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商别意
商吹玉的演奏只作开场, 一曲奏罢,宾客尚且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
半晌, 掌声雷动, 听客痴迷的视线追向商吹玉的身影,但听商吹玉一声铮然, 促弦告终。
四下丝竹齐鸣, 红绫金粉、明珠灿玉。
从二楼包厢里飞出无数的打赏,大堂宾客多是武林中人,也很明白这一首曲对他们的意义。
众人高举起各类金银首饰或纹银盘缠,欢呼着丢向那高高的玉台,恳请商吹玉再奏一曲。
但商吹玉已经抱琴起身,在一片金装素裹的繁华里走下台去。
紧接着便是各色姝丽的登场, 美艳纷呈,人们很快忘记了商吹玉,台下欢呼如潮-
“所以,你这些天都有什么收获?”
冷不丁地,穆青娥发了问。
凤曲喉口一噎,下意识别开眼神:“从客栈过来天香楼, 我已经不用迷路了?”
穆青娥皮笑肉不笑地看他:“真厉害呢。”
凤曲更心虚了, 急忙低头啜茶, 佯装没有听懂她的阴阳怪气。
一楼玉台已经走过数名美人,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凤曲看得目不暇给, 心思也不在上边, 全在耳边此起彼伏的唱价声。
“锦秋姑娘, 五十两!”
“我出八十两!”
“一百两——!”
“……”
那些纹银一叠叠摆上了盘,往来小婢端着银两, 活像托起一座座雪山。
凤曲居高临下,眼睛都盯直了,把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穆青娥不是聋的也不是瞎的,她和凤曲一样看见了这温柔乡、销金窟的可怖之处。
但他们二人从头到脚掏光了全部,甚至凑不够人家的起步。
“的确不该来,见了人就烦。”穆青娥烦躁地跷起二郎腿,又见凤曲老老实实在扳手指,问,“难不成你还有什么积蓄,能掏出来和这些名门一斗?”
最近的价格已经喊到了六百两纹银,凤曲回头道:“假设我十天挣三两,只要两千天就能赶上他们……”
话音未落,却听隔壁包厢的小婢高声抛出一句:“天字号吟荷居,愿赠锦秋姑娘,六百两金。”
凤曲:“……”
穆青娥:“嗯,两千天六百银,那六百金呢?”
凤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片刻,他还想嘴硬:“六百金有什么了不起,习武之人能活百年,难道我一百年还攒不了六百金?”
台下宾客也被六百两金骇了一瞬,一时无人接声。
不出意外,这六百两金足够把锦秋抬上花魁之位,而出价的客人就有机会和锦秋单独会面。
倘若此人也是为了“第一美人”而来,如此财力物力,的确不是寻常人能攀比的。
众人窃窃私语,但也有人蠢蠢欲动。
六百金只买一个花魁首秀,那实在亏了;
但如果是奔着天权星出的考题……
人群中,天越门人无声地交流视线。
因为常年受到凤仪山庄的压制,天越门始终屈居在瑶城第二,也因此不能在外地闻名。
这次参与盟主之位的竞争,门生背负的就不仅仅是个人荣誉,还关系着整个门派的前途——能不能在瑶城考区脱颖而出,从此摆脱凤仪山庄的阴影,成败在此一举。
天越门大师兄抱刀沉默,身边师弟都翘首以盼。
他们前些天就在天香楼碰壁,招惹了那位背靠秦鹿的少年,最近正是声名扫地,颇为难堪。
而今有人叫出六百两金的高价,恐怕不是无的放矢,说不定赢了这次,是真的能够拿下瑶城考区的信物呢?
咬咬牙,他猛一拍桌,喝断了所有的议论:“一千两金!”
凤曲:“……”
可都不等穆青娥揶揄,隔壁包厢再次传来小婢的话音:“天字号吟荷居,三千两金。”
天越门:“……”
凤曲:“………”
凤曲整理衣襟,严肃道:“我去问隔壁老爷收不收零工。”
三千两金。
凤曲都想象不出这得是多重的一座金山,要是能搬上且去岛,必定会成为他们全岛仰视的圣物。
新来的弟子都得给金山磕一个;
老弟子快出师了也得去抱着啃一口。
他现在就很想啃一口。
三千两金。
而天越门已经彻底沉默了。
他们沉默不仅仅是因为三千两金这个让人绝望的数字,更是因为对方提出“三千两金”时根本没有犹豫。
好像三千两金不过如此,是能随意挂在嘴边的小小价格。
他们犹不死心地看向那间厢房。
那间神秘的“天字号吟荷居”。
“师兄,那家伙敢出这么高的价格,不可能就为了一个女人。要我说,今晚的花魁肯定会知道考试的事。”
“是啊师兄,三千两金买一个女人太离奇了,楼上那人怎么看都是奔着盟主之位去的。”
“咱们天越门就算拿不下盟主,也不能在瑶城就被人小瞧啊!”
嗡嗡的噪音吵得大师兄头疼,他抬手制止了一众同门,眸中晦暗不明。
但郁郁许久,大师兄还是哑声道:“输了就是输了,由他去吧!”
同门一阵不满,都被师兄一瞪,再多怨言也只好咽回了肚子。
只有其中一人眸光微暗,大师兄看他一眼:“少主以为呢?”
少主没有回答,却默默站了起来:“我出去透会儿风。”
台下告一段落,锦秋的身价到此定音。
反观楼上,穆青娥还在笑话,凤曲被这些金啊银的吵得头疼,急忙寻个借口推门而出。
走廊里的香风比房间更浓,凤曲迎面吸入一口,更是呛得头晕,弓腰咳嗽起来。
正想和阿珉吐槽,一张手帕却适时递了过来。
凤曲周身一僵,才意识到走廊里除了他,不知何时还站着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
对方身穿靛蓝色锦袍,玉绶金冠,祥云纹的青色抹额束在眉上。
“少侠是初次造访吧?天香楼的香料的确熏得太重了些。”
头顶传来的话音相当温柔,凤曲怔怔地抬头,看清了他的容貌。
那是一张清冷却柔和的俊脸,长眉如弓、唇薄似刀。看上去是一副淡漠到接近刻薄的长相,可他脸上盈笑,亲和而不失分寸,只让人觉得清雅高贵。
“这块手帕染过清心宁神的香料,如不嫌弃,少侠不妨试试。”
凤曲迟疑片刻,实在不忍拒绝这样亲切的人,于是接过去,小小地嗅了一口。
一股冷香果然传了过来,比之梅花更淡,比之香木更雅,凤曲晕晕的脑袋也跟着随之安宁些许,急忙想把手帕归还。
但男人含笑摆了摆手:“在下与少侠有缘,这就作为见面礼罢。”
说罢,他向凤曲拱手作礼,接着走向了隔壁的厢房。
回头对凤曲微微一笑,男人推门进去,房门也静悄悄关合。
凤曲在原地愣了许久。
直到冷香再度唤回他的理智,凤曲才意识到一件极为可怖的事实。
那个好看的男人,走进了天字号吟荷居。
「商别意。」
阿珉淡淡的话音响起:「虽然前世我和他素未谋面,但气质容貌都和传闻里的商别意极为相似。」
“可不是说他病得不轻吗?还能出门?”
「刚才看他气色,确实像是重病之人。」
“病得不轻还要亲自过来……难道花魁大选真的和‘天权’信物有关?”
阿珉不语,同样陷入沉思。
他们完全不了解花魁和“天权”有无关系,这也是众人不敢冒进的原因之一。
毕竟题干只是“第一美人”,要把第一美人的文义缩小到区区“花魁”,觉得牵强的也不只凤曲一队。
可商别意竟然出了三千两金来赌这个可能。
该说凤仪山庄财大气粗,还是商别意真的掌握了普通人不知道的信息?
凤曲的脑袋更痛了-
锦秋之后,再也没有那么离谱的高价。
无论城内城外,前来一赌的侠客们都像霜打的茄子,被三千两金震得魂不守舍,再无心思和后来人竞价。
三更酒后,就到了花魁游街的时辰。
锦秋姑娘身着红衣,金钗玉环,笑靥嫣然。
也不怪她能艳压群芳,以锦秋的绰约风姿,要说倾国倾城并不为过。只是三千两金的震撼还未消失,凤曲看着锦秋摇曳生姿的背影,几乎要把她看成行走的三千两金。
现在天香楼要把三千两金捧出去给人开眼了。
丝弦管乐衬托着婀娜的锦秋,众人抬着大轿,游街去也。
凤曲就静静呆在包厢,今晚扑了个空,他和穆青娥都打不起精神。
一切回到原点。
“天权”要找的“第一美人”,他俩还是毫无收获。
可是距离印象里的天权出逃事件,已经不剩几天了。
“到底是漏了哪里……”
穆青娥自言自语,光影跃动在脸庞,正合她千万翻涌的思绪。
凤曲有气无力地坐着:“信物真的非拿不可吗?”
穆青娥凉凉道:“那也不是。”
凤曲转眼看她,就听穆青娥冷笑:“你也可以事后再去杀人劫货,抢别人拿到的信物。”
凤曲:“……这么恐怖?”
阿珉道:「我干过。」
哥,世上还有什么你没干过?
“就算你不抢别人,别人也会抢你。”穆青娥反问,“江湖不就是这样?弱肉强食,刀俎鱼肉。”
凤曲更蔫了,垂下头去无言以对。
二人在包厢里直等到月上中天,热闹的乐声从街外飘回,锦秋等人返回楼中,在人群拥趸下即将上楼和她的客人相会。
等锦秋途经二楼,已经走上三楼的客房,穆青娥叹息着起身:“我还以为会有人劫走花魁,看来这帮人还是胆小怕事。走了,别打扰人家的生意。”
凤曲道:“那我至少和吹玉道个谢去……”
然而话音未落,却听见楼上传来一声惊呼,跑步声后,有人惊慌失措地叫道:
“客人、客人丢了——!”
第022章 追凶夜
好消息, 价值三千金的花魁没丢。
坏消息,出价三千金的客人丢了。
凤曲懵懵地看着商吹玉率人清理,把事发客房重重包围。
除了商吹玉, 秦鹿也带着亲卫在天香楼露面, 而且不同往日,今晚的他面沉如水, 背负身后的双手都在隐隐颤抖。
除此之外, 秦鹿的人马已经把天香楼围得水泄不通。
衙门捕快都被叫来现场勘察,一时间,楼中进出不能、人人自危。
凤曲还惦记着商别意给他的手帕,在包厢里坐了一阵,还是想去隔壁看看情况。
但不等他向穆青娥报备,恰到时机的敲门声响起。
引烟领着一列婢女鱼贯而入, 带来数不胜数的宵夜糕点。
“二公子吩咐奴婢来送宵夜,今晚事出有因,惊扰了两位少侠,引烟代天香楼上下向少侠赔罪。”
引烟话音未落,凤曲反而拉住她问:“吟荷居现在怎么样了?”
引烟愣了半晌:“大人们尚在调查,一时半会儿恐怕出不了结果。”
奈何两间客房实在距离太近, 只是开着门, 凤曲都听见了隔壁奴仆扑通跪地, 一片哀哀的哭音。
他还想说些什么, 又听到秦鹿正和那些奴仆对话:“事情已经出了, 你们保护不力, 闯下如此大祸, 本座一个都不能放过。”
“大人、求大人开恩!小的们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秦鹿却没有丝毫犹豫, 冷冷下令:“拖下去。”
哭声更大,凤曲脑袋里嗡地一声,下意识绕开引烟,一把拉开了自己的门。
他探头出去,睁大了眼睛和不远处的秦鹿对视。
秦鹿乌云密布的神色骤然一滞,和他并立的商吹玉则一改先前事不关己的淡漠,眸中泛起安抚似的笑意:“惊扰您了,请不必在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上前,挡住了秦鹿打量的视线。
凤曲没料到大家都在这里,余光还看见屁滚尿流领命出去搜城的捕快。
迟疑片刻,凤曲问:“能不能让我看看现场?”
商吹玉的表情变了变,压低声音:“老师,您不用插手这件事。”
“但是,失踪的是你哥哥,我想……”
“衙门有的是人,我不想您因此受累。”
商吹玉的拒绝还没说完,秦鹿却从他背后露出脸来,目光深深:“小凤儿,你怎么知道失踪的是商别意?”
「退。」
几乎在阿珉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点寒光在凤曲的瞳孔里骤然放大。
那是一把从吟荷居倏地射/出的利刃,掷刀之人身穿黑衣,不等众人反应,他已仰面从窗台翻出,纵跃不见了身影。
而刀直冲着秦鹿的后背袭来,秦鹿立掌欲拦,四下亲卫齐刷刷拔刀。
一切只在呼吸之间。
但阿珉的动作比呼吸更快。
不知何时被他抄来的一支银筷同样脱手飞出。
在刀尖触碰到秦鹿前的一瞬,银筷同刀锋擦过,逼偏了飞刀原先的轨迹。在刺耳激鸣的连响之后,飞刀坠地,满壁烛火颤巍巍映亮了它的尖端。
——硬生生被那根银筷磨得圆钝,几乎不能伤人的尖端。
众人都不自觉停住了呼吸。
“老师……”商吹玉出声呼唤,阿珉却连眼神也不施与,只身闯进吟荷居,紧接着也从偷袭者离开的窗台翻越而出。
穆青娥在后大喊:“凤曲!”
可留给她的只有吞没了阿珉背影的沉沉黑夜。
以及身后一大群人的惊呼:“这刀带了信,是劫走商公子的贼!”-
凤曲鲜少见到阿珉这样严阵以待。
于阿珉而言,目前遇到的大部分对手都构不成威胁,除却春生之死让阿珉有了些忌惮,对付其他人,凤曲都没见他有过正色。
但这次不同。
对荣守心、对商吹玉都不甚在意的阿珉,此刻竟然燃起了高昂的战意。
疾风迎面,阿珉的脚尖点过长街灯桅、万家酒旗,将繁华的夜色抛之脑后,眼见着那道速度不逊于他的黑影急坠进某条小巷。
巷口散发着微薄的汗臭,阿珉在巷墙落脚,向下一看,立刻理解了对方为何选择这里。
巷子里横七竖八倒着十余人,有烂醉如泥的壮汉、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有窃窃私语的贩子……
其中一人一脚踢翻了乞丐行乞的小钵,乞丐哎哟惨叫,反而引来壮汉愤怒的殴打。
那名不知身份的偷袭者,就这样遁进了众生百态。
「现在要怎么办?」凤曲问。
阿珉没有作答,凤曲便小心翼翼地补充:「能不能帮一下那个挨打的……」
话音未落,阿珉身影如蛇,倏然窜进了人群。
然而出乎凤曲所料,阿珉不仅没有撂翻那个仗势欺人的壮汉,反而唰然出手,抢在壮汉触碰到乞丐颈部皮肤之前,一脚踢飞了乞丐。
看上去瘦骨伶仃的乞丐倒仰着横飞出去,凌乱的发丝遮盖了神情,凤曲正想制止阿珉,却听到乞丐喉咙里“嗬嗬”的怪响。
下一刻,本该脱力坠地的乞丐伸展四肢,表现出和外貌极不相称的矫健。
他的脚尖在死胡同的墙上一蹬,反弹向严阵以待的阿珉。
急风吹开额发,露出了那双虎视眈眈、亢奋不已的眼。
这哪里像是羸弱不堪的乞丐,分明是个有备而来的刺客!
但见阿珉旋身让力,躲过乞丐扑面袭来的一掌,接着探指一点,堪堪抵在对方前胸。
刺客的脸上猛然迸现喜色:“你碰到我了!哈——”
话未说完,他的脸色遽变。
阿珉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态,刺客却已经痛苦地佝下腰,捂住胸口艰难地喘息起来。
“你、你分明碰到了我的皮肤,怎么会……”
早在两人交手之际,巷子里的无关人等都吓得四散逃逸。
远远地还传来捕快的脚步和呼喝,他们被路人叫来,执灯逼近。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皮肤有毒?」
“嗯。”
「那之前和他斗殴的人们有没有出事?!」
“他们还没碰到。”
凤曲这才如释重负,立刻乖乖沉寂,不再影响阿珉。
“哈哈、哈哈哈……”刺客像是看出了阿珉的倨傲,忽而大笑起来,“好,好身手!瑶城还有你这样的高手,也不枉我和师姐亲自过来!”
他一边说,手在身后悄悄摸索。
阿珉脸色不改,兀自抬脚将他踹翻,就着背负双手的姿势,生生把他的双臂压在身后。
一声清脆的骨裂响在耳畔,凤曲只觉得肝胆生寒,而阿珉牢牢把人踩在脚下,问:“赵春生,是你们杀的?”
刺客痛得眉目扭曲,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时有些错愕:“赵什么?”
“赵春生。”阿珉道,“住在东郊庙里的赵春生。”
刺客回忆许久,似乎根本想不起这个人。
但被阿珉这样审讯,反而让他更加想要挑衅。于是被疼痛和羞耻支配的心情,让他恶狠狠发出冷笑:
“啊、啊,是,没错,我杀的。那种没名没姓的小耗子,杀死几百几千也记不住啊!”
阿珉加重了力道,刺客立刻忍不住一声痛呼。
“喂喂,难道你是传说中那种道貌岸然、人模狗样的东西?白瞎了这么好的功夫,居然想要说教我吗?!”
说教?阿珉怎么会有那个闲心。
凤曲心中揪紧,果然,没等刺客的挑衅说完,阿珉背负双手,微微抬脚。
紧接着,他重重踩向了刺客的面门!
「阿珉!」凤曲急叫出声,可在阿珉的脚底,已经传出刺客艰难的痛叫。
这一脚甚至踩断了他的鼻梁,刺客的口鼻都涌出鲜艳的血来。
「阿珉住手!我们还没问出他的来历,也不知道商别意的去处呢!你下手这么重,他会死的!」
阿珉尚未回应,夜风里忽而飘来一缕微不可察的檀香。
捕快混乱的脚步在巷外响起,阿珉耳尖微动,猛地松脚纵身,一把匕首从后飞来,堪堪从他跃起的脚下擦过。
再晚半息,阿珉的双腿就会遭受重创。
就在脱离阿珉桎梏的一瞬,奄奄一息的刺客忽然拔起。
只见他从自己头顶处扒开发缝,紧跟着“刺啦”一声,好像撕开纸张一样,连同头皮和面皮,都被他徒手撕下。
犹如褪去一件衣衫,自上而下,脱出了一个只穿紧身黑衣的小孩。
同时,刺客的肢节骨骼也发出“喀喀”的动静。
原本像是羸弱少年的体型,很快抽条成一道颀长的、肌肉紧绷,显然训练有素的身形。
「缩骨功!」凤曲惊道,「这不都是书里骗人的东西吗?」
“西北魔教就有这门功法。”
「海内还有魔教?那他就是魔教中人?」
阿珉却静了片刻:“未必。”
像是为了回应他们,少年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拂开自己汗湿的头发。
缩骨功并非毫无副作用的,他也浑身发疼,根本不能正面招架阿珉。
现在就脱了那身假皮,纯粹是因为阿珉踩坏了他的鼻梁,鲜血喷涌之际,他的皮肤也不慎沾染了假皮上的毒素。
“今天小爷我还有任务在身,就不和你斤斤计较。”少年哼哼着从墙上拔/出那把刀来,在指间一转,得意洋洋,“反正你死定了,我师姐来了,你跑不掉了!”
阿珉听着他的话,缓慢抬起头。
一盏灯幽幽地从墙头探了过来,灯上还写着“官”字,一看就是从捕快手里抢的。
而那盏灯释放出的暖光,就这样静静照亮了阿珉和执灯人的脸。
巷口有捕快大叫:“接到报案,有人在这里斗殴!你们都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执灯人眨了眨眼。
方才气势汹汹的捕快忽然发出整齐的惨叫,接二连三倒在了地上。
呻/吟和求饶不绝于耳,凤曲却根本没看清执灯人何时出过手。
对方漆黑的面具挡住了上半张脸,乌发随风飘扬,只有寂静的眼眸和阿珉相望。
这就是刺客口中的“师姐”。
凤曲能感受到,阿珉的肌肉渐渐紧绷起来。
“把商别意交出来。”阿珉说。
凤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阿珉用以追捕的线索,就是那方锦帕上的独一无二的香味——商别意本人的衣物一定也是熏的同种香料。
而在天香楼混杂的香气里,阿珉仍然捕捉到了这一丝异常。
此刻夜风吹面,从“师姐”身上散发而出的,就是那股专属于商别意的香气。
第023章 五十弦
秦鹿阴沉着脸, 重重摔下了那张信纸。
他竭力压着怒火,哑声说:“去,把天越门那老匹夫给本座找来。”
信纸被风一吹, 飘飘然从桌上飞下。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 但不少人都看见了信纸落款处的名姓——“方敬远”。
方敬远。
在座对这个名字都不陌生。
他是天越门这一代掌门的儿子。
前段时日,方敬远带人去天香楼时就和凤曲起了冲突, 又在凤仪山庄和商吹玉发生争执。好不容易被门主放出思过室, 特许方敬远跟着大师兄来参加今晚的花魁大比……
而这位忙碌的少主,竟然又卷进了商别意失踪的案子里。
人群中,天越门门人都已吓白了脸,只有大师兄还勉强撑着身体。
他艰难地开口:“‘天权’大人,能不能让我看看,这当真是我们少主的……”
秦鹿阴恻恻看了过来。
紧绷的唇没有说出任何话, 但只是那双暗藏锋芒的眼,也让大师兄倏然软了膝腿。
商吹玉冷冷道:“秦鹿总不会冤枉你们,真相如何,到时自见分晓。”
大师兄支支吾吾:“可刚才追去的那个少侠……”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商吹玉投来的视线比秦鹿还要狠厉。
接着,他听见商吹玉哑声说:“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我要你们天越门死无葬身之地。”-
信上写, 若想商别意活命, 就要秦鹿、商吹玉及他们各自的势力都在天香楼等待。
直到次日, 会有第二封信送至天越门。
彼时, 众人方可按照信上所写, 去接商别意回家-
然而阿珉没能撑过和“师姐”的较量。
他今天已经强撑了太久, 在短暂的对峙后,凤曲便感到身上一轻, 自己重新掌握了身体,而阿珉再次失去音信。
这样一来,就剩他和对方干瞪眼了。
……救命。
不过“师姐”似乎不在乎他的心情,而是看向仍在口鼻流血的刺客,微抬下巴:“走了。”
“这就走了?!”刺客瞪大了眼,指指凤曲,“师姐,他打我,你不帮我报仇吗!”
“呵呵,你小子活该。”
“可是他打我,我鼻子都被打坏了——”
像是错觉,凤曲听到“师姐”发出了一声不耐的“啧”。
她纵身跳下,一巴掌拍响了刺客的后脑勺:“蠢货!这大佬是咱能招惹的吗?!老娘才打不过,听懂没,赶紧跑啊!!”
凤曲:“……”
凤曲:“………咦?请等一下?”
可对方根本不搭理他,而是急匆匆对凤曲一拱手,接着脚下生风,捞起她不省心的师弟逃之夭夭。
……?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刚才那个刺客承认了是自己害死春生。
而且放着那两个人不管的话,等阿珉醒来,他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吧?
凤曲在原地呆滞了两三息的时间,巷口传来捕快们战战兢兢的询问。
他猛地回过神来,从怀里摸出商别意的手帕,吸了一口。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那个,这位少侠,我们接到报案,适才在巷子里切磋拳脚的是……”
回答他的却是凤曲迎面扑来重重的一撞。
凤曲也是后知后觉记起来,他只是剑法稀烂,可常年在且去岛崎岖的山路上跑动,要论跑步速度,海内可不见得能有对手。
少年以常人不能想象的速度奔出小巷,背影极快地隐没在长街彼端。
远远地,捕快们只听见他大喊:“非常抱歉撞了您,我有急事,回来再聊——!”-
五十弦很快就察觉不妙。
她拖着重伤的师弟,虽然能用轻功,但纵跃移动在屋檐之间,速度难免有所减慢。
原以为对方这么久没追来,是懒得追究她一介女流。
没想到,这还来不及松懈,屋顶上是只有她和师弟在跑,可寂静的街头巷尾,却传来了某人急促的脚步声。
“我去……他不用轻功,还能跑这么快?且去岛都是怪物吗?”
五十弦的脸色却越发难看:“现在你知道你招惹了谁吗?还在这儿傻乐,蠢!”
“总归不是商吹玉也不是秦鹿,有什么好怕的?”
“他可是倾凤曲!”
“倾凤曲怎么了,在且去岛能耐,又不一定在海内还能耐。师姐你这么怕他,传出去咱们‘鸦’的面子往哪搁啊?”
五十弦不禁磨了磨牙,恨不能再给这笨蛋师弟一巴掌。
她不像这些一无所知的龙套土著,五十弦比谁都清楚,倾凤曲今后是会杀到金銮殿前,剑指万民之主的狠角色,才不是他们这帮无名草芥能招惹的。
可九万里好歹是她师弟,硬着头皮也得保一手。
“系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五十弦在心中发问,“有没有什么能对抗倾凤曲的道具?”
【正在为宿主开启道具商城……】
【推荐装备:玄品武器·明月刀(一刻钟)
【装备说明:角色‘五十弦’的专属武器之一,由‘五十弦’使用可激发角色潜力,近身战力将短暂提升至原战力的200%(额外强化属性:攻击+10%、生命+50%、暴击+5%)
【兑换积分:100分(当前可用:430分)
【预测效果:和‘倾凤曲’对战胜率提升20%,最高可达30%胜率】
五十弦肉痛地闭上了眼。
抛开属性点全随机到“生命”这种非酋之痛不说,合着不考虑明月刀的加成,她自己胜率只有10%?
天知道她付出多少才攒够430分,可这一下子就要花掉100,胜率也只能达到30%而已。
而且一刻钟,只有1/8时辰,也就是15分钟。
穿在乱世,是她最大的原罪。
“师姐?”九万里不懂她为何沉默,“虽说那个倾凤曲是有点本事,但我俩联手,他也算不了什么。这样,你先埋伏,我把他引过去,咱们一起把他……”
九万里越说越兴奋,已经舔起了下唇。
甚至不等说完,九万里也不顾及自己一身破破烂烂的骨头,抽出腰后的几把短刀,便自顾自地斜冲下去。
五十弦一惊,还听见他亢奋地大喊:“倾凤曲,敢不敢和我正面一战!受死!!”
“师弟——”
五十弦来不及细想,确认兑换后,明月双刀立刻浮现在她的双手。
随之而来的还有天旋地转的晕眩,片刻,内力充盈四肢,五十弦叩紧面具,眸中急火褪去,只剩凝视凤曲的一派冷意-
凤曲几乎全靠本能躲开了九万里投掷而来的飞刀。
那把刀飞得极快,力道极重,笔直地插/进青石地面,看得凤曲胆战心惊。
而九万里的身形已经迫近,他双手举刀,邪肆的笑容毫不遮掩。
就这样居高临下地,迎面朝凤曲砍来。
别无他法,凤曲举起缠满白布的剑,竭力一挡。
刀锋切开了白布,深深劈砍在剑鞘上,激溅的火星刹那间点亮夜色,也映亮两人神色各异的眉眼。
九万里的疯狂和偏执;
凤曲的惊慌和隐忍。
“哈哈哈哈!我早就说,等我师姐来了,你就死定了!来啊来啊,在我师姐轻松杀了你之前,你快和我好好打一场,然后痛哭流涕地向小爷求饶……”
凤曲的招架左支右绌,节节败退之下,他的喘息也格外沉重。
阿珉仍然没有动静,但凤曲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中还有在意的谜题。
压下所有的惊惧,凤曲问:“你为什么要害春生?”
“什么春生?好土的名字,根本不记得!”
“就是住在东郊破庙里的那个孩子,有人在水里下蛊害了他。”凤曲追问,“你们是‘鸦’的人吗?我看到了你们组织留下的鸦羽,是不是你们?”
“啊啊……”九万里回忆片刻。
作为“鸦”的一员,杀人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更何况是同门中最好战的他。
不过春生之死没过去太久,被凤曲这么一说,九万里隐约有了印象:“原来是你!你还在破林子里边妨碍我们的任务,要不是当时只有我和三师兄在,你也逃不掉!”
“任务?什么任务要你们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关你什么事啊?问问问,烦死了,吃我一刀!”
凤曲面色急变,可惜九万里这次端正了态度,挥出的刀根本不是他能躲开的。
即使竭力架起剑鞘、即使现在掉头往回跑……
凤曲情不自禁想要闭眼,就像从前和二师弟江容切磋,他都是这样惯于认输。
可理智叫嚣着不能闭眼,此情此景不同于且去岛,江容见他闭眼就会收剑,而九万里见他闭眼,就只会一刀砍断他的喉咙。
他不想死。
他才刚来海内,他还要解决师父的蛊,还要救下两年后的且去岛。
他不能这么轻易就倒下。
哪怕是帮阿珉守护好这具身体,
这也是他独一无二的使命!
面对刀光,凤曲咬牙瞪大了眼,擎剑的手臂更加用力。
眼见着九万里的杀机越发逼近,凤曲也跟着大喝一声:“豢养蛊虫、残害人命,就算你武功再强,不走正道,今后也会业果加身、后悔莫及!“
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
可是临死之际,凤曲只想得起这一句。
如果还要再说一句,那就是……
想起春生悲惨的死状,想起河水里沉冤难明的乞丐尸骸,凤曲的怒火烧得前所未有的炽盛,他索性掀开白布,就以那副金光灿灿的剑鞘迎向九万里的刀锋。
恨与怒都在胸腔膨胀,凤曲不退反进,红着眼睛,擎剑挥砍而去:
“给我,向春生,道歉——!”
第024章 方敬远(倒v结束)
“铛——”
金石相撞, 刺耳激鸣几乎要震碎凤曲的肝胆。
可他硬撑着不愿闭眼,而是颤抖着举鞘相格,任由刀锋在鞘上割出吱嘎的噪音。
那是什么?
他……挡下了九万里的刀?
然而喜色还没上脸, 九万里重哼一声, 抖腕震开凤曲,抬腿向前一踢, 正正踩在凤曲的腹部。凤曲只感到喉口腥甜上涌, 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
九万里还不作罢,一踢即中,刀也紧随而至。
刀法老练狠辣,足见九万里的杀人经验之丰富。
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恐怖。
“师弟”尚且如此,在他身边的“师姐”又该强大到什么地步?
凤曲心中涌起绝望的情绪, 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剑柄。
剑无声地滑出鞘来,半寸剑光清冷冷地跃进凤曲眼里。
“——住手!”
一声清喝叫停了凤曲的动作,只见眼前倏然闪现一大片飞扬的衣袂。
她的背影挡下了来自九万里的刀光,随那声命令一起打破寂静的,还有九万里被一把挑开手中刀后,短刀坠地的脆响。
九万里惊叫:“师姐你干嘛?!”
五十弦手持明月双刀, 被风吹起的衣衫回归平静, 而她静了片刻, 转首看向凤曲:“你没事吧?”
凤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也想不明白, 刺客的师姐为何要救下自己。
愣愣反应一会儿, 不等凤曲回应, 九万里气呼呼问:“师姐,你不帮我就算了, 为什么还要拦着我?”
“因为他不能死。”
“谁规定的!他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侠,杀了就杀了,莫非阁主还要保他?!”
“……”五十弦别开目光,不理会他,反而问凤曲,“哥啊你武功是怎么回事?是得了什么隐疾,还是说你是什么不杀小孩主义?”
凤曲倏然一怔,一阵恐慌漫上心头。
他看着五十弦的眼睛,虽然五十弦没有明说,可凤曲听懂了她的话意。
这个女人发现了他的破绽。
发现了他和阿珉巨大的差异。
“你你你——你说谁是小孩?!我马上就十五岁了!”九万里气得口不择言,“五十弦,你别忘了我们可是接了委托,要帮客人扫平一切阻碍的!你现在包庇这家伙,是想放弃任务吗?!”
五十弦没等来凤曲的答复,叹息一声,再看向九万里。
她清清嗓,眨眼赔笑:“小宝,给姐姐一个面子,咱就当今晚没见过他,好不好?”
九万里:“……”
九万里:“宝你个鬼啊!”-
不怪九万里发飙,五十弦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
可她也是有苦难言,毕竟只有她能看到系统面板上血淋淋的红字:
【紧急任务:保护重要角色‘倾凤曲’
【任务成功奖励:50积分
【任务失败惩罚:剧情崩坏,宿主死亡】
这能不救吗!
这谁看了敢不救啊?!
天地良心,她兑换明月刀真的是为了帮助九万里。
可谁知道倾凤曲突然跟没了武功一样,本应该两人合力都不能战胜的倾凤曲,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九万里攻得捉襟见肘。
好崩溃。
她只想做个无情的杀手,为什么要被卷入这该死的主线剧情啊?-
三人还没吵出结果,却听见四下里响起某种怪异的动静。
是有人踩着轻悄的步子,像是故意隐藏了声响,却还是在夜里格外引人注意。
五十弦最先察觉异样,微微抬手制止了吵闹的九万里,顺带把凤曲按剑的手一拨:“嘘。”
“什么人!藏头露尾恶不恶心,滚出来见你九爷爷!”
九万里姑且放过了凤曲,一股脑把火气都甩在这不露脸的怪人身上。
倒是五十弦很快反应过来,一边挡住蓄势待发的九万里,一边朝不远处某条曲折不见人迹的巷子看去。
雇主说过会有人到这里接应他们。
不过,往常任务的接应人都是“鸦”的内部成员,这次换了陌生人,作为师姐,五十弦自觉要对九万里的安全负责。
因此她比以前谨慎许多,不仅没有收回明月刀,同时还把凤曲和九万里都拦在身后:“我欲买酒,几两几钱?”
对方静了须臾,哑声答:“贱命不过三两九。”
五十弦的表情沉了沉:“得令。上边有何吩咐?”
接应人这才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巷口灯光把他的背影投在墙上,拉得奇长,远远看去,好像灯头悬着一根细绳,细绳吊着一个身穿斗篷的怪人。
来人越走越近,但没有立刻回答五十弦,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凤曲:“倾凤曲,我还没去找你,你倒自己找上门来。”
凤曲微怔:“你认识我?”
“……我当然认识你,你现在是多少人仰慕不已的名侠。”对方的情绪有些奇怪,像是嘲笑,语气中却透着隐秘的嫉妒,“用我们的潦倒可怜,衬托你的伟大和正义,倾少侠真是好大的本领……只可惜,你招惹的远不止是我们而已,你还招惹了某个你难以想象的敌人。”
凤曲还有些云里雾里,就听见他叹息一声,脱下帷帽:“二位,执行任务吧。倾凤曲就是你们要杀的人。”
凤曲后知后觉叫了一声:“你是那天欺负映珠的那群人?是……你是天越门的那个少主?!”
“没想到少侠还能认出我,”方敬远冷笑一声,“那么去到阴曹地府,也别怪罪我啊。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怪就怪你树大招风,没本事还硬逞强,在现如今的江湖,还以为会点功夫就能大摇大摆吗?”
凤曲看到那张脸,彻底记起来了。
当日他为映珠,曾叫阿珉打服了一个天越门的恶徒,当时,这位“少主”就在现场,还屡屡劝阻,不过阿珉当然没给方敬远什么面子,把方敬远和天越门都折腾得不轻。
而今方敬远竟然和商别意失踪的案子有了关联,看上去,像是摇身一变成了两个杀手的上级。
只能怪冤家路窄,还真是他自己上赶着送死来了。
“你看不惯我,找人行刺也合情合理。可你绑架商别意又是为什么?你说‘受人之托’,又是受谁之托,他为什么要和商别意过不去,又为什么要找你来合作?”
“我可没有义务给你答疑解惑。好了,时候不早,快些动手吧。”
方敬远一边说着,背过身去,抬手摆了摆:“倾少侠,也许你想做英雄,但在这世道,长命的从来不是什么英雄。”
九万里应声拔/出了刀,又被五十弦伸手挡下。
“师姐!这是雇主的意思,你还要保他?!”
五十弦的指腹摩挲刀柄,静静端详着“接应人”的眉目:“我说这次任务酬劳这么丰厚,原来是方公子的手笔,这赏金都快买下半个天越门了罢?”
方敬远冷下神色:“这就不是该你们打听的了。现在认可了我是雇主,雇主的命令,你们都不听吗?”
“‘命令’自然是要听的,毕竟是叫动了我的天字号密令。”
五十弦闭目片刻,看向身旁看似镇静,实则目露懊悔,正在偷偷瞄她脸色的凤曲。
明月刀弹出半寸,刺眼的雪光照得凤曲禁不住闭眼。
九万里也睁大了眼睛,迫不及待等她正式出刀。
抛开吊儿郎当的做派不论,五十弦是他们这一代最优秀的杀手,是他引以为傲的师姐。
他就知道,虽然这倾凤曲长得确实妖艳,但师姐才不可能懈怠任务。一直以来,五十弦只要出刀,就没有不收人命的道理。
五十弦长长地叹息一声:“——我其实,真的很讨厌暴力啊。”
飒飒风动。
凤曲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凌冽的冷风。
这是何等稠密的杀气!
简直铺天盖地,犹如罗网。
凤曲双腿一软,好像被鬼魅缠身,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何为悬殊。
没有阿珉,他在这里根本寸步难行。
“噗——”
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冷风之后,就是浇脸的、滚烫的淋漓鲜血。
可他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倒是眼前鲜红一片,凤曲懵懵睁开了眼。
震落眼睫上的血滴,一颗人头骨碌碌从他脚边滚远。
刚才还生龙活虎、精神昂扬的方敬远,此刻拖着一地的血,目眦欲裂,远远瞪视他们。
凤曲感到身上大片的衣衫都被鲜血泼湿,风一吹,他禁不住发抖:“开、开玩笑吧……为什么……是杀他?”
“英雄不长命,小人就该长命不成?”
灯下,五十弦低首擦刀。
笑音和夜风一起飘到凤曲的耳边:
“——贱命不过三两九,孰敢同我论酒钱?”
巧笑嫣然、活泼健谈的少女,此刻和那道血淋淋的背影融在了一起。
一片鸦羽从她袖中滑落,轻飘飘坠在方敬远残缺的尸身。
这里,是且去岛外,残酷而糜丽的江湖。
第025章 两相持
明月刀的使用时间到了, 五十弦的手上自然而然不见了那副双刀。
九万里识趣地没有多问,他们知道,师姐的刀比她本人还要来无影去无踪, 阁主也说, 只要师姐没有违背禁令,什么刀啊剑的都随她去。
但凤曲就没那么识趣了。
他在原地僵了很久, 手脚都失去温度, 只能听到聒噪的心跳。
恐惧感空前强烈,凤曲既不理解明月刀去了哪里,也不理解五十弦为什么是杀方敬远而非杀他。
五十弦看了过来:“我说,难道你是真的没有武功?”
凤曲沉默着不做声色。
五十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上去很是无奈:“啊啊,烦死了, 你怎么会没有武功?还是说你可怜我,不想和我动手?你反抗啊,你还手啊,我应该打不过你才对!”
“……”
“不说也行,我就当boss大人是有什么旧伤,不能跟我动手好了。”
凤曲不敢回答, 只好小声转移话题:“那, 少侠, 你的刀呢?”
五十弦睁着眼睛扯谎:“沾血晦气, 丢了。”
“那……为什么是方敬远……”
“再问下去, 我真的会杀了你哦——就算你是大boss。”
凤曲不吱声了, 虽然他也没听懂什么是“大博思”。
三个人里, 只有他劈头盖脸被浇了一身的血,要说晦气, 没人比他更晦气。
可要说凄惨,当然是此刻身首异处的方敬远最为凄惨。
“把人头带上。”五十弦说完,自顾自走进了巷子。
留下凤曲和九万里面面相觑,九万里猛地变色:“你看什么看!当然是你带了,当心我削你!”
凤曲:“……”
凤曲指指人中处:“你先把鼻血擦擦?”
阿珉都给他踹得快破相了,亏这小孩还这么活蹦乱跳。
九万里脸上一红,不搭理他,夺步跑进巷子追五十弦去了。至于方敬远的身体和脑袋,自然是丢在了原地,任由凤曲抉择。
凤曲在原地僵了一阵,时而看向巷子,时而看向方敬远,终究还是叹息一声。
他从衣角撕了一大块布下来,把方敬远的脑袋囫囵一裹,搂在怀里跟进了巷子。
巷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
脚步声反复回响,听不清远近,凤曲低着脑袋快走,没一会儿就撞上了九万里。
九万里被他撞得发疼,恶狠狠骂道:“没长眼睛啊?”
“是啊。”凤曲答,“我怕黑,跟上你们才安心。”
九万里反问:“跟上我们?你不怕我给你一刀?”
“你师姐不让你杀我。”
“我又不听她的,我想杀谁就杀谁。”
“那你就杀我好了。”
“……我才懒得,杀了你谁来抱这丑不拉几的脑袋。”
凤曲压低了声音发笑,没忍住抬手摸了摸九万里的发顶。
九万里果然一点就炸:“脏死了!别碰我!”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春生呢?他和你年纪也差不多,难道你动手时不觉得……”
“婆婆妈妈的,你哪来这么多话?!杀了就杀了,我们生来就是刺客,自己都朝不保夕,可没你那闲工夫替别人操心!”
“………是这样吗?那你的雇主为什么要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那关我什么事?我只要拿钱干活,不然我就要饿死。”
九万里翻着白眼嘟囔几句,凤曲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感觉到衣服被人往左边拐弯的方向一拽,躲开了差点撞上的墙。
“看得出来你是真没长眼睛。”九万里说,“要跟就跟紧点,这巷子里走着的鬼比人还多,当心来个小鬼把你脑袋啃了。”
凤曲失笑,心中却有些怅然。
方敬远就这么轻易地消失了。或许会有人为他复仇,可方敬远再也回不来,就在那么几句言谈之间,一条生命无缘无故地、无人在意地不见了。
而九万里,这个和春生、吹玉,还有二师弟江容都年岁相仿的孩子——他就这么旁观着,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不觉得九万里年纪轻轻就喊打喊杀是一种“飒爽”,正相反,看到这么年轻的孩子过早地卷进江湖,凤曲只觉得世道残酷。
但不等他多说什么,前方五十弦似乎叫了他们一声,九万里也加速追上去。
紧跟着,凤曲绕过一道弯,看到了被堵塞的巷子,和断墙下意识混沌的商别意。
他被人捆住了手脚,丢在干草垛上,肤色病白、形容憔悴。
在那身靛蓝色锦袍的衬托下,商别意宛如一块蒙尘美玉,脆弱得让人揪心。
凤曲来不及高兴,又见五十弦冷脸抬起手来:“刀。”
九万里毫不质疑地送上了自己的刀。
五十弦伸手接刀,凤曲急忙上前抓她手腕:“等等,为什么——”
“这是雇主的意思,别怪我们,我们是奉命行事。”五十弦一边说着,手腕微微一挣,轻易摆脱了凤曲。
凤曲心知自己不是五十弦的对手,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商别意挨刀。
眼见五十弦就要动手,凤曲心下一横,展臂挡在五十弦和商别意之间,硬着头皮乞求:
“你们不是都杀了方敬远吗?他不是雇主的话,原本的雇主是要什么呢?要钱吗?把商公子还给凤仪山庄,还能有谁比他们更有钱?”
五十弦露齿一笑:“空头支票达咩,老娘只收现金。”
凤曲听不懂什么“空头支票”和“达咩”,但隐约听懂了她的意思是要现钱。
“我有我有,我都给你,放他一条活路吧。”
五十弦微一挑眉:“还真有?有多少?”
凤曲当真把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苦着脸试探着问:“……三两银子?”
五十弦:“……”
五十弦擦了擦刀:“好宝宝,来,姐姐再给你洗个热血澡。”
她的动作何其熟练,凤曲还想说些什么,那把刀已经近到他的跟前。
好像眨一眨眼,眼睫就会被锋利的刀光无声斩落。
凤曲吓得紧闭起眼,脸色苍白、抖若筛糠,脚下却寸步未让。
“你让开啊,你不是有隐疾没法动手吗?你会被我师姐砍死的!”九万里急得上前拖拽,而五十弦收敛了先前的笑容,擎刀诘问:“倾凤曲,你真的不怕死吗?”
感受到三人的动静,连商别意也微微睁开眼睛。
他病得昏沉,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少侠,连你也被我连累了吗?”
在他开口之后,五十弦和九万里都没了声音。
凤曲按下惧意,努力撑起笑容回头看他:“没啊、没有。不是连累,是我自愿的,商公子,你受伤了吗?我带了伤药,你等我找一下。”
“玩笑就到此为止了。”
刀在空中挽了一记刀花,五十弦低眼收刀,扎成高马尾的长发随风飘扬。
她啪地打响响指,手里莫名多了一捆绳子,凤曲刚放下方敬远的脑袋,在袖袋里掏摸伤药,就这样被五十弦提着绳子,三两下绑住手脚。
“……咦?”
五十弦在他脚踝处一踢,凤曲顿时失重后仰,一屁股倒在干草垛上,紧邻着商别意。
装药的陶瓷瓶骨碌碌滚出老远,被九万里伸脚截住,五十弦道:“你把巷口守住,我去给天越门送信。”
凤曲挣扎着问:“你要送什么信?你们要把我们怎么办?”
这里是瑶城已经废弃的死胡同,入口只有一个,且没有出口。
临近郊野,除了乞丐酒徒,鲜少有人造访此处。
如果九万里去把巷口守住,凤曲怀疑他们甚至能活活饿死。
但五十弦没有理他,只是把凤曲的剑塞给九万里,自顾自扬长而去。
九万里把凤曲的药丢了回去,眼神在他和商别意之间飘一会儿,沉默地低下头,抱着剑也走了。
巷子里只剩凤曲和迷迷糊糊的商别意,以及被九万里丢在一边的方敬远的脑袋。
大概是九万里故意整他,方敬远怒目圆瞪的眼睛还盯着凤曲的方向,直看得凤曲毛骨悚然,在心里叫了半天“阿珉”。
然而阿珉还是没醒。
凤曲还注意到,商别意的确比他可怜多了。
他已经被绑了一宿,手腕上的红痕刺眼至极,嘴唇也干燥不已。
可即便潦倒到这种地步,商公子还是不愧他光风霁月的美名。在肮脏混乱的巷子里,商别意依然有一种病梅似的美感。
而且靠近了他,那股清心宁神的冷香就更明显了。
“……唔,少侠?”或许是凤曲的视线太过炙热,商别意缓缓睁开了眼,对他微笑,“你还好吗?”
凤曲一惊:“这话应该我问才是,商公子您……”
“无妨,他俩算是比较温和的刺客。”
“这样还算比较温和……总之,您身体有哪不舒服吗?”
商别意轻轻一笑:“我很好。倒是少侠,无端受我拖累,连剑都被他们拿走,有没有受伤?”
凤曲还是头一次见这么温柔亲切的人,立刻理解了瑶城上下为何都这么爱戴商别意。
光是听他说话,都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舒服,更别提被他关心,这能让任何人都情不自禁地飘飘然。
“我没事,剑也没事,总能拿回来的。您别叫我‘少侠’了,我叫凤曲,之前就在您‘吟荷居’的隔壁。”
“我当然记得。那么凤曲也别再称呼‘您’了,凤仪山庄商别意,久闻‘凤曲’的大名……”商别意的笑容更加温和,“很好听的名字,所以早早记得深刻。你就叫我‘别意’,好吗?”
这话说得凤曲有点脸红。
从前谁对他说久仰大名,紧跟着的都是对且去岛、对倾五岳的赞美,从来没有人说什么“名字好听”、什么“记得深刻”。
说来奇怪,商别意的长相其实不如商吹玉那么惊艳。
单论姿容,商别意只能说是中上;可论及气质,凤曲又觉得生平所历,没有一个比得上商别意这样亲切温柔。
“是,别意。”凤曲找回理智,低声问,“你还记得自己怎么到这儿来的吗?”
方敬远说了自己是“忠人之事”,凤曲就很难不在意这场闹剧的幕后元凶。
那个始作俑者简直心狠手辣,连方敬远这个同伴都被灭口,凤曲不敢想象自己和商别意还要遭遇什么。
商别意的眼眸暗了一瞬,刻意不去看方敬远血淋淋的脑袋:
“想来,是方敬远找来了‘鸦’的刺客。
“我今晚到天香楼是给吹玉捧场,又有阿鹿作伴,我因此没有带上近卫。当时阿鹿出去谢酒,我在吟荷居中饮茶,一时灯火忽明忽暗,那女刺客就从窗外闯了进来。她以刀胁迫,同伴则绑上了我的手脚,接着用黑布蒙眼堵嘴,我只感受到一路冷风,再看清时,就在这里,面前正是方敬远。”
凤曲怜惜地打量他周身,手腕脚踝确有红痕,嘴边也有被人拳打之后的淤青。
商别意感受到他的视线,微微一笑:“凤曲少侠又是怎么来的呢?”
“大家发现别意不见,就把吟荷居围了起来。‘鸦’的刺客来送信,我看到了,就跟过来了。”
“信?凤曲看到信了吗,信上写了什么?”
凤曲赧然:“我没来得及看,一门心思只想着追人了。”
商别意低头笑笑,继续道:“他们绑架我,无非是求瑶城考试的答案。方敬远已经问过我好几次,可瑶城考试对我也至关重要,即使知道答案,也必须守口如瓶。”
凤曲愣了一下:“你很在乎这次考试吗?”
“是的,”商别意道,“这是山庄的存亡之战,连我也要全力以赴。”
说到这里,凤曲就打消了从他这里套话的小心思。
“不过方敬远说了,他背后还有其他人,会是和别意有仇的人吗?”
“很有可能。但凤仪山庄近年树大招风,难免招惹事端,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谁最有动机。”
“敌视凤仪山庄的都有嫌疑吗?”凤曲思考着问,“这人利用了天越门,又针对别意你,好像还对我也很不满意,看上去,更像是我们三方的共同敌人。”
商别意顿了顿,表情明显有了一丝变化。
凤曲捕捉到他的异常:“别意想到了谁?”
只见商别意低垂眼睫,苦笑一声:“不,一定是我想错了。”
“现在只是推测,随便猜猜也不妨事。”
商别意又迟疑一会儿,终于开口:“只是猜测,我相信他不会做那种事……凤曲应该也了解他不是那种人。”
凤曲等待着,商别意吐出了一个人名:“凤曲以为,我的弟弟商吹玉,是怎样的人呢?”-
“师姐?”
九万里匆匆走出巷子,就见五十弦叼了一根干草,蹲在路边。
这会儿天色放亮,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上街道,他们再在巷口逗留,早晚会被巡捕怀疑。
若是平时,五十弦绝不会这么大意。
九万里迟疑片刻,也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师姐,你为什么要杀方敬远?”
“你先回答我,”五十弦打断他,“‘春生’是怎么回事?”
九万里答:“三师兄不是旧伤没好么,那个任务临时被倾凤曲插手,他就叫了我去帮忙。”
“所以你真的杀人了?”
“动手的还是三师兄啦,我一个人怎么可能逃过倾凤曲的追踪。”
“当时倾凤曲的状态如何?”
“……那会儿不知道是他,但……很厉害,很可怕。”
五十弦的表情明显不好,话在嘴边憋了一阵,终究没有出口。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听九万里问:“师姐,你为什么对方敬远动手?我们不是一边的吗?”
“那是雇主的意思。”
“可他不也是雇主找来的?”
“……就说是雇主的意思。”
九万里不敢问了。
虽然五十弦平日里脾气都好,但每次杀过人,情绪总会短暂地失控一会儿。阁主说是五十弦优柔寡断,有待历练,过段时间就好,九万里深以为然。
他不知道,此时愁眉不展的五十弦正在和系统谈判:
“按照剧情,倾凤曲应该活到什么时候?”
【剧情检索中……
【据判定,角色‘倾凤曲’初登场于第四卷第十二章,剧情进度:62%;死亡于第五卷第六十三章,剧情进度:91%
【当前剧情进度:8%】
五十弦:“……”
她做错了什么,遇到倾凤曲就算了,遇到的还是主线剧情之外的倾凤曲。
倾凤曲必须活下去,虽然只占据了不到30%的剧情分量,但原著倾凤曲自从出场,每次露面都是腥风血雨、翻天覆地,可说是原著里最精彩的一部分。
倘若倾凤曲过早消失,主线肯定会面临彻底的崩溃。
但是,作为“五十弦”的她,又必须遵守“鸦”的规则。
雇主留下的密令,是先杀“贱命不过三两九”之人,再杀前者命令要杀之人——无论怎么看,倾凤曲都是她的下一个对手。
一面是作为刺客的职业操守,一面是作为穿书者求生的要求。
“……师姐?”
五十弦应声回神,看向一旁紧张的九万里:“你觉得,倾凤曲这人怎么样?”
“啊?”九万里想了一阵,“就很奇怪?要说实话的话,他算有点本事,不但看穿了我的人皮假衣,还防住了三师兄的毒。近身切磋也很刺激,至于拳脚……咳咳,他还是差我一点。”
“但刚才他面对你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说奇怪啊。之前和三师兄一起行动,他的表现就很吓人,要不是我帮忙引开了注意,那次说不定师兄就要被他抓到了。最奇怪的就是他对那个什么‘春生’特别在意,明明非亲非故,却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怪死了。”
忽高忽低的武功、心慈手软的作风,这家伙和剧情描述的形象毫不相干,果然疑团重重。
要赌吗?
赌她全力以赴也打不过倾凤曲,客观上不能完成雇主的要求;
或者赌她杀了倾凤曲,剧情崩坏也不见得会连累了她。
九万里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师姐,你这么问,难道是雇主要你杀了倾凤曲?”
五十弦神色凝重:“最迟晌午动手。”
“那方敬远算什么?”
“他只是雇主要杀的第一个,倾凤曲是第二个。”
九万里怔怔僵在原地,五十弦长舒一口气,起身扎紧了发带。
她把面具戴上,只露出漆黑深邃的一双眼:“双休还没落实,老娘就要殉职了。大虞朝的劳动法就是狗屎。”
九万里嘟囔:“你总说这些我们听不懂的话。”
五十弦斜他一眼,不知想起什么,耸了耸肩,没有再应答-
“商公子、穆姑娘,要进天越门得先递名帖……”
凤仪山庄长公子失踪一事很快传遍瑶城,传说,当晚秦鹿就带着人马围了天越门,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直到清晨时分,瑶城侯听说了儿子荒唐的举动,才派人来劝退秦鹿,天越门得以安心片刻。
但瑶城侯和凤仪山庄可以大局为重、按兵不动,总有别人孑然一身,不会给天越门留脸面。
是故,秦鹿刚刚撤退,商吹玉和穆青娥就打上了天越门的山头。
几个八尺高的壮汉刹那间被穆青娥扎了毒针,个个麻痹不能动弹。
如此清瘦窈窕的小姑娘,神情却一派冷肃,杀意半点不逊商吹玉。
“名帖?”商吹玉一脚踩住装晕后试图偷袭的门卫,冷笑,“再不放行,你们的命就是我的名帖。”
“可我们门主已经去了瑶城侯府……”
“那是瑶城侯和秦鹿要的交代,我们要我们的交代。”
“可是、可是令尊,凤仪山庄的庄主也在瑶城侯府……”
穆青娥眯起眼睛,倾身俯视:“你的听力似乎有些障碍,我来帮忙看诊一下?”
门卫瑟缩着闭上了眼,商吹玉寒声重复一遍:“我们,要我们的交代。”-
他俩不是为了商别意而来,而是为了凤曲而来。
但要说是为了讨回凤曲,也不完全,他们知道凤曲是自愿奔着刺客去的。
凤曲有凤曲的秘密,二人心照不宣,但再怎么相信凤曲,总归会担心他的安危。
瑶城侯和商晤不在乎凤曲,包括秦鹿,也不见得会惦记凤曲。
可不能让凤曲一番好心白费,更何况商别意失踪的事,外人看不出端倪,他们却都心中有数,知道这次意外有多荒唐——以商别意的谨慎小心,真的会这么随便就被人绑走?
穆青娥和商吹玉都太了解了。
在江湖,最危险的总是人心。
“你不去找你哥的下落,在这儿追着外人,不怕你爹发火吗?”
门卫屁滚尿流地通传去了,穆青娥又没忍住揶揄。
商吹玉负手而立,睬也不睬:“老师不是外人,你才是外人。”
“倾凤曲不是让你和我好好相处吗?”
“……老师现在不在。”
“原来如此,你是这么阳奉阴违的人啊?”
“………”
不理她拉倒,穆青娥耸了耸眉,也不再说话。
不多时,天越门总算来了能说话的人。对方须发尽白,飘散着长过膝弯,拄拐而来,步子却又平又稳。
搀扶他的是天越门大师兄,同样愁眉不展,见到商吹玉,立刻羞愧地避开眼去。
穆青娥以眼神示意商吹玉,商吹玉也主动开口:“方长老,我们是为昨晚的绑架一事来的。”
“是吹玉公子啊,老头子有失远迎了。”方长老咳嗽两声,佯装没有看见遍地哀叫的门卫。
天越门大师兄冲身后其他门生使了一记眼色,众人连忙扶起门卫,退去两边,不敢插嘴商吹玉和方长老的对话。
天越门虽然近几年不景气,但曾经还是在瑶城煊赫一时。
眼前的方长老全名方天涯,是上三代掌门领养的孤儿。方天涯年轻时走南闯北,习百家所长,刀法精进极快,历练归来,鼎盛时甚至名列江湖前二十。
但方天涯毕竟是外人,后来掌门继位后就不许他过问门内。
方天涯学的不是正统的“天越刀法”,对天越门的权力也无欲望,晚年主动隐退江湖。长年累月,渐渐成了天越门地位颇高、却无实权的镇山之宝。
而今接近百岁,几乎和大虞朝同岁,人们也对方天涯这位长者越发敬重。
“吹玉不敢。”
哪怕是商吹玉,也特意让了半步,躲开方天涯的礼。
对方的辈分实在太高了,商吹玉再怎么狂妄也没到受方天涯的礼的程度。
方天涯笑呵呵看过来:“我都听知南说了,你们的朋友,昨晚追着绑架商公子的刺客去了,到现在还没消息,是不是?”
方知南就是天越门的大师兄,也是方天涯唯一的入室弟子。
商吹玉微微点首:“我想知道方敬远……”
“你想知道敬远有没有和我们勾结,想知道敬远为何要决绝到这样的地步,想知道以敬远的水平,是否足以对你朋友构成威胁?”
商吹玉抿抿嘴唇,默认了方天涯的猜测。
方天涯笑着摇摇头,目光又投向穆青娥。但对穆青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拄拄拐杖,转过身:“知南,带两位客人到海角斋来。”
方知南领命称是,对两人弓身一请。
穆青娥和他擦肩而过时,明显见方知南的肩膀沉得更矮了些。
他压低声音,满是歉意:“穆姑娘,真是抱歉。”
方敬远在天香楼欺辱映珠,被凤曲教训,而后赶去天香楼帮忙包扎的就是穆青娥。
方敬远觉得丢人,一向不许门内提及此事,但方知南很清楚,于情于理,都是自己师弟的过错。
“……别说那种没有意义的话。”穆青娥目不斜视,向前走去,“把凤曲还给我们,这些都可以既往不咎。”-
海角斋在天越门的最偏最深处。
要去海角斋,需要一路横跨天越门的楼群和校场,几乎要看完天越门的风景。但就是这一段路,商吹玉隐隐品出些奇怪。
按理说,天越门在瑶城立足百年,一直都是宾客盈门、门生如云。
可今天看到天越门内景,商吹玉才发现,这里根本不似他想象中那么热闹。
校场上,落兵台积满了灰,只有两个豆芽菜似的瘦小男孩在提刀比划。动作歪歪扭扭,很不正经,全无天越刀法大开大合的风范。
而周整的楼阁也是处处封锁,人烟稀少,像是多年无人居住。
与其说这里是瑶城的第二大门派,更像是个衰败已久、等待死亡的秘地。
穆青娥和他想的一样,而且更不吝于询问:“门生是都被方敬远带走了吗?”
这话有些嘲讽的意味,方知南深深看她一眼,没有生气:“天越门已经这样很久了。”
“很久了?那你们还敢去花魁大比竞拍,一开口就是一千金?”
“……”方知南道,“那就是我们的全部。”
商吹玉蹙了蹙眉,对这个答案有些困惑。
一千金的确不是小数目,但那只是对个人,或者对一个较小的家族而言。
对于天越门这样体量的中型门派,绝不应该说出“一千金就是全部”这样的话。
而走在前方的方天涯闷声发笑,笑着笑着,忽然问:“吹玉,要是有人拦在你跟前,不许你去救你的朋友,你要怎么做?”
商吹玉斩钉截铁地回答:“杀了他。”
方天涯又问:“穆姑娘,倘若有人阻碍你完成你的心愿,你又要怎么做?”
穆青娥低垂眼睫:“和商吹玉一样。”
方天涯点了点头。
海角斋已经近在眼前,方知南道:“你们要杀的人之于你们,犹如别意公子之于敬远。”
商吹玉顿住脚步,听得方天涯缓慢的一声长叹:
“从前,众生所求不过武道巅峰。可不知从何时起,这江湖再不是简简单单的刀光剑影了。”
方天涯推开破败陈旧的斋门,内里一片暗沉,只有一豆烛火摇晃。
方天涯道:“老头子略懂几分卜算,昨夜求问天机,你们那位朋友绝非池中之物,莫说是一个敬远,纵是十个百个也不能伤他分毫。”
商吹玉的表情这才微松,却听方天涯继续说:“要伤你们朋友的,另有其人。而敬远和天越门……应该也付出应付的代价了。”
“知南,把那封密信交给能够保管它的人吧。留在天越门,只会让那家伙对我们赶尽杀绝。”-
商别意的身体的确孱弱,凤曲和他依偎着,都能感受到商别意那边刺骨的寒意。
他瘦得像一页纸、弱得像一缕风,任谁看了都不理解,方敬远何必要跟商别意过不去。
但凤曲不信他的推测。
几乎用不着思考,凤曲张嘴便道:“吹玉是个好孩子,他是绝不会无故伤害他人的。”
商别意问:“看上去,凤曲果然和吹玉很有渊源?”
“……不是的,我因为一些原因,暂时没有记起吹玉的事。”
“一些原因?”商别意看向他,语气中多了一丝探究,“和你的佩剑有关系吗?”
凤曲一怔:“你看到我的剑了?”
“因为那层白布被划开了,隐约能看到是把很华丽的剑。”商别意轻笑着转移话题,“不过我都只是胡说的,猜忌兄弟,这种事也太荒谬了。”
但他又隐约透露出些许委屈,一边说着,一边叹了一声:“像我这样怀疑亲弟弟的哥哥,凤曲该觉得我太不称职了吧?”
“那倒不会……”
“事实上,吹玉自从回到家中,就和父亲针锋相对,时常受训,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那毕竟是我骨肉相连的亲弟弟,我不可能不在意。可吹玉早把我视作煽风点火的伥鬼,不管我如何示好,他都不肯接受我这个哥哥。”
凤曲记起商吹玉和商晤冲突的那晚,商晤的确口口声声说着,是商别意想见商吹玉。
单从这些来看,商别意似乎真的只是想做好一个哥哥,奈何商晤和商吹玉的矛盾太过尖锐,商吹玉难免也会迁怒于他。
商别意道:“但无论他怎么想我,经商只是凤仪山庄入世的权宜之计,百十年后,我们仍要回归刀光剑影的江湖。唯有琴剑,方使山庄久远,而那就是吹玉才能办到的事了。”
“诶?为什么?”
商别意对他笑笑,缁黑的眸中满是无奈:“我天生体寒,不通武道,且是短寿的命数。学琴也是天赋奇差,根本难得真谛。家中上下,只能仰赖吹玉。”
凤曲怔了片刻,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商别意笑笑,“吹玉有吹玉的过人之处,我也有我的。能为山庄和吹玉铺好一段路,也是我作为山庄一员应尽的义务。”
虽然听着有些沉重,但道理的确是这样的道理。
凤曲叹息一声,正想安慰,又听商别意问:“就像且去岛需要凤曲的时候,凤曲也不会瞻前顾后,对不对?”
“和凤曲一样,为了重振山庄的光荣,我甘愿献出所有。”
那么温柔的人,却说着那么坚决的话。
凤曲看着他坚定的神情,心中也不禁软了一片。至少对这份效忠家门的决心,凤曲的确能共情些许,好比为了让且去岛免于灭门,他也必须生出为之赴汤蹈火的勇气。
凤曲振作精神:“那都是后话了,你这么通透聪明的人,长命百岁才是对的。而且对现在的我们而言,逃出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首先,我要给你上药,其次逃出去,再次你身体太冷了,回家后一定要喝姜汤。最后再考虑找天越门和幕后黑手算账,到那时我陪你一起。”
商别意忍俊不禁:“好,你一定要陪我。”
“我当然要陪你,我也要找他们索赔的!说起来,天越门是不是很有钱?我要让他们赔多少呢?”
商别意道:“他们刚死了少主。”
凤曲:“……”
凤曲不敢看地上的方敬远:“那是‘雇主’和‘鸦’的手笔,我就是个搬脑袋的呀!”
商别意又禁不住笑了。
凤曲爱看他笑。
虽然商别意应该惯常挂着笑,以至于眼角都有轻微的笑纹,但凤曲看得出,和自己相处时,商别意的笑要比对其他人的更真切些。
或许是觉得他俩都快死了;或许是觉得他比较笨,敞露一点真心也不危险。
商吹玉的笑有些孩子气,总是上一刻委屈,下一刻破涕为笑。
而商别意就显得成熟很多,笑的分寸、笑的深度,就连笑声都有特意的把控。只有眼眸里闪闪的光亮不能控制,凤曲偶尔瞥见商别意眼里的自己——一道模糊的影子,但笑得傻里傻气。
“凤曲,你有没有想过,‘雇主’为什么要为难你?”
“不知道,方敬远也没说明白,可能我长得不讨他喜欢。”
“你长得无可挑剔。”
“真的?”凤曲道,“那我长这么好,‘雇主’也不怜香惜玉。”
商别意又捺不住笑:“如果我是‘雇主’,一定舍不得为难你。相反,我会招安你,说服你成为我的助力,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为什么?就因为我‘长得无可挑剔’?”
“这只是原因之一。”
“那是因为我功夫好?”
“不,那个最不重要。”
凤曲怔了刹那,旋即大笑,用笑声掩盖那一瞬间的心惊。
一直尝试挣脱的手腕终于有了一点进度,能够勉强触碰到九万里临走前丢来的伤药。
凤曲背过身子反着手,把药瓶的盖子拧开,再用手指蘸上药膏。
他背朝商别意,努力地侧过头来:“别意,我来给你上药。”
商别意失笑:“只是一点擦伤,真不碍事。”
但凤曲的眼睛亮亮的:“我很少受伤,一个人用不完这么好的药膏。”
商别意只得转过身去,和他背靠着背,手腕也递了过去。
他想起什么,笑说:“也对,毕竟你武功这么好,连九万里都被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凤曲动作微顿,轻轻“嗯”了一声。
在商别意的手腕上涂完药膏,他又蹲下去,无视商别意惊讶的神情,把手指送近了脚踝的位置。
他看不见商别意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对方正紧紧盯着自己。
良久,商别意“嘶”地吸一口冷气。
凤曲停下动作:“弄疼你了?”
商别意柔声回答:“没有,快起来吧,当心摔倒。”
凤曲像这样蹲跪在他膝下的角度,让商别意没来由地感到心悸。
如此驯从、温顺、体贴,简直是世上最合心意的随从。好像他已经驯服了这个人,而这个人即将披荆斩棘,为他拿下渴望的一切。
这种征服感……远胜从前的任何一次胜利。
凤曲却开口说:“我相信你说的,相信你是盼望凤仪山庄转好,才会做出这一切。”
商别意怔住。
凤曲上好了药,活动着有些麻木的手腕,缓缓站了起来。
他忽然从屈居在商别意的膝下,变成了高高在上,俯视着他。
但那双眼睛始终如一,就和初见时一样澄澈而纯粹。
“别意,我特别感谢你的手帕,它的香气很合我的爱好。我还感谢你今晚对我坦诚相待,这是我到瑶城以后第一次和人聊这么久。
“——可是,我没办法被你招安。”-
「难得,你自己也听出端倪了?」
“你醒啦!因为他以为我离死不远了,连他知道‘九万里’这个名字这件事都懒得隐瞒。如果有意瞒着我,说不定我还发现不了。”
「看来你很感动?」
“感动,但是活命更重要。我是说,我和商别意最好都能活命。”
「……呵。」阿珉发出一声轻轻的嘲笑,「退。」-
时近晌午,商别意仰头注视凤曲。
头顶的天光有些刺眼,让他无法看清那张脸是何时从微笑变为冷厉,只是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眼前少年已经挣开了绳结。
断绳落了一地,阿珉逆光打量商别意,轻轻一啧。
“舍不得为难‘我’……吗?”
话音刚落,一把锃亮的弯刀从天而降。
擎刀之人一身黑衣,缁黑眼眸锁定在阿珉的背影。
刀锋冷光闪进商别意的眼眸。
他听见刹地声动,眼前少年一掀衣摆,袖袂翻飞间,手腕生生扛住了来自五十弦的刀。
“哈!”五十弦大笑出声,“不藏拙了?还是外挂又上线了?来啊,就看看我俩谁的外挂更能打!”
阿珉眸色微沉,震飞了腕上伤口涌出的汩汩鲜血,拔身扑袭而去。
血溅在了商别意病白的脸上,像坠天的星火,在雪地里烧出一片荒野。
商别意眨一眨眼,眼中盛满阿珉的背影,几点血便顺着下颚蜿蜒滴落,啪地坠地。
宛如姗姗来迟的一声更漏。
连商别意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眼神无比狂热,喉咙里滚动着某种奇异的声响。
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痴迷。
刚才,倾凤曲本可以躲开那把刀,刀只会砸到商别意的身上。
——但倾凤曲选择了硬扛。
第026章 帮凶其一
【警告!玄品武器·明月刀已装备, 当前对战角色具有高度危险性!建议撤退!】
【警告!当前对战预测胜率低于30%!】
【警告!当前对战预测胜率低于12%!】
……
【警告!当前对战预测胜率——】
系统发出的最后一声警报,和五十弦脱手飞出的弯刀齐齐坠地。
只剩下机械音残存的余韵,在五十弦的颅内轰鸣:
【……低于0.01%!】
不知何时从干草堆里抽去的一节草杆, 在少年的指间翻飞如剑。
他不需要武器, 周身仍环绕着锋利的剑意。
草尖纤而锐利,一丝细微的痛感传来, 五十弦才感受到脖颈上被草刺破的皮肤。再进一步, 如此细弱的干草,说不定就要割断她的喉咙。
五十弦躺在了地上,浑身都像被恐怖的巨力碾压。
被阿珉一脚踢飞的明月刀不知去向,她的手腕正被阿珉踩着,半点不能挣脱。
“师姐!倾凤曲,你放开她——”九万里的惊呼从后方传来, 他举起刀,笔直地攻向阿珉。
不等阿珉出手,五十弦大声制止:“滚开!你不是对手!”
九万里呆呆停住脚步,阿珉也应声望向了他。
“‘鸦’的弟子,就这么莽撞?”阿珉淡淡说,“你们的雇主是谁, 从实招来。”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没有追究的意义, 连凤曲心里都有了答案。
五十弦咬紧牙关, 冲九万里大喝:“愣着做什么?跑啊!”
在她信奉的法律里, 九万里还只是个刚刚脱离“儿童”界限的小孩。
成王败寇, 她是死不足惜, 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九万里也来送死。
然而话刚出口, 阿珉稍一用力,清脆的骨裂声就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呃——”五十弦竭力压下痛叫, 脸色惨白,冷汗滚滚。
偏偏一刻钟到,失效的不仅仅是明月刀,还有她倾尽积分,给自己穿戴的诸多防御装备。
钻心的疼痛犹如反噬,痛到五十弦几乎不剩理智,但还努力撑起假笑:“大boss,你和一个小孩为难什么?他才十四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任务全是我接的,你拿我出气就够了,没必要殃及无辜嘛。”
阿珉低眼看她,不理她的油嘴滑舌:“雇主是谁?”
“换个问题呗?这个违背人家的职业伦理了。比如问问我尊姓大名?芳龄几何?家中几口?……大boss,你眼神好凶啊,人家害怕。”
说着害怕,阿珉却没有错过她的眼神。
这个看上去吊儿郎当、很不着调的女人,即使被他牢牢克制,眼睛里也残存着极为明显的不甘。
分明是个难啃的骨头,却总是装得粗枝大叶……
就跟此刻一声不吭的某人一样。
「啥?干嘛点我?」凤曲不情愿地嚷嚷开了,「你睡觉的时候也没管我死活啊?」
阿珉正想回答,却感受到衣摆被人轻轻一拉。
那份轻微的拉力引走了他的视线,阿珉低眼循望,见对方弯着一双眼,语气轻柔如初见:
“凤曲,这样硬撑着很累吧?”
“……”阿珉从商别意的手里拉回衣摆,松开五十弦,抬脚便想朝他踢去。
也是在那瞬间,凤曲的叫声阻止了他:「不要杀人!」
鞋尖在距离商别意面门仅剩半寸的位置停下,阿珉俯视着他,淡漠无比:“你招安不了倾凤曲,也激怒不了倾凤曲。”
阿珉收回了腿,既不踢向商别意,也不再压制五十弦。
五十弦愣愣问:“大boss,你不杀我?”
而商别意沉吟许久,笑容反而比之前更盛:
“这话我听不明白……难道说,你啊,其实不是‘凤曲’吗?”
阿珉横他一眼,却不发一言,打衣转身,从九万里的手上拿回了自己的剑。
那张香气扑鼻的手帕被他丢回了商别意的怀里。
少年挺拔的背影如一剪傲竹,毫不留恋地走远,只在巷子的拐弯处回望片刻:“无论我是谁,你们,还入不了我的眼。”
嘈杂的人声在巷外沸腾。
巷内经历了一场毫无悬念的鏖战,巷外的闹剧也走至末尾。方敬远溅在地面的鲜血引来官府,凤仪山庄和观天楼的人马也已赶到此地。
这里热闹极了,每个人都藏着秘密。
众目睽睽下,阿珉从那条曲折的巷里走出。
衣衫溅满了暗红的血,缓步走来,像鬼魅又像谪仙,孤傲而清高。
商晤最早反应,怒目圆瞪着就想走去,却被秦鹿伸臂拦下。
“小凤儿。”秦鹿开口,另两道身影同时穿过人群,飞驰奔来:“老师——”
秦鹿乖觉地住了嘴,和阿珉一道看向来人。
商吹玉纵身腾跃,落在阿珉跟前,见他一身的血,立刻紧张地拉住阿珉:“老师,怎么这么多血?您受伤了?我当时就该跟着您……”
“让开。”和他同行的穆青娥一把抢过阿珉手腕,在他脉上搭了片刻,“这不是好得很吗,是你打人了?对面还活着吗?”
阿珉冷着神色,抽出被拉扯的手腕和衣服:“别碰我。”
二人齐齐一怔,又听到秦鹿低低的笑声:“好了,都让让,刺客和别意是不是都在里边?”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秦鹿顿了顿:“一是这外边的血被看到了;二是昨晚的刺客又去天越门送了信,要我们拿‘九天遗音’来换别意。”
“……九天遗音?”
“不错,就是‘九天遗音’。”-
“九天遗音”是凤仪山庄珍藏的宝物,一张极其珍贵、天下闻名的瑶琴。
照剑阁末代阁主、且去岛首代岛主,被视为剑道第一人的“剑祖”倾如故,除了且去岛世代传承的“醉欲眠”,他还留给世人四件宝物。
“九天遗音”琴、“君子不悔”棋、“太平书生”书,以及“歧路问鼎”画。
据说在这琴棋书画四件宝物里,还藏有倾如故一生修行,比“醉欲眠”更加登峰造极的剑谱。得到那份剑谱之人,不仅能够武道畅通,还有希望找到照剑阁闭阁之际,留在海内的金银财宝。
因为这个传说过于神秘,大多数宝物都不知下落,多年过去,大多数人都只当笑话。
但众所周知的是,“九天遗音”的确被留在了凤仪山庄。
它的前主人是传说中倾如故最好的朋友,凤仪山庄的首位庄主,商瑶-
“那么,琴呢?”
阿珉看向凤仪山庄来的人马,他们抬了轿,轿内有个影子,像一张琴。
商晤黑着脸道:“九天遗音虽然珍贵,但什么东西都比不上我儿的安危。你是昨晚追着刺客去的,别意现在到底如何了,刺客又怎么样?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要耽误我们去救别意。”
“……啧。”阿珉微不耐烦地转过头,对商晤这副命令的口吻很是不满。
凤曲心中打鼓,果不其然,下一刻浑身一轻,阿珉又厌烦了这些交际,把身体整个儿还给了他。
刚回神,就听见商晤咄咄逼人的追问:
“说起来,你这小辈为何问琴?昨晚你追着刺客过来,到底有没有找到别意?如果找到别意,为何不把别意送回山庄?莫非,你就是那个垂涎九天遗音的家伙?!”
“不可能是老师!”商吹玉夺步过来,拦下了商晤企图探向凤曲的手。
他把凤曲牢牢挡着,这副姿态果然激怒了商晤:“你这逆子,对且去岛的人叫什么‘老师’?如果真是这人串通方敬远绑架别意,你还要包庇他吗?!”
商吹玉则道:“我们已经在天越门找到了方敬远和别人……”
凤曲颤巍巍举起手,小声插话:
“那个,不好意思打断你们,但是,我还是想说,就是……方敬远已经……”
众人望了过来,或好奇或怀疑地等他后话。
凤曲指向地上那滩难以洗去的血迹,声音更弱了:“……他被杀了。”-
凤曲能猜到商吹玉找到了什么。
多半是找到了方敬远和“雇主”的往来书信,通过字迹比对,就能证明他的清白。
但,根本用不着那些信了,他对“雇主”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
因为商别意都不稀罕隐瞒。
他起初还叫“女刺客”,后来就直接说出了“九万里”。这些诨号虽不是什么要紧的秘密,但话里话外,总能让人感觉到些许古怪。
更不提那几句奇奇怪怪的有关“招安”的谈论——
五十弦说过,杀了方敬远是“雇主”的意思。
但如果只是想杀方敬远,“雇主”根本犯不着拐这么大弯,所以显然,卷进这次风波的每个人都可能是“雇主”的猎物。
其中受到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他和商别意。
而凤曲不会忘记,他,或者说阿珉,能立刻反应出五十弦的身份并紧追不舍,都是源于五十弦身上沾染的香气。
那股香气和商别意赠给他的手帕极为相似,他才会认定五十弦就是绑架商别意的敌人。
但是——
无论是和商别意共处一夜的他,还是和商别意焦不离孟的秦鹿,他们沾上的味道居然都不如五十弦的强烈。
这只说明,五十弦身上的香不是无意沾染,而是刻意熏上了和商别意一样的香料。
而会通过这股香气追随而去的,除了和商别意极亲密的秦鹿,就只可能是刚刚拿到手帕,还“恰好”和商别意聊起这种香气的自己。
“雇主”的目标就是他。
手帕、香气、乃至商别意此人,都不过是幕后棋手设下的一系列诱饵。
那个棋手说不定只为见他一面,不惜将自己也当作了陷阱的一环。
——商别意-
凤曲话音落下,天越门人已经扑了上来,攥住他的衣服。
正是不知何时加入人群的方知南。
“……被杀了?被谁杀了?”方知南身材高壮,看上去气势骇人,此刻抓着凤曲,却不敢用力,话里还带有哭音,“我师弟……少主,他没了?”
凤曲难以作答,话都堵在喉口,昨晚血腥的一幕还在脑子里盘桓,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方知南。
然而就在两人僵持的三两息里,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从巷里传来,秦鹿派去的亲卫已从巷子深处找到了商别意,且搀扶着他,此时此刻就站在凤曲身后。
商别意走得缓慢,咳嗽声传了过来,商晤立刻丢下凤曲,亲自前去迎接。
方知南也愕然僵立,哑声喊:“商公子……”
“诸位不要为难凤曲,方少侠实是被‘鸦’的贼人所害,其状惨烈,令人痛心。可‘鸦’现在已经逃窜,去向不明。凤曲他也是不想天越门的各位伤心,有何要问的,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商晤扶住商别意,神态却极阴狠:“我儿何须在意这等不择手段的垃圾,方敬远胆敢对你动手,简直胆大妄为,死不足惜。而且除了方敬远,为父还要让天越门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话是说给方知南听的,方知南也做出反应,低垂了头不发一言。
半晌,方知南才问:“那我师弟……现在在哪?”
商别意抬了抬腕,身边亲卫端来白布覆盖的一只盒子。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方知南和商别意。二人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目光都停留在那只盒子上。
端出盒子的刹那,所有人都懂得里面放了什么。
“倾少侠,”方知南压着声线,肩背隐隐颤抖,“我代师弟,向你赔罪了。”
凤曲抬眸看他,正想解释,却见方知南满目猩红,但还是避开商别意,强忍着怒火和恨意:“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方某了解少侠……无论如何,还是祝愿少侠前程似锦,得偿所愿。方某,言尽于此。”
说罢,方知南想要接过盒子。
商别意却低声咳嗽着,“恰好”伸出手去,按在了盒身:“方少侠的话,在下怎么听不明白?”
一边说着,商别意淡笑着看向凤曲:“是我愚笨,凤曲听明白了吗?”
“……”凤曲张了张嘴,目光在方知南和商别意之间徘徊。
他不是蠢货,他能听出方知南的意思。
商吹玉说在天越门里找到了东西,虽然话没说完,但多半就是方敬远勾结“雇主”的书信。
那方知南一定比商吹玉知道得更早,也一定知道,方敬远不是孤军深入,而是联合了天越门外佯装敌视自己的某人。
而今方敬远死于非命,看方知南的态度,恐怕和他一样都怀疑着商别意。
可商别意的态度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期待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他的谎言?
“怎么了,凤曲,昨晚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陪我的啊。”
商别意低笑着伸手过去,搭在凤曲的后颈。手指轻轻捏了捏,就像在捉弄一只小猫,亲昵而危险。
商吹玉一手打开了他:“这么多人为你着急,你先好好给秦鹿和父亲一个交代吧。”
商别意的笑容这才有所收敛,他略带讶异地打量商吹玉片刻,又看了看缄默的凤曲,像是猜到什么,商别意恍然大悟地弯起眉眼。
“是凤曲救了我。”商别意道,“凤曲为我赶走了那两个刺客,还帮我的腕伤上药,我们一见如故、促膝夜话,聊了许多有趣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腕,露出明显擦有药膏的地方,炫耀似的:“凤曲,是我相当重要的朋友。”
“够了。”这次出声的是秦鹿,他一如既往戴着幕篱,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在短暂的沉默后,秦鹿问:“小凤儿,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众人的视线都投了过来。
灼灼目光汇聚于此,只等着这个仅剩的当事人一锤定音-
“大师兄,你觉得我说的怎么样?”
“凤曲,你不能总不说话,你要担负起责任,你以后要继承且去岛啊。”
“大师兄他总是没有主见,什么都听江容的。”
“江容都已经蹬鼻子上脸了,大师兄还不生气,难不成大师兄真想让贤?”
“大师兄人是很好啦,但武功和智谋都有些……不太好说呢。”
“我猜师父也很后悔最早收了大师兄吧?不说的话,谁敢相信大师兄的生母是‘小剑仙’,根本看不出半点关系。”
“如果大师兄只是普通的同门,我一定很喜欢他。可是,他明明是大师兄啊……”
“……大师兄,我们都等着你说话呢。你要说出来啊,我们什么都听你的,你快说啊!”-
说什么?
他到底要说什么?
大家到底想听到什么?
他不知道啊,他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才会沉默,为什么非要逼他开口呢?!
为什么娘亲会死?他不知道。
为什么剑法不好?他不知道。
为什么师父会中蛊?他不知道。
为什么且去岛会消失?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必须知道呢?
他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大家都满意,才能让大家不再为难他,不再苛求他,不再期待他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倾少侠,你就说吧!”
不知是谁率先开了口,越聚越多的人群犹如群鸦,又似乌云。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密密麻麻的噪音里什么都听不清晰,只有越发刺耳的“倾少侠”像什么诅咒,亦或者鞭笞,追着赶着往凤曲的身上抽打不停。
“烦死了。”
一股微淡的药香忽然靠近,凤曲本能地让了半步,穆青娥纤瘦的背影就挡在了他身前。
面朝如狼似虎的一众男人,穆青娥再也没有掩饰嫌恶:“天越门和凤仪山庄的矛盾由来已久,在座都没必要装聋作哑。无论什么苦衷,方敬远目无法纪做出这种事,遭受反噬也是自食恶果。”
“再说直白点,你们门派斗争就不该殃及池鱼,凤曲除了热心过度自顾自去追刺客,和这件事本就毫无关系。谁死了、谁伤了、谁失踪了,该官府管就报官,报官没辙就找观天楼,而今死个乞丐、失踪个公子、死个少主,一概只会‘倾少侠’、‘倾少侠’,作为瑶城的客人,你们的地主之谊实在让我大开眼界。”
凤曲微愣,这个最忌讳引起注意的小姑娘,此刻竟为保护自己而站在了人群的对立面。
商吹玉也不动声色靠近过来,无视商晤难看的脸色,把两名同伴一齐护在身后。
这是一支已然成型的三人队伍。
「……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阿珉清冷而有力的话音在脑海中回响,他说,「倾凤曲,他们就在这里。」
他们就在这里。
青娥、吹玉、阿珉,都和他站在一起。
“老师不必理会他们。”商吹玉微微侧过头,担忧地看向他。
和凤曲对上眼神的刹那,商吹玉弯了弯眼:“老师只要看着我……们就好。”
穆青娥白他一眼:“真谢谢您,还记得‘们’。”
面对这种场合还能斗嘴,凤曲实在忍俊不禁,好像方才的噪音都远离了一些。
“什么叫‘殃及池鱼’啊?倾少侠既然看到了真相,就把自己看到的都说出来,有什么可为难的?我们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如果觉得不方便和我们说,就报给观天楼嘛。”
“就是就是,刚来瑶城就卷进这么多事,还没人说你们是扫把星呢。”
“作为名门正派,这不是该做的吗……”
商吹玉一眼瞪过去,噪音又小了许多。
——但它们并未消失,就像远离了且去岛,仍有那些话语不可忽视。
或许他应该站出来。
他应该谴责商别意、拆穿商别意、控诉商别意……
他应该替方敬远鸣冤,以一个清白的、旁观的、正义的身份。
商别意就站在一旁,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
于是凤曲就想起了昨晚的谈话。
想起了昨晚那个言之凿凿,要为山庄和家人奉献所有的青年。
还有那句,“那个最不重要。”
——那句对他所拥有的“绝世武功”的回应。
鬼使神差地,凤曲听到自己发出声音:
“……我没有想说的。”
众人静了片刻,秦鹿问:“那么你是认可别意的说法了?”
商别意说,方敬远是“鸦”杀的,而他是自己救的,“鸦”的刺客已经跑了。
不,他还想解释,他想解释这一切都是商别意的算计,他想解释自己也成为了圈套的一环。
可是,其实说什么都不重要,也没人在乎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些过场一样的盘问根本无关紧要,只是例行问问,以表对他的尊重,可心底都是一样的嗤之以鼻……保持沉默,反而才能躲开这些目光。
原来如此,理应如此。
商别意说要一雪山庄前耻,原来天越门就是他报复的对象,而自己则是毫无意识涉足其中的共犯。
凤曲合上眼睛,答:“是。”
所有的吵闹都暂停了。
方知南的目光变得沮丧而悲伤,秦鹿的面庞依然藏在厚重的白纱之后。
商吹玉和穆青娥对他没有任何异议,包括阿珉,也安静接受了他的选择。
只有商别意轻轻地一笑。
他把盒子双手奉还给方知南,打量着眼前心存不甘,却不再多话的男人。
接着,一张手帕被再次塞回凤曲的掌心。
“送出去的礼物,我是不会再带回家的。”商别意贴在凤曲的耳畔,轻声说,“……谢谢你呀,我的帮凶。”
第027章 晚来客
方敬远之死说小不小, 说大也大不到哪去。
天越门固然不甘,但是是方敬远绑架在先、挑衅在后,凶手又被商别意一口咬定是“鸦”的刺客, 而众所周知, 商别意毫无武功,不可能只凭自己就反杀方敬远。
随后, 在“鸦”和凤曲这两个嫌疑人之间, 身为“天权”的秦鹿又毫不掩饰自己对凤曲的偏袒。
上有观天楼施压,旁有商别意拱火,除了巷口隐约的血迹,就只剩坊间偶尔的议论。
三天后,就听说天越门为表对绑架一事的歉意,将多年前从山庄带走的宝物物归原主。
那件宝物, 便是和“九天遗音”配套的,由商瑶亲自编写的一篇琴谱。
——《抱琴来》-
“凤仪山庄刚从凤凰峡回到海内时,落脚瑶城,虽然讨好了瑶城侯,但还是备受当地门派打压,比如, 天越门。
“后来, 凤仪山庄不堪其扰, 和天越门定下契约。
“他们将商瑶留下的《抱琴来》交予天越门, 相应的, 天越门此后也不能再排挤、干涉、挑衅凤仪山庄弟子——这份契约, 让曾经傲视江湖的凤仪山庄被嘲讽了很久。”
天越门和凤仪山庄的暗斗暂且落幕, 凤曲在这场闹剧中成为最突兀、却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凤仪山庄送来了数不尽的珍贵草药和衣饰财宝,据说商别意还亲笔写下感谢信令人送回且去岛。一时之间, 且去岛首徒的身份再也隐瞒不住,凤曲彻底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穆青娥简要说完了凤仪山庄和天越门的过去,看向屋子里堆放不下的礼品:“所以,要还回去吗?”
凤曲道:“要还。”
当然要还。
商别意送来的越多,越像在坐实他“帮凶”的身份。别人如何看他、如何议论他,凤曲一概不知,但夜半想起那颗在半空中飞旋的脑袋,就连那股寒意也重新降临了似的。
“你不用担心这么多,这次绑架就算你不多说,明眼人也能猜到是商别意的手笔。
“天越门的确在觊觎‘九天遗音’,商别意也不可能让琴谱一直留在天越门。你以为天越门真是为了‘绑架’道歉?他们是示弱,希望商别意就此住手。
“毕竟方敬远已经没了,再和商别意对着干,下一个就是方知南,甚至是所有有希望继承天越门的后辈——直到天越门上下不剩活口,在江湖中永远消失。”
“绑架”,只是商别意找来的一个刚刚好的借口。
方敬远,也不过是他恰好看中的,一个年轻急躁,极容易踩到陷阱的猎物。
凤曲这几日都心不在焉,穆青娥看在眼里,虽不多说,但也能猜到他在焦虑什么。
对于一个刚刚登陆,对海内一窍不通的少年而言,刚来就遭遇这种算计实在有些可怜。可要涉足江湖,问鼎盟主,这或许还只是凤曲的第一课而已。
比起那些,穆青娥更关心凤仪山庄和凤曲错综复杂的关系。
“你知道商别意还捎了一句话给你吗?”
凤曲道:“什么?”
穆青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答:“他说,‘此去朝都,日久路远,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招安’一语实属冒犯,但——’”
“‘我想要和凤曲同行的心意,片刻不会更改。’”-
首先从“天权”手中接过信物的,是商别意和他带领的队伍。
无数人以为“第一美人”的解答该如何玄妙精深,想要剑走偏锋者不胜枚举,可秦鹿最爱泼人冷水,一顿折腾下来,还真是将正经答案都定在了花魁大选的那晚。
毕竟就算所有人都猜到了答案在花魁身上,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战胜“三千金”的价格。
最终以三千金获选的锦秋一路膝行,双手为商别意奉上信物。
坊间又是热议鼎沸,可群玉台高高在上,哪里会搭理普通人的抗议。
但很快有人意识到,六城分考只是一次筛选,秦鹿也不可能只给一枚信物。
于是,从群玉台里拿到信物的队伍,紧接着就有了第二支。
据传,当晚群玉台就多了一幅价值连城的美人图,赠宝者正是第二支拿到信物的队伍。
凤曲:“……这其实是贿赂吧?”
穆青娥面不改色整理情报:“说是图上画了前朝的第一美人,很合理。”
“青娥你真的觉得这合理吗?!”
“真的很合理。”正在给银针淬毒的穆青娥如是说,“所以,今晚先去偷凤仪山庄怎么样?群玉台也行。”
凤曲:“……”
可恶,居然有点心动!
不只是凤曲,把考生当猴子愚弄的秦鹿实在激起众怒,除了贿赂之人,群玉台也迎来了其他愤愤难平、企图夜袭报复的江湖人。
然而无一例外,这些人连群玉台的门槛都无法跨越。
从头到尾,秦鹿甚至不曾再露一次面。
凤曲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商别意送来的礼品。
如果贿赂是仅剩的出路,那么——商别意竟然是从一开始就给他指出了这条理所当然、又无人尝试的道路。
“要照做吗?”穆青娥也想到了这点,“我是无所谓,不过这样做就欠商别意更多了。你想和他纠缠不清吗?”
凤曲无奈地反问:“现在不是已经‘纠缠不清’了吗?”
“是啊,毕竟你是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格,跟谁纠缠不清都在意料之中。”穆青娥啧了一声,忽然道,“你还记得商吹玉还给我的那几件东西吗?”
凤曲不明所以,听她道:“这一路过去,假如我不慎……就辛苦带它们去一趟定州。”
“……这是什么话?”凤曲皱眉,“这种事要青娥自己去做,我不能碰你的东西。”
“定州长安县,暮钟湖边。你也可以随意取一件卖了,做你的路费。”
“……”
穆青娥没有等来回复,问:“你不问我,暮钟湖边是什么人家吗?”
凤曲反问:“你不也没问我为什么和商别意‘纠缠不清’?”
穆青娥微怔,继而忍俊不禁:“那你们为何纠缠不清?”
凤曲别开目光,迟疑了一会儿。
那夜发生的桩桩件件都浮上心头——方敬远的死、商别意的话,以及那对奇怪的师姐弟,包括已经成为了商别意“帮凶”的自己。
“叩叩”。
敲门声截断了凤曲的思绪,此刻日暮,不该再有人来打扰才对。
凤曲起身开门,还未看清来人的长相,对方已经先声唤他:“老师。”
穆青娥长长地“哟”一声:“是‘纠缠不清’的那位的弟弟,也要来‘纠缠不清’了呢。”
凤曲:“……”
商吹玉不理会她的打趣,冷着眉眼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和他是同伴,当然要形影不离,不然你以为呢?”
商吹玉脸色微变:“你们、难道你们连晚上也……”
“呸呸呸,怎么可能!”眼见穆青娥毫无解释的意思,凤曲急忙打断,“青娥只是过来聊天的,吹玉也进来吧。”
商吹玉耷拉着肩,暂且没动:“可以吗?老师,我是来赔罪的。”
“进来吧,坐下说。”凤曲好笑不已,把人硬拽进来。
商吹玉也没错过几乎堆成小山的礼品,但眉头一皱,自觉找了张凳子落座。
穆青娥问他:“赔什么罪呢?就空着手来?不会还要我们请你的晚饭吧?”
商吹玉冷着脸答:“和你有关系?”
又来了又来了,这俩又要吵起来了。
凤曲长叹一声,一手挡住一个,乞求似的:“不准吵架哦,都乖乖的。”
商吹玉对他百依百顺,果然安静下来。
紧跟着,他又小心翼翼觑一眼凤曲的神色,像是确定凤曲的心情如何,才问:“……是同伴的话,就可以随便到老师房间里……聊天吗?”
凤曲:“……嗯?”
穆青娥:“呵。”
她就说这家伙最擅长跟人纠缠不清。
“我是来向老师赔罪的,有关方敬远一事,如果我能更早发现方敬远不对劲……”
“谁能事先发现这种事,不要多想啦。”
“不,都是有迹可循的。那天他们在天香楼欺侮映珠,就是为了引我和引烟亲自接见他们,想要套取瑶城分考的情报。”商吹玉道,“不过被老师阻止了他们得寸进尺,而后我和老师重逢,也顾不得跟他们虚与委蛇……再后来,就是花魁大选当日,商别意的‘三千金’着实伤透了天越门。”
凤曲问:“天越门也想当盟主吗?”
穆青娥哼了一声:“与其说想成为盟主,不如说是想拥有更大的权力。自古而今,江湖总是人最多、事也最多的地方,权争不只在庙堂之上,处江湖之远,也逃不掉人心的权欲——况且,天越门现在连生存都难以维持了。”
说到这里,穆青娥看向商吹玉:“我们不是从天越门拿到了方敬远和‘元凶’勾结的书信吗?把信交给观天楼,查一下背景,是不是能给商别意找点麻烦?”
凤曲却摇摇头:“他不怕这个。”
“你怎么知道他不怕?”
“……直觉?”凤曲笑笑,“可能因为和他有了一晚上的交情,就自以为有点了解他了。”
闻言,商吹玉眸光微闪,目光停在了某处。
那是被凤曲信手丢在盥洗架上,商别意硬塞给他的手帕。
因为那张手帕,过去几天了,这间房里还能闻到微淡的和商别意相似的香气。
就像商别意趁他不留神时,染指了他敬爱的老师。
商吹玉低声道:“那封信,已经被商别意烧掉了。”-
“虽然不知道你们过去有什么交集,但看上去,哪怕毫无记忆,他还是对你格外信任呢。”
“……我们的确没有交集。”
“真是如此?那吹玉这么平白无故对他示好,哥哥都要羡慕了。”
商别意说着,神色温柔而无害。
商吹玉就坐在他的对面,二人之间隔了一张茶几,茶几上放了一碗姜汤,水雾氤氲升腾,模糊了兄弟眼中的彼此。
须臾,商别意轻轻一笑,白雾散去,露出那张无可挑剔的笑面:
“但是,那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我也想要好好对他。”
商吹玉冷冷看着,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他说过不会加入凤仪山庄。”
“是、是,我知道,我不是要为山庄招安他。”商别意道,“我只是喜欢他,想要他也对我信任一点,像对你那样。”
商吹玉倏地站了起来,他感到又急又怒,甚至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可他知道自己对商别意毫无威胁,以至于对方总是能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份无力感前所未有地强烈,让他对商别意的恨意也被催化到极致。如果因为自己,导致凤曲被商别意这种人缠上的话,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而商别意把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商别意低头抿了一口姜汤,呼气时,浅浅的白雾从他唇间呵出:“就这么在意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商吹玉答,“他是个单纯的人,你不是最讨厌这种不谙世事的类型吗?”
商别意支吾一声:“他单纯吗?”
“——单纯的人,撒谎时可不会这么信手拈来。你也看到了吧,你的‘老师’没有犹豫多久就站在了我这一边,是个非常称职的帮凶。”
商吹玉渐渐攥紧了拳:“你想要什么?”
商别意低笑出声,这才伸来左手,摊开掌心:“你也尊重他的意愿吧,方敬远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
“吹玉,父亲还在找呢——那个在天香楼和他对抗的,你的‘红颜知己’。”
“我不明白。”
“是吗?那就有点难办了。早知道陪在凤曲身边的是这么愚钝的人,就算我把方敬远的事全都推给他,他也无法反抗吧?且去岛没落这么多年,想必天越门会很珍惜这个捧高踩低的机会。”
一滴冷汗从商吹玉的额上沁出。
于是,那封从方敬远房里搜出的信,最后有可能指证“元凶”的证物,也终于被商吹玉迟疑着摸出袖口。
商别意笑容更盛:“我不再问你为什么叫他‘老师’,你也放下所谓的真相,尊重凤曲的选择罢。”
“你到底想怎么样?”
“烧掉它,这也是为了保护包庇我的‘帮凶’。”商别意道,“为了他,你应该什么都能做吧,吹玉?”-
“烧掉了……?”凤曲愣愣地问,“是说……方敬远的死,再也不能查出真相了?”
穆青娥也问:“怎么无缘无故被烧掉了?不会是你包庇你哥哥吧?”
“我没有。”商吹玉一惊,唯恐凤曲也和穆青娥一样想法,着急地解释,“老师,我没有想包庇他,我是——”
凤曲连忙安抚:“青娥只是说说,我知道你不会。”
“那封信烧掉是最好的。如果滞留在天越门或者老师手里,商别意随时能借搜查证据的理由来找麻烦。秦鹿一定也猜到了这是商别意的圈套,可现在受委屈的只有天越门,既然商别意想要到此为止,我也不希望再让老师牵扯其中……”
商吹玉说着说着,又不自觉耷拉眉眼:“我又自作主张了,对不起老师。”
凤曲也没想到,商吹玉看着目无下尘,竟然暗地里为他思考了这么多。
恐怕对商吹玉来说,要做出这种抉择也不轻松。
但——这样轻飘飘揭过方敬远的一条人命,他又觉得沉重,实在无法原凉自己。
就连前不久为春生义愤填膺的样子,现在想来都觉得讽刺。
穆青娥道:“说到底,天越门和商别意不过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用不着我们同情。”
凤曲默默不言,可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站在穆青娥的那边,还是正在内心里挣扎,发出仅自己可听的抗议。
「穆青娥没有说错。」阿珉道,「不杀方敬远,那晚死的就是你和商别意。」
“我知道,可是方敬远……”
「比起纠结方敬远,商吹玉还在等你的答复。」?
什么答复?
凤曲一头雾水抬起头来,果然如阿珉所言,方才冷静自持的商吹玉,这会儿正低垂眼睫,格外紧张地摩挲指腹。
此刻的他半点看不出在玉台之上清冷华贵的傲慢,更多的是少年人忐忑不安的沮丧。
烧得通红的耳尖露出黑发之外,还有商吹玉偷偷望过来时,右眼下的红痣也和耳尖悄然照应。
这小孩看上去,好像快急哭了。
“吹玉是担心这个吗?”凤曲恍然回神,拍拍商吹玉的手,“没事的啊,方敬远的事怪也只能怪我,怎么能牵扯你呢?比起那个,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信的事吗?”
商吹玉的表情更沮丧了:“不是……可是……”
穆青娥啧一声:“笨,这是你心心念念的二公子的投名状啊。”
凤曲继续眨巴眼睛:“诶?”
商吹玉也猛抬起头,结结巴巴:“真的吗?是心、心心念念……?”
这一句,在座两个人都通红了脸。
只有穆青娥偏头啧啧,收拾起药箱里的各项器具,乒乓作响,宛如一阵风过时此起彼伏的风铃声。
便在此时,窗外传来同样清越的大笑:“哈!你这儿好热闹啊boss大人!”
凤曲正愁不能转移话题,应声急忙望了过去,表情却比之前更加僵硬:“你是……”
这位不速之客来得太过突兀。
她一手扶着窗棂,微微矮下的脑袋正朝房间里钻。半条腿已经迈入这里,而那双面具里的眼睛对凤曲眨了一眨,闷闷地一笑。
穆青娥立时掷出一排银针,商吹玉更是神色骤冷,澎湃的内力倾轧而下。
凤曲急道:“等等,我认识她!”
五十弦才不在乎那点银针,就连商吹玉的内力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
只见这位女刺客身形翻飞如蝶,迅速钻了进来。每一根针都和她擦身即过,却连衣角都沾不上一点。而商吹玉紧随其后投来的一支箭镞,也被五十弦立掌一拦,从中劈断:
“脆皮adc还敢让刺客贴脸,挺自信啊。”
眼见五十弦就要攻到商吹玉的面门,凤曲把人一拽,展臂挡了过去:“等等,不准打架!”
“嗯——”五十弦挑了挑眉,手上刚刚现形的长刀挽一记花,精确地插/进了木桌中央。
她半跪着踩在桌上,倾身向前贴近了凤曲:“那你倒是让我把瓜吃完啊。宝啊,你到底为什么包庇商别意?我想不明白,你现在不卖他,以后有你哭的。”
刀面寒光逼人,照出凤曲的脸,却是阿珉那副作壁上观的神情:「确实热闹。」
“事到如今你倒是帮帮我啊……”
「他们都没有杀意,我也不想和他们说话。」
“可是这个刺客好恐怖!”
「还好吧,是挺活泼。」
“你是什么人?”商吹玉皱眉把凤曲往身后一挡,边上穆青娥也警惕地拔回银针:“是那个绑架商别意的刺客吗?从‘鸦’来的?”
五十弦笑嘻嘻答:“Bingo!初次见面,容我介绍一下。在下五十弦,就职于一家名叫‘鸦’的刺客联盟血汗工厂,人品不错,业务更好,薪水不高,正想跳槽。”
凤曲小声问:“……我没听懂,什么意思?”
五十弦收住话头,竖起一根手指:“算了,不重要。我上次任务奖励得到了一点武器随机属性点,毕竟是因为遇到了凤曲boss才解锁的任务,所以嘛,来,boss光环再给我蹭蹭。”
“……属性点是什么?”
“嘘,别问,那是你不能破壁的另一个次元。”
五十弦吹了一声口哨,把刀掂在手里。
她笑起来时,眼眉都会洋溢着一股懒散,像一只休憩中懒洋洋的黑豹,和执行任务时的刺客判若两人。
此刻明月刀在手里挽一记花,五十弦静息凝神,口中无声地喃喃几句。
【确定使用1点‘武器随机属性点’?】
【您将有可能获得以下属性增幅之一:攻击、防御、生命、暴击率、速度】
五十弦目光坚定,双手举刀:“拜托,加点暴击吧。马上换地图,小刺客真的不想刮痧了。”
【您当前选择的幸运同伴是:倾凤曲】
【他将为您提供概率增幅:**%(增幅一次后可见)】
【*属性随机中,请稍候*】
【您本次随机到的武器属性是——】
五十弦激动不已进入了明月刀的属性界面,口中呢喃未停。
直到下一瞬,她容光焕发的脸色遽然灰败,精光熠熠的眼睛也失去光彩。
【生命+2%】
【您上次选择的幸运同伴是:倾凤曲】
【他为您提供了概率增幅:-15%】
堂堂boss,-15%。
……她给忘了,如果不是负数的幸运值,boss怎么会被主角KO。
凤曲:“?”
五十弦:“牛。”
她尸体不太好,想弃游了,挺急的。
第028章 暮钟湖案
五十弦是个很脆弱的历史系女大学生。
二十岁, 大学在读的她误打误撞闯进了这个未知的世界。看着古香古色的装潢,五十弦曾经感激涕零,以为自己终于要像爽文女主一样靠预言家的本领登顶女帝。
随后她发现, 这个名叫大虞朝的时代, 是个架空的朝代。
如果只是穿越,五十弦也就认了。
但她是胎穿。
如果只是胎穿, 五十弦还是认了。
但她还带着一个要命的系统。
好不容易被人捡回收养, 至少性命无虞。
但她的养父只是一介下人,给不了她丰衣足食的生活,还时常对这个捡来的女儿暴力相向。
后来,养父又因偷盗主人的财物,被夫人撵出宅子。
本该和养父一起流浪的她,却被养父丢弃, 当主人四下搜索,准备将这只小耗子彻底赶出去时,是年幼的小主人把她拉进房间。
“不许说话。”小主人独自爬出去,对即将搜到自己房间的众人说,“爹答应要给我生辰礼物,今年的生辰, 我就想要她。”
小主人娇纵乖张, 对待外人总是颐指气使。
但五十弦知道, 小主人时常望着院落外的四角天空, 向她询问:“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五十弦答:“外边的世界和这里没什么区别, 但在外边的外边——就是我的家乡, 有很多你们无法想象的东西……”
“比如说?”
“比如, 外边的外边,我们可以飞上天。”
“轻功吗?”
“不是轻功, 是飞机、是火箭,是一些金属打造的东西,可以帮任何人飞上天。除了这些,还有五湖四海的人,可以通过网络即时聊天,就像大小姐您哪怕去了朝都,我在定州,也还是能随时和您联络。”
小主人眨巴着眼睛,看她一会儿,却忽然赌气地扭过头去:“锦瑟是从那种地方来的?”
“我家乡的确就是那样的,可您为什么不高兴?”
“你想要和五湖四海的人聊天,我就在你面前,你还是在想你的家乡。”
“怎么会,我一心一意想着大小姐呢。”
“如果有朝一日你回去了呢?锦瑟,如果我和你隔得远远的,能通过你说的……王洛?你会通过那个人来找我吗?”
五十弦怔怔地和她对视。
眼前的小主人生得玉雪可爱,刚见面,五十弦就想,她恐怕比真正的主角还要更适合主宰这个世界。
可此刻,她眼中的主角就在她的面前赌气撒娇,用硬邦邦的口吻,祈求她的思念和垂怜。
九岁的五十弦弯下腰,把她的小主人抱进怀里。
“这里不好,大小姐,我一定会想办法,跟我一起回那个世界吧。
“但是,你要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杀人,拜托了。”
那是她当时,唯一不能和这个世界和解的事-
而那个要命的系统早已为她刷新任务。
那是她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更改的“定数”:
【明德三十年,定州长安县暮钟湖畔,慕氏灭门案
【用户任务:1.推动主线剧情发生;2.完成角色·五十弦前期剧情】-
她转生在这个名为“五十弦”的角色身上。
即使受到主人家的照顾,她也是命中注定的白眼狼。
她的养父早就染上药瘾,多年如一日地在墙角狗洞的附近徘徊。
他知道她被主人好心收留,于是用恩情、用暴力,胁迫着这个养女继续自己曾经的事——盗窃主人的财物,用以变卖了换他渴求的药,亦或去赌坊输个精光。
五十弦逃脱不了这命数。
就像她即使成为穿越者,也不可能修改这剧情。
一直到养父被赌坊脱得光溜溜的,在大雪天里爬进狗洞,抓住她的裤脚。
“钱!给我钱!”养父嘶哑的嗓音像极了呻/吟中的恶鬼,干瘦的手指如铁钳一般死死抓着她的脚踝,“你个贱种,是老子把你抱回来的,慕家居然只留下你,对老子冷眼旁观……给我钱!小贱人,把慕家的钱全都给我!”
同时,身后响起小主人的呼唤:“锦瑟,你去哪了——”
五十弦瞳孔骤缩,急忙蹲回去捂住养父的嘴。
但养父却更得意了,他挣脱五十弦的手,两眼迸出兴奋的精光:“我知道怎么搞钱了!丫头,来,我们把你主子藏起来,让慕家花钱来赎她!”
“不行!”五十弦低声警告,“不可以这样,这是犯法的……”
“滚你的!老子说行就行!”
养父说着,就要从狗洞里彻底钻进来。
但狭窄的洞很快限制住他,他挣扎两下,一时进退两难,只能粗声命令:“过来,拉我一把!”
五十弦僵住未动。
小主人却已经远远找了过来:“锦瑟,你在那儿站着做什么?”
野草和堆雪藏住了养父的上半身,小主人完全没有发现危险,就这么朝她跑来。
五十弦回头大叫:“别过来!”
小主人一头雾水:“怎么了?”
鹅毛大雪簌簌飘落在五十弦的身上,她感觉自己僵硬得就像一座冰雕。
她眼见着,小主人身穿鹅黄色棉衣,跑动起来,像一只暖融融的小灯笼。
那么温暖、又那么脆弱,那就是她唯一想要守护的存在。
“让她过来,你就把她打晕,听到没有?”
“……”五十弦小声哀求,“爹,我给你钱,我还会从慕家偷更多的钱……”
可男人只是执迷不悟地命令:“我让你照做!”
【推荐装备:黄品武器·照雪刀】
【装备说明:角色‘五十弦’的专属武器之一,由‘五十弦’使用可激发角色潜力。(额外强化属性:暂无)
【兑换积分:10分(当前可用:30分)】
【新用户赠送:武器随机属性点*1】
【您当前选择的幸运同伴是:慕清安】
【她将为您提供概率增幅:**%(增幅一次后可见)】
【*属性随机中,请稍候*】
【您本次随机到的武器属性是——】
【暴击+5%】
“系统,给我那把刀。”五十弦叹息一声,直起身体。
没有再给养父多余的机会,她高举起刀,瞳中倒映出那个男人从穷凶极恶,转为惊恐万分的脸。
那张面黄肌瘦,却也曾经对她展露笑颜的脸,此刻是她杀戮的目标。
小主人也停住了脚步:“锦瑟……?”
随后,她就看见高高溅起的、殷红的血。
鲜血和白雪混在一起,淋在五十弦的身上脸上,她抖了抖,只觉又冷又烫。
“别过来,大小姐。”五十弦擦去血,扭过头来,冲小主人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你什么都没看到,好不好?交给我去处理吧,你回屋里去。”
小主人呆呆地退了几步。
五十弦还对她笑,笑得明媚开朗,和平日无异。
你回屋里去。
关上门,隔断外边的风和雪。
关上门,隔断和我这个罪孽深重之人的联系。
永远不要回头-
系统说,真正的剧情是“五十弦”帮助养父绑架了小主人。
而小主人危急之下独自反杀养父,对“五十弦”深恶痛绝,却没有揭发。
愧疚之余,也对小主人隐隐怨恨的“五十弦”自告奋勇去处理养父的尸身,而后,偶遇了来自“鸦”的阁主,紫衣侯。
她就有了新的养父,新的目标。
养父紫衣侯,要她偷走慕宅重要的东西。
并冷眼旁观最终的慕家灭门案。
看着小主人在血泊中哭叫嘶吼,看着小主人艰难爬向复仇的深渊。
这只白眼狼才会出于最后的不忍,换上小主人的衣装,擦干小主人的眼泪。
“往北逃吧,”她对小主人说,“主子,奴婢对不起你,你逃吧。”
那是“五十弦”和“慕清安”一切悲剧的源头-
为了剧情,五十弦一一照做。
唯一的不同是,那个死去的养父犹如某种禁忌。
本该杀死养父的大小姐终于纤尘不染,由她作为替代,从此杀人如麻、恶贯满盈。
“往北逃吧,大小姐,他们会把我当成是你,快逃。”
五十弦的眼中蓄满眼泪,周围黑烟残火,照亮了小主人满是血污的脸。
她看见小主人眸中的绝望和愤怒,她知道这个女孩将会走上万劫不复的复仇深渊。
她知道一切。
她无法改写。
可她的不甘如此强烈,以至于硬扛着系统的压力,五十弦还是朝那抹背影伸出了手。
“拜托了,大小姐……”五十弦悲恸欲绝地拉住她,“无论发生什么,唯独不要杀人。一旦做出那种事,就再也回不去了啊……”
“不要被这个世界同化,大小姐,不要孤独,不要哭。
“我会永远看着你。”
她只能把导致自己痛苦的执念和祝福,通通灌输给她年幼的小主人。
作为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抗议-
【发现回归同伴(曾为您提供一次以上的概率增幅)】
【解析同伴身份中……】
五十弦:“回归同伴?谁啊?”
她费解地皱起眉头,仔细回忆起自己这十几年来蹭过的不计其数的NPC。
却见一只纤手探了过来,不等五十弦反应,对方温凉指腹触碰到她的脸颊,一手掀开了她引以为傲的面具。
五十弦这才留意到除凤曲以外的另一个人。
对方直直打量着她,神色肃穆,良久才吐出一个名字:“……锦瑟?”
刹那间,五十弦的脸上褪去了所有血色。
她本能地退了半步,撞到凤曲身上。
“怎么了?”凤曲扶住了她,茫然地问,“你们认识吗?”
“不,不认识。”五十弦答,“你肯定是认错人了。我叫五十弦,是‘鸦’的人。”
穆青娥定定地看她:“定州长安县暮钟湖边,你从没去过那里吗?”
五十弦坚定道:“我从小就在‘鸦’长大,从没去过定州。”
凤曲从中斡旋:“看来是误会了?应该只是长得像吧?”
穆青娥的嘴唇动了动,僵持片刻,却主动把面具递还过去:“对,我认错了,抱歉。锦瑟她……已经不在了。”
五十弦颤了颤手,努力压住情绪接回面具。
她知道剧情已经发生了大问题,单是大小姐竟然和倾凤曲聚在一起,这就不是一般的反常。
这样下去,剧情到底会发展成什么鬼样?她根本不敢想象。
“方才,我不是说过,要和你聊聊我的过去吗?”
穆青娥转而看向凤曲,神色平静至极:“我是定州慕氏的女儿。或许你没有听过海内的势力分布,但不重要,你要知道的是,定州慕氏曾被灭门,只活下来一个我。”
“只活下来……”凤曲错愕不已,伸手拉她,“青娥,这些事可以不说的。”
穆青娥却摇摇头:“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商吹玉都能认出我,更何况其他人。这位从‘鸦’来的刺客小姐,想必也认出我了吧。”
五十弦扭过脸没有做声。
“——毕竟,当年将我们‘邪道慕贼’灭口的,就是‘鸦’的人啊。”-
定州慕氏的灭门案,又称“暮钟湖案”,在大虞的江湖史上也算得上有名有姓的一次战役。
倒不是因其有多惨烈,而是当时为了攻下定州慕氏,包括鸦在内的众多门派势力都集结精英,严阵以待。
可真的点燃战火,众侠士攻至暮钟湖畔,却发现此地静谧祥和,毫无戒备。
发起战役的缘由,是有人发现慕氏家主在研究种蛊养蛊之术。
前朝曾在西南一部豢养蛊人、钻研蛊术,并借这手段奴役壮丁、压榨百姓。暴政之下,瘟疫肆虐,反抗者又往往被炼成最凶狠的蛊人,而后失去理智,对至亲之人、同道之辈拔刀相向。
如此行径,实在残酷到了极致。
大虞的建立,正是来自一群再也无法忍受前朝的江湖志士。
为了克制蛊人,他们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不知牺牲了多少英烈,才终于推翻暴君,从此严禁蛊人和蛊术的流通。
——而被视为医者楷模,曾经也是开国一员的慕氏家族,却在如此背景下钻研传授养蛊之术。
拿下定州慕氏的那一战,轻松得让人难以相信。
嫡系五十二口人尽数诛灭,上下二百门生作鸟兽散,下落不明。
他们点燃大火,以正义之名,在黑烟和残雪中对这些亡灵致以呸声。
自那以后,暮钟湖畔再无定州慕氏。
而后不久的太平山上,神医常氏悄悄捡回了一名弟子。
为之取名为,穆青娥-
凤曲久久没能回神。
要说他完全没猜测过穆青娥的背景,那是不可能的。
江容、阿珉、商吹玉,每个人都在向他暗示,穆青娥的过去不容小觑。
但他笃定着身为同伴,最忌相互猜疑,所以一直不肯过问。
而今天,他们就这样直面穆青娥的过往。
看她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表情,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凤曲却感到心脏揪疼,实在不能想象这些年的穆青娥都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都是这种表情?”穆青娥噗嗤一笑,看向商吹玉,“二公子,现在你总不能怪我隐瞒了吧?我都说完了,该比你们都要清白了。”
商吹玉的脸色暗了暗,这才开口:“我听老师的。”
凤曲被他们夹在中间,正想提醒两人不许吵架,却见五十弦大惊失色:“‘老师’?什么鬼啊,你不是商吹玉吗?为什么喊boss‘老师’啊?开什么玩笑……”
她的反应太激烈,以至于凤曲先被她引去了注意,下意识问:“什么玩笑?”
“不是,你们三个人居然能成为同伴?按道理说你们……”
【警告!用户不得对原著角色透露任何未来剧情!】
五十弦的话音戛然而止,良久才继续:“没事没事,当我没说。说起来,boss啊,你们还缺人吧?”
话题变得太快,凤曲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五十弦笑嘻嘻地掂起了刀。
刀刃青沉,弯长如月。那把名副其实的明月刀被五十弦倒提着,刀锋垂下,而她双手抱拳,向凤曲深深地一揖。
五十弦微微仰头,像是玩笑,又不无正经,对他眨眨眼睛:
“我呢,很乐意在工作之余助你一臂之力哦,boss大人。”
按照原著,“五十弦”这个角色本该行走刀尖、所向披靡,直到偶遇主角才会落败。
而她的使命就是为主角献上战利品——曾由慕家保管,后被她趁乱窃走给“鸦”,间接导致了“暮钟湖案”的宝物,“太平书生”书。
那是“五十弦”原想还给大小姐的东西。
却在半路被主角截胡,不仅自己丧命,“太平书生”也被主角拿走。
至于主角……可不就是现在正跟在凤曲屁股后边的商吹玉?
五十弦早就不满这个结局,只是想着剧情结束说不定就能回到现代的,她才对系统百般忍让。
可现在穆青娥、商吹玉和倾凤曲这三个对剧情至关重要的大佬都搅和在一起,可见剧情早就被人破坏,不管是什么原因,五十弦觉得,此刻就是她上船的最佳时机。
更何况——
“我们凭什么接受你?”如她所料,穆青娥发出了不留情面的诘问。
五十弦把刀一收,面具下的眼睛直勾勾看了过去。
的确和幼年的大小姐极其相似,性格也如出一辙,系统没有认错,这就是她最不敢见、也最想见的大小姐,慕清安。
此刻,穆青娥还对“锦瑟”不肯死心,那么努力地盯紧了她,希望能从她的面具里窥出些许端倪。
但那怎么可能?
她是要回家的,儿时糊弄几句也就罢了,现在可没道理再陪这大小姐玩闹。
五十弦轻飘飘道:“凭我的刀杀过一百多人,够不够?”
她没有说谎,刹那间,房中果然寂静。
那个曾被“锦瑟”千叮咛万嘱咐人命关天不可杀生的女孩,终于不再言语。
凤曲却开了口:“不行。”
五十弦应声看来:“为什么?”
穆青娥也看向他:“凤曲,我们不剩多少时间了。”
不论人品,五十弦的战力相当出众,尽管此人从头到脚一身的秘密,但在座都是如此,凤曲也不会勉强别人。
况且,就像穆青娥说的那样,现在的他们实在没什么挑挑拣拣的时间。
距离阿珉所说,秦鹿将随考生弃考而去的时限,只剩不到两天。
但凤曲不能忘记那一晚血淋淋的凶杀。
“难道你是介意方敬远的事?”五十弦道,“其实我也不是草菅人命的混蛋,你要是不想我滥杀,那就‘雇佣’我好了。”
穆青娥皱起眉问:“雇佣?”
“只要雇佣了我,我就会对雇主唯命是从。你不要我杀人,我就算被人家捅上一百剑,只要雇主不开口,我也照样会忍住我的刀。”
五十弦嘻地一笑,碰碰凤曲的肩膀:“boss,现在下单我还能给你一点新人优惠哦?”
凤曲被她撞得让了半步,却沉默着别开眼,没有做声。
五十弦啧道:“怪了,你看不惯我杀人,不去针对我背后的雇主,来针对我一把刀。就像你都觉得这世道不对劲了,却不抨击这病态的社会……”
“知道了。”穆青娥出声打断,“我雇佣你。”
凤曲愕然望了过去,又听穆青娥重复一遍:“五十弦,我雇佣你。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队伍的一员了。”
五十弦原本是坐在桌上被三人包围的姿势,此刻穆青娥搡开凤曲走近过来,她才掩面咳嗽两声,翻身下桌,不动声色离穆青娥远了些许。
“好吧,先不说雇不雇佣的,你们本来在聊什么?”
凤曲不甚情愿地答:“在说瑶城的考试。”
“考试?考什么,就是他们都在传的那个‘第一美人’吗?”
“嗯,但锦秋姑娘的线索已经被商别意三千金带走了。”
五十弦鼓起脸,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第一美人’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锦秋姑娘’呢?”
“嗯?”穆青娥反问,“那,还是该找引烟?”
“错,大错特错!”五十弦摇摇手指,“自古以来,‘第一美人’这种名号,不是主角就是反派,绝不可能随便丢给哪个NPC。再不济,也至少是主角或者boss的白月光。”
凤曲:“……”
听不懂,根本听不懂。
五十弦长叹一声,把手往桌上一拍:“商吹玉,你作为主角,都没点自觉的吗?!”
商吹玉:“……”
商吹玉:“嗯?”
“你不知道吗?你还没进剧情?商吹玉,你可是本书主角,天选男同啊!”-
透露剧情,不行。
透露性向,可以。
不只是商吹玉,在座三个人无一例外,全都呆若木鸡。
良久还是凤曲艰难地找回声音,颤抖着问:“那个,少侠,求问……男同是什么?”
五十弦答:“男同就是喜欢男人的男人咯。”
话音刚落,商吹玉的脸色果然爆红。
一双耳朵红得几欲滴血,他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哑声反驳:“胡、胡说八道!老师不要信她!我和老师清清白白,怎能容你在此信口雌黄?!”
“什么?我什么时候说是凤曲boss啊,他设定是无情道事业批,你可别认错了对象。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叫boss老师啊?你俩关系不是很差吗?对了,你想不想知道你未来对象是谁——诶?”
不等她说完,商吹玉已经红得更加厉害,站起身来,对凤曲匆匆一礼:“老师,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凤曲也慌得不行,手忙脚乱地给他开门:“好好,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啥?我还没说完!”
“——砰!”
他们有理由怀疑,商吹玉逃出门后,是直接从二楼蹦下去的。
安静须臾,五十弦意犹未尽地收了声,转回头,仍被凤曲和穆青娥盯着。
五十弦清清嗓:“哟,二位这眼神是?”
凤曲有些羞愧地避开视线。
但迟疑片刻,他还是问:“所以,他未来对象到底是谁啊?”
可恶,好好奇!
“那个还不能说啦,反正‘第一美人’这种事,一般来说不是主角就是boss咯。”五十弦耸耸肩膀,还没忘了嘴贱,“商吹玉的脸就是很适合‘第一美人’嘛,对不对?”
凤曲抖了抖,很想点头,但又想起有关“男同”的预言,终究没有动作。
倒是穆青娥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原来这叫‘男同’。”
诲人不倦的五十弦:“是啊是啊,虽然正经的不能说,但像这种瓜我可太爱吃了。”
“不过,刚才你说除了商吹玉,还可能是什么?”
“反派boss。”
“反派博思是什么?”
五十弦思考一会儿,道:“实话讲,我也不知道最终boss是谁,但跟主角纠缠最久战力最强风头最盛的反派,肯定是且去岛首徒倾凤曲。”
“是吗——”
凤曲:“……”
凤曲往后退了两步:“你们……看我干嘛?”
第029章 第一美人
群玉台上灯火通明。
灯、月、星, 澄澈明亮的一切连在一起,像锦衣边沿的镶玉嵌珠,又像被风挽留的一帘星雨。
山月如洗, 夜雾如蒸, 唯有夜风过林,娑娑的叶声犹如呓语, 随风潜入一辆轿里, 轻轻地在轿中人的后颈一扫。
“——姑娘,请下轿罢。”-
在分发出近百枚信物之后,秦鹿收到了一封手信。
信上说,他们队伍找到了一位世所罕见的绝代佳丽,相当符合“第一美人”的命题。
盖因为此,这支队伍希望能在今晚将佳丽送至群玉台, 请天权大人赏脸接见。
据说,天权大人本是想拒绝的,但等看到信封落款,他忽然一笑。
周围人便看见玉座上的天权大人摆一摆手:“本座准了。”
这便有了今晚这辆神秘的轿辇。
辘辘车声压不过轿中少女紧张的呼吸,无人得见她的真颜,但从车帘里飘出的一缕幽香, 已经足够让人心猿意马。
“姑娘, 大人就在三楼, 这里有十六级台阶, 您请慢行。”
仆僮将玉如意的一端递到少女手中, 她迟疑片刻, 才伸出指尖一勾。
那双手生得白皙, 如玉如雪,还染了鲜妍的丹蔻。
仆僮引着玉如意的另一端, 小心地踏上玉陛。
众人屏息凝神,他们都被秦鹿警告过,甚至不敢偷瞄一眼这位佳丽的背影。
只是隐约窥见美人的身形清瘦纤长,一身深红沉重的华服压在肩上,可她的步子还是轻悄优雅。
脖颈处围上了厚厚的一层皮毛,犹如云朵,却不能再向上看,因为一层红纱搭在幕篱之上,罩住了美人的半身,越发的引人遐想。
绕过三四次回廊,仆僮压下惴惴的心跳:“姑娘,就快到了,您要整理一下吗?”
对方沉默了三两息的时长,才开口:“不必了。”
声音听上去怯生生的,有些哑,仆僮又不禁暗骂这支队伍。
虽然不曾得见美人真容,但把人家吓得嗓音都哑了,一定是那群人不择手段、威逼利诱,这姑娘才不得不孤身深入,只求天权大人一顾。
但这天权,可是瑶城里出了名的风流薄幸。
“那……”仆僮暗叹一声,“小的就祝您一切平安。请。”
他抬手敲开了门,弯腰掀起第一重帘。
香风扑面袭来,美人的背影颤了颤,却还是还他一礼,举步走了进去。
多么婀娜多姿的美人啊,今晚却要舍身饲虎了-
虽在三楼,但这里其实是秦鹿会客的侧厅。
罗绮锦缎与珠珞金翠各处串联,四角檐梁悬着剔透的琉璃铃铛。楼外有花,叠叠如雪,梨枝舒展进窗,像是此间主人砸下金银买来了一角暮春。
“嗒”。
是棋子落盘的动静。
秦鹿高高在上的话音好像从头顶传来:“……会下棋吗?”
刚刚走进厅中的美人一顿,挣扎许久,掐着嗓子道:“不会。”
“会喝酒吗?”
“……略懂。”
秦鹿轻笑着伸出手,向她一勾手指:“那,就和本座喝一顿酒。若能赢了,区区信物,本座给你就是。”
“当真?”美人猛地抬头,却被秦鹿远远地丢了一颗棋子过来。
白子在她帽檐上一弹,坠回地上,骨碌碌滚远。
秦鹿带着笑意,却有些发冷的话音再次飘来:“声音要夹住啊,小凤儿,这还要姐姐教你吗?”
凤曲浑身一抖,一瞬间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直到秦鹿又笑了一声,命令他:“捡起来。”
“……遵命。”凤曲尝试用脚撩开沉重的裙摆,又听秦鹿反问:“堂堂‘第一美人’,仪态就这么差吗?”
凤曲:“………”
二师弟说得对,海内就没一个好人!-
秦鹿肯定从一开始就猜到他们是自己来演“第一美人”了。
但凤曲想不明白,秦鹿是直接猜到是他了吗?
为什么不猜商吹玉?
为什么不猜穆青娥?
是啊,对啊,他为什么不叫穆青娥来呢?!
「因为你蠢。」
“……”
「因为你蠢。」
“我听到了,你不用说两遍。”
阿珉一向说不出什么好话,凤曲决定装聋。
但看秦鹿当前的态度,也不像在对他们生气,而且秦鹿亲口说了,只要喝酒喝过他,信物什么的都好说。
反正……其他人给出的答案也很离谱,他们应该不是最离谱的吧?
凤曲在心中叹了很大一口气,随后矮身,恭谨地捡起那颗白棋。
他实在不知海内的人们要怎样表现自己毕恭毕敬的心情,犹豫片刻,凤曲只好伏身跪下,顶着秦鹿同样变得疑惑的目光——
凤曲清了清嗓,无比诚恳地向他一拜。
额头在金丝地毯上“咚”地一声闷响,双手还在额前,高高捧着白棋。
秦鹿:“……”
秦鹿:“噗。”
天权大人再也端不住架子,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放下酒杯,亲自走下台来。
凤曲只感到头顶笼下一大片阴翳,刚想抬头,却嗅到一股淡淡的兰香:“好乖好乖,乖孩子,那信物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香气的源头伸出一只手来,递到凤曲眼前:“来。”
手腕上依然悬着那只描有金色竹纹的玉镯。
灿亮的金色折射灯光,一下子晃进了凤曲的眼。
一缕白发垂下,犹如清风捎来的一绺雪。
凤曲心下颤了颤,但来不及深思。
“有花,有酒,有美人,”秦鹿用手托起凤曲的下颌,隔着红纱,他的笑容影影绰绰看不明晰,却更加惹人好奇,“……今晚,我也想和小凤儿坦诚相待。”-
问:一介无权无势的海外岛民,怎样才能和天权大人“坦诚相待”?
答:磕一个-
“你们怎么能让老师一个人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客栈内传出争吵的动静,很快就被老板娘敲了门。
穆青娥应付完老板娘,警告似的瞪了商吹玉一眼,后者虽然咬牙切齿,但好歹没有再骂,气急败坏地落座下来,压低了声音:“这种事,你们甚至不跟我商量!”
“商量有什么用?你能替他女装?替他去见秦鹿?”
“我——”商吹玉握紧了拳,“老师现在怎么样了?秦鹿不是好人,老师又这么单纯,肯定会被他骗得团团转!”
五十弦自从前两天厚颜入队,也在客栈要了一间房,每到夜间就溜过来和同伴会面。
此刻听到主角商吹玉对boss倾凤曲的真情评价——“单纯”,五十弦转开视线,暗中翻了一个白眼。
她不能透露剧情,事实上,她也压根没看过原著。
但系统都把大致走向告诉过她,倾凤曲这小子过不了多久就要黑化发疯,闹得大虞上下天翻地覆,连皇帝都要亲自求他手下留情。
而终结倾凤曲黑暗统治的英雄,理所当然就是他们伟大的主角,商吹玉。
可惜这是不能说的,她只好乖乖看戏。
“秦鹿不是好人,商别意也不是好人,在你眼里,就数你老师是好人。”穆青娥道,“可他承认你吗?他根本记不起来,你怎么确信他的过去毫无问题?”
商吹玉眉毛倒竖,好像下一刻就要拔箭相向:“你敢污蔑老师!”
“我是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别忘了,凤曲迄今为止都没有说过,那天他为什么选择包庇商别意。”
商吹玉动作一滞,果然没了动静。
穆青娥继续道:“我是已经做好准备,无论他是人是鬼,都要上他这条贼船。今后生死与共、祸福同担——那么,你们呢?你们真的有这种觉悟吗?”
这也是她今晚支开凤曲的理由之一。
他们这支队伍实在太过依赖“缘分”,众人一不图名,二不图利,明明萍水相逢,竟然成了即将肝胆相照的同伴。
凤曲对所有人都推心置腹,但穆青娥看得出,这群人分明都是各怀秘密,心口不一。
“啊,原来今晚是要入队宣誓。”五十弦嗑了半天的瓜子,这会儿懒洋洋举起单手,“我没问题啊。我可以跟你们坦白我能说的所有,真的。”
穆青娥冷冷道:“那你说说看。”
“我的武功么,已经跟boss打过了,还差不少,但在道上也算够用了。身世的话,我是孤儿,紫衣侯收养了我,厚着脸皮我也算‘鸦’的少主——可惜,我们‘鸦’的继承是按业绩算的,我现在刚进前十,有待进步。”
五十弦把玩着头发,她从未摘过面具,包括现在。
但或许是注意到穆青娥的视线,五十弦耸了耸眉,笑吟吟地摘了面具:“神医妹妹,你看人的眼神总是这么专注吗?该不会在偷偷拿我玩什么替身play吧?……在透过我,偷偷看别的什么人呢?”
被她刺破心事,穆青娥别开目光:“别打岔。”
“嗯,好吧。”五十弦戴回面具,同样压下澎湃的心潮,“我啊,可以预知一点未来,我知道boss是能杀进决赛圈——就是朝都的种子选手。刚好我呢,也很喜欢和厉害的人玩,他一剑就打服了我,我就愿意当boss的狗。”
“……这个地位你要和商二公子竞争一下。”
商吹玉:“?”
“不是,比起那个,你们怎么都不惊讶我能预知未来?”
“惊讶。”
“你这就不是惊讶的反应!”
穆青娥不想和她纠缠,转头看向商吹玉:“那你呢,商二公子,你为什么认定他是你的老师?”
商吹玉笔直坐着的背影一僵,过了许久,也只是冷声回答:“我就是知道。”
“凤曲不问,不代表他不好奇。过了这么久,你连个敷衍的答案都想不出来吗?”
“我不会敷衍老师。”
“那你就想想要怎么敷衍我。今晚你给不出一个答案,我就不能接受你成为同伴。凤曲再怎么保你也没用,你应该也能想到,到时我俩势不两立,凤曲会有多为难。”
房中寂静下来,只有五十弦倒吸一口冷气后接着嗑瓜子的声音。
穆青娥和商吹玉之间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五十弦甚至能看见穆青娥隐隐颤抖的手。
……何必呢?居然还真的在为倾凤曲尽心尽力。
一个注定要死在主角手上的反派boss而已,何必对纸片人真情实感?
五十弦吃完手里的瓜子,轻嗤着再抓一把。
但转瞬之间,她已扬手一挥,瓜子就如箭雨一般飞扑成网。
一支残箭堪堪袭向穆青娥,就被瓜子击偏,尾羽震颤着刺入一旁的书架。
它没有尖锐的箭镞,可这样还能刺进书架,其中力道可见一斑。
商吹玉似乎预料到自己的箭会被打偏,并没有分给五十弦什么眼神:“老师就是老师,我知道他是,用不着向你们证明什么。如果老师不信任我,我自会向他坦白一切,也轮不到你来操心。”
“是我把凤曲带出且去岛,我必须对他负责。而且他还交代我去查明你喝的药,你知不知道那个药……”
“药的事情不用你管,我一直都有分寸,我也会对老师负责。”商吹玉举步和她擦身而过,从书架上拔/出那支断箭,回过头,寒声道,“老师有我就够了,你们,才是谎话连篇、居心叵测的人。”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柳树下向他展开双臂的身影。
老师有最耀眼的笑容和最温柔的拥抱,被他揽进怀里的时候,就连天地倾塌都能置之不理。
那是世上最善良、最单纯、最无害的人。
正因为老师总是将柔软的一面朝向众生,他才更加担心这样的老师遭遇欺骗。
所以他必须变得坚硬而尖锐,必须成为老师可靠的堡垒。
“我绝对不会给任何人伤害老师的机会。”商吹玉露出那支断箭的尾羽,“如果你们敢骗老师,哪怕付出这条性命,我也绝不让你们好过。”
言罢,他拉开房门,独自走了出去。
房门“砰”地被砸上,好像连房间都被连带着震了一会儿。
穆青娥收回目光,缓缓看向一侧的五十弦。
这人刚才帮她拦下了商吹玉的箭——虽说商吹玉应该本就没打算伤到她,但看那架势,多少有些慑人。
抿了抿唇,穆青娥还是道:“谢了。”
“唔。”五十弦继续嗑着瓜子,没有多做反应。
等到穆青娥也转回身去收拾残局,五十弦才垂眼打量自己丢出瓜子的那只手。
没有任何的考虑,保护穆青娥——保护大小姐,就像刻进身体的本能。
……原来如此。
最早对纸片人真情实感的,说不定是她才对-
“还记得在观天楼见面的那次吗?”
秦鹿亲自斟酒,淅沥沥的水声中响起他的问话。
凤曲盯着酒水,只觉得如坐针毡,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是。”
“那次,我告知了商吹玉的情况,所以说好,小凤儿要欠我一个人情吧?”
他没有自称“本座”,而是称“我”。
凤曲当然没有忘记那晚,那天秦鹿还出手破解了阵法,此前也曾帮他进入天香楼。
细论起来,他的确欠了秦鹿良多。
酒水渐满,秦鹿端起自己的玉杯。
对比起腰背笔直、明显坐立不安的凤曲,秦鹿斜靠小几,偏首支腮,格外的从容不迫,甚至还带了一丝笑意。
约莫三指宽的杯口衔在唇边,秦鹿问:“为什么要包庇商别意,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凤曲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了他。
对方可是观天楼的“天权”,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说秦鹿是瑶城当地的土皇帝也不为过,可他竟然看穿了那日的真相,还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放走他们。
“……包、包庇?什么包庇?”凤曲胆战心惊地捧起酒杯,他一紧张,就爱做些别的事来糊弄。
酒杯太小,一口就能喝干,但辛辣味立刻刺激了整个口腔,让他眼角都渗出眼泪,险些当着秦鹿的面吐出酒来。
这么烈的酒,咽进喉咙就和吞刀子没差,秦鹿居然还这样面不改色。
秦鹿悠悠地给他满上,转为女声:“对你而言,姐姐不如商别意可信吗?”
“不,我没有比较过这个……”
“那就是单纯不相信我?”
“没有那种事……”
秦鹿长长地哼了一声,他每次端出女声,凤曲就完全不敢看他的脸。
他也极擅长利用这一优势,一边追问,一边不停地给凤曲倒酒。凤曲既想推拒,又不敢开口,只得愣愣地接着,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送。
这酒尝着烈,喝多之后却莫名品出一丝甜香,凤曲支吾一阵,实在答不上秦鹿的问题,索性一个劲儿地喝酒,以此逃避秦鹿。
“小凤儿,在你眼里,姐姐是怎样的人呢?”
凤曲的眼神已经有些散乱:“是、是长得好看的……是恩人。”
“嗯,那‘天权’呢?”
“天权……天权不好,”凤曲小声说,“天权偏爱名门,我不是名门。”
“所以你不喜欢‘天权’,也不想对‘天权’说实话咯?”
“我不讨厌……可是,我没什么好说的。”
秦鹿耸了耸眉,又是一杯满上:“看来我们的第一美人有些不胜酒力啊,信物可不能托付给连喝酒都不行的人。”
凤曲眨巴眼睛,他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了,只是迷迷糊糊记得,秦鹿承诺了只要自己喝酒就能拿到信物。
至于秦鹿的那些问题,他都自觉避开了要害,一概糊弄过去,总归不是麻烦。
如此想着,他只好伸出手去:“我喝,我喝。”
但同时,阿珉冷冽的嗓音乍然响起:
「别喝了。」
凤曲动作一顿,表情立即现出些许为难。
秦鹿矮身,从下往上仰视他的神色,轻笑:“怎么不喝了?”
“我、我不能喝了……”
“是怕喝醉了被我套话?可你口风很严,我可问不出什么呀。”
“我口风很严——”
“是呀,小凤儿口风很严,可让姐姐头疼了。”
秦鹿说着说着,把酒递了过去,吃吃笑问:“还说我是恩人,却连一杯酒也不肯陪,姐姐可是会伤心的……”
「凤曲,别喝了。」阿珉的口吻急了一些,没等凤曲回应,他已彻底冷下态度,「退。」
刹那间,仿佛晚风凝滞、行云停遏。
那只惯于握剑的手抓住了秦鹿的手腕,烫得秦鹿微动尾指,随后抬起了眼:“……怎么?”
他的目光落在阿珉空荡荡的腰后,似笑非笑:
“少侠,没带剑也能杀死我吗?”
阿珉静静端详他略带挑衅的双眼,松开握着秦鹿的手。
紧接着,那只手更进一步掐在了秦鹿的颈上,两人的衣摆带动小几,酒壶和酒杯叮里啷当地摇晃一阵,彻底歪倒下来。
杯盏破碎,酒水与琉璃四溅,洇湿了殷红的衣裙。
阿珉以膝扣住秦鹿双腿,维持着半跪的姿态,欺身把人按倒,锢住咽喉,眸中映出秦鹿毫无忌惮的笑脸。
“你想杀我?”秦鹿变回男声,笑盈盈问,“你杀得了我吗?”
他的白发和阿珉的红装纠缠一处,像红梅上轻盈的三两朵雪。
阿珉的黑发也垂落而下,被秦鹿抬手握住,拉近到唇边一触:“杀了我,你要怎么和‘他’交代?”
他刚才没有叫“小凤儿”。
和商别意一样,秦鹿也看出了他和凤曲的不同。
阿珉的眸色越发深沉,手上力道渐重。
秦鹿被他扼住,很快眼中泛泪,因为窒息而涨红了脸。
「不可以!」凤曲的意识后知后觉清醒过来,颅内传来他坚决的抗议。
阿珉呼吸微沉,却没有理会,而是加大力气。
这个秦鹿太过危险,放任下去,必成祸端。
「阿珉!不能杀人,我们不要再杀人了——」
凤曲的话音染上了哭腔,但被压制着的秦鹿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更甚至于,他的眉间眼底竟然挂有一丝期待,好像比起被放过,秦鹿更希望就这样死在阿珉的手上。
“小凤儿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他断断续续说,“哈,你们这算什么情况?你夺了小凤儿的舍……难道小凤儿会被你害死?”
阿珉寒声打断:“住口。”
他转念告知凤曲:“秦鹿不除,必成祸害。”
凤曲极不情愿:「你对青娥也说过类似的话……」
“秦鹿和商别意远比她要危险。”
「可……这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秦鹿的脸色已经开始泛青,他好像根本没有反抗的意图。
脆弱的脖颈随时都能被阿珉折断,尤其在那双挑衅的眼睛的注视下,阿珉能感受到自己异常的怒火。
这个人对凤曲一定另有所图。
引他们去天香楼也好、出现在观天楼清理荣守心的后事也罢,乃至后来接手春生之案、又坐视商别意和他们的闹剧、再有今晚这场面见——这人恐怕早就有所预见,今晚来者会是凤曲本人。
是单纯地看穿了他们的步调吗?
还是他们无知无觉闯进了这家伙的圈套?
亦或者……连这个人,也藏着了不得的秘密?
思虑间,阿珉垂眸与秦鹿对视。
头顶幕篱被风一卷,彻底飞落一旁。
失去红纱的阻隔,秦鹿未加遮掩的那头白发也映入阿珉眼帘。
对方顶着薄汗,发丝微湿,感受到颈间轻松了一点,不由讥笑:“怎么松手了?看你也不像害怕杀人的样子。”
白发。
下一刻,阿珉捡起了地上尖利的琉璃碎片。
他的目光冷厉如刀,破天荒地也有了和秦鹿反唇相讥的兴趣:“那种死法太难看了,不是吗?”
碎片抵在秦鹿颈上:
“——杀人的话,我更喜欢见血啊。”
第030章 约偕行
在高手手中, 摘叶飞花皆可伤人,更何况是本就尖锐的琉璃碎片。
秦鹿感受着脖子上的寒意,笑容未褪, 眸光却渐渐变得冷淡。
眼前之人并非他熟悉的“小凤儿”这件事, 明显让他有些失望。
“看来,小凤儿是被压制的一方吗?”秦鹿别开视线, 不再看阿珉的脸, 只轻轻说,“……真没趣。”
然而话音落下,久等的疼痛只传来些微,反而是一滴温热的液体,啪地滴坠在秦鹿的锁骨。
怔了片刻,秦鹿甚至闻到了腥气, 那滴“水”从他的皮肤上滑过,悄然潜入衣衫深处,一路留下微微的痒意——是血啊。
随后就是越来越多的血,不要钱般滴在他的颈上、衣上,腥味越发浓重,秦鹿刚刚抬起眼眸, 就听见上方传出一声沉重的闷哼。
笼罩在他身上的阴翳忽然散去, 仿佛脱力一般, 凤曲整个人往后仰倒。
“啪”。
琉璃碎片落回了地上, 砸得更加粉碎。
秦鹿错愕地看向对面, 刚才还企图将他置之死地的人, 此刻丢掉武器, 悄无声息地蜷成了一团。
他的手心被割下深深的伤痕,皮肉翻绽、鲜血直涌。
凤曲想要撩开汗湿的头发, 抬手却把脸和头发都擦得更脏。只有鲜明的疼痛刺着他的理智,茫然之间,唯余自己疯狂的喘息。
“我们、我们不想那样做。”他颤声说,“我们都不想杀人的,我不想,我知道他也不想。”
秦鹿微蹙眉头,从地上爬起,伸手在衣襟的血上一擦。
他看了一会儿指腹的血,还有余温,那是凤曲曾和那股杀意抵死抗争,不惜自残的证明。
凤曲仍在解释:“我没有被压制。一切都是我太没用、太胆小,我——”
他说不下去,无助地仰起脸,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本就该由我面对的,是他在替我面对,他只是想保护我,他不是坏人……请您,也不要再刺激他了。”-
阿珉不是生来就是阿珉的。
阿珉是从这样懦弱、这样无能的倾凤曲,一步步变成了“阿珉”。
就算用名称区别了他们、就算用立场分裂了他们……
可他毕竟就是他,这世上岂能有比他自己更知道自己心思的人?
“我不止想保护且去岛,不止想保护映珠、春生和吹玉他们……”凤曲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他攥紧衣角,在心中无声地说,“阿珉,如果我还会对杀人感到痛苦的话,你又怎么可能幸免呢?”
「……」
每杀一个人,都是在加固那副只属于阿珉的镣铐。
难道,把所有罪恶都推给阿珉,就能洗净他的全部,继续伪装成无辜的旁观者吗?
那由阿珉背负的沉重,又要由谁去赎罪……?
仅仅由那个孤独一世、漂泊一世、孑然一世的野鬼阿珉吗?
因为他是阿珉,就要否认掉他的灵魂来源于“凤曲”吗?
“我想和阿珉一起承担。”凤曲道,“我想,由全部的‘倾凤曲’来承担。”
「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我肯定会后悔。”
「……」
“到那一天,阿珉也和我一起,作为全部的‘倾凤曲’去后悔吧。”-
秦鹿是初次见到哭得这样惨烈的凤曲,他跪坐在地上,话语含糊,近乎嚎啕。
好像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一刻决堤,秦鹿心想,毕竟才十七岁,还是头一次拜别师门——
毕竟才十七岁。
他注视着指上那一点殷红,忽然忍俊不禁,探出舌尖一卷。
直到那股腥甜湮没在口腔,秦鹿上前,递出一节干净的衣袖。
凤曲跪坐着愣了愣,旋即接过那节衣袖,蒙住脸,一边大哭,一边把眼泪都擦了个干净。
“对不起,天权大人,我会陪您好好喝酒的。你不要不许我们考试,我知道错了,我会陪您喝的。”凤曲哭着哭着,哽了一下,“……您的脖子,没受伤吧?”
“没有。”秦鹿笑答,“在最后关头你很勇敢地保护了他,也保护了我,所以我们都毫发无伤。”
一直被阿珉主导着意识变化的凤曲,第一次主动克服了阿珉。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情绪,他的出现都彻底改变了局面。
阿珉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对自己发火,也没有意识上的反抗。
但凤曲知道他在,知道他正默默借由自己的双眼,安静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秦鹿提了提衣袖:“起来吧。”
凤曲攥着他的袖子,却没动:“可是,您又为什么非灌醉我不可呢?”
秦鹿和他之间以袖为联,一站一跪,四目相对时,竟被凤曲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烫了似的,啧声避过眼去。
凤曲等了数息,才听秦鹿开口:“喝酒只是图个乐子,你不必在意。”
“真的吗?我以为是您想套我的话。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您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鹿扯动嘴唇一笑,“可我凭什么要求你对我知无不言呢?”
凤曲眨眨眼睛仰视着他:“您不试试怎么知道?”
“……”
秦鹿叹了一声:“起来。”
凤曲仍是未动。
秦鹿看见他故作可怜的表情,失笑刹那,再补充:“刚才的事都不追究了。”
凤曲这才麻利地爬了起来,嘿笑着去拍秦鹿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
他站得笔直,脸上还有擦不干净的血污,可笑得分外热诚,秦鹿睨他一眼,终究没有多说。
两人坐回到那张小几边。
刚才还风雅至极的饮酒谈心,现在变得杯盘狼藉,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腥气。
秦鹿从一旁的储物柜中摸出一卷干净的棉布和药,又出门传人烧水,但不许仆从们入内侍奉,反而亲力亲为,低垂着眼帮凤曲上药。
先前都忙于压制阿珉,来不及观察秦鹿,这会儿凤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的相貌确然有些异于常人。
再联系起初到瑶城时,穆青娥曾说过,常神医曾为秦鹿看病,对他的“妖魔之状”格外头疼。
妖魔之状,难道就是指这头白发吗……?
秦鹿用一块棉布擦净了伤口边沿的血,又仔细地撒上药粉。
似乎是感受到凤曲的视线,他微微抬首,灿金的眼瞳和凤曲对视一瞬:“说是坦诚相待,小凤儿还是初次见我这副模样吧?”
“是……”凤曲结巴一阵,“是天生的吗?”
秦鹿挑了挑眉,他连眉毛也是浅色,显得肤色更加的白,好像整个人都要羽化登仙一般:“是天生的,不过这几年白得更彻底了。吓到你了?”
“不,好厉害的样子。”凤曲愣愣说,“被惊艳了。”
秦鹿的动作顿了顿,低笑:“你们海外人也够奇怪。”
“哪里奇怪,是说我说话太冒昧了?”
“但害怕异常的东西,也该是天性吧。”
“嗯……我们也会害怕啊。”
“那你就该摆出害怕的样子。”
凤曲支吾半晌,乖乖摆出害怕的样子:“天权大人,请您务必施舍我们一枚信物吧。您要是不给我那个,我会害怕到从这里跳下去。”
一边说着,他一边指向窗户:“我要是摔得粉身碎骨,也坏了您这儿的风水啊。”
秦鹿都快被他逗乐了,三两下帮忙包扎好伤口,又拿热水给凤曲擦干净脸。
直到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蛋跃入眼帘,秦鹿才终于满意了些:“好了,现在可以好好谈了。”
凤曲:“?”
原来刚才是在嫌弃他脏?
“既然小凤儿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姐姐也就开门见山地问了。
“——你,为什么要包庇商别意?”-
众所周知,秦鹿和商别意是两小无猜、情同手足的挚友。
两人焦不离孟,只要是其中一人的提案,另一人都势必会跟随挚友的选择。
凤曲原以为,商别意失踪一事秦鹿也是早就知情的。
但回想起事发时秦鹿焦急的神情,也不似作伪,那就成了商别意瞒天过海,连秦鹿也被他蒙在鼓里。
现在被秦鹿当面提问,凤曲心下一沉,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说。”
“是被别意恐吓了?收买了?还是你不认为他有错?”
秦鹿眯起眼睛,步步紧逼。
他原本对这个且去岛首徒有着数不清的疑问,但在经历了商别意失踪一事后,秦鹿就发现那些背景来历的疑云,都比不上当天那个支支吾吾、最终沉默的凤曲本人。
“不……”
凤曲低着头反驳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鹿便以指节轻轻叩着案几表面,格外安静地等他后话。
那一日的记忆再次回笼。
要为山庄献出所有的商别意、告诉他“那个最不重要”的商别意、三言两语逼得天越门彻底低头的商别意、近在耳畔称他为“帮凶”的商别意……
何其危险、何其可怕的商别意。
那他当日为什么不拆穿他呢?
凤曲沉默许久,终于出声:“我羡慕他,也害怕他。”
秦鹿眯起眼睛,端详着面前终于袒露一切的少年。
凤曲一边抚摸被秦鹿包扎过的掌心,一边哑声解释:“那种为了守护某样东西而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人,我觉得,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你说的不是武功吧?”
“不是武功。和那种决心相比,武功是最不重要的。”
秦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拖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凤曲:“那什么才重要呢?”
“决心。”凤曲抬起眼,正色道,“假如那一刻我也有为了披露真相而不顾一切的决心,或者有为了捍卫人命而牺牲自己的决心……商别意就不会那么轻易得手。
“我的同伴说,比起责怪个人,我更该去反思这个世界是不是出了问题。
“但,即使悲剧的根源是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我原本也有很多次机会改写那场悲剧。
“假如我是像商别意那么坚定,甚至比他更加坚定的人,春生的事也好,那晚的事也好,兴许都不会发生了。”
秦鹿定定看着他,仿佛时间都为之停滞。
眼前的少年郑重其事,无比诚恳地反思着这些天的所有。
可他分明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秦鹿莫名有些烦躁,他别过脸,换个角度藏住了神情:“你是受害者,不该这样苛责自己。有些事,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抛开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我只是那场悲剧的参与者。身在局中,我就应该有为了自己所执之物而牺牲的觉悟。
“我可以是无罪,也可以是帮凶。但我此番入世,必须成为能改写悲剧的人。”
凤曲瞑目片刻,斩钉截铁道:
“我不能只是无罪,无罪之于我,就等同于冷眼旁观的帮凶。”
商别意只用一晚就看穿了他。
看穿了他的软弱、他的伪善、他的自卑。
商别意也只用一晚就重塑了他。
秦鹿的目光重新落回凤曲身上。
他一直都只当倾凤曲是个有些迟钝的剑客,至多藏了一两个有关背景的秘密。
单是看上去,倾凤曲论惨烈不如穆青娥、论执着不如商吹玉,除却一手高深到蹊跷的剑法,并没有什么值得他高看一眼的地方。
但这一刻,那些认知都被眼前的凤曲颠覆了。
秦鹿看着他,甚至能听清自己话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说你要成为什么人?”
凤曲重答一遍:“我必须成为改写悲剧的人。”
就像商别意为了凤仪山庄,
他也必须为了他的道义、他的本心、他的且去岛,
——从此刻起,义无反顾,奋不顾身-
“吹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牙月悬在中天,月光又如刀光。
商吹玉刚回山庄取了弓箭,临出门时,却听见身后传来某人的询问。
时近寅时,对方显然是早就守株待兔。
一片稀疏的脚步声响起,南苑出口处聚起了十余名亲卫,他们的脸庞在阴影中看不明晰。
商别意从后方走来,轻声咳嗽之后,问:“近来春寒,多少人都病了。你回来这么晚,还往外边走,是在忙什么事呢?”
“既然这么晚,你来南苑又做什么?”
“我来看你。”
“不劳兄长担心了。”
商吹玉举步欲走,却听商别意继续道:“你要去群玉台吗?”
商吹玉的背影僵了一瞬,长久以来都被监视、被掌控的不适感涌上心头,话音也变得更加冷漠:“知道还问,连这种事也在你的意料之中?”
“我只是听说阿鹿要面见贵客,具体是谁,他也不曾告诉我。”
“与我何干?”
“吹玉,你不必对我这么大的敌意。你想加入凤曲的队伍,总要经过父亲的允许,你想好要怎么告诉他了吗?”
商吹玉从腰后箭筒撩出一支箭来,直指商别意。
一干亲卫立即拔/出刀来,警惕地围向商吹玉。
正在两人僵持之际,一道娇小的身影却从小路窜出。
没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就在一旁偷听,只见她快步上前,扑跪在商吹玉的腿边:“二公子,不要!”
商吹玉被映珠的哭喊引走注意,神色瞬间阴沉下去:“你怎么在这儿?难道是你出卖了——”
“公子,把箭放下吧!大公子他不会害凤曲少侠的,我们说好了,他不会害您,也不会害凤曲少侠!”映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颤抖着道,“只要、只要拿到信物,你们就可以动身离开瑶城了!”
商吹玉被她打得措手不及,一时没有反应,商别意叹息一声:“你不信我,连她也不信?我若要害凤曲,那天方敬远的死大可推到他的头上。”
商吹玉冷冷道:“秦鹿找到了‘鸦’的黑羽,你栽赃不了。”
“是他找到,还是我让他找到?”商别意摇摇头,“你和阿鹿相处不睦,性情却很相似。也罢,那些都是后话,倾凤曲此人我已亲眼见过,性格背景都有了了解,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事。”
商吹玉沉默站着,见他抬起眼眸。
往日还会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今晚商别意却终于不再伪装。
他既不命令亲卫收刀,也不暗示映珠退下,就那么面对着商吹玉手中尖利的箭,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若当你和凤曲一道面圣,盟主之席非你即他,你当何如?”
商吹玉想也不想:“那是老师应得的。”
“……若当那时,山庄已经破败凋敝,非要你拿下盟主不可呢?”
“那种事与我没有关系。”
“你当真如此想吗?”
商别意卸下了一切亲切的面具,同样冷冷地看向商吹玉:“你根本不了解凤曲,竟不知他是为同伴、为师门、为道义甘于牺牲一切之人。这样自私自利、意气用事的你,简直幼稚,不配和他同行。”
商吹玉刹那间握紧了箭矢,险些就要和他动手。
但被映珠阻着,商吹玉动了动腿,终究没有上前:“我和老师的事,轮不到你来说教!”
“商吹玉,你就清醒些吧!”商别意陡然放大了声量,震得商吹玉也一时无话,又听商别意继续说道,“江湖之大,千门万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委屈不甘,你不是独一份的可怜。我准你和他们同去,不是怕了你,更不是拿你无法,是倾凤曲证明了他自己是有用之人,我才开了此例。
“区区阿堵物远不足以为山庄洗冤,为兄走不到朝都,而你必须走到朝都!
“就算散尽家财、就算众叛亲离,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拿到盟主之位,重整山庄,令天下人知道,凤凰从未死去——”
商吹玉蓦然打断:“我听不懂那些,也不在乎那些!”
“由不得你不在乎!”商别意猛一拂袖,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你流着商家的血,连着商家的根,承着商家的恩,背着商家的恨。你不懂,我替你懂,你不听,我说给你听。你若是以这副心性跟随队伍,不出半月,定会被他们厌弃。”
最后一句话,直叫商吹玉滞在原地。
不久之前他刚和穆青娥起了冲突,现今队伍四人,除了凤曲,他的确和两个女子毫不投机。
当时不觉得为难,他也不在乎穆青娥怎么看他,但如果真的水火难容,等今后上路,为难的还是凤曲。
如果被烦到极点,穆青娥毕竟是陪伴老师出岛之人,而老师对他毫无印象……
到那时候,会不会真的再被抛下?
商别意看出了他的踌躇,声色渐渐转柔:“不过,倘若他们真的丢下了你,那支队伍就会成为我的劲敌。为兄当然会为你报仇,不再留他们性命。”
商吹玉抬起眼眸,眼中有惊有怒,还有几分忧虑。
片刻,他还是冷冰冰开口:“不劳兄长挂心。”
“那么,现在你来回答。今后你和凤曲一道面圣,盟主之席非你即他,你要怎么做?”
“……我还没想好。”
“………这个回答总比之前好,你就留到途中慢慢想吧。”
商别意慢条斯理地拿出手巾,擦一擦手,又随意丢到了映珠身上。
他转回身,不再去看商吹玉的脸。
而是招了招手,映珠抖一下身体,捡起手巾,颤抖着上前搀扶。
四周亲卫也纷纷收刀,对商吹玉抱拳致歉。
“吹玉,闯荡天下,要有自己的‘道’。
“从前你都极其坚定,我一直以为,是你小小年纪就找到了道心。后来凤曲出现,你就大乱阵脚,我想是他坏了你的道心,为兄就替你除去。
“直到和他见面,不得不说,那的确是个极其有趣的小家伙。原来,他就是你异于常人的‘道’吗?”
商别意轻轻叹了一声:“父亲那边我会为你求情,只要你们拿到阿鹿的信物,想走随时能走。不过,倘若你永远只有凤曲这一条‘道’,等你们离心,或等他死去,难道你也要抽身江湖了吗?”
商吹玉垂首闭目,但还是挣扎着回应:“有何不可?”
“……好好想罢。”商别意举步向前,不再回头看他,“还是那句话,这样心胸狭隘的你,不配和他同行。”
月下人影就这样越走越远。
商别意带来的香气也渐渐散尽。
只有映珠小心翼翼地回头偷看,和商吹玉对上视线的刹那,小姑娘抖了抖身子,眸中带泪,却只是悲哀地摇了摇头。
她的唇形缓慢变换,在月光下隐隐约约,商吹玉辨认了一会儿才看清:
“——快些逃罢。”-
清晨,群玉台熄灭了犹如星辰密集的灯火,山雾袅袅,只有婉转的鸟鸣穿透云霄。
三两小童扫着长陛尘埃,不禁又谈起昨晚进了客房的“第一美人”。
要知道,整整一宿没被大人请出,中途还特意传人带了热水——这可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殊荣。
可惜大人身份尊贵,虽然流连花丛,却鲜少真的传出什么偏爱。
但这回有人听说,二人不仅一宿没出客房,半夜还能听见言语交谈的声音。
能和大人会面不难,但和大人畅谈一夜,这位美人怕是真的攥住了大人的心,即将登堂入室也要有可能。
不过议论没能持续太久,约到辰时,秦鹿又传了热水,还嘱人带来几件新装。
不多时,三楼传来缓慢的脚步,间或几声笑语。
仆僮们偷眼打量,只看见白纱遮蔽的幕篱扣在头上,来人仪态万千、步法端方。
而在蒙面之人身边陪同的,正是——
倾凤曲?!
众人难以置信地擦擦眼睛,直勾勾看着楼梯。
可楼梯上款款走来的一男一女,女子一身月白锦裙,男子身着浅青常衣。那张笑得傻里傻气的俊脸,别人认不出来,可他们都见过那个独自爬上峭壁、荡过铁索的少侠。
怎么看都是且去岛来的那个倾凤曲啊!
凤曲率先跳下最后几级台阶,回身伸手,笑脸送了过去:“姐姐,请——”
女子哼笑一声,慢腾腾探出手来。
手腕上悬着的玉镯,还绘有那几株灿金的竹子,迎着太阳,耀眼极了。
二人双手相接,直到走出群玉台外。
秦鹿缓缓撩开了白纱,露出惊艳的一张面庞,两鬓垂下染得深黑的发丝,双目也以白布遮掩,不再视人。
“昨夜,美人遭贼人所劫,‘天权’大人心痛难忍,亲自追那盗贼去也。
“我与舍妹巧合来访,无意叨扰,这便先行一步。”
众人面面相觑,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们又不是没见过自家大人女装的时候,平日白发惹眼,大人都是染黑头发女装出行。
可倾凤曲这样睁眼说瞎话,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毕竟他们大人正巧笑嫣然,快活万分地依偎在倾凤曲边上呢。
大人向来会玩,看来这倾凤曲也很是不赖。
一干仆从低眉耷眼都不多说,齐齐点头:“小的明白,二位贵客慢走。”
两人果真上了“第一美人”来时的轿,放下车帘,内里还传出一声笑来。
凤曲端了半天架子,刚上马车便浑身一软,侧眼看到秦鹿摘下白布,笑盈盈的一双眼睛,更觉无奈,只能赔笑对他拱手。
“说好了要说‘内人’,怎么又变成了‘舍妹’?”
凤曲笑容一垮:“大人……”
秦鹿皱眉,凤曲急忙改口:“姐姐、夫人,我都还没及冠,我是真的说不出那两个字。”
秦鹿含笑打量片刻,点评:“小气。”
“姐姐海涵,别为难我。”
“我是为你好。若是真让外人认出了我的身份,你可就完了。”
“既然如此,姐姐大可以只给我信物……”
“噢——是嫌弃我呢。”
秦鹿挑眉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来,玉上刻着“瑶”之一字,背面摹印了三枚章纹。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天品甲级。
“这最顶级的信物,只给最顶级的美人。我承认,你送来的美人品相不俗,不过……”秦鹿笑着将玉牌在凤曲眼前一晃,“本座的命题,可是‘瑶城第一美人’,且去岛的不算。”
凤曲:“……”
秦鹿收回玉牌,懒洋洋闭眼假寐。
“叫你送第一美人过来,却让你带了第一美人回去,还把人数刚好凑齐了。赚的是你,不谢。至于你没及冠,妾身替你及了,这总可以了?夫、君。”
凤曲:“………”
这人竟然已经及冠了吗?!
你们及冠了的大人都这么无聊吗?!
但他知道自己说不过秦鹿,而且越反驳,秦鹿只会越高兴。
车声辘辘,身边的少年昨晚折腾一宿,这会儿犯困睡着,总算没了声音。
秦鹿笑着倚靠车窗,睁开眼来,望向山尖冉冉而升的太阳。
天光隐隐穿透过来,笼罩车身,映亮他的半张脸。
呼啸的风声和少年的呼吸夹在一起,秦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今日起,“天权”秦鹿下落不明,凤曲身边却多出一个“秦阿露”。
露水诞生于晨,稍纵即逝,使命却是送走漫长阴冷的夜晚,迎来明朗澄净的新一天。
要做——改写悲剧之人。
就靠他们-
宣州的某条巷中,一罐酒被重重地砸回地上。
群情激奋的人声里,时常能听到有人咬牙切齿怒斥着“秦鹿”这个名姓。
直到有人跑进巷子,大喊:“笑哥,瑶城那边的弟兄说,那个秦鹿好像是跟了某支队伍,现在也混进盟主大比了。而且他们出了瑶城,指不定就往宣州过来!”
被称作“笑哥”的人坐在干草堆上,脚边酒罐成堆。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松松垮垮,因为身材过瘦,旧衣显得不合时宜。但衣服外还松松垮垮穿了件兽皮坎肩,看上去好不潦倒,却又意外地显得潇洒。
这会儿所有人都看向了他,笑哥抬起脸来,但仍被散乱的额发覆眼:
“消息属实?”
“绝对属实,是弟兄们冒死传出来的!”
笑哥摘掉嘴里的草签,撩开额发,目光深远:“好,我知道了。那大家就都准备准备……迎客吧!”-
此时,一封信也送到了且去岛上。
连海楼里卧着日益衰微的岛主,校场不见人烟,愁云惨淡,只有偶尔传出的低低的凄哭。
江容收到海内来信,急忙送去连海楼呈给师父。
常神医在旁熬药,倾五岳接过信,淡扫两眼,神色却猛地黯淡下去。
“……你师兄有消息了。”
江容大喜:“是师兄的信?他怎么样?还在瑶城吗?一切都顺利吗?”
“是凤仪山庄传来的信。”倾五岳面色沉沉,缓声道,“凤曲陪伴商别意解决了心腹大患,商别意对此感激不已,特地送来了礼物。”
“凤仪山庄?他们刚去海内时,分明对我们不屑一顾!”
“许是你师兄让他们刮目相看了罢。”
话虽如此,倾五岳的表情却不乐观。
他又拆开了所谓的“礼物”,那是一卷藏在竹筒里的信纸。
只一眼,江容却发现师父的脸色更加难看,一甩手便丢开了礼物。
接着,倾五岳颤手指向他,竭力压下情绪:“江容,你立刻去到海内,去找凤曲。你告诉他,远离凤仪山庄,我们且去岛绝不和商人同行!”
江容悚然一惊,立即站正:“是!——可是,是出什么事了吗?”
但倾五岳不发一言,胸膛起伏难平,江容再也不敢多问。
而那张飘飘然飞落的纸被常神医捡起,纸上是别人端端正正抄写一篇乐谱。
最末处,标注了曲目的名字。
——《抱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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