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平安村(修)
从瑶城通往宣州的路并不算远, 但是极其的险。
需得先跨一条宽阔的河,再翻两三座极高极峻的山,才能走出瑶城地界, 抵达宣州的界碑。
黑沉沉的天色叫人不安, 五十弦驾着马车,环顾四周如簇的山峰, 啧一声:“今晚怕要下雨呢, 是不是就近找个村子借宿,明早再走?”
可惜她问完又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车厢内的回复。
相反,内里传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还夹杂着少年的哭音:“你们别吵了……”
啊啊啊,还在吵啊——
五十弦拍拍额头, 满是无奈地一挥马鞭。
马儿吃痛,更加卖力地向前跑去-
事情还要说回到前天。
穆青娥原本拿定主意派了凤曲女装过去,但两人其实都当笑话,并没有太抱希望。
能骗到信物当然最好,骗不到么,以凤曲的功夫总不至于吃亏。
谁料前天一早, 凤曲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接着就一鸣惊人, 掏出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牌, 冲她俩一亮——正是瑶城考试的信物。
但高兴都是次要的, 穆青娥医者仁心, 在为信物兴奋之前, 先一步看到了凤曲嘴角的淤青。
“你被秦鹿打了?!”穆青娥唰地站起, “他还打你脸?这是在羞辱人吗?我找他去!”
凤曲“哎”地长叫,急忙拉住穆青娥。
随后, 他撇着嘴用余光示意那辆等在外边的马车,两人才发现驾车的人不是凤曲,而是另一个背着弓箭、气质冷然的少年。
商吹玉宛如一座雕塑立在那儿,一言不发,周身却气势逼人,好像随时都能拔/出箭来给人几下。
穆青娥回过神来:“商吹玉找到你了?那这信物……不会真是因为商吹玉才拿到的吧?”
五十弦哼笑:“我就说吧,不是主角就是boss。”
凤曲却还是摇头。
这时,马车里才钻出一道身影。
顶着漫□□霞,来人撩开了幕篱上低垂的白纱。就像拂开一帘风雪,展出一幕惊人绝艳的春景一般,那张笑意妍妍的脸往两人方向一呈,活脱脱一个风华绝代的惊世美人。
肤如凝雪、艳若桃李,饶是穆青娥都看得愣了瞬间:“那是……”
她本来也没见过秦鹿的真容,那小子都是隔着白纱跟人说话。
倒是五十弦多看两眼,注意到那条覆盖眼眸的白布,倒吸一口冷气:“藏得这么细致,该不会是……秦鹿?!”
话音刚落,凤曲便手忙脚乱捂住她的嘴:“不是不是,她是——阿露,是阿露姐姐。”
秦鹿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往旁边一扭,这才露出唯一的一点瑕疵。
在他的嘴角,也同样挂着和凤曲相似的淤青。
穆青娥神色怪异:“什么人能给你俩一人一下?”
五十弦则看向了一直沉默的商吹玉:“……主角哥,是你吧?”
商吹玉:“……”
商吹玉别开脸:“………老师的不是。”
那就说明秦鹿的是咯-
秦鹿和商吹玉关系很差,这是瑶城里人尽皆知的事。
能让这两位一同露面的,除了商别意,也就凤曲一个。
但能让这俩登记成同一支队伍的——估计就真的只有凤曲一个。
而且要跟两个主角一个boss一起上路,总感觉剧情会让他们死个同伴助助兴。
五十弦左顾右盼、上下打量,不管怎么看,自己都像是那个最容易挂掉的“白月光”。
不过当她看到秦鹿没日没夜追在凤曲屁股后边,被挤开的商吹玉差点捏碎了自己的弓箭……五十弦又觉得,一线吃瓜其实也不错啦!
至于她为什么被发配来驾车——
是因为她看着三个男人的闹剧,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商公子,其实你日后会爱上白毛哥。白毛哥,而你可能要为商公子当一辈子的鳏夫。”
商吹玉:“……”
秦鹿:“……”
秦鹿用袖子半藏住脸,表演了一个优雅的假呕。
如果说世上有一个人能让这两位同时黑脸,那也一定只有她了。
为了五十弦的人身安全,凤曲只好拜托她来驾车,自己则连磕头带求饶地安抚这对主角cp。
五十弦有点委屈。
——她还因为剧透了感情线被系统扣五十分呢,这俩狗男人居然不领情。
虽说就现在这个发展……
关于两个主角、一个boss、一个大女主剧本但还在苟发育的我青梅,跟本穿越女结为了创业伙伴这件事,这支队伍看上去,人人都坚定得像要入党-
“好了,今天的药也换好了。”穆青娥肃着脸给凤曲和秦鹿上完药,又多看了几眼两人的脸,“以后打架至少保护好自己的脸吧,你们就这个能看了。”
商吹玉厉声反驳:“老师的内在更是高贵华丽无可匹敌。”
凤曲:“……”
他正想开口谢谢穆青娥,又听见身边秦鹿的笑声。
这厮掏出铜镜照了好一会儿脸,突然转过来含情脉脉地掐起嗓子:“夫君,我们连受伤也好般配哦~”
凤曲:“………”
他好想死哦。
商吹玉已经飞身扑了过去,薅起秦鹿的衣领:“别恶心人,你才配不上老师。”
秦鹿眯眼拨开他的手:“没礼貌,要好好叫人家‘师娘’才对。”
商吹玉的拳头更紧了:“你——”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求求你们别吵了——”凤曲赶紧拉开两人,这次吸取教训,刻意躲开了自己的脸。
毕竟这两道伤的起因,就是商吹玉正往山上找他,而他和秦鹿适时下山。
双方刚一会面,还没等他高兴,商吹玉和秦鹿就剑拔弩张地较起劲儿来,尤其是吹玉,当场就摸向了后背的箭筒。
凤曲初次见这场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两人几句话不对付,都不满足只是口头吵架。
商吹玉握紧拳头扑了过去,凤曲急忙拉住他,然而秦鹿的拳头也追过来,凤曲一心念着护住吹玉,结结实实用脸扛了一下。
没几息,他那引以为傲的脸蛋就肿了起来,阿珉都“啧”一声,却还记着在群玉台被凤曲压制的事,赌气没管他死活。
而商吹玉一见自己老师被秦鹿打了脸,那还了得,登时火冒三丈,再不是凤曲能拉住的力气。
二话没说,这两位就扭打在了一起,秦鹿脸上跟着挨了两下,但有凤曲舍身护着,好歹没让商吹玉也受什么伤。
——最终,就有了今天这局面。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要一起行走江湖的同伴了,那些过往恩怨就都放一放,好不好?”凤曲苦口婆心地劝,“无论谁受伤,我都很为难的。大家都要保护好自己,再也不要内讧了。”
穆青娥是没什么异议,她只嫌这三个男的丢人。
五十弦在车外大笑着响应,她就喜欢看热闹,现在跟着两个主角一个boss,路上想不热闹都难。
好看,爱看。
商吹玉满是委屈地打量着凤曲的伤,片刻,还是点头:“我听老师的。”
秦鹿问:“诶,总听他一口一个老师,小凤儿,这‘老师’是怎么回事?”
凤曲眨巴眼睛,半晌不动声色。
这个问题他也在意很久了,但始终没能找到和商吹玉聊聊的契机。
偏偏商吹玉不肯主动提及,看上去又是他自己忘了人家,凤曲心里愧疚,嘴上就更不敢问了。
犹豫一会儿,凤曲还是先在心里问:“阿珉,所以是怎么回事啊?”
阿珉凉凉地答:「我要是知道,前世还会和他同归于尽吗?」
“那你有头绪吗?”
「我连头都没有。」
……怪有道理的。
见凤曲一直不说话,商吹玉的眼神也缓缓移开,表情冷淡些许:“与你无关的事少问。”
秦鹿侧目看他,嘲笑道:“哟,这是谁家小孩这么受伤,夫君你快管管——”
商吹玉的拳头终于还是砸了过去。
凤曲都不知道是该先制止那声“夫君”,还是该先拉住暴跳如雷的商吹玉。
他当然知道商吹玉在等他记起师生的事,可是记不起就是真的记不起,除了九岁前有过相遇,凤曲想不出别的可能。
“对了,我和天权……露姐有礼物要送给吹玉。”凤曲生硬地转移话题,“不过要到宣州再取了,到时吹玉和阿露都和我一起去吧?”
秦鹿自是笑盈盈答应,商吹玉瞪了秦鹿一阵,还是对凤曲一口应下。
车内终于安静些许,只是偶尔听闻五十弦扬鞭策马的声音。
凤曲起身钻出车去,趁五十弦还在走神,他也牵起另一匹马的缰绳,和五十弦一同策马。入眼处,四下芳树如烟、鲜花如雾,鸟鸣啭啭、溪水潺潺。
五十弦斜他一眼,压低声线:“有心事?”
凤曲没有做声。
五十弦道:“好吧,我知道boss你心里对我很有芥蒂,说实话,跟着反派上路我心里也有点打鼓。”
凤曲轻声反驳:“‘反派’这个词听上去不像好话。”
“就是将来会呼风唤雨罪孽深重,最后被主角打败的顶级坏人。”
“……你说主角是吹玉,那我是会被他打败了?”
“这不能说。”
明明都说了这么多,这种时候倒不能说了。
凤曲又有些心惊,因为五十弦看着吊儿郎当,但说的却都是事实——阿珉不也说他和商吹玉是同归于尽吗?
难道,连五十弦也能预见命运,而他的命运,注定要和吹玉兵戈相见、玉石俱焚?
凤曲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个话题:“你就这么跟我们走了,你师弟怎么办?”
“不用担心他,我们‘鸦’都是能独立执行任务的。再不济,还有他三师兄在。”
“你们门派这么多人吗?我看到你们还浩浩荡荡参加了盟主大比。”
“你说鸦六他们?”五十弦抻了个懒腰,“他们确实有点实力,但‘鸦’的队伍都是从西北方向出发,和咱们路线不同,在到朝都之前,八成不会碰上。”
凤曲这才安心了些,也看出在座除了自己,都对海内的势力分布颇有了解。
——这也难怪,毕竟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海内人。
五十弦继续说:“你要提防的话,先防着商别意那边,还有玉城十步宗吧。”
“十步宗?”
“十步宗就是大家说的魔教,不过正经名字是叫‘十步宗’。那群人仗着有‘君子不悔’棋,一直声称他们才是‘危楼’的正统——无聊,‘危楼’是培养刺客的圣地,可不会龟缩在西北一角安逸享乐。”
看来这又是两支门派的竞争了。
凤曲听得迷糊,只记得阿珉说过,九万里的缩骨功像是“魔教”从传入,那恐怕就是指的十步宗了。
但他们现在都没抵达宣州,宣州过去还有明城。距离玉城可说十万八千里,既然五十弦说不出宣州和明城的情报,看来这两处地方对她也是陌生了。
不过五十弦说对了一点,他确实是有心事。
他们离开群玉台后,秦鹿失踪的消息还没传开。
虽然秦鹿催促着快些出城,但凤曲心中不安,临别之时,还是夜访凤仪山庄,再去找了一次映珠。
男女夜会,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要不是将别瑶城,凤曲也不会贸然和她见面。
而映珠彼时通红着眼睛,像是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说了一句“少侠珍重”。
凤曲越想越觉蹊跷,可这些都只是直觉,他也不便拿去和众人讨论。
只能祈祷都是他多心,映珠一定要平安无事。
“吁——”忽然间,五十弦一勒马缰,凤曲也本能地跟着勒马。
她指了指远处袅袅升天的炊烟,此时正是傍晚,不少人家都在生火做饭。
但这一路过来少见住户,现在看到炊烟,五十弦立刻来了精神:“那边有人!”
今晚多半是要下雨,如果能在暴雨之前找到村户,对他们而言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五十弦和凤曲相视一眼,两人都欣喜若狂,同时一振马鞭,双马并驾飞奔起来。
车内三人被颠得晕头转向,一忍再忍,还是穆青娥忍无可忍,伸手扒开车帘正要破口大骂,凤曲恰好转过脸来,满面无辜,旁边五十弦勒紧马缰:“吁!”
整辆车骤然一滞,穆青娥的脏话和身体一起仰飞回去,凤曲还眨巴着眼睛:“我们到了。”
摔得不轻的穆青娥:“……”
遮眼布都被颠落的秦鹿:“嗯嗯。”
一直极力保护着车内行李的商吹玉:“老师……辛苦了。”-
一行人下了马车,穆青娥和秦鹿二人相搀,先去路边缓神。
商吹玉自是一步不辍地跟上凤曲,留下五十弦看车,凤曲则定睛辨认一会儿炊烟源头,确认了面前真是一座村庄,虽然人烟稀少,但村宅错落,偶尔还能听见鸡鸣犬吠,很有生活气息。
“你们休息,我和吹玉先去看看。”凤曲说着,商吹玉背好弓箭,主动走去他的前方开路。
村子显然和外界常有往来,腾出了一条相当宽敞的官道。
道上车辙凌乱,深深浅浅,可见近日也有人员流动,而且不在少数。
两人走进村前,都留意到村口的一块界碑。
上刻“平安村”三字,字迹端正,想来就是当地村名。
而在进入平安村后,走过几条窄路,凤曲便看到了邻近村口的第一户人家。隔着窗户,还能看见内里点亮了油灯,时而传出交谈的人声笑语,应该是一家三四口人都在家中。
商吹玉上前叩门,很快,村民开了门,将二人打量一番。
“冒昧叨扰,我们从瑶城赶路过来,想去宣州城镇做一笔生意。路过贵地,天色却很晚了,不敢在郊外过夜,因此前来请问,是否能让我们借宿一晚呢?”
凤曲几乎是榨干了肚子里全部的墨水,绞尽脑汁编着礼貌的开场白,唯恐对方拒绝,他又主动补充:“当然,我们不会白吃白住,一定会给钱的。我们一行有五个人、两匹马、一辆车,只要两间平房、三张床铺即可。”
平安村坐落在瑶城和宣州之间,自然也见多了往来商贾。
村民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当即大笑:“小公子太客气了,还真没见过你这样坦白行商的。两间房、三张铺?没有问题。至于你们的车马货物,牵去后门就好停着就好。”
商吹玉便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村民扫一眼,就知道这群人出手阔绰,说是经商,背景一定也不容小觑。他对二人笑笑,接着便进屋叫家人准备,又帮忙把院落的门也大开:“需要我帮你们牵马吗?吃食可有什么挑剔?”
“不用不用,随便炒几个菜,够五人吃就好。谢谢您。”凤曲诚恳地向他一揖。
放在平时,商吹玉一口气给这么多钱,凤曲看一眼就要肉疼了。
但现今出门在外,钱和人总得有一个吃亏,所以看着商吹玉这么挥霍,他也只能咬牙忍住——这不就是他和穆青娥心心念念的“有钱的队友”吗?
五十弦等人也很快跟了上来。
村妇帮他们简单整理出两间屋子,秦鹿看着两间房挑了挑眉,娇声问:“夫君,我睡哪边?”
凤曲:“……”
你睡屋檐。
他忘了秦鹿现在也是“女儿身”了。
又只能和穆青娥、五十弦协商一阵,拜托村妇,在两个真姑娘和这个假姑娘的床铺之间支起一道帘来。
好在穆青娥和五十弦都是不拘小节的类型,对男扮女装的秦鹿也毫不计较,大大方方接受了三人同住。
很快,村妇炒好热菜,来叫几人。
两个小孩偎在母亲左右,小心打量几个客人。
接待凤曲的男人则坐在小炉边上,虽值仲春,但入夜还有几分寒意,这家人便特意烧了炭火款待贵客,房中红通通、亮堂堂的。
炉上暖了几碗酒,男人笑说:“都是农家自己酿的,不知道你们爱不爱喝,不喜欢,就叫婆娘撤了。”
凤曲想一想自己的酒量,还没开口,秦鹿先道:“爱喝,多谢。”
五十弦和穆青娥也在炉边坐下,先后端了一碗酒喝。
“老师喝吗?”商吹玉问,“老师喝的话,我便清醒着守夜。”
“小公子这么警醒?看来是趟重要的生意啊。”男人笑道,“不勉强不勉强。”
凤曲摇摇头:“不是警醒,是我们走商养成习惯了,您别在意。”
他还带着且去岛特有的腔调,的确很像常年行走江湖,天南地北养出的口音,主家毫不怀疑。
不过人家一番好意,凤曲也不忍拒绝:“我们都喝吧,没事。”
反正还有阿珉清醒着呢。
阿珉:「呵。」
五人便都落座下来,围着炉火用餐。
村妇炒的菜色都不珍稀,但口味很好,几人风餐露宿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吃到热菜,都是狼吞虎咽,凤曲还记得礼貌,一边吃一边对主家的手艺连连夸赞。
村妇问:“听我家男人说,小公子要去城镇做生意。真是奇了,瑶城虽和咱们挨着,但路不好走,听说瑶城通商都是走水路或者直去朝都那边,还很少有来宣州或者明城的哩。”
“是不好走,走了四五天才到这儿。”
“那是要去哪个镇呢?过了平安村,可又是几十里荒地,太辛苦了。”
凤曲也不知道他们具体要去什么镇,还是五十弦接过话头:“我们要去宣州北,挨着明城那边。”
“宣州北?那不就是郑家庄那边……”村妇一怔,脸上浮出些许难色,和自家男人对视一眼。
男人沉吟着,也问:“你们莫非也是什么大比什么的,就江湖人那些,什么考生?”
凤曲心下一惊,正在犹豫怎么周旋,穆青娥又道:“不是,我们就是江湖走商,卖些药材而已。”
她的身上自带着一股药草香气,听她开口,夫妻二人立刻没了怀疑。
但他俩也是热心肠的村户,听说“宣州北”后便一直欲言又止,两个小孩突然开口:“哥哥姐姐,听说宣州北闹大妖呢,好多和你们一样年纪的哥哥姐姐也从这里路过,可是一去,都再也没有回来了。”
凤曲怔住:“大妖?”
这回连穆青娥的动作也停了,她的脸色一片阴沉,筷子里夹着的青菜一松,掉回了饭碗。
五十弦问:“什么妖?你们怎么知道在闹妖呢?”
“我听裕华哥哥说的,宣州北闹了好凶好凶的妖怪。它有两三层楼那么高、一座宅子那么宽,立起来,可以和镇子里最大的酒楼相比。”
“它这么厉害,官府和观天楼不管吗?”
“管呀,可是谁也打不过它。它要吃人,一次要吃上百个人,听说它经过的地方好几年都不下雨,它从明城过来,明城就闹了好几年的饥荒。”
“饥荒”二字出口,凤曲的手也不觉一颤。
他又想起那个死得冤枉的赵春生,从明城逃荒去到瑶城,可最终也没有逃掉他荒谬的命数。
秦鹿这才开口:“官府打不过,不会上报朝廷吗?”
“不知道。上报朝廷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对两个六七岁大的娃娃来说太难了,凤曲碰碰秦鹿的胳膊,却发现秦鹿是朝着那对夫妻问的。
夫妻两人只好叹息出声,道:“宣州南北隔那么远,我们平安村虽归宣州管,但风俗习惯、方言口音都快随了瑶城了,哪里能知道那大妖的真面目呢?也只是听说北边失踪了好多人,大家找不出理由,官老爷们都不说话,妖邪之说才会流行起来。”
秦鹿问:“那就是谣言了?”
“不、不是。”村妇摇头,“是真有人亲眼看见过大妖,还说那大妖会化作人形哄人,可怕得很。”
秦鹿又不做声了。
凤曲猜,秦鹿多少是个皇亲国戚,这时候,指不定在想要怎么弹劾宣州官员。
“那,被大妖抓走的,有人见过他们吗?”
“大妖不只吃人肉身的,它还吃他们的魂。听说,大妖会在他们身上留个记号,分成好几天来享用,要是他们身边还有其他活人,大妖就会一起留记号,然后……”
“那被大妖留了记号的人,岂不是都不敢跟人同行了?”
“是啊,被留了记号的人,就被官府带走保护啦。总不能放任他们把大妖引去别人那里,也多亏了官府这么处理,大妖才一直没到南边来。”
怎么听都是个荒唐的民俗故事,不知道是什么无聊的人在酒后胡话。
毕竟夫妻俩自己都是道听途说,在座谁也没把“大妖”当回事。
凤曲和秦鹿只当听个乐子,商吹玉一直喝酒,估计都没听人说话。
五十弦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不仅不信,还掏出自己珍藏的鬼故事把两个小孩吓得不敢睡觉。
只有穆青娥从听说“大妖”开始,就像想起什么坏事,凤曲察觉到她好几回欲语还休,连最后一点饭食都没吃完,一个人坐在角落发呆。
但是根据凤曲的经验,这种时候直接去问,是肯定问不出任何的。
只会被穆青娥翻一个白眼-
是夜,五人各自回房。
农家酿的粮酒不至于醉人,但恰到好处地助眠,商吹玉本想硬撑着守夜,也被凤曲押上了床。
不过想到邻屋里一个不着调的秦鹿,和两个风华正茂的姑娘,酒意还是压不住心里的担忧,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而在床上翻了几次,听到商吹玉像是被他吵醒后发出的一声闷哼后,凤曲顿时僵住身体,更惭愧了。
偏在这时,凤曲才察觉床边墙上的一扇窗户关不严实。
夜风透过缝隙直往里灌,刮着他的后背,阴森森的,让人浑身发寒。
凤曲想把被子裹得更紧些,但醉意又把他的四肢都绑起来了一样,重逾千钧,半点都懒得动弹。
直到,房间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像水淹似的,莫名从房门的方向也渗进阴冷的湿气,凤曲的鼻尖还捕捉到一股异样的腥臭,可是身体越发沉重,一边惦记着隔壁三人,一边又只能听着仿佛水灌的声响。
“嚓嚓”的动静像是鼠爬,又像是人的指甲在抓挠门板。
可是时大时小、时强时弱,凤曲怎么听都听不出声源,只得迷迷糊糊的,彻底睡沉过去。
第032章 夜行鬼(修)
次日转醒, 已经是日上三竿。
凤曲起身的时候,商吹玉已经帮他准备好了盥洗用具,但不等他道谢, 就注意到商吹玉沉着的面色, 他的身后,房门豁然大开。
而在门口, 渗进了一大滩混着泥土残叶的脏兮兮的污水, 把门板都浸得发黑。
凤曲色变片刻:“怎么回事?”
紧接着,他便听到隔壁屋一声尖叫,五十弦已经濒临破音:“boss——你还活着吗boss——?!”
她一边叫,一边奔进他们的房间,脸色惨白的一片,一样看到了门口的污水。
五十弦吓得手舞足蹈, 平息了好一会儿的呼吸,身后,穆青娥也跟了进来,看到平安无事的凤曲和商吹玉两人,她才微微松一口气,问:“昨晚没事吧?”
“我们没事, 你们怎么样?”凤曲还有几分后怕, 穿上鞋走出去看。
然而和穆青娥她们的房间相比, 他们这间居然算是相当温和。
隔壁的那间, 门板已经被抓出了几道白痕, 凤曲不敢深想那是什么东西抓出来的。而且隔壁的污水也远比他们的淤积更深, 已经几乎淹没了一层泥地表面, 阴冷和腐臭充斥着整个房间。
只是走近过去,凤曲就感到胃里翻涌, 险些被这股恶臭熏得干呕出来。
秦鹿倒是老神在在,坐在床上慢条斯理地编发。
察觉到凤曲探头过来,他还转脸过去,抛了一个暧昧的媚眼:“夫君讨厌,妾身还没来得及梳妆呢。”
凤曲无言片刻,急忙避了回去,继续和穆青娥等人商议。
不久,主家的夫妻俩便找了过来,看到一地泥水也吓一跳。
凤曲问:“二位昨晚有听到什么动静吗?这是盗贼?还是别的……”
村妇皱着眉答:“哪里有动静呢?我们带着小孩睡得很沉,不曾听到有人过来。孩儿他爹,你锁好院门了吗?”
“当然锁了。”男人道,“这水真怪,别闲着了,咱俩先给它扫出去,别把屋子弄臭了。”
穆青娥再问:“从前有过这种事吗?”
“哪有,从没听过。”村妇摇头,又想,“是不是谁家故意欺负人?或者,你们路上跟什么江湖高手结了仇?”
那得什么高手,能同时避过他、商吹玉和五十弦三个人的注意?
况且秦鹿只是装得柔弱,凤曲猜他的本领半点不比商吹玉差。
可是事已至此,没有伤人,也没有损失财物,就都只能按下不表。
凤曲心里虽然不安,但看大家都心事重重,急忙安抚:“算了,我们今天就要去镇上了,估计只是村子里什么人在开玩笑,等去驿馆就没事了。”
他们没有和这对夫妻为难,夫妻俩当然也和和气气,招待周全了才把众人送上官道。
一上马车,秦鹿照旧钻回车里,商吹玉顶了五十弦的位置,和凤曲一道驾车。
但马车跑了没多久,凤曲便听到车内有人说话,昨晚开始就不太对劲的穆青娥出声叫他,五十弦伸出手来,一把把他拽进车去。
凤曲仰面倒在车里,半截身子还在车外,眨巴眼睛:“怎么个事儿?”
五十弦把他拉进来坐好,穆青娥则酝酿再三,开口说:“我们……不如改道吧?”
“嗯?改道?”凤曲懵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是怕昨晚那个水吗?还是怕大妖?改道的话,要怎么改呢?我不认识路,你们有想法吗?”
穆青娥答:“我们先不管宣州,直接去明城。”
这个提议就有点奇怪了。
连五十弦也好奇地看了过去:“为什么?”
但穆青娥当然不会回答。
穆青娥一向只给结论,她的理由,都是自己藏在肚子里的。
凤曲猜想,说不定和穆青娥叫他从瑶城登陆的原因一样,但阿珉这次都一声不吭,可见穆青娥还是比阿珉厉害。
“可以啊,早考晚考都一样,先去明城就先去明城嘛。”凤曲道,“怎么走呀?有人认识路吗?”
这时秦鹿懒洋洋地掀开白布,避开窗外光线,慢悠悠道:“改道,不是不行。但我批的通关文牒,是从瑶城去宣州的,再要去明城的话,还得找宣州的人再批一份,至少得先进城。”
他说的也有道理,凤曲跟着点头:“好像也对。”
穆青娥张了张口,半晌却没声音。秦鹿继续说:“更何况,早考晚考都一样,穆姑娘怎么就想避开宣州呢?”
“难道我们事事都要向大人汇报吗?”
“别叫‘大人’啊,我们是同伴,互通有无不是很正常吗?”
“同伴?”
“我可是无时无刻不把各位视为至亲至爱的同伴,”秦鹿问,“难道你们不是吗?真伤人。”
穆青娥不搭理他,秦鹿笑笑也就作罢。
饶是凤曲也听出这番话有点阴阳怪气,可是明面上挑不出毛病,他不能怪秦鹿欺负人。
甚至秦鹿说得软绵绵的,听上去还怪可怜——虽然结合他那一脸笑意,就知道这厮纯属讨骂。
“那就进城再说?”凤曲决定暂别战场,“吹玉一人太辛苦了,我先去驾车。”-
这天黄昏,一行人好歹是赶到了城镇。
和平安村相比,城镇的确热闹不少,傍晚时分还有车马往来,各家客栈店铺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就连官家的驿站之外都停着三四辆马车。
由于盟主大比带来的人员流动,镇内也时常听到五湖四海的方言,凤曲下车牵马慢行,找了一间尚未满客的客栈,并在一众艳羡的注视下,领着三位“女眷”入住。
“您的房间都在二楼,小的带您过去。”
吸取教训,凤曲这回订了三间客房。
两个姑娘一间,他和商吹玉一间,至于难以处置的秦鹿,就让他自己住一间去。
凤曲本想再找小二仔细问问“摇光”、“观天楼”和“考题”之类的情报,但刚放下行李,就听到一搂大堂正有人高谈阔论,急忙端一杯茶,装作刚好地倚上二楼阑干,侧耳偷听其他客人的谈话。
比起凤曲等人,大堂的客人才更像是江湖中人,衣着装饰都极精简,为首者背了一把黑沉沉的重剑,身边同伴也各佩武器。说起话来,口音都是天南地北,听不出来历,只能依稀辨认几个地名。
“你们有人听说瑶城的事吗?”
凤曲浑身一抖,偷偷别眼过去观察那群人的神态。
果不其然,这个问题抛出后,那一伙人变了方才严肃商谈的氛围,有人重重地一拍桌面,都是是一副勃然大怒的反应:“你是说‘天权’逃跑的事吧?!真是混账,他这么跑了,要我们之后去瑶城的怎么办?!”
“据说‘天权’还是留下了不少信物的,只是有多少、怎么拿,现在都没人知道。”
“哼!什么狗屁‘第一美人’,‘天权’保准就是跟哪队考生跑了。别让我遇上他们队伍,这么不负责任的家伙,我定要他们好看!”
“就是就是,我还真奇怪了,什么队伍能让‘天权’都另眼相待,他们最好是真有两把刷子。”
一时间群情振奋,有关那个抛下考生追爱去也的“天权”,几乎所有人都是如出一辙的愤慨。
凤曲缩在二楼,抖得更厉害了些,完全不敢下楼去和他们交换情报。
同时,他又想起了昨晚那个神秘的“深夜来客”。
其实,凤曲也不信那是村民玩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那对夫妻提出“江湖高手”的时候,凤曲着实一激灵,脑里彻底清醒了,而且心虚得厉害。
他们可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商旅。
五个人里,一个是满门被灭、隐姓埋名的落魄大小姐;
一个是备受生父冷待、人缘更是坏极的暴躁贵公子;
一个是杀了多少人自己都数不清的女刺客;
还有一个是刚刚丢下满瑶城的考生,一句“追爱”打发了所有心怀期待的江湖儿女的混蛋考官。
包括他自己。
虽然他纯良无害、真诚恳切、与人为善、谦逊有礼,但也防不住如方敬远那样莫名其妙就对他怀恨在心,或者如商别意那样闲来发疯就拉他下水……的病人。
「他武功没那么好。」
“……那就是他又找了‘鸦’。”
「那去把五十弦抓来拷问。」
“………不然还能是什么?!”
对他一直否定的阿珉沉吟一会儿,盖棺定论:「不知道。」
凤曲正想嘲笑,却听阿珉补充:「可能是鬼,或者大妖吧。」
凤曲:“……”
楼下还在谩骂“天权”,楼上的凤曲却觉得阴风阵阵,抖了又抖。
凤曲:“我们打个商量,以后能不能别开‘鬼’的玩笑。这个一点也不好笑。”
阿珉:「不能。」
他有点恨这个舍友了。
不过,今晚宿在客栈,大堂整夜都有小二守着,总不至于再出问题。
他们又都仔细锁好了门,客栈里还有那么多的客人,怎么想,都不可能再有那么恶劣的玩笑了。而且今天他不再喝酒,自然也不会睡得过沉,照理来说,应该是再平安不过的一夜-
——可那只是照理来说。
凤曲一夜没睡踏实,提心吊胆、半梦半醒。
朦胧间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在唱过四更之后,他便有些睡不安稳。侧头看一眼商吹玉的睡颜,凤曲小心翼翼拈开被角,正是睡眼惺忪,探脚下床,去够自己的鞋子。
他想去一趟茅厕,回来后再眯一会儿,就可以起床练剑,等同伴一起上路了。
可他的脚趾往下一试,一时没有拨到自己的鞋。
这时,凤曲注意到,床边坐了一道身影背对着他,似乎是感受到凤曲醒了,他便一边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一边缓缓扭过头来。
凤曲呼吸都停住了,压低声音:“吹玉?”
惨白的月光像一条白河,从窗口流淌进来,镀上那个人的轮廓。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水滴声,滴滴答答,好像在敲一面沉闷的皮鼓。
凤曲心中发毛,看着地上投映出的狭长的影子,和窗外树影纠葛在一起,树枝的倒影像是插/进了人的胸腔,更加让人犯怵。
是吹玉又比他先醒了?
凤曲一时不敢动作,对方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梳头,凤曲还能看见那头长发一丝一缕地脱落,可是浑然未觉似的,他还在徐徐转头,模糊的脸庞即将展现在凤曲眼前。
凤曲忘了呼吸,正想伸手拉他:“吹玉,你说句话……”
二人之间差些距离,凤曲只得撑起身体,向他靠近一些。
但就在动作的时候,他感到棉被还被什么压着,顺着瞄了一眼,顿时僵住了动作,仿佛劈头盖脸被浇了一身的冰水。
商吹玉分明还在他的身旁睡着。
呼吸平稳,神态自若。
那……梳头的那个又是谁?
“滚——!”凤曲大喝一声,连惊带怒一脚飞踹过去。
床边的“商吹玉”被他一踢,干瘦的手指还卡在长发之间,整个人跌到地上,却不叫痛,仍在竭力梳头,想要把卡住的手指挣脱出来。
他的头发立刻脱得更加厉害,纷纷扬扬,格外瘆人。
凤曲的心脏都悬上喉口,压着尖叫去抓床边的剑,也顾不得白布还没拆下,举剑就往“商吹玉”的身上猛砸。
可他刚刚踩到地上,就感到一阵刺痛的湿冷。
只听“哗啦”一声,他竟然踩进了一大滩的、足以浸没脚底的脏兮兮的臭水!
那种令人不适的恶寒瞬间吞噬了他脚底的感觉,犹如跗骨之蛆,顺着脚趾向上,张牙舞爪地要将凤曲的四肢缚住。
凤曲懵了片刻,同时,“商吹玉”终于挣开了手指,而且因着他用力过猛的动作,他的头发牵扯着一大块的头皮,“刺啦”一声从头顶撕了下来。
月光照了进来,一瞥,血糊糊的一片。同时露出来的,还有一张惨白浮肿、不成形状的脸。
凤曲眼前刹黑,整个人一梭溜儿地滑了下去,一屁股坐进水里。
商吹玉这才醒了:“老师!”
反观那个被识破了的“商吹玉”,残余的头发覆盖着整个面部,头发和头皮都挂在他的指间,血肉淋漓的一片。他还像毫无痛觉似的,就借着月光,一步一窜地翻出窗户,“砰”地急坠下去。
听见楼下沉甸甸的响动,凤曲顾不得穿鞋,奔去窗边往下一看。
幽深静谧的街道上,苍白的月光洒了一地。
乌云之间穿掠着凄厉的鸦叫,乌云之下,耸动着又一片白森森、阴惨惨的“云”。
两列人影尽穿白衣,头戴斗笠,静悄悄地从街上穿过。他们没有脚步、没有声音,轻悄得像一条流动的河水,却是无数人身攒成,稀里哗啦地向前涌去。
而在惨淡的晦暗中,唯有三两声寥落的铃音穿破昏色,刺入凤曲的耳廓。
凤曲难以置信地擦擦眼睛。
再看,那些人影走得奇快,只剩下了队列末尾。
商吹玉点亮了床边灯烛,他从满地污水里找到了自己的鞋,并把凤曲的也捎带过去。
房中刹地亮了。
凤曲转过脸来,脸色煞白一片:“鬼……吹玉,有鬼……”
他已经被彻底吓清醒了。
背上起了一层薄汗,头发间也变得湿漉漉的。里衣汗湿一片,夜风一吹,冻得凤曲浑身哆嗦。
“老师,对不起,我睡太沉了。”商吹玉满是歉意地开口,提了外衫过来罩在凤曲肩上。
他和凤曲一起向下看,可他本就没和那个梳头鬼正面撞上,现在又不见了那队白衣人,商吹玉实在无法共情凤曲的惊恐,只得尽力安抚,又问:“老师,您要不要洗个澡?”
“洗澡?”
“洗个澡,梳洗一下,人可能会……”
听到“梳洗”二字,凤曲便想起那个人影在他床边梳头的景象。
连他的头皮也一瞬间感到了被人揪扯的剧痛。
“不不不——我不要,别管我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凤曲大声反驳,心有余悸,闭眼许久,才扶着椅子坐下。
商吹玉把灯烛放在一边,又把窗户拢上,避免夜风吹伤了凤曲。
这时,凤曲便捕捉到,房里再次出现了在平安村里闻过的臭味。
甚至已经不是模模糊糊的“臭”,而是能够辨认出来的,像是动物死后腐坏,又酸又苦、难以形容的腐臭。
——污水依然是从门缝里渗入进来,木门被泡成了极深的颜色。
商吹玉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从污水里捞起了不少的断发、皮屑甚至指甲,这一切都侧证着今晚并非凤曲多心或者噩梦,而是他们的房间真的遭遇了一位不速之客。
倘若他们再粗心一点,被那家伙直接暗杀……也不是毫无可能。
凤曲看清了污水里的东西,又叫:“不、不行,我得洗。吹玉,我要洗澡,我们先把这些水清理出去。还有青娥,青娥他们……”
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竭力平复心情,撑着发软的腿强行站起:“我要去看看青娥他们。秦鹿还是一个人住的,他那边更危险了,得去看看。”
商吹玉过来搀扶:“我陪您。”
但不等二人走近门口,震天响的撞门声已经闯了进来。
门被某人砰砰激撞,凤曲刚刚压下去的心跳又腾地窜起,一下子抓紧了商吹玉的衣袖。
商吹玉厉声喝问:“谁?”
门外人尖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boss大人、主角大人,救救人命——!!!”
师生二人对视一眼,都听出了来人的身份。
商吹玉沉脸上前,一把拨开门锁,五十弦就如一支飞箭一般窜了进来。
但在半路一滞,她也闻到了凤曲房间中更加刺鼻的腐臭,顿时“呕”地一声弯下腰去。
穆青娥正在敲秦鹿的房门,因为她们的动静太响,其他客房也纷纷开门来看,接着都被走廊里惨不忍睹的景象吓在原地。
只见二楼走廊已经淤积起一寸深的脏水,人们走在水里,都是哗啦作响。
水面漂浮着各种头发、皮肤、指甲、断骨乃至碎肉,众人不敢深想它们来自何处,个个铁青着脸,本想教训五十弦的人们也都收敛架势,暂且沉默下去。
一楼,客栈大门紧紧关闭。
这晚乌云虬结,就在人们死寂之时,天幕豁出一条巨口,刺眼的电光亮了一瞬。
随后惊雷滚滚,瓢泼暴雨轰地砸了下来。
没有等待任何人的反应,暴风雨就这样冲向了客栈。
像一双暴躁的手,拼命要把大堂的两扇孤门拆毁似的。“砰”地巨响之后,大门应声崩碎,二楼的住客面面相觑,直面着奔灌入内、呼啸嘶吼的暴风,终于有人发出一声哀鸣:
“掌柜的和小二他们呢……?”-
凤曲可没时间管外人的死活。
穆青娥敲了好一阵都没敲开秦鹿的门,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五十弦把两人一起拉到秦鹿那边,急得踩水,又不好再惊动其他客人,只好小声碎碎念:“白毛哥别是死了吧?怎么会闹鬼呢?恐怖片里一个人住,不是主角就是尸体啊!佛祖保佑玉帝保佑耶和华保佑……”
“别说那种话!”凤曲也急出了额汗。
五十弦带着哭腔:“可是、可是白毛他……我虽然很控白毛,但白毛都很脆的,很容易死掉,总不能我们还要走什么人鬼情未了的剧本吧……”
她已经越说越怪,凤曲不想再听,眼见就要拔剑拆门,却被穆青娥一把按住。
商吹玉道:“我去找小二拿钥匙。”
接着便穿过一众瑟瑟发抖的客人,独自走下楼去。
剩下凤曲和两个姑娘原地不安,又等一会儿,商吹玉从客栈伙计住的大通铺里钻了出来,手上拿着两支断香:“老师,有人在一楼燃了安神香,掌柜的和伙计都被迷晕在里头了。”
众皆哗然:“是谁这么大的狗胆?!”
商吹玉不理他们,继续说:“但是叫不醒人,也不知道他们都把钥匙藏在哪里,老师,您看……”
话音未落,凤曲已经从白布里抽出自己的剑。
电光照彻客栈的刹那,剑光如雪闪过。
凤曲一剑挑落门锁,抬腿飞踢,秦鹿的房门应声而开。
三人着急地挤了进去,凤曲大喊:“秦……姐姐!”
只见床榻上卧着一道身影。
外界喧嚣充耳不闻,风雨飘摇他独善其身。
凤曲捏着门把的手微微颤抖,穆青娥入内上前,在秦鹿鼻尖试了片刻。
“活的。”她说,“睡得挺香。”
在她身后,五十弦和凤曲嗷地抱作一团,谢天谢地。
什么佛祖、菩萨、玉帝、耶和华都被谢了一通,五十弦鼻涕眼泪双颊流,正想继续感恩阎王老爷,却听楼下又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
接着,就是一声格外响亮的问好:
“外边雨太大,小的们只想讨个避雨的地方。求求各位老爷不要计较,天亮雨停,小的们麻溜地就滚啦!”
第033章 花游笑(修)
凤曲原本没对那几个突然造访的花子怎么上心。
他急着把秦鹿摇醒, 教训这厮今后无论如何也不许睡这么死。
而穆青娥和商吹玉去了一楼,他们不知用什么办法,硬是把吸饱了安神香的一众伙计从睡梦里弄醒, 又借后厨要给凤曲等人熬几碗姜汤。
眼见着满客栈的风雨和污水, 掌柜的头晕眼花,急忙嘱人查看有无财物损失, 又亲自去给客人们道歉。至于前来避雨的花子, 大概都是宣州本地人士,掌柜的扫他们两眼,耳语几句,也竟没有驱赶。
“真的有鬼,真的有鬼啊!”凤曲训着秦鹿,反而把自己训得眼泪汪汪, 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头发那——么长!皮肤那——么白!我问他话,他不吭声!他还跳楼!我去看,他就、就不知道哪儿去了,街上密密麻麻全是穿白衣的尸鬼,走起路来, 没有一点儿声响, 速度却快得不得了, 一眨眼, 全没了!”
凤曲说得绘声绘色, 五十弦听得啃起了指甲, 声线颤颤:“我、我是没看到这么吓人的, 可我看到那些水,我就要吓死了。”
“水也很吓人!那个气味臭得很奇怪!”
“对对对, 像没人处理的死老鼠的味道……啊啊啊,我不想回忆了,白毛哥你还能睡这么熟,佩服佩服。”
二人说得快哭了,唯一的听众却倚着床靠懵懵懂懂,不等说完,阖目又要昏睡过去。
五十弦急得尖叫,抓住秦鹿的肩膀摇晃一阵:“秦娘子!!秦姐姐!!你是我亲姐啊,我求你别睡了,要死了,别睡了!!!”
秦鹿在睡觉的时候总是很有一种江湖气质。
悍不畏死、舍生求睡,好像天塌下来也不能耽误他睡觉的正事。
凤曲旁观一会儿,终于自认不如,拉住了声嘶力竭的五十弦:“让他睡吧。”
“还睡?睡死了谁来收尸?”
“除了你我,还能有谁。”
“……boss,一看你就不懂管理,你不能总这么惯着他。”
凤曲摇摇脑袋,彻底放弃和秦鹿讲理。
他的手一松,五十弦一个人拉不住,秦鹿自然而然又倒了回去,含糊不清地道:“好啦,等本座睡好再来驱鬼,去吧、去吧。”
一顿折腾下来,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凤曲当然不可能真指望秦鹿睡醒驱鬼,他和五十弦盘算一阵,觉得先和穆青娥、商吹玉二人商量一下也不错。
正嘀咕着,穆青娥端了两碗姜汤上楼,用脚把房门一踢:“端汤去。”
五十弦喜滋滋从穆青娥手里接过一碗:“谢谢小穆姑娘……”
穆青娥尚未落地的脚便在她膝弯处一拐,五十弦一个趔趄,听见穆青娥冷冷道:“这是秦鹿的,你的自己下楼去端。”
五十弦大声抗议:“他都懒成这样了你们还惯他?!”
穆青娥睬也不睬:“他付的房费。”
五十弦便蔫蔫的不再做声了-
五十弦的前车之鉴,自是让凤曲乖乖闭嘴。
下着大雨,不仅仅是穆青娥,客栈也给其他客人准备了姜汤,只是穆青娥大概更刁钻些,听说还使唤了商吹玉去买什么专门的药材,只加进他们五个人的碗里。
凤曲不懂养生之道,但明白穆青娥总不至于坑害他们,赔了个笑,便下楼照着穆青娥的吩咐去端汤。
推门出去,伙计们正协力扫走过道的脏水,还给他们换了干净房间。
此刻客栈外虽是风雨大作,可一楼后厨烧着旺火,刺鼻的姜味儿直往上冲,闻一口,却像真的驱散了大半寒意,连带着凤曲尚余惊悸的心情也平复不少。
他一边下楼,一边寻找商吹玉的踪迹,偏在这时,几声断断续续的呻/吟飘了过来。
从楼梯的缝隙间,凤曲隐约瞥见了那几个避雨的花子,正缩在地上颤抖不止。
下楼才看得更清晰,倒在地上的两个花子瘦骨嶙峋、衣着褴褛,哀叫中伴着咳嗽,每一声都像要把心肺都咳呕出来似的。
花子,也就是乞丐,师弟在岛上就对他强调多次,江湖上最高深莫测的就是丐帮这支神秘的帮派。
他们可怜之余,又有诸多的可恨和可怕之处。
一旦成为花子的目标,他们就会不择手段将人抽筋剥皮、敲骨吸髓。
所以三个花子刚进客栈时,四周客人环视一眼,都默默避开,不肯和花子对上眼去。
而此刻,这两个花子就用他们瘦削却异常有力的手指,如铁钳一般死死抓着一个人的衣摆,呻/吟着哀求:“公子、公子,您好人有好报,就再赏我们一口吃的……”
被抓着的少年,赫然就是凤曲正在找的商吹玉。
走下楼,凤曲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摸向钱袋。
商吹玉留意到他过来,却伸手把凤曲一拦,面色铁青:“老师,我已经给过钱了。”
凤曲怔住:“给过钱了?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花子本就被商吹玉阴沉沉的脸色吓得不轻,只是不肯松手。
这会儿看到更为面善的凤曲,二人立即掉头爬向了他,一把揪住凤曲的衣角,嘶声恳求:“公子、公子……您就帮帮我们吧,我们帮里还有十几个老头,还有小孩,我们难得很哪,公子……”
凤曲吓一大跳,一时间掏钱也不是,挣扎也不是。
商吹玉更是黑了脸,作势就要动手:“松开!”
这时,突然从后厨冲回了一道黑影。
他还拖着一身的泥水,黑发一绺绺地糊在病白的脸上,这人膝腿跪地,几乎是一路滑行似的掠到商吹玉和两个花子之间。
脏兮兮的兽皮坎肩包裹着他瘦到肋骨尽显的身躯,凤曲只一打眼,却暗自心惊——这个新来的少年,看着瘦弱,可骨架长得极好,看着干瘪的四肢,实际上却藏着一层极薄的肌肉。
凤曲辨认出来,这个少年就是刚才带着两个花子进来,高声说要避雨的小头头。
“二毛!大莽!你们糊涂啊,怎么能冲撞这样金贵的老爷们——”少年先声夺人,爆出一声嘹亮的怒斥。
商吹玉皱了皱眉,但少年已经开骂,他也姑且没有动手。
跟着少年出来的伙计愣在原地,过了好几息,他为难地擦擦手,加入到凤曲二人和花子之间。
伙计叹气说:“笑哥,你说你避雨就是了,怎么又来招惹我们客官呢?”
“是是,真不好意思,吓到老爷们了。”笑哥一边说着,一边拍拍两个花子紧抓凤曲的手,“快松开,别再冒犯老爷,给老爷赔礼道歉,快!”
两个花子哀哀叫作一团,却出奇温顺地爬了起来,跛着脚给凤曲赔礼。
笑哥作势要给两人各一巴掌,凤曲急忙叫住:“不用演这个,我们不追究就是了。”
被他戳破,笑哥也不害羞,余光倒往二楼瞟了瞟,咧开嘴:“老爷们住的是上房啊,真好真好,我这帮兄弟没开过眼,好不容易见到这么阔绰的老爷,您别计较。”
商吹玉道:“既然是你的人,平日就仔细管教。”
“是是是,小的记得了,绝对不敢再招惹您几位瞧着就了不得的老爷。”笑哥笑嘻嘻说着,目光落到了凤曲身上,“这位老爷也别生气,外边雨小多了,我们这就滚蛋。”
说罢,他便强拽起两个落汤鸡似的花子要出客栈。
伙计堪堪松一口气,正想赔个笑脸把几位客官哄好,却听凤曲出声:“你身体好,但他俩是真扛不住了,外边雨又没停。你们坐下来喝碗姜汤,吃点东西再走吧。”
一边说,凤曲一边把一枚铜板放到柜台,叮嘱伙计:“辛苦你再热三碗汤来。”
伙计收了小费,自是喜笑颜开,笑哥却打断道:“两碗足矣,我要喝酒。”
商吹玉眉宇一皱:“老师心慈给你一碗汤喝,你竟然还敢得寸进尺。”
凤曲拉住他,摇摇头:“喝汤是帮忙驱寒的,但我不能请你喝酒。”
“喝酒不是一样可以驱寒?那你要怎么样才请人喝酒?”
“抱歉啊,我没钱请人喝酒。”
“……哈!”笑哥噗地笑了出来,一拍大腿:“你这老爷真有意思,我记得你了,现在起你就欠我一顿酒了。不过,我不信你是真的没钱,你没钱,你朋友里总有人有,你不请我,无非是看不上我。”
这江湖本就鱼龙混杂,哪怕是凤曲这会儿也看明白了。
那两个花子多半是看他们出手大方,就把商吹玉当作了一条大鱼。而这个笑哥,极大可能就是当地丐帮的小头目,说不定本就是他差遣这两个花子过来,但看这边人多势众,不能再讹出更多,所以出面唱个白脸,就要把事就此揭过。
刚才伙计叫他“笑哥”,还流露出些许敬畏的意思,可见这家伙看着年轻,却在这里很有一番名气。
总之,不管怎么看,这个“笑哥”都不是好惹的家伙。
如果不能立威,只怕他们住在这间客栈也会成为这帮花子垂涎的猎物。
如此想着,凤曲索性在大堂空闲的一处桌椅一坐,并对三人微微示礼:“等姜汤送过来,大家坐下慢慢喝吧。”-
等待时,商吹玉被穆青娥叫上二楼收拾,只留下凤曲在楼下招待。
不一会儿,伙计就从后厨端了姜汤过来,往三个花子面前一放。
凤曲正低头啜汤,却见身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过来,在他碗边深深嗅了一口:“老爷这碗好像比我们的更好啊。”
凤曲:“?”
他不懂,他只会喝。
伙计道:“客官那碗是他朋友亲手熬的,多加了药材,你们能喝点姜汤也该谢谢客官了。”
“是这个理,我懂我懂。”笑哥一笑,反问伙计,“老爷不是给了你一枚铜板吗?让我瞧瞧。”
伙计不明所以,犹豫一会儿还是递了过去。
只见笑哥接过铜板,在掌心抛了一抛,对凤曲道:“老爷,多谢你这救命的姜汤,小的来给你变个戏法。”
“……嗯?”凤曲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手指灵活地翻飞起来,那枚铜板在他手里扑腾转移,就像在跳一支舞。
伙计也和凤曲一样看得眼花缭乱,完全不能理解笑哥的用意。
这时,笑哥把铜板往半空中一丢,接着拿手握住,合掌做法一般,朝掌心吹一口气。
他分握两拳,看向伙计:“猜猜铜板在哪儿?”
伙计怔怔地指指左手:“这儿?”
笑哥哈哈一笑,松开手,没有铜板。
他又对凤曲微抬下巴:“老爷,你猜。”
“那就是……”凤曲正想指他右手,余光却瞟到笑哥笑嘻嘻的脸庞,“……伙计挣的也是辛苦钱,你就别捉弄他了吧?”
笑哥歪一歪头:“哦?这是什么话?”
凤曲叹息一声,颇为无奈地喝一口汤。
但也只是刹那,他的右手即刻向笑哥的腿间捕去——笑哥双手都没有铜板,那枚铜板早就被他的“戏法”掩护着掉进了双腿中间,因为裤腿肥大,才能遮挡得严严实实,不曾引起注意。
笑哥笑容更盛,反手捉住凤曲手腕,露出空空如也的右手。
凤曲另一只手也飞快扑去,但被笑哥横臂一挡,只听见闷闷几声响,两人已经于呼吸之间过手数招。
直到凤曲以脚勾住笑哥小腿,笑哥起身扯步来挡之际,那枚铜板倏地落地,在地上弹出一声脆响。
伙计正要弓身去捡,笑哥又一翘脚尖,把那铜板再次掂上半空。
凤曲则一挡击开笑哥双膊,将肘微抬,抢在笑哥之前拦过铜板,笑哥却笑吟吟地一踩长凳,长凳另一端自然翘起,凳腿往凤曲的方向一扑,直直拍向凤曲的正脸。
不得已之下,凤曲只得矮身避过。
但他也不甘心就让笑哥得逞,转首之时,以发簪一触,正抬手将接的笑哥和铜板相擦而过,只听“当啷”一声清脆无比的碰撞。
——铜板落进了笑哥的那碗姜汤。
“哎呀哎呀,”笑哥颇为遗憾地搓搓手掌,“老爷,你弄脏了我的汤,这回说什么也得赔我一顿酒啦!”
凤曲:“……”
师弟说得对,这帮花子真的很可怕。
笑哥却像看不出他的情绪,还嘻嘻笑着靠近过来,也不在乎自己脏兮兮的会不会惹凤曲反感:“你会赔的吧?老爷,你可是连一枚铜板也要帮伙计争抢到底的大善人呐?”
伙计满是愧疚地端过那碗姜汤,插话道:“笑哥,我再请你一碗,你不要为难客官。”
“你请我?你请我什么?”
“我请你姜汤。再不济,我请你一碗酒就是了!”
笑哥长长地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上木桌,翘起二郎腿来,又伸手去抬凤曲的下巴。
凤曲侧脸躲过,见他把脚踩在凳子上,只能出声劝道:“你别踩人家要坐的地方。”
“本人可不是什么酒都喝的,我非要你请我不可。”笑哥说,“老爷,你到底请是不请?”
伙计怒骂:“终归都是让你喝酒了,你还挑三拣四!”
“我当然挑三拣四,我只喝朋友的酒,你这小子给的,指不定还要往里头吐口水,不喝不喝。”
“朋友”。
凤曲心尖微动,抬眸视他。
笑哥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见他看过来,笑吟吟地抬抬左眉:“老爷,玩笑一场,你还真生气了?出门在外,这江湖本就是不打不相识嘛。”
不过,经此“玩笑”,凤曲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苍白的肤色、微陷的眼窝,眼底下聚着两团不甚健康的微青,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笑哥动手时力道不小,说起话时却显得气虚,散乱的碎发遮着眉眼,以至于看不清晰他的长相。
此刻出了些汗,笑哥才把额发撩开,而他的头发黑得惊人,都在脑后扎作一个小团,但又有些散乱,看上去汗津津、脏兮兮,和那张苍白的脸对比得异常鲜明。
看上去年纪并不很大,至多十七/八岁,声音都还略带稚气。
总的来说,其实是张相当俊朗的少年面孔。
叹息一声,凤曲却莫名笑了出来,朝他伸出一只手去:“我叫凤曲。龙凤的凤,听曲的曲。”
花游笑耸了耸眉,特意把手在兽皮坎肩上擦了擦——虽然没什么大用,但好像能显得他更庄重一点,接着,他也伸出手和凤曲相击: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①”少年大笑着说,“小的行不更姓坐不改名,宣州花游笑。说起来,难怪小的会对老爷一见如故,这‘凤曲法酒’可是出了名的好酒,老爷不如就请我这个?”
“……说这么多,还是想喝酒啊?”
“老爷多多谅解,小的也不会白吃白喝,这宣州地界您有什么好奇的,大可以问我。就算我现在不知道,不出几日,也会给您把消息搜罗过来——您信不信?”
二人默然对视,凤曲从那双眼中看不见半点花子行乞的卑微,正相反,花游笑的眼睛里满是精明,好像打定主意,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屈服。
“总觉得很不舒服。”凤曲在心中嘀咕。
一直没有动静的阿珉才开了口:「问吧。」
“你也觉得应该问吗?”
「问他总比问观天楼好。」
……那倒也是,花游笑再怎么过分,总不至于要他一根手指。
下定决心,凤曲便对伙计点一点头:“上酒吧。”
这花子赌对了,他真的有事要问。
花游笑应声弯了眼睛:“老爷大度。”
在等伙计送酒过来的间隙,凤曲压低声线问:“……既然你都‘落花踏尽’,那么宣州的事,想必也都会传进你的耳朵?”
花游笑却似笑非笑地耸了耸眉,反问:“老爷是想问什么?”
“最近盟主大比不是正热闹么?还有……宣州境内,有没有什么闹鬼的传闻?”
“鬼?”花游笑目光上瞟,问,“您说的是不是那个白衣服的女鬼?”
凤曲吓了一跳,急忙循声回头往二楼看。
看了一圈,哪里有什么女鬼,反而是五十弦和穆青娥齐心协力,刚刚把秦鹿挖了下来,这会儿秦鹿睡眼惺忪,一身金丝牙白锦纱罩着长裙,正被两个姑娘拖着拽着下楼。
商吹玉在他们之后,正关切地打量这边——不过一眼看去,凤曲实在没看出来他们哪里像鬼。
不过顺着花游笑的视线,凤曲才品出来,他说的似乎是秦鹿。
凤曲道:“那不是鬼,那是我姐姐。”
“姐姐?”花游笑眯起眼眸,笑意重了些许,忽然便扬高声线,“哎呀呀,原来老爷您是盟主大比的考生呐,那何必再问我呢,这客栈里应当住着不少和您志趣相投的知己才是啊!”
这一声喊,直喊开了二楼的好几扇门。
刚才鸦雀无声的众人,此刻都开了门,齐齐往下看。没开门的,指不定也有不少贴到了门边偷听。
凤曲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花游笑拍拍头顶,这厮还不自觉,继续笑道:“不过,您该是从瑶城过来的?比起宣州的考试,还是瑶城的更有趣嘛,是不是,老爷?”-
这花游笑究竟是何方神圣?
凤曲这会儿懊悔极了,而且火冒三丈,恨不得把汤碗往花游笑的脸上猛扣。
他自忖带着秦鹿,队中还有两位姑娘,一路不得不低调缄默,唯恐引起他人注意。
可花游笑这一嗓门,非但把他们的身份叫破了不说,还以“瑶城考试”惹得这么多人的侧目——要知道,赶在这会儿进城,又住客栈的外客,至少也有三四成是奔着盟主大比而去。
说好听了是同道知己,说不好听了,那是注定要打得头破血流的竞争对手。
凤曲深吸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和花游笑翻脸,却听一声嗔笑从楼间传来,刚被花游笑说成“女鬼”的秦鹿袅娜下行,一句话便压下了所有蠢蠢欲动的视线:
“放肆。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何时准你自作聪明、反客为主了?”
他照旧蒙着双眼,行不摆裙、优雅高华。
莲步之间自成一股气势,哪怕下了楼梯,他便柔若无骨地偎至凤曲身畔,可那股久居上位浑然天成的威势还是陡然压了下来。
连凤曲都抖了一抖。
秦鹿今早没能睡饱,正是一腔火气无从发泄,花游笑刚刚好撞了正着。
伙计左右张望,虽然看出气氛不对,但还是得哆嗦着送酒过来。
他把酒杯酒碗一概摆上,小声问凤曲:“客官,还倒酒吗?”
答话的却是秦鹿:“倒。”
“——但愿你给出的信息,能对得起这顿好酒。”
他含笑说罢,不怒自威。
第034章 妖邪说(修)
大约这个花游笑和秦鹿之间真有一点八字不合。
这边怒罢, 那边也生了火气,花游笑皮笑肉不笑地把桌一拍:“好啊,我今天就做了这件好事, 来来来, 有没有其他要听宣州考试的人呐?大家一起下楼喝酒,一起听我这叫花子说说嘛!”
凤曲一愣:“什么——”
明明是他请的酒啊?!
“老爷不会这么小气吧?”花游笑哼笑一声, 狭眸微眯, “既是同道中人,当然要大方分享,是不是?”
他这一声吆喝,原本蠢蠢欲动的人们立刻涌了过来。
大堂里的钻进了人堆,二楼的也急急忙忙下楼。
凤曲便感到身边人的呼吸更沉了些。
秦鹿多年养尊处优,哪里有让人这样当面反抗的经历。
来不及和花游笑争论, 凤曲连忙按住秦鹿的手,凑过去小声道一句:“没事没事,别跟他计较。”
他的话音虽小,但肯定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花游笑闻言扬了扬眉,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端碗牛饮, 还不忘大声夸赞好酒好酒。
不多时, 里三层外三层真的围上了二十来个考生, 个个都是江湖打扮, 神情严肃庄重, 还对他们一一见礼。可以看出, 其实这些人也对截胡情报一事略有羞愧, 只是机会就在这儿,大大方方参与讨论, 总比躲在后边偷听来得光明。
凤曲一眼看去,觉得他们像极了师父给自己授课时,那些躲在门外满是向往的师弟师妹。
那能怎么办呢?
除了装死他还能怎么办。
面对四周围拢的人,凤曲被挤在中央。
穆青娥和秦鹿的神情都不好看,五十弦还处于云里雾里,商吹玉倒是懂了处境,但他只在乎挡着人群,不让他们触碰到凤曲。
剩下凤曲如坐针毡,抬起眼,顶着周围滚烫的视线。
半晌,凤曲挤出一个笑:“那,现在人都来了,能说了吗?”
他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亲切和善的笑:“大家都坐下吧,这么站着多累,我买酒是为助兴,诸位权当聊天好了。”
较之同伴,凤曲的音色长相都更柔和,看上去善良单纯,很难生出恶感。
尤其是他笑起来时,就更加令人亲近。
刚才见识过凤曲和花游笑的切磋,一干考生对凤曲都少了轻视,此刻看出来他和秦鹿等人同队,且说话很有一些分量,便也纷纷向他一揖,便各自围聚着落座,等待花游笑开口。
花游笑给自己倒满了酒,客栈之外仍是狂风急雨,客栈之内,却莫名显得宁静安详。
他道:
“宣州的考官,想必你们都听说了,就是观天楼的‘摇光’大人。这‘摇光’大人平日从不过问宣州俗务,也很少在人前露面,哪怕是我,也只是粗略听说一二。说她容色姝丽,却冷若冰霜,看似柔弱,武器竟然是两把重逾千钧、令人生畏的巨斧,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吓人得很。”
一旁便有考生揶揄:“美人?说起来,瑶城那个‘天权’不就要找第一美人吗?”
“是也是也。”花游笑接过话去,“不过我对瑶城不太了解,有没有老爷来说说这瑶城第一美人又是怎么个事儿,我怎么还听说连‘天权’都跟人跑了?”
旁人答:“能是什么事儿呢,英雄难过美人关,那‘天权’设了个稀奇古怪的考题,就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答法。有人中了他的心意,‘天权’就跟着美人跑了,至于美人是妖精是神仙,我们也是无缘得见呐。”
要不是秦鹿现在还未暴露身份,凤曲都要怀疑花游笑是冲着他们来的了。
说好要聊“摇光”,三两句话竟然又扯回了“天权”,更让他头疼的是,周围外人还都对此颇感兴趣,一副要和花游笑大谈特谈的架势,好像真想把秦鹿和所谓“第一美人”的风流韵事传遍天下。
凤曲忍了又忍,还是不禁开口:“我们还是先聊宣州……”
“对啊!凤曲老爷你有没有去过瑶城呢?那个‘第一美人’,真有传说中的那么美吗?”花游笑像是看穿他的想法,嬉皮笑脸截住话头,“我是真的好奇呀,得美成什么样子,才能让‘天权’都为之倾倒?”
考生帮腔:“那肯定是美的。我也不瞒了,我朋友之前就在瑶城,为了早日拿到信物,他们私下打点过群玉台的小童。那小童就是亲眼见过‘第一美人’的,事后跟我朋友说起,还是一副被勾了魂儿的德行,忘乎所以得很呢!”
众人哗然,都来了兴致:“怎么说的?”
“别的不好细说,但那姑娘的确是美,说是国色天香都不为过。一路不出声响,身段却软得惊人,小童扶着都感受不到骨头,还要闻着美人身上的香味儿,说是整个人都立马酥了,根本不舍得对美人大声半句,唯恐惊到吓到……哎呀,也不奇怪‘天权’会属意于她啦!”
凤曲:“……”
“真的假的?真有这么稀奇?这听着,岂不是妲己褒姒,根本就是个绝世狐狸精嘛!”
“有有有,瑶城现在传得可厉害!甭管‘天权’是真跑假跑,这美人的存在是绝对没人怀疑的。”
“听说那美人真就是狐狸成精,跟她对上一眼,立马就会丢了魂儿!”
听到这里,凤曲的笑容已经有些为难。
偏偏此时还听到从他身后也漏出了一声笑,五十弦正抓着穆青娥的胳膊苦苦忍耐,即便如此,还是按住肚子,埋下头来靠在凤曲的颈窝,小声说:“boss,我就说由你出马没错吧?”
凤曲:“………”
我要告阿珉!把你们这帮家伙的嘴全粘咯!
不过五十弦也没笑太久,商吹玉很快斜去一眼,冷冷地把她拽了起来:“别倒老师身上。”
花游笑这才拍案大笑,叫停了众人的议论:
“原来如此,我听明白了。瑶城这个‘天权’和他的小美人还真有趣,将来若有机会瞻仰一二才好,能让‘天权’大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想必是个了不起的美人。”
一边说着,他那颇为玩味的眼神还把凤曲上下打量一遍。
现在再说他是无心,凤曲都觉得是自己太迟钝了。甚至仔细回想半天,凤曲越想越觉得心惊,身体也开始绷紧:
这花游笑——不会真是冲着他们来的吧?
四周哄笑,但还是有人唱反调:“再怎么美,也只是皮囊罢了。”
“我还是不信随便找个家伙就能妄称什么‘第一美人’,那些闲话都是闲人传的,说不定还不如这位少侠标致!——啊,少侠,在下曹瑜,幸会幸会。”
凤曲懵懵地环视周围,才发现那人说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这话其实有些不尊重人,商吹玉的手已经在身后摸箭,秦鹿也长哼一声,似笑非笑地转过脸去。
凤曲急忙压住二人,笑着回答:“我叫凤曲,龙凤的凤,听曲的曲。幸会。”
曹瑜就是他前两天多看了一眼的那个客人。
生得猿臂蜂腰,肌肉虬结,背上负有一把重剑,若不开口,他的气质其实相当沉静,显得深藏不露。但一说话,曹瑜的外地口音便显露无遗,听着不带恶意,甚至颇有几分好玩。
曹瑜看上去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既然和凤曲交换名姓,便像朋友似的大笑着打趣:“对嘛!既然凤曲他们都是去过瑶城的,那‘第一美人’至少要和——”
他的眼神从商吹玉、秦鹿、穆青娥乃至五十弦等人的面上掠过,坦白说,这一行人无论男女,长相都极漂亮,虽然昨天不曾搭话,但他们都暗自关注着这支从长相到气质都很出挑的队伍。
不过另外几人看着都不适合玩笑,曹瑜便说:“至少长得有凤曲一半,我才算勉强认可她了!”
凤曲正端碗喝酒,闻言呛咳一阵,狼狈极了。
商吹玉在后帮他顺气,秦鹿噗嗤一笑,五十弦更是趴到穆青娥的肩上抖个不停。
偏偏其他人还不自觉,一边笑着附和,一边批评凤曲脸皮太薄,经不起调戏。
凤曲脸上耳后都红了大片,又羞又怕,急忙对众人作揖:“好了好了,我们不是要说宣州吗?怎么聊起瑶城没完没了。就我这种粗人,怎么比得上‘第一美人’呢?还是言归正传吧。”
因为咳嗽,凤曲的话里都带些哭腔。大家哄笑一阵,也不想再为难他,花游笑道:
“好嘛,那我就‘坦白从宽’。”
说罢,他摇头晃脑地开了口:“‘摇光’的考题是不让外泄的,所以要问我详细,那不好说。但要拿到考题,首先就得和‘摇光’交手,可她的斧子特别无情,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在她手下撑不过两斧,据我所知,考生们须得从她手上走几回合,才有可能拿到她的认可。”
“几回合?究竟是几回合呢?”
“嗯……我听说有四五个人围攻摇光,十几回合后,还有一个能站着喘气的,摇光就同意给他考题了。而且不仅是他,他的同伴也能一起入围,拿到考题。不过在那之后,那些人就不再出现,我也不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凤曲一连抓住了好几个关键词。
“摇光”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既然可以围攻,又可以一人得道,全队入围,那听上去好像不算太难。
其他人也有相似的想法,但花游笑猜到他们的心思,阴恻恻一笑:“可别太小看‘摇光’大人啊。她的武功足以跻身天下前五,单说这盟主大比召开以来,气势汹汹过来,再被‘摇光’两斧子劈死的人……数十上百,绝不是吓唬人的。”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没了声音。
他们大多来自外地,对“摇光”的威名并不了解。但听花游笑说得一本正经,也纷纷估量起各自队伍的实力,以免真的不敌“摇光”,反而送了性命。
却听穆青娥出声询问:“既然兴师动众来听你说,不可能只是吓唬我们一顿就打发了吧?”
“哈,这个角度很有意思!”花游笑一拍大腿,对她眨了眨眼,“猜对了。虽说那些考生入围之后就没了音讯,但我的弟兄分布大虞各处,要从坊间听说些消息也不算难。当然,这些都是道听途说,非我亲自打听,那就不能保真了。”
一边说着,花游笑故作神秘地往桌上一压,虽是说给所有人听,目光却直勾勾地看向凤曲,笑意盎然:“几位可曾听说过——宣州北边正在闹的妖怪?”
众人呼吸皆窒,尽是难以置信的模样。
凤曲一行在平安村有过耳闻,但其他人却是一头雾水,趁此机会仔细打听:“是个什么妖怪?”
花游笑拖长尾音,得意洋洋地哼笑一声:“酒喝完了。”
这小子!
凤曲牙根痒痒,想起自己含辛茹苦攒下的三两银子,这小子一顿酒就吃去二两,居然还想再讹?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没等他挽起袖子,一旁曹瑜先声道:“别再欺负凤曲少侠了,我们请你!”
“噢?”花游笑微带惊奇,看了过去,却是一笑,“你们请,那我还得挑挑……嗯,这次,我要喝玉楼春。”
玉楼春可比凤曲法酒还贵不少,几个侠士瞪大了眼,曹瑜也抽抽嘴角。
不过他们敢开这个口,也不至于囊中羞涩,有求于花游笑,很快便把银钱往桌上一拍。凤曲偷觑一眼,暗自咋舌——这是十两银锭。
曹瑜道:“喝!方才那位娘子说得好,只要你给出的消息对得起这顿酒,再多钱也都无妨!”
花游笑仰面大笑,利落地抓起银锭向伙计一抛:“愣什么?买酒去!”
说罢,他对众人勾勾手指,沉了声音:“这妖怪,是住在明城和宣州之间的一座山上。最近一两个月才闻风声,有说它是山精化灵,也有说它是从外地精怪窝里逃来的。不过,那不重要。”
“听说那妖怪生得人面蛇身,原型足有八九十丈的长度,一口能吞下一幢观天楼。若只是这样,也不碍事,大伙躲着便是了。可妖怪生了灵智,还会化作人型,每每露面,都是化作一张极俊俏的少年或者姑娘模样,口吐人言,看着柔弱温顺,叫人防不胜防。
“妖怪是以人为食的,这不罕见。但这妖怪不仅自己吃人,还能驾驭山中众蛇,捕到猎物从不立即享用,而是骗回蛇穴当中,万蛇蚕食,活活将猎物生吃缠死。”
花游笑一边说,一边朝凤曲扑了过来。
凤曲看着瞬息之间逼到自己眼前,近乎交睫的花游笑,端坐不动,反问:“你干嘛?”
花游笑也对他眨眼,嘻地一笑,被商吹玉一手推回原位。
“我以为你会怕呢。”花游笑说,“看来,只是说说的话,连你也不害怕嘛。”
凤曲只觉莫名其妙:“什么叫‘连我也不害怕’?你说得这么玄乎,可怎么听都只是民间闲话。世上要真有这么巨大的蛇,它又要吃人,为什么不直接闯进宣州城里一饱口福呢?”
曹瑜等人没被花游笑吓到,倒被凤曲这个假设吓了一跳:“少侠,你说的也太认真了些。”
“这种子虚乌有的事,哪里需要害怕。”凤曲摇摇脑袋,不以为意,“怎么想都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而且我想不出来,这和考试有什么关系?”
花游笑道:“这就是考试咯。”
“什么?”
伙计抱酒出来,给众人满上,花游笑接过碗,仰头喝干,咂了咂舌:“我说,这就是宣州的考试啊。”
凤曲有些怜悯曹瑜的酒钱了。
十两银锭换回这么一个笑话,换作是他,现在一定怄死了。
但曹瑜却不这么想,反而沉吟一会儿,问:“听你的意思,这蛇妖真的存在?”
“虽说我们丐帮是比较便宜行事,但我花游笑要交朋友,是从来不说谎话的。”花游笑哼哼着又倒一碗,他的酒量惊人,几大碗下肚竟然不见醉意,煞有介事地补充,“都知道宣州地处明城和瑶城之间,不宜耕种,尽靠贸易通商补足民用,所以不能不仰仗瑶城照顾。”
曹瑜沉声答:“不错。”
花游笑咧开嘴,竖起手指在他们眼前晃了晃:“从瑶城过来,你们有没有留意周边村庄呢?但凡长点心眼都会发现,很多村里都空空荡荡,青壮男性更是屈指可数。”
“临近瑶城的村子里,不少人都会被瑶城商贾雇去护镖走商。他们负责在宣州南接手货物,再一路护送去宣州北,交给明城的客人。
“现在,你们说,那些村子里不见了的男人都往哪儿去了呢?”
凤曲怔怔回答:“宣州……北?”
听花游笑的意思,是说大量村民被商贾雇去送货,但到宣州北后,便失去音讯、下落不明。
曹瑜道:“或许他们只是耽搁一阵,总不能是都被妖怪吃了。”
花游笑却是冷笑:“吃了?只是吃了还好,你们还是没想透啊。这世上最恐怖的难道是妖怪?分明该是人才对嘛。”
“那些失踪的人,原本可都是平平安安回来了的。只是不出两天,就会被官府派人叫去,起初只说是配合什么案子的调查,之后大家发现蹊跷不肯配合,‘请人去’就成了‘抓人去’。再往后么,从南到北轻而易举,从北到南难如登天——而盟主大比的考生,也是要去宣州北的啊。”
花游笑道:“要是让瑶城知道宣州闹了妖怪,以后不再取道宣州,百姓失去生活来源倒是次要,但宣州地方就不能从瑶城手里收取路费了呀。所以,这消息当然可不得仔细截断,绝不能传进瑶城的耳朵吗?”
话到最后,他还对凤曲笑了一笑:“您说,是不是?”
凤曲呆呆地附和:“啊,是……吗?”
答应完,他才意识到,花游笑似乎不是对他说话,最后那个反问,更像是冲着他身边的秦鹿。
这个话题,对于江湖人来说有些太过突兀了。
曹瑜的脸色也急转难看,众人窃窃私语起来,虽然想不通缘由,但穆青娥和商吹玉同时碰了碰凤曲的左右双臂,秦鹿更是朝凤曲的方向一倒,软绵绵道:“夫君,妾身好像有些发热,难受。”
“那——”凤曲急忙把人扶起,扫视一圈,大家都还震惊于花游笑带来的消息,分不出闲心在意他们。
凤曲趁机起身,搀着秦鹿,对周围考生点头致意:“抱歉,她不舒服,我们就先失陪了。”
其他人也争相附和,陆续离场。凤曲却感到袖子一沉,转头看去,花游笑正拉着他,眼眉弯弯,笑得狡黠:“……凤曲老爷,你刚才不是还问我‘闹鬼’的事吗?”
这声询问压得很低,没有引起外人注意,就连曹瑜也只是多看一眼,便有心给二人让出空余,没有打扰。
商吹玉从花游笑的手里抽回凤曲的袖子,并把同伴全数拦在身后,问:“你想说什么?”
花游笑笑答:“只是想提点一句,闹不闹鬼的其实和地方关系不大。要是你们真的看到了什么东西,不妨先扪心自问,是不是无愧天地?”
商吹玉神色骤冷,眼眉微沉:“与你无关。”
五十弦则打了个哆嗦,挤到凤曲身边小声嘟囔:“点我呢?”
凤曲瞟她一眼:“……不像。”
虽然连他都情不自禁反省起十七年来有没有犯过什么大事。
可除了荣守心和方敬远,凤曲实在不记得自己还有什么错误,顶多就是时常气得师弟发晕,要深究起来,更像是阿珉积的杀孽报应到了他的头上。
这么想想,凤曲也一哆嗦:“还是走吧。”-
凤曲一行人本是打算白天动身的,但是听罢花游笑的说书,客栈外仍是风雨大作,丝毫没有休歇的意思。
在仲春时节遭遇这等暴雨实在罕见,嘀嘀咕咕之后,众人还是决定再作休养,等雨停再动身。
毕竟,花游笑透露了太多消息,说是事出有因也好、耸人听闻也罢,不止他们,其他队伍也似受了惊吓,整个白天都没有动静。
五个人挤进了秦鹿的房间,三两天里发生太多事,凤曲心里也正打鼓。
关好门窗,他便正色问起:“‘天权’大人,你和‘摇光’不是同僚么?对她可有了解?她是那种会帮官府隐瞒妖邪之事的人吗?”
秦鹿沉吟一阵,感受着一圈殷切的注视,以凤曲为首,五十弦、穆青娥甚至商吹玉都正满怀期待地盯着他,这副架势,活像在拷打一个犯人,又带了点楚楚可怜的哀求。
秦鹿没忍住,嗤笑一声,摆手道:“我是好看,可也经不住你们这样看。”
商吹玉转身错开目光,穆青娥也咳嗽一声,不再看他。
凤曲一面收拾情绪,一面给同伴们倒茶,淅淅沥沥的水声在房中回响,宁静之后,秦鹿才算回忆完毕,娓娓说道:“‘摇光’么,同僚一场,的确有过交集。她本名是叫‘微茫’,是个不知来历的孤女,之所以被选为七星之一,是因为新帝登基祭祀那年,她孤身闯上太牧山,万箭穿心,杀而不死。陛下便认为她是天赐神女,钦封‘摇光’,派到宣州来了。”
凤曲喃喃重复:“万箭穿心……杀而不死?”
“正是。”秦鹿道,“不仅如此,祭祀之时我也在场,亲眼见到了她为新帝奉上一件宝物。”
五十弦立马来了精神:“什么宝物?”
秦鹿刚摘下白布,笑盈盈瞥她一眼:“既然江湖人都打听不到,那自然是不能说给江湖人听的宝物。”
“嘁,小气。”
“不过,既然是对你们,那么说了也无妨。”秦鹿叠好白布,不等众人反应,淡淡道,“是倾如故当年送给高/祖皇帝的一卷画,名为《歧路问鼎》。但在高/祖晚年病时,他下的最后一道遗旨,就是令人把那幅画封箱沉海,永世不得再现。”
凤曲怔了好一会儿:“是那个和‘九天遗音’齐名的东西?”
“是它。倾如故做了琴棋书画四件宝物,分别送给四位挚友,由高/祖保管的,就是这幅画。”
“但是……高/祖和我师祖,不是很早就决裂了吗?要毁掉那幅画,应该早就……”
在且去岛的历史上,正是高/祖对昔日的江湖朋友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才导致凤仪山庄搬迁凤凰峡、照剑阁更名且去岛。
虽然举世皆知他们曾是挚友,可也无人不晓那一段极尽狼狈的散场。
秦鹿摇摇头:“谁能知道死人的心思?或许高/祖生前对这些旧友,还是有些旧情吧。”
可惜那都是太久以前的事,和他们这一代人也无甚相干。
只是感慨两句,穆青娥又转回话题:“那么,我们果然还是改道比较好?听花游笑的意思,这次盟主大比恐怕会牵扯官府,太麻烦了。”
秦鹿微笑:“说的也是,穆姑娘昨天就说改道,就像早知会有这一出似的,真有先见之明。”
“但所谓妖怪,听上去太离奇了。”商吹玉不置可否,问,“老师,您怎么想?”
凤曲讶然:“我?”
他实在没什么想法!
一大早被尸鬼吓一大跳,就算现在花游笑说有人面蛇身的妖怪吃人,这么荒诞的事,他也忍不住快相信了。
可是他们且去岛人一身正气,要是说自己被鬼吓了,害怕妖怪,岂不是太丢人吗?
而且秦鹿昨天也说,早考晚考终究要考,逃避不是办法。
挣扎间,凤曲坚定地看向五十弦:“你说呢?”
五十弦:“啊——?问我?!”
她由来就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刺客,要么听雇主的命令,要么听系统的安排,哪有什么想法。
反正剧情到了,该死总会死的,但要让她活着撞鬼,担惊受怕,那实在是一门酷刑。
“我觉得,还是改道吧?”
这话显得她太怂了,五十弦连忙补充:“我不是怕妖怪哦,我不信妖怪,我是唯物主义的。但是,我们连着两晚被人整了嘛,boss不是还跟鬼打了个照面吗?”
凤曲一抖,不禁又回忆起那一地脱落的头发:“……那真的是鬼吗?”
这样一来,又是众口难调,陷入僵局。
秦鹿要为瑶城着想,恐怕是想探听一下妖邪之说的由来的;而穆青娥不知缘故,但对改道之事也很坚定。商吹玉和五十弦又像各自站队,把问题抛给了最后的凤曲。
凤曲抱头苦思:“嗯——”
所以,还是把问题抛给阿珉好了!
阿珉只觉莫名其妙:「……不去考试,难道等着拿眼珠子换?」
天下第一剑客,生来就是这么干脆!
凤曲被他灌进了一腔勇气,一拍桌,站了起来:“今晚,我来守夜!我一定要把那家伙捉出来,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他说得慷慨激昂,还有几分视死如归的爽快。
四人仰头看他,静默半晌,五十弦带头鼓起掌来:“好!不愧是boss!有光环就是牛逼!”
商吹玉道:“我和老师一起。”
穆青娥抓抓头发,烦闷地叹了一声:“那就先抓鬼吧。五十弦,你也一起。”
五十弦一惊,气势萎靡下来,委屈巴巴地道:“……那你们保证不会丢下我哦?”
四人捉鬼小队便算成了,余下的秦鹿悠悠站起,往床上一倒:“靠你们了。”
这位养尊处优的大人,从来就没有吃苦的道理。
捉鬼也要等晚上,除了秦鹿,他们都没睡好。
定下决策,便都各自回房,不知其他人要做什么,但凤曲是缩回被窝,睡了个昏天黑地。
期间听着雨打窗棂,还有商吹玉调试弓弦时拨弦的闷响。
——竟然很是入耳。
但等黄昏时候,雨水渐渐停了。一天没有动静的客栈,好像转瞬复苏,好几间客房都有人进出,不多时,还有人过来敲门。
屋檐垂雨,滴答叩窗的声响同敲门声和在一起,凤曲睡得迷糊,听到动静,商吹玉已经先他一步答应:“谁?”
门外人答:“凤曲少侠,我是曹瑜。”
商吹玉用眼神询问,凤曲点一点头,从被窝里钻出来穿上外衫。
商吹玉开了门锁,曹瑜果然站在门外,背着重剑微笑问:“打扰你们了?”
“没有,只是小睡。”凤曲看他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也问,“你们队伍……这是要出发了?”
曹瑜点头:“我们仔细想了那个花子说的,觉得空穴来风不无嫌疑。不过归根结底,‘摇光’多在宣州北出没,我们想要考试,还是得去宣州北看看是什么情况。如果真有妖怪危害百姓,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凤曲油然而生一股敬意,当即抱拳:“侠者不外如是!”
曹瑜失笑,回他一礼:“哪里哪里,我们还想着少侠这般才是真正的侠客呢。”
“我?”凤曲怔住,忙说,“我武功一般,胆子也小,哪里当得起这样夸赞。”
曹瑜摇头:“侠客看的岂是这些,我第一眼看少侠便知道,你是心思纯正、慷慨爽快之辈,寻常人哪会大度到和对手分享自己的线索呢?”
凤曲赧然:“之后的线索,是回报你的玉楼春呀。”
“不不,”曹瑜笑道,“如果我们不在,那花子就不会要那坛玉楼春了。”
这话说得凤曲微愣:“嗯?”
“凤曲少侠和那花子,都是我们的贵人啊。正因为是对着少侠,花子才会真心相授,我们也由此获益。虽然不知他为什么对少侠另眼相待,不过,少侠看着就是有运势的人,想必今后也是锦绣前程、顺遂太平。”
说罢,他又向凤曲一礼:“不瞒少侠,我此次特意过来,一是告别,二也是想交少侠一个朋友。虽然少侠谦虚,但曹某也不是有眼无珠之人,看得出诸位皆非池中之物,若能结交,实在有幸至极。对了,不知这位少侠……”
他看向商吹玉,商吹玉便报上名姓:“商吹玉。”
曹瑜眼睛一亮,也朝他一揖:“原是商二公子,您的琴艺名扬大虞,久仰久仰。”
三人寒暄一会儿,曹瑜的同伴在楼下呼唤,曹瑜不再耽搁,向两人告别。
直到曹瑜的背影消失在客栈门外,凤曲还有几分发怔:“……这是什么?”
商吹玉道:“老师,这是巴结。”
“……咦?”
是不是有点太难听了?
“老师不用在意,行走江湖,不少人都热衷交友。有人是性情使然,也有人是不能仰仗门派家世,便在这方面颇下功夫。若是投缘,下次再会就喝两杯酒,若是不感兴趣,只当不曾见过就好。”
商吹玉鲜少说这么多话,凤曲听得严肃,甚至想拿上纸笔记个笔记。
听到最后,凤曲点点头:“这么说来,你们对我都是很感兴趣,才会答应和我同行了。”
商吹玉偏了偏头,思索片刻:“我对老师自是五体投地。”
好听,爱听。
凤曲得意地笑了几声,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客栈外不知何时已经抹黑了天。
许是下雨太久,厚积的云层压得人心底发沉不说,天也黑得比平日更早了。没一会儿,隔壁的五十弦便全副武装出了门来,迎面撞上正在过道交谈的两人。
她头上绑着不知从哪找来的毛巾,写有“必胜”二字,腰间挂满了黄纸红字的符咒。
凤曲看一眼,很有兴趣:“这符咒从哪弄的?”
五十弦一脸的大义凛然:“我亲自写的。”
“写的什么?”
“不告诉你。”
话虽如此,等穆青娥也走出房间,五十弦又把自己的符咒拆了几张过去:“小穆,你把这个收着。这张是‘富强’,这张是‘公正’,特别正能量,很克鬼的……”
穆青娥木着脸任由她塞,凤曲贴过去:“也给我们两张嘛?”
“去去,”五十弦道,“主角和boss比鬼还可怕,你们就别蹭了。”
掌柜的和伙计都听到他们对话,一个个哭笑不得,热心道:“几位客官,别担心了。今晚我们保管都不会睡过去。要真是鬼,哪里犯得着用安神香呢?你们要不然还是安心睡觉吧?”
五十弦摇了摇头:“你们不懂,我们要做一场正义的实验。”
“那是什么?”
“就说你们不懂,别问了。”
这吓人的东西肯定不是奔着客栈来的,在平安村和镇上两次碰到,怎么看都是盯上了他们。
所以,如果不能尽快解开这个谜团,接下来的日子都不可能睡好——对于白天还要轮流驾车、长途跋涉的他们而言,这件事本身比鬼还要可怕。
毕竟像秦鹿那样小鬼来了当棉被盖的猛士,队里也只这一个。
掌柜的还想开口,却赶上一阵风忽地卷进。
大堂最亮的一盏灯本是有灯罩护着的,可那股邪风灌进,啪地吹翻了灯盏,光也刹那熄灭。亮堂堂的客栈暗了大半,五十弦的尖叫还未出口,伙计连声安慰:“我去拿灯!”
可他刚转过身,大堂内其余几盏灯烛也全数灭了。
“啊——”五十弦尖声大叫,同时,众人身后还响起了窗户打晃的动静。
似乎是哪间房的窗户没关严实,被风一打,便豁地开了,正在房中吱呀摇晃,听得人头皮发麻。
五十弦战战兢兢地问:“谁?谁没关窗?”
二楼不少客人都已经赶车走了,剩下的,现在也悄悄探头出来:“我们都关了啊,别找我们!”
凤曲回忆半天,拿不定主意,问商吹玉:“我们关了吗?”
商吹玉也记不清晰:“我去看看。”
“先别!”五十弦大叫一声,颤抖着问穆青娥,“我们……关了吗?”
穆青娥道:“鬼要是从窗户进来,关或不关,都拦不住吧。”
五十弦:“……”
五十弦:“………我从小就是个元气满满特别克鬼的好女孩。”
凤曲失笑:“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我的剑也还在房里,这样,我先去看看我们的房间。”
说罢,他举步靠近自己的房门,商吹玉也紧跟过来。
凤曲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只感到寒风扑面,窗户果然大开,摇晃的两叶窗宛如挥舞的手臂,前呼后应,虽然吓了凤曲一跳,但终归只是窗户而已。
凤曲叹笑:“还真是我们的窗子没关。”他转头对外喊一声:“别怕啦,是我们的窗子没关,我去关上。”
商吹玉整理着床铺,好心提醒:“灯也点上吧?再点几盏蜡烛,似乎是放在抽屉里的。”
凤曲点头称好,一边关窗,一边伸手去拉抽屉。
可他拉动窗户,还剩一点距离的时候,却像是忘记上油,窗户吱嘎作响,无论如何也拉不动了。
凤曲“咦”了一声,倾身去看。
顺便在抽屉里多翻几下,想要找出蜡烛照明。
然而指腹触碰到一种微妙的柔软,冰冷得有些奇怪。
凤曲低头看去,却见被他拉出的抽屉里,赫然是一只发青的小孩的手!
不等凤曲惊叫,商吹玉端了油灯过来:“老师,怎么了吗?”
凤曲抬起眼想要求救,又借着那阵光看清了让他关不上窗的元凶——
一只枯槁的手正扒着窗户,死死卡住了窗。
等他颤悠悠地探身过去,试图拨开那只手时,往下一看,却是一张悬空吊着、正仰面和他对视的浮肿的脸。
凤曲:“……”
凤曲快要晕倒了-
五十弦听到凤曲那声“别怕”,心中大定,也拉着穆青娥开门回去。
门一开,窗户紧闭、四下安好。
她大大地松一口气,笑嘻嘻说:“好诶,只是风打窗户嘛,没什么好怕的。小穆,今晚还是你睡里边?”
身后的穆青娥却半晌没有答应。
五十弦一边拆着符咒,一边抱怨:“boss也真是的,为什么不记得关窗呢?害得我们紧张半天,浪费精力,我都饿了。小穆,你饿了没有?”
穆青娥仍不答话。
五十弦总算察觉到哪里不对,转过身去:“小穆——”
穆青娥同时大喊:“别看!”
可是为时已晚。
那张肿得活像个发面馒头、眼窝则深凹下去,披头散发,爬满白色蛆虫的脸,已经闯进五十弦的眼帘。距离如此之近,甚至从他身上渗出的湿气,都吹拂着五十弦战栗的汗毛。
五十弦瞪直了眼睛,两腿一软坐了下去。
穆青娥抄起一条扫帚,从后当空横砍而来,一把击飞了尸鬼的脑袋。
五十弦便眼睁睁看着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横飞出去,断续连接的皮肉生生撕扯开,穆青娥冷静到近乎淡漠的脸,就在那一大片瓢泼血雨中露了出来。
同一时间,凤曲房间里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五十弦更是歇斯底里:“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啊啊啊啊啊——”
尸鬼断了脑袋,却在尖叫声中冷静地抱起头颅,一个蹦窜,推开五十弦房中的窗户便不见了身影,只有地上残余的黏液和些许碎肉还证明着它的存在。
另一边的商吹玉拔/出匕首,冷脸割断那节手腕,又用刀锋挑开那只小手。
“没事了,老师。”商吹玉擦擦匕首,“我来处理。”
“别哭了,吵死了。”穆青娥丢开扫帚,扫一眼大堂里张口结舌的掌柜和伙计,“人家还要做生意,咱们……连夜走吧。”
刚才那个尸鬼,是从过道的房梁生生滑了下来,突然出现在她们门前的。
连她都被惊了一瞬,强行阻在了五十弦身后,奈何身无武器,只好找了一条扫帚打鬼。
凤曲头一个从房里爬出来,哀声响应:“走,现在就走。我待不了了,我们立马就走!”
第035章 山邪(修)
就这样, 四人拖着一个半梦半醒的秦鹿,连夜付了房费。
凤曲坐在车前嘹亮的一声“驾”,两匹骏马吃痛疾奔, 车身颠簸, 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
幸好他们大部分都在白天睡足了觉,夜里赶路也不难受。
月光如银流淌一地, 街道两侧偶尔露出店家的灯。远远看去, 好像千里银河点缀星辰,辅以马蹄,又像山峰边城燃起的烽火。
过了城关,五十弦返回车里休息,换了穆青娥来和凤曲一道驾车。
对于客栈里的撞鬼事件,凤曲依然心有余悸。
而且穆青娥倒提扫帚, 直面尸鬼的背影,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有几分横刀立马的飒爽。凤曲越想越佩服,连带着对穆青娥也更加敬畏起来。
穆青娥斜他一眼,看凤曲瑟瑟发抖:“你抖什么?还在想鬼?”
“说不想是骗人的。”凤曲苦笑,“次次都是我和五十弦被吓得最惨, 我都忍不住想, 难道真是我俩罪孽滔天, 天理不容吗?”
穆青娥道:“是你俩胆子最小。”
凤曲无言反驳, 但还是强撑着反驳:“难道那鬼还知道谁胆子小就专门吓谁吗?”
此前还能说是有人玩笑, 可今晚这么一吓, 凤曲实在无法再这样安慰自己。
寻常人哪里能被一扫帚砍断了脖子, 再自己抱着脑袋逃走呢?
寻常人又怎么可能次次都刚刚好地吓到他呢?
穆青娥倒有别的见解:“秦鹿从没见过鬼吗?明明他的房间涨水也很厉害。”
凤曲道:“他本人就是个睡鬼。”
能有秦鹿那样坦然入睡的胸襟,也是一门天赋。
好像天大的坏事来了, 也要等他睡醒再论。这家伙总是从容不迫得令人牙痒,包括此刻,他还在车里蒙头大睡,丝毫不受赶路的影响,也不在乎驾车的他们有多辛苦。
对话间,马车行进并不很快。二人都小心看着前方,一路降速,以防误踩什么捕猎用的陷阱。
凤曲惦记着那些骇人的尸鬼,时不时还要回头张望,确定没什么东西尾随,才悄悄松一口气。
却在此时,穆青娥忽然出声:“那是什么?”
凤曲刚扭过头,定睛一看,却发现路边正站着两团黝黑的小影,马车辘辘地驶近,影子便站了起来,是个人形,正焦急地朝他们挥手。
凤曲惊叫一声,猛地一勒马缰,马车停在五六尺的距离,剑已经被凤曲拔/出三寸:“五十弦,抄家伙!”
五十弦睡得迷糊,被他一喊,从车里连滚带爬地闯了出来。
抱着单刀,五十弦迷迷瞪瞪环顾四周:“哪里?哪里有鬼?!”
挥手的那条影子也被他们一骇,再次缩了回去。
穆青娥提着车前马灯,一手把两个笨蛋推回车上,独自下车去看。
灯光照亮了那两团黑影,凤曲和五十弦这才看清:
那里缩着的不是小鬼,而是一对环抱着的母女。
母亲看着还很年轻,女儿也只有四五岁的光景。再看周围,竟然没有看到男性,母女二人衣衫单薄,背着一只小巧的包袱,正在夜风中发抖。
穆青娥走近过去,便听见那母亲开口:“姑娘,无意惊扰你们的车驾,只是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灯光靠得更近,穆青娥也就看得更加清晰。
她皱着眉头往后喊话:“这儿有人生病了,凤曲,下来帮忙。”
小女儿哭哭啼啼地依偎在母亲身边,虽然年幼,但立马听懂了穆青娥的话意,爬起来端端正正地跪好,朝着穆青娥便是重重的一记磕头。
穆青娥微微一震,伸手扶她:“做什么?快起来。”
凤曲也把剑收回,跳下车来帮忙:“需要我做什么?”
穆青娥将手在那母亲的额头上试了一下/体温,又细细把脉:“风寒入体,忧思过度。煎两服药先治了表症,但体虚的毛病要长期调养,总之先把她扶上车吧。”
凤曲二话不说,立刻将那位母亲横抱起塞上马车。
小女儿拉着穆青娥的衣角,也急忙踉踉跄跄跟了过来。五十弦问:“她怎么有点跛脚?”
穆青娥扫一眼:“摔过一跤,抹点药就是了。”
说罢,她把小姑娘一把抱上马车,朝车内推了推:“进去休息。”
母女二人惊喜不已,立马给众人磕头,但被凤曲一捞,都没能如愿跪下。
一阵忙乱也把商吹玉和秦鹿一齐吵醒了。
但是破天荒地,一向娇气的二人竟然没有一个提出抗议,反而主动让出位置,商吹玉更是来到车前,对穆青娥道:“你去照顾那对母女吧。”
穆青娥也不忸怩,钻进车内给小姑娘上药。
马车继续缓慢前行,凤曲时不时抽一下马,听着车内略显忙碌的动静。
那母亲病得昏沉,小女儿也受了惊,虽然已经足够镇静,声音里还是带着浓重的哭腔,免不了担心害怕。五十弦哄了好一会儿,才骗得小姑娘破涕为笑,抽抽噎噎地说起了自家情况。
凤曲扫一眼天色,远远望去,山尖却已浮上一点耀眼的金红。
虽然刚下过一天的雨,今天的日出却似驱散了那些阴冷,极其隆重、极其华丽。朝霞终将烧过他们的头顶,光火艳烈、无可媲美。
就像小姑娘压抑许久,可还是被五十弦逗弄着,忍不住的咯咯笑声。
凤曲也跟着笑了。
商吹玉侧目看他:“老师,怎么了吗?”
凤曲道:“刚才,青娥主动救人了。”
“是吗?”商吹玉问,“您希望她救人?”
凤曲摇头:“我只是希望她能顺从本心。今天看到了她下意识的样子,觉得很感动。”
商吹玉静静看他,也抿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来:“是很感动。”
看到穆青娥逐渐卸下心防是如此,
看到有人会因别人的轻松而开心,亦是如此-
小姑娘的摔伤并不要紧,母亲的风寒,则要等到进城后才能煎药。
好在他们不久后就会路过一处小镇,倒也不至于太过慌乱。
“我叫小花,住在唐家村,村里人都叫娘亲‘秀姐’。我和娘亲一起外出,是要去找爹去的。”小花说这些话时,双手还抓着五十弦和穆青娥的衣摆。
她的眼睛像两颗乌豆,说起话来滴溜溜地转,看上去格外机灵聪慧。
秀姐虽然病得昏沉,但还残留些许清醒,一叠声地向他们道谢,直到穆青娥勒令她躺好休息,才终于安静下来。
五十弦问:“那孩子爹在哪呢?你们再怎样,孤儿寡母的也不能晚上赶路啊。”
秀姐闻言,脸色越发愁苦,她侧过头,眼泪滚滚而下,摇头说:“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说,要往北边去找,就只好去了。”
小花则答:“原本,我们也是白天赶路的,坐了大娘的车子一起出来,可大娘进城打听一通,就不肯再走了,说再找爹的话,会把我们都赔进去。娘不甘心,带我下了车,说就算走也要走去找爹,家里不能没了男人,会遭别人欺负。”
“都赔进去?你爹是什么身份?不见多久了?”
“我爹什么也不是,就是偶尔帮有钱的大爷们送点货物。通常都送到明城城关那边,不会更远了。也没有不见很久,上个月爹还回了家,只是刚回不到三天,就有一群好凶的人来找爹爹。他们长得面生,不是村里的人,但是特别威风,爹对他们点头哈腰的,请了好多酒,可还是被抓去了。”
秀姐抹着眼泪,哀声道:“我们只是寻常人家,哪里能招惹官爷呢。想必是个误会,可小花爹嘴笨,他自己去,说不定解释不清,我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
这个遭遇听上去相当耳熟,五十弦和穆青娥交换一眼,正想出去找凤曲商量,却听秦鹿开了尊口:“你已经确定是官府的人了?”
秀姐点头:“不会有假。村里不止我们家,其他家也有人被叫走的。”
小花问:“您认识他们吗?能不能求他们开恩,把爹爹还给我们呢?我爹不可能做坏事的,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五十弦也来了精神,挤过去碰碰秦鹿:“大人,你是不是有法子啊?听上去,好像真是府衙的人,能不能用你的名头把她爹捞出来?”
秦鹿乜她一眼,似笑非笑:“整个宣州的衙卒都是那副打扮,你要我去哪儿捞人呢?”
“你直接去府衙要人呗?宣州那些小官,还敢跟你对着干不成?”
秦鹿哼一声,屈指在她脑门上一弹:“说得轻巧。”
五十弦只得抱着脑袋缩开了,穆青娥也在一旁沉吟,可她面上阴云密布,愁眉不展,不知在想什么。
五十弦正想追问,却听小花软糯糯的声音响起,她拉着穆青娥的衣服,问:“姐姐给我抹了什么药?感觉一点也不痛了。姐姐是不是会救人?像大夫那样?这样的,我只见过邻村的胡大夫,他一年来村里一次,给爷爷奶奶治病,可他不在的时候,大家生病了都不知该怎么办……”
穆青娥道:“我只是略懂一点。”
“那姐姐可以教我吗?我也想像姐姐和胡大夫这样!胡大夫不在村里时,我就可以给大家治病了。而且、而且我不想娘亲总说没有爹就不行,爹不在家,我也可以帮上忙的。”
她说着,眼睛乌黑发亮,满是期待。
秀姐一急,连忙叫她:“小花,不许缠着姐姐。”
五十弦倒是忍俊不禁:“不错啊,小穆,收个徒弟可以诶,做了师父你能不能变得开心些?”
然而,穆青娥的脸色骤然垮了下去。
她一手拨开小花,神情淡淡:“我不收徒。”
五十弦的打趣戛然而止,迷茫地看一眼秦鹿,疑心是自己触了穆青娥的逆鳞。
而穆青娥没有再给理由,起身钻了出去,和凤曲、商吹玉二人共处去了。
一时,车内只剩下惶恐的秀姐、懵懂的小花,以及不做声的秦鹿。
秀姐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边把女儿圈进怀里,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我们冒犯那位姑娘了?”
五十弦呆呆说:“不是吧,好像是我……说错话了?”
秦鹿这才睁眼,却不答话,而是把话题抛给了小花:
“小花,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小花眨眨眼睛,不明所以。
却见秦鹿信手摸出一只银镯,日光斜斜地透了进来,照出上边精细的纹路。
秦鹿道:“你该叫我什么呢?叫对了,我就把这镯子送你。”
小花还有些茫然,一旁的五十弦却是眼睛都瞪直了。
银镯或许价值不大,但那上边雕刻的纹路可是大虞官制,明珠牡丹的纹饰,光是这工艺就不容小觑,任何人看了都会明白,持有这只镯子的人,背景一定非同凡响。
寻常人除非得到高官赏赐,想要拿到绝对没有门路——看秦鹿的意思,说不定是想庇护小花一家。
秀姐吓一大跳,不顾病弱的身体,剧烈咳嗽着爬了起来,急忙推回秦鹿的手:“姑娘,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已经受了你们这么多照顾,绝不能再收这个了。”
秦鹿避开她的手:“这是要给小花的奖励,假如她能叫对,我才送给她的。”
小花怔了好一会儿,却没想明白:“该叫什么?”
秦鹿笑眯眯地:“嗯,该叫什么呢?”
“该叫……”小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五十弦,五十弦急得跳脚。
顾不得小花还没反应过来,五十弦自己先扑到秦鹿边上,抱着他的胳膊摇来晃去:“姐姐,阿露姐姐……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了,姐姐姐姐,我也是你的好妹妹啊,对不对,姐姐?”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姐姐,秦鹿照旧是那副笑脸,小花才怯生生地张开嘴,跟着喊道:“阿露姐姐。”
比起另外两个姐姐,这个姐姐实在太有距离感。
看着还不如驾车的那个哥哥亲切,所以小花一直都回避着秦鹿的视线,生怕惹了秦鹿不快。
没想到,这个看上去高不可攀的姐姐,居然主动关心她家的情况,甚至还要送东西给他们。
小花实在有些受宠若惊,又扫了几眼娘亲的表情,等秦鹿笑着递来银镯,她还确定了好几遍:“真的可以收下吗?”
秦鹿道:“说要给你,当然就给你了。别嫌弃它只是银的,你太小,不能招别人嫉妒。更贵重的,等找到你爹了,姐姐再给你们。”
秀姐也不是小家子气的女人,婉拒不成,也便叹息一声,郑重地对秦鹿一拜。
接着叮嘱女儿:“小花,把姐姐的礼物仔细收好。要记住了,这是姐姐奖励你有礼貌的,今后也要敬重姐姐,别把礼物弄丢了。”
小花乖乖点头,把镯子塞进了自己衣服的最里层:“我收好啦,谢谢姐姐!”
一旁的五十弦则是眼睛都红透了,恨不得把这狗官的七魂六魄都摇出来:
“姐姐!阿露姐姐!你说句话啊!姐姐我年纪大我功夫好我不怕嫉妒,姐姐!!!”
秦鹿笑着摸摸小花的脑袋,对于五十弦,便任她摇晃,闭目不理。
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才微睁眼睛,含笑说:“手,不想要了?”
五十弦:“……”
她要闹了,她真的要闹了-
据秀姐和小花所说,这附近数十里地都没有村镇,只有一片深山老林。
正是这一窘境,才让她们下定决心向路人求助。
很快,凤曲就用实践证明了这是真的——马车跑了近半天,放眼依然没看到半点人烟。
但秀姐的咳嗽越发严重,穆青娥决定下车生火,就地给秀姐熬一碗药。
耽误一天的路程也不妨事,众人都不反对。
小花年纪虽小,却也跟着忙前忙后,俨然一副小大人做派。而且小花个性活泼,一天功夫就和大家熟络起来,连同稍显冷淡的商吹玉都被她的几声“哥哥”叫得脸红。
日暮时分,几人商量一番,决定今晚就在郊外凑合一夜。
“还是我和吹玉守夜,你们几个姑娘就在马车里休息。”凤曲往篝火里添了些刚找的木材,正考虑要不要把秦鹿叫下来一起,却听穆青娥道:“我和你们一起。”
凤曲错愕地转过头去:“你?”
穆青娥摇着扇子熬药,拂开鬓发,专注地看着火势:“我不擅长应付小孩。”
马车里传来小花唱山歌的声音,五十弦拍手叫好。
透过不时被风吹起的窗帘,还能看到秦鹿笑眯眯的侧脸,他正伸手抚摸小花的发顶,三个人其乐融融,相比之下,穆青娥今天的情绪看上去不算很好。
凤曲清了清嗓:“也好,那就我们三个人一起守夜。多一个人,我心里也放心些。”
他是不问原因,商吹玉却看着篝火,忽然问:“为什么不想收徒?”
空气仿佛滞了片刻,穆青娥汗涔涔的脸庞映着一片火光,微微发红。
火舌在她黝黑的眸里跳跃,瞳色却一如既往的深沉,久久没有回答。
直到凤曲摸摸鼻尖,尝试开口:“话说我们……”
穆青娥道:“她不懂学医的代价,学医也没什么用处。”
商吹玉本是借着篝火暖手,闻言也不做声。
柴木在火中哔剥,一寸寸被蚕食殆尽。穆青娥往里添了一把柴,火势瞬间高涨,几乎要烧没三人的头顶一般。凤曲下意识躲了一下,余光瞟见穆青娥冷若冰霜的神色,轻轻一叹。
“……我啊,是个不太称职的同伴吧?”
他忽然开口,引得两人望了过去。
穆青娥柳眉微蹙,商吹玉则问:“老师何出此言?”
“还在岛上的时候,大家就说感受不到我的可靠。现在想想,那时候还没有性命之忧,我都不能让同门信服我这个大师兄,更何况是到海内呢?”
凤曲笑笑,低声道:“我之所以成为首徒,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天赋异禀,也不是我有什么模范作用。这些殊荣和厚待,都只因为我的母亲是倾九洲。”
穆青娥直起脊背,悚然看向了他。
他们是最早结为队伍的三人,也是对彼此最为了解的三人。但即便如此,凤曲也从未仔细说起过自己的身世,更没有追问过他们的过往。
尽管对他和倾九洲的关系,二人心中都多少有些猜测,但凤曲不提,两人便都不曾当真。
凤曲垂下眼睫,问:“会失望吗?倾九洲的儿子是我这种人。”
“老师就是很好的人。”商吹玉答,“而且和倾九洲并无关系,老师本来就很好。”
凤曲噗嗤一笑,摆摆手:“吹玉对我实在是盲目过头了。青娥,你怎么想呢?”
穆青娥看着他,答:“我和倾九洲毫无交集,只是听说这位侠女非常了不起而已。所以对你,我也不会有什么期待——不过,换作是且去岛那些将‘小剑仙’视为骄傲的师长和同门,应该会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吧。”
凤曲半晌不语,笑说:“嗯,毕竟你也去过岛上了嘛。”
这其实不是凤曲爱聊的话题,两人都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凤曲在尝试和他们交心,虽然看上去有些软弱,但凤曲总是队伍里第一个破冰的人。类似这样的窘境,也总是他在竭尽全力地理解大家,以至于使出这样近似“交易”的口吻,来恳求一颗真心。
穆青娥久久打量着这个少年,因为还是长高的年纪,抽条过快,显得他的身材称得上一句单薄。但正是如此稚嫩的双肩,被灌输了必须担负起师门的使命——听上去理所当然,又残忍至极。
穆青娥无奈地蒙住脸,从指缝里泄出一声叹息:“我不喜欢学医。”
两人同时一怔,凤曲问:“不喜欢?”
“医者总是很无助,尤其在这江湖上,像我师父,虽被尊称‘神医’,可要不是有且去岛岛主为他撑腰,在大多数人眼里,‘神医’也不过是一件可供掠夺的‘宝物’。”
穆青娥压低声线,阖目道:“师父说,救人济世乃是毕生求索。这句话,我的父母也曾说过,但暮钟湖案就是对我们最终的回应。”
凤曲恍然大悟:“青娥是不想让小花被欺负啊。”
商吹玉也颇有几分理解似的低下眼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只是穆青娥总是声色冷厉,说不定真的吓到了小花。不过她也很有自觉,说完这些,又深深地低下头去,轻声问:“我之前态度很差吗?”
凤曲“嘶”了一声,略显为难:“……一般差?”
商吹玉就不用考虑她的心情:“很差,让人不悦。”
真话过于残酷,穆青娥默默扭头,不再搭理他了。
凤曲哭笑不得,便伸手捅了捅商吹玉的胳膊:“吹玉,你呢?你也分享一点心事给我们呀。”
商吹玉微有些懵:“心事?”他露出了罕见的茫然的表情,迟疑许久,才摇摇头,“我没有心事,也没有隐瞒什么。”
穆青娥便锲而不舍地发问:“那你为什么叫凤曲‘老师’?”
面对她,商吹玉立即垮下脸去,缄口不言。
“那就不聊‘老师’这个话题啦,比如说,对吹玉而言有没有什么比较感激、比较喜欢的人呢?就像我和青娥,应该都很佩服我们的师父。”
商吹玉秒答:“那就是老……”
凤曲捂住他的嘴,一本正色:“除我之外。”
商吹玉蹙起漂亮的眉眼,被他一语打断,深陷迷茫。
车内传来五十弦和秦鹿打闹的动静,这两人平日没什么交集,独处时倒是热闹得很。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五十弦阴阳怪气的“姐姐”,但秦鹿岂是会被这种程度气到的人,只以冷笑回应,五十弦便败下阵去,哭哭啼啼地叫起了凤曲。
凤曲长叹一声,看着那颗脑袋钻出车来大叫:“boss,你娘子太坏了!”
凤曲纠正:“是姐姐。”
五十弦嚷道:“你娘子姐姐太坏了!”
商吹玉便冷下脸去,代凤曲开口:“不要总说这种疯话,辱没了老师的名誉。”
“那就是你娘子……”
“五、十、弦。”
商吹玉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来,弯弓眨眼间便被拉满:“你该陪小花睡觉了。”
五十弦立马举起双手,挥开系统弹出的战斗警告。
她是不太懂古代人对名节的执着,不让说,不说就是了。索性对商吹玉扮一个鬼脸,五十弦放下窗帘,把小花搂进怀里:“好好好,我们睡觉咯。”
时候也的确不早,前一刻还在同她玩笑的秦鹿,就在这三言两语的争执间,已经和衣而卧,两眼一闭,睡相优雅极了。
商吹玉这才缓缓放下弓箭,马车里,小花稚声稚气地对他们挥挥小手:“哥哥姐姐也要好好休息!”
凤曲笑答:“好——知道啦,我们会轮流休息的,小花要做个好梦哦。”
待到小花也被五十弦按下睡觉,车厢里终于不剩什么动静,只有篝火燃烧着的窸窣声响。
三人围火沉吟,仰头观天。他们停在林子外围,仰望时,林叶不甚密集,漏下的星光便如疏雨,光影抖落,仿佛星河悬瀑,溅开的珠玉似的星花。
那些光点流过三人的脸庞手臂,融化进温暖的火里。
凤曲眯眼赏月,笑着说:“五十弦总是那么快乐呢。”
“看上去一点不像刺客。”穆青娥道,“你真的是亲眼看到她杀人的吗?”
凤曲忍俊不禁:“当然亲眼所见。而且,这不正是五十弦的惊人之处?她杀人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是这样的性格,就像她平日的样子,也让人难以想象她是个刺客。”
穆青娥说:“人不都是那样?”
凤曲沉吟不语,一时片刻也找不出反例来佐证。
倒是商吹玉开口道:“我曾经就见过一个心口如一、直率坦诚的人。”
凤曲偏过头,颇为惊喜:“你想到可以和我们分享的事了?”
“嗯,老师想听的话,我刚好能记起一点。”商吹玉轻声说,“那个人说过期待和我重逢,所以我想着必须赴约,才一直活到了现在。”
穆青娥躺在草地上,眸中星辰满布、枝叶婆娑:“那你们重逢了吗?”
商吹玉的表情微微一僵,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浮现一丝憾色。
凤曲看着他的变化,担心地问:“怎么了?那个人食言了吗?”
商吹玉却摇摇头,转而道:“虽然现在还没有重逢,但我相信会有那天,他不会食言。而且我还要向他证明,自他救下我的那天开始,我一直没有违背他的教诲。”
穆青娥侧头看他,商吹玉的表情虽显落寞,眼中却真切地映出火光。
他没有说谎,而是发自肺腑地笃信重逢的到来。
穆青娥长长地哼了一声,空气中还弥漫着煎药的余味,和她身上挥之不去的药香融在一起,汇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而她合上眼眸,语气轻淡:“但愿你没有看错人。”
商吹玉道:“唯独他,不会看错。”-
凤曲很享受这种大家围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感觉。
就像回到了且去岛上,趁着师父醉酒,他也喜欢撺掇同门一起违反宵禁,在本该休息的深夜里瞪着大眼睛聊一些毫无用处的琐事。
譬如二师弟江容在登岛前有个交情匪浅的青梅;
譬如三师妹经常从江容处骗吃骗喝,再带去外门换取话本来看;
譬如四师妹之前和人打赌,赌注是趁夜去剪师父的一撮胡须……
——像家人一样的闲谈,能让他感到格外的幸福。
但当凤曲眯着眼睛享受篝火带来的温暖之际,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响钻进了耳廓。
凤曲猛地睁眼,商吹玉同时坐正了身体,眉头轻锁,和他交换一记眼神。
不是错觉,他们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穆青娥的武功逊色于他们,但注意到二人的动静,也随之清醒过来:“怎么了?”
“嘘。”凤曲在唇前竖起一指,闭目细听,“……铃铛、脚步、一个人。”
商吹玉微微颔首:“西北方。”
两人腾地起身,商吹玉把弓箭备好,凤曲则从地上拿起了白布包裹的剑。
手指一拨,他将白布卸去,猫着腰走了几步。
那道铃音是在深林中响起,像正举步朝他们走来,可是时远时近、忽重忽轻,让人无法辨明具体的距离,只能隐约判断,内里藏着什么东西。
“你们……”凤曲刚转过身,看到全副武/装的商吹玉,便知道他必然又要跟着自己,只得嘱咐穆青娥,“青娥,辛苦你盯着这里,我们进去看看。”
穆青娥点头:“提高警惕。”
若是只有他们,凤曲也便不搭理了。
但近日他们总是撞鬼不说,如今车上还有秀姐和小花母女,若是等恶人逼近才反抗,只怕为时晚矣,还是要考虑先发制人的可能性。
况且,昨天见识了穆青娥一扫帚抽飞一颗尸鬼头颅的壮举,虽然瘆人,但凤曲又觉得被灌进了些许勇气——连穆青娥都能做到,难道他还能说不行吗?
凤曲握紧了剑,鼓足勇气:“阿珉,我们肯定行,对不对?”
阿珉:「……」
阿珉的回答有些不甚情愿:「嗯。」
凤曲却没有听出这丝异常,他深呼吸几次,下定决心,便领着商吹玉一头扎进那片层层叠叠的深林。
时已深夜,在外围上不觉得,走进林中,才发觉内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
夜雾蒸开人身的汗意,黑咕隆咚的山林里,只能依靠两人手中的火把照明。
地上的残枝落叶被他们一一碾过,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像猛兽进食的咀嚼,又让凤曲无端联想起那一晚徒手撕开自己头皮的尸鬼。
凤曲打了个寒颤,开口问:“吹玉,你还能听到铃音吗?”
商吹玉答:“还是在西北的方向。老师,注意脚下,别走太快。”
凤曲点头,但他实在不敢看脚下,他怕一脚踩到什么东西,就这样蒙头硬闯,说不定对他更好。
两人继续前进,渐渐走到不见路的地方,只能靠双腿扎进林中,走出一条路来。
不过铃音始终响在前方,幽幽远远、断断续续,像一只无形的向他们招揽的巨手。凤曲心一横,还是朝着那个方向继续迈进。
林子越来越深、夜色越来越沉,万籁俱寂,铃铛的响声越发清晰。
凤曲甚至从中听出一丝节奏,有条不紊,和商吹玉抚琴时一样从容。
或许是这一丝共鸣引起了商吹玉的不适,商吹玉呼出的冷气在他后颈一扫,两人越发贴近,凤曲也放慢速度:“害怕了?”
商吹玉默不作声,只是紧紧尾随着他。
凤曲又有些失笑,商吹玉毕竟比他年轻,想来还是第一次离开山庄,虽说平时装得镇静,可到底也只是个娇气的少年而已。
凤曲伸手向后,拍了拍他的胳膊,并顺带抓起手腕:“别怕,跟紧我。”
夜雾越来越浓,手中的火把明明灭灭。
二人相牵,凤曲感受到商吹玉皮肤上异常的冰冷,越发怜爱:“手这么冰,有这么紧张吗?我这次带了剑了,要是再出现鬼,我一剑就给他劈了。放心,不会出事的。”
凤曲紧张时就会话多,紧跟着又絮絮叨叨:“不过这山里怪冷的,我们稍微搜罗一圈就回去吧。我觉得……”
话音戛然而止。
凤曲感到有一股力量蹭了蹭他的小腿。
凤曲一抽鼻子,僵在原地:“……吹玉啊,是你撞到我的腿了吗?”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商吹玉的声音在距离他至少十数尺远的后方响起:“老师,我没看到你,你在哪?”
凤曲整个人都钉在了原地,那道响起的话音是商吹玉没错,那他此刻握着的那只手腕……
凤曲屏住呼吸,颤颤地转过脸去。
只见一道和他齐高、衣衫褴褛、浑身泛青的身影和他紧密相贴。
对方的手腕被他亲密地握着,方才呼出的冷气,也不过是呼啸吹拂的夜风。而那张被鼠虫蚂蚁啃食得看不清原样的脸,此刻就正对着他,隐约能看见脸庞上森白的骨头,和血丝勾连的眼窝里,缓缓爬出的一条乳白色的蠕虫。
凤曲退了半步,后颈又被什么东西一打。
刚刚转过眼去,却见一具吊死的尸体高挂树梢,垂下的脚尖随风摇晃,一下、一下,仿佛敲门一般叩向他的颈部。
凤曲硬咬着牙,缓缓撤回眼神,可不等他呼出一口气来,脚踝处突然传来一股刺痛!
一只只衤果露着白骨的手豁然抓住了他的脚踝。
皮肉已是坑坑洼洼,指甲连带着鲜红的血肉一起外翻,生生地破土而出,拼命抓挠着凤曲的脚踝、小腿,甚至高高地举起,直往凤曲的小腹、手臂、肩背等等抓去。
凤曲被无数的手拉着拽着,一脚滑到地上,尖叫声呼之欲出,却正赶上一段陡峭的下坡,那些从泥土里伸出的手便将他一路拖行,衣服都被粗糙的地面磨穿,从后背渗出了丝丝点点的鲜血。
凤曲大叫一声,一把拔/出剑来。
剑光皎洁如雪,出鞘便劈开了一丛尸手。一瞬间,溅起腥臭的血液、尸液甚至白脓,但凤曲的身体仍在急速下坠,感受着那些尸手抓遍他的躯体,剑刃每次扫过,挥开密密麻麻的断手,都像剥落一层蚊蝇。
“老师——!”商吹玉的声音陡然高亢,他再也顾不得小心,纵身连点,从半空中飞扑而来。
迎面撞上数不清地悬挂树梢的尸身,商吹玉忍着呕吐,盯紧了地面上飞速坠行的凤曲,目眦欲裂地大喝一声:“放开他!!”
喝罢,商吹玉张弓连射三箭,箭箭直追凤曲。
终有一箭深深地扎进地里,凤曲眼神掠过,迅速地探手一抓。只这须臾的拖延,商吹玉纵身疾奔,火把都被迅疾的冷风湮没,只余一片漆黑惨冷的夜色。
商吹玉咬紧牙关,抢在箭矢断裂的瞬间,一手抓住了凤曲。
他的手腕青筋毕露,脚下还在和凤曲一道下滑。直到凤曲反手又是一剑,再度断开一层尸手,剑刃与地面磨出连溅的火星,“吱——”的响声刺破二人的耳膜。
此时,一道清澈的铃声,穿过一切嘲哳,恰在两人头顶响起。
如在空壑,反复回响。
众尸的动作同时一滞,那股拉扯着凤曲全身,仿佛要将他四分五裂的巨力骤然消失,四下只余叮叮当当的铃音,和两人急促的喘息。
因为挣扎而折腾出的一大片热汗,都在此时稍冷。
夜风卷过,与铃铛同鸣之处,闪过一声绵长沙哑的鸦叫。犹如啼血,又如哀吟,循着那道诡异的声线,凤曲缓缓抬起了头。
不知不觉间,他抓紧了商吹玉的衣摆,仰头的瞬间,只看见青的、白的、灰的、褐的……一切阴暗沉晦的颜色都沉淀进那些飘摇的碎布里,挂在树上,而在如旗帜一般招展的布中,包裹着一具又一具白骨森森的尸体。
无数的脑袋向下俯视,那些被蛇虫食去了眼睑,无法闭合的突出的眼睛,通通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
凤曲已经连尖叫都快忘了。
商吹玉又轻轻拉了拉他。
随着商吹玉的目光下视,在他堪堪停住的长坡之尾,距离他仅剩寸步之遥的山地上,赫然是一个堆满尸骨、不计其数的深坑。
它们或往外爬着、或高举手骨,死状各异,但都凄惨无比。
四周渐渐凝聚起凄异的火团,荧蓝色的光火沉浮当空,那些被一路忽视了的腐臭,一瞬间涌入鼻腔似的,让某种认知在凤曲的心中遽然浮现。
“……死人。”凤曲喃喃说,“到底是谁在吓我们?”
商吹玉已经不敢再让凤曲稍离身边,他沉下呼吸,死死抓着凤曲的手腕,回想起刚才和凤曲分散的景象,还压不下身体的颤抖。
就在此时,铃音遏止!
方才像是陷入沉睡的尸身又一瞬间转醒,齐刷刷挥舞起四肢、大张巨口,一同瞪向了二人所在的方向。
两人默默地以后背相抵。
商吹玉张弓,面向那数以百计的、悬挂的骸骨;
凤曲拔剑,俯瞰深坑中呻/吟着往外爬出的腐尸。
“交给你了。”凤曲说。
“是。”商吹玉答。
凤曲摸出随身的火折子,轻轻一吹,火焰照亮两人严峻的面色。在他身后,弓弦已经绷成一轮满月,火折子一巡而过,四五支箭的箭尾顿时燃起了烈火。
仿佛以火为号,在悬尸被火箭引燃,四下乍亮的刹那——
凤曲拔身,仿佛托风而去的一尾青鲤,剑光是他纵跃溅起的飞沫、是他尾鳍蘸染的白雪、是他引颈勾携的月牙。在蓝火与烈火、黑天与白骨之间,青衣猎猎,如一把出鞘的青匕。
长剑所过,一川坦途。
即使商吹玉后背大开,一切胆敢伸向他的尸手也会被凤曲一剑斩落。
直到周围悬尸都被烈火焚烧,犹如炽灯,映亮了半壁天穹。
在这耀如白昼的瞬息之间,商吹玉搭上最后一支箭,旋身屈膝,抬肘指向了层林之上,影影绰绰却从未被他们注意到的一只银铃。
“沙——”
箭如飞蛇,银铃应声而落。
早有准备的凤曲纵身引剑,在那对银铃即将跌进尸坑的瞬间,剑锋同银铃相错而过,顺着剑身一路滑坠,稳当当落进凤曲掌心。而他腾跃在半空的身形,便在一颗白骨头上一点,再度借力,仰面飞身回来。
铃铛跌跌撞撞,叮当响作一片。焚烧着的、被削残的、被深埋尸坑之中的尸体都发出呜咽的吼叫,却再也不能得到确切的命令,狼狈的挣扎之后,终于偃旗息鼓,彻底死去。
“……”凤曲站在原地,回忆起方才幕幕,还觉头晕目眩。
商吹玉一把搀扶住他,却微一皱眉:“老师……这次为何没有杀意?”
凤曲懵懵地转过神来:“都是死人,能怎么杀?”
“但老师先前拔剑——”
“啊啊啊!”凤曲急忙打断,不愿提及阿珉,也是真的生出后怕,膝腿一软,一屁股跌回地上气喘吁吁,“……就是说,拿到这对铃铛的话,就不可能再有人来吓唬我们了吧?”
商吹玉被他转移了注意,一同打量那对银铃:“用铃音驱使尸身……前朝西南一带,确实流行过这类巫术,是和蛊术齐名的‘赶尸之术’。”
“赶尸?”
“赶尸一脉人口凋敝,高/祖皇帝的时候虽没有斩草除根,但也勒令他们隐姓埋名,转业谋生。如今已经鲜少听说赶尸人的存在了。”
“但这不是被我们撞上了吗……”
商吹玉沉吟着微微点头,凤曲则忙不迭安抚自己的狂乱的心跳。
“阿珉!!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装死啊?!!”
许久,心底才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不是说不能再开‘鬼’的玩笑?」
“但这是真的闹鬼诶?!”
「……」
“难道说,连你也……”
「………」
凤曲闭上眼睛,心念电转,无数的想法浮上心头,最后却都只化成咬牙切齿的一句:“恨你。”
第036章 似非友(修)
“所以, 这一路一直都是这对铃铛搞的鬼?!”
众人围拢过来,一齐瞪着那两只雪白银亮的铃铛。
单从音色来说,它们的动静实在悦耳极了。但没有人敢故意摇它, 唯恐再引来一波尸山骨海, 更不提凤曲此刻还缩在篝火边上,面如菜色、抖如筛糠。
任谁见了都不忍心再引来尸鬼吓他一次。
五十弦主动接过铃铛, 啧啧观察, 趁其他人都不注意,暗自敲开系统询问:“你能看出这东西的主人是谁吗?”
系统响应一阵,当真弹出了一块信息面板:
【装备名称:地品武器·摄魂铃】
【装备说明:“赶尸”一脉尤氏祖传武器,装备者仅限尤氏直系后人,有摄魂驭尸之能。】
除此之外,“尤氏”也以彩色字体标注, 五十弦点进之后,发现还能衍生说明:
【名词解释:尤氏——大顺朝(前朝)西南一带望族之一,“赶尸术”始祖。历代钻研赶尸之术,与荣氏之蛊术并受大顺皇室重用。自大虞朝始,令行禁止、满门抄斩,后人隐姓埋名, 不为世人所知。】
这就是有系统的好处了, 关键时刻, 再博闻强识的人也不一定能记得这么全面。
五十弦清一清嗓, 把自己从系统里扒出来的东西一概说给同伴, 穆青娥面色微暗, 道:“果然是赶尸术吗?那么, 我们就不是招惹了鬼神,而是惹上了尤氏的后人。”
“怪了, 我们一直都在赶路,怎么会惹上别人呢?”
“也不见得是才惹上,或许是我们当中的某一个曾和他们有过过节。”
商吹玉握紧弓箭,冷脸道:“无论何故,他敢恐吓老师,我绝不轻饶。”
“就是!boss那满背的擦伤,看着都可怜。”五十弦立马附和,“但我们拿走了铃铛,他应该没法再拿尸啊鬼的来吓我们了,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儿。”
“休息?”穆青娥似笑非笑,把马鞭丢了过去,“你,驾车。”
五十弦瞬间苦了脸,抗议道:“怎么老是我?阿露姐姐——”
她一边喊着,一边去找秦鹿的身影,却发现这家伙不知何时回了车里,这会儿毫无动静,多半又入睡了。
再看凤曲可怜兮兮的一身伤,商吹玉也是灰头土脸,穆青娥作为唯一的奶妈,理所当然要去帮他俩治伤。
五十弦耷拉眉眼,嘀嘀咕咕:“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穆青娥听不见她的嘟囔,兀自揪起凤曲,塞回车里扒衣上药去了-
他们在荒无人烟的郊外走了一天一夜,天蒙蒙亮时,五十弦才在地上找出些许车辙。
距离城镇总算是接近了。
大概是因为靠近了城镇,视线所及,也终于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村落。
小花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一路扒在车窗处向外张望,又怕惊醒了休息中的凤曲和商吹玉,是故只是面露惊喜,不敢大叫。
但她很快注意到收拾药箱的穆青娥,小心凑过去观察:“姐姐,这些都是药吗?”
穆青娥答:“嗯。”
“那,我之前扭伤了脚,姐姐是用的什么药呢?”
穆青娥原本不想理她,可是小花眼巴巴地瞅她,看上去十分小心,唯恐惹她不快。
这副小可怜似的表情实在惹人怜爱,穆青娥叹息一声,道:“是栀子。把生栀子粉兑进黄酒,外敷在伤处,可以消肿止痛,刚好对付你的伤症。”
其实这话要是敷衍,穆青娥不觉得这小孩能听懂什么“栀子”、“黄酒”、“外敷”,不过小花煞有介事地点着脑袋,半晌不吭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五十弦驾着马车,听见她俩的动静,稍稍放慢车速,问:“要不要走慢些,看看风景?”
穆青娥反问:“你是出来郊游的?”
被她一凶,五十弦立马一脸委屈地不吱声了。
可他们正在路过一处村落,远远就听见有人争吵。
不过宣州的口音太重,穆青娥和五十弦都听不懂,也不甚在意。
倒是小花忽然拉住穆青娥的衣摆,趴在窗边眺望一阵,小孩儿的视力总是好的,不久她就缩回脑袋,小声问:“姐姐,我看见那些很凶的人了。”
“很凶的人?”
“就是带走我爹的人……”
穆青娥收拾药箱的双手一顿,表情微变。
一直不动声色的秦鹿随之皱眉,手指挑开车窗,也循着小花所说的方向望去。
小花没有看错,那是一伙身着宣州府衙制服的衙卒。
虽然看不出是来自县衙还是直属府衙,总之,是官府的人马。他们个个膀大腰圆,抄着长棍,正对一列战战兢兢的村民吆喝唾骂。
和小花母女口中的“请去县衙谈话”不同,这些衙卒已是凶神恶煞,辞色之间都透着不耐烦的情绪。村民一个个都谨小慎微,不敢抬头,正双股战战、唯唯诺诺地跟随衙卒,离开村落。
穆青娥敲敲车门:“停车。”
五十弦应声勒马:“怎么了?”
他们当中最爱多管闲事的凤曲还在酣睡,按理说,只要匆匆路过就好。
但小花揪着穆青娥衣服的手越发紧了,她知道自己和母亲已经给这队恩人带去太多麻烦,所以,虽然直觉那群人和爹爹的失踪有关,她也不敢直接请求穆青娥等人帮忙。
这会儿,小花只能怯怯地仰头注视穆青娥:“我……我只是刚好看见,姐姐不用……”
“待在车上。”穆青娥把她的手撕了下去,自己则略整衣衫,掀帘出了马车。
五十弦一头雾水,却见秦鹿也从车内钻出,接过她手里的马鞭,微微一笑:“陪她去吧。”
五十弦:“?”
怎么谁都能这么理所当然地使唤我啊?!
虽然腹诽,五十弦的身体还是极其诚实地跳下马车,追了上去。
毕竟穆青娥可是唯一的奶妈!
就算秦鹿不说,她也不能坐视奶妈单带、孤军深入吧,这是身为输出位基本的自觉啊!
直到二人跑远,秦鹿眼上的白布松了些许,一不留意,便散了开来。
无人注意的挡下,他便拂开白布,略微褪色的黑发里隐约露出那双金色的眼眸。
秦鹿就这样静静看着远方的官兵和村民,以及逐渐奔近的两个姑娘。
白布在他指间摩挲,他的眼睛眨也不眨。
只是安然望着,秦鹿的神情却越发凝重起来。
仿佛透过那一幕景象,他已看到了某个未来的结局。
小花从车里探出头来,忧心忡忡:“阿露姐姐……”
秦鹿问:“怎么了?”
“两个姐姐不会出事吧?”
“嗯?不会哦,她们是非常厉害的侠客。”
“可是……会不会连你们也被带走……?”
秦鹿微笑着,重新蒙上双眼。
他生得漂亮,挂上笑容更是让人心生仰慕,可即使是小花,也能从他此时的话里听出几分冷意:“谁带走谁,还不一定呢?”
小花能感受到,这位笑眯眯的阿露姐姐,似乎是真的动怒了-
“鬼啊——”车内传出一声尖叫,昏沉沉睡了许久的凤曲猛地惊醒,从座位上滚了下来。
后背和手肘的擦伤顿时传来剧痛,凤曲倒吸一口冷气,懵懵地睁开眼,商吹玉也应声转醒,急急忙忙弯腰扶他。
定睛环顾,周围是密闭的车厢,除了同样被他吓醒的秀姐,车里竟然显得有些空荡。
“老师,没有鬼,那是尤氏的后人。”商吹玉轻吁一口气,把那对铃铛摸出来给他看,“已经结束了,没有鬼会缠着我们了。”
凤曲后知后觉地缓过神来,却发现马车一直未动,问:“其他人呢?”
小花才从外边拨开车帘,探进一张笑脸:“我和阿露姐姐坐在外边聊天呢。”
秀姐嗔道:“怎么跑外边去,不要给姐姐添麻烦,快进来。”
“另外两个姐姐去村子那边了,过会儿才回来,阿露姐姐说,我们就在这儿等。”
“去村子?什么村子?”
“就是那边那个——”
小花伸长了手给他们指,凤曲眼巴巴看过去,可算望见了略显混乱的两队人影。
可他只能听见鼎沸的叫骂,听不懂在吵什么,也没看见隐蔽中的五十弦和穆青娥。
商吹玉问:“她们去做什么?”
秦鹿懒洋洋地曲起膝盖,搭在车辕上,悠悠道:“衙卒抓人,她俩就去看看。”
凤曲还是云里雾里:“抓人?抓什么人?”
秦鹿答:“像小花父亲那样的人?”
凤曲回过神来,闹鬼的事虽然告一段落,可宣州北的大妖还没说法呢。
小花的爹爹可不就是去过宣州北,然后就被抓走了吗?
现在他们越来越靠近传说中的事发之地,恐怕像这种抓捕也会越见越多。
原本只是听他们对话的秀姐顿时急了起来,她也试图起身,凄声问:“真的吗?还有其他人被抓吗?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也想去看看……他们还能被放回来吗?”
凤曲急忙安抚:“您先别急,等会儿青娥她们打听回来就有结论了。”
“可是、可是……”
商吹玉道:“她俩都有武功,如果连她们都打听不到,更何况你们一对母女。”
这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却又实在戳中了秀姐的痛处。
她们孤女寡母本就是破釜沉舟,虽谈不上散尽家财,却也变卖许多家当才凑够了路费。这一趟,若不能带回自家男人,她也不知道未来该如何自处。
可是,即使拼命到这步田地,她能做到的也只是凑够路费而已。
至于到达府衙之后的人情打点、消息探听,秀姐一概不知所措,能在半路搭上凤曲一行人的马车,都已是她意料之外的喜事。
秀姐越想越伤心,爬起来又朝凤曲和吹玉重重地磕头。
小花不明所以,忙不迭跟着母亲一道磕头。
但小花还没跪好,便被秦鹿一把拦住,凤曲也连忙拉起秀姐:“您这是做什么!”
“我、我实在想不到要如何报答各位恩人,就算能找回孩子她爹,这样的大恩大德也是终身难报。我们母女本来山穷水尽,我破罐破摔的时候,甚至想过先掐死小花,我们一道随她爹去了。她爹、她爹就是个混球!早说不要再接那些活计,他偏不听,惹了一身祸事回来,又连累我们母女……”
秦鹿凉凉地打断她的话:“小花自己还想着学医,你做母亲的,却想找不到她爹就一道去了?”
秀姐微怔,不禁嗫嚅:“小花年纪小,不晓得世道艰难……”
秦鹿道:“你这话,我家夫君可不爱听。”
话音未落,商吹玉已经攥着单箭逼到秦鹿跟前。
凤曲:“?”
更让他深感困惑的是,秀姐居然当真把视线投向了他。
凤曲:“……”
凤曲:“家姐只是玩笑,我和她并非那种关系。不过,小花也不是您想的那样不知世道艰难。”
他一边说,一边从秦鹿手上接过小花,女孩澄澈的两眼和他对视,水汪汪的,仿佛一眼望得见底,却又怎么看都看不清晰。
事实上,小孩哪里会真的半点不懂呢?
秀姐病得昏沉,小花却晓得和他们拉近关系,学习医术,不敢得罪他们,也不敢错过半点机会。见到村子,便一个劲儿地寻找线索,单是这份机灵,就不可能说她一无所知。
“……就是因为知道艰难,我们才要全力以赴。”
秦鹿笑吟吟拨开商吹玉持箭的手:“夫君所言极是。”
凤曲无奈地叹息一声:“你真是……”
秀姐则僵在原地,低下头,许久没有言语。
小花担心地打量母亲,得了凤曲默许,才蹑足过去,学着大人模样,把跪着的母亲搂进怀里。
她的双臂都不够长,这样搂抱还显得勉强。
但秀姐抽泣一阵,也抬手抱住了小花,母女二人依偎一起,却非往日母亲保护女儿的姿态,而是变成了女儿护着母亲,稚嫩的小手轻轻拍哄。
“娘别害怕,我们肯定会找到爹的。”小花说,“找到爹了,我们就能一家人一起回去。我想吃娘做的圆子了。”
秀姐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哽咽说:“好、好,娘都做给你们吃。”
留下凤曲、吹玉和秦鹿三人,默默相望,静悄悄地下了车去,把马车暂时留给这对母女-
穆青娥和五十弦终于返回,二人神情都是郁郁。
这次又换了凤曲和商吹玉两人驾车,迎来两个姑娘,凤曲喜道:“怎么样?”
他还是不信妖邪,总觉得都是谣言。
可就像曹瑜所说,谣言也得有个源头,如果真是谣言,那这些衙卒也犯不着挨家挨户地搜人。
穆青娥和五十弦却没搭话,凤曲心下一紧,又问:“真是妖邪?”
五十弦苦着脸,穆青娥则摇了摇头。
偏在此时,车内的秀姐仿佛打定主意,见众人齐聚,忽然敲敲车身,正襟危坐道:“我有话告诉诸位恩人,但请大家保密,千万不可走漏风声。要是被府衙知道,恐怕连你们也会卷入这场祸事。”
众人相视一眼,姑且压下惊疑,把车停到路边,一道听秀姐的话。
秀姐抱着小花在怀,因为刚才哭得太过,这会儿泪痕斑驳、形容憔悴,但好歹是撑着一口气,目光比先前坚定不少:
“其实,我们知道我家男人为什么被带走。”
凤曲一惊,屏息等她后话。
“不知恩人是否听说,在宣州北闹了一场妖祸。先是有人进山砍柴,撞见蛇妖,回家后不久就撒手人寰,据说是生了怪病,城中大夫都看不出什么问题。
“后来,在他病中帮忙照顾的家人也跟着去了。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见到蛇妖,而那些声称见过蛇妖的人……全都没过多久,就死于非命!”
凤曲问:“是被蛇妖吃了?”
秀姐悲从中来,掩面啜泣:“不,若只是那样才罢了。传说是蛇妖的诅咒,它遇到冒犯它的人,并不立刻吃掉,而是暗中诅咒。非但如此,诅咒还会祸及这些人的父母子女,代代相传,尽数不得好死!”
凤曲彻底惊了,这可比巨蛇吃人还要刺激。
足够杀死人,甚至危害亲戚的“诅咒”,那不得连皇室都惊动?
而秀姐勉强压住情绪,继续道:“小花她爹,就是在去宣州北的时候,偶然也看到了那条蛇妖。我早就劝他不要多管闲事,可他眼红那些赏金,居然、居然就跟着人们上山,没想到真的撞上蛇妖,吓得屁滚尿流地回家。但衙卒上门来,说他已经遭了诅咒,再在家里待下去,连我和小花也要受灾。这才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人带走……”
凤曲一拍案几,怒道:“荒谬!”
五十弦问:“把人带走之后呢?他们有说过,带走了会怎么做吗?这也太荒唐了,如果见到蛇妖就会被诅咒,那小花的爹不是死定了吗?官府带走他们,是能救他们吗?还是说——”
“当然是救他们。”
穆青娥出声打断,不知原因地,她的脸色比其他人更加难看,语气却斩钉截铁。
秦鹿则一直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商吹玉问:“既然知道,你们还去找人,能找到吗?”
秀姐抱紧了小花,摇头低泣:“不知道。可又能怎么办呢?那是孩子她爹,我也想了很久,如果那混球真的遭了诅咒,我们母女难道能弃他于不顾吗?他……他毕竟也是为了挣钱养这个家,才会铤而走险上山去啊。”
小花懂事地抱紧母亲:“爹肯定在等我们!”
其他人便不说话了。
事实上,听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即使是凤曲,也不敢抱有太高的期望。
如果小花的爹只是和官府有什么恩怨,那让秦鹿出面施压,多半也就解决了。
可现在牵扯了风头正凶的妖邪之说,只是放了她爹还可转圜,可要是那诅咒是真的呢?放出她爹之后,诅咒传给小花母女该怎么办?
只放她爹,其他被殃及的百姓又该如何是好?
问题渐渐严重,就连惯爱逗弄小花的五十弦都难以发声。
一时间众人默默,凤曲和商吹玉钻出车去,一挥马鞭,只能让马蹄哒哒的声响盖过沉默。
而今天的所见所闻,以及小花母女的证词,又从另一角度加强了花游笑的可信度——那个看似吊儿郎当的花子,说不定真的摸到了他们无法企及的关窍。
凤曲一时间又有些懊悔,当时应该再多问几句的。
“商二公子,我来陪凤曲驾车。”穆青娥突然弯腰出来,对凤曲使了一记眼色。
凤曲就知道她是有话要说,点一点头,商吹玉返回车内:“老师若是累了,记得换我。”
又近日暮,西天一片艳红。
鼻尖还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凤曲抓耳挠腮想找话题,但听穆青娥主动开口:“你相信妖邪之说了吗?”
“嗯?”凤曲怔了片刻,“那种神神鬼鬼的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真的相信。可人人都这么说,心里就难免有些打怵。”
“……不是妖邪。”
“难道,你从那些村民身上看出了什么……?”
穆青娥却又低下头去,不再做声了。
凤曲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甚至都不知道穆青娥是在为什么伤心。
一时慌了手脚,他只好频频观察穆青娥的脸色,但不敢说话,只是默默投去关切的目光。
他们现在的路线,就是要去宣州北的路线。
大家心照不宣,无论是为了考试、还是为了帮助小花母女,宣州北其实都非去不可。
可如果穆青娥依然坚持改道,凤曲想,他还是愿意听从穆青娥的意见。
不过穆青娥没再开口了。
倒是马车辘辘行进,影影绰绰都已瞥见城镇的影儿时,凤曲刚想说话,突然感到马车一震。双马受惊,长嘶不止,凤曲连忙骑上马背,夹肚勒停:“吁——”
穆青娥则持鞭侧看,斥问一声:“谁?!”
原是一根长棍不知何时钻出,贴着地面,如游蛇一般扫掠而过。
它一下子绊了马腿,好在凤曲御马及时,才不至于车仰马翻,这会儿也是心惊胆战,盯着那根骨碌碌滚远的棍子:“谁这么无聊!”
草丛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商吹玉和五十弦也钻出车来:“怎么回事?”
像是响应他们的诘问,从三尺高的长草丛里缓缓现出一条轧痕。
有人分拂长草,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那根棍子,正是他掷出来的武器。
众人面沉如水,来人却慢条斯理,先去捡起棍子,拍拍衣服,才对凤曲抱拳嬉笑:“凤曲老爷,好久不见啦!”
——正是凤曲刚还念叨着的花游笑。
不过,他现在蓬头垢面,比上次客栈相会还要狼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炭火灰里滚了一圈。若不是他的声音相貌都很有辨识度,他们还真无法一眼就认出他来。
凤曲皱眉道:“你这招呼,打得好生危险!”
“哈哈哈,一个玩笑而已,怎么这么紧张?”花游笑状似看不见他们如临大敌的表情,左右张望,从五十弦和商吹玉的脑袋之间看见了一个茫然的小花,顿时弯了眼眉,“哎呀,好可爱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秀姐警惕地把小花往车里拉了拉,小花本想作答,却被五十弦蒙住了嘴。
穆青娥问:“你在找我们?”
“不是找、不是找,是顺路遇上了,真有缘分。”
“缘分?”
“听姑娘这语气,是不信我啊。凤曲老爷呢?我俩可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你也不信吗?”
凤曲摆摆手,他倒不想摆出冷脸,可花游笑出现得实在太巧合了。
因此,凤曲也附和穆青娥的质问:“只是太有缘了,总觉得有些不妙。”
花游笑哈哈大笑,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他们的车辕。
接着,他便如碰瓷一般哎哟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抱着车轮呻/吟起来。
众人一头雾水,却见花游笑抬起脑袋,虚假的眼泪流了满脸:“你们撞我、你们撞我!”
凤曲:“???”
凤曲大叫:“分明是你撞我们!”
花游笑说:“那我不管,总之我就赖上你们了。你们是不是要去宣州北呢?”
凤曲答:“不是。”
“那你们去哪?”
“不告诉你。”
花游笑泼赖似的大嚷起来:“我把你视作生死托付的挚友,你却把我看成麻烦!当日喝酒那么痛快,原来都是哄我一个花子的手段,老爷,你好狠的心呐,你连花子都骗!”
商吹玉忍无可忍,推帘下车,一把抓起花游笑的衣领。
眼看着商吹玉就要动手,凤曲也不阻拦,花游笑一边嚎啕,一边眯着眼睛看商吹玉的拳头,抢在他一拳打来的时候,哗地褪去衣服,赤条条地向后一翻。
紧跟着纵身一跃,直蹦上了车顶。
马车轰地一塌,车篷摇摇欲坠,小花吓得不轻,缩进了秀姐怀里。
秦鹿这才微微蹙眉,吩咐道:“小凤儿,驾车。”
凤曲一愣:“现在?可是——”
可是花游笑还在车上,要是车跑起来,他指不定要摔个半死。
秦鹿道:“他自找的。”
凤曲犹犹豫豫地举起马鞭,商吹玉也把花游笑的衣服一丢,坐回车上。
花游笑急忙大叫:“好啦好啦,不闹你们了。我找你们,自是有生意要做嘛!”
凤曲问:“什么生意?”
花游笑从车顶跳了下来,捡起衣服囫囵套上,却发现穆青娥和五十弦从头到尾都没移开眼睛,禁不住一乐:“你们这些姑娘也真有趣,都不害臊的。”
五十弦翻个白眼道:“该害臊的是你这排骨精吧?瘦成这样也给人看,我要是你,我都羞死了。”
花游笑笑声更响,抢在凤曲再问之前,总算穿好了衣服,清清喉咙,对着众人长长一揖:
“小的先前不敬,冲撞各位老爷大驾,不该不该。不过,小的也是深有苦衷,帮会紧急传召,要往宣州北去,我就靠这双腿紧追慢赶,实在是没力气了。赶巧撞上你们的马车,这才动了念头。”
凤曲松一口气,听出他是想搭便车。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捎带一程,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不过现在马车上已经挤满了人,稍微带一段路还好,再这么超载下去,他也拿不定主意。
穆青娥道:“你问别人吧,我们车满了。”
“问不了啦!”花游笑丧着脸说,“帮会实在催得厉害,我也是无计可施嘛。”
凤曲问:“刚才你说‘生意’,是什么生意?”
“所以我问你们是不是去宣州北啦。”花游笑又笑起来,冲他挤眉弄眼,“你们不是要去盟主大比吗?捎我进城,一路到宣州北的观棠县……”
“我就帮你们找到‘摇光’。”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但花游笑还是那张笑脸,仿佛笃定他们一定会答应。
第037章 令仙县(修)
花游笑就这么大摇大摆上了车。
队伍的目标, 又回到了考试本身。
事实上,也正是花游笑的出现点醒了他们。
找到“摇光”、拿到考题、完成考试、获得信物。
这才是当前最为迫切的任务,除此之外, 只是作为一队考生, 他们实在无暇他顾。
“恩公,我有话和你说。”
像是看出了凤曲一行人的为难, 途中小花借口尿急下了车, 五十弦领着她去了,秀姐便也趁机叫住凤曲。
凤曲看她绞着手帕、一脸为难,心里也隐约有了猜想:“好,我们下车说吧。”
秀姐随他下了车,两人走到路边。
和风习习,杨柳依依, 秀姐身着黛青,犹带泪痕的脸庞挤出一丝笑意。
她对凤曲盈盈一屈身,不等凤曲搀扶,开门见山地道:“等会儿进城,恩公就把我们母女放下,就此分道吧。这一路受尽各位照顾, 我们已经是无以为报。”
凤曲眼眉微压, 一把将她扶起:“秀姐不用和我们客气, 出门在外, 相互帮扶都是情理之中。况且你们孤儿寡母, 离了我们, 又要往何处去呢?难道, 是刚上车的那个花子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不不, 和他没有关系,只是……”秀姐叹息一声,突然跪下,把凤曲吓一大跳,却无论如何也拉不起她。
秀姐摇摇头,但用一种坚定的口吻道:“只是,各位恩人既是奔着武林盟主而去的侠客,想必是有大气魄、大志向的,我虽是妇道人家,可也知道,行走江湖带着一对累赘有多辛苦。更不提,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极容易成为诸位的软肋,若是真的去到武林之中,恐怕还会连累少侠遭人算计。哪怕是为小花着想,我也必须做此决定……”
说着,她向凤曲深深地叩首,在泥土地上重重一磕头。
凤曲听懂了她的意思,实际上,这也正是他这一路的顾虑。
如今尚在郊外,一切好说,但等进到城里,人心叵测,别的不说,当下就有个稀奇古怪的花游笑跟着他们,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若是再遇上什么不择手段的人,把秀姐母女绑去威胁他们,反而是让这对母女受苦而已。
沉吟片刻,凤曲退后半步,也朝秀姐深深一礼。
他压低声音,沉声答:“秀姐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和大家商量,进城后,就找间客栈放下你们。不过,还请秀姐无论听到什么有关尊夫的消息,都要仔细甄别,切勿冲动。”
秀姐抽噎一声,忙不迭地点头。凤曲便把她扶起,两人收拾好表情,返回马车。
事实上,也用不着单独说话,在座都是玲珑心肠,看到两人的动静,多少就能猜到几分秀姐的用意。
凤曲同穆青娥对上视线,微微一摇头,穆青娥便心领神会。
路上照旧是欢歌笑语,小花和几个姐姐又笑又闹,未等天黑,就已累得睡了过去。
等到进城,天际擦黑,几人没有耽搁,依约寻了一间体面的客栈安置母女。
此地已算是正式踏入了宣州之北,不过距离观天楼还有距离。秀姐抱着熟睡的小花下车,就看见穆青娥正在打点客栈小二,同他吩咐:
“先要一间上房。之后你去药房,照着这张药方拣两服药,分别照顾夫人今晚和明早用药。明日中午前,再拿着这些钱雇一辆马车,要靠谱的车夫,带着她们继续向北,直到宣州府衙为止。”
她吩咐完,秦鹿便上前递出一枚银锭:“余下的是你的赏钱。”
小二看得眼睛发直,缠手接下,一叠声地称好。
秀姐正是动容,想要叫醒小花和他们道别,却被五十弦拦住动作。她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嘘”,而后才小心翼翼拂开小花的头发,睡梦正酣的小花咂了咂嘴,无意识叫出一声“姐姐”。
三个姐姐相视一眼,都不做声。
秦鹿又走过来,将一枚金锭放进秀姐手里。秀姐吓得想要松手,但又被五十弦按住了手:“收下吧。”
一旁的凤曲和商吹玉两人虽然没有多说,但也不时投来关切的目光。
终于,秀姐含泪对他们点了点头,接受了这锭金子-
告别秀姐母女,一行人返回车上,就看见花游笑正敞着两腿、咬着草签,大喇喇坐在车厢里。拿秦鹿锦绣纹样的外衫垫臀、又拿穆青娥药箱里的干果解馋,一副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
见到众人回来,花游笑嘿地一笑,招呼道:“回来啦?快坐快坐。”
他倒是反客为主了。
秦鹿和穆青娥都黑了脸,凤曲连忙拉住即将发作的穆青娥,上前把花游笑拽了起来:“你不是来帮我们找‘摇光’的吗?”
“是啊。”花游笑哼哼笑着,手指撩开了窗帘,眯着眼对车外往来的男女行人吹一声口哨,“正找着呢——哎呀,那家太白楼的醉鸭可好吃了,我们去吃那个吧!”
凤曲一把把人薅了回来:“你就这样找吗?”
“哪里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啊!”
花游笑的笑容更盛,那双桃花眼颇带审视意味地把众人一扫。
这种眼神在当下,无疑是更加拱火。但他不以为意,滴溜溜地一转眼珠:
“好嘛,真是开不得玩笑,最怕你们这种不幽默的人。先前也说好了,我们丐帮帮会是在观棠县开,你们至少把我送到令仙县吧?”
令仙距离此地倒不是太远,商吹玉拿出地图,就知道令仙地处当前和观棠之间,至多也就再走五六十里,今晚赶上一赶,也不妨事。
花游笑看出他们的心思,却说:“醉鸭,醉鸭,至少请我一顿醉鸭啦。”
凤曲:“……”
怎么这样得寸进尺啊?!
然而还不等他反驳,花游笑的眼神斜扫过来,托起双腮,显得那副脸蛋圆鼓鼓的。
“老爷你啊,背上腿上手上,哪哪都是伤。吃一顿醉鸭,好好休整一宿,能耽误什么功夫呢?要知道,古人有大智慧啊,就说过那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以你现在的状态,只怕欲速则不达哦?”
话音刚落,五十弦的匕首眼见就要出鞘。
花游笑嘴里嘟嘟囔囔,却在她手指动作的刹那,忽然吐出一枚果核。果核飞弹而去,正中五十弦的手背,痛得她猛一松手,穆青娥的表情更难看了:“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家伙功夫不弱、轻功奇好,能知道宣州考试的内容、考官“摇光”的去向,还能看出凤曲藏在衣服底下的伤势——如果不是朋友,那必然会成为一个极其难缠的劲敌。
花游笑却绕了个弯子:“难道你们都不喜欢吃醉鸭吗?那我就客随主便,再给你们推荐几样我喜欢的菜。除了醉鸭呢,这水煮鱼也很不错,要是再配一点陈绍……”
话未说完,一把匕首倏地刺进了他双腿之间座位的空余。
而那原本佩戴匕首的五十弦也正一脸懵懂,她的刀鞘空荡荡的,这会儿退后几步,才露出了掷刀之人不掩厌恶的面容。
阿珉负手上前,虽然因着车厢狭窄不免弓腰,气势却依旧骇人。
花游笑刚眨两下眼睛,就感到手腕传来一股刺痛,前脚还对他束手无策的凤曲,此刻全然变了一副面孔——尤其是那双和他对视着的眼瞳,半点不见之前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瘆人的杀气。
常年在江湖摸爬滚打,只一见这双眼睛,花游笑就知道,眼前这位和此前的凤曲判若两人,绝不是个善茬。
“他们在问你的话,”阿珉居高临下俯视着,被他握住的手腕已经禁不住疼痛,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而花游笑还能感到那股钳制越发迫紧,阿珉继续说,“要答,就好好答。”
——他的速度比五十弦、比其他人、比之前那个和自己在客栈过招的凤曲都要快了太多!
花游笑自恃武功,在这偌大的宣州,还鲜少有人能对他一击中的。
可凤曲此前表现出来的身手……虽说在一众江湖人里也属上乘,但至多不过和他平分秋色,绝不至于释放出这么恐怖的威压。
「你又挤我?!」凤曲则在颅内尖叫,「挤得好!!下次继续!!」
阿珉:“……”
反观花游笑,虽然被阿珉这猝不及防的一击弄得目眩片刻,但也很快恢复状态:“早知老爷功夫这么厉害,小的当然不敢耍滑啦!好了好了,小的知错了,老爷且先松手吧?”
可阿珉默不作声,明摆着不吃这套。
他的气质和凤曲实在大相径庭,花游笑琢磨半晌,失笑道:“从现在起,老爷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这总好了吧?”
众人环顾,阿珉未置可否。
花游笑只得噗嗤一笑:“放我一马啦,凤曲老爷,刚才都是玩笑嘛。我要是断了胳膊可没钱治,您不就得失去一条好狗了吗?”
他的额头上已经疼出冷汗,面色惨白。
被阿珉反拧的手臂正发出咯咯的动静,发烫发红,看上去的确岌岌可危。
“凤曲。”穆青娥眉头微锁,好歹开了口。
凤曲也小声提醒:「别太狠吧?他看上去也没什么恶意,就是讨嫌了点。」
秦鹿则是早已看穿了凤曲和阿珉的分别,此刻悠闲地往座上一落,自顾自地倒起茶来。
听罢凤曲的劝告,阿珉的戾气才算一懈。但也只是松了手,他继续问:“‘摇光’呢?”
“太白楼后门有条小巷,当地弟兄大都在那边活动。老爷让我过去打听几句,自然就能带回‘摇光’的情报了。”
五十弦不怎么信:“你们本事有这么大?”
花游笑只是微笑:“信或不信,都要给我一个机会证明不是?”
这话不假,而且阿珉露了杀心,花游笑也知道自己再有假话,就逃不过他的酷刑。
因此,虽然话是对着五十弦说,花游笑的眼睛却是看向阿珉,眼里笑盈盈的,丝毫没有刚被折磨一阵的怨气,反而兴致盎然,好像对阿珉格外坦诚、格外有兴趣似的。
「就试试吧?」凤曲道,「那‘摇光’长什么模样我们都没见过,说不定丐帮真有他们的法子?」
他所说的,也是大家共同的想法。
阿珉仍不做声,只是一挥袖,将身体送还给凤曲,凤曲懵懵地转回神来,就对上花游笑颇为玩味的笑脸,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他,让人心生不适。
凤曲掩袖清嗓,尽可能保持阿珉的疾言厉色,嘱咐道:“那你就去探听一下吧,我只给你一个时辰。”
花游笑笑意更浓,离开座位,抱拳对他长长一礼。
那声应承也拖长了尾音,百转千回一般:“是——老爷安心,小的一定给您办好——”
说着,他还眨两下眼,谄媚中带着调笑。
凤曲被他看得心惊,别开视线,拂袖道:“赶紧去吧。”
花游笑当即一推窗户,一个纵跃,从车窗里翻了出去。
商吹玉举起弓箭:“我去跟他。”
却见凤曲伸手拦下,挠了挠脸:“……那个,就是,你们,真的没有人好奇那个醉鸭吗?”
商吹玉:“……”
穆青娥:“……”
秦鹿:“……”
五十弦一拍案几:“我要我要,boss仙品!我也听说宣州的醉鸭很出名的,来都来了,走走走,吃一顿去!”
商吹玉也随后道:“我听老师的。”
秦鹿则说:“宣州醉鸭么,今年是还不曾尝过。小凤儿好奇,那就去吧。”
穆青娥算作默许,五人就各归各位,当真驾车朝着太白楼的方向驶去。
——至于花游笑会不会趁机逃跑,众人谁都没提-
一行人在太白楼用过餐食,返回马车后,便展开了地图细细讨论。
秦鹿虽和“摇光”同朝共事,但在他口中,两人也只一年一度的述职朝会才会见一次面。
而观天楼地处观棠县,至少再走百八十里,若以观天楼为目的,多少也得加紧脚步了。
“之前我们问过花游笑,他说考题时,往宣州北的妖邪靠了靠。”凤曲思索着,问,“你们说,我们是不是该找几个当地人问问妖邪之说的真相?”
穆青娥道:“思路是可以,但寻常百姓会知道这种事吗?只怕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
凤曲不禁一叹:“不知道其他考生有没有进展,那天该和曹瑜一起……”
五十弦跟着附和:“是啊,说不定人多一点,那个装神弄鬼的赶尸的也不敢吓唬我们了。”
众人正讨论着下一个目的地,却听见窗外沙沙的响动。
时值人定,街上已经人烟稀落,这阵动静像是一群人跑动的步子拖在地上,显得格外明显。
凤曲“嘘”地叫停大家,探指拨开车窗,露出一线缝隙。
可未等他看清窗外全貌,一股滚烫的吐息往他手指一吹,紧随其后,就是花游笑那张没个正形的笑脸。
四面八方涌来一片衣衫褴褛的乞丐,约有二十几人之众,个个随在花游笑的身后。
就在他们露脸的刹那,五十弦和商吹玉各自摸向武器,凤曲呼吸微沉,却抬腕拦住同伴:“回来了?”
他问得极其自然,丝毫不因乞丐的群聚而动容。
花游笑换了一件洗得发白,但比之前干净不少的背衫,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去:“问到消息,就回来了,老爷想我没有?”
凤曲倚窗睨他一阵,其实心里打鼓,面上还得镇定:“上车。”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纸包裹、尚且温热的醉鸭,信手塞了过去。
花游笑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怔色。
但也只是瞬息,他又挂上笑容,把醉鸭塞给身后看直了眼的乞丐们,自己则三两下爬上马车,钻进了车厢内里。
车外,众乞丐高声齐呼:“谢谢老爷,谢谢笑哥!笑哥,一路平安——”
“好了好了,不要送了!”
花游笑隔着窗户,和他们挥手笑别,却没提自己为何领着这么多人过来。
“明天下午,咱们宣州的丐帮要开一场集会,各县叫得出名字的小头头都得露面。我呢,侥幸受弟兄推荐,也被叫去撑个场子,地点就定在令仙县县郊。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好像嫌弃我半天讲不到重点一样,真不好意思,我刚讲的就是重点。”
窗外飘来醉鸭的香气,花游笑咂咂嘴,把窗户关个严实,又问:“能不能动身了?要我再闻那味道,我就要下车把那只醉鸭抢回来了。”
凤曲应声想去赶车,却被秦鹿一把拉住。
虽然其他人还没什么反应,他倒是已经从那几句里听出了玄机:“整个宣州有名有姓的乞丐,都要在那里集会?”
“是。”
穆青娥皱眉问:“这是你们私下相与,还是早就弄得满城风雨?”
“我看姑娘也是疲门中人①,怎么还不晓得江湖规矩?我们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不做事则已,但一做事自然就要做大事。要是没什么正经,何必让我丢下自己的大堆事情,不远千里跑来令仙赴会呢?”
花游笑跷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说,“要做什么事,就不和你们禀报了。不过,机会只此一次,各位要不要听、要不要信,端看你们自己的意思,花某也不多劝。”
几人交换眼神,这回连凤曲也听懂了他的大意。
虽然“第一大帮”的头衔不知从何而来,但不可否认,五湖四海流离失所的流浪之人都在丐帮抱团,丐帮的体量的确不容小觑。
变相地,丐帮实际荟萃了诸多无门无派、无根无源的精英豪杰,只一个花游笑,表现出的武功和城府都已让他们头疼,更别提几十几百、甚至上千个与花游笑相仿的浪人齐聚令仙。
这些人若要造势,只怕一般官兵根本压制不住。
——如此要事,如此大会,官府……乃至“摇光”,难道还会纵容姑息吗?
“看来,我们真是赶上了宣州的一场大戏啊?”秦鹿难得开了尊口,笑眯眯地询问,“不知能否请教,丐帮帮主现今何人,真是一手妙棋。”
可惜花游笑对凤曲之外的人都没什么好脸,只是斜眼乜他,但笑不语。
凤曲只好代问:“你们不惜惊动观天楼也要商量的事一定很要紧,我就不多问了。可是,出此险招真的没问题吗?你只身过去,卷入其中,会不会被殃及池鱼呢?”
“不瞒老爷,若不是听说你们要去,这一趟我原先就不打算走了。”他一问,花游笑果然开口,“不过这一路打听过来,我也听说了幕后高人的背景。既然是那位的主意,想来不会出大错。至于我么,哪里刺激我就跟哪走了,不管是你们,还是幕后的那位,都很让我兴奋啊,怎么能不跟去看看热闹?”
凤曲心下微沉,问:“那是谁?”
他本来不指望花游笑回答,可花游笑静静地看他一会儿,居然真的发出一声笑来:
“真名我是不知,但江湖上,人们都叫他一声‘八门行者’。若是将来因缘际会,连八门行者都能和老爷遇上,那,想必老爷心中的事也一定能有一个善果了。”-
听到“八门行者”的名号后,大家便不做声了。
凤曲对这个人一头雾水,但花游笑的确给他们送来了一计良策。
在偌大的宣州找一个“摇光”,还对她的长相身材一概不知,无疑是大海捞针。
可是,借丐帮大会引君入瓮,来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招虽险,胜算却极大。
五十弦二话不说出去赶车,借着夜色,一行人又匆匆上路。
车上少了小花母女,五十弦便也大着胆子加速,一路人尽默默,各怀心事,但不约而同地,都将目的地定在了令仙县。
车身颠簸时,之前拿到的铃铛又开始清凌凌作响。
不过谁也没有搭理,现在他们连招呼鬼怪的精力都没了,一心只想快些找到摇光、完成考试,赶紧离开这座故事纷多、势力盘踞的宣州城。
直到夜深人静,凤曲半梦半醒间睁开眼,恰好对上了花游笑注视着他的眼睛。
深邃漆黑,笑意盎然。
没来由地叫人心头发毛,却生不出什么恶感。
像是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可他莫名其妙地困得厉害,隐约想了一下,便察觉花游笑的视线转去了秦鹿的方向。
最后只听见花游笑的笑声:“你乐意做个瞎子,就尽管做去。我呢,可就不客气了。”-
翌日黎明,马车抵达令仙县时,五十弦进车叫人。
凤曲这才转醒,却见其他人还在沉睡,只有秦鹿端坐不动,气定神闲地呷茶。
凤曲呆呆看着,后背一寒。
案几上还摆着三根曾在客栈见过的,燃尽的安神香。
车上财物应在尽在,唯独缺少了花游笑,和那对能招尸引鬼、通神显灵的铃铛。
第038章 战摇光(修)
和花游笑一起失踪的铃铛, 变相佐证了花游笑的身份。
他没有盗窃其他的财物,可见目标就只是那对摄魂铃。
而知道摄魂铃在他们手里的,除了彼此, 就只可能是摄魂铃原本的主人了。
一个略显刁钻的花子, 和一个来历莫测的赶尸一脉的后人——两重身份叠在一起,凤曲便不禁庆幸, 花游笑至少选择了安然离开, 而不是和他们为难。
可惜,还是不知道花游笑为什么要装神弄鬼地吓唬他们,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去质问。
“老师,昨晚都是我疏忽大意,下次绝不会再犯了。”商吹玉看他低头沉思,立即表态, 五十弦也打一哆嗦,颇为后怕:“虽说是我在外边驾车,可真的没感觉到他跑掉了,这小子的轻功有这么好吗?”
商吹玉冷冷地看她一眼:“你的武功不是很强吗?”
“我的武功——?”五十弦苦着脸长叹一声,“该怎么说呢,但是你们最好别太相信我的武功啦。我看上去还不赖的时候, 都是拿积分兑换的buff时长, 平日里哪有这么多积分挥霍啊!”
她又在说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废话, 商吹玉冷哼一声, 不再搭理。
倒是凤曲, 眼见着天边渐亮、旭日东升, 率先打断两人的对话:“那对铃铛留在我们手里也没用, 他要拿就拿吧,只要我们原来的东西没丢, 人也没事就最好了。”
“可是boss,这不就说明之前吓唬我们的也是他了?真的不用把他抓起来报复一下吗?”
“嗯……这个问题,不如等下次见面再考虑?”
凤曲这么说了,五十弦也只好偃旗息鼓。
先进城里探路的穆青娥,这会儿也返了回来。他们似乎进城太早,此时放眼望去,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就连各个店铺也未开张,想打听都找不到门路。
只有一些摊贩正在出摊,可她问时,那些人又只是摇头,缄口不言。
而且丐帮大会的事虽然闹得人尽皆知,可有关时间地点的内幕仍然只在丐帮内部流通。
少了花游笑的帮助,只靠他们根本无法撬开那些花子的嘴。
“归根结底,‘摇光’真的会为了一帮花子亲自出马?”穆青娥无功折返,再次思考起花游笑说过的话,“虽说丐帮人多势众,但主力也不在宣州。所谓‘有名有姓的乞丐’,我是不曾听过几个宣州人士。”
但秦鹿笑盈盈地开口:“会的。”
几人同时望了过来,商吹玉略有不满地啧一声,语气不善:“最好别让老师白忙一趟。”
“‘摇光’有必须忠于皇权的理由,这个理由足够让她亲力亲为,排除一切隐患。”秦鹿慢条斯理地说着,戴上幕篱,却撩开薄纱,露出半张含笑的面孔,“……可不要小看七星‘奉献’的决心啊?”
到了这种时候,他倒是承认自己七星之一的身份了。
商吹玉没好气儿地讽道:“是你在奉献,还是等别人奉献给你?”
可有了秦鹿的保证,凤曲七上八下的心思也稍微安定下来:“但我们毕竟不知道地点,难道只能守株待兔吗?”
话音戛然而止,再想起那个和花游笑一同失踪了的摄魂铃、昨晚无缘无故追随着花游笑的一群乞丐、以及花游笑大张旗鼓登上他们马车的举动……
某个猜想缓缓浮上心尖,他压下浮躁的心跳,将目光投向了这座刚刚苏醒的城镇。
小贩推车走商、店铺张罗吆喝。
天色刚亮,一路过来只有他们一辆马车,城关却早早地敞开,既不过问通关文书,更不过问一车人的姓名来历。
这是他们经过这么多的县城中,防备最为松散的一座。
可令仙县,同时还是观棠县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也是花游笑口中,丐帮集会的地点。
——当地县衙真的有可能这么随意吗?
即使他们就是这样松散,观天楼的“摇光”大人又会允许他们得过且过吗?
随着他的沉默,众人的视线也都移向了那道城门。
他们进城已有一盏茶的时间,若说刚到时摊贩来不及张罗,那还有点可能。可现在这些摊贩都已静悄悄观察他们许久,若是正经经商,早该抓紧些开张,央着他们照顾生意才对。
城门处的守卫照例举着长/枪,仿佛感受不到他们的目光。
凤曲咽了一口唾沫,移步走了过去。
刹那间,他感到后背汇聚了无数锐利的视线,仿佛横七竖八的小刀,阴惨惨地渗冷。而当凤曲彻底走近城门,进来时毫无异样的守卫,忽然便沉下了手腕。
铿锵的激鸣之后,左右两人低枪交错,猛地挡住了出城的去路。
“放肆!”商吹玉一声厉喝,一支箭矢飞逝而来。
然而不等箭尖撞开封锁,它在空中一滞,像是受到什么巨力的拦截,“啪”地湮作一团齑粉。
此刻,众人都听见猎猎的风动,在拂晓天幕之下,一道空灵的人声远远飘来:
“交出花游笑,饶你们不死。”-
凤曲终于想明白了。
花游笑那些异样的眼神、狡黠的笑脸还历历在目。
难怪那家伙这么简单就向他们服了软,难怪他这么笃信能帮他们找到“摇光”。
大虞朝深深忌惮着巫蛊之术,无论蛊人还是赶尸,一经查明,格杀勿论。
而赶尸一脉——尤氏,举族转业、隐姓埋名,没有被斩草除根已是圣恩眷顾,多年不曾听说他们的消息,就可看出尤氏一门是何等的谨小慎微、步步为营。
但花游笑却在如此紧张的时刻,还敢多次兴尸作鬼,和他们打得有来有回。
秦鹿口中足以引得“摇光”出山的“隐患”,从来都不单指宣州的丐帮大会。
包括花游笑自己,也曾半开玩笑提到过“有名有姓的乞丐”——即便他作为乞丐不是有名有姓,那他作为尤氏后人,还敢搅和聚众滋事的丐帮大会,绝对会成为“摇光”的肉中刺、眼中钉。
只要让人知道花游笑跟过他们,“摇光”就一定会找上门来;
而以他们的战力,未必不能和“摇光”分庭抗礼。
最终鹬蚌相争,花游笑那混球又缩在角落占尽便宜-
凤曲深深呼出一口气,阿珉的嗓音同时响起:
「退。」-
“boss——?现在是什么情况?”
五十弦的念头还未转通,只看见凤曲的背影在风中站得笔直。
他的气息沉稳下来,仿佛看不见只剩分毫距离的双枪,也听不见来自风里的警告。俄而,他便抬腕,手指勾落背上负剑的白布。
转回身时,那双缁黑的眼眸深如宙夜,又明如秋光。
可磅礴的杀气,已经毫不遮掩地涌了出来。
他以背相对,两个守门的官兵却先后喷出一口血来,长/枪坠地,委顿再不能起。
“躲开!”穆青娥把五十弦往路边一拽,堪堪闪开一名乔装成小贩的官兵扑来的长刀。
商吹玉纵身上檐,一个飞踢撂翻原本埋伏在那儿的弓箭手,再搭一箭,射中对面屋檐上的另一个刺客。
须臾之间,他已弓弦紧绷,耳朵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丝异动:“五十弦,照顾好她!”
他们当中武功最弱的就是穆青娥,但他要占高地以窥局势,实在无暇他顾。
秦鹿又总是立场莫名,鬼知道他会不会临阵倒戈,一时之间,五十弦就成了最佳的人选。
可话虽如此,五十弦连答应一声的空当都抽不出来——她和穆青娥已经成为众矢之的,而穆青娥的反应居然比她还快,回过神时,她已经被穆青娥拉着钻进了一条深巷。
所有佯装开店摆摊的商贩都是官兵,几乎就在“摇光”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们一起掀开伪装,张弓的、举刀的、擎枪的,齐如潮水向阿珉涌去。
商吹玉咬牙环顾,一眼判断出在场至少不下三四十人,他的箭绝无可能清扫全部。
然而还未等他想出对策,只见雪亮的剑遥映日光,刺眼的刹那,满地尽是痛嚎。
“商吹玉,别管他了,去找‘摇光’!”
穆青娥的呼喊传来,她和五十弦已经彻底没入深巷,匿身其中。
商吹玉定神再看一眼阿珉的方向,如此浓稠凌冽的杀气,又和他们初遇时一样。
老师在拔剑时,总会变得异常积极,和平日的老师大相径庭。
或许事关老师的秘密,他不会多问,但不代表不担心凤曲的安危。
难道要离开老师吗?
上次捉鬼的时候,老师就因他一时失察而被暗算,落得满背擦伤。
还有曾经,就是因为他的疏忽,老师才会消失不见……
「吹玉是没听到青娥的声音吗?」凤曲已经让出了身体的主导权,但见商吹玉就愣愣地守在屋顶,秦鹿更是早就不见踪影,「他该去找‘摇光’啊……为什么还不去呢?急死我了。」
阿珉不理会他,眼前剑光如织,若非凤曲三令五申不许杀人,他的剑早就逼着命门去了。
依他看,这些兵卒个个强健,衣甲精良,绝非寻常官兵。
正相反,这摆明了是“摇光”要置他们、或者花游笑于死地,不容有误,城中锐卒尽出。
但也没必要和凤曲争论,他的目的只有考试,当下也只是“摇光”。
商吹玉不追“摇光”,他追便是。
不过念头正动时,阿珉留意到檐上执着于他的那点人影,忽然撤去了。
商吹玉背着长弓箭筒,深深看他一眼,竟然放弃了留守,转头掠向方才“摇光”发声的去向。
“他去了。”阿珉简短地答应一句,凤曲也在欣慰,将注意转回当前,和他一同面对疾风骤雨一般袭杀而来的刀戈箭镞,惨叫一声,险些没有晕眩过去。
阿珉是手下留情了,却不代表这些敌人会跟着留情。
正是招架之间,阿珉背心大空,一阵寒意如针似的紧迫而来。
阿珉一剑逼退眼前,后脚飞踢三片残瓦朝后一挡。刀光密密地绞碎了瓦片。再等阿珉落足,扬起一幕黄灰,来人侧脸避过。
只此刹那,再转眼时,方才还被几十人围杀的少年已是身形飘渺,纵去城郭顶上,睥睨的目光冷厉如星。
一眼之后,他与众人的距离遽然拔开数丈,再等他们想追击时,那个身法轻妙的背影早就不见踪迹。
最后挥刀、也是距离伤及阿珉最近的府将握刀沉默。
半晌,她掀开头上斗笠,脱去官卒白甲。在满地被阿珉扫开的哀叫声中,惋惜地摇了摇头:“如此年少,杀心竟然这般可怕。”
“府君莫急,他本来逼退我们就该出城去,这会儿还敢追着‘摇光’大人,是他自寻死路!”
“是啊府君大人,有‘摇光’大人在,这少年和他的同党都会一个不落!”
被称为“府君”的女人身穿红衣,当即把刀一丢,却没回答一干官卒的安慰。
又是一会儿,女人道:“不对。那孩子的剑……似乎在哪儿见过。”
她的表情变了又变,似在琢磨什么怪事。
其余人都不敢出声打扰,倒是静寂之中,在阿珉和官兵砍倒的一片废墟里,走出了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
女人看向对方,瞳孔微震:“秦……”
即使换了女装,她也识得秦鹿的走姿和本相,若是刚才那少年是和秦鹿偕行,那么——
“小孩子不懂规矩,一上来就打打杀杀。”秦鹿手持玉牌,露出背面的三枚掌纹,“我们是来考试的,还请大人帮忙通传,别让‘摇光’随便动了杀心啊?”
女人握刀的手猛然一松:“考、考试?!正经清白的考试,你们干嘛和赶尸人搅和在一起?!”
“这个嘛……”秦鹿含笑收回玉牌,转过头,望向了阿珉远去的方向。
似笑似叹,他捻起一绺染得乌黑的发丝,语中调笑的意味却和从前无异:“那孩子太讨人喜欢,惹了豺狼虎豹,连鬣狗都会垂涎三尺,我也没有办法啊。”
“居然好意思说什么没有办法……?”
“这样不也挺有意思的吗?要是考试都变成走走过场的演戏,那才失去了筛选的价值。”
“‘筛选’这个词,就你最不配说吧?”
“唔,但我那边的淘汰率说不定是最高的喔?”
女人不耐烦地轻啧一声,抱臂别眼,但余光扫及秦鹿正要离开的身影,又不禁出声叫住:“我说——”
秦鹿微微顿步:“怎么?”
“宣州的考试,可不只是筛选而已,远比你那些玩笑残酷得多。你要是不想让那些孩子送命,还是趁早带他们绕道,放弃宣州吧。”
秦鹿泄出一声轻笑,举步走远:“刚出门就退缩,我要找的可不是那种人。”
“要是真出了意外,可别怪我没提醒!”
“不怪不怪,命数而已。”-
再说直追“摇光”而去的阿珉和商吹玉二人。
他们动身的时机有差,路径也不重合,一路自是不得偶遇。待阿珉追至县城中心,扫见四周民宅皆是门窗紧闭,不少门户根本无人居住。
少有的几间,此刻也不敢动作,都缩在宅中,只有偶尔透过窗缝张望外边,一旦和阿珉对上视线,又匆匆躲开。
几里路来,都是如此。仿佛当地百姓都已习惯了这样的兵戈之灾,也习惯了这样的冷清空落。
「宣州北怎么这么荒僻?」
凤曲不经心的抱怨,倒是点醒了阿珉。
此地不仅是令仙县,还是宣州北——那个传说中正闹妖邪的宣州北。
宣州北本身当然不可能这么荒凉,紧挨府衙所在的观棠县,便近乎和明城毗邻。明城地势平旷、耕地肥沃,是大虞至关重要的粮仓,自古以来,有粮的地方,又怎么可能缺人住呢?
阿珉道:“即使没有妖邪,宣州北也一定出了大事。”
丐帮集会、人口稀少、城门异样,桩桩件件都很蹊跷。
凤曲附和:「而且,‘摇光’是不是在躲我们?」
“何出此言?”
「直觉?主要是我们追着声音过来,却完全看不到人影……不是很奇怪吗?」
“她为何要躲?”
「也不见得是躲,就是——」
凤曲语音一顿,情绪陡然急乱:「不好!阿珉,我们快去找青娥她们!」
阿珉眉心微蹙:“她们怎么了?”
「‘摇光’的目的不是打倒我们,而是要找花游笑!在她眼里,一定是我们都知道花游笑的去向。相比之下,青娥当然是最好对付的了,她说不定就是派人拖住我们……」
话未说完,阿珉已经拔腿往回奔去。
他极其罕见地对凤曲的意见毫无异议。
是他疏忽了,“摇光”从来不是恋战的江湖人。
——而是朝廷忠诚的下属-
【推荐装备:玄品武器·明月刀(一刻钟)】
【确认兑换】
曲折的巷墙上传来脚步的声响。
缓慢轻悄,像一条虎视眈眈蜿蜒而来的游蛇,又像临终时分倒数的更漏。
五十弦沉息凝神,将穆青娥挡在身后。她看上去无比镇静,持刀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
【警告!玄品武器·明月刀已装备,当前对战角色具有高度危险性!建议撤退!】
【警告!当前对战预测胜率低于1%!】
而她即将面对的敌人,有关信息已经尽数呈上面板。
那些方块字挤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个令人胆颤的词组——观天楼七星之“摇光”、群英榜榜上第五。
墙上斜投而来,两把巨斧魁伟的倒影映入眼中。
随后才是来者高挑纤瘦的投影,和她居高临下、冷情不仁的问询:“花游笑,藏在哪里?”
五十弦步步后退,沉着面色,从齿关里挤出答复:“不知道。”
“……”
长影尽露,之后就是真身。
漆黑长袍罩掩着那条人影,背后巨大得近乎夸张的双斧让五十弦一瞬间幻视了歪斜的西方绞刑架。
“摇光”没有动斧,而是远远地伸出一只手,指向了她:“你走吧。”
五十弦怔了半晌,顿生狂喜,感到心脏活了过来,唯恐“摇光”食言,五十弦急忙牵起穆青娥,转头就想跑开:“感激不尽!”
然而后背一阵疾风扫来,五十弦忙乱中提刀一挡,震得虎口发麻,却连“摇光”是如何出手都未看清。
“大人你这是——”
“摇光”重复一遍:“把你身后的女孩留下,你可以走了。”
五十弦的喜悦骤然消失。
她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花游笑和我俩都不熟的。就是说,能不能让我们一起走呢?”
“摇光”的耐心便在这三言两语的对话间宣布告罄。
她一招手,巨压倾轧而下,五十弦立即感到手腕剧痛,再不松刀,只怕骨头都会迸碎。
被她护着的穆青娥的内力更是几近于无,比起五十弦,她只会更加难受。果然,五十弦听见一声压抑的痛哼,穆青娥屈身蹲了下去,脸色惨白,呻/吟着问:“‘摇光’大人为何只要我一个?”
“摇光”答:“有话问你。”
穆青娥的额角淌下几滴汗来,眼睛扫视着狭窄的天空,可惜没有看到凤曲或者阿珉的影子,她不禁懊悔起自己拉着五十弦躲进了巷子。
但五十弦一人显然不是“摇光”的对手,穆青娥咬牙隐忍,问:“大人想问什么?”
“摇光”这才停下脚步。
她从墙上跃下,影子显得奇长,可本人身材其实并不很高。
只是两把巨斧张牙舞爪似的,银亮的寒光迫人心弦,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心中发毛。
“我要问你……”
五十弦咬牙大叫:“小穆别理她!”
话音未落,她却感到身后荡过一阵冷风。
眼光刚扫过去,穆青娥原本所在的地方空荡荡的一片,五十弦心中揪紧,当即提刀就想扑向“摇光”。然而“摇光”的袍帽竟然也被那股邪风拂落,露出一张眉头微锁的脸来。
她绑着小孩似的双髻,脸若圆盘,杏眼桃腮,长相稚嫩,气质却很冷冽。
注意到五十弦的视线,“摇光”却不在乎,自顾自仰头看向天空。
一道衣影如花瓣似的掠过她们的余光,片片飞绽,风里还透着一股冷香。
接着,便听到有人的笑声低沉悦耳:“我们可是考生,不能平白无故伤了性命的。本来是想托府君转告你的,可她脚程不如我快,我只好亲自过来,冒犯了你的规矩,别置气啊,微茫。”
“摇光”本名微茫,应声看了过去。
她照旧眼中无波,手却伸向了后背的一把巨斧:“是你。”
长风吹拂着幕篱的白纱,蒙眼的白布不知去向。
秦鹿那双金色的眼瞳便落落大方地朝向众人,高踞墙上,笑意妍妍:“咦,我已经足够惊动你的一把斧子了吗?”
微茫面对敌人大多不会亲自出手,即便出面,也不一定动用斧子。
迄今为止,秦鹿都只见过她用一次单斧,那次的对手,还是朝廷派来探她底细的衙内第一高手。
微茫未作应答,四周寂静,可是四人的呼吸声,都像兵荒马乱的交戈。
那把斧子的柄长足有半人高,斧刀更是银亮锋利。
刃锋寒光猛绽,斧面宛如一张银盘,盛载低矮的墙垣屋落、惊悸中的五十弦、及风中簌簌飘落的柳芽飞絮。微茫那张清秀文弱,却让人不敢小觑的面庞就在盘后露出一双眼:
“……考生?明白了。”
看上去足有千钧重量的巨斧被她单手舞动,威风凛凛,像是连四下空气都被切断流通,只有眼花缭乱的刀光让人心寒。
秦鹿一向含笑的神情也微微动了:“微茫,你真的明白了?”
话音未落,黑沉沉的巷弄拐角疏忽刺出两条人影。
二人都着黑衣,尽是高手,如两尾玄鱼纵伏高低,上下杀了过来。甚至听不见他们的脚步,仿佛踏着轻风过来,袭向微茫空落落的后背。
然而微茫头也不回,单手的大斧只用一手秉持,向后扫起一股劲风,四五枚暗箭飞刀犹如密网扑向了她,又被斧头无一例外地砰砰击飞。
偷袭不成,两人立即后撤,微茫并不恋战,反而举斧朝前一劈。
原本空无一物的前方,忽而倒飞出一道青影。阿珉空中旋身,足下踏尘,险险擦出五六尺距离,落在微茫背后——如此一来,他同五十弦便前后夹住了微茫,只是方才被微茫挡下的暗箭飞刀,犹如泠泠飞雨一般当空袭来。
掌中剑一转,阿珉斩落袭击,微茫应声转脸看他:“你是——”
她看见了少年周身几乎凝作实质的杀气,那双眼睛看似清澄明亮,往深处窥寻,却能感受到其中压抑藏匿的凶狠和欲望。
十七/八岁的少年,居然能长成这副杀气腾腾、凶神恶煞的模样。
微茫眼神微暗,斧光冷冷:“你也有问题。”
但听当空一声鸦叫,泛着乌光的弯刀从后奔杀而来。五十弦悄无声息地逼至近前,微茫眼风一掠,让步挥出一斧,奈何她的斧刀反而成了五十弦借力的踏板,一刀不成,她又翻跃过去,又是一刀砍向微茫的后颈。
秦鹿提起穆青娥的衣领,遥遥递来一个笑容。
微茫再一眨眼,脖颈处杀意炽盛,秦鹿二人却已不见踪影。
“……秦、鹿。”微茫几乎把那个名字咬碎,旋即举斧倒劈,引起赫赫流风倒灌而去。五十弦虽然刀光未老,却也不敢和如此刀斧硬碰硬,这巷子狭窄,本该制约着微茫的斧子,可她居然还敢不闪不避,可见很有几分把握。
这会儿被秦鹿夺去了穆青娥,五十弦和阿珉又先后缠上脚步,最是微茫怒火熊熊的时候,除非以死相拼,却也没什么办法了。
但没等她定下死志,衣襟被人往后一拉,擦肩而过的是一把青锋。
金光熠熠的剑柄倒映天光,耳廓闪过冰冷的警告:“退下。”
在那庞然的斧影笼罩之下,少年衣衫猎猎,横剑阻去,玄青眸里锋芒激迸。
碎末星火于深巷中一路连溅,骇人的杀气扫开一切屏障,彻底爆发出来,如一头猛虎扑向微茫。而微茫同样不退半步,气势汹汹。
阿珉身法剑招俱显轻灵,微茫则是八风不动、泰然如山。
剑斧披拂、鸣声激越,五十弦越看越觉震撼——阿珉以轻击重不落下风,微茫单出一斧却能和阿珉周旋。
这哪里是两个人,分明是两个怪物!
可是不等她再看一阵好戏,长巷之外响起一阵脚步。
拖甲带兵的衙卒终于找了过来,其中还有一股尤其惊人的刀意,敛藏其中,蛰伏窥伺。
“boss,不要恋战!”五十弦提刀欲去拦截,眼尾却扫见阿珉一剑刺进了微茫肩胛,不等高兴,微茫竟然毫无痛觉一般再次举起负伤的右臂,丝毫不见阻滞,就此劈砍下来。
若是让她一斧砍中,只怕阿珉不死也要落个重残。
五十弦当即掷出明月刀去,刀光如剪,断开斧子直坠的气势,而她自己飞扑而去,系统紧急响应,手中再多一把黄品照雪刀,自上而下攻向微茫。
微茫受了重创,依旧没有拔/出第二把斧,而是冷冷看了两人一眼。
官兵涌进巷子,为首的女府君大喊:“‘摇光’大人,他们只是一队考生,想是被花游笑那厮利用而已。望您手下留情,不要伤人性命——”
血腥味早已在风中散开,五十弦刀光将至,却见微茫竟然弃了阿珉,转身朝她一掌拍了过来。
掌风凛冽,五十弦下意识便闪步避开,不料恰好让出半个身位,微茫伺机一跃,躲开阿珉的剑,又往五十弦肩上一踩,借力登上矮墙,连纵屋檐,滴落一路的鲜血,飒飒离去。
五十弦被她踩得一软,砰地砸向阿珉。
阿珉眼眉刚皱预备追寻微茫,可不知何故动作一顿,鬼使神差地抬手接了一下五十弦。
这一接,二人摔在一起,杂乱的脚步声后,府君带着兵卒赶至。
只可惜,“摇光”微茫,在众人眼中再次不见了身影-
——除了两支穿风破云,同时刺穿微茫双髻的箭。
擎弓之人距她足有四五座屋顶之远。
就这样遥遥等待着微茫冲破围杀,钻出巷弄,在一刹那射出完全足以夺她性命的箭。
微茫静了片刻,看向敌人。
那是一个和刚才两人年纪相仿的少年,金丝白衣,乌发如墨。
和阿珉、五十弦两人炽烈的杀气不同,甚至和秦鹿纯粹的玄妙轻功也不同,这个少年是真正的蛰伏,一直隐藏在极深的暗处,连她也毫无察觉。
“……”微茫开口,“考生?”
商吹玉答:“在下商吹玉,瑶城人士。与同伴一齐来寻大人求个许可,刀剑无眼,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微茫问:“为何不和他们一起围攻?”
若是那样,说不定她就要拔/出双斧应对了。
“我们要的只是考题,而非大人的性命。在下希望成为老师不可替代的助力,而非单纯的一把弓箭。”商吹玉收起长弓,对她一礼,“但不知道,是否还要补上什么论证?”
假如微茫继续为难他们,他也不惮立刻欺身上前,再和微茫近身缠斗。
而微茫静静打量着他:“商吹玉,秦鹿,你们还是凑到了一起。为何队伍中不见商别意的影子?”
商吹玉皱眉:“他是另外的队伍,另外的路线。”
“……原是如此。”
对答之间,微茫便感到身后多了一道呼吸。
不消转脸,她也知道秦鹿那厮看够了戏,这会儿又返场和她捉弄了。
不过,只是作为考生,闹到这一步也就差不多了。
“你们当真不知道花游笑的事?”
“确实不知。”
“昨晚有人来报,亲眼看着你们坐了同一辆马车,为什么到了令仙就分散了?”
秦鹿失笑:“那你该问花游笑去嘛。”
微茫白他一眼。
这人还把穆青娥藏好了才来,明摆着是和她作对。
不过,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观棠县观天楼,你们去了,报上名姓,有人会带你们去考场。”微茫戴上袍帽,警告似的甩了一记眼刀给秦鹿,“下次考试再用影卫,本座绝不认可你的资质。”
秦鹿道:“可我武功不好嘛。”
“……”
“好吧好吧,你的建议我记下了。”秦鹿笑眯眯地揉揉微茫脸蛋,“下次再议~”
微茫拂开他惹人讨厌的手,再看商吹玉一眼,随后纵身连跃,隐没在楼宇之间。
余下两人都不愿看对方的脸,默默跳去巷中,想找凤曲等人的踪迹。商吹玉走得更急,秦鹿懒懒缀在后边。
沉默中,血腥气侵入鼻腔,商吹玉的表情一紧,自然没有逃脱秦鹿的眼睛。
秦鹿慢条斯理道:“小凤儿那副样子,不可能吃亏的。”
商吹玉这才缓缓扭过头来:“……你是为了那个才加入我们?”
“那个?”
“老师的秘密。”
秦鹿微怔,继而放声长笑:“那种东西也值得我亲自过来?莫非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校场师傅,没见过有点天赋的弟子,看谁使剑厉害,就要上赶着追求。”
商吹玉眼眉微压,肃道:“无论你是为了什么,若是对老师不利,我一定要你后悔。”
出乎意料地,总是对他假笑敷衍的秦鹿竟然收了笑声,抱臂倚墙,含笑睨他一会儿。
“小凤儿可是本座的同道中人。本座爱惜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伤他害他。”
商吹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想开口大骂,却听秦鹿继续道:“……若能一道夺魁面圣,真是再好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是认真的,队伍之中,也只有你不相信。”
“……”
“吹玉啊,我还挺高兴和你们一起出门的哦?”
第039章 观棠县(修)
和微茫一起行动的府君, 名唤胡缨。
虽然众人称她府君,但她实际的身份,是和无二散人一样的观天楼守楼人。
在和微茫的交手之后, 五十弦的肩膀一片青肿, 凤曲的衣服也被刮破不少,好在都无大碍。
穆青娥给两人上药, 驾车的重担就落到了商吹玉头上。
而微茫此行没能拿下花游笑, 本人也不知去向,胡缨却不知从何得知了凤曲一行人已经拿到认可,甚至笑着丢来一瓶金疮药。
“比起我们,‘摇光’大人的伤势好像更加严重吧?”凤曲回忆起那一剑刺入的手感,还是心有余悸。
虽说那是阿珉刺去的一剑,但他们既然一体双生, 该赔罪的当然也要一起。
胡缨打马徐行,和他们的马车齐头并进。她本来是被“摇光”临时叫来,没能抓到花游笑,现在就要独自返回观棠县,正好路上和凤曲等人聊聊闲话——胡缨倒不忌讳,甚至颇为享受。
“那有什么紧要的?我们大人没那么娇气, 不妨事的。”
“娇气?”凤曲想起那一股股直飙面门的滚烫的血, 不禁哆嗦, “再不娇气, 也会疼吧?”
五十弦一边让穆青娥上药, 一边忍不住接过话头:“她真的不怕疼吗?那剑刺进去的时候, 她居然完全没感觉一样, 都不捂一下伤口,直接就……”
胡缨笑吟吟转移话题:“我们大人心志坚定。”
凤曲却品出一丝不对。
微茫的动作的确太流畅了些, 寻常人哪怕再怎么视死如归,也不太可能完全不受剧痛的干扰。阿珉那一剑刺得极深,换作别人,只怕当场就会气虚委地,奄奄一息。
不过,微茫已经认可了他们队伍,他也不好再问。
“请问,‘摇光’认可的标准是什么呢?”穆青娥冷不丁开口,“是因为凤曲刺中了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如果是以刺中为要求,恐怕不少队伍都达不到吧。”
今日见识了微茫的本领,就能看出她的能耐不容轻视。
之前还说只要围攻就能拿下,但她只身一人,也能同时应对来自凤曲和五十弦两人、以及秦鹿两名影卫的截杀。
要知道,这围攻微茫的四个人单拎一个出来,都是外界傲视群雄的存在。
如果一定要伤到微茫才能得知考题,那对考生也太残忍了一些。
胡缨眉梢微抬,笑说:“刺中?这个条件有些过于严苛了,大人岂会这么不近人情。不过要说‘标准’,其实也是看大人自己的心情,但据我观察,有一种人是万万不可的。”
穆青娥隔着车窗对她抱拳行礼:“洗耳恭听。”
“唔,其实你们队里就有一个呢,我原以为是绝对不会让你们通过了。”
凤曲瞪大眼睛:“我们?谁?”
“就是杀心过重、野心过盛之人。”胡缨竖起一根手指,“朝廷要选的是武林盟主,又不是第一刺客,我们大虞还是讲究礼义仁德的,即使是江湖人,侠气可以,煞气还是不行啊。”
五十弦摇头晃脑,拖长尾音:“煞气还是不行啊——”
穆青娥轻啧一声,也把目光投向了凤曲。
凤曲仍旧扒着窗户,苦思冥想:“煞气?我们有谁杀气重吗?”
思来想去,凤曲哎呀叫唤:“不会是说花游笑吧?大人明察,我们和他真不是一路的,我们个个都是守规矩讲道德的……”
“小凤儿,”秦鹿一手合上车窗,笑着打断了他,“我们快到了哦——观棠县。”
话音刚落,胡缨的提醒也在车外响起:“观棠县内门户紧闭,比令仙县管得更紧。你们的目的地,是城西北的一座酒楼,叫百里酒庄。你们过去,就报我的名字和商公子的名字,那儿的人自然晓得你们的身份。”
五十弦问:“这是主考方指定食宿吗?不会趁机涨价吧?”
胡缨噗嗤一笑:“是给你们免去食宿。酒庄里居住的都是考生,也有观天楼的门人在那儿等候,他们会为你们述明宣州考试的全部内容。”
“我再最后提醒你们一遍,也是看在你秦鹿算我们半个同僚的面上。
“这趟考试事关重大,说是关乎你们乃至你们族亲同门的脑袋也不为过。一旦住进了百里酒庄,就是死生不论。”
胡缨一勒马缰,隔着车窗虽然看不见秦鹿表情,但她还是仁至义尽,把自己的关切都说个干净:“若是遭遇什么你们不能处理的意外,都可以到观天楼来寻我——当然,那时就不是平白无故的帮忙了,都是明码标价的交易。但愿你们不会沦落到那步田地。”
这说的,就是类似前世阿珉所作的“交易”了。
一根手指、一颗眼珠,想想都浑身发疼。如果可以,凤曲当然也不希望重蹈覆辙。
说罢,胡缨也不等他们道谢,对着车厢拱手一礼,便一振马鞭,长笑而去-
正如胡缨所说,观棠县内比令仙还要冷清。街上来往的兵卒甚至比行人商贩还多,层层防守,,人人面上都带着恐慌,好像全城都已陷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
凤曲已经猜不出是官府禁止百姓外出,还是妖邪引发的混乱让居民不敢再露面。
总之,这一路由南而北的差别,也让他理解了为何“妖邪之说”如此荒谬的谣言会有人听信,两地对比,实在让人唏嘘。
好在百里酒庄并不难找,它是观棠县有名有姓的酒楼,随便寻个巡街的官兵问路,就能打听到百里酒庄的地址,接着长驱直入,毫无阻拦。
百里酒庄外,两道身穿黑袍的人影守立门前。
二人面庞干瘦,气息却很祥和宁静。端守的姿态如两座老石,极易被忽视过去,众人却明白,越是这样气势沉着的前辈,越是不能轻易招惹。
商吹玉勒马停车,凤曲等人鱼贯而出,在酒庄门外站作一列,凤曲为首,朝两位老者见礼。
“冒昧叨扰,是胡缨大人让我们来此。”凤曲顿了顿,道,“说是报上‘商吹玉’的名字即可。”
两人不卑不亢地还礼,也不检验他们身份。
其中一人将桃木削的手杖往地上一拄,紧闭的大门豁然震开,露出庄院内里宽敞的青石路道。另一人信手接过马缰,唇里吹出一声口哨,双马便自发跟了上去,不消牵引,亦步亦趋。
“随老朽来吧。”开门的老者忽出人言,也不多看,默默领着一行人徒步走进门内。
凤曲左右看了两眼,心下一横,跟着走了进去。
这一条路约有百尺左右,并不算远,两侧植株攒簇,最惹眼的便是一棵古槐。
槐上停着三两只黑鸟,老者过时,黑鸟并未惊动,但等凤曲跟上,啼鸣声声,群鸟乍然飞离了枝头。老槐无风自动,凤曲才留意到,槐下一泓小池,池畔一个小童捧书慢走,边走边读,但他脚步过处,也没有雀鸟惊飞。
难怪微茫不许煞气太重的人进入。
无论是两个老者,还是这名小童,凤曲都能看出他们虽然面相淡泊,但多半深藏绝技、不可小看。可他们却能毫不刻意地融入这片山水——仿佛一身兵戈锐意都能敛藏进骨血,半点不会惊扰自然。
随着脚步深入,他们来到主楼之前。
老者抬手推开大门,袍帽适时脱落,云冠岌岌,更显得他仙风道骨。
老者道:“诸位请进。”
方才读书的小童不知何时也近到跟前,帮忙扶住另一扇门,凤曲分神间和他对上眼神,见他眼睛弯成月牙,笑容乖巧而机灵。
接着,进来的就只有小童,老者独自返回门外去了-
主楼的楼层呈环状分布,敞开的中庭由多层共享。
众人踏进门槛,扑面便是一指劲风,凤曲站在首位,刚和小童对上笑脸,强风吹起他的鬓发,最具威胁的杀气却在他眼前静悄悄地化开。
小童翻一页书,笑容垮下:“华少侠,再对新客人出手,贫道可要报给师父了。”
随后,他又看向凤曲:“倾少侠,好本领。”
凤曲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华少侠”才从二楼钻出脑袋,和他一起露面的还有数不清的侠士,一片好奇的眼睛围绕着中庭里的几人,尽管无人开口,凤曲还是仿佛听到了嘈杂的私语。
“玩笑而已咯!新人不会这么计较吧?”华少侠扶着阑干,嬉笑着对凤曲抱拳行一记吊儿郎当的礼节,“有点本事啊,新人,叫什么名字?我先报上,在下华子邈,师从常山剑派。”
在他身边神色各异的,想必就是这个华子邈的同伴。
华子邈端详着凤曲表情,目光落到他背上的剑,嘿地一笑:“呀,你也用剑!我只看出你内力浑厚,不想还这么有缘。要是有机会,你我切磋两招啊,如何?”
凤曲不动声色还他一礼:“在下且去岛倾凤曲。”
华子邈道:“哦哦,且去岛……”
话音一滞,在二三楼骤响的惊呼声中,华子邈猛地转头探出大半身子:“且去岛?!”
三楼又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喊:“凤曲少侠,你们也拿到‘摇光’的认可了吗?”
凤曲循声看去,正是曹瑜在对他们拼命挥手,面上的喜悦不像作伪。
小童道:“少侠不仅长得好看,功夫厉害,人缘也很不错呢。”
秦鹿早就戴好幕篱,闻言含笑依偎过去,搀住凤曲的胳膊,掐声说:“当然了,我家夫君自是才华横溢、无所不能。”
凤曲:“……”
凤曲挂着笑脸试图推开秦鹿,未遂,还是商吹玉从后伸手过来,把两人强行撕开。
华子邈从二楼翻身跳下,腰间悬剑随他动作摇晃着,一条红缨飘来拂去,就和他的语气一样轻浮。
没等凤曲开口,华子邈像看什么稀奇东西一样迎了过去,口中啧啧:“且去岛啊!那不就是剑祖和小剑仙的门派么?我本来看你长得粉头白面,还以为是三个姑娘养的姘头,没想到阁下很有来历嘛!”
商吹玉冷下脸来,上前半步:“你说话最好放尊重些。”
华子邈傻傻地抬起脑袋,还是二楼再次飞下一个身影,他的同伴同样把华子邈往身后一挡,赔笑道:“抱歉抱歉,子邈是个剑痴,不通人情世故。说话得罪了,但他真的没有恶意,少侠别往心里去。”
同伴也和商吹玉一样,背着弓箭,笑容滴水不漏。
五十弦倾身过去,和他对上眼睛:“哎,同样是adc,这位说话就比主角哥好听多了。主角哥,你也别跟小华计较,你说话比他好不到哪去。”
曹瑜急匆匆从三楼下来,把两人一起往身后拽,又对凤曲赔礼:“他们都是我的同伴,不过先前来不及和凤曲少侠介绍。啊,方才听说凤曲少侠报了姓氏,是姓……”
凤曲答:“我从师姓,姓倾。”
——虽然事实上是从母姓,但倾九洲的背景,也不便对人提起了。
曹瑜面色一怔,和同队的弓箭手交换一记眼色,便突然对凤曲一拜:“原来是倾少侠,失敬失敬!”
且去岛上能跟着姓倾的师父,怎么想,都是传闻中那个刚刚登陆的且去岛首徒了。
小童看了半天的戏,书也翻得哗哗响。
等他们寒暄完毕,二三楼的其他人还在兴致勃勃地旁观,他便出声叫停:“好了,今天‘摇光’大人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想来倾少侠一队就是今天唯一的新人了。其实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今晚就有一场正式考试,具体事宜,还请移步房间,由贫道专门介绍。”
他们来得算晚的,空房只剩三楼还有。
两人一间房,秦鹿又成了唯一剩下的那个,当然,他是求之不得。
小童先把几人叫到一起,寻了一间房,亲自给他们倒茶。
他看上去也就不到十岁,说话却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很符合凤曲心中对道派的印象。
见五人都已落座,小童先问:“贫道先认一下脸,倾少侠、商少侠、穆少侠、秦少侠……您是姓五吗?”
五十弦道:“叫我冰蝶雅晶雪之梦女皇陛下也行。”
小童:“……”
小童:“贫道要报给师父听。”
凤曲哭笑不得,急忙拉回话题:“我们来时听胡大人说,考试内容都要到了酒庄才能知晓。不知道长现在能否明示?”
被叫了一声“道长”,小童眼睛锃亮,立刻端袖清嗓两声:“贫道当然可以明示!嗯……首先就从本次考试的规则说起罢。”
“你们可能还不理解,为什么连得知考试内容的初步考核都要惊动‘摇光’大人。事实上,这次考核不仅仅关乎考试,还关乎宣州百姓的安危,我们不得不慎之又慎。
“百里酒庄的客房,主楼侧楼一道计算,顶天了不过一百间。所以我们至多只能接纳两百名侠客。你们已经是倒数的了,再晚些来,除非先前的考生死掉,‘摇光’大人都不会再给出许可了。”
凤曲一愣:“等等等等……您刚才是不是说了‘死掉’这个词?”
小童点头:“就是死掉。包括你们在内,酒庄里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死掉。更具体一点,不如说……现在在观棠县、令仙县这几座靠北的县城里的人们,我们是一起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
“或许你们过来的路上也听说过这件事。两三个月前,我们几座县城环抱的不正山出了一条蛇妖。你们是不是还当玩笑?但连贫道也亲眼见过那个蛇妖幻化的人形,它的笛声能勾动蛇患,那些野蛇无论长短强弱、无论曾经伤不伤人,听了蛇妖的笛声,就会对路过行人群起攻之。”
“先是一个樵夫被蛇咬伤,后来受伤的居民越来越多,县衙接到报案,便组织了专门的队伍上山打蛇。正是那天,他们共同目睹了那个恐怖的蛇妖,铺天盖地的游蛇织成大网,将他们全数赶尽杀绝。”
众人听得越发沉默,凤曲不自觉握紧了拳。
小童接着说:“就在官府联系上观天楼寻求帮助的时候,他们又发现,被蛇咬了都不是大事。最致命的,是见过蛇妖和蛇灾的人,都莫名害了怪病,卧病在床期间,凡是靠近的亲朋好友,一律未能躲开——那就是蛇妖的报复,它诅咒了他们。”
“诅咒?”凤曲皱眉,“这种诅咒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小童正色道:“死。而且死状极其恐怖,个个死前都曾百般挣扎、痛痒难耐,那些症状贫道也无法描述。不过,宣州的考试内容就是以此为题,所有考生都要投入这场战争,只要剿灭蛇妖,到时还活着的考生,一概就算作通过考试了。”
穆青娥问:“那要是都死完了也不能杀死蛇妖呢?”
“……按照当前的意思,就继续招揽考生。几万考生都是江湖才秀,总不至于奈何不了一条蛇妖。”
秦鹿则问:“听上去,这诅咒很严重啊,你们为什么不向其他州府或者朝都求助?”
小童答:“那就不是贫道能打听的了。不过上面的人做这个决定,总有他们的理由。先前撞见蛇妖,精神崩溃试图逃窜的考生也有,不过嘛——现在的观棠县是可进不可出,一旦进来,蛇妖未除,就不可能再放你们出去了。所以,为你们好,还是安心帮宣州解除这次灾患吧。”
五人交换眼神,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
凤曲问:“之前道长还说‘今晚就有一场正式考试’,这是什么意思?”
“嗯,这就是贫道接下来要说的。”小童用手指蘸了一点茶水,以桌为纸,画下一根竖线,“其实你们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上山参与今晚及以后的剿灭战,二是……所有遭受诅咒之人,为免殃及他人,我们统一安置在县郊的一座庙里,如果考生里有精通医术,或者实在不愿上山的,可以去那座庙里帮忙照顾。
“不过,上山的危险是直面蛇妖,留守庙里的危险,就是同样遭遇诅咒。可以说二者都不好过,端看你们作何选择了。”
不知是不是凤曲的错觉,小童说话时,他瞥见穆青娥的左手一抖。
小童的介绍到此结束,接下来就是他们思考“选择”的时候。
为了给他们留下些许空间,小童把茶水泼进了盆栽里,便起身告别,推门出去。留下几人坐在房里,虽然沉默,但各自心中都很快有了决断。
凤曲首先开口:“我只能上山去看看蛇妖了。”
他一不会医术,二不会照顾,去了庙里,说不定本来还有救的人们反而要被他折腾死。
商吹玉紧跟着:“我和老师一起。”
秦鹿对凤曲眨一眨眼:“妾身也陪夫君一起,夫君可不要被那蛇妖勾引了去。”
就只剩下两个女孩,五十弦左右各看一眼,试探着问:“小穆,你怎么想?”
在他们看来,穆青娥的武功绝对到不了面对蛇妖的水准。如果那蛇妖真有传闻里那么恐怖,那一群凡人恐怕根本拿它没辙,上山归根结底就是一条死路。
而且小童说到“精通医术”时,分明是多看了穆青娥两眼的。
身为太平山的弟子,悬壶济世乃是世代美名,无论怎么想,穆青娥都更合适去庙里帮忙。
但这样清晰的选择,穆青娥居然迟迟没有开口。
凤曲想起了此前穆青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议改道,可惜他们最终还是朝着观棠县自投罗网,现在进退两难,说不定穆青娥也正烦躁。
凤曲问:“青娥,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不是。”穆青娥放下茶杯,面色沉静不变,的确也不是什么悲伤气愤的模样。
她随后叹息一声,道:“不过,我也只能去庙里吧。”
不管她能不能救那些被诅咒的人们,至少她的确不是能和蛇妖对战的人。
五十弦顿时更犹豫了:“那我怎么办?”
“你身上还有伤,暂时也不要上山了。既然今晚就有行动,就由我们三个先去山上看看情况……但愿只是三人成虎,说不定蛇妖根本是子虚乌有。”
凤曲说罢,又想起微茫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知道花游笑怎么样了。令仙县的丐帮集会,莫非全是假话?”
正说着,房门忽然被人重重一敲。
华子邈的笑声隔着门透了进来:“新人!聊聊天啊,你们不无聊吗?聊聊天吧,找我打听一下情报啊,且去岛的那个凤什么?凤、凤……小凤啊!出来和我比一下剑嘛,我好想见识一下且去岛的功夫,你们出来聊咯!”
凤曲:“……”
五十弦长吁一声:“小凤啊,小华找你呢。”
商吹玉提箭起身:“我去和他说。”
话虽如此,但他的架势分明是“我去宰了他”。
凤曲把人拉住,摇摇头:“由他去吧。”
然而没有等到回应,华子邈的叫喊更加激昂了:“小凤啊!聊聊天嘛,你名字很好听诶,是你师父取的吗?我名字也是师父取的,你看我们好有缘分啊,求你了,跟我打一下吧,满足我一下咯,我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缘人啊!”
凤曲:“………”
穆青娥腾地站起,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她几步上前拉开了门,华子邈刚刚露出喜色,却被她指间一根银针扎进颈前二寸。
华子邈的话音顿时一蔫,难以置信地捂住喉咙:“?!”
穆青娥道:“吵死了。”
华子邈瞪圆眼睛,发不出声,却也急忙用脚顶住门,食指拼命在空中笔画,像在写什么字。
凤曲看了一会儿,再联系他那副震惊无匹的表情,立刻理解了那两个大字——
“神医!!!!”
这回连穆青娥也懒得理他,一脚踩得华子邈吃痛缩脚,门砰地砸上,再不理会这个聒噪的剑客了-
最终,穆青娥和五十弦一道选择县郊庙里,三个男人则收拾行装,准备着参加夜间的行动。
凤曲报过门派身份,再开门时,大受众人欢迎。
除了华子邈还不放弃和他切磋,其余人等都对“且去岛”的头衔颇为崇拜。
更不提“倾凤曲”这个名字已经经历瑶城,传闻中,他连凤仪山庄的两个公子也能摆平,还有那早已传遍大江南北的徒手登崖,随心一“弱”的著名故事。
凤曲只消举着酒杯傻笑,就能被所有人解读为胸有成竹、意味深长。
被穆青娥临走才拔取银针的华子邈仍然不长记性,和凤曲坐在同一张桌边,忽然问:“我刚贴着门听你们说话,听到你们在说什么丐帮集会的事,你们也知道那件事吗?”
曹瑜面色微变,一掌拍向他的脑袋:“荒唐!怎么可以偷听别人说话?”
华子邈抱住头,困惑极了,也委屈极了:“我听力好啊,为什么不能听?”
“这是礼貌问题!”
“礼貌?我很讲礼貌啊,我刚才都敲门了!”
“不是敲门就算礼貌,而且你那种力度根本是砸门……”
华子邈照旧不解,看得凤曲都有些怜悯,侧头问商吹玉:“山上和海外都是一样与世隔绝吗?”
商吹玉面不改色:“老师比他强多了。”
华子邈:“?”
曹瑜知道同伴又闹了笑话,他自己也是啼笑皆非,好在同桌的都是熟人,也不至于真的翻脸。
见凤曲等人也没有太在意华子邈偷听一事,曹瑜暗自松一口气,介绍道:“子邈各位也认识了,这位是明雪昭,和我一样,都是记在十方会的游侠。”
明雪昭就是他们当中用弓的人,应声对几人一礼。
他长得眉目端正,年龄大概在曹瑜和华子邈之间,看上去二十出头,神气明爽。
曹瑜继续说:“我们队伍里也有医师,已经去到庙里了,此外还有一个剑客随行。”
他仔细看了一遍凤曲的队伍配置,笑说:“我们两队的确是有缘呢。”
虽然看不出秦鹿的武器,但一个剑客、一个弓箭手、一个医师总是没错的。
凤曲对曹瑜并无恶感,包括华子邈,虽然显得冒犯,但也不至于踩到痛脚。
他便同样介绍:“这是吹玉,擅用弓箭,弹琴也很好听。”
曹瑜恍然大悟:“原是那位大名鼎鼎琴客?听说二公子一曲千金,有价无市,久仰久仰。”
商吹玉淡淡还了一礼。
“这位是阿露,没有门派,不过一路帮扶我们许多。”
曹瑜同样致礼,秦鹿以帕掩面,柔柔地还礼。
这样便算三人熟悉了彼此,正巧后厨里端出菜来,华子邈一脚踩上长凳,兴奋地拿起筷子:“吃饭吃饭,吃饱了今晚干场大的!”
明雪昭见他舔过筷子还要夹菜,实在忍无可忍,主动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华子邈的碗里:“你吃这个。”
华子邈大叫:“凭什么?我要吃肉!”
曹瑜低声对凤曲解释:“他们两人向来如此,请别见怪。”
凤曲笑着摇头:“无妨的。”
曹瑜继续问:“不过,刚才子邈提到了丐帮集会,抱歉,不是我有意打听,只是有些好奇。您几位不会是……还被那个叫花游笑的花子缠着吧?”
凤曲怔了片刻,答:“只是路上偶遇过一次,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不过丐帮集会确实是件大事,虽然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连我也听说,‘摇光’都为此事忙前忙后,很担心丐帮成功集会呢。”
凤曲问:“这是为何?”
可曹瑜也只能摇头:“想是丐帮人多嘴杂,吵闹起来太烦人?如今观棠县不许闲人进入,想要探听消息也不容易,具体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了。”
凤曲和商吹玉、秦鹿二人互看一眼,但三人此刻也分不出心思再想丐帮,只是把曹瑜所说暗自记下,便讨论起今晚上山的筹备去了-
穆青娥和五十弦自打接受了任务,便由先前吹哨的老者引领着,徒步走去县郊。
好在二人都有武学功底,只是走一段路,虽然有些疲惫,但也无伤大雅。
老者带着她们一路走出北边的城门,也无官兵阻挡,再向西十里不到,就看见一座孤零零的庙宇矗立风中。庙外一棵略显沧桑的榕树垂下厚荫,庇护着这座并不算气派的老庙。
接着,庙内走出两个洒扫的小僧,也和酒庄里道长打扮的小童差不多年纪,二人双手合十口宣佛号,对着穆青娥两人行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二位施主愿来此处照料病患,定会佛缘深厚。”
穆青娥不动声色,五十弦只好硬着头皮寒暄:“平身平身,免礼免礼。”
两个小僧旋即转身引路,五十弦再回头时,那个带她们过来的老者已经不见了身影,仿佛凭空消失,踏行无痕。
首先穿过三门——自是走了边门,迎面便是主殿“山门殿”。
小僧带她们先向殿内两尊金刚行礼,之后便免去一系列的繁文缛节,引去钟鼓二楼之后的两边侧殿。侧殿里供奉的佛像,五十弦自是认不清楚,但在进门前小僧交给两人各自一条白布,用以遮蔽口鼻。
随后,他们向佛像一礼,便一齐推开了其中一座。
五十弦凑近去看,豁然大惊:“这是什么?”
只见庄严的宝像之下,赫然是一个能够容纳一人入内的地洞。
然而两个小僧对她摇了摇头,道:“请施主进入。”
“进、进入?!”五十弦一把拉住穆青娥,“不行,我们不去,这都什么怪东西?”
可出乎意料地,穆青娥挣开了她的手。
“小穆,难道你要进去?”
“……不去不行吧。”
“什么不行?!这地方阴森森、怪遭遭的,别进去了——”
话音未落,穆青娥却已蒙住口鼻,探脚踩上了通往地下的悬梯。
五十弦劝也不是、拉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深入地下,急得两脚直蹦,可系统里搜不出来任何有关这个地方信息——这也难怪,主角不曾经历的,剧情里就不会出现,她也更不会看到了。
直到穆青娥彻底不见了身形,两个小僧就在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她。
五十弦走来走去,终于心下一横,咬咬牙,对两个小孩各瞪一眼:“庆幸姑奶奶不打小孩吧!”
言罢,她也纵身一跃,跳进了那个地洞。
——旋即,五十弦就看见两排冰冷的铁栏杆,犹如大牢一般。
栏杆之后,是衣衫褴褛、呻/吟不休的寻常百姓。
穆青娥正停在其中一间牢前,不知为何,在那儿久久站立。
“小穆……”五十弦刚刚出声,便听到穆青娥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五十弦姐姐也来了?!”
五十弦浑身一僵,对方还在呼唤:“五十弦姐姐和青娥姐姐,也是听老爷们吩咐,过来隔断的吗?他们说,只要过去十天,就可以进城找爹爹了!我们一起等吧?”
伴随着秀姐熟悉的咳嗽声,五十弦走近过去。
看到了穆青娥惨白的面孔,和牢房内,喜笑颜开的小花。
第040章 遇蛇患
传闻中正闹蛇妖的“不正山”是一大片山群。
群峰参差、积翠堆蓝, 层峦叠嶂之间,是如海如渊的巍峨苍山。
而那也是上百名考生今晚的目标。
他们当中最大的刚过四十岁,最小的约才十二三岁, 有男有女、有长有幼, 凤曲虽然不善交际,但凭借着且去岛首徒的身份, 和无论何时都真诚无比的笑容, 很快带着全队都被众人接纳。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海内的江湖——
用剑的、用枪的、用刀的、用弓箭的;
流浪的、出身名门的、来自商贾之家的、读书落第投奔江湖的;
活泼健谈的、暴躁易怒的、谦虚恭谨的、自信张扬的……
众生百态呈至眼前,都化成推杯换盏间声色各异的“久仰大名”。
甚至是凤曲头一次知道,四派之外还有这么多的宗门派别。
就连无门无派、无根无源的游侠,也可以选择在十方会下登记名姓,每遇艰难仍可彼此提携。
“譬如我和雪昭,就是在十方会发了请求才会有缘结为同队。”曹瑜笑着倒酒, “我们也不认为自己真能夺魁,我和雪昭只是凑个热闹,子邈也是刚出山,长长见识,只当是交个好友而已。”
凤曲听他说着,对那个“十方会”更是赞叹:“能想出‘十方会’这种地方, 第一个提出的人一定是个心怀天下之人。”
“不错, 十方会和丐帮相似, 是集各方人士的地方。但十方会还会提供打工的机会, 或者邻近村镇是否正遭遇什么祸事, 偶尔也给游者浪人一些情报……”曹瑜道, “它现在的执掌正是八门行者, 前执掌也是他的旧友。不过,我还听说十方会的背后恐怕有朝廷权贵的支持, 只是那位权贵现下还没有露出私欲,依然给了十方会相当大的自由。”
又听到“八门行者”这个称号,凤曲问:“‘八门行者’到底是谁呀?他是哪门哪派,又是哪里人呢?”
明雪昭忍俊不禁:“看来你是真的不晓海内诸事。”
华子邈也在边上笑得捶桌,兴奋道:“小凤知道的比我还少,你们以后就不能只笑话我了!”
不过明雪昭对凤曲的耐心,远比对华子邈要好多了。
不等华子邈笑完,他一手拎走华子邈,对凤曲解释:“‘八门行者’也是居无定所的浪人,很少在人前露面。但传说他的功夫相当厉害,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普天之下,或许只有令师和紫衣侯能做他的对手。”
凤曲问:“‘摇光’也不行吗?”
明雪昭答:“‘摇光’毕竟年轻,实战不足,未必能和八门行者那样地位的前辈较量。”
周围人也都纷纷点头,无一反驳。
毕竟刀剑无眼,真到搏命的关头,实战经验关乎着一刹那的应变能力。
一念之差,也就胜负难料了。
一桌人正聊着天,又见百里酒庄久闭的大门忽然大开,夜风钻了进来,吹人发寒。
商吹玉本能地持弓往凤曲跟前一挡,在场都如临大敌,门外站着的却只是白天和他们说过话的小童。
小童没有介怀他们的防备,反而投来赞许的目光:“很警惕嘛。喏,收拾一下,时辰到了。”
凤曲扫了一眼周围,其余已经参加过一次或两次行动的考生果然神情一松,收拾起武器和防具。
曹瑜一行人虽然比他们早到一两天,但今晚也是初次参与,同样观察着四周,暗示凤曲和他们一起稍安勿躁。
倒是另一支队伍有人主动招呼:“明少侠、商公子,你们都是用弓箭的吧?咱们多留一会儿,等下走另一条路。”
商吹玉和明雪昭看了过去,明雪昭问:“是要单独埋伏吗?”
那人笑着一拍手:“正是正是,明少侠好聪明!我们此前已经上山几次,和那蛇妖打过照面的兄弟也有,白天黑夜都尝试过,发现他晚上的视力要弱不少。为了这次行动,大家都筹算过了,甚至提前备好了机关,一支队伍把蛇妖引近过去,另一支等他跌进坑中,放箭把他射杀就好。”
明雪昭当即了然:“既是如此,雪昭当然全力配合。”
商吹玉听罢暂不做声,而是微微皱眉,一脸的不情愿。
凤曲知道,商吹玉是不放心和自己分开。
那天捉鬼时一不小心险些失散,事后他就看到商吹玉后背衣衫都湿了个透,全是吓出的冷汗——商吹玉大概已经不能接受和他们分头行动了。
可是听上去其他考生早就思路清晰,难怪几人初到酒庄,听小童说着如此危急的形势,考生们却还优哉游哉,丝毫没有急色。
虽然有些滥竽充数之嫌,但人家有了完备的计划,似乎也没有不予配合的道理。
尚未等他开口,明雪昭问:“商公子怎么打算?”
商吹玉即答:“我要陪老师。”
“理解理解。不过说到老师,商公子的老师是指……倾少侠吗?”明雪昭怔了片刻,笑说,“你们看上去年岁相仿,我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呢。”
他把视线转向凤曲,虽是闲聊的语气,凤曲却莫名听出几分揶揄。
明雪昭自然是没有恶意的,但周围人应声看过来的目光,就不一定全是好意了。
他们这一队人很难不引人注目,若能融入集体、或者尽快结束了当前局面继续前进还好,可要是始终僵持,继续和大家共处,再露出些特立独行的意思……只怕出了事故,他们就会沦为众矢之的。
“吹玉啊,你还是放心去吧~”似是看出了凤曲不易开口的隐忧,秦鹿笑盈盈偎在凤曲身侧,慢声说,“你在这里,会打扰我和你老师的。”
凤曲应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被秦鹿紧紧抱着的胳膊动弹不得,他也只好挤出一抹假笑:“我也在想,我们还不熟悉地形,是不是听从大家的安排比较好?”
先前来找他们的壮汉跟着解释:“主要那山里林叶茂密,弓箭手除非提前找好地方埋伏,否则发挥不了什么身手。也不要你们分开多久,至多一个晚上,倾少侠自己都这么厉害,能出什么事呢?”
“是啊,商公子不妨再考虑一下?我们的人更熟悉地势,肯定能帮你找到最好的埋伏点。”
“现在弓箭手其实还不够多,要是因为少了一个人,不能今晚就把蛇妖射杀,那边的陷阱被他发现,说不定就都白费了。”
“再想想吧商公子,我们也是奔着同一个目标不是?”
众人嗡嗡的劝说响成一片,商吹玉的面上渐渐浮出不耐之色。
凤曲扫了一眼持弓的人们,的确如他们所说,算上明雪昭,也不过十来个人。旁人未必知道商吹玉的厉害,但凤曲清楚,商吹玉绝对是弓箭手里数一数二的水准,少了他的助力,只这些人,还真不一定能拿下蛇妖。
凤曲先声叫住眼见着就要发怒的商吹玉:“吹玉,你就和他们去吧。”
“可是——”
凤曲清了清嗓,贴近了耳语:“说不定可以套些情报呢?我们一直都是单独行动,其实很缺情报的啊。”
商吹玉一怔,果然有些挣扎:“非去不可吗?万一老师这边发生危险,我怕……”
“不用担心,我也没有差到那种地步吧?再不济,还有阿露陪我。”
“就凭他?”商吹玉不屑极了。
秦鹿轻声一嗤:“小凤儿都说有我陪他了,我还能让他出事不成?”
“只怕某人自己都是个祸端。”
“你在说你师娘‘红颜祸水’吗?夫君,你快管管他呀。”
“你再浪语,我——”
一出好戏都让周围人看了个全,凤曲叫苦不迭,一手按住商吹玉拔箭的手,另一只手则把秦鹿还要做声的嘴巴一捂:“别说啦!”
大家都在忍笑,已经快要岔气的华子邈还是被曹瑜捂着嘴,才没说出什么话来。
凤曲无可奈何地对两人各自抱拳:“先把蛇妖的事解决了,之后再吵,好不好?”
商吹玉气得面色发红,只恨不能用眼刀把秦鹿千刀万剐,但好歹是给了凤曲面子。
秦鹿则得意洋洋地摇着脑袋,放回幕篱面纱,双唇趁机在凤曲的掌心一触:“妾身都听夫君的~”
凤曲:“……”
……这考试考得,真折寿啊。
商吹玉一把拉回凤曲的手,用袖子擦了几遍,对秦鹿冷冷道:“你保证能照顾好老师?”
秦鹿长哼一声,往凤曲肩上一倒:“是夫君要保护好妾身呀——”
周遭人终于忍不住大笑:“倾少侠真是艳福不浅,好个能说会道的俏娘子!”
凤曲:“………”
阿珉还跟着冷笑,冷不丁地学舌一句:「好个能说会道的俏娘子。」
凤曲心中惨叫,更觉折寿。
不过闹腾归闹腾,眼见商吹玉让步去到了明雪昭等人的队伍,曹瑜和华子邈也先后保证会照顾凤曲。秦鹿懒洋洋磨蹭一会儿,还是抛去一句:“安心,有我在,不会教小凤儿吃半点苦头。”
二人虽然不睦,但对彼此的武功却很知深浅。
得了秦鹿的承诺,商吹玉才算稍稍放心,横眉冷眼看他一会儿,终于不再追究了-
虽然已经在考生口中听说过“不正山”的巍峨和雄峻,但真正走到山脚,凤曲越发体会到了自身的渺小和脆弱。
这样绵延不尽的百里群山,上顶苍月、下支厚土,嶙峋的山骨藏在浓荫之下,依旧能窥见它的崎岖坎坷,亦能想象若是迷失山中,恐怕十天半月都见不到方向。
两队人马在入山前简单话别,商吹玉眸中不掩忧色,但还是没有多说。
接着,秦鹿和凤曲二人便缀在百人左右的队伍后边,缓缓走进山里。
他们手持火把,脚步和马蹄传出千百里远,萧萧索索、窸窸窣窣,却如雄心勃勃的战鼓,召唤着一场胜负未明的决斗。
商吹玉不安地握紧了弓,明雪昭伴在身边,好心劝慰:“倾少侠的内功深不可测,那位娘子亦非等闲,真出了什么意外,曹瑜和子邈更不会冷眼旁观,你就放心吧,百十个人一齐上山,就算真出了事,也绝不会是倾少侠的。”
“……一条长虫,这么多人轮番上阵,居然也磨蹭到了今天吗?”
“这个嘛,就得问问其他前辈了。”
其他“前辈”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闻言苦笑着转回头来:“商公子有所不知,主要是那蛇妖能化人形,有时候说不定混在我们当中也难以区分。不过这次,我们都已熟悉彼此了,绝不会让那家伙再混进来。”
商吹玉蹙起眉头:“你们都这么笃定?难道他是真的能化成人形?”
前辈答:“这么多人亲眼共睹,当然没假。蛇妖不仅能化人形,还有灵智,能说人言,你要是误打误撞见到他,一定不要手软。”
听说蛇妖这么难缠,商吹玉顿时更担心了:“那老师他们……”
“其他人也会告诉他们的,你就放心吧。”前辈笑道,“倒是你,进山之后就别走神了。切记那蛇妖的长相——他通常是男人打扮,少年身量,比你略矮,约和倾少侠差不太多。长相我也没亲眼见过,但听人说,他皮肤惨白,脑后扎着一条长辫,额发深可覆眼。要是能看得再仔细些,他是用笛声引导野蛇的,不过要注意,他前几次吹的都是叶笛。”
商吹玉逐字记下,暗自发誓今晚就要除去蛇妖,以免夜长梦多,下次还要和老师分头行动。
反观凤曲这边,甫一入山,少了山外灯火的照明,只靠火把,周围景色立刻更显冷清。
秦鹿一边抱怨好冷,一边缩在凤曲身边,白布蒙眼,脚下却半点没有打滑。凤曲心猜,这家伙肯定在哪儿还藏了一双眼,不然就是有透物的本事,蒙了和没蒙一样。
百来个人的队伍,进山之后原本还都一道走着。
但随着渐入深山,夜雾浓厚,隐约中的脚步越响越少,只有身前曹瑜和华子邈的对话、以及秦鹿抱他胳膊的力道始终清晰。
“阿珉,你说这山里是不是真闹妖怪?雾气大得有点不对劲啊。”
「不清楚。」
“上次的尸鬼已经确定是花游笑的把戏了,这次再闹妖怪,你可不准又装死。”
「……」
阿珉许久不搭理他,久到凤曲都以为他不会吭声了,才听见阿珉不情不愿地嘴硬道:「只是没注意。」
好好好,这么没注意。
希望等他一命呜呼,俩魂一起沦为野鬼的时候,这厮还能这样嘴硬。
曹瑜本就是为了安抚凤曲,才一直和华子邈说话,这会儿说了半天,也有些口干舌燥,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华子邈倒是精神抖擞,一个人也能喋喋不休:“这山真的很大啊,我上次见这么大的山,还是咱们常山剑派的山呢。”
曹瑜说:“那不是常山剑派的山。是先有常山,再有常山剑派。”
“什么?我不信,我们常山剑派可是仅次于且去岛的剑派。”
“……全天下的剑派都这么说,而且你们门派一共才十个人。”
“他们真不要脸!我们人少怎么了?等我当上盟主,大家就上赶着来常山剑派了呀。小凤,你说,我们常山剑派是不是很厉害的?”
凤曲笑着回答:“虽然我不曾造访贵门,但看华少侠的确是……超出常人的精力充沛。”
华子邈开心极了,立刻又唠叨起常山剑派,从山水美景说到同门情谊,最后还介绍起门派始祖的生平事迹,说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直教在场无人忍心打断,都安安静静地听他说着。
忽然间,四下林中传来细微的动静。
凤曲率先感受到耳边异常的气流,华子邈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倒是曹瑜察觉到凤曲停步,扭头问:“怎么了?”
他们都被笼罩在深深的雾里,此刻回头长望,居然已经看不见其他火把了。
四人相望,神情都凝重起来。
曹瑜默默握紧了重剑:“难道其他考生也失散了?还是我们走错了路?”
凤曲也把住佩剑:“应该是都失散了,这雾起得太过蹊跷。”
“哼,装神弄鬼,我常山剑派华子邈华大侠才不害怕!”
华子邈一声喝断,豁然拔/出剑来。
锋利的剑光当空一划,一层薄雾被他削开,隐约透出四周高矗的、密集的林木。华子邈再向身旁一劈,就听到剑锋劈上树干,一抽一送,林叶簌簌地飘落,反而坠他一身。
抛却华子邈发出的动静,凤曲继续闭目聆听。
他们进山不到一个时辰,走散自是有概率的,但也不该散到无迹可寻的地步。
曹瑜也想到这一点,立即大呼:“有人吗?有人能听到吗——?!”
凤曲用火把挥开雾气,听着曹瑜的呼喊在山中回响。
其实按照计划,他们今晚是偷袭蛇妖,不能这样打草惊蛇。但如今人都走散了,也只好迫不得已。
然而他想了半天要怎么和人解释,耳边却依旧只有曹瑜的回音。
四人的面色更为严肃,曹瑜立即撕下几节布料打成死结,递给三人分别握住一段:“我们下山吧,至少我们几个绝不能再走散了。”
出师不利虽然可惜,但蛇妖随时都能杀,他们也不急于一时。
可凤曲刚刚拉住布料,不知从何钻来一股邪风,手里的火把一瞬萎靡下去,凤曲的剑当即出鞘:“什么人?!”
与此同时,他隐约听到了回应曹瑜的人声。
嘈杂的、混乱的、越来越近的……
“快跑!快跑啊——!!”
一阵阴冷的暗风从火把上吹了过来,凤曲看向熄灭的火把,只见两豆油绿的眼瞳飘浮空中。而在火把顶端,不知何时盘上了一条肥短的花蛇。
下一刻,蛇信如焰,倏地扑面刺来!-
——蛇。
就像传说里的蛇患一样,那些深沉的雾气中,全部藏满了蛇。
五彩斑斓的蛇群早已把他们团团包围,树上、地上、岩石上,同时飘起了数不清的“异火”,都是一对对瘆人的蛇瞳。
距离数十尺远的地方,也终于传来其他考生的尖叫,以及刀剑无奈错砍到树身的闷响。
几人的火把都被蛇群用一样的手段扑灭——它们不惜用肉身压灭火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臭,而当众人陷入黑暗的瞬间,蛇便张开大嘴,露出毒牙,直奔他们的喉咙而来。
凤曲一剑刺开第一条蛇,退步便踩到了第二条,他下意识喊道:“阿露躲好!”
他是不指望秦鹿帮忙的,秦鹿无论是面对微茫,还是上山,都没有佩戴一把武器,说明他有底气自保,但那不代表秦鹿能给他分忧。
不过黑暗中,凤曲没有等来秦鹿的答应,还是感受到周围远比其他地方更加干净清爽,秦鹿的香风几乎把他笼罩在一片清静的区域内,仿佛在这股香内,蛇也不敢靠近。
「退。」
阿珉擎剑现身,横眸与振袖翻飞的秦鹿交换一记眼神。
秦鹿未带兵器,身法却依然利落得惊人。
和周围激鸣的刀剑不同,他负手站着,袖风却能刮倒大片虎视眈眈的毒蛇。见到阿珉的眼睛,秦鹿便知道凤曲又换了人,原本还把凤曲纳在庇护范围的袖子一翻,秦鹿懒懒地别过眼去:“自己动。”
两道黑影也正与蛇缠斗着,那是秦鹿贴身的影卫,同样武功高强。
阿珉一律不睬,兀自亮剑夺步——他的庇护区域就比秦鹿更广、更宽,四人所至都被他一剑扫空,无论是树梢垂吊的、地面匍匐的、山岩盘踞的,乃至当空飞刺的,一切危险都被斩落剑下。
杀得满身热汗的华子邈登时呆了:“小凤、小凤好生厉害!”
曹瑜也满脸错愕:“这就是……”
这就是且去岛首徒的实力吗?
那些斑斓柔韧,足以勒死一个成年男性的蛇身,到了阿珉跟前,形同枯枝败叶;
那些尖利银亮,深藏蛇毒的尖牙,甚至能被阿珉一剑削平;
而那些来自四面八方、令人应接不暇的偷袭,在绝对的力量之前,都沦为毫无意义的花招。
青衫白剑溅上蛇血,在夜雾中若隐若现。
四周的惊呼也平息下来,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阿珉的强大,忙不迭举着火把往这边涌来。
“小凤!你简直是神!!”华子邈尖叫着抱了上来,用手指擦去阿珉脸上沾染的蛇血,“天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剑法,这就是‘醉欲眠’吗?是且去岛的独门剑技吗?太强了啊!”
然而他的聒噪还未结束,阿珉也没来得及把他挥开,靠近的众火把渐渐映亮了身边的峭壁。自上而下,一颗硕大的、双目圆睁的蛇头自始至终地悬挂在那儿,随着火光,瞳孔徐徐一转,定在了阿珉身上。
阿珉呼吸一顿——他居然没有感受到这条巨蟒的呼吸!
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巨蟒倏忽挣脱开如同封印的巨石,霎时间天崩地裂似的,卷起呼啸的夜风吹熄了所有火焰,世界堕入黑暗之前,阿珉听到了华子邈难以置信的惊呼:“我为什么动不了?!”
他猛一振臂,却发现自己的四肢也仿佛被上锁似的,竟然难动分毫。
呼吸也随之越发沉重,越发缓慢,阿珉脑中一派惊诧,却都敌不过一股席卷而上的睡意。
……那些溅在皮肤上的蛇血,竟然如此的无孔不入。
「阿珉!」凤曲的惊呼犹在耳畔,奈何两人都受制这副躯体,一痛俱痛、一死俱死。
阿珉犹然试图挣扎,可是浑噩之间,某颗尖锐的毒牙已经逼近他的脖颈。
旋即伤口剧痛,阿珉抑住痛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发软。一道巨力在他腰间一扼,紧接着便是耳边烈风,那道力量裹带着他风驰电掣般窜了出去。
眼前蓦然一黑,万籁俱远。
唯独最后一丝清醒,捕捉到秦鹿再也没能压下的本音:“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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