙门口贴出来的红纸。
“第七名,中了。”林黛玉放下窥筩,又冲他一笑,“考得挺好。”
顾庆之动作比她慢一点,又往后扫了几个名字,才找到自己。
顾庆之也放下手里东西,笑嘻嘻看着林黛玉,道:“没想师姐这样熟悉我名字。”
林黛玉哼了一声,“不过就三个字,也不知道你怎么看那么慢?”
顾庆之正要说话,林黛玉忽然又叹了一声,“你平日读书刻苦用功,父亲给你出的题目,圈的书页,你都好生做了。再说你早年读过书,不过中间当了许多年的乞丐,还能记得多少了?如今能考中秀才,是你刻苦读书应得的报偿。”
忽然这样严肃,叫顾庆之有些不大习惯,他站起身来,正正经经说话。
“师姐……我,你这么夸我,我还以为我中的是状元。我能考中秀才,虽然上场的是我,但也有师姐跟师尊的功劳,师尊还圈中题目了,师姐教我作诗——”
说到作诗,林黛玉笑了起来,“以后我多夸夸你,你的确是值得夸的。”
“师姐吃些果子?咱们中午去哪儿吃饭?”顾庆之道。
林黛玉又道:“读书明理,虽然以后不科举了,不过读书也不能落下。”
“师姐说得是。”
顾庆之正要坐下,忽然见林黛玉拿了跟红绳子出来,绳子不粗,就是一般女子打络子那般粗细。
“这是要……”
林黛玉脸上一红,一手捂着自己脸,“你没看见。”
“郡主想做什么?”顾庆之又问道。
林黛玉声音小小的,脸又烧了起来,“你把手伸出来。头转过去,别看我。”
顾庆之依言做了,然后就发现林黛玉拿那红绳子往自己手腕上绕了好几圈,然后又打了个死结,接着又往她自己手腕上绕了好几圈,接着又打了个死结。
“我已经是郡主了。”林黛玉面颊虽然是红的,不过眼睛很是明亮,话语里显现出莫大的勇气。
她看着顾庆之的眼睛,深吸一口气认认真真道:“宫里嬷嬷来教我,到了郡主就能自己选仪宾。自古又有榜下捉婿一说,以后……以后你就是我捉的婿了。我亲自捉的。”
一口气憋着说完,林黛玉很是喘了好几下。
方才是勇气十足,如今勇气褪去,羞涩升了上来,她又不敢看顾庆之了。
顾庆之嘴角裂了开来,笑得眼睛都成一条缝了。这事儿她策划了好几天啊。
“还望郡主怜惜。”顾庆之笑眯眯地说。
林黛玉也不知道怎么,声音挺大嗯了一声,口不择言就来了一句,“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顾庆之笑出声来,林黛玉忽道:“你热不热?怎么都八月了,天气还这样热?咱们喝点水吧。”
然后她手一伸,就带着顾庆之一起动了。
这也没法端杯子了。
林黛玉愣愣看着顾庆之,又看两人绑在一起的手,她打的是死结。
顾庆之也看着她,“你都拿绳子绑咱们了,还绑得这样紧,就没想着带个小剪刀?或者小刀什么的?”
虽然脸没法再红了,但是尴尬夹杂着羞涩有增无减。
“你还是锦衣卫千户呢?你上回还跟我说锦衣卫出门三件套,冠里藏小刀,靴子里还藏着短匕首,连发簪都能伤人!”一句话前头虚弱,后头渐渐厉害起来。
“你怎么能什么都不带。”林黛玉色厉内荏喊道,“全都是你的错!”
“我是虚职啊师姐,我还是国公——现在是国师了,况且我侍卫家丁都有,我带什么匕首?”
“你这样不行。”林黛玉虚弱地说,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君子不立危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不能把什么都叫别人做了。”
“我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有人胆大妄为,亲自把我绑了啊。”顾庆之抬了抬手,窃笑就没停过,“要么我叫人进来?”
两人的丫鬟小厮侍卫就在外头候着。
“不行!”林黛玉忙摇头,真叫人看见了,她岂不是要跳楼去了?
她又挣扎了两下,可惜原先这事儿就没考虑好,一想就脸红,根本不敢多想,别说计划了,不过是脑海中两个不连贯的念头而已。
其中一个还是要绑紧些,别叫他挣脱了。
所以这绳子吧,是越挣扎越紧。
她挣扎这两下,两人手腕上都红了。
“郡主,我这肉身凡胎的,可经不住这么糟践。”顾庆之笑道。
两人手绑在一起,人自然也不会距离多远,他能瞧见林黛玉额头上已经有了细汗,面颊的粉红色也很是均匀,还有往全脸扩散的趋势。
“你不许说话!”林黛玉瞪他,“你把绳子咬断。”
顾庆之啊啊了两声,林黛玉当下就捶了他一拳。
“上进的绳子,结实无比,我断了它都不会断。只能慢慢解开,绳头还在你手腕上。”顾庆之诚恳地说,“要么还是我叫人来吧。”
“不行!我绝对不能丢这个人!”林黛玉斩钉截铁道:“你闭上眼睛!我自己绑的,我自己能解开。手举高点。”
两人的手就挨在一起,顾庆之很想说“师姐你手出汗了”,或者“郡主你呼吸喷我手腕上了,有点痒”,可是又怕她闹了直接一口咬在自己手上。
所以顾庆之只能叹一声,“郡主做事是一点后果都不考虑啊。”
林黛玉一僵,顾庆之觉得她嘴都张开了,“要是留下痕迹,那京里人人都知道你咬了我一口。”
林黛玉这次是彻底不说话了,她板着脸生生把绳子又解开了,不过只解了自己的手,然后就站了起来,揉了揉手腕,又退后两步。
“郡主娘娘,我是你捉的婿啊,你怎么不带我走了?”顾庆之举了举手,“我还被你绑着呢。”
“你自己解!”林黛玉脸上又有变红的趋势,她恶狠狠道:“你三天——”她一顿,“啊不,五天——十天都不许来找我!”
说完这话,她略显慌张转过身去,几乎是小跑两步,这才又慢了下来,房门打开,顾庆之还能听见她的吩咐,稍微有点语无伦次。
“国师太过高兴了,得一个人待着,你们过会儿再进去。”
后头一句是吩咐她自己的人,“备车!回家!”
顾庆之笑了好几声,看着自己被绑住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里还从未这样甜过。
院试每年都是这个时候出成绩,京里人基本都知道,贾家也是一样。
而且不管是大房还是二房,甚至连借住在贾家的薛家,都派了人来看成绩。
最好笑的是贾政派了人,王夫人也派了人。两人还在人群里对视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达成了默契,回去看见对方不能告诉自己主子。
衙门口挤成那样,一个考生都没有的贾家就贡献不少人。
梨香院里,听见顾庆之考中秀才的消息,薛姨妈叹气:“可见他还是有些天分的,这才读了几年书?”
薛蟠状似无意道:“天分?上回不是说官官相护,那些人都是为了巴结他帮他作弊吗?”
“哥哥。”薛宝钗叫了一声。
薛蟠撇了撇嘴。
薛姨妈叹气道:“你们说,咱们还要不要住在贾家?”她挥了挥手里的信,“你堂弟薛蝌来的消息,梅家退亲了。贾家如今连个翰林都压不住了。”
薛宝钗也叹气,“梨香院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哥哥怕是还不知道。看着是个独立的小院,还是国公暮年静养之地,可实际上就是为了怕人死在正房坏了风水,特意挪出来的。独立门户不过也是为了大夫进出方便罢了。叫咱们住这院子,唉……”
薛蟠觉得可笑,早年来的时候,她们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现在是比以前灵醒了许多,以前他也听母亲跟妹妹说些隐秘,只是那会儿没往心里去,如今知道世态炎凉了,自然就没以前那么傻了。
“咱们薛家是个什么境况?”薛蟠问道:“咱们薛家几房里头,又是谁混得最好?”
薛家是彻底败落了,至于最好的,那还是他们这一房。
这么一说,薛宝钗已经反应过来了,“贾家虽然压不住梅翰林,但是还能压住薛家。”
所以暂时还能住。
“等你们舅舅回京再看看吧。”薛姨妈下了结论。
薛蟠又道:“我年纪也不小了,我倒是想……你们觉得贾家大姑娘怎么样?”
薛姨妈跟薛宝钗两个都惊呆了。
“她都多大了?”
“不合适吧?”
薛蟠哼道:“怎么不合适?横竖都是要跟贾家联姻,那宝玉是个什么样子?他十二年不得科举,如今都多大的人了,还整日跟丫鬟厮混,他真能配上妹妹?若不是大房那闺女都定了,我倒是觉得她也不错。大老爷毕竟还有爵位呢。”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真要配了贾元春,他的身份问题就能解决。
至于贾元春年纪太大等等,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她屋里也有几个美貌的丫鬟,况且他还有个香菱呢。
这话一说出来,连薛宝钗都是一脸的沉思。
二老爷如今没了官位,虽然整日读书不休的,可他都多大了?他真能考上?
再者圣旨里虽然没禁止他科举,可上回王夫人整那一出,不仅得罪了县令,也得罪了顺天府尹。
虽然等二老爷科举的时候,这两位八成已经高升不在这位置上了,但官官相护也不是玩笑,保不齐就有人盯着贾家呢。
原先宝玉合适,是因为他是荣国府里最没出息的一个,可如今荣国府都没了……他就只剩下没出息了。
纵然老太太还能护着他,可老太太能给他的就剩银子了,薛家虽然没以前富,但银子也是不缺的,薛家缺的是庇护啊。
自家这一儿一女,说白了还是女儿更精贵更有前途,真要“牺牲”,还是叫没出息的儿子“牺牲”在贾府的好。
薛姨妈看了一眼自家女儿,道:“还是等你舅舅回来,看看他怎么说。”
说完这个,她又吩咐薛蟠道:“你可问过人了?我虽跟人是亲姐妹,但是……怕是不答应。”
薛蟠道:“我问过大老爷了。”前头两人在安国府门口遇见,也算是有了默契,虽然平日里不来往,但是薛蟠真去找他,贾赦也不会把人撵出来。
“大老爷说他没什么可说的,要是真提出来,他也能帮着说和说和。”
薛姨妈皱着眉头看他,“咱们还得想个法子,这怎么提才好呢?”
到了晚上,薛蟠从外头见了掌柜的回来,就见香菱手里拿着新打的络子,笑嘻嘻道:“今儿姑娘才教我的新络子,给爷用在扇子上可好?”
“这都什么月份了,还用扇子?”薛蟠说完便觉得不对,他妹妹做事必有目的,薛蟠又问,“姑娘跟你说了什么?”
香菱想了想,道:“就说了说贾家,如今她们家里上夜的婆子都没剩几个了,还说前两日她陪太太回来,一路上院子门都是开着的,都没人守门了。姑娘还去吩咐了看门的婆子,要警醒些。”
不愧是他妹妹。
这是暗示他摸黑先去生米做成熟饭啊。
正当香菱给薛蟠挂扇坠的时候,林黛玉也收到了顾庆之送来的东西。
她觉得这几日她是听不得顾庆之、安国公或者国师这几个称呼了,一听就脸红,只是人家特意送来的东西,不收又不行。
真不收,连她爹都能察觉出不对来。
“真是的。”林黛玉打开小盒子,脸上顿时就跟盒子里那绳子一样红了。
绳子上头还有几处被咬扁的痕迹呢——绝对不是她咬的!
盒子里还有一张信笺:师姐给我打个络子,当做纳彩的回礼。
“真讨厌,谁要给你送东西。”林黛玉嘴角微翘,含笑埋怨,又啪的一声把盒子盖上了。
第92章 成亲要咱们两个满意的
林黛玉拿手背冰了冰脸,拿了那小盒子收进斗柜最里头,又亲手磨墨取了信笺来,给顾庆之回了封信:这颜色跟你国师的身份不配,东西我烧了。
顾庆之收到信笺也回到:我不挑的,师姐送什么我带什么。
不多时林黛玉的回信过来:天气都要冷了,要什么扇坠儿呢?
下一封信里,顾庆之还画了个笑脸:师姐要送我荷包吗?
林黛玉回道:你带什么荷包?你一个国师,自己带东西有失体统。
顾庆之又回:师姐送了我就带。
林黛玉:你这人怪无赖的,送东西哪儿有自己要的。
虽然都是京城,但是叫人这么来往送信笺,三四个来回下来,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顾庆之最后一封信笺送来的时候,都差不多申时了,他也没再提手工艺品的事儿,而是写道:师姐晚上吃什么?
这信笺是跟林如海一起进家门的。
林如海挺高兴的,因为太上皇起居注修完了,皇帝正看呢,皇帝还给他们整个团队放了十天的假,之后就是高升了。
可进门只有女儿,没看见自己弟子,这就有点奇怪了。
“怎么不见庆之?你前头说他中了秀才要宴请同僚,这都几天了?”
林黛玉心里咚咚跳了两下,这才反应过来她这一天都干了什么。
不过经历的多了,脸上倒是没以前那么爱红了。
她镇定挥了挥手里的信,“说是还得两天。”
林如海倒是没觉得什么,反而吩咐下人,“去热些酒来,明儿不用进宫,喝些酒好生睡一觉。”
等吃过饭,林满这才寻着空回报,“国师今儿跟姑娘写了一天的信。您回来时候正好第五封。”
林如海失笑,“这俩真是——”
真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第二天早上,林如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只是起来依旧不见自家弟子,便差人去叫了林黛玉来,问道:“你又跟他闹别扭了?”
林黛玉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怎么是我跟他闹别扭呢?怎么就不是他跟我闹别扭呢?”
林如海无奈地看她,“你自己听听你说得什么?”
林黛玉噗嗤一声笑出来,“明儿就是中秋了,他虽然性子别扭,不过给他个台阶,他肯定来的。”
“行吧……”林如海板着脸挥了挥手,“你去给他个台阶。”
林黛玉忍着笑出来,又给顾庆之写了封信:你师尊叫你来吃饭。
结果顾庆之人没来,又是一封信过来:师姐叫我吗?
这次林黛玉的信就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赶紧过来!
林如海都是日上三竿才起来,又这么来回折腾几次,午饭是赶不上了,顾庆之过来没说两句话,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中秋节螃蟹已经上市了,林家的晚饭也有两碗螃蟹,一个是螃蟹煲,还有个裹了面粉炸的小螃蟹。
这两个一个加了不少姜,一个是油炸的,也能稍稍去去寒性,不过吃螃蟹嘛,黄酒是少不了的。
林黛玉抿了两口黄酒,道:“一点都不好喝,怎么会有人喜欢喝酒?”
顾庆之道:“我也不爱喝这个,我陪师姐喝米酒如何?”
两人正说话,放松下来的林如海直接给自己喝上头了,“你媒人选好了没有?”
饭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林黛玉慌忙站起身来,又有点不服气,“爹爹,你就不能等吃完饭再问吗?”
她快步从饭厅走了出去,顾庆之笑道:“师尊别是喝醉了。”
林如海冲他呵呵一声,“媒人一共得请三位,顾家一个林家一个,还得一个中间牵线搭桥的,我这边打算请太傅李大人,他跟我一个座师,算是同门。”
这人顾庆之虽然不认识,不过听见太傅的头衔,也能知道这人是正一品的官职,而且太傅还是个专门用来加衔的头衔,一般都是任上做得非常不错的官员,等到退休后才能有的荣誉。
顾庆之点头道:“这样的话……我既然是钦天监出身,那就请钦天监的张监正做媒。”一般来说,为了表示对女方的尊敬,媒人也不好请过于高端的,否则总有逼迫的嫌疑。
“至于牵线搭桥的……还是忠顺王吧?”顾庆之笑道:“王爷怕麻烦,到时候肯定不会指手画脚的。”
林如海笑了两声,“你这主意不错。”
顾庆之又道:“只是大雁还没长成。”
林如海瞪他,“我问过了,说是天冷,大雁毛也会比夏天长些也厚实些,差不多能糊弄过去了。”
“成亲的一个是您亲闺女,一个是您亲弟子,怎么能用糊弄二字?”
林如海又呵呵两声,“你们这一天到晚的,挺有意思,真有话回去自己说,这来回送信的,还真是不怕人知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顾庆之笑了两声,“诗经里也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对师姐非常上心,我求师姐垂怜,也求师尊把师姐嫁给我。”
林如海眉头一皱,“逑是这么解释的?”
“它可以这么解释!”顾庆之理直气壮道。
林如海又挥挥手,“走吧。回去好好准备东西。”
第二日便是中秋节,四大节之一,顾庆之照例是在林如海家里过的,不过这次他还拿了不少东西,一来就叫人去请了林黛玉过来。
“这是我拟的单子,纳彩的三十二样礼,师姐来挑一挑?”
林黛玉把脸一捂,“这种事情你怎么能问我?”
顾庆之越发的理直气壮了,“你我成亲,自然是要你满意我也满意的,我都挑过一轮了。”
顾庆之把三张单子往那边推了推了,“布匹、首饰和食物,我还去礼部问了问郡主应有的规格。你看看?”
怎么说呢,有点胆怯又有点欣喜,尤其是那句“你满意我也满意”更叫人开心。
“那我就看了?”林黛玉又问了一句,等顾庆之点点头,这才拿食指抵在单子上,稍稍用力,往自己这边挪了过来。
布料都是各地名产,顾庆之先一轮选了十七样。当然纳彩是一共三十二样礼,布料还得往下裁几样。
林黛玉一边看,一边拿笔来划掉几样。
“罗、纱就不必了,天气凉了,这布料送来也得明年才能用。”
顾庆之笑了两声,“师姐也觉得早点定了的好吧?”
“正经说话呢。”林黛玉嗔道:“我才不是——”她眼神飘忽起来,“总归不能浪费。”
“郡主说的是,郡主雄才大略,非常人所能及。”
“你这人怪讨厌的。”
“你每次都说我讨厌,可有别的词儿?我总不能就这一个优点吧?”
林黛玉笑了几声,把头扭过去,“也别一样送十六匹,四匹就成。”
顾庆之道:“咱们两个一个国师,一个郡主,四匹是不是有点少了?”
“我……”林黛玉稍微犹豫了一下,有点说了心里话的别扭感,“布料放久了颜色就不新鲜了。纳彩的布料,我总不能赏给下人,我又不喜欢穿旧衣服。”
顾庆之稍微撑了撑脸,道:“我可不能再笑了,不然就要以二十岁稚龄长出褶子来了。”
林黛玉噗的笑出来,“你是稚龄?你有二十岁?”
顾庆之站起身来,得益于不间断的锻炼,他如今身形比一般人都要结实些,而且他脸上原本就没婴儿肥,如今更是长出了些许棱角,越发显得沉稳可靠了。
林黛玉莫名有些脸红,忙低下头,“知道了知道了,稚龄的国师,赶紧坐下来,这商量事儿呢。”
布料先挑了八样出来,林黛玉又去看首饰。
排第一样的就是只有有品级的人才能用的珍珠,不仅有平常的白珠,还有名贵的金珠,不过写在单子上,就是各色珍珠五匣。
后头还有个小型日常带的冠。
成亲肯定是要用凤冠的,不过那个冠基本都是女方自己准备,男方能私下给点帮助。
虽然林黛玉是郡主,也能用朝廷的制式凤冠,不过顾庆之打一开始就打算自己准备,就成这一次亲,按照大魏典制来办总觉得少点参与感,也过于样板了。
林黛玉一边看一边打钩,又道:“钗的话不许送虫草花样的,我不喜欢给头上别虫子。”
随着她一点点透露自己喜好,尤其是讨厌的东西,顾庆之觉得他家师姐是越发的鲜活了。
“耳坠不能太大,也不能太沉。”林黛玉已经很有代入感完全沉浸进去了,她微微扯着耳坠儿给顾庆之看,“我耳垂儿小,带大的不好看。”
才凑近了,一句话刚说完,林黛玉忽然就觉得是不是太过亲近了?
不等她补救,顾庆之就笑道:“轻点扯,都红了。”
“呸!”林黛玉轻轻一声,又把头扭过来,飞快道:“玉镯子我喜欢浅色的透明的。”
顾庆之便夸道:“师姐长得白,戴什么镯子都好看。”
被人夸奖总是开心的,林黛玉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又去拿了杂项的单子。
这里头就是些花瓶古董字画等装饰品。
排第一的是个桐木八宝灰梅花断的古琴,单看这名字,林黛玉脸上就有了微笑。
桐木说的是材质,八宝灰是漆,是用各种名贵宝石再加金银磨成粉,最后又掺了鹿角霜再和生漆搅在一起制成的漆。
梅花断则说的是漆面的裂纹,证明这古琴年代久远是有来历的。
“虽然爹爹说你琴弹的不怎么样,不过找琴的功力,你是数一数二的。”
顾庆之疑惑道:“当初不是师姐说我弹琴跟作诗似的,一窍不通吗?”
看在古琴的面子上,林黛玉跟他眨眨眼睛,又不好意思笑道:“这点小事儿,你怎么还记得呢?”
最后就是食品了,名贵一点的就是山珍海味,下来是人参天麻鹿茸等等中药材。
顾庆之还有个能从宫里出货的杂货铺子呢,再说他也不缺这些东西。
中秋节,除了吃饭,两人就商量三十二样礼了。
林如海虽然知道,不过也没打搅他们的,甚至还有点庆幸,毕竟这事儿挺麻烦的,他也不耐烦想这个。
中秋节惯例是要赏月的,等到天黑,顾庆之忽然道:“差点忘了,我还带了两个灯笼呢。”
他虽然忘了,不过卫公公没忘,顾庆之一说,他就拿了东西出来。
顾庆之先亲手点了个八角宫灯递给林如海,“师尊,这是你的。”
然后又是个彩琉璃的小圆灯,“师姐,这是你的。”
林如海失笑,“我也有吗?”
“那是自然,过节嘛。”
林黛玉却有点不高兴,她忘了!她竟然忘了准备灯笼了。她这几日都在干嘛呀。
也没见顾庆之忘了准备东西,她把小圆灯往顾庆之手里一塞,“你等着,我去给你做个孔明灯来!”
顾庆之提着孔明灯回去的时候,都快三更了。
那边林黛玉一边打哈欠,一边还没忘了她的古琴,“爹爹,你总说安国公对琴一窍不通,那么好的琴,万一他不会保养怎么办?”
林如海一边打哈欠,一边道:“我不知道,琴又不在我手里,又不是给我的,总不能让我要过来吧。”
林黛玉眼珠子转了转,心想下回去安国府,总得看看那琴才好。
这边中秋节过得其乐融融,中途皇帝还送了一叠子应景的月饼来,贾家可就没这么好了。
先说的是许久不曾露面的周瑞家的,她都在田庄上住了多久了?
中秋节前,她还叫人收拾了些果干菜干又一篓子螃蟹送去了贾家,只是等到中秋,也没见贾家还有自家主子有什么表示。
但是她中秋节过得也还行,不缺吃穿。
只是等到天黑,看着天上明月,她不免生出许多怨恨来,“要么……咱们跑了吧。”
周瑞眉头一皱,“咱们怎么跑?咱们家里唯一放籍的只有咱们女儿。咱们都是奴仆,还得要身契还得要路引,太太如何肯放咱们?”
周瑞家的冷笑一声,“我还不知道你了?你前头就有私下办的路引,连名字都改了,你是不是早就想跑了?还是你打算自己跑没打算带我们?”
被人直接这么戳穿,周瑞讪笑两声,“贾家如今可不太好,我今年去收租子的时候,那边说以后贾家的地就得交田税了,而且定成了上田,以后这差事也就没那么好喽。”
“贾家怕是要散了。”周瑞家的也道:“树倒猢狲散,我听说府里的下人如今还不到以前的一半,咱们——说起来以前府里干的那些事儿,真要追究起来,就连主子们也不能善终,更何况咱们?”
周瑞喝了杯酒,“谁说不是,到时候咱们就得被发卖,你说咱们辛辛苦苦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好容易攒下这点家底儿,难不成全便宜别人?”
“正是,我听说跑了的人也不少。”周瑞家的也找了个好借口,“与其傻呆呆的陪着贾家一起死,不如咱们先跑——咱们先出去另找出路,若是以后太太不好了,咱们也好报恩。”
这借口找得太好了,周瑞是彻底一点心理障碍也没有了。
“正好才收了租子还没交上去。而且咱们女婿那古董铺子,原先就是靠着荣国府才开起来,如今荣国府都没了……只是不好往金陵去,怕被人认出来。”
“那就再往南。”周瑞家的道:“两湖两广都是田,你又会干这个,咱们买了田当地主便是。再叫孩子好好读书,赖管家家里那个孙子,不就打着科举做官的主意?”
“可惜赖家如今是做不了官了,他们还没法跑。”周瑞很是笑了两声,“原先他们倒是威风,听说他们家里的宅子也有花园呢。可惜了。”
两人嘲笑了一番赖家,有个比他们惨了许多的对照组,似乎他们也没有很难过了。
接着便是畅享未来,两人都是踌躇满志的,打算带着全家悄无声息往南方去奔前程了。
只是原先这两人背靠荣国府,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养尊处优,也养成了狐假虎威有恃无恐的性子。如今带着大笔钱财往陌生地方去,纵然他们也知道要拉关系,可没了靠山,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就会被地头蛇吞了。
贾府里的中秋更是愁云惨淡。
贾赦倒是挺开心,他女婿虽然只是个百户,不过光聘礼就送了两千两银子,他也难得跟迎春多说了两句话。
“你也少看看那《太上感应篇》,给我那女婿多做点针线。伍家上头没有公婆的,伍玉华是一人打拼出来的家业,这样的人家不好找了。”
“你看看你太太是怎么过的,你可见我骂过她?你只管学她便是。你相公想做什么只管依着他,他自己打拼的家业,他必定是不喜欢有人管着他,你只做小儿女姿态,不管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有事儿只管问他。他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应该也有两个人,你只当没看见,你过你的日子。”
迎春微微皱了眉头,这话跟二太太教她的不一样,也跟她从小看到的不一样。
太太过得尴尬,府里上下都说她管不住父亲,也只知道奉承父亲,又贪财吝啬,全无主见,还不得人心。
二太太教她要把管家权拿在手里,又说没娶正妻前先有了妾是不合规矩的,叫她进门先要给那几个妾看看脸色。
当然给人脸色,迎春也是做不出来的。
但她觉得二太太说的相敬如宾很是有道理,她是去做正妻的,自然不能像妾室一样一味地讨好奉承又陪笑阿谀。
“我知道了。”迎春道。
贾赦平日里跟这个女儿也不亲,自然也察觉不出她面色有异,听她应了声便丢在一边,又跟桌上人笑道:“难得他中秋还送了节礼来,虽然出身不好,但也知道礼数,过完中秋就出嫁。”
贾家桌上就贾赦这么一个高兴的。
邢夫人都不高兴,因为嫁女儿就得出嫁妆,这都是他们大房的银子。
从高兴排,贾赦排第一,从生气排,贾元春就是第一了。
她原本满肚子雄心壮志,想要掌握荣国府的,哪知道事情急转直下,荣国府直接没了。
她坐在桌上,一个个看过去,觉得这家里是一个比一个不争气。
老太太当年管家的气势去哪里了?当年把她母亲压得一句话不敢多说的手段又去哪里了?
大伯——大伯从小就没出息,不然贾家这么好的背景,国公的嫡长子,他竟然只能闲散在家。
还有亲爹,太上皇赏的官位都能给折腾没了,那可是祖父临死前求的官啊。他如今还想科举?他都多大了?他也不嫌丢人,早干嘛去了。
科举从来都是最好的一条路,她就不信她父亲说要科举辞官,皇帝会不高兴?
下来还有琏二哥,府里人人都夸他善于钻营还精明能干?呸!人家国师那才叫善于钻营呢。这一位,不过是自家人奉承罢了。
还有这亲弟弟,贾元春狠狠瞪了他一眼。
最没出息的就是他了,整日听他林姑娘长林姑娘短的,哪知道叫他去挑拨竟然一点结果都没有。
她还以为两人关系有多好,这摆明就是一头热,林姑娘知道你是谁?
还有自家亲娘,还有那个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没了圣宠的亲舅舅,当年他可是靠着从龙之功升上去的,这么大的功劳都能给他作没了。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在宫里奋斗了十多年,被人尊称一声“元姑娘”的贾元春快气哭了。
一桌上人都没什么精力说笑,尤其是王熙凤,她身子还没养好,人虽然来了,不过坐了不到一刻钟就又开始病恹恹的了。
贾母皱着眉头叫她先走了。
至于桌上的人,大家都愁,那怎么办呢?喝酒呗。
所以等元春回到自己屋里之后,她差不多已经迷迷糊糊的了。
贾家如今的下人不到原来的一半,尤其是那些号称副小姐的丫鬟们,原先不过端茶倒水的活儿,现在也得正经当差了。
原先每天一两个时辰就完事儿的婆子们,工作时长更是直接拉到了四五个时辰。
这谁能高兴?加上贾家独有的宽厚对待下人,年长的婆子比主子们更有体面,下人们是越发的群魔乱舞了。
所以薛蟠一路从东北角的梨香院,穿过不知道多少道门,甚至还去跟小厮门赌了两把,然后安全抵达了西南角最靠近二门的贾元春的院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薛宝钗打听过的,然后通过同情的闲聊告诉了薛蟠。
“大表姐从不叫人值夜,听说是因为宫里待久了,如今只能侧身睡,怕人看见失了体面。”
薛蟠摸去了贾元春屋里,屋里没有下人,元春就像他妹妹说得那样,侧身躺在床上,发出微微的鼾声,很明显她喝多了。
薛蟠是没打算生米煮成熟饭,这么搞动静太大了。
他脱了外衣,随意扔在贾元春床上,又把贾元春的衣裳搂在自己怀里,然后躺在卧房里的软榻上,被子一拉,舒舒服服的睡了。
第93章 纳彩和入赘
“啊——!”
贾家的早晨,是从贾元春的一声惊叫开始的。
随着这声惊叫,被叫起来不仅仅有薛蟠,还有从外头冲进来的三个丫鬟。
“姑娘!”抱琴先冲进来,左右一看,又把床幔拉下来了。
“啊!”另两个丫鬟一见薛蟠,便面红耳赤的恨不得退出去。
别说衣冠不整了,睡觉哪里还穿衣冠?一晚上觉睡下来,总得翻身吧,他里衣都蹭开了,都袒胸露乳了。
方才那一声惊叫,早就给薛蟠叫清醒了,不过他故意装作迷糊,揉了揉眼睛,亲热叫道:“大表姐,你叫什么?”
元春气得三魂七魄都要从天灵盖里冲出来,“你给我滚!你个不要脸的家伙!”
薛蟠很是坦然的跳下床来,委屈道:“大表姐可真是——啧啧,走就走。”
怎么说呢,其实走了更好,他这么大摇大摆的回去,按照贾家这个漏风的程度,还有下人们共沉沦的心思,等到晚上,就是谈论他们第一个孩子叫什么名字了。
薛蟠起来穿好衣裳,理了理头发,从元春院子里出来,不过这会儿就不能横穿整个后院回去了,他从外头绕了一圈回到梨香院,洗漱之后又躺床上睡了。
“昨儿夜里操劳,我得多歇歇。”
果不其然,没等吃早饭,薛家大公子大清早从贾家大姑娘屋里衣衫不整出来的消息就传遍整个贾家了,包括东府。
贾政把王夫人大骂一顿,又说不管怎样,赶紧定亲嫁出去,就是嫁给薛家也比闹出这等名声好。王夫人都顾不得分辨,连忙带了人往贾元春屋里来。
元春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她怕是被人算计了,可谁能算计她呢?
或者谁看她不顺眼呢?
她想要贾家没错,不过不曾与任何人说过,就算抱琴能猜到一二,可两人相依为命这许多年,抱琴身契都在她手里捏着,她又许了抱琴做管事娘子,不会是抱琴。
那就只有李纨或者王熙凤了……
王熙凤不能理事,她跟李纨一起管家,鸳鸯平儿搭把手,别的不说,那得罪人列裁剪名单的事儿可都是李纨干的,李纨肯定是嫉妒她名声好,看她不顺眼。
再就是王熙凤,虽然她身子还虚,也走不了几步路,不过若是自己管家样样都好,岂不衬得她这个琏二奶奶没本事?
所以出点事儿把自己撵走,李纨横竖没什么威胁,将来她继续管家也不怕别人说什么。
贾元春冷笑两声,没想她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她正想着,亲妈王夫人带人进来了。
“外头守着。”王夫人吩咐一句,忙坐在自家女儿身边,“我的儿,这究竟是什么回事儿。”
“还能怎么样?被人算计了——您放心,我并没有吃亏。”
“什么吃亏不吃亏的,他在你屋里睡了一夜,这就说不清楚了!”王夫人气道,又皱着眉头道:“你说算计……谁敢算计你!”
“您想,从梨香院一路过来要经过多少院子?多少上夜的婆子?谁能打点这么多人?”
这一对母女没一个觉得是自家奴仆偷懒不上心的缘故。
“凤姐儿?”王夫人怀疑道:“还是你珠大嫂子?还是老太太看你不顺眼?”
王夫人又提出一个新嫌疑人来,不过说完她自己先摇头,“不会是老太太,老太太想整治你能用别的法子,这院子里不仅有你,还有三姑娘跟四姑娘呢。先不说这个,老爷叫你嫁去薛家,我是看不上他们的——”
贾元春按住王夫人的手,咬牙切齿道:“成亲可以,不过不是我出嫁,叫他入赘!”
“啊!”王夫人低低一声惊呼,“薛家那大傻子,他不配!”
这念头也是贾元春才冒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女子成亲之后才能自由些,而且入赘的话,她就更自由了。
“不管是谁算计我,总归不能如了他们的愿。”贾元春一边梳理,一边讲给亲妈听。
“您上回还说,薛家当初号称有百万家资,虽然肯定是夸大了想要咱们看重她们些,但大差不差,这些年下来,他们手里就算没有五十万两,三十万两总归是有的。”
这是第一条,薛家有银子。
“咱们家里这情况,老太太也撑不了多久,等老太太死了,咱们跟大房是必定要分家的,您上回也说了,大房说要回老家,老爷要留在京里科举,田地房产都在老家,府里不过是些金银家伙,况且都已经被偷出来不少了,还能剩下多少?”
“儿子跟女儿,那肯定是留给儿子的多,这门亲事可以做,但要他入赘,得咱们管着他。”
王夫人虽然觉得老太太必定要给宝玉留下不少东西,不过谁不喜欢银子呢?她点了点头,“我的儿,难为你了。的确是要叫他入赘的,不然平白惹人笑话,这点老爷也会同意的。”
下来就是第二条了,他们二房没人。
“还有就是老爷要留在京城,咱们家里可没什么人可用。到时候琏二哥肯定是要跟着回去的,到时候咱们还剩谁?老爷名下虽然有宝玉、环儿跟兰儿三丁,可那两个跟咱们并不一条心,要是不找个入赘的女婿,老爷又要读书,家里事情谁管?”
王夫人果然更加感动,“我的儿,咱们家里没有人比你想得周到了。”
一想起自己好好的荣国府没了,贾元春眼圈都红了,声音也是越发的悲切。
“说实话……我是没想老太太把宝玉养成这个样子的。她一闭眼走了,可咱们不能不管宝玉啊。老太太想叫宝玉入赘给林家,可宝玉毕竟是我亲弟弟,我是不想他入赘的,老太太在就不说什么了,等老太太走了,至少也叫他学些骑射功夫,加上他的好相貌,至少婚配这一块,说不能还能再上去些。”
这会儿还没到图穷匕见的时候,等贾家真撑不下去了,再说给宝玉找个守寡的郡主等等,不然叫人先反应过来,到时候就是她出力不讨好了。
贾元春抹了抹眼泪,王夫人拍着她的手,“你不管了,我去跟老爷说,你这样为家里着想,他得领这个情!”
王夫人回去跟贾政一说,贾政虽然生气,但也捏着鼻子忍了,毕竟不是荣国府了,他也吃了不少亏,慢慢的也现实了。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间,这婚事就定下来了。
下来头一件事儿,就是先把薛蟠的身份解决了。还是那句话,虽然贾家落魄了,但是薛家落魄的更彻底,薛家混得最好的这一房都得靠着贾家庇护,剩下的就更不用说了。
薛姨妈还有点担忧,跟薛蟠抱怨道:“她都多大年纪了?也不知道还生不生得出孩子来。”
薛蟠才不管这个呢,他有了身份,难道不能天高任鱼跃?
“她生不出来孩子更好!”薛蟠嗤笑道:“您平日里总说妹妹聪明,难道妹妹连这个道理都没跟您讲过?她生不出来,我就得再纳妾,说不定还得兼祧,到时候生出孩子来就能继承薛家香火了。”
说实话,薛蟠跟薛姨妈还有薛宝钗两个早就有了隔阂,自然也不会说自己长进如何,便又学着以前的模样,笑道:“况且她手里不还有几个美貌的丫鬟?到时候总不能不叫我碰吧?再说既然是我入赘——嘻嘻,听说宝玉身边几个丫鬟一个比一个美貌,都是一家人了,也别太生分的好。”
“你收敛些!尤其这几个月,人家回去给你办过继的事儿,别叫人家退亲了!”
薛姨妈警告过一句,又叹道:“不过他们家里最近削减人手,听说连宝玉身边的人都只剩二十个了,你那未来媳妇连丫鬟带婆子也就不到十二个了。”
“这人还少?”薛蟠冷笑一声,“宝玉哪里用得了二十个人?他每天就家里晃晃,连书都不读的,能用这许多人?沿路给他洒花瓣吗?”
薛姨妈笑了一声,道:“少贫嘴。”
中秋节过去没几天,顾庆之纳彩的礼就准备好了,媒人也都请好了,就剩下等大雁再长大一些就能用了。
这天,顾庆之拿着最后的礼单子来找林黛玉,也叫她看看。
单子是两人一起商量的,林黛玉自然没什么不满意,她指着食材那一部分笑道:“既然有活物,怎么不送两只鸭子?我也好叫厨房烧给国师吃。”
顾庆之叹气,“我是怕大雁到时候个头小,跟鸭子似的,别叫人吃了。”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有婆子门外禀告,“贾家送了请柬来,说是二姑娘月底嫁人。”
“拿来我瞧瞧。”林黛玉吩咐道,婆子送了贾家的请柬来。
林黛玉打开一瞧,道:“婚期定在八月二十七,锦衣卫的伍百户。”
顾庆之正剥扁杏仁,闻言道:“不可能,百户上去就是千户了,哪里有个五百户?这不会又是骗你过去?”
林黛玉笑得脸疼,又有手把脸撑住,“人家姓伍,是个百户。亏你还是千户呢,手底下有谁都不知道。”
“我是虚职啊郡主娘娘。尹大指挥使都不知道他手下一共多少人。”
被他这么一喊,林黛玉体会到原先她爹爹说的“他一喊我林大人我就发憱”是个什么体会了。
“去是不可能去的。”林黛玉把请柬合上。
“对嘛,一个百户一个四等爵庶女,你去了人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招待你。”
林黛玉没理他,自己计划道:“送她一根钗,再叫人去喜铺置办四样礼品就行,再叫帐房写个回帖。”
这么回礼程序上是一点问题也没有。考虑到长明郡主的地位,这样简单的礼品,尤其是出自喜铺的制式礼品,也暗含了个意思,我们不太熟。
顾庆之把一叠剥好的扁杏仁推过去,“娘娘请用。”
林黛玉笑出两个小酒窝来,“国师辛苦了,国师也喝些茶吧。”
京城东边的朝阳门里,一处三进的小院,正是锦衣卫百户伍玉华奋斗来的家产。
“月底就要娶妻了。”伍玉华叹息,又跟身边的女子道:“饭菜都准备好了?我要请上司的,那鱼翅你可别忘了。”
女子三十余岁,笑道:“少了谁也少不了你的。你可问清楚了,就带四个丫鬟?”
伍玉华道:“我那未来岳父大人落魄归落魄,人倒是不傻,也不来看房子,更不提做家具的事儿,又说出嫁出夫,一切由我做主。”
女子笑意稍稍收敛些,“当日我也是听两个来喝酒的小官儿说的。后来一想,这家姑娘正好配你。既是大家闺秀,可家里又落魄了,虽然说是落魄,不过也就这几年的事儿,她教养必定不错。”
“你也知道我做这个行当的,见了不少姑娘,大家的丫鬟比小家的姑娘还有见识,更别说这位二姑娘的爹是袭爵的。”
伍玉华就冲这女子作了一揖,道:“多谢姚姐姐帮我。若是——”
“你可再别说这话了。如今这样不挺好?我好容易盘下个院子,手里又有三四个出众的姑娘,你照理把人带我这里,你有了消息,我赚了银子,咱们这样不挺好?非得扯那些事儿。”
伍玉华笑道:“我倒是不如姚姐姐看得开,姐姐以后若是叫我帮忙,只管说便是。”
天气一天天冷下去,到了九月上头,靠着冷的刺激,加上吃得好,顾庆之后院湖边养的大雁有两对长出了厚实的羽毛,加上还没褪的绒毛,至少外表能唬住人了。
纳彩前后要去两次,头一次是媒人去提亲,等女方同意了,才好带着三十二样礼上门。
当然不管谁家成亲,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三书六礼就是走个程序。
顾庆之这边请的媒人是钦天监的监正张大人,中间说和的还有个忠顺王。
忠顺王理论上是怕麻烦的,但顾庆之算漏了个问题,因为忠顺王表现得很是荒唐,所以连自己儿子的冠礼,他都被隔绝在外了。
顾庆之这还是第一个这么信任他的。
所以头一次 去提亲,忠顺王也跟着去了。
忠顺王跟张监正一量马车,路上还叹息两句,“昨儿陛下叫我进宫,前后吩咐了三遍,还叫礼部尚书来告诉我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本王是那种人吗?”
张监正笑道:“他们对王爷误会颇深。”
忠顺王哼了一声。
纳彩是轮不到成亲的人出面的,顾庆之就在家里等着,虽然觉得不会出什么问题,女方答应了,女方家长也答应了,但是这么隆重的仪式,天生就带着紧张感。
顾庆之便又去清点了一遍纳彩的礼。
这时候两位媒人已经到了林家,见到了林家的媒人,太傅李大人。
虽然成亲的是顾庆之跟林黛玉,议亲的是顾家跟林家,但是按照正式制度,第一次提亲,别说他俩了,就是林如海都没捞着说话的机会。
头一次为了不叫直接谈崩,都是三个媒人来谈的。
林家的大厅里,三个媒人分别坐下,林如海坐在后头的小抱厦里听着。
先说话的是张监正,主要是夸一下顾大人年轻有为,又到了该成亲的时候,所以想求娶林家姑娘。
接着便是林家的媒人李太傅询问男方的情况。
兴许是被顾庆之熏陶的久了,林如海在后头听得挺着急,又觉得李太傅过于认真负责了,甚至还觉得他说话太慢,有点拿腔作调的意思。
一边觉得他效率不高,一边又觉得太着急不好,毕竟是嫁女儿,林如海默默叹了口气,从后头出来了。
林满就在外头等着消息呢,见林如海出来不免也要问,“老爷怎么出来了?”
林如海咳了一声,“都商量好的事情,他们说他们的。我问你,嫁妆都运来了?”
“先运了大件来的,大件准备不易,万一有磕碰还得补一补,明年开春再去运小件。”
林如海刚嗯了一声,就见里头端茶递水的小厮跑了出来,“老爷,不好了!忠顺王跟李太傅吵起来了!”
林如海一脑门子的问号,快步跟着小厮回去。“这有什么可吵的?我都同意了,纳彩就是问问男方情况,庆之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不是。”小厮无奈又虚弱的声音响起,“李太傅说忠顺王不该把戏子给了北静王,又隔三差五的去瞧。忠顺王说李太傅偏心眼,北静王能勾搭他府上戏子,他怎么就不能勾搭北静王府上戏子了?”
林如海回去大厅,好在李太傅年纪大了,忠顺王又是给顾庆之操办婚事,两人说了两句就停了下来。
看见林如海进来,李太傅立即就道:“这婚事不错,男方也很好,家室好也知道上进,德才兼备,可以送纳彩礼了!”
忠顺王也跟着点头,“不错,三日后送礼。”
大厅里唯一一个五品的官张监正也跟着点了点头,挺直腰板给自己带来点勇气,“不负国师重托!”
不管怎么说,第一步的第一小步完成了。
不过等顾庆之过来吃饭的时候,林如海没忍住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媒人先吵起来的。”
“谁不是呢……”顾庆之叹息道,不过很快他就又有了精神,“问题不大,送纳彩礼的时候,我肯定是要上门的,要让女方看看男方的样貌嘛。”
林如海道:“原先治《礼记》倒是没觉得这样不合实际,成亲肯定是要实现商量好的,怎么能到纳彩才看男方样貌呢?真要长得磕碜,都到纳彩这一步,这不耽误事儿吗?”
顾庆之还要安慰他,“哪怕到了合八字那一步,也能反悔。不过我倒是觉得,《礼记》讲的是周礼,是士大夫的礼节,也是王侯成亲的规矩。都是诸侯国了,谁管孩子愿不愿意,家长愿意就成。师尊不是也提过,君权父权是治国之本。”
“你看明白这一点,倒是比许多治《礼记》的学子强上许多。”
从林家出来,顾庆之又去了趟忠顺王府。
王妃出来见的他,还笑道:“王爷说没办好这差事,没脸见你了。”
顾庆之也觉得好笑,一路摸到了忠顺王的外书房。
忠顺王有点不敢看人。
但是这事儿实际上也不能怪忠顺王。
早先把蒋玉菡送过去,也是顾庆之出的主意,至于后来忠顺王隔三差五去北静王府听戏,其实就是打着把北静王拉倒跟自己一个水平的主意。
你不是爱装吗?叫你继续装。
当然照看蒋玉菡的心思也有点。顾庆之虽然不觉得忠顺王会对蒋玉菡有什么愧疚,但是叫北静王迁怒蒋玉菡,也是忠顺王所不屑的。
顾庆之很是嘻嘻了好几声,帮着忠顺王把不好意思的弦绷断了。
忠顺王道:“以后那李太傅要再敢说跟说媒无关的事儿,我就不理他了。”
等过了三日,顾庆之骑着高头大马,跟媒人往林家送纳彩礼了。
虽然有点张扬,不过一路上得了不少祝福,顾庆之也发了不少喜钱。
路上走得慢,东西送到林家刚过巳时,媒人的事儿媒人去做,顾庆之嘛,就是坐在屏风前头,跟屏风后头的林黛玉见了一面。
原先都正经见过面的,也一起吃过饭出去玩过,离得最近就是她把两人手绑在一起的时候。
可今儿这么远远的坐着,中间还放了屏风,就还挺奇怪的。
顾庆之轻了轻嗓子,柔声道:“林姑娘近日可好?”
两人刚认识的时候他的确是这么叫的,可如今都这么熟了……林黛玉也平白生出许多复杂的情绪来,虽然隔着屏风,可说话都不敢抬头了。
“我挺好的。”林黛玉小声说话,又停了许久,这才又道:“国师……早上吃的什么?”
顾庆之一声窃笑,道:“早上吃了地黄闷鸡,还有用荸荠萝卜熬的粥,两样时令鲜蔬,对了,还有一杯菊花酒。”
“怎得早上就喝酒了?”
“酒壮胆。不喝点酒,不敢跟郡主娘娘说话。”
屏风后头的林黛玉也笑了出来,“我早上吃的是瓜子仁跟扁杏仁一起熬的粥。”
“你回什么礼?”顾庆之又问。
“你总是能若无其事问出这些问题来。”林黛玉道:“我绣了个桌屏,已经叫拿出去了。”
纳彩的时候女方展示一下女红,也算是传统项目了。
顾庆之懊恼道:“我还想先看看呢,怎得叫他们先看了?”
话音刚过,屏风上头就飞出一个荷包来,顾庆之一伸手就够着了。屏风后头又传出来林黛玉带着三分羞涩的话语,“这个是给你的。”
“郡主辛苦了。”顾庆之道:“手磨疼没有?我给你吹吹?”
屏风后头传来两声笑,“不过就拿了两下针,哪里就疼了呢?”
顾庆之把荷包挂在腰上,道:“那两只大雁得搭个暖房,吃的我送了些来,等快吃完了再送,回头你出嫁的时候,再带回来便是,咱们养在后院的湖边上。”
“你倒是算得挺好。”林黛玉笑道:“大雁还没送够呢,就想着要回去了。”
顾庆之憧憬了一下未来生活,又笑道:“等问名,我就知道郡主的名讳了。”
屏风后头又是一声笑,“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叫什么不成?”
“知道是知道。”顾庆之道,“可没过了正路,我怕师尊打我。”
顾庆之这话,顿时叫林黛玉想起她大庭广众之下那一声“庆之”,她立即就有点想把顾庆之也拉下水的想法。
“我小名叫黛玉。”林黛玉实则紧张,面上装得淡定异常,“你既然是我父亲的弟子,又叫我一声师姐,告诉你也无妨。”
“黛玉?”顾庆之轻声叫了一句,又道:“原来师尊嘴里的玉儿玉儿,就是师姐啊。”
很难形容林黛玉如今是个什么心情,她不仅觉得顾庆之得了便宜又卖乖,还觉得自己又冲动了。
那边半晌没回答,顾庆之便又叫了一声,“黛玉?玉儿?”
屏风后头传来凳子拉地的声音,林黛玉飞快站起身来,强行挽尊道:“说这两句话就差不多了,也不好见外男,我先回去了。”
“我明儿还得来吃饭呢。马上就重阳节了,师尊还说咱们一家去玉泉山看看呢。”
“谁跟你一家了。”林黛玉声音有点闷,像是双手捂住了脸,“我一个姑娘家的……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你找我爹爹去。”
第94章 别是有人给药里动了手脚
中午在林家吃了一顿规规矩矩的饭之后,顾庆之带着林黛玉送他的东西回安国府了。
林黛玉送他两样东西,一样用来展示女红的桌屏。
鸡翅木的底座,上头是双面绣的柿柿如意图案,跟顾庆之从前装成林如海给她送的那个茶叶罐子的图案一模一样,看了就叫人喜欢。
顾庆之把这东西摆在了外书房里,外书房是见较为亲近的客人的地方,他打算见人就要夸一夸。
下来就是那个小荷包了。
颜色是晴山蓝,一面绣了一只小鸟,别说线头了,丝线细到连线条都看不太出来,顾庆之直接就挂在了腰上。
晴山蓝算是比较浅的颜色,所以打第二天起,顾庆之就是各种深色外袍加身了,力求叫人远远的就看见这荷包。
像关系亲近天天都见的,比方皇帝,一眼就看见他腰间浅色荷包的,顾庆之就跟人笑一笑,“您怎么知道长明郡主给我绣了个荷包?”
关系不太近的见了面,对方见他穿了深色衣服,多数都要赞叹他成熟稳重,两句话就能引到成家立业上,也能夸一夸林黛玉。
原本最操心新任国师成亲的,算来算去应该是皇帝,如今纳彩的回礼都挂在人腰上了,加上已经过去些时日,皇帝倒也没那么着急了。
虽然成亲这事儿在勋贵这儿要拖过一年,可既然都开始了,那差不多明年肯定能成亲。
高兴之余,皇帝又给长明郡主赏了不少东西,理由也挺简单,“女红优秀,为天下表率”。
“怪不好意思的。”林黛玉跟顾庆之道:“我一年也拿不了两次针线——”她稍稍一顿,又笑:“全应在你身上了。”
顾庆之很喜欢她这样隐晦的表达情意,总叫人忍不住的微笑。
他扶着林黛玉的手,看她上了马车,自己往前头的马车去了。
今儿是他们往玉泉山去的日子,就是马车稍微多了些。
走上了正经的成亲流程之后,虽然顾庆之还有个林如海关门弟子的头衔,不过跟自己未婚妻接触,也要稍微避避嫌。
顾庆之就觉得这条规矩不合理,没成亲之前不避嫌,定亲了反而要避嫌?这有什么可避的?
加上林黛玉也已经在成亲的流程中,又是郡主,嫁的还是国师——国师算是非宗室爵位里头最高的一等,俸禄是比肩亲王的,就是在规格上低了亲王半等。
林黛玉算是稍稍跻身“君”这个档次了,所以她跟林如海也要稍稍避嫌。
当然私底下大家还跟以前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出门不能坐一辆马车了。
国师的马车在最前头开路,一路往城西走,正好跟去王家的王熙凤打了个照面。
国师的马车,在京城里除了要让亲王,别的都是人家停下来让他。
王熙凤也不例外,尤其是现在她坐那马车,上头荣国府的牌子没有了,贾琏如今还是个白身,连带王熙凤出来,也差不多到了遇人就得让的地步。
就这么坐起来扒着窗口看马车过去的功夫,王熙凤就又觉得累了,除了身体虚弱,权势没了对王熙凤更大些。毕竟没了权势,她就没了精气神。平儿伺候她小心躺下,又吩咐车夫道:“小心些,别颠了奶奶。”
临近中午,马车慢悠悠到了王家,平儿下去先叫了轿椅,这才跟丫鬟婆子把王熙凤架了出来,送到了王家后院。
王子腾的夫人丁氏一见她这个样子,慌得脸都白了。
“怎么搞的?是不是你没伺候好你们奶奶?”她一时间失了主见,先骂了平儿两句,又坐在王熙凤身边拉着她的手,“怎么就瘦成了这个样子?这都多久了,还没休养好?那孩子不过三四月,怎得如此伤身?难不成是来讨债的?去庙里上过香没有?”
见丁氏这个样子,平儿不由得红了眼圈,她日日跟王熙凤一起,纵然是知道王熙凤身子不好,但没受到丁氏这样大的冲击。
……连王夫人都慌成这样,可见是真的不太好了。
“大伯娘。”王熙凤虚弱地叫了一声,道:“已经比以前好些了,你看着我虽然瘦,不过能撑起来了。要是还像原先似的那么多肉,倒累得人起不来身。”
“需得慢慢调养。”丁氏劝道。
以前王熙凤来,总归是要跟人多聊聊的,但是现在身体不允许,她挥挥手叫平儿出去,问道:“大伯父到哪里了?”
丁氏叹气,眉头紧锁,“距离京城不过三五日的路程,幕僚已经去接了。就是……”
丁氏犹豫一下,“我也不瞒你,你大伯父说他这次回来,怕是要乞骸骨了。他这个职位,只有皇帝心腹才能做,皇帝明显不信任他。”
王熙凤也跟着叹了口气,“竟然没有别的出路了吗?贾家也是这个样子。当日咱们多风光。”
“你大伯父说,皇帝这几年对他怕是累积了不少宿怨,他计划着要病一场,皇帝总归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可怜些兴许辞官后皇帝还能给些体面,有了体面才好庇护家人。”
丁氏抹了抹眼泪,“他都多大的人了?皇帝还派了良医跟着他,为了瞒过良医,不叫皇帝知道他是装病……唉。”
王熙凤轻拍丁氏的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经历这么一遭,咱们王家的子弟想必会更加上进的。”
“你说得也是。”丁氏抹掉眼泪,微微一笑,道:“你歇着,睡一觉再走,这两片人参你喊着,兴许能好些。”
王熙凤点头道:“这半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参,我长得也快跟人参似得了。”
丁氏一笑,“你还有这个精神头就很好,总能养好的。”
丁氏吩咐丫鬟里头守着,自己匆匆出来,拉了平儿问道:“你奶奶不过小产,孩子都不到四个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平儿把她没好好调养的事儿一说,又提了提贾家这多事之秋,“二爷也劝她,我也说了多少话了,连跪在地上求她都不知道几次了,大姑娘才七岁,她就是不想别的,总该想想自己亲生女儿吧。可谁劝得住她呢?总归是起不来了才肯好生调养。”
平儿压力太大了,贾家这个样子,老太太叫她帮手管家,她还有奶奶要伺候,不过两月下来,衣服就宽了两圈。
见她这样,丁氏也安慰道:“我知道你受累了,好生伺候你们奶奶,福气在后头呢。”
说完这话,丁氏又是一犹豫,“你们奶奶的药是怎么开的……”她眉头又皱了起来,干脆直截了当的问:“我知道姐儿性子,前头怕是得罪了不少人,会不会……有人在她药里动了手脚?”
平儿想了好久,“不会。药方子是王太医开的,抓药……头五副是王太医开好叫药童送来,后头我们也差人去药房抓药,都是奶奶的陪房,熬药是在自己院子里熬的,有时候我也去盯一盯。还有人参,是外头置办了来一起切成片的,老太太用的也是这个。”
丁氏松了口气,“你知道的,我前头难产过一次,可也没成这样……这么一看,贾家风水不好,这一代有多少人都子嗣艰难?”
两人又叹息了几句,丁氏也安排平儿去休息,等王熙凤睡觉,又给她含了两片人参,这才把人送上马车,一脸担忧的看她走了。
王熙凤再回到贾家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天都有点黑了。她才躺下没歇多久,就听见院子里琥珀的声音,“老太太叫二奶奶。”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自打我瘦成这瘦骨嶙峋的模样,她就不爱见我,怎么我一回王家她就要见我?她不怕我给她过了病气儿了?她不怕我死在她面前了。”
“奶奶!”
王熙凤这才放缓语气:“抬轿椅来。没事儿,平日里也能院子里走几圈的,今儿出去又是坐着马车,也没那么累。”
不多时,王熙凤又坐着轿椅去了贾母院子里,平常为了表示尊敬,轿子都停在贾母院子门口,然后她走进去的,今儿王熙凤心里憋着气,索性坐着轿椅一路到了贾母屋子门口。
天气已经是深秋,贾母屋子门口也挂上了厚厚的帘子,可就是隔着这帘子,王熙凤也听见里头的骂声。
“这是胭脂米?你糊弄谁呢?”
小丫鬟掀了帘子,王熙凤慢慢走进去,听得越发真切了。
“我身子不好,正要好生补养,你们就拿这些东西糊弄我?你们是不是盼着我早点死了好分家产?我告诉你们,我就是砸了扔了给乞丐,我也不给你们!”
王熙凤扶着门边,冷笑见王夫人一脸焦急的分辨,“今年是遭了灾的,这是去年的米,咱们家里这胭脂米只有老太太用的,别人并不敢动。年景本就不好,又有个顾庆之——听说周围一圈田里都好好的,就咱们家的田里不下雨。”
她说完又环绕一圈,想找个能帮着她说服老太太的,这一看就看到了王熙凤。
“你快来!”王夫人挥手道:“老太太,您问问凤哥儿,您不信我,总归得信她吧?”
王熙凤由丫鬟扶着,不等老太太开口,就先坐了下来,又睨了王夫人一眼,这一眼有点她以前那个风格,叫王夫人胆战心惊。
什么叫遭了灾?她可是听说了,管着地租的她这位好姑妈的陪房周瑞,已经两月没露面了——倒也是遭了灾。
“我都病了快一年了,半年都下不来床,如今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我想太太应该不会骗老祖宗吧。”
勉强也算过关,王夫人唏嘘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贾母扫了一眼王熙凤,立即便移开了视线,她现在这模样,也就比骷髅多一张皮,看得人害怕。尤其是贾母如今身子也不好,看见王熙凤就等于看见死字,她就更不乐意见她了。
但是贾母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去了王家整整一天的王熙凤。
“你们王家人倒是跟娘家亲近。”贾母愤愤道:“一个叫娘家姐妹的儿子入赘,一个不知道开枝散叶整日往娘家跑,是我们贾家不配。”
王熙凤今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许是听说了大伯要回来,就连娘家的人参似乎也比贾家的甘甜些,她笑道:“主要是路上耽误了些功夫,我路上撞见安国公了,他那一大队车马,等了好久才叫过呢。”
她也不等老太太问,自顾自道:“我数了数,前头一辆马车挂着安国府的牌子,后头三辆马车是文华殿大学士的牌子,许是又出城游玩了吧?林家三辆马车,该是林姑父新娶的那继妻也跟着去了吧?”
果然,一提林家继妻,贾母立即暴怒。
“她不配!那是我女儿的位置,她不配!她生不出来孩子,林家的血脉只能是我贾家的骨血。你们看着,林家很快就要嫌弃她了,她生不出孩子的,林如海就不可能有孩子。”
王熙凤冷眼看着,冷耳听着,别的不说,向氏能站稳脚跟,除了是皇帝保媒的,老太太也出了不少力。
若不是她差人去向氏娘家威胁人家要收向氏做女儿,安国公也不会安排锦衣卫过去守着。老太太这一出手,林姑爷也要觉得她可怜。
再说人家老老实实一个人,安国公、林黛玉还有新近升了大学士的林如海,京里关于他们的消息不少,可生生一点向氏的传闻都没有,她都不怎么出门的,一点多余事情都不做。
“你去!”贾母指着王夫人,“抱着我敏儿的牌位去!叫她给我敏儿磕头!”
疯了,真是疯了。
王熙凤一阵头晕目眩,下意识就站起身来,拉着丫鬟的手道:“老太太我得回去吃药了。”
贾母见她这个面如金纸,连站都站不稳的架势,直接给吓到了,“送她回去,赶紧送她回去!”
王熙凤这一觉,直接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醒来越发觉得胸口憋闷,似有大石压着,呼吸也越发短促起来。
昨儿竟像是回光返照一样。
王熙凤扭过头,看着平儿红着眼睛坐在她床边,“二爷呢?”
“二爷昨儿歇在秋桐屋里,早上一起来就出去了。”
王熙凤闭上眼睛,“我东西在哪里你都知道,姐儿跟你也亲,你说话二爷也听的。”
平儿眼泪都流下来了。
王熙凤又道:“以前我总拦着不叫二爷碰你,那会儿我是真的……善妒,如今看来也好,总不能上手,二爷在你身上花费的心思也多,你人也聪明,以后怎么过——”
“奶奶!”
“去拿药来。”王熙凤咬着牙道:“说不定是昨儿累了,好生吃药好生养着,太医也说我底子好,兴许就好了呢。”
这个时候,在玉泉山庄的几人,也吃上了午饭。
秋冬交接的季节,鲫鱼好吃,鲢鱼青鱼黑鱼也不错。
“不要鲢鱼,刺儿多。”林黛玉听着庄子上下人回报,点了自己爱吃的东西,“青鱼切了腌好,拿油炸了吃,再来一道鲫鱼汤炖豆腐,黑鱼红烧——明儿再吃吧。”
“剩下便是山珍,还有些时蔬,选新鲜的来。”
她说完抬起头,便见顾庆之笑嘻嘻看着她,“又怎么了?”
“倒是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了。”顾庆之说完立即又接了一句,“我知道我讨厌。”
林黛玉笑出声来,“什么就当家主母了?不过点两道菜而已。你这要求也太低了。”
“不会点菜的大有人在,师姐已经挺不容易了。”
“怎么又是师姐了?”林黛玉嘲笑道:“上回还问了我名字呢。还叫了好几声,没羞没躁的。”
“师姐上回说了我,还叫我去问师尊,我问了,师尊说不能叫师姐的名字。”
顾庆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关键这事儿他真能干出来,林黛玉不明就里盯着他看。
这就看得人有点心思荡漾,顾庆之又问:“师姐喜欢我叫你什么?”
“说得好像我喜欢,你就真敢叫一样。”林黛玉吐槽一句,忽得笑出声来,“我喜欢你叫我郡主娘娘。”
“郡主娘娘。”顾庆之当下便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宫里天天都去的,太监怎么行礼他看肯定是看会了。
“小顾子起身。”林黛玉笑弯了腰,“礼行的倒是不错,只是这双眼睛滴溜溜的不安分,挖了给本郡主泡酒喝。”
顾庆之便又可怜兮兮叫了好几声“郡主娘娘”,叫完又换了各种奇怪语调,让林黛玉恨不得捂住耳朵。
跟他一起的确是再没什么忧愁了,受用归受用,就是有时候不太好意思,林黛玉换了个话题,分享起自己的日常来。
“说起来……我封了郡主之后,宫里不是还派了嬷嬷来教我?我原本是想……后来把人给气回去了。”林黛玉小声道,又抬起眼睛来看顾庆之。
这个灵动的小眼神,这个寻求安慰和靠山的语气就很叫人开心,顾庆之道:“不怕,皇帝我也气过的。”
“你这才不是安慰人。”林黛玉矫正道:“安慰人要说我有权势,我帮你把这事儿摆平了。这些都不是事儿。你得罪人,你也得罪人,那咱们两个比这个,岂不是——”
林黛玉双手一拍,比了个空空如也的手势。
顾庆之清了清嗓子,板正脸道:“我大小是个国师,向来帮理不帮亲,你说说你怎么人家嬷嬷了?我给你做主……或者给那嬷嬷做主。”
帮理不帮亲?
林黛玉羞了羞他,道:“倒也没什么。就是……嬷嬷教我如何当家做主,如何做个好宗妇,我听得困了,正好那嬷嬷又说起主持祭祀是宗妇最重要的责任,我就问她,‘我嫁的是国师,那祭祀也要我主持吗?我不配呀。’”
顾庆之问道:“那嬷嬷是怎么说的?”
“嬷嬷结巴了。”林黛玉又跟他眨了眨眼睛,“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懂。”
顾庆之笑道:“皇后娘娘就没跟你说听听就算,走个程序,不用认真?”
“我困了嘛。”林黛玉又道。
“那你现在困不困?”顾庆之又问。
林黛玉眼睛一闭,嘴角一翘,“困了。”
“那咱们偷偷跑出去,不告诉你爹爹?也不告诉我师尊。”
林黛玉虽然没睁开眼睛,嘴角翘了起来,“你师尊没有我爹爹厉害,不如只告诉你师尊?”
“这可难办了。”顾庆之叹了口气,“要么咱们把他绑起来吧。”
林黛玉笑了起来,“我想吃完油炸大青鱼再出去。”
顾庆之叹气,“可见不是真困。”
“赶紧洗手去。”林黛玉推了他一下,“再去迎一迎爹爹,都快吃饭了,他在山上都待了一个多时辰了。”
顾庆之出去洗手,又叫了温水送去屋里给林黛玉洗手,再去门口一问。得,师尊已经回来了。
顾庆之又往后头去,林如海正洗漱换衣裳,顾庆之便没进去,隔着门问道:“师尊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快吃饭了,大菜师姐定了,时蔬随时能加。”
屋里头传来两声冷笑,“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们说要把我绑起来的时候回来的。”
顾庆之讪笑两声,“师尊道骨仙风,走路越发的没声音了。”
“哼。叫人收拾了东西,我去叠翠亭吃饭,你们爱怎么怎么。”
顾庆之又来了两句必要的寒暄,这才告辞去找林黛玉,“师尊说他自己吃,还嫌咱们两个烦人要清静清静,我已经叫人给向夫人送了饭菜,咱们去山里吃饭吧?”
“才不要呢。”林黛玉摇了摇头,她今儿别了支新步摇,轻轻一晃就是清脆的碰撞声,还怪好听的。
“你上回还跟我说你不爱在树下吃饭,生怕掉虫子下来,怎么进山就不怕了?又才下完雨,这会儿虫子正多呢。”
这么一说也挺有道理,“虫子……也挺补养的。”
林黛玉道:“咱们好生在这儿吃饭,等吃过饭了,下午再去山上。”
她正经说话,轻轻柔柔的提要求,别人不知道,反正顾庆之抗拒不了。
他叫下人端了饭菜上来,又突发奇想问道:“师姐,你可知道地龙?”
林黛玉点点头,“好端端的,正吃饭呢,怎么又提虫子?”
“我就是好奇,地龙能定惊通络,也挺常用的,不过好些药都要求病人清淡饮食,可这地龙熬上半个时辰不就是肉汤了,你说这药喝下去又跟清淡饮食冲突,病还好不好得了?”
林黛玉翻了个白眼,又笑了几声,道:“你去问乔太医。”
顾庆之摇头,“我怕他瞪我。”
林黛玉指着自己眼睛,“你就不怕我瞪你。”
“可是师姐瞪人瞪得很好看啊。”
第95章 王熙凤病故
一顿饭吃下来,顾庆之被他“瞪人瞪得很好看”的师姐瞪了好几次。
等吃过午饭稍事歇息,两人又往山上去了。
玉泉山虽然说是山,但实际上并不高,主要是那口泉眼珍贵,这才有了名号。
山虽然不高,不过周围郁郁葱葱的都是树,虽到了秋冬交接的时候,但叶子还没太黄,而且空气清新,很是叫人心旷神怡。
两人并排走着,身后稍远处跟着各自的仆人。
林黛玉道:“上回你说——”才说了几个字她就停了下来,又笑道:“在山里说话,声音都不一样了。你上回还说要打猎,骗得我练骑马射箭,笑话了我足足一年,怎么也不见动静了?等下个月,兴许就要下雪了。”
打猎这事儿,自打顾庆之说,林黛玉也各方面打听了不少消息。
比方打猎分春猎跟秋猎。
春猎的猎物更加凶猛些,也更危险些。因为一个冬天都没什么吃的,猎物眼睛都恨不得是红的。
秋猎就好上许多,才经过贴秋膘的时候,不仅动作没春天时候凶猛,猎物也没春天肥美许多。
而且春猎遇险的可能性也大一些,稍微反应不过来,就有可能被伤到。
不过跟着皇帝打猎,就没这么多风险了。
有时候不仅用上林苑监养的动物充数,还会提前给灌点迷药,几乎是在打固定靶了。
“太上皇又病了。”顾庆之叹气道,他又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
林黛玉就没吃他这鱼饵,反而认真道:“那你别告诉我。宫里的事情,哪里这么轻易就叫人知道?”
顾庆之瞪圆了眼睛看她,这话憋住是真难受。林黛玉笑出两颗小银牙来,“你这模样倒是顺眼许多。”
太上皇生病也不是什么隐秘,经常进宫的人都知道,况且这次太上皇搞得人尽皆知,明显是想拿捏陛下来着。
林黛玉故意又等了片刻,这才道:“瞧你这为难的样子,说吧。本郡主心慈手软,许你开口了。”
顾庆之小声道:“心慈手软不是这么用的。”
这话太耳熟了,往常对上顾庆之,林黛玉不知道说过多少次。
今儿情况颠倒了过来,叫她心中一阵的畅快淋漓,她伸了手出来,在顾庆之面前正反这么一比,红着脸大胆道:“你都扶了我许多次了,我手软不软你难道不知道?”
说完不等顾庆之回答,林黛玉就把手收了回来,快步往前奔了好几步,又转头催他,“赶紧跟上,安国公小小年纪,怎么就虚了呢?”
在林黛玉的笑声中,顾庆之喊道:“心慈手软的郡主慢些,等等我。”
两人一前一后,有点你追我赶的架势,不多时便到了半山腰皇家园林的入口,再往上就不是那么好进的了。
玉泉山的泉水专供宫里用,防护级别拉满,下头一圈的庄子都是赏给勋贵宗亲的,旁人不得入内,就连林如海这个大学士,也是沾了自家弟子的光才能进来。
半山腰往上就是彻底的皇帝地盘,就是宗亲想进来,也得看皇帝乐不乐意。
两人站在门口不远处,已经能看见守门的侍卫手里的红缨枪了。
顾庆之拿了腰牌出来,“咱们进去看看?”
林黛玉正想张口,就想起顾庆之吧……皇帝是离不得他的,可这次行程是要来玉泉山三天,皇帝肯定是知道的。
她便扫了一眼顾庆之手里的牌子,“拿锦衣卫的管用吗?不得用那块御前行走的牌子?”
顾庆之叹气,“世态炎凉,人心向背啊。”
林黛玉笑出声来,往前走两步又回头催他,“你快些。”
进了皇家园林,就不好带那么些仆从了,跟着的人留在门口,顾庆之跟林黛玉两个进去了。
皇家园林,景色自然是不错的,虽然几年不曾有人来了,不过各种建筑以及里头的摆设,都跟新的一样。
两人沿着小池塘周围一圈的抄手游廊走着。
顾庆之道:“陛下说明年打算来避暑,叫我先看看。”
林黛玉抿嘴一笑,“才勉强到了冬天,距离今年夏天过去也不过才三个月。”
“未雨绸缪嘛,皇帝总归要比咱们想得远些。”
顾庆之敢继续说,林黛玉却不敢跟着他调侃皇帝了。虽然京里消息灵通的,人人都知道太上皇前几年打压皇帝,别说打猎了,皇帝连避暑山庄都没去过。
以一个皇帝来说,日子过得是苦了点。
“你瞧人家的这过径门修的。”林黛玉指着前头一个修成花瓶样式的门洞,“旁边还有花树。”
她拽着顾庆之到了自己方才站着的地方,“等春天花开了,这就是个天然的景儿了,多别致。”
林黛玉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国公府有假山有水,可拱门除了月亮门就是八角门,旁边连个点缀的格窗也没有,也忒俗了些。”
“我等着你呢。”顾庆之道:“上回去你家里,我瞧见花溪间,觉得很是不错,只是当时师尊病着,我也不好多问,如今——”
顾庆之故意停住了,叫林黛玉先想一想,这才道:“如今咱们都要成亲了,按理来说,主院的家具都要你自带,不如趁着量家具的功夫,连园林你也一并管了吧?”
林黛玉觉得这次是因为走了许多路,脸才热了起来。
“谁要管你这个——不对!家具也不是我去量啊。不对!还没到量家具的时候呢。”
“要是成了亲,你就更自由了,咱们就能去更多地方。陛下还想疏通整个大运河呢,还有两淮流域,陛下上回说了有两条河泥沙堆积特别多,怕是要改道,也想去清理一番。”
顾庆之话语里满满的憧憬,“你上回教我作诗的时候,还专门讲了大漠孤烟直和长河落日圆这两句,还说也不知道他是看了多么雄伟壮丽的景色,才能写出这两句诗来。”
林黛玉脸色沉静下来。虽然他诗词上的确没什么天赋,但是自己说得每一句话他都记在心里了。
“还有你那诗集,差不多也要开始准备第二本了。京城虽然看得七七八八了,不过京城的景多是人造的,还有那么些天然景色你没见过呢。泼墨山、蜀道难,你难道不想去看看?”
林黛玉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心情,她不自觉跟着顾庆之点了点头。
“我还爱看游记还有志怪,我——”
“你若是去了那么些地方,你也能写自己的游记跟志怪杂谈了。”顾庆之笑道:“所以我说,长明郡主,你也不想成亲之后头两年被圈在家里改园林吧?”
林黛玉忽得下定了决心,拉着顾庆之就往外走,“回京!现在就回京,趁天气还没凉下来,至少把花园子先改个雏形出来。”
真要拖她是拖不动顾庆之的,但奈何顾庆之配合她。
“郡主,不能这么走,你要直愣愣冲去我家里,我师尊真要打断我的腿的。我就是瘸腿儿的国公了。”
林黛玉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顾庆之,又看了看自己拉着他的手,认真道:“你说的地方我都想去看看,你不许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将来咱们两个朝夕相对,日夜同往,我若是骗你,万一你趁我睡着拿簪子戳我怎么办?”想到那个场景,顾庆之自己就先笑了。
“如今朝中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我先告诉你个秘密,陛下曾说要在有生之年,亲自看过大魏的每一寸土地,你说伴驾的人都有谁?”
顾庆之一边说,一边骄傲的指了指自己鼻子。
林黛玉不拉他了,又给他扯了扯外袍,叫更加平整些,翘着嘴角,“走吧。国公爷,陛下叫您看看明年避暑的园林合不合适,您得仔细看看。”
两人一路往前走着,林黛玉时不时来一句。
“这边气候跟南边不一样,照搬苏州园林是不合适的。”
“北边的花园子讲究规整沉稳大气,横平竖直四方路,这点也得考虑。”
“得找些常绿的树藤来,不然冬天花园子秃秃的不好看。”
顾庆之都一一答应了。
几人又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吃过饭,便又驾车回到了京城。
林黛玉原本就给京中不少贵女当诗词师父,又想着给安国府的花园子修得再好些,当下便是有请柬便去,小半个月下来,也见识了不少。
安国府本身就大,是能在自家院子里练习骑射还能跑马的大,修整自然是不能抹去这些优点的。
几天下来,别说各种注意事项了,就连草图林黛玉都画了不少。
顾庆之见了很是喜欢,道:“装裱起来,挂在咱们内书房里。”
顾庆之说完就卷了画,林黛玉倒也没拦他,毕竟装裱起来,也能保存的久一些。
“你这就走了?不吃饭了?”见他站起身来要走的意思,林黛玉觉得奇怪,又多问了一句。
“后天就问名了。我得回去沐浴更衣,再跟媒人交待两句。”
虽然“咱们内书房”这等描述都能装听不见,但是走到正式程序里,林黛玉还是有些羞涩。
“怪不得爹爹说晚上不回来吃饭,八成是去找李太傅了。”想起前头双方都同意,媒人却吵起来的那场纳彩,林黛玉还是觉得好笑。
“这次肯定吵不起来。”顾庆之斩钉截铁道。
“你怎么知道?”林黛玉道:“问名也是媒人来办的,请了庚帖带回去的。”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了问名这一日的早上,天才刚亮,林家侧门就叫人敲响了。
毕竟是问名,林家下人也都起来的挺早,只是门一开,瞧见外头是谁,里头人都愣住了。
“顾大人,您怎么来了?”
别说大清早的还挺冷,顾庆之拉着马进来,道:“我师尊嫁师姐,我得来帮帮忙。”?那不还是嫁给你吗?
只是没人敢拦他,顾庆之进去跟林如海一起吃了早饭,又换了生员襕衫,他原本年纪就不大,换了这身衣袍,又刻意收敛了气息,越发的像个学子了。
不多时,三位媒人到来,李太傅是没认出他来,但是忠顺王跟张监正对他是一个比一个熟,见他这幅打扮,大概也能猜到他什么主意。
张监正觉得好笑,是一脸止不住的笑意。
忠顺王跟他更熟些,脸上还起了坏笑,有种“我给你整个大的”的蔫坏感。
不过想归想,做是做不出来的。
有这两位的笑意,李太傅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这次问名倒是顺顺利利结束了。
林黛玉的庚帖送到了张监正的手上,张监正笑道:“我这就拿回去合八字。庚帖是该供奉在祖宗牌位前头或者庙里的,陛下的意思,不如把两位的庚帖供奉在太庙里。横竖国师跟先帝们也挺熟的,女方又是郡主,有先帝帮着照看,越发的天作之合了。”
这就叫人很感激,众人又一起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谢陛下隆恩。”
送走媒人,顾庆之很是长舒了一口气,靠在了椅子上,“今儿最累的就是我了。”
林如海哼了一声,叫道:“那叫郑发给你按按再吃饭。”他其实也挺累,一甩袖子也打算去书房躺躺顺便展展腰。
按说顾庆之扒在榻上按肩膀按背的,也不好叫林黛玉看见,不过小厮没来,林黛玉略带扭捏,又有点歉意的问道:“你八字……是怎么写的?”
原主小时候就当了乞丐,八字自然是记不得的。
顾庆之道:“我叫他们准备了两份,一份是按照我冠礼那天写的,还有一份是遇见师尊那天。”
林黛玉伸出两根葱白的手指在顾庆之面前一比划,又拿帕子挡了嘴稍微遮掩了一下。
“两份庚帖,那我嫁给谁呢?”
她笑得倒是挺开心,只是帕子挡着,酒窝就看不见了。
“按照七天来算,一三五就是国公,二四六是师弟。”
“那第七天呢?”
“总得叫我歇歇吧。师尊五日一休沐,我七天一休,我可太辛苦了。”
“我去看看饭菜。”林黛玉微微红了脸,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出去了。
不多时林家专职按摩的小厮郑发过来,给顾庆之按了肩膀和背,顾庆之又问:“林大人如何了?”
郑发笑道:“我爹给老爷按呢。我爹手劲儿没我大,正好给老爷按。”
问名是大清早,办完事儿吃过饭也不过才未时。
冬天半天短,睡觉是不好睡的,顾庆之手里拿了杯清茶,给忽然来了兴致的师尊背书。
这他也能理解,就收了这么一个弟子,再说是国公是国师,可科举上考到秀才就不考了,心里难免有些落差。
“倒是没落了学问。”林如海听他背完书,板着脸称赞了一句。
师徒两个正书房里闲聊,外头管家林满小心进来,道:“老爷,贾家来人报丧,说是长房嫡子妇于昨夜病故了。”
林如海眉头一皱,顾庆之还在想这是谁呢,林如海没好气道:“他不知道我今天问名?就敢来报丧?”
林满倒是解释了一句,“人死了也没办法。”
是王熙凤?
顾庆之也劝道:“师尊快别生气了,不值得。况且贾家都乱成这样了,我前几日还听说贾家去官府报了不少逃奴,听说卷了不少十万两银子呢。有能耐的都跑了,如今这些可不就是上头说什么,他们办什么吗?”
有顾庆之劝,林如海倒是好了些,况且虽然不少人知道他女儿今天问名,但贾家明显不在这个圈子里头。
“叫帐房准备名帖,备些奠仪送去。”林如海吩咐道。
去上香是不可能的,都不是一个姓,连五服都谈不上。
不过顾庆之看林满那神色,就知道贾家八成还有话。
他给林满使了个颜色,又跟林如海道:“贾家在大兴县,我听说他们一开始是去大兴县衙报案的,只是大兴县令问了问没受理,说这肯定要跨县追凶的,指不定还要夸州府呢,叫他们去顺天府了。”
林如海哼了一声,道:“顺天府尹还是谢大人?”也就是被贾家坑了的那一位。
顾庆之道:“正是。谢大人接了这案子,但是听说那边是瞒不下去了才来报的,远的走了三个月,近的也不见了五六天,五六天?快一点北直隶都出了,倒是不太好找。”
“御下不严,自作自受。”
林如海也就这八个字的评价了。
等吃过了晚饭,趁着天没黑,林如海叫他赶紧走了。
顾庆之熟门熟路的自然也不用林如海送了,到了前院,他倒是看见了林满。
林满道:“国公爷,那贾家送信的下人还有一句话,说是死了的那妇人,生前跟姑娘交好,又说她死前一直叫着姑娘的名字,想请姑娘回去给她上柱香。”
林满说完自己先摊了摊手,“我都没好意思说出来。”
顾庆之拍了拍他肩膀,“那人是贾家管内宅的妇人,每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连轴转的,交好我听着都亏心。再说她有父母有相公有女儿,临死前叫林姑娘的名字?贾家是真敢说啊。”
“着实不像话。”林满道:“人死为大,他们这是连死人都要拿出来说嘴。”
这边顾庆之回家,那边贾家没等来林家任何一个人,别说遣个体面的管家来上香了,就连送奠仪的都是放下东西就走。
王熙凤院子里,灵堂已经设好了,平儿带着大姐儿还有屋里几个妾在灵堂里跪着,贾琏不过进来上了柱香,就另寻了地方歇息去了。
要说伤心,贾琏也是伤心,就是伤心的程度有限。
王熙凤从小产就一直不好,这几个月更是整个人都熬干了,贾琏纵然是对医药一窍不通,也能看出来她活不久了,他早就做好了王熙凤要死的准备。
而且王熙凤这两个月着实可怕,皮包骨头的样子贾琏都不敢多看。
贾琏往榻上一倒,叹了口气,心想她死了也好,至少比休了她要好。
首先就是王熙凤的嫁妆,真要休了她,就算有个女儿在,万一王家要嫁妆,至少也得还回去一半,她嫁妆也没剩多少了。
这么一算,贾琏不由得又觉得王熙凤没出息,又有点恨她。别人两句好话就哄得她找不到北了,那么多嫁妆,明面上看着是落在他手里了,可实际上全填给贾家了。
再者他们将来是要打算回金陵的,王家也在金陵,若是真休了她,亲戚就成仇人了,反而不好办。
再一想贾家现在这情况,贾琏长叹一口气,“至少你现在死了,还能有个不错的葬礼。”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门口就传来有人轻轻敲门的声音,“二爷。”
是鸳鸯来了,贾琏虽然好色,不过从不强迫,那他就下了不少功夫研究女人。尤其现在这情况,鸳鸯是真应了她的姓——金。那贾琏就要维护好她了。
他走到门口,没开门,而是沉声道:“姑娘请回吧。夜色已深,路上小心。”
贾家虽然下人不多了,又有不少去忙王熙凤的葬礼了,可想想自己做的事儿,鸳鸯依旧是不敢大声,“二爷,你开开门,我有几句话要说。”
贾琏这才打开门,又回去坐好,视线盯着脚前三寸,连视线都不带飘一下的。
他本就生的好看,俗语说要想俏一身孝,在他身上也适用的。
再说如果说一开始还能回头,如今到了这步田地,鸳鸯也早就回不了头了。
“二爷也别太伤心了。”鸳鸯劝道:“二奶奶若是在世,也是不想二爷这般伤心的。再说还有大姐儿呢,平儿虽然体贴,可毕竟是个奴婢,二爷也跟大姐儿多说说话。”
贾琏叹了一声,视线缓缓移到鸳鸯脸上,稍稍停留片刻又离开了。
“我……”贾琏闭上了眼睛,“二奶奶平日里管家忙得不可开交,许是累病了身子,又为了子嗣日夜焦心,若不是前头没了那个孩子,她定不会……”
贾琏猛地站起身来,“我去给她上柱香。”
他身后,鸳鸯坐在了他方才坐过的地方,红了眼圈,许久没有做声。
第二天一早,出嫁的迎春也回来了。
没到灵堂,她便哭得不能自已,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走路都跌跌撞撞的。
哭完灵堂,迎春往后头去,王夫人叹道:“也不枉你二嫂子平日里疼你,你哭这一场,也算是回了她了。”
迎春眼泪就又下来了。
“也不全是哭她。”迎春越发的委屈,“婶子,我的命竟然这样苦不成?”
“那姓伍的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里不三不四的人带进家里,又要叫我出来见外客,说这个是他兄弟,那个是他上司,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女德女训都读过的,怎好抛头露面?”
不过两句话,迎春就哭湿一块帕子,“我不过分辨两句,他便拿林姑娘说嘴。说长明郡主得体大方,他也远远见过的,虽够不上跟人说话,但长明郡主不管是宴席还是聚会,从不像我这样装腔作势的,见了她的人都说她好。”
王夫人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你父亲给你找的女婿,我也不好多问,那人市井里长大的,又怎么可能是好人?”
贾宝玉一边看着,心里也是无比感慨,劝了两句忽然想起原先顾庆之说过的话:姐妹们在婆家受欺负,要兄弟撑腰的。
这事儿得告诉琏二哥!贾宝玉下定了决心。
迎春还在哭诉。
“……我不过说他两句,他便跟我赌气,又说自己上不得台面,不像我这等官家小姐要讲体统。再后来……他竟隔三差五的不回来了,我派人去找他,他竟还有个相好的是老鸨。我叫他洁身自爱,他又说这是办差。又说打听消息就要在酒桌上打听。跟上司交好也得请人喝酒,还说若不是我嫌弃家里闹得慌,他也不会另寻地方。”
“婶子,哪有这样当差的?”迎春捂着嘴大哭,“我当日出嫁,老爷还叫我好生奉承他,我——”
“婶子叫我多住两日吧。”迎春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就是死了也甘心了。”
第96章 这就是我的命
“快别胡说了!”王夫人劝道:“刚成亲的小两口哪有不吵嘴的,过些日子知道秉性,慢慢相处着就好了。哪里动不动就要死呢?”
迎春只呜呜的哭。
王夫人劝解两句,又叫丫鬟去收拾她的屋子,迎春在伍家吃不好睡不好的,一回来顿时就觉得疲惫,先回去狠狠睡了一觉,到下午才醒来。
她去王熙凤院子上了柱香,又掉了两滴眼泪,回来就见探春坐在屋里等她,神色颇有几分不安。
迎春嫁了人,自然也不像以前那么懵懂,探春过来什么意思,她大概也能猜到。
迎春上前拉了探春,道:“咱们里头说话吧。”
进了里屋,两人在床边坐下,迎春忽得又哭了,“这话我只跟你一人说,我只恨琏二嫂子不能早死两个月,不然我给她守孝,这亲事八成就能拖到不做数了。”
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探春吓得心咚咚直跳,可她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便依照着王夫人前头的言语,说了几句:“以后就好了,总要相处些时日的。林姑娘和薛姑娘刚来的时候,还有史姑娘,都是过些时日才好起来的。琏二哥跟琏二嫂子也是一样。”
迎春渐渐收了泪,探春想了想,从些微支末节的事儿开始问,“听说他无父母也无兄弟,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迎春道:“的确是没人了,只有一家五口当仆从——”
对上探春惊讶的眼神,迎春忙又分辨一句,“院子倒是还行,虽然只有三进,不过前院也有个小花园。正房也有五间呢。”
这么说两句,她又有点伤心,“不过前院算是二门外了,我也不好出去。”
探春有点恍惚还有点尴尬,这就是嫁出去当正妻?锦衣卫的六品官?
老爷当初也是六品,却不像姓伍的这样——说是六品官,都比不上贾家的管事。
“你好生歇着吧。既然是回来奔丧,怎么也能住上三五天的。有什么心理话你跟我说,虽然我……可说出来总归是能好受一些的。”
迎春点点头应了,送探春出来,又吩咐丫鬟,“原先吃的那个核桃莴笋炒腌萝卜丁,怪想的,去问问厨房有没有,要是有,晚上就吃这个了。”
丫鬟有点为难,虽然她出嫁也就两月,可跟两个月前比,家里又大不一样了。只是王夫人吩咐好好照顾……丫鬟应了声是,往厨房去了。
探春恍惚的出来,没留神被赵姨娘拉去了后头拐角。等她反应过来,就听见赵姨娘冷笑道:“她过得不好吧?”
探春对上赵姨娘,那是一百个警惕心要分成两百个用的,“大伯找这样的人家,出嫁前太太就说不好了。”
赵姨娘哼了一声,“你不用瞪我,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想告诉你,凭你的家室,将来找的人还不如他。别想着还能当千金小姐了。”
赵姨娘说完扭头就走,前头她虽然说再不理会探春,可毕竟是亲女儿,但低头也是不可能的,寻了个机会说话,也就这两句警告了。
以前是有国公府的牌子护着,可老爷现在就是白身,她还指望嫁到什么好人家不成?
下头人怎么出头,平常人怎么生活,这家里又有几个人知道的?
指望太太教她?别说太太有没有真心了,就是有,太太也不会啊。
赵姨娘愤恨又担心的叹了一声,回去自己屋里了。
“你好好读书。”她担忧的吩咐贾环,“家里都这样了,老爷当初答应你的田地,八成也不作数了,只有读书才能出头了。”
贾宝玉已经寻到了王熙凤的灵堂,先是上去规规矩矩上了柱香,这才跟贾琏道:“琏二哥,我有事儿跟你商量。”
两人出了灵堂,到外头空旷处,天色近黄昏,风又大了起来,贾琏搓了搓手,问道:“什么事?”
贾宝玉道:“二姐姐在婆家过得不好,那姓伍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说着为了取信贾琏,又把迎春的控诉一一都说了。
“二哥,你是知道我的,老爷太太管得严,我出不去府,屋里虽有些银子,不过都是袭人管着的。要给二姐姐撑腰,还是看你了。”
从贾宝玉开始说迎春过得不好,贾琏就是满脑子都是“怪不得家里人人都说他又痴又呆”,再两句话过去,无奈就变成了生气。
可听见贾宝玉这两句,贾琏又生出点生气都不知道该怎么生气的无奈来。
贾宝玉都多大了?贾琏想起自己当年,大概十五岁上下就出府办事了,他还被管着不叫出去?他几岁了?七岁吗?
贾琏冷笑起来,原先府上人人都说自己荒唐,只会惹老太太生气,还说宝玉孝顺,可贾家都这样了,他一点为家里分忧的念头都没有?还拿着父母管得严不叫出门当借口?
还有他的银子,全叫丫鬟管着?
这是当爷的?那是你丫鬟还是你娘?纵然是王熙凤,也要给他留些体己的。
“这事儿你不要管。”贾琏不耐烦的挥挥手,“成亲是怎么回事儿,夫妻是怎么相处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上下打量着贾宝玉,斜着眼睛满是轻蔑,“你还是个孩子。”
贾琏的恶意,贾宝玉是感觉到了,不过他也没多想,只是觉得琏二嫂子才死,琏二哥怕是心里不痛快,说话失了分寸。
到了晚上,贾赦那边派人来叫贾琏过去。
一进屋,贾赦便道:“你妹妹回来了?”
贾琏点头道:“回来了,还在二房哭诉一通,说伍玉华不是好人。”
贾赦也冷笑起来,转动着手上扳指,“她倒是知书达理,回来不给亲爹请安,跑去二房诉苦。”
只是冷笑归冷笑,讨厌归讨厌,迎春对贾赦还有用,他跟贾琏道:“二房和贾家那些逃奴,就是顺天府管,但顺天府要跨府缉凶也是不容易的,唯一能用的就只有锦衣卫。”
说完他很是自满的笑了一声,“当初我倒是没想这么多,如今倒是能派上用场了,你去劝劝你妹妹,过两日亲自送他回去,问问姓伍的这事儿该怎么办。要是追回来了,咱们两家一家一半,不叫二房知道。”
贾琏应了声是,虽然通过鸳鸯,从老太太屋里也摸出不少好东西来,可银子谁嫌多呢?
再说逃出去那些人,哪个不是府上的管事?哪个手里没握着大把的银子?
没本事逃不走的,就像四大奶妈,又没奶了,除了贾家把她们供着,跑出就是要饭都要不到热的,她们就不跑。
第二天一早,贾琏守在灵堂里,不多时就见迎春过来上香,等人上完香,贾琏把人叫到了后头屋子里。
“你再住一日,明天我送你回去。”
迎春飞快的一抬头,立即红了眼圈。
贾琏跟这个妹妹也没什么感情,他又不像贾宝玉,天天在后院待着,他要出门办事的,他哪里来的闲工夫跟姐妹们玩笑?再者他也没贾宝玉那么细腻的心,眼圈红不红的,他管这个?
但是伍玉华还有用,贾琏就得跟迎春解释一通。
“这已经是父亲能给你找到最好的人了。”贾琏耐住性子解释,“这人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姊妹,家里就他一个。你性子老实又木讷,被人欺负也不说,屋里嬷嬷都能骑在你头上。这等人家简简单单,免了侍奉公婆,更加不用跟妯娌小姑子相处,只用伺候他一人,难道还不好?”
迎春嘴里喃喃说了两句什么,不过贾琏没听清。
“你说他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又不着家。我问你,他是做什么的?锦衣卫!他要查案子的,你叫他天天留在家里陪你下棋不成?那功劳从哪里来?官怎么升?他又无背景,更无助力,所有的家产都是一个人奋斗起来的,短短不过十年就到了正六品的百户,这样的人你还不满意?”
迎春的头越发的低了。
“至于跟妓子来往,这又有什么?别的不说,就是你那宝兄弟,出去跟人喝酒,座上也是有两个妓子相陪的。”想起贾宝玉,贾琏又是一声冷笑,“你和该感谢老爷,至少这人不像你宝兄弟,喝酒还要戏子相陪。”
“你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了。”贾琏板着脸,说得越发叫人难堪,“贾家也不是荣国府,你嫁不进高门大院的。就是当妾,你也进不去。你容貌一般,更不会讨好人,你——”
迎春已经呜呜的哭了起来。
贾琏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养成这性子的。贾家的爷们,没成亲前屋里也有两个人伺候的,你难道没见过?你老爷屋里多少妾?二老爷屋里多少妾?”
“你看看咱们家里,我那奶嬷嬷的哥儿想要什么差事,也得请她娘来奉承你嫂子。那些管家们的老婆还有娘,头一等的天天去老太太面前奉承,次一等的守在门口堵我。你那相公也是一样。他请上司喝酒叫你作陪,这才是把你当一家人呢。你倒好,你把人推出去给相好的,回来还要埋怨人家品行不端。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说到这儿,贾琏也有点心酸,贾家一路下坡路跑下来,他一样也吃了不少冷眼,以前轻易能办成的事儿,如今就是请人喝酒也不一定能成了。
“你还嫌弃人家说林姑娘?京里谁不说林姑娘?你们前头说要办诗社,不也是因为林姑娘出了诗集想跟人比比?怎么,许你说,不许人家说?许你跟林姑娘比诗,不许人家拿你跟林姑娘比?”
“咱们不是国公府了,你也不能每日吟诗作画,下棋弹琴,十几个丫鬟伺候你的日子更是不要想。这人好歹还有个官身,你好好想想,这次回去好生过日子。”
“我告诉你,探春将来出嫁,还不如你呢。你别看咱们家里下人多,就觉得人人都该是这样,咱们家里还被皇帝勒令要削减下人呢,你整日都在做什么?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
说是好好教妹妹,可一番话说下来,贾琏自己也有些 烦闷,只是这两日还有人来吊唁,他也不好喝得一身酒气,只得又回了灵堂,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迎春从王熙凤灵堂出来,脑袋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全凭多年的记忆带着双腿迈动,这才回到了王夫人院子里。
“二姐姐。”贾宝玉的一声惊呼,叫迎春回过神来,一对上宝玉清澈且满是关切的眼神,迎春不由得又红了眼圈。
“我一起来就来寻你了,我想着咱们后头院子逛逛,总能好些的。”贾宝玉情真意切的道:“不过听说你去祭拜一直没回来,我猜二哥哥把你留下来了?”
迎春点了点头。
贾宝玉又问:“他怎么说的?可说要去教训教训那姓伍的?”
迎春麻木的摇了摇头,“他说……他亲自送我回去,叫我好好过日子……”
一瞬间,贾宝玉握紧了拳头,“他怎么能如此无情!”
迎春没说话,又缓缓摇了摇头。
贾宝玉陪她走进屋里,又给她倒了热茶捂在手里。
“二姐姐别怕,我……”他犹豫片刻,下定决心道:“我去找林姑娘,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不信她也如此无情,还有那姓顾的,虽然他趋炎附势是个小人,但言语里也对你们多有怜悯,我去求他便是,他是锦衣卫千户,他能管住姓伍的。”
迎春再不食人间烟火,也知道不能叫贾宝玉去的,她忙拉住人,只是要阻止……她总还抱有一点点希望,她自己没脸去求林姑娘,可宝玉……
迎春犹豫许久,道:“这就是我的命……”
她说完便回了屋子,只留下贾宝玉一人在外头,呆呆的站了好久。
贾琏差人去伍家传了消息,约定第二日中午送迎春回去,顺便在伍家吃个饭。
第二日一早起来,迎春各处行礼道别,一脸愁苦上了马车。
贾琏瞧见她这样子就不开心,没好气道:“六品的官,你好歹还有个敕命,老太太也不过如此了。你进出还有马车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迎春低低应了声是,上了马车道:“二哥这就送我回去吧。”
这句话说得还算得体,贾琏上了马,陪在一边,一行人往朝阳门去了。
贾家在内城,距离朝阳门大概十里上下,城里人多,马车晃悠悠过去,正好巳时末。
伍玉华出来迎了迎,当着贾琏的面也很是客气。
迎春下了马车也没多说什么,只说要洗漱,带了丫鬟匆匆往后头去了。
当日迎春出嫁,贾琏也是亲自送来的,不过如今心境不同,再看这院子,就能看出许多妙处了。
“这院子怕是没点关系置办不下来。”贾琏也挺客气的,“外头就是朝阳门的仓库了,周围一圈——”
京城几个门,各有各的用途,朝阳门走的是粮车,再有就是番邦进贡的队伍。
门里的仓库也放得是这两样东西,算是挺重要的地方。
贾琏想了想周围一圈都住的什么人,“这地儿好。”
伍玉华很是骄傲,“总归是朋友们给我几分面子。”
既然是大舅哥,那吃饭就不好找别人陪了。伍玉华叫了饭菜送到家里,请贾琏去了前头的小厅。
两杯酒下肚,贾琏先从迎春身上打开了话匣子。
“我这妹妹,着实不像话。你也知道我们家里,原先的确是有些家产也有些地位的,我那妹妹……纵然是我们外头难一点,里头她们的日子要好过许多。她自小被娇养长大,总归有些不适应。”
这话真要说,也不算是贬低,甚至说是解释里还带了点夸耀。
伍玉华为什么跟他们家结亲,贾琏也知道,也就是奔着千金小姐公侯之女这个名号来的,往这方面说总归是没错的。
两人格格不入,是因为迎春原先的门第太高,能嫁给伍玉华,是因为千金小姐落魄,这么解释,伍玉华不会生气,反而会开心。
果不其然,伍玉华脸上有了笑意,“夫人娇贵些也是正常。”
贾琏便又顺着这意思说了两句“也不好叫女子先低头”等等,话题就转到了贾家逃奴身上。
伍玉华市井里摸爬滚打上来的,人更是精明,贾琏提个头,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伍玉华一口干了杯中之酒,道:“咱们如今是亲戚了,我问你,他们带走了多少银子?真有十万两?”
“不止。”贾琏道:“跟顺天府只说了十万两,是怕说得太多,他们找到人直接杀人灭口,吞了银钱,你既然说咱们是亲戚,我给你交个底儿。”
“单就说二房的陪房,男的是管春秋两季的地租的,荣国府落魄的快,我只说去年,一年的地租就有四五万两,秋天的地租占大头,快三万两。荣国府二房当家,这也不是什么隐秘,女的府里风光二十余年,就连如今的长明郡主,当日都被她欺负过。”
“奴大欺主。”伍玉华陪着喝了一杯,“我如今是长了见识了。多吃些菜,光喝酒容易醉。”
但是光喝酒也是在暗示对面,他没防备人。
贾琏又道:“管地租他们肯定要给自己留下来些,就算一年只贪四千两,二十年下来也有八万两了吧?这么说吧,荣国府当年刚建府的时候,地租最多一年能有七万两,然后年景就一年比一年差了。中间经手的人,从田间地头,到这一路买卖运输的,都吃饱了。”
“这还不算完。”贾琏又倒了杯酒,“这家还有个女婿,他们家是求了体面,把女儿放出去了。这女婿是做古董生意的。”
伍玉华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古董生意本钱要多少,是个人都知道。
“没边没沿的,从种地的直接去买卖古董?我猜他古董铺子里不少东西都是从荣国府里偷的。”
贾琏许久不曾喝酒了,不过几杯就上头,“别的不说,单就这一家,抓住了至少二十万两。”
伍玉华都屏住呼吸了,“二十万两……这事儿可以做。”
他语速快了起来,“他们已经跑了三个月了。嗯……先说路引,他们肯定在大兴县办过路引,不然连顺天府都出不去。你回头写个名单给我,还有这些人的样貌体征,先去县衙查他们办出来的路引。能查到就好办了。路引上都要写目的地,他们带了许多财产,必定不会进山当野人的,肯定是要跟着路引走的。”
“还有金陵,既然是老家,他们在那边办事儿想必也方便。”
“这事儿我一个百户,我办不了,我得把我上司拉进来。”伍玉华算了算,“如果真有二十万两,大概能找回来七八万两。我留两万两。”
贾赦原本给贾琏的底限,是让出去五成,剩下五成他们跟伍玉华对半分,如今这比贾赦的底限要好太多了。
“你多留些。”贾琏道。
伍玉华笑道:“这事儿要能办成了,就是拿十万两去给我疏通关系,上下都得谢我,我留两万两已经够可以了。”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碰杯喝了酒,贾琏又拿了五百两的银票出来,道:“查户籍要去找主簿,还要找户房的文书,这银子你先拿去疏通。我知道锦衣卫的银子能等后头找到人了再分,可县衙的银子得先给,而且不能叫你掏。”
两人是越发的看对方顺眼了,甚至迎春冷冰冰的态度,在伍玉华眼里也不是什么问题了。
他甚至觉得这等有钱人家的姑娘,能热着脸应他才奇怪呢。
两人一顿酒吃了整整一个时辰,贾琏憋了好几天也没刹住闸,喝上头又在伍家睡了一觉,临近天黑才回去,他先找了贾赦,“事情办妥了!”
只是亲爹却没他意料中高兴,而是叹了一句,“王子腾死了。两天前死了,今儿才发丧。明早你去王家一趟。”
贾琏一口气憋在胸口,半天才吐出来。
原先他们计划要休了王熙凤,那王子腾自然是罢官的好,可如今王熙凤作为贾家妇死了,还留了孩子下来,王子腾就好好活着最好,毕竟是亲戚,也是个庇护。
“怎么就死了呢?”
“死得活该!”
皇宫里头,皇帝怒道:“生生把自己作死,王子腾的确是个能人。这些当年陪着先祖一起打天下的人,的确是会想。”
王子腾是从一品的高官,又是奉旨巡边,随行人员也不少,光良医就有两位。
如今他病死在京郊,皇帝叫人去一查,两天就有了结果。
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又刻意吹了冷风,原本大概是想博得皇帝同情,谁料身体没熬住,就这么死了。
顾庆之拿起书桌上那一摞个人口供看了看,皇帝又道:“这个蠢货,这下可好,朕还得帮他掩饰,免得叫人觉得朝中大臣都是蠢货。”
顾庆之道:“臣倒是觉得没什么可遮掩的,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报出去,也好叫大臣们知道,不管做什么,皇帝都能查出来,不想死后被鞭尸,被同僚们嘲笑,就得老老实实的,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王子腾这也算是社死的鲜明案例了,俗话不是说,就是被车撞,也得坚持到清空手机浏览记录才能晕过去。
王子腾搞这么一出,正好当做反面案例。
皇帝一想正是这个理,正要说话,外头有太监来报:“陛下,太上皇请您去一趟。”
不用说,还是为了王子腾的事儿。
皇帝一看天色,道:“爱卿回去吧,一会儿风该起来了——”说完皇帝一笑,道:“朕差点忘了,冷风从不吹国师的。”
顾庆之陪着皇帝一起从御书房出来,又送到后门口,这才折返过来,从前头出宫了。
到了太庙,顾庆之又去上了柱香,看了看自己供奉在案台上的庚帖,这才出来。
皇城东南角的林家,也有人在说庚帖。
“庆之不来,你倒是没下饭的菜了?”
林黛玉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笑笑,“爹爹,他有正经事儿要办。我就是觉得……庚帖供奉在太庙里,也太——”
她这几日出门,遇见人就要被调侃两句。
瞧见自己女儿这不好意思的模样,林如海有些开心,如今长明诗集的爹这个名号渐渐传了开来,叫林如海想起从前自己弟子没大没小的话语“大魏朝著名女诗人林黛玉那没用的爹”。
自家弟子是有几分预言天分在身上的,尤其那首诗,林如海也听人说了不少例证。
可如今看见女诗人这副模样,林如海笑了,女诗人的爹要嘲笑女诗人不够聪明了。
“枉你平日聪慧,竟然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张监正把庚帖供奉在太庙吗?”
林如海是知道自家女儿是真的聪慧的,自然不会留给她反应时间,而是道:“庚帖原该是供奉在男方家里的,寻常人家供奉三日,讲究一些的供奉一个月,公侯之家就是供奉三个月的也大有人在。”
“你自己想,安国府里快两百人,还有铺子田地等等,加起来肯定是过一千人了。又是冬天,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算不算不吉利?又或者冻死些家禽的,这算不算上天预警?”
“可若是供奉在太庙就不一样了,拿大魏朝来说,除非地龙翻身,或者扫帚星临朝,别的都是稀松平常。”
听见自家亲爹举的这两个例子,林黛玉是胆战心惊,这可是连皇帝都要下罪己诏的大事件。
“父亲你别说了,庆之常说好的不灵坏的灵的,万一——我就真嫁不出去了。”
林如海瞧她这个模样,越发觉得好笑,“无妨,到时候咱们招赘就行,左右还是他。”
这下林黛玉是听出来亲爹在调侃她了,她气呼呼的哼了一声,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怎么反驳,便道:“爹爹多吃些饭菜吧,也好少说些话。”
第97章 第一次泡温泉
小雪这天,京城天上洋洋洒洒飘了些雪花,不大,不过应景是够了。
等林如海休沐的时候,几人又是一队马车往西山的温泉山庄去了。
温泉在京城是个稀缺资源,就西山这边有,所以虽然顾庆之调侃两句,“师尊早先还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如今也要跟着享受了?”
林如海只当没听见。
他比顾庆之实在多了,当时只觉得自己的确是想去泡泡温泉,也就没多说什么,上了马车才想起来怎么反驳,于是很是不甘心的在途中休息的时候来了一句,“要么我带玉儿回去吧,你一个人去泡?”
林黛玉倒是没想太多,直接便道:“爹爹,我还没泡过温泉呢。”
顾庆之嘻嘻笑了两声,“师尊,这是弟子孝敬您的,还请您笑纳。”
休息片刻,大家又上了马车,继续往西山去了。
午时刚过,众人就到了温泉山庄,顾庆之这山庄是皇帝当了皇帝之后的庄园,在西山的一众温泉山庄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好庄子。
冬日进补大概就是各种各样的羊肉汤,还有俗称小人参的白萝卜,再有就是黄芪麦冬当归这等补血补气的中药材,山庄准备的饭菜也是按照这个规格来的。
吃过饭稍歇歇,就是准备去泡汤了。
山庄到手之后,顾庆之修整过的。考虑到现在这个年代大家的心理,还有他的社交圈子,当众袒露身体是不可能的,所以除了院子正中间的大汤,顾庆之还根据院子布景和地形建了五个小汤。
其中三个小汤连在一起,中间有汉白玉的半高石墙隔开,上头还镶嵌了红雪松的屏风,这木材天然就防潮防霉,用在汤池里是最好的。
后头两个小汤就是彻底分隔开的,也建在后院,主打一个隐秘隔音。
泡汤自然是要备些零食和茶水的。
各色点心干果就不用说了,汤池温度高,泡久了自然也是要出汗的,那茶水就得稍微清淡些。
顾庆之叫人准备了果茶。
红茶打底,加上烘干的苹果片跟霜橙片,最后两颗□□糖下去,喷香扑鼻。
既有水也有糖分,免得泡到低血糖。
“师姐泡上一炷香功夫就起来走走,仔细泡久了头晕。”
“这茶倒是不错,冬天喝很是温暖。”还没等进去呢,林黛玉就喝了两杯了。
顾庆之笑道:“这个也能拿来煮酒,再加些——”
一边林如海咳咳两声。
别说当着人家爹的面,劝人姑娘喝酒,的确是不太合适。
林如海嫌弃的看了一眼那大茶壶,道:“你们倒是会糟蹋东西的,正山小种加上祁门红茶,味道串了不说,还要加些果片——”
他一边啧啧一边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喝什么。”
顾庆之笑道:“师尊尝尝?祁门红茶气味芳香,正山小种经久耐泡,师尊说不定喜欢呢?”
他一边说一边举着杯子,林如海倒退两步,“我不可能喜欢喝这种东西。”他护着自己手里茶壶,生怕串味儿的样子。
顾庆之跟林黛玉两个对视一笑,一见他俩这模样,林如海就觉得不太好,“你们又做什么了?”
两人又对视一眼,继续笑。
林黛玉清了清嗓子,道:“上回说要泡温泉,他就说要准备些茶水试试。后来……”她戳了戳顾庆之。
顾庆之也清了清嗓子,“师尊觉得早上的茶叶蛋好不好吃?”
林如海瞪大了眼睛。
林黛玉点点头,“正山小种、祁门红茶,还加了九曲红梅跟六安瓜片。我们两个试了好几种配方呢,这个煮出来的茶叶蛋最好吃。”
林如海倒退一步,也不知道说的是有辱斯文还是糟蹋好东西。
顾庆之忙追了上去,火上浇油道:“茶叶蛋怎么可能不放茶叶?放了好茶叶蛋才香啊。都是吃吃喝喝,这茶叶不过换了个方式陪在师尊身边。”
林如海猛地停住脚步,“你重新找一处地方,我下午想一个人清静清静的。”
顾庆之也不在意,都这么熟了,自家师尊什么意思他也明白,两人若是一起,他势必是要侍奉林如海的,不如大家分开,各自享受,横竖丫鬟小厮都不缺的。
——总不可能是因为那两个很好吃的茶叶蛋生他气了吧?
顾庆之停下脚步,左右看看。
往后头去找他师姐是不可能的,想跟他师姐一起泡温泉,至少也得等明年冬天了。
倒不是说他们成亲得冬天,而是就算成亲早,也不能夏天去泡温泉吧?
院子中间倒是有个露天的大池子,不过这个池子多半是起到造景的作用,周围的假山怪石嶙峋,温泉的热气笼罩上来,看着挺有意境,真要泡是不可能的,下去就得刮出一身血痕来。
“唉……”顾庆之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往不远处忠顺王的池子去了。
忠顺王年纪大了,早年也亏空了不少,虽然这两年开始保养了,不过到了冬天是不太好过的,尤其京里干燥,他家里烧了地龙就更干燥了。
每年刚到冬天,还有冬天最冷的时候,他基本都要在温泉山庄住上那么十几天。
顾庆之进了院子,忠顺王才睡了午觉起来,听说顾庆之来访,叫人把他带去了书房,笑道:“你事情多,倒是没我清闲,没见你过来泡几次。”
“这不就来了?”顾庆之跟忠顺王也没什么好见外的,道:“我来看看王爷的汤池。我那汤池是才修的,肯定有不合适的地方,王爷的汤池用了许多年了,想必各种家具搭配都是非常合用的。”
忠顺王站起身来,道:“走,我带你去泡泡。”
忠顺王的汤池跟顾庆之的差不太多,都是三面建墙,一面开口,可以一边泡汤一边看景。
几个汤池中间也是半高的墙隔开,就是上头没屏风了。
忠顺王先下了池子,一边泡着一边道:“原先上头也有屏风,不过后来发现有个半墙就够了,再加上屏风反而说话不方便。”
顾庆之嗯了一声,水蒸气布满整个房间,说话听着就挺闷,真要再隔点东西,得喊了。
“你那边也是一样。”忠顺王又道:“一开始这池子里有两个汉白玉的躺椅,后来换成木头的了。虽然是在水池子里,汉白玉也太硬了。”
“诶呦,那我回去得换了。”顾庆之道。
忠顺王笑了两声,“别的就没什么了。剩下你喜欢什么,安排什么就是。”
其实后头还有两个供他玩乐的池子,但这就不能带顾庆之去看了,忠顺王也怕皇帝骂他带坏顾庆之啊。
顾庆之靠在水池里的躺椅上,这躺椅距离水面挺近,温泉水将将能把人盖住的程度。
不会因为水太深而胸闷,也不会因为水太热而难受,总之一切是刚刚好。
前头一面是敞开的,后头应该还有透气孔,顾庆之能隐隐察觉到有小风从脸上吹过,还挺舒服的。
躺了片刻,丫鬟送上了茶点等物,隔壁的忠顺王道:“前头王子腾给自己作践死了,太上皇不叫公布详情来着。太上皇……年纪也不小了,皇帝心软答应了。”
这可疑的一顿,八成是里头还有点事儿,不过顾庆之没问,而是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儿。说不说都没什么明显的好处或者坏处。”
忠顺王笑了一声,“尹恩立出了个主意,说可以拿这个钓鱼,不过被皇帝骂了一句。”
“陛下很是正直。”顾庆之道:“大臣们也放心,若是上头人疑心病重,那下头办差的人想的就不是怎么办好差,而是:这是不是陛下在试探我了。”
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忠顺王换了个姿势,又叹道:“王子腾啊……前头跟先祖打天下的那些人,也没剩下几家了。人常说撑过五代才能传家,看这些人就知道了。那样显赫的功绩,那样丰厚的家产,一样传不过五代。”
顾庆之笑道:“我就不用担心了,过完这辈子我就回天上去了。”
忠顺王失笑,“你果然会安慰人。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不了那么多。”
这边再说王子腾,贾家也在说王子腾。
“他们要回金陵了?”贾赦惊讶道。
兄弟两个坐在书房里,贾琏站在贾赦背后,三个人都是愁眉苦脸的。
贾政点点头,“开春就扶灵回祖籍,已经开始变卖京中家产了。”他又跟贾琏道:“你那媳妇也得安葬回祖坟,不如明年跟着他们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
贾琏犹豫一下,贾赦道:“再看看吧,家里事情多,老太太也不太好,离了他无人办事的。”
更重要的是伍玉华那边追捕贾家逃奴,得有他看着。
贾赦长叹一声,“他们的确是支撑不住……除了王子腾,剩下人都没有官身。”
“回去怕是也不好过。”贾链皱着眉头,显然是想到了他们的以后,“原先他是从一品的大员,金陵周边不知道占了多少地,如今子孙还没成长起来,他就先死了。以前吃进去的东西都得吐出来。”
“……从一品的大员,该是有两个去国子监的名额的。”贾赦想了想,又问了一句。
贾政道:“我问了,说是给了幼子跟长孙,他们在国子监附近买了个两进的小院子,留了可靠的老仆人照看。只叫读书,连家眷都要跟着一起回金陵。”
这举动打着什么主意,贾赦也能看出来,“别的不说,有他们两个留在京城,虽然还不曾进学,但也是个威慑,若是能考出来,王家还能立住。”
贾政捋这长须,道:“最好就是明年考过,中个秀才,不然后年是乡试年,考秀才是停考的。若是考不过,就又是三年。”
以前不觉得,如今贾赦是深刻明白什么功名,什么叫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
“咱们家里这么多人,怎就没一个——”话说到一半,贾赦想起贾珠来,又重重叹气。
贾政也知道他为了什么停顿,“珠儿——悔不当初啊!”
贾琏安慰道:“读书不容易,别说咱们家了,王家也一个读书的都没有,就是老太太的娘家史家,素有‘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说法,史家人够多了吧?一样没人考出来。”
一说这话,贾政顿了顿,“我怎么听说……史家不大好了?”
前头贾家差不多算是被夺爵了,能靠的无非姻亲,一个史家一个王家。
如今王子腾死了,王家败得比他们还快,史家老太太虽然送了两封信去,可没什么回应不说,史家都有点闭门谢客那意思了。
“史家人多。”贾琏说着自己听来的消息,“听说是在金陵那边犯了事儿,叫人进京告了御状,还滚了钉板的。”
贾政叹气道:“虽然说枝繁叶茂才是兴盛之兆,可人多了哪里管得过来,这又是败家之根本了。”
贾赦问:“你书读得怎么样了?可能考上?”
“已有七八分的把握。”贾政说这话的时候,原本愁苦的脸上也有了笑意,照他那性子,很明显不是七八分的把握,他是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上。
贾赦松了口气,“这就好。别的那些亲戚不说,咱们兄弟两个一母同胞,总归是要互相扶持的。你只管好生读书,剩下的事情全叫琏儿去办。”
气氛轻松了些,兄弟两个互相勉励一番,贾政这才起身告辞。
贾琏送他二叔出去,回来就看见亲爹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伍玉华那边,去催催。”
“这才多久?周瑞那一家子提前跑了三个月,怕是不好找。催得极了,万一——”
贾赦眼睛一瞪,不耐烦道:“那就去看看你妹妹!”
天气寒冷,除了要赶生计的,多数人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尤其薛蟠这种懂得不多,去不去都行的人,也就是趁中午太阳最好的时候出去看一圈。
午时刚过,薛蟠就跳下马车回到了梨香院。
“这天气可真够冷的。”他一边搓着手,一边探手去冰香菱。
香菱一边笑一边躲,道:“大爷,太太让您一回来就过去呢。”
薛蟠脸上笑容收敛许多,“那等我回来你再给我暖暖。”
到了薛姨妈屋里,瞧见他母亲跟妹妹对面坐着,薛蟠上去招呼道:“母亲,妹妹。”
薛姨妈道:“来坐。贾家去金陵的人,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这是给薛蟠去办过继的人,薛蟠自己也挺关心的,他算了算道:“这月底肯定能回来了。”
薛姨妈松了口气,“也算了我一桩心事。”
薛蟠却觉得有点假,以前干什么去了?
一边坐着的薛宝钗,又把手里帕子往前推了推。
“这是你妹妹绣的手帕,回头你送给元春。”薛姨妈交待道:“好生对她。”
薛蟠这下没忍住,冷笑一声道:“您该不会忘记这亲事是怎么来的了吧?是咱们算计来的,妹妹还叫我去生米煮成熟饭——”
“你胡说什么!”薛宝钗冷着脸,一下子就怒了,“你自己做的事情,往我身上推?”她说着便红了眼圈,“我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又趴在薛姨妈怀里哭了起来。
“这是你亲妹妹!若不是你不争气还打死人,咱们哪里用寄人篱下?”
“行啊。我不对,是我算计来的。”薛蟠也冷着脸道:“那元春又能对你多好呢?虽然你兄弟是个混蛋,但你宝姑娘是出淤泥而不染?我说你少往人家跟前凑,就是帮我了。”
这话的讽刺意味太强了,薛姨妈也气红了脸,道:“若不是你,你妹妹何苦都脱到现在还不成亲?你不知道感激你妹妹,总拿话语来刺她,你也太没良心了!”
薛蟠指了指自己鼻子,却换了个话题,“前儿还收到夏家的信,跟咱们家里是世交的桂花夏家,人家家里也只剩一个女儿,跟咱们家似的,她就立了女户,说要开春招赘,还要请咱们去观礼。不是我说,陛下鼓励医女宫女等等立女户的,京里这些日子立女户的人也不少,也不是非要嫁人才能有出息的,妹妹既然总说自己是女中诸葛学富五车,也该要自立起来才是。”
薛宝钗的哭声跟薛姨妈的“你少说两句”同时响起。
薛姨妈又道:“不知道你在哪里灌了狗尿,回来拿你妹妹撒气!”
“我并不曾说自己是女中诸葛学富五车。”薛宝钗分辨道,“不能因为你不识字,就瞧不起读书的人。”
薛蟠冷笑,也不想多在这屋里待了,“没错,你没说,都是贾家人说的,贾家人都把你夸成仙女儿了,怎么也不见他们来下聘呢?”
说完他便踢了帘子出去,薛姨妈跟薛宝钗对视一眼,薛姨妈道:“你哥哥也不知道怎么了?”
薛宝钗擦擦眼泪,道:“是外头人说了什么?还是大表姐说了什么?哥哥怎么就跟咱们离心了呢?”
薛姨妈沉思道:“是得想个法子。”
申时刚过,顾庆之婉拒了忠顺王留饭,回到了自己的庄子上。
林如海跟林黛玉也泡完温泉出来了,虽然中午没少吃羊肉,不过泡温泉也挺耗费体力了,两人都饿了。
林黛玉道:“爹爹也真是的,虽然是关门弟子,可也不好把人撵走的。”
林如海觉得好笑,尤其是她这个嘟着嘴表达不满的表情。
虽然说女大不中留,可——
林如海叹气道:“还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您是不是还要说胳膊肘朝外拐?”林黛玉不满道,“您那胳膊肘往里头拐拐我看看?那就得折了!”
林如海大笑起来,顾庆之正好进来,听见笑声便道:“师尊遇见什么高兴事儿了?叫我也听听。”
没他女大不中留就是个调侃,有了他就是现实了。
林黛玉赶紧跟亲爹打眼色,她不当着顾庆之的面,倒是能堂而皇之的说些帮衬他的话,可当着面……她有点不敢,主要是猜不到顾庆之能有什么反应。
而且以前的反应……咳,脸又烧起来了。
林如海也是不愿意说什么女大不中里的话的,道:“说我以前是个老山参,你这温泉养人,如今泡成红参了。”
老山参又干又皱,红参是泡发后又蒸的,又红又胖,这笑话就还挺应景的。
屋里三人安静片刻,齐齐大笑了起来。
林黛玉一手拿帕子掩着嘴,另一手抵在自己腰间,手肘还卡在桌边上,这才没笑下去。
顾庆之便道:“师姐快别笑了,以前是个粉桃子,如今要笑成红苹果了。”
林黛玉两只手撑着帕子,挡在头前,那帕子抖啊抖的,就想让人伸手夺了过来。
正笑着,林如海肚子里咕噜了两声,顾庆之便道:“可了不得了,好好的红参,再不进补些,就又 要变成老山参了。”
才刚止住些笑的林黛玉又开始抖了,那帕子又被举起来,挡在了脸前。
“师尊请。”顾庆之拉着林如海出来,道:“咱们去看看吃什么菜吧,也叫师姐好生笑笑,憋着多难受啊?”
泡完温泉,还是山泉,林如海是心旷神怡,回头扫了两眼,笑道:“也别搞那些羊肉等等发热的食物了,进补也算了,晚上简简单单吃些东西,早些睡觉,好好歇歇。”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肉还是要有的,泡了温泉确实挺饿。”
天刚有点黑,晚饭就端了上来。
酸萝卜老鸭汤,再一个红烧黑鱼,粥是猪肝粥,还有两样绿叶蔬菜。既然靠着温泉,种菜总归是不受寒冷影响的。
“你还真少不了鸭子。”林黛玉吐槽道,然后就给自己盛了一碗,“闻着酸酸的特别开胃。”
“酸性收敛。”林如海点评道,读书人总归都是懂点医的,“秋冬宜收不宜散,是该吃些酸的。”
两人一人一碗酸萝卜老鸭汤下去,顾庆之这时候还没察觉到不对。
不过等两位林姓家人开始喝第二碗的时候,顾庆之觉得有点不对了,“师姐不是不爱吃鸭子吗?”
林黛玉跟他眨了眨眼睛,头一歪可可爱爱道:“可是你喜欢吃呀,我想跟你喜欢吃一样的东西。”
顾庆之恨不得捂住胸口大喊两声,“师姐吃,多吃点。”
林如海也去盛了他的第二碗酸萝卜汤,顾庆之道:“师尊少喝些酸的吧?上回不还说吃多了酸的烧心吗?”
“无妨。”林如海道:“前头是修书整日不活动,乔太医开了药,如今又不整日坐着,已经全好了。”
然后他们就又一人来了一碗。
顾庆之如今算是明白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咱们家不缺这些鸭子,不过……要么以后还是分开吃饭吧。”
两位林姓家人齐齐笑了起来。
等吃过饭,天差不多就黑了。
虽然在山庄里,路都是修得好好的,不过到了晚上,人总有个路不好走的概念。
林如海先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道:“明儿谁也不许吵我,我要好好睡一觉。”
他起来先走了。
虽然是师尊,但是个男的,住山庄自然是不能住后院的,林如海就住在东北一点的客房里,从前厅直接有抄手游廊能过去的,两边还有灯笼点着照明。
顾庆之也就没送他。
“师姐要去歇息吗?”
林黛玉点了点头,山上本就凉,潮气也大,虽然是温泉山庄,坐在厅里不冷,但也没热到哪儿去。她现在就想暖烘烘的躺一躺。
顾庆之拿了个琉璃的灯笼给林黛玉提在手里,“我陪师姐过去?”
未婚妻嘛,自然是住在后院的。
两人出了正厅,沿着木头拼接的小路往后院去。走夜路的人都知道,灯光肯定是要拿在自己手里才清楚的。
虽然路两边也有挂着的灯笼,林黛玉手里提着的那个,不能说不够亮,只能说提不提都一样。
夜深人静,天上繁星点点,不远处又有潺潺流水声,总能叫人生出点别样的憧憬来。
顾庆之道:“等明年咱们自己来。”
林黛玉脸上一红,轻轻嗯了一声,她……她其实也有点期待婚后生活。
“可以天黑了去泡温泉,煮些热酒来,外头点着小小两根蜡烛,天上还有雪——你喜欢大雪还是小雪?”
一想万一不下雪,这国师就要去开祭坛祈雪了,林黛玉不由得笑出声来,“你可别说了,承诺这么多,万一你做不到呢?”
“怎么就做不到呢?”顾庆之去轻轻拉着林黛玉的手,林黛玉缩了一下,又把手递了过来,像是两人共同提着灯笼一样。
林黛玉瞧着两人手,忽得笑了起来,她把灯笼提手一递,塞在了顾庆之手里,然后飞快的放手,又提起裙摆往前快步走了两步。
“庚帖还在太庙呢,就想跟人泡温泉了?”林黛玉神采飞扬哼了一声,“你想得倒是挺美,羞不羞?”
顾庆之觉得自己大意了,手里那提手虽然还有几分余温,但这是灯笼啊。
伴着轻笑声,林黛玉又往后头院子走了两步,“明早想吃梨。国师赶紧回去吧,不用送我了。”
第98章 快过年了
第二天一早,早饭有点离谱,特指林黛玉面前的。
先是一小碗醪糟浸梨,醪糟加了枸杞煮开,放凉之后加上切好的梨片浸泡。
“这菜最难拿捏的就是腌渍的时间,泡久了梨就软了,泡的时间不够,味道没融合在一起,梨是梨醪糟是醪糟的。”
下头还有两碟凉拌菜,一个是梨丝拌山楂,还一个梨丝拌白菜心。
之后是热菜,拔丝梨,最后是常规最常吃的炖梨。
好在都是小小一碟,加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两只梨。
林黛玉没搭理一脸笑意等着她回应的顾庆之,而是跟林如海道:“爹爹,咱们家穷了吗?大早上竟然连米粥都吃不起了。”
林如海虽然不知道什么叫“我也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但是对他们两个这腻来腻去的行为还真是——腻味,他挤了点假笑出来,道:“咱们家可没这条件,下了雪还能让你吃上新鲜的梨。”
难得吃瘪,不过林黛玉也不在意,她指了指炖梨,道:“一会儿回京城,这个留在车上吃吧,车里多热啊。”
顾庆之道:“都有都有,准备好了。”
当然这些菜就是端上来叫林黛玉看看他的确有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正经的饭菜还是有的。
等吃过早饭,一行人上了马车,回京城了。
到了年底,有事儿的人都挺忙的,各种祭祀年终总结都不带停的,就是林黛玉也要去看看她手里几个铺子,还有这一年教人作诗,也得做个总结。
每次上课做的诗,包括后续留的作业,林黛玉这儿也都有底稿,她把这些东西分人装订成册,又一篇篇认真仔细看了看,计划着过两日就一对一的讲一讲这一年下来的进步。
“唉……”林黛玉笑了一声,“幸亏不用再教那个一窍不通的家伙作诗了。”
她下意识取了信笺来,只是又不知道写什么,半晌画了朵梅花送去了。
这个点顾庆之还在宫里,林黛玉收到信已经到了下午,回来的还是她早上那信笺。
梅花她是画在左上角的,右下角加了两个印,一个国师的印,一个国公的印。
林黛玉微笑了好半天,信笺也叫她夹在书里了。
前·荣国府的诸位也在忙。
王熙凤停灵时间到了,今儿由贾琏带着下仆送去家庙寄存,等着将来一并送去祖坟。
秦可卿的棺材也还在这儿停着,贾琏见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当初声势浩大的葬礼,她也一样停在这里没有入土为安。
贾琏又觉得荒诞,谁能想到贾家这么快就败了呢?那样热闹的葬礼,如今想起来还真的就跟梦一样。
梨香院里,薛姨妈跟薛宝钗一起做针线,状似无意道:“今儿出殡,大姐儿也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子。”
薛宝钗故作伤感道:“真要算起来,原先凤丫头那样忙,整日不着家的,大姐儿也是丫鬟带着的。当初觉得母女感情许是要生疏,如今看倒是上天垂怜了,不亲近,自然也就不伤心。”
薛姨妈叹口气,“还得再找一个,别的不说,孩子还不到十岁呢,没有母亲教养可不行。”
母女两个对视一眼,都是自家人,对方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
“怕是……得找个官宦人家的女子吧?”薛宝钗道,“而且凤丫头才死,至少得守过年。”
“那也没两个月了。”薛姨妈的视线虽然在手里针线上,但是已经很久没动作了,“你记得原来二房有个门生叫傅试的,是个六品的通判,他妹妹傅秋芳都二十三了也不曾许人,那人是想把自己妹子嫁给宝玉做妻的。”
这人薛宝钗也知道,毕竟当初她的目标就是宝玉,从借住的林黛玉到史家的史湘云,再到这位傅秋芳,她都一一打听过的。
总之这人年纪太大,排在所有人里最后头。
“父亲是官可跟哥哥是官不太一样,她身份还不如你呢,咱们祖上可是天子近臣。现如今贾家落难,傅试也不来了。”薛姨妈叹道:“继妻,也不是国公府了,你这个门第就很可以。我倒不是不想给你找别家,可如今这情况,找谁呢?咱们是金陵来的,也不认识几个人。”
薛姨妈放下手里针线,“跟你哥哥,我是说咱们住进贾府这些年,外头怕是早就默认你要配给宝玉了,所以没人来提亲,可——”
“快别说了。”薛宝钗忙阻止了她,有些话点到为止,真说出来,大家都没面子。
“我听说大房将来是要回金陵的,正好咱们一起回去,总归比在京城好些。”薛姨妈数了一条优点,又道:“原先咱们贾史王薛四家互为姻亲,又在地方上有些名气。可如今一家比一家惨,你舅舅他们家也回金陵了,我想虽然没了官位,贾家也没爵位,可咱们跟王家也是亲戚,你嫁过去王家不会使绊子,而且人多总归是能互相帮衬的。”
薛宝钗也道:“若还是荣国府,那嫁个闲散的公子无妨,可若是没了国公府,家里人还是得能拿住事儿的。”
“是啊……那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是不是你哥哥前头说的立女户,你动心了?”
薛宝钗摇头,“我的确是想过,可要说立女户招赘……哥哥就是招赘,招赘能招来什么好人家不成?不到走投无路,谁会入赘?无非就是些过不下去的混子。况且入赘之后,绝了科举的路子,生了孩子也不能跟自己姓,哪个男子能受得了这个?心里憋着气,那将来寻着机会肯定是要使坏的。”
说到这个,薛姨妈思绪又到了薛蟠身上,她道:“你哥哥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生生把个香菱当奶奶供起来了。这样可不行,将来他入赘,你大表姐看不下去怎么办?岂不是要搞得阖家不宁?”
虽然算计来算计去,评价这个又看不起哪个的,但说实话,她们的算计没一个成功的,所以话说得虽然挺有志气,但现实就是得哄好元春,继续住在贾府,这话题一下子就不那么悬浮了。
“要么给她吃些绝子的药吧?也叫你大表姐知道,咱们是一心向着她的。”
薛宝钗拦住了人,道:“先别急,等哥哥的身份办好了,那边下定了,您再带着香菱去二太太面前把事儿办了。别当着大表姐,也不好太直接。”
薛姨妈笑道:“正是这个理。我的儿,还是你有主意!”
虽然母女两个又有了堵贾琏的主意,不过贾琏跟贾宝玉不一样,贾宝玉整日就是在家里闲逛,都不怎么出二门,贾琏可是有正经差事,管着贾家一切的对外事务的。
尤其临近过年,他就更忙了。
贾家的铺子要巡查要算账,还有些亏损的铺子要盘出去,另外一些铺子算是爵位福利,贾家没了爵位,自然是保不住的。
就好比顾庆之在前门的杂货铺子,买的就是宫里流出来的绣品,还有太医院每年清出来的贵重药材,或者还有些小件装饰品,被宫里主子赏给下头人,然后他们送出来换银子的。
这样的铺子,如果顾庆之没宫里的关系,他是开不下去的。
贾家也有不少类似的铺子,现在没了关系,就只能盘出去。
除此之外,贾琏还得抽空去伍家看看,他们追讨逃奴都两三个月了,也该有点动静了。这可是锦衣卫。
这天下午,贾琏提前跟伍玉华约了饭,刚过申时,他就带着一坛老花雕去了伍家。
冬天天黑得快,今儿又阴沉沉的,才过申时天色就暗了下来。
贾琏也来过几次,不过今儿一进来,就在二门口看见个熟人——贾宝玉。
贾琏眉头一皱,快步上前,问道:“你来做什么?”
再一看他们这站位,贾琏就知道他前头劝的话,迎春是一句没听进去。
伍家是个三进五间的院子,前院稍微大一点,院子中庭里种了两棵树,还有个小假山造了个景儿,厨房在倒座,院子两边各有两间厢房用作客房。
后头两进倒是不大,都没有厢房,尤其最后那一进,其实就是正房的后罩房。
这样的房屋格局,就说明主人家平日里社交比较多。
现在是贾宝玉站在二门外,迎春站在二门里,两人面对面说话,中间就是二门的门槛。
搁这儿糊弄鬼呢。
贾琏快步走了过去,阴沉着脸,“伍家哪有那么些规矩?你们要说话就好好说话,大冷天站在外头,是盼着风给你吹病了不成?”
再一看迎春那脸色,他还真说对了。
贾琏重重叹气,不趁着你那千金小姐的名号还有用赶紧站稳了,还搁这儿伤心呢。如今伍玉华是对那大家规矩感兴趣,可他总有一天会不感兴趣的。
“伍家不讲究这些。”他一指前院西厢房,“你们去那里头说话,再叫你丫鬟给你备两个火盆来。”
贾琏声音挺大,贾宝玉叫他二哥哥他都没听见。
正说着话,伍玉华回来了,当着他的面,贾琏声音又大了些。
“你用的是上好的银丝碳,还加了香料窨制的,一点烟尘都没有的,他对你够好了,这东西可不好得,就是原先的荣国府,也不是各个主子都能用上的,如今更是只有老太太才有上等的碳用了。”
伍玉华挺骄傲的,客气道:“不足一提,夫人已经是低嫁了,又知书达理的,我虽然识得几个字,但跟夫人比,跟孩童也没什么差别了,我自然不能叫夫人跟原先差出去太多来。”
贾琏笑道:“我带了上好的花雕酒,也叫你南方的手艺。”
“正好我也有事儿跟你说。”伍玉华一伸手,虚揽贾琏手臂,跟人一起去了东厢房,又叫人去外头的饭馆叫两桌菜送来。
两人坐定,贾琏想了想,问道:“……我那堂弟,常来?”
伍玉华点头,“我家里也没个什么人,夫人一人在家也无趣得很,来便来吧。”
贾琏歉意道:“我那堂弟……被家里老人溺爱,生的天真又不谙世事,若是言语上有所得罪,你多担待些。”
“咳,哪儿能计较这些呢?”伍玉华不太在意。
两人闲聊几句,又抿两口仔细品了品酒,不多时,四道凉菜就送来了,还有一大盘子卤味拼盘,至少酒是能喝起来了。
伍玉华叹道:“这事儿不好办啊……姓周的那一家,带了这许多银子上路。”
贾琏还以为他要办事的银子,忙道:“可是要打点?临近过年,是该给兄弟们辛苦钱。”
“不是这个意思!”伍玉华眼睛一瞪,“我们锦衣卫私底下干活儿,也是有规矩的。我跟你实说了吧,现在查到他们往两广去了,还请了个镖局护送,问题是如今他们连人带镖局全都不见了。”
伍玉华一口闷了酒,道:“兴贤镖局就剩下三个人,一个是又老又聋的看门的,还有两个洗衣服做饭的婆子。也不知道是镖局把他们劫了,还是连带镖局一起叫山匪劫了。”
贾琏皱了眉头,可想起平日里周瑞家两口子在贾家嚣张的样子,就还……不算出乎意料。
“唉……他们那一家的脾气,又口无遮拦的,再说懂财不外露的道理,怕是也管不住自己。”
伍玉华又从衣服里抽出个信封来,“这是三万两,找到四家的,一共九万多银子,兄弟们路上花费打点等等出去三千多两,我做主分出去五万两,零头我拿了,剩下的你收好。”
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贾琏收好银子,又给伍玉华倒酒,“满上,今日咱们一醉方休!”
对面西厢房里,贾宝玉正柔声安慰迎春,“我不好出来,不过一有空就去找姓顾的跟林妹妹,只是临近年底,不大好找。”
贾宝玉也来过几次的,每次都是“我一定找到他们,找到了他们一定会给你撑腰,你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迎春不疑有他,她本就不满意自己的婚姻生活到了极点,贾宝玉又总给她许诺,使得顾庆之跟林黛玉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虽然就算她依照贾赦跟贾琏的交代,好生奉承伍玉华,努力适应小门小户的生活,又抛头露面跟她以前完全接触不到的阶层相处,最后结果谁也不能保证一定是好的,但是因为有贾宝玉“拉”她一手,她是完全不往这边努力了。
“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她过得好,何必去打搅她呢?虽然是自家姐妹,可如今云泥之别,我也不好说曾跟她当过姐妹的。叫人听见,竟是我高攀了。”
贾宝玉红了眼圈,表决心道:“我今儿一定找到他们!”
没错,跟薛家堵不到贾琏一样,贾宝玉一样堵不到人。
原先他能去安国府拜访,是因为顾庆之专门吩咐了街两头的侍卫,叫贾家人进来。
可如今顾庆之的吩咐是:“别叫贾家人进来。”这又是西苑墙外一条街,住得也都是根红苗正的宗亲或者心腹,贾家距离这个阶层太远了。
贾宝玉去了两次,若不是看他衣着华丽,又年轻懵懂,怕是要被打一顿的。
至于去堵林家。
贾宝玉现在是白身,他爹的官职还是被罢免的,简言之就是犯官之子。
林黛玉呢?
长明郡主、内阁大学士的女儿,还是国师的未婚妻,真要被贾宝玉堵住了,那大魏朝的等级制度也该崩了。
贾宝玉想起这几次的经历,暗暗骂了句先敬罗衣后敬人。
迎春道:“别的不说,下回你来,能不能求婶子给我一尊她平日上香的菩萨?我……”
她眼圈一红,抽泣道:“前两日夜里他回来,身上有血,我实在是害怕,也不知道他在外头做了什么事,我想着吃斋念佛总归是能抵消些罪孽的。”
若是贾琏在这儿,怕是要开骂了,“他是锦衣卫!你以为他平日里出去干什么?游园赏花还是下棋作画?”
可她这话是跟贾宝玉说的,所以得到的回应是这样的:“女子秉性至弱,就连我都受不了血气冲身,何况是你?他也该净身沐浴再进来的。他怎得这样不懂规矩?还要连累你担忧。”
姐弟两个一边吃一边说,有贾宝玉这么柔声细语的安慰着,迎春的确是找回了几分当日在家里的悠闲,只是天很快就黑了。
迎春神情又落寞下来,“你回去吧,仔细老爷说你。”
贾宝玉笑道:“无妨,老爷如今读书呢。明年二月他要科举,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了。我跟你说——”他压低了声音,“老爷关了院子门,除了送饭的,谁都不叫进。他也没空管我了,我跟老太太说效仿老爷关门读书,出来一下午很容易的。”
迎春也笑了起来,“全家就你最淘气了。那就再多待一会儿吧,琏二哥每次来,他们都要喝醉的。”
“你原先最喜欢下棋的,我陪你下棋吧。”贾宝玉笑道。
迎春捧了棋盘出来,一时间忘却了诸多烦恼。
林家。
“你爹爹在不在?”顾庆之问道,他今儿来的晚,而且也在宫里吃过了,进门直冲饭厅,只看见林黛玉,没瞧见林如海。
“在的。”顾庆之背后传来幽幽的声响,正是林如海。
林黛玉抿嘴一笑,道:“爹爹怪会吓唬人的。”说完她又飞快补充道:“我这是把他说的话说了,叫他无话可说。”
谁知道顾庆之清了清嗓子,道:“岳父大人惯会吓唬人的。”不能说毫无差别,只能说一模一样。
“不过您站在门背后做什么?”顾庆之又问。
林如海看看林黛玉,林黛玉便又道:“也不算是门背后,墙上那画许是被风吹歪了。吃过饭了没有?”她问顾庆之,“今儿外头风大,这么晚了还来做什么?回头生病了怎么办。”
她言语里带着三分羞涩,脸上因为顾庆之当着她面叫岳父大人带来的红晕还没消下去。
林如海顿时就生出些无奈来,“我叫他来的。”他如今说话也比较直白了,虽然在朝堂上还有所收敛,不过跟自己家里人,那是想什么就说什么。
“你们两个的庚帖供在太庙里,那就是纳吉。我估摸着得供过过年,朝廷一般放假放到正月十三,今年估计也差不多。可正月十三把庚帖取来,是不是太着急了?”
林如海若无其事的说完这一番话,林黛玉的脸上又烧了起来,“怎么好当我面说这个的?”
“你问他来干嘛的。”林如海表情管理比屋里其余两人好太多了,他这脸一板正,语气里再加点无奈跟无辜,带来的羞涩感那是妥妥的要翻倍了。
“我先回去了。”林黛玉头一扭,急匆匆就往外头走,“先别说,等我走了你们再说。”
“这孩子。”林如海故意道:“怎么就害羞起来了?前儿还说成亲也得她满意才行。”
顾庆之自己“欺负”林黛玉好说,可别人就算是亲爹也觉得不太是味,“师尊,师姐脸皮薄,您也少说两句吧,回头师姐生气怎么办?冬天本来就是燥得很,回头该上火了。吃不好睡不好的,师尊难道不担心?”
“你倒是心疼她。”林如海哼笑一声,手一背,“咱们去书房。”
两人对面坐在林如海书房,下人上了些消食理气的茶。
林如海道:“方才我也说了,庚帖从太庙请出来,就该下定了,你送聘礼来,我得回你嫁妆的礼单。聘礼是留在娘家的,这次送东西得我满意。”
他稍稍一顿,感慨道:“之后就是请日子成亲了……”
顾庆之见他有些伤感,大概猜到他今儿话这么多,也是因为成亲这条路要走到下半段了。
顾庆之斗志昂扬道:“师尊放心,请期成亲都是小问题,您觉得哪天好,哪天就是吉日,想要日头露几分出来,咱们都能办到!”
林如海一下子笑出声来,道:“后头的事儿先不说,下聘礼无非也就是那些东西。茶叶得要好的。”
“岳父大人这话说的。”这会儿顾庆之又叫了岳父了,“茶叶年年都有的东西,咱们喝新的不好吗?年年都有,年年都下聘。”
“我可没那么多女儿许给你。”林如海没好气道:“还有,嫁妆里的小样东西,得年后才能送来,所以下聘得二月。”
“等过了师姐生日?我不着急的——”瞧见林如海怀疑的看着他,顾庆之顿时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我着急的,我恨不得师姐今儿就出嫁。”
“那你还是早点睡吧,兴许能梦到呢。”林如海吐槽一句,又吩咐,“我还想要几块上好的徽墨。”
“没问题。”顾庆之承诺道:“正好年底了,宫里又要清一波库存,回头我找全公公折旧几块就行。”
“其实我那杂货铺子里就有几块徽墨,不过不是上好的,回头先给师尊送来试试手。”
林如海点点头,道:“我打算六十岁就乞骸骨,歇下来也写写游记。”
顾庆之怀疑的看了他一眼,就是没看出来什么。
“我当了巡盐御史,也是两淮看了个遍了,自然是能写游记的。”林如海严肃正经道。
当然这是次要问题,主要是女诗人的爹名号越发响亮。现在还好,他还是内阁大学士,没什么要紧。
可几百年过去呢?
林如海也是个正经读书人,史书野史上怎么写他都能猜到七七八八。
内阁学士可不是什么稀缺的人物,女诗人才是。
那会儿他就真要成女诗人的爹了,兴许还得加上没用二字。
毕竟他没有作品流传下来啊!
所以徽墨就是必需品了,毕竟这玩意写字千年不褪色的。
顾庆之虽然不知道他师尊究竟在想什么,但他还是依照自己的眼界提了个意见,“写游记倒也罢了,师尊想没想过写些话本?”
林如海“哦?”了一声。
顾庆之道:“我听师姐说过,也听林满说过,师尊当年是在缉私船上待了好久的,深夜缉凶啊师尊,不写个浪子侠客可惜了。主人公被盐商害得家破人亡,长大后练就一身武艺,暗中帮助官府缉私盐。”
林如海觉得这事儿能干,游记哪里有话本传播得广呢?到时候就不是女诗人的爹,而是家学渊源,自小耳濡墨染了。
不过这个套路的确有点耳熟,林如海下意识反问道:“七侠五义?”
“对对对!还能套在神仙妖怪里写呢。”
“西游记?”
“对对对!”顾庆之惊喜道:“明儿我就去给您寻上等的徽墨。不过……”顾庆之犹豫道:“要是六十岁就乞骸骨,怕是没资格葬在皇陵了啊。”
说实话,他觉得他师尊对生孩子这事儿,不能说完全不想,但有点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坦然感,完全不着急的。
但是绝嗣只是表象,本质其实是香火祭祀。
林如海很显然明白他的未尽之言是什么意思。
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肯定是死在你前头的,你又是我的关门弟子,到时候你跟皇帝说要扶灵回苏州,又说要守孝三年,皇帝哪里离得开你,我这不照旧葬在皇陵了?”
顾庆之肃然起敬,并作了一揖。
林如海拍拍他肩膀,笑道:“好好当你的国师,我们一家全靠你了。”
第99章 袭人被撵
腊八这天,宫里送来了八宝粥。
要不怎么说皇帝是个好皇帝呢。
至少他几个心腹,皇帝是真心实意了解过各家情况的。并不是那种赏“我赏了,合不合适就两说”的皇帝。
忠顺王那边是一大早就送过去的,满满两坛子,够他们一家分的。
潘勇跟尹恩立这两个手下不少,加上临近过年,正在抓京里的治安,就是一锅送家里,一锅送去衙门,给撑了不少面子。
顾庆之这边也是一样,皇帝头天差人来说了,“林家那边也有,国师不必匆忙。”
早上一起来,顾庆之就美美吃了两碗八宝粥,感慨道:“八宝粥用料多,小锅煮不开,越精致反倒越不好吃,还得是宫里这大锅熬出来的好。”
作为全公公的干儿子,卫公公自然也是有的,他笑道:“国公爷说得是,宫里这腊八粥可不止八种料了,前些年我还在宫里的时候,就已经是十六种料熬了,光米就不下六种,今儿这碗,怕是种类又多了。真要说起来,宫里那红烧肉也是一绝,大锅煮出来,口感软烂,别说肥肉了,就是瘦肉也是入口即化的。”
顾庆之笑道:“这大早上的。回头我去问问陛下,咱们什么时候吃吃红烧肉。宫里还有什么好吃的?”
卫公公道:“就记得以前,连我干爹都没混出来的时候,宫里主子吃腌笃鲜,我们这些太监,就只剩咸肉炖冬瓜了,那个也好吃,大锅煮的。”
过节嘛,顾庆之换了喜庆的红色冠服,进宫去面见皇帝了。
“恭喜陛下,物产丰富,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皇帝转脸跟全公公玩笑道:“不过一碗腊八粥,国师还真是实在,有吃的他是真夸啊。”
全公公笑道:“国师实在,还是陛下的福气。”
虽然用商业互吹不太恰当,但皇帝明显很是高兴,毕竟国师还有个预言的天分嘛,每年来一遍物产丰富国泰民安安居乐业,哪个皇帝能拒绝这个?
顾庆之又道:“我还听卫公公说了,太上皇当政的时候,八宝粥不过十六种料,如今陛下在皇位几年,八宝粥里的料都多了,这难道不是物产丰富?”
这的确是物产丰富!
皇帝叹道:“国师啊国师……”他又扭头跟全公公道:“好生听听,国师这夸人才是露了痕迹也想不到呢。”
全公公笑眯眯打个千儿,又应了声是。
皇帝想了想,“卫德惠也辛苦多年了,这几年也把国公府照顾得井井有条,也给他升一级吧。”
这就是狂喜了,全公公一边跟皇帝行礼,一边道:“奴婢先替卫德惠谢谢陛下了,这个是奴婢的谢,回头再叫他自己谢。”
皇帝大笑两声,“国师今儿在宫里吃饭?中午想吃些什么?”
顾庆之就又把卫德惠说得红烧肉跟咸肉炖冬瓜说了。
皇帝略有怀念,“这叫朕想起原先还在宫里的时候。太上皇子嗣众多,光排序的皇子就有十四位,公主十一位。这么多人,加上太上皇年纪大了,那几年又忙着打压六哥,试探太子。我们几个小的,别说照顾了,每天跟太上皇说话也就两句。”
皇帝笑了一声,“早上去请安,一句问父皇安,下午去请安,一句父皇可好,就没了。”
顾庆之叹了口气,“好在如今都过去了。”
皇帝长叹一声,“爱卿说得没错,红烧肉跟咸肉炖冬瓜这两样菜,朕也吃过,中午就吃这个了。”
这菜是大锅菜,明显是宫里太监宫女吃的,不过也没人阻止皇帝,全公公很明显也不是那种体面规矩等级挂在嘴上的太监。
“可见孩子多了也不好。”顾庆之道:“肯定照顾不过来。”
这话勾起皇帝心事,吃过午饭,他就急匆匆去了后宫,明显是跟皇后诉衷肠去了。
到了下午顾庆之去林家吃晚饭的时候,正好遇见皇后宫里的太监给长明郡主送东西。
一只凤钗——虽然连百姓家里成亲,凤冠霞帔都能用,不管哪个朝代都不大限制这个的,不过皇后亲赐的,含义又不一样了。
还有一件红狐狸皮做的斗篷,外头罩衫也是红色的丝绸,用金线绣着各种喜庆的图案。
“没边没沿的,忽赏了这许多东西。”林黛玉道,而且赏赐的东西也挺有说头的。
一般赏人用金银再加上玉如意等物,这就是制式赏赐。
可皇后赏了凤钗,她明显是上头了啊。
不过疑惑归疑惑,林黛玉也是知道宫里的事情不好打听的,所以她之针对顾庆之。
“你又去糊弄人了?”
顾庆之一边分辨一边道:“这话说的,宫里那都是什么人?我能糊弄谁?”
不过等第二天皇帝发了圣旨,说暂停一届选秀,林黛玉就对顾庆之充满了钦佩。
“你连这个都能管?”
“也不能全……”顾庆之也是没想到,“总归还是个好皇帝吧。”
是个淋过雨,就想给所有人做把大伞的好皇帝。
临近过年,送礼也算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好在安国府有三位太监,前头提了国师之后,皇帝又比照着亲王府的配置减了几分给国师府配了几位官员,总之除了亲近的几人,送礼是不用他操心了。
这天早上,顾庆之先去忠顺王府给忠顺王送了年礼。
“这可是皇庄上的牛,五色牛肉干,可顶饱了还磨牙。”顾庆之笑道。
忠顺王知道他故意的,嫌弃道:“我要顶饱做什么?我这牙都开始疼了,再磨磨就该掉了。”
两人坐下喝了茶,忠顺王道:“别的好说,今年还是你来给我家里主祭。”
一想去年那个在皇城穿梭的恐怖行程,顾庆之就头皮发麻,可还真不能不答应。
“去年倒也罢了。”他道:“今年最多接四单——啊不,五单。”
等顾庆之离开,忠顺王拆了礼盒,牛肉干的确有,不过还有一罐子肉绒,里头还加了芝麻等物,闻着就香。
“晚上喝粥。”忠顺王吩咐道。
能叫顾庆之亲自去送的人也就那么几家,而且都是体面人,都得专门腾出一天去的。
第二天早上,顾庆之带着东西先去了潘勇家里。
潘勇前两日受了风寒,正在家里修养,作为京城的守卫军统领,他家里距离皇宫也非常近。
他穿着家常的宽松衣服,脸虽然长得像个阴郁书生,可肌肉就跟书生一点不搭边了。
“可好些了?”顾庆之问道。
潘勇声音还有点闷,“吃了太医开的药,又是两碗浓姜汤下去,好了许多。”
顾庆之便介绍了自己拿来的肉绒,“皇庄的牛,出身显贵。既然是恢复期,也别吃得太清淡了。”
“肉绒啊。”潘勇叹道:“军中也拿这个做军粮的,据说一开始还是从大元的高级将领手里缴获的。的确是好吃——啊不,顶饱。”
顾庆之跟他喝了杯茶,看他精神还好,也就不太担心了,正要告辞,就听潘勇道:“别的好说,送不送礼都是次要,心意到了就行,今年给我家主祭安排在什么时辰?”
“都安排好了。”顾庆之无奈中透出点笑意来,“都有都有。”
又过了两天,顾庆之这才等到了尹恩立。
他俩也策划过几件大事情了,说话也要更随便些。
“你又忙什么呢?总说没空。”
尹恩立叹道:“上回王子腾死,太上皇不叫公布详情来着,你可还记得?”
“那是自然。”顾庆之点点头,“说是有失体统。”
“嗯,现在有人猜王子腾是被皇帝毒死的。我就在查这个。”
真要有什么重大案情,或者情势不大好,那肯定是先说结果再说过程的。
顾庆之便给他满上了茶,“尹大人慢慢说。”
尹恩立原本严肃的脸上就有了笑意,其实经过几次“造谣式辟谣”,怎么散播谣言他是门清了,怎么查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京里传出来的消息。”尹恩立道:“王子腾是死在北宁县城的,那边没传出来这消息,一切正常。查到现在,大概是北静王挑头,后头有人跟上浑水摸鱼。”
“北静王这人心理阴暗啊……”顾庆之叹道:“况且王子腾都奔着六十去了,一场大病没挺下来也是很正常的吧。”
尹恩立跟着叹息,“上回茜香国那贡品,陛下把他世袭罔替的郡王位里的世袭罔替摘了,也怪不得他不服气。”
这话听着略显阴阳怪气,明着是理解,实际是告状。
“你打算跟陛下也这么说的吧?”
尹恩立嘻嘻一笑,“没错。我是陛下奶兄弟,早年也被北静王规劝过不少次呢,什么忠君爱国,要做陛下的镜子,不能顺着陛下的意思来等等等。”
他挺爱跟顾庆之说这些报复的事儿,全京城只有顾庆之一个能大大方方说报复不找借口的。
“这么说是北静王串联了其余几家,一起给陛下泼脏水?”
“那倒没有。”尹恩立有点遗憾,“这种事情,算计到陛下头上,那几家其实就是原先奴婢过千的那十七家。北静王跟人家也不算是特别亲密的关系,真要串联起来,怕是要背地里告他呢。况且也不是所有人都参与的,也就是四家。”
“可有贾家?”顾庆之问道。
尹恩立笑得越发开心,“没有,这个真没有。”
顾庆之长叹一声,故作惋惜道:“贾家是真落魄了,原先那样算计太上皇,如今真有机会,竟然不参与了。”
不过贾家倒也不是没有动作,就比方贾元春,在消极一段时间后,又有了新的主意。
薛蟠入赘,她是彻底能留在贾家了,虽然贾家大不如前,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家里当家做主,总归是比去别人家里熬的好。
所以叫老太太还有老爷太太瞧不起宝玉,就是重中之重了。
前后策划加上准备的时间,差不多快有一个月了,贾宝玉的奶嬷嬷李氏终于是被她在合适的时间引到了贾宝玉院子里,把正跟袭人亲热的贾宝玉抓了个正着。
“小娼妇!你要作死啊!”李嬷嬷年纪大了,一时间吓得连手里的拐杖都掉了,等回过神来,她上前就拿拐杖往袭人身上打。
袭人身上没剩两件衣服了,一边躲一边哭,还要去捡衣服。
她觉得自己彻底凉了,李嬷嬷原本就看她不顺眼,如今嚷得这样大声,谁又听不见?
更叫人失望的是贾宝玉的反应,他倒是拦了,看着也着急,可说的都是什么,“嬷嬷您轻些,她经不住您打。”
没等袭人穿好衣服,元春就带人来了,“跪下!”她又差人去扶了李嬷嬷,李嬷嬷满嘴还是:“好好的爷们,还是个孩子,就被这些不要脸的害了。”
还孩子呢?
元春心中冷笑一声,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冷冷道:“去把太太请来。”
贾宝玉低着头站在一边,跟鹌鹑似的,袭人跪在地上默默流泪。
今天这事儿,是她太着急了。
原先晴雯在的时候,总拿言语刺她,袭人还知道要背着人,可如今晴雯去了元春那边,贾宝玉屋里的丫鬟也给裁掉一半,能管事儿的就剩下个麝月,还跟她是一伙儿的。
加上临近过年,贾家这么点下人,忙中夹着乱,老太太不出院子,二老爷闭门读书,二太太操办大姑娘成亲的事儿。那就没人来管宝二爷了。
袭人年纪也大了,可她伺候这位爷,除了“你天天陪着我”或者“没你我不行”,一句姨娘的承诺都没有,别说姨娘了,连句妾的话都不说。
袭人着急了,越发的温柔小意,想叫贾宝玉给点实质性的承诺来,这么一着急,她就有点忘乎所以了。
到今天被人抓住……可再深刻的反思,也没用了。
不多时,王夫人急匆匆赶来,一看这两人衣衫不整的模样,顿时就是倒抽一口冷气,头一晕就要倒。
再一想这人告状,说人家是狐狸精,勾引宝玉——
“你才是狐狸精!你才是坏了我儿的那个!”
袭人并不敢分辨,屋里只有李嬷嬷气急败坏的声音,“衣服都脱了,真不要脸!爷们是要读书的,被你坏了身子,那是写字的手!”
贾元春偏头一看宝玉,见他一脸惨白,又有冷汗,便拉了拉王夫人,道:“叫大夫来看看吧,许是吓到了。”
王夫人经过事儿的,自然明白她什么意思,赶紧差人去叫了大夫——王太医是不好叫了,别说他肯不肯来,贾家自己先不叫了。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麝月上来板着脸,给贾宝玉塞进了被子里,又拿了两个暖炉过来,一个塞在脚底下,一个给他抱在怀里。
王夫人看袭人不顺眼,一想这人骗自己就更不顺眼了,“你跪到外头去!”
元春倒是提醒了一句,“穿件厚衣裳再出去。”
王夫人感激的拍了拍元春的手臂,平日里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差点叫这丫鬟坏了修行。
袭人撑着腿起来,麝月又给她拿了出去穿的袄子,袭人踉跄着跪到了廊下。
寒冬腊月,也没有她的心冷。
屋里,王夫人还板着脸骂宝玉,“一点定力都没有,不过一个丫鬟,竟这样嘴馋!”
贾宝玉唯唯诺诺的,只叫了几声太太,别的话一概没有。
不多时大夫过来,王夫人带着女儿躲到屏风后头,那大夫坐在床前给贾宝玉号了脉。
左手完事换右手,之后又来一轮,又看了他舌苔,仔细看了眼睛,还点了蜡烛烤了银针,在他身上扎了两针。
从古至今,大夫越郑重,就越证明这人不好了。
屏风后头的王夫人捏着胸口衣服,只觉得心是紧一阵慢一阵的跳。
“小公子房事太早,又受了惊吓,伤了身子,以后需得好生调养,至少一两年不得近女色,不然怕是子嗣有碍。”
王夫人倒抽一口冷气,手捂住了口鼻,半晌才道:“还请大夫开两个方子。”
等大夫出去,王夫人是彻底的暴怒了。
“太早?那就是不止一次了?”她站在床边,厉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说!”
贾宝玉抖了抖,“回太太……是、是有次去东府,记得那回他们安排我住在了蓉哥儿媳妇屋里。”
王夫人后头一倒,元春把她扶住了。
蓉哥儿媳妇?肯定不是说的现在这个。
那人都死了几年了?再一想她为什么死的,王夫人狠的牙痒痒,咬牙道:“她屋里指不定藏了什么脏东西,她八成是故意的,怪不得死了,她活该!”
元春知道这时候不能再跟东府冲突了,忙岔开话题道:“太太说这丫鬟怎么处置才好?按说直接打死也是应该的,不过——”
“不!”王夫人怒道:“打死她就是便宜她了,叫人来,把她卖了,有多远卖多远!不许留在京城,也不许去金陵!”
只这么说还不解气,王夫人又道:“身上头上首饰都给我摘了!一文钱不许她带走,除了身上衣服,别的一概不许带走!”
王夫人还没说完,一想起来自己儿子跟这丫鬟厮混了不止六七年,她就觉得这一屋子丫鬟都是瞎的,可宝玉这个身份,丫鬟肯定是要扑上去的,再骂也没用。“以后不许他用丫鬟,屋里全都换成嬷嬷伺候!”
王夫人怒气冲冲走了,元春故意拖延一下,去了那大夫,详细问了问宝玉的病情。
主要是她还想着宝玉生得好,兴许能找个守寡公主郡主之类的给他送过去,生不生孩子的无所谓,主要是得能用。
这么一问元春也开始焦虑了,这弟弟若不好生休养,竟连最后一点作用也没了。
林家里,顾庆之正听林如海感慨今□□堂上的事儿呢。
“一点面子都没给留,当场就直接说了,先是王子腾是自己吃坏肚子死了,又说北静王不好生反省,整日生事,过年都不得安生,要把祖宗从地里气出来。”
这事儿顾庆之听尹恩立说过一次了,不像林黛玉那么认真,他给林姓两位家人剥干果吃,又道:“师尊喝些茶,仔细口渴。”
“别打岔。”林黛玉白他一眼,“然后呢?”
“然后?”林如海还真喝了口茶,“北静王说皇帝是报复他,皇帝问他你做了什么事情要朕报复你?”
林黛玉舒了口气,道:“大庭广众的给皇帝没脸,北静王要惨了。”
“对,就像我看着是给太上皇没脸,但也不当着文武百官,说白了是替皇帝骂的。皇帝高兴。”顾庆之一边说,一边给两人一人推了一叠干果。
林黛玉脸上显出两个酒窝来,“你还真敢说。”
林如海笑道:“你好好听听,佞幸就是这么上位的。”
“师尊,你这话说得不对啊。”顾庆之道:“我怎么听怎么像是鼓励我呢?”
林如海没理他这茬,道:“北静王罚俸三年,闭门思过去了,陛下还没说要思过多久。”
“北静王是郡王,一年的俸禄大概三万两。”顾庆之这个记得挺熟的,宗世里头,最高的亲王,一年五万两,下来就是郡王了。
不过这点银子也不够王府一年开销的,主要是爵位带来的其他隐形收益。
“是啊。”这次还没等顾庆之拉贾家出来呢,林如海就先拿他们举了个例子。
“就像贾家,他们家里难道没银子?银子他们有,他们缺的是赚银子的手段,更加没有保住银子的手段。不管祖上留下来多少,他们能过什么日子,能留在哪里,看的还是他们自己的能力。”
顾庆之跟林黛玉挑了挑眉毛,被林如海喝了一声,“我在教你。”
顾庆之道:“师尊别担心我了,我哪里缺赚银子的手段呢?我要是开放一个月择两个日子,那每年进账都要上百万两了。”
“孺子不可教也。”林如海叹气道,“我还是老实吃瓜子儿吧,你就这点贴心了。瓜子剥得好,就是进宫伺候也不怕的。”
屋里几人笑了起来,顾庆之看了林黛玉一眼,又被她羞羞了两下,顾庆之也捏了个瓜子吃了,用跟平日里聊天那样稀松平常的语气问。
“说起来,师姐是打算春天成亲还是秋天成亲?夏天倒也可以,虽然热了些,不过刮风下雨总归是能凉快下来的,师姐觉得呢?”
兴许是这语气太过平常,兴许是围炉夜话的气氛太好,也有可能是吃饱喝足人有点困。
林黛玉道:“春——”
她这一停下来,顾庆之就知道自己即将被“讨厌”,所以他抢占时机问道:“春天会不会太早了?”
林黛玉抢过他面前的小碟子,扒拉到自己面前,狠狠道:“不许吃这个,我要吃。春天早什么?你若是能明天成亲,那才叫早呢!”
顾庆之下意识去看了看林如海,林如海手一摊,“看我干什么?你自己解决。”
第100章 我是开玩笑,他是真忧伤啊!
贾宝玉失眠了。
这是他打娘胎出来,头一次晚上睡觉,身边没有丫鬟伺候的。
非但没有丫鬟,他还能听见外头婆子隐隐约约的鼾声。
原本屋里弥散的淡淡清香,如今也被婆子身上的腌臜味道冲得一点不剩了。
“袭人、麝月、秋纹、碧痕、檀云、春燕……”
贾宝玉躲在被窝里,被子拉到了口鼻处,一个个念着他还记得的丫鬟的名字。
还有那些不得近身伺候的丫鬟,虽然记不得名字了,可若是她们在身边,也比这几个婆子好。
“原先咱们多好啊……怎么就成这样了?”
贾宝玉忽得想起顾庆之说过的话:
……你保不住你的丫鬟……
……你保不住你的姐妹……
他在咒我!
贾宝玉又想起他们说顾庆之的话,这位国师有神异之处,说过的话都应验了。
这话其实是皇帝跟同僚们调侃顾庆之的时候说的,尤其是调侃那首“天子脚下风光好”的打油诗。
可话传着传着就变味了,尤其是到了贾家这等自诩被国师打压的人家,还是贾宝玉这个公子哥儿,这话就是另一种意境了。
只是贾宝玉的安神药里也有安眠的成分,他想着想着就迷糊了起来,恍惚里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
那时候林妹妹在他身边,等他回来陪她解闷。湘云妹妹也常来,与他一起玩耍。宝姐姐虽然有时候说话不大中听,可也是可亲的。
“林妹妹仔细别吹了风!”
“宝姐姐也帮我倒杯茶。”
“湘云妹妹你跑慢些。”
陷入到了对往昔的追忆里,贾宝玉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有点发灰,像是在蓄积一场大雪,贾宝玉强忍着不快等婆子伺候他洗漱更衣,飞快吃了早饭之后,就往元春院子里来了。
老太太养病,饭是单做的,作息也有点乱,指不定什么时候吃饭,贾宝玉也是寻找机会才陪着吃两顿,当然请安还是要去的,贾宝玉打算从元春屋里出来就去请安。
元春这会儿不在。
贾家能管家的主子,算起来就她跟李纨了。李纨没什么威严,后台……王夫人虽然是她婆婆,但是王夫人起到的作用大概只有拆台一条。
元春又想着要把持二房,拿到管家权就不放手的,李纨没的争也不想争,慢慢的就退居二线了,那些有体面,伺候过主子的婆子自然也就放过了她。
又是临近过年,元春一早起来就去忙了。
元春的屋子是不叫人进的,就是抱琴也只在明间伺候,等叫才会进去。
贾宝玉先去叫了声抱琴姐姐,寒暄几句就出来往厢房找人了。
“你怎么在这儿躲着?不去里头暖和暖和?”贾宝玉找到晴雯,一开口就是关心,跟以前一样。
晴雯抬眼看他,这次倒是没刺他了,而是恭敬又客气道:“二爷来了,我正做针线,二爷可要喝茶?”
“这么客气做什么?”贾宝玉搬着凳子在她身边坐下,道:“我问你,太太把我屋里那些人都安排在哪儿了?”
“这我可不知道。”晴雯也没停手,一边刺绣一边道:“我是针线上的人。二爷若是想知道这个,何不问太太去?”
晴雯在元春屋里待了挺长时间了,而且元春就是个正常的主子,没觉得丫鬟多精贵,更不把丫鬟当小姐捧着,晴雯那心高气傲的劲儿也散了不少,讲话也不总带着讽刺的意味了。
虽然这句“何不问太太去”的确是讽刺贾宝玉胆小怕事,完全不像个爷。
贾宝玉没听出来,他叹气道:“太太正在气头上,我怎么好去问她,若是又勾了气出来,岂不是我不孝了?”
话音刚落,紫鹃怀里抱着一大堆衣服进来了,晴雯偏头看她,“怎么还这么多?”
紫鹃怀里东西多,也没看清贾宝玉,回答道:“数量不多,都是叫我缝补的,冬天衣服都是加棉的,厚就看着多。”
紫鹃把东西放在榻上,再转身这才看见贾宝玉,她福了福身子,叫道:“宝二爷。”
这三个字叫得恍如隔世。
元春能“治好”晴雯的心高气傲,也叫紫鹃知道了当日雪雁说的“丫鬟不能跟小姐做姐妹”、“丫鬟也不能替小姐做主”是什么意思。
虽然她依旧觉得她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林姑娘好,可宝二爷……的确不是好的。
都是太太生的,宝二爷为人行事,竟然还不如大姑娘爽快利索。
“紫鹃!”贾宝玉惊喜的叫了一声,又痛心疾首道:“她们怎么能叫你做这个?前头你在林姑娘身边,可是管事儿的大丫鬟。”
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再听两人的对话,贾宝玉大概也能猜出来,晴雯做的是大姐姐穿的,紫鹃修补的是这院子里丫鬟婆子的衣裳。
“二爷快别说这话了。”晴雯的讽刺又被他给激出来了,“跟我们说有什么用,今儿这个不该你做,明儿那个是委屈了你,反倒叫我们这些丫鬟心大了,您若是敢,您去跟太太说,跟老太太说,跟大姑娘说去。哼!”
“你怎么——”贾宝玉气得甩袖子,硬邦邦板着脸道:“我来是想着你跟袭人好歹姐妹一场,你也去送送她,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你难道不担心她?”
晴雯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晚了!二爷昨儿怎么不问?昨儿太太就叫人来把她发卖了,晚饭前她就走了。她现在好不好?我猜她不好!”
“你怎得这样冷硬心肠?我昨天是被吓着了,你既然知道,也该去送送她才是。”
“送她?我怎么送她?二爷都怕气着太太,我也怕,再者我拿什么送她?府里上下都传遍了,太太不叫她带东西走,她留下那些东西全叫婆子们分了,各种首饰衣服还有银子,加起来不下一千两呢,二爷若真念着她,怎么一点念想都不留呢?”
贾宝玉气得没话说,紫鹃打了个圆场,道:“二爷,我们这儿做针线呢,临近过年,活计也重,还有些女子的贴身衣服,也不好叫二爷看见,二爷别处待待吧。”
最后一句话叫贾宝玉猛地想起林黛玉来,原先他去林妹妹屋里,林妹妹就常拿这句话气他。
贾宝玉红了眼圈,“你们——”他扭头就走了。
贾宝玉很是忧郁了好几天,只是现在没人有功夫关心他了。
贾政闭门读书,王夫人回报他发卖了下人,他也不过一个知道了。
大房就更不关心这个了,甚至觉得现在才东窗事发还有点晚呢。
王夫人撵走袭人之后,又想起来鸳鸯的事儿,原先是打算等她跟王熙凤掐起来就把她撵走的,可王熙凤这个不争气的,不过流个孩子,竟然就给病死了。着实可惜。
元春——这事儿就是元春办的呀。
至于贾母,贾母年纪挺大的了,又被狠狠气了好几回,加上事事不如意,还被儿子背刺,身体越发不好,老眼昏花不说,耳朵也没以前灵了。她看不清贾宝玉脸色不大好,也没听清楚他言语里的没精打采。
兴趣是听见了,只是管不过来。
贾宝玉也去东府溜达解闷,可贾珍的爵位是怎么没的呢?他也不能给贾宝玉好脸色看。况且如今谁的日子好过呢?
贾宝玉这心情就跟将要下雪的天色一样,越发的阴沉灰蒙蒙了。
只是别人看见这阴沉压顶的乌云,没一个阴沉的,反而有点高兴。
“云都压到这么低了,怎么三天之后才下雪呢?我觉得今儿就要下了。”
不少人围在前门的天气预报前头,兴冲冲的讨论了起来。
“国师说三日后申时末下雪,那就肯定是三日后申时末,这些年就没一天不准过。”
“雪大点好,瑞雪兆丰年。”
旁边一人打了个寒颤,“雪下下来就不冷了。今儿这风真够劲儿的。”
三天过去,乌云变成了黑云,终于是下雪了。
一晚上洋洋洒洒的雪花下来,第二天一早,京里就是一片雪白了,连宫里的红墙琉璃瓦也盖住不少。
有顾庆之的提前预告,今儿早朝是免了,皇帝也正好歇一天,窝在温暖的室内,一边看雪,一边吃热腾腾的锅子。
“原想给庆之也送一锅去,不过路不好走,就算他没这个福气了。”皇帝笑道。
全公公一边伺候着,道:“国公爷府上的美味佳肴也不少呢。”
他一边说一边拿了几个木头做的模具来,道:“这是安国公吩咐百工坊做的,卫德惠觉得东西不错,也叫给宫里送了一份。”
皇帝拿在手里看。
全公公道:“白杨木做的,小孩子也能拿在手里,国公爷要这个去夹雪球的,有小兔子小鸭子,还有圆球星星月亮等等图案。夹在枝端末梢的,还能把雪球挂在树上。”
皇帝小时候没玩过这个,皇帝就没什么童年的,他一个个看了,笑骂道:“国公吃了御膳房那么些东西,有了点子却不知道进献上来,下回他进宫,不给他吃肉了。”
全公公满脸的微笑,“国公爷说了,这东西给小孩子玩兴许太幼稚也过于玩物丧志了,给他这样有了官职有了生计没有烦恼的人玩才正好,所以就不给宫里进献了。”
“这个庆之。”皇帝站起身来,笑道:“拿上东西,去坤宁宫。”
林黛玉穿得严严实实,里头袄子袖口是收拢的,外头还又套了个无袖的夹袄,最外头就是皇后才给的狐狸皮披风了。
她一出来就见顾庆之站在院子门口等她,林黛玉冲他一笑,露出两颗小白牙的那种笑。
“冷不冷?”顾庆之一边说,一边把手里暖炉递过去。
林黛玉也有暖炉的,总不至于冬天出门连个暖炉都不带。
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黛玉出门就不带暖炉了,就等着从顾庆之手里接。
林黛玉把暖炉抱在手里,道:“不冷,她们恨不得再叫我裹上一层呢。”
她抬了抬脚,叫顾庆之看她腿上穿得什么。
“再来一层,腿就没法弯了,得跳上马车了。”想起那个场景,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顾庆之道:“就是跳上马车,师姐也是最看好的。”
林黛玉轻轻哼了一声,笑道:“上马石五个台阶呢,你就不觉得我跳不了那么高吗?”
“你就不能一个一个台阶跳?”顾庆之皱着眉头反问道。
林黛玉推了他一下,“一会儿你跳给我看看。”
林黛玉的院子在花园最深处,一开始顾庆之还是在二门口等着,后来就越发的登堂入室了。
两人沿着小路往外头走。
顾庆之道:“方才我去看了看那几对大雁,屋里烧得太热了,都开始褪毛了,这还没到大寒呢,我已经吩咐过了,叫他们减些碳。”
“怪不得。”林黛玉道:“我还以为是吃得不好呢,上回你说要多吃些虫子羽毛才长得漂亮。”她一笑,“不过国师送来的东西,他们怎么敢怠慢呢?自然是宁可冻着自己,也不肯冻着大雁了。”
她这话抑扬顿挫的,顾庆之笑道:“我倒以为是因为想叫姑娘顺顺利利的嫁出去呢。”
林黛玉暗觉不好,调侃归调侃,这个话题没选合适,这明白了又是送给他个嫁不嫁的话头子。
那该怎么办呢?
林黛玉神色一暗,小声道:“我……我也不是不愿意嫁你……大家都是这么过的,可……女孩子成亲之后,好像就不是自己了。我们定亲这么许久……所有人都问我什么时候成亲,可……我总觉得不该只是成亲。”
林黛玉这话说得是有点心虚的,她婚前比人家婚后还自由,诗词班、铺子,还有几个闺中密友,出去别人家里参加宴席,一个赛一个的友善。有时候顾庆之还得等她得空。
而且她有身份有品级,就是婚后,也一样是林夫人,是长明郡主,不会变成顾XX。
可顾庆之每每拿成亲揶揄她,每次都是她脸红,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
“我有点害怕……”林黛玉小声道,又举了个两人都认识,还印象很深刻的人做例子。
“就像周瑞家的,她是二舅母陪房,管着那么多事儿,连宝玉都要叫她周妈妈。可谁知道她本名是什么?谁又知道她根本不姓周呢?”
林黛玉不说话了,半低着头,放缓的脚步中透着一丝抗拒,又落后了顾庆之半个身位。
这下行了吧?
林黛玉强忍着没去看顾庆之。
这兴许是婚前综合征?
怀疑、焦虑,从两个人变成一家人的不安和抗拒,对外来没信心,对他也没信心。
这么一想,顾庆之有点伤心 。
可女孩子的确是没有太多选择权的,不安也是正常。
无论如何,还是要给她更多的关怀,更多的爱才可以。也叫她知道,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她就是林黛玉。
那就不去打雪仗了。
顾庆之放缓语气道:“我叫他们刻了碑的,咱们去看看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二门,马车就在这儿停着。
顾庆之原本的打算是打雪仗,夹雪球玩,他还在马车顶上放了满满的小鸭子呢,就等着林黛玉说幼稚,说顶着这一车子鸭子出去太丢人了。
可她现在明显没这个心情了,就算笑出来也是强颜欢笑。
顾庆之上前拿了扫雪的长棍子,道:“我把马车清一清咱们就走。”
雪虽然小了很多,可没停,这么一会儿功夫,雪花落在小鸭子身上,倒像是长出了羽毛一样,蓬松了许多,很是可爱。可惜被顾庆之两棍子扫下来,落下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好气啊!
林黛玉瞠目结舌看着他,“你——”
“马上就好!”顾庆之给雪扫了个干净,又扶着林黛玉上了马车。
林黛玉原先还挺有心情,也挺有动力的,特别是在骗顾庆之这事儿上,可如今……累了。
两人上了马车,林黛玉疲惫的一言不发。顾庆之把桌上那几个模具藏在了后头的木箱子里。
林黛玉扫了一眼,又安慰自己,横竖雪要下三天,这东西总归是她,就该是她的。
“我原想是去打雪仗的。”顾庆之笑了一声。
“要么还是去打雪仗吧……”林黛玉有气无力的建议了一句。
她一个姑苏人,哪里见过什么雪呢?她想打雪仗啊。
林黛玉莫名就有些生气,这都什么人啊,还说是佞幸,会揣摩人心思的,他倒是揣摩了个鬼哦!
“我……”林黛玉犹犹豫豫开口,语气伤感极了。
她暗示道:“不管是姑苏还是扬州,都不曾下过雪的。后来我来了京城,住在外祖母家里,头两年身子不大好,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冬天都不怎么出院子的。后来身子好些了,倒是能出来了,可……她们把我看得记牢,哪里摸得到雪呢?”
林黛玉一边说,一边掀了帘子伸了手出去,接到一片雪花,又抬头看着顾庆之,微笑道:“你看,雪化了……”
顾庆之顿时就微微皱了眉头,脸上难过的好像——叫她找不出词语来形容。
似乎又暗示偏了……
好像也不该微笑的……
“我……”顾庆之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说这个合不合适,“我不想你是贤妻良母,我也不要你善解人意。”
说完他自己先点了点头,又肯定道:“贤妻说的是相公满意,良母说的是孩子的要求,善解人意说得更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说的。我想你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我只要你是你。”
顾庆之上前握住了林黛玉的双手,伤感却又坚定,林黛玉想抽来着,她也不是没跟顾庆之拉过手,只是没像今天这么有情意的拉过。
罢了……拉就叫他拉吧,林黛玉偏过头去,没叫顾庆之看见自己坚定的眼神,拉过手赶紧去打雪仗啊!
林家的院子小,来回要走路的,雪都给扫得差不多了,只有安国府这么大的地方,还能给她留一片子场地玩雪。
不过马车里这么一安静,林黛玉脑海里忽得又冒出来顾庆之方才说的话。
……活成自己的样子,只要你是你……
林黛玉本就是心思敏感,这话仔细一品,再一想原先过得什么日子,顿时叫她热泪盈眶。
完蛋了!
“我没想哭的。”林黛玉忙道。
“嗯。”顾庆之点头道。
林黛玉一咬牙,“你看我手是热的——”
下一瞬,她就被顾庆之抱住了。
——还是干的,打雪仗不会着凉的……
林黛玉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如今这个姿势,她倒是真的能愁眉苦脸放松一下了。
“你放开我。”林黛玉轻轻道。
顾庆之叹了口气,松开人,又道:“马上就到了,我给咱们都刻了碑。”
今天这雪怕是玩不成了。林黛玉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道:“刻了什么?”
虽然背后的原因令人暖心,但她这神态动作,的确是叫顾庆之加深了她是在强颜欢笑的印象。
顾庆之关子卖得很是小心翼翼,“马上就到,到时候你就能看见了。”
说实话,这还是林黛玉头一次看见敏感多心又忧郁的顾庆之,她觉得累不假,觉得好笑也是真的,那怎么能叫他别看出来呢?
自然是继续装、继续低头、继续不说话呗。
不多时,马车到了地方,顾庆之扶着她下来,又仔细给她拉了拉披风,这才带着她一路往里。
这地儿是一处不大的工坊,里头有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外头已经摆好了不少石碑。
顾庆之指着第一排两块石碑道:“钦天监监正、锦衣卫千户、加衔户部尚书、安国公、国师,顾庆之之妻林黛玉。”
然后又是并排的一块石碑,“长明郡主、内阁大学士之女、大魏朝优秀女诗人林黛玉之夫顾庆之。”
两块碑放在一起看,尤其是不仔细看,只看开头结尾,就是钦天监监正林黛玉和长明郡主顾庆之,林黛玉一下子笑出声来,“哪儿有这么刻碑的?”
听见她笑,顾庆之总算是松了口气,冬天是挺容易抑郁的,还得多出来走走才是。
“后头还有呢。”两人走到后头一个架子上。
“这是你写过的诗,这边是我的天气预报,都刻了两份,一份随咱们安葬,一份立在地上。你写的诗,后头人看见了,也能推测些大魏朝的风土人情,至于天气记录,也是很好的史料记载嘛。”
“不行,我不想叫别人看见。”林黛玉拒绝了。
她也是自小熟读史书的,除了正史,较为出名的野史也是看过的。
真要叫顾庆之这么搞,用不了五百年,正史里不好说,野史里她肯定就是成精的狐狸,来吸国师精血的,兴许还能有几个拿她当原型的画本子。
“我不想叫别人知道咱们是怎么过日子的。”林黛玉坚决地看着顾庆之,“你得答应我,这些东西都随咱们一起葬了!不然我就——”
“好好好!”顾庆之立即就答应了,她今儿很是忧郁,自然是不能开玩笑,也要顺着安慰的,“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那咱们去玩雪啊——林黛玉扫了一眼窗外天色,冬天天冷,他们活动本就在午后,加上冬天天黑得早,这地儿林黛玉虽然没来过,但是大致方位是知道的,这会儿再去安国府,怕是天都要黑了。
“回去吧。”林黛玉轻轻柔柔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她抬头冲顾庆之一笑,又羞涩地低下了头,跟以往不一样,这次是装的。
两人上了马车,顾庆之想说话,又怕她想静,不说话吧,又怕她多想。
好在林黛玉先开口了,“明儿我去你府上,看看你府上的大雁是什么样儿的,羽毛有多厚。”
这话其实也有问题,大雁又不是林黛玉养,她看了也是白看,不过顾庆之明显不管这些。
他点头说了好,林黛玉又问:“我才上马车那会儿,你藏了什么东西?”
有好奇心就证明太不忧郁了,这点顾庆之还是知道的,他把箱子打开,东西取出来,笑道:“是些小玩意。”
林黛玉一一看了过去,又听他说可以把雪球夹到树枝末梢,那就更喜欢了。
等马车到了林家,顾庆之下来就去接了点雪,夹了个小鸭子出来。
总算是有了,林黛玉觉得她这一天都是为了什么呀。
手里捧着小鸭子往后头换衣服洗漱,林黛玉又叫下人去厨房吩咐一声。
“拿百合和酸枣仁熬粥来喝。”
安神又清心,不过下场雪而已,他也太容易伤感了。
临近过年,朝中事务繁忙,林如海这个内阁大学士还得加班,连晚饭都是在宫里吃的。
等他回来,天早就黑了,顾庆之已经回去安国府,自家女儿则是看着一桌子雪鸭子傻笑。
“你可真是……童心未泯啊。”林如海笑道:“又是庆之找来的玩意儿?”
林黛玉点点头,“他自己做的,还给宫里献了一份呢,下午宫里还来了赏赐,公主送了她的七巧板来,殿下还有个小银船给他。”
“公主……好像是六七岁的样子?”林如海一言难尽道。
林黛玉大概也明白他什么意思,“没错。我喜欢这个,我觉得挺好玩的。”
她喜欢。
顾庆之也喜欢她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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