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傍晚时刻, 瞿家庄园寂静无声,只有夏蝉在繁密树枝间不停鸣叫,天空呈现着奇妙的美丽橘调色彩。
瞿蔓从地下室出来, 关上门,隔开了里面尖叫崩溃的声音。
她深深吐出口气,指尖崩得很紧, 很久都没有说话。
半晌, 女人才转过身。刚要离开,她踩着高跟的脚步忽然一滞。
不远处, 一身黑色西装的瞿宁森站在昏暗树影里, 不知在这儿看了多久。
他清癯的眉眼很温和,笑意晏晏地开口:“姑姑。”
“宁森, ”瞿蔓忍住加速的心跳,面不改色地点头, 也笑了下:“你什么时候回S市的?怎么也不叫人去接你?”
“一小时前刚到,”瞿宁森随口回答:“爷爷和姑父都不太欢迎我, 我就不去讨嫌了。”
他的神色从容自若,毫无被亲人厌恶惧怕的伤心,看得瞿蔓内心有些复杂。
夜风吹过,瞿宁森看了眼地下室紧闭的门,没有和瞿蔓客套, 直接问道:“不知道姑姑对我昨天说的事感不感兴趣?”
瞿蔓神色一僵。
——林小草失踪的那天,她赶到医院把瞿清硬生生关回了瞿家,忐忑地等了好几天, 还以为瞿宁森忙着哄那个漂亮苍白的少年, 没心思来和瞿清计较。
谁知昨晚瞿宁森忽然打来电话,用参与瞿家在A市重点项目的机会, 让她将瞿清交给他。
交给他然后呢?
瞿蔓不敢深想下去。
再如何对权力野心勃勃,再如何对瞿清的天赋失望,可他依旧是自己和爱的男人怀胎十月的结晶,瞿蔓从没想过让瞿清出事。
夜色落在女人美艳疲惫的眉眼间,半晌,她才有些干涩地开口:“宁森,我刚刚已经和小清说过了,他他也是同意绝不再打扰那位林先生,绝不会再跟你抢任何东西——”
“林舟不是东西,”瞿宁森立刻打断她,原本温和的声音冷淡下来,深深的眉眼显出原本的阴鸷,以及,一点柔软:“他是人,一个活生生的,有喜怒哀乐的人。”
瞿蔓一顿,干脆道歉:“抱歉,是我说错了。”
然后,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夜色渐浓,盏盏路灯亮起。瞿宁森也没着急,又笑了下:“姑姑,这就是你的选择?”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瞿蔓一眼,没再等她回答,便转过身,很快消失在了树影远处。瞿蔓猛地吐出口气,半晌,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后竟全是冷汗
不行。
她要让瞿清给瞿宁森道歉,最好也和那个叫林舟的少年道歉,然后痛哭流涕地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正思索间,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瞿蔓还没来得及转头,下一秒,就被一个力道巨大的巴掌扇倒在地。
清脆的声音响起,高跟鞋狼狈地崴痛脚腕,她听见瞿老爷子压抑着怒火和恐惧的声音:“瞿蔓,你居然想用小清给自己铺路!”
侧脸飞速红肿,瞿蔓抬头,拄着拐杖的老人在月光下的目光凶狠:“我就知道,你和瞿宁森都不是好东西!小清才是你亲生儿子,你把他交给瞿宁森,你还是不是人?!”
瞿蔓咬牙,嘶声辩解:“爸,我没有答应宁森!还有,从小到大你和邹凯什么时候关心过小清?”
“要不是宁森现在势大,你需要一个傀儡继承人和他分权打擂台,你还会想起这个孙子吗!”
“你!”瞿老爷子有种被撕下面具的难堪,他猛地又给了瞿蔓一巴掌,怒气冲冲道:“反了天了你,我就知道女儿靠不住!”
他死死攥紧拐杖,瞪着浑浊的双眼,魔怔般不停来回地踱步。
对权力的留恋蒙蔽了他本就没有的良知,瞿老爷子双眼忽然一亮,怔怔道:“我现在就派人把小清送出国!不就是留学避开几年吗?瞿宁森能去,小清为什么不能去?等他学成归来,我再安排他进曜森工作!”
他完全忽略了当年瞿宁森是从流放死路里生生爬回来的,越思索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转念一想,他又怒上心头,原本还算慈祥的面孔变得狰狞,眼中闪现真实的杀意:“我都查清楚了,都是因为那个叫什么林舟的男人!”
“一个妖里妖气的穷学生,想钱想疯了,仗着一张脸变着法儿地勾引瞿家人,简直成何体统!”
“只要他一消失,说不定瞿宁森和小清就清醒了。没错,最好是连他医院里的那个奶奶一起弄死。”
“两条穷人的贱命,意外死了也没人会追究”
瞿老爷子还在念着如何找人撞死弄死林舟和林小草。
他没注意到,倒在地上的瞿蔓忽然露出了一个极度惊悚的眼神。
下一秒。
一只大手忽然从耳后探出,死死蒙住老人的口鼻。
沉重拐杖砰的一声巨响落在地面。
根根青筋在脖颈额头间猛地凸出,空气瞬间挤压进急速跳动的胸腔。
穿着唐装的臃肿身体急促而疯狂地挣扎,却依旧逃脱不开那双犹如铁链般牢固的双手。
夏蝉依旧在头顶孜孜不倦地鸣叫。
不知过了多久,苍老绝望的喘息忽然彻底消失。
血一般的残阳终于散去。
浓重暗夜下,尚存温热的身体僵硬地倒在寂静庄园,紧紧凸出的眼珠和几步之遥的女人对视——
他是死不瞑目。
瞿蔓脑子一片空白地和那双眼珠对视。
半晌,才动作迟钝而缓慢地抬头。
明亮的路灯光线下,她对上一双刚刚才离去的熟悉双眼。
而让她忍不住想崩溃尖叫的是,瞿宁森此刻居然还在笑。
温和从容的笑意挂在那张英俊的脸上,宛如永远无法脱下的面具。瞿宁森看了眼瞿蔓猛烈发抖的身体,似乎刚刚只是折断了一朵夏花,而不是在她面前活生生弄死了自己的亲生爷爷。
他弯下腰,神色关心地问她:“姑姑,你没事吧?”
这个疯子。这个疯子!
瞿蔓摇头,然后更猛烈地摇头。
眼泪不知何时糊满了她的脸,可她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忍下胃里翻江倒海的呕意,颤声嘶哑道:“没事。宁森,我我没事。”
“好吧。”
瞿宁森无所谓般耸了下肩,很快起身,转头看着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管家李姨,笑了笑,温声道:“收拾好这里,监控销毁。三天后再公布爷爷中风去世的讣告。”
“是。”
男人掏出手帕,擦干净自己掌心沾染上的唾液,以及,老爷子绝望之下咬烂他掌心的鲜血和碎肉。
越擦越擦不干净。
瞿宁森啧了声,脱下同样沾血的外套,弯腰盖在老人失温的身体上,遗憾地叹了口气:“年纪大的老人容易糊涂,真是可惜。”
“不过爷爷也算活得够久了,李姨,葬礼的规格记得办大一点,要让爷爷风风光光地走。”
李姨低头,面无表情似机器:“是。”
在她身后,不知何时到来的黑衣保镖沉默而无声地上前,动作利索地将瞿老爷子抬走。瞿宁森又笑着看了眼瞿蔓,不忘叮嘱:“姑姑太伤心了,也要注意身体啊。”
瞿蔓猛地点头,似乎生怕下一秒自己也被捂死在这里。
瞿宁森忍俊不禁地勾唇,轻轻哼着歌,看着保镖们收拾完一切,这才转身,真正离开了瞿家老宅。
在他消失的下一瞬。
瞿蔓猛地低下头,剧烈无比地呕吐了出来。
强烈的恐惧笼罩心头,瞿蔓来不及擦沾满酸水的手,颤抖地拿出手机,艰难地开始打字。
QM:【邹凯,我要带小清去国外生活。】
QM:【你收拾好东西,一周后,不、三天后我们就走!】-
残血般的夕阳消失在落地窗外。
昏暗的法式餐厅没有开灯,几秒后,点点浅光如萤火般逐渐亮起,映出地上馥郁艳丽的无数朵玫瑰。
也映亮一张莹白清冷的美人脸。
林舟提着画板和调研卷,面色很淡地看着面前精心布置的一切。
转过身,西装革履的段时白正眼睛明亮地站在他面前,手里还拿着一束品相更完美的红玫瑰,香气浮动。
不过林舟完全没注意这些。
他无视段时白兴奋的神情,看了圈无人的餐厅,有些疑惑:“这就是林老师让我们来调研的餐厅?”
今天是周日。
午睡醒来,在又一次和Q版小人的无敌爆闪激萌大眼睛对视几遍后,林舟这才舒服地下床洗漱,准备去瞿宁森的公寓喂粥粥。
谁知段时白这时忽然说院里的林老师刚刚联系他,让林舟和自己去一家餐厅做调研。
林老师是林舟入学时的专业课老师,一直对林舟的能力和性格颇为欣赏,给予过他不少便利。
她还说过,如果大三后林舟有考研深造的想法,她可以向学校申请每年的奖学金和学费全免,甚至内定和国外藤校交换留学的位置,只要林舟肯来她门下。
于是林舟也没拒绝,想着机器里还有猫粮和水,晚上再去喂粥粥也不迟。
谁知这餐厅忽然停电了。
林舟将调研卷连同画板一起塞进书包,背起来,转身就要绕过那堆莫名其妙的玫瑰花:“停电的话,调研就算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
段时白一愣,然后赶紧追上前堵住他:“等等!”
“林、林舟,其实林老师没有让我们来,”段时白对上那双格外漂亮的桃花眼,原先打好的腹稿忽然全部忘了,他只能先结结巴巴地解释:“是我有事情想跟你说,才、才找借口找你出来的。”
他骗他的?
林舟瞬间皱起眉,看向面前男生。
几秒后,他吐出口气,声音格外冷淡:“说。”
沉浸在即将告白情绪中的段时白完全忽视了他的神情。
他攥着玫瑰花束,特地新换的定制西装显得男生身型很是挺拔,段时白神情珍重,看向林舟:“林舟,我知道你已经和瞿清分手了。”
——几天前的清晨,林舟回到宿舍,脸色很不好,像是跟谁吵过架。许言洛又忍不住讽刺他是不是被瞿清抛弃了,谁知林舟这次没有开玩笑,居然真的承认了。
段时白和许言洛失眠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这个消息——许言洛是觉得说不定瞿清还会来求林舟复合,出去乱说消息反而害了林舟。
段时白则是想趁这个机会,一举拿下这个他朝思暮想了两年的冷淡室友。
思及此,他忽然生出一股拯救失足高岭之花的勇气,他坚定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大声道:“林舟,我知道你只是因为瞿清的家世才会和他在一起,也是因为他的性格才不敢说分手。”
“你放心,段家最近正在试着和瞿家合作,如果谈成功了,瞿清一定会顾忌这层关系,不敢对我们太过分。”
“等到大三大四,我们就出去租房子住,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了,我也会对你好,每个月给你至少五万以上的零花钱。毕业后你就来我家的公司上班,当我的助理,我们一起——”
未来的畅想还未说完,忽然被一道冷淡的声音打断。
“你有病?”
段时白一愣。
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林舟就很奇怪啊,为什么这些人总要让他把话说第二遍?
但他自认是个讲礼貌的好小孩,于是重复:“你有病?”
他站在上千朵馥郁的华丽花瓣中心,瓷白的巴掌脸却比玫瑰动人数倍。萤火般的灯光点点落在上挑的睫毛尖,宛如名家最纵情勾勒的一笔,美得惊人。
于是那点不耐烦皱眉的模样,也宛如艳丽蝴蝶,淬着令人甘愿赴死的剧毒鳞粉。
段时白听见他很认真地问自己:“你有去医院看过吗?”
“臆想症是病,提早治疗,才能不恶心到别人。”
“还有,你连一米九都没有,穿西装其实特别不好看。”
“”段时白顿时哑口无言。
他惊讶到恍惚地盯着这个和自己想象中大不相同的林舟,像是发现原本的高岭之花其实是条伪装的美人蛇,一张嘴就能让他立刻毙命。
他喃喃着摇头:“不应该这样的,你、你让我帮你吹过头发,你还故意让我请假,拿药的时候故意勾我的手心……林舟,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又一个神经病。
林舟面无表情地转头,一个字也不想多说,背起包就快步离开餐厅。开门前,还不忘习惯性地拿走了餐桌上摆着的免费水果。
远离脑残,人人有责啊。
段时白似乎还沉浸在被冲击的震动中,竟也没有立刻追上去。
寂静无声的餐厅后厨,侍者们面面相觑地看着推车上的水蜜桃蛋糕,沉默半天,有人憋出句:“还送吗?”
“你跟这西装男一样煞笔啊?”
林舟不知道有人在忧心今晚的小费还能不能到手。
从餐厅出来,他瞬间就将刚刚的脑残抛之脑后,很快打车去了瞿宁森名下的公寓。
上楼,进门,添水。
两分钟后,林舟站在厨房的洗手池前,看着刚刚顺手从餐桌上拿的水蜜桃,皱眉冥思苦想了好半天,还是很犹豫该不该吃掉它。
免费的东西不吃就是亏了
但水蜜桃本身就可怜得没人爱,他也下定决心不吃人家了,现在就反悔,不太好吧?
咪咪叫的粥粥火速解决掉盆里的夜宵,然后立刻赶来蹭少年清瘦纤细的小腿,丑丑的猫脸很是沉醉幸福。
林舟蹲下身,随手摸了摸它的脑袋,依旧苦恼地盯着手里的桃子,侧脸的线条被灯光柔柔勾勒,睫羽落下一小片丰盈的阴影,很暖。
——面无表情的瞿宁森进门后,一抬头,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清瘦少年和猫咪蹲在岛台边,听见动静,同时睁着双眸转头看来。
男人还没来得及品味这萌之巅的一幕。
在看清那颗桃子后,他瞬间条件反射地开口:“桃子不是我买的——我真的没再吃过桃子了。”
林舟:“”
瞿宁森:“真的。”
瞿宁森:“对不起。”
扑哧一声。
明亮灯光下,少年很突兀地倏然笑出声。一点猫毛落在他清瘦的肩头,顺着笑声频率轻轻抖动。他弯着睫毛,蔓延的笑意将澄明瞳仁衬得流光溢彩,和瞿宁森花大价钱请人画的那个Q版小人一模一样。
——BlingBling,无敌爆闪激萌大眼睛。
瞿宁森紧绷的神经立刻松懈下来,知道自己没再惹林舟生气,便也不急着进去了。
他侧身靠在门框处,微微侧头,也弯起眼,看着蹲在灯光下的一人一猫。
年轻的男人身量极高,劲瘦颀长,衬衫将他肩膀的线条勾勒得宽阔清晰,挽起的袖口处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肘,抱臂看过来时,英俊又温和。
林舟眨了眨眼,忽然说:“一米九不到就穿西装,真的很丑啊。”
瞿宁森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想了想,很快点头无脑同意:“你说得对,但是你除外。”
还用你说?林舟哼哼着:“那当然了,一米八五也是很帅的。”
粥粥依旧在沉醉兴奋地蹭林舟的小腿,毛茸茸,暖融融。林舟一顿,忽然想起来瞿宁森骗自己的事情还没解释清楚。
他瞬间收起笑容,站起身,面色淡淡地将水蜜桃放进了冰箱的冷藏柜里,又走到自动添水机前,低头给粥粥添水,安静着不说话。
“”
瞿宁森站直身体,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但逃避无用,他想让林舟再对着自己笑,再用生动而鲜明的目光看着自己。
更何况是他欺骗在先,林舟没有再让他消失,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
瞿宁森吐出口气,半晌,走到时不时摆动一下饮水机器的清瘦少年面前,半跪下来,让自己的目光和他的平行,亦或更低。
忐忑的男人神情郑重,全然看不出几小时前曾面不改色地弄死了亲生爷爷。
他斟酌着措辞,刚要开口,面前的林舟忽然皱起眉:“等等——”
少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起什么,声音很是冷淡:“你就这样跟我道歉?”
瞿宁森一愣。
几秒后,瞬间了然。
他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就端起蹲在地上的林舟,将倏然瞪大眼的少年稳妥轻松地放在了柔软沙发上。然后看了眼冰箱,思索道:“我今天才回来,没来得及买榴莲”
“我现在就让人送上来?”
林舟:“”
漂亮的桃花眼用力瞪着瞿宁森,林舟恨不得用长长的睫毛尖扎死他:“我是说伤口——你手上的伤口!”
不远处的粥粥感受到他的情绪,立刻弓起身冲上前来,也愤怒地瞪着瞿宁森:“咪!”
不许惹猫的漂亮小孩生气!
瞿宁森一愣,好几秒后,才怔然看向自己贴着医用胶带的掌心。
再如何衰老,一个成年男人濒死前的挣扎也无比疯狂。他的掌心被咬破皮,牙齿甚至陷进血肉里,嚼碎了一点筋肉。因为过去打黑拳时早已习惯浑身的伤口,瞿宁森没太在意,简易清洗包扎了下便没管了。
但此刻,面前的少年皱起眉,对他说:“伤口一看就透着血你确定有上过药?天哪,瞿宁森,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居然这么喜欢用卖惨这种手段博取同情——”
“喜欢你。”
话音落下。
少年的声音忽然消失。
落地窗外,夜色朦胧而美丽。
大客厅内,灯光暧昧而闪烁。
寂静无声的空气里,瞿宁森轻轻握住少年冷白如玉的指尖,温柔无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因为喜欢你,所以不敢告诉你,我是瞿清的哥哥。”
“因为喜欢你,所以不敢隐瞒你,我是瞿清的哥哥。”
“因为很早之前,就喜欢上了你。”
“……喜欢你。”
第22章 022
沙发旁边, 不知发生何事的粥粥低头默默给自己舔毛。
“喜欢”这两个宛如落入湖底的石子,在客厅泛起微微的涟漪,一时间,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
似乎又回到那个吵架的深夜,寂静的空气中,只剩沉默在悄然蔓延。
这一次, 林舟没有逃走。
可这一次, 他依旧没有说话。
——当流浪猫故作凶狠也无法赶走投喂人时,茫然的它们只能焦躁地咬紧自己的尾巴, 藏起来不说话。
柑橘香一点点侵入鼻尖, 就像瞿宁森这个人,不知何时, 已经一点点狡猾地侵入了林舟的生活。
而林舟不知所措,像是毫无捕猎经验的兔子, 忽然被丢进名为爱的丛林深处,前方落下一颗果实, 饿到习惯的他早已学会忍耐,不敢去碰。
他只能低下头,呆呆盯着拖鞋上的兔耳朵,似乎要把那双耳朵看出朵花来。
灯光下,少年细密的睫羽颤得像纷乱慌张的蝶翼。
一瞬间, 瞿宁森的心忽然变得酸软
还是个小朋友啊。
他在心中又爱又怜地叹了口气,不忍心再逼迫已经快应激的林舟。于是笑了笑,轻轻松开林舟的手, 神色如常地转移话题:“饿不饿?”
“”
炽热温度缓缓抽离, 林舟一顿,摇摇头。
瞿宁森:“那要不要喝点什么?”
林舟又摇摇头。
瞿宁森还是笑:“那怎么办太久没和你见面, 我们多待一会儿,好吗?”
他的眉眼很温柔,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怜惜,似乎提出什么要求都能面不改色。林舟眨眨眼,半晌,忽然伸手,很轻地揪了下自己拖鞋上的兔耳朵。
他说:“我要穿猫耳朵的。”
“现在就要。”
话音落下,林舟抿紧唇,心脏有点忐忑。
瞿宁森会答应他吗?
瞿宁森会觉得他的话太无理吗?
瞿宁森会纵容他任性的要求吗?
人类总是无法想象出未曾见过的东西。
就像从未被好好爱过的人,无法想象什么才是真正的“任性”。不知道该如何把握试探的分寸,想试着相信,却又不知该如何践行。
就像雏鸟总要试着挥动自己的翅膀,然而过去的羞辱与暴力已经刻入灵魂,稍一动作,翅膀就疼得无法忍受。
林舟想,他的翅膀大概已经坏掉了。
关于喜欢、关于爱、关于被爱这些书上都没有讲过。而他真的很笨,书上没教过的东西,他就真的学不会。
“算了,”少年吐出口气,很轻地笑了下:“你就当我没说吧骗我的事情也算了。”
他依旧垂着眼,看鞋看地看粥粥,就是不肯看瞿宁森。
下一秒。
面前的男人忽然起身,远去。
林舟一愣,刚抬起头,男人已经大步走到宽阔玄关处,一把打开某个柜子,然后从里面拖出了一大堆毛绒拖鞋??
猫耳、兔耳、狗耳、鹿角、羊角、熊猫林舟甚至还看见了一双鲨鱼头的奇怪拖鞋。
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瞿宁森将这堆毛茸茸的动物们拖过来,然后一一摆在他面前,兴致勃勃地问他:“确定只想穿猫耳的?”
林舟:“”
“你走的那天,我让人定制了很多东西送过来,”瞿宁森半蹲下来,笑吟吟地抬头看着林舟,露出一种很期待的表情:“还有睡衣,都洗过烘干了——你想穿什么样的?”
林舟:“我宿舍着火了,我想先回去救火。”
四目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忽然同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像过去的许多次那样。
头顶灯光明亮,瞿宁森拿起一双布偶猫耳的拖鞋,看了看,动作小心地为林舟换上。
他没有抬头,贴心地假装没察觉林舟刚刚的无措,也假装没看见他曾攥到泛白的指尖。毛茸茸的猫耳立起来,衬得小腿腕骨瓷白的皮肤格外柔软。
瞿宁森忍不住捏了捏猫耳尖:“挺合适的不管是猫耳朵,还是小朋友。”
合脚的鞋,小朋友会有。
合适的爱,小朋友也会有。
他都会有的。
林舟抿起唇,半晌,也忍不住伸手揪了一下猫耳尖尖。
一旁的粥粥舔完毛,忽然发现林舟脚上的两只猫拖鞋,瞬间猫脸大惊失色,猛地跳到林舟脚边,尖利嫉妒地大叫:“咪——!”
妖艳贱货,离猫的漂亮小孩远点!
林舟也摸了下它的耳朵尖,暖暖的,软软的,忽然觉得此刻心情很好。
像是小狗得到了第一只玩具,蝴蝶感知到第一个春天,柑橘香在周身浅浅浮动,他仿佛置身海底,安全感如波浪般温热地将他包围,细密而妥帖。
林舟抬起头,看着面前含笑望着自己的瞿宁森,微微挑眉:“你很想我多待一会儿?”
方才无措的小朋友似乎只是错觉,此刻的林舟又变回了那朵冷淡漂亮的高岭之花。只是藏在漆黑瞳孔深处的那点得意,那点调皮,宛如初春枝头的嫩芽,透着明亮澄澈的少年气。
怎么办。
他真是一个万分可爱的小朋友。
瞿宁森笑,一直笑:“嗯,很想。想得要命。”
林舟哦了声,飞快地摸了下有点热的耳朵,勉为其难地点头:“行吧,那我再多陪会儿粥粥。”
瞿宁森说:“直接住一晚好不好?”
林舟一顿。
半晌,居然应了:“好啊。”
真以为他是什么会害羞尖叫的小饼干?六七万一平的豪华大平层,不住白不住。
林舟跳下沙发,哼了声,若无其事地看了眼瞿宁森,往客房的方向走去:“别忘了处理伤口。”
说完,他觉得这句话很帅,于是满意地弯腰揪了下猫耳。还不忘回头,指使一直在笑的瞿宁森:“处理完你也别闲着。”
“给我拿睡衣,帮我调热水,再给我做点吃的——不许做虾!”
瞿宁森还是笑,笑得停不下来:“收到,收到,林老板。”
咔哒一声,房门被关上。
霓虹在房内静静流淌,透过落地窗的折射,林舟看见自己故作冷淡的清黑瞳仁,和不知何时翘起的淡红唇角——原来,他刚刚也在笑。
少年站在门前,摸了摸这个有些陌生的表情,半晌,才很轻地笑着眨了下眼睛。
他还是不太明白,爱与被爱是否重要。
但如果是瞿宁森的话
那他想学会被爱。
……
一门之隔。
男人用力捂了捂疯狂跳动的心脏。
月色在窗外低垂,他按住在一堆毛绒拖鞋中疯玩的粥粥,捏着它的耳尖,笑吟吟道:“他真可爱,对不对?”
粥粥对他照旧爱答不理,敷衍地咪了一声,便低头给自己舔毛。瞿宁森也不在意,站起身,心情很好地从柜子里拿出医药箱。
处理完伤口,他马不停蹄地给故作冷淡的林舟挑睡衣、调热水。冰箱里只剩下一点蔬菜和几块牛排,瞿宁森挽起袖口,开始给林舟准备晚餐。
叮咚。
手机震动起来。
瞿宁森给牛排翻了个面,按下接听,声音在滋滋的油煎声中显得温和:“说。”
周特助道:“瞿总,刚刚瞿夫人买了三张三天后前往洛杉矶的机票,快速变卖了部分手里的股权和不动产,并且还准备购入洛杉矶当地的一处房产。”
瞿宁森嗯了声,对瞿蔓的选择没什么意外——她虽然爱权力,却更爱无能的丈夫和儿子。
但生活确实很爱和人开恶劣的玩笑,瞿宁森想起多年前买下的那块贫民区,想起被抓来养了十几年的粥粥——虽然瞿蔓也得到了股份,但总归做到了她所能做的。
他是不是也该投桃报李?
“姑姑好像忘了,我在海外还有很多公司呢。”
瞿宁森垂着眼,神色很温和:“先放他们走,过几天再把照片和视频传给姑姑,她会自己看着办的。”
“是。”
“对了,那家拳场是不是还开着?”
周特助是跟着瞿宁森从海外回到国内的,闻言一点头,很快明白老板的意思:“我会让人给小少爷准备好礼物的。”
暴力是下策。
只要有钱,纸醉金迷的世界多的是引人堕落腐烂的东西。瞿清本就意志薄弱,在国外待个几年,即便不死,废掉也很正常。
牛排的香气逐渐蔓延,瞿宁森挂断电话,看着逐渐变熟的红色肉块,忽然很淡地叹了口气。
没有让瞿清意外车祸去世,他觉得自己的手段比以往轻了太多。大概是因为和林舟待久了,连他这颗冰冷空洞的心脏,也逐渐学会了温柔仁慈。
煎好两份牛排和蔬菜。
摆盘,上桌。
刚要从冰箱里拿出桃子味牛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沐浴露的香气。有人从他身后探出瓷白的手,宛如春天冒出的小树芽,倏地一下勾走了另一瓶草莓味牛奶。
“不喝桃子,喝草莓味的。”
瞿宁森闻到浅浅的柑橘香,听见少年满意的声音:“哎,我是不是太善良了?”
瞿宁森就又忍不住笑起来。
他转过身,看见穿着猫猫睡衣的林舟。浴室未散的潮气洇润了他的额发,清黑的瞳仁便显得格外湿漉漉。
长长的睫尾垂在半空,锁骨上还残留着一点水珠,灯光下像是被蚌壳托着的珍珠,莹白发光。
漂亮得惊人。
林舟对自己的美丽毫不自知,又或是毫不在意。他很快在岛台前坐下,看了眼站在原地的瞿宁森,有些奇怪:“坐啊,吃饭。”
就好像,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许多年。
“……好。”
沙发上的粥粥听见动静,抬头看见林舟衣服上自带的猫尾巴,忽然一愣,然后激动万分地冲进林舟的怀里,热泪盈眶:“咪!”
有尾巴!
猫就知道!这就是猫亲生的漂亮小孩!
林舟一边敷衍地摸着猫头,一边低头专心地嚼嚼嚼牛排。
少年和猫在香气中和谐相处,酸甜的草莓味氤氲了整片夜色。
手机再次震动。
瞿宁森笑着看了会儿面前的画面,半晌,才随手点开对话框。
下一秒,他的心脏忽然停滞。
屏幕上,周特助的消息一条条冒出,频率格外激动——
午后暴雨:【瞿总,您让我去A市排查的医院出结果了!】
午后暴雨:【病例图.JPG】
午后暴雨:【检测报告.JPG】
午后暴雨:【有两位病患的肾源和血型,都和林舟奶奶匹配成功!!】
第23章 023
临近深夜, 璀璨鎏金的夜香江在落地窗上投下明灭光影。
瞿宁森轻轻关上阳台门,确定林舟听不见这边的声音,才问电话那头的人:“无法捐赠?”
“是的, 瞿总。”
周特助有些气喘吁吁,他刚得知消息便立刻告知了瞿宁森,然后才赶到医院。此刻, 周特助将刚拿到手的病人资料发过去, 又把电话给A市医院的院长。
“瞿先生,是这样的, ”院长一头白发, 对这位手握A市重点项目的男人不敢敷衍,详细解释道:“我们根据您提供的病人病历, 确实匹配成功到两个肾源。”
“但其中一个病人五十七岁,两个月前被检查出脑瘤, 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医院。我们试着联系对方,但对方的手机号码显示停机, 缴费后也打不通,无法找到人现在在哪里。”
“另一个病人是被好心人送来的,”院子顿了顿,犹豫几秒,才道:“他确实就在A市, 但他的情况很特殊。”
瞿宁森正点开资料,闻言没什么表情,淡声问:“特殊?”
“是的, 因为他是个流浪的智力残障人士。”
瞿宁森动作一顿。
却不是因为这个。
屏幕微光映亮清癯的眉眼, 男人神色难辨,目光沉而缓地落在那行简洁的文字上——[因父母为近亲血脉, 病人脑额叶发育迟缓,智力残缺。]
近亲血脉。
智力残缺。
与此同时,电话那头传来院长的声音,沉重而不忍。
“瞿先生,出于法律层面和人道主义考虑,我们并不建议您强行让他在捐赠书上签字。”
“这非常,极其的不道德。”
林舟叉起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牛排,安静地嚼嚼嚼。
粥粥躺在他腿上,正按着那根假尾巴认真舔毛。
等到去阳台打完电话的瞿宁森回到岛台,林舟这才抬头,看了眼面前久久沉默的年轻男人。
“你怎么了?”
怎么出去几分钟,脸色变得这么吓人。
“没什么,”瞿宁森回过神,笑了下,很快在他对面坐下:“只是公司的事情有点忙。”
林舟哦了声,也没刨根问底,递给他一瓶草莓牛奶:“我吃完了,你快点哦。”
“好。”
瞿宁森接过牛奶,有些沉默地插上吸管。
酸甜的草莓味弥漫口腔,他罕见地没说话,而是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牛排看。林舟本来在等他吃饭,打算吃完后收拾一下碗筷——
林小草教过他,别人做了饭,有礼貌的小孩会自觉承担洗碗的家务。
虽然在瞿宁森公寓里,洗碗只需要将碗筷拿起,然后放进洗碗机。但那也是他的一片心意嘛。
谁知目光一瞥,粥粥忽然开始猛地吐毛球。它一边吐,一边还要给林舟的尾巴舔毛,丑兮兮的猫脸都有些扭曲了,又可怜又好笑。
“哎你笨得都有点可怜了。”
林舟浅浅叹气,伸手捏起它柔软的后颈皮,将整只猫放回了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然后找出一支化毛膏,蹲下来,慢慢安抚着喂给粥粥吃。
他一系列的动作虽然说不上熟练至极,却也并不慌乱陌生。
少年蹲在灯光下,拽着自己睡衣的尾巴,猫耳拖鞋很软,脸上笑意很暖,睫毛被柔柔浅光拉得很长。
瞿宁森看了许久,忽然发觉,才短短几天,林舟就已经能很好地处理粥粥的突发情况了。
而在此之前,他甚至连一只小动物都没养过。
他很聪明,也很负责。
拿了钱就会提前准备资料,认真地对待好所有事情。不管是喂猫还是在BOAT做饮料,林舟从来不需要瞿宁森额外照顾他什么。
思及此,心脏深处就又一次忍不住冒出怜惜。
“林舟。”
瞿宁森忽然开口,声音很温和,似乎只是在找话题聊天:“你觉得人做多了坏事,死后会下地狱吗?”
林舟盯着粥粥吃化毛膏,闻言随口回答:“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些。”
不是没想过去死。
而是没想过死后会发生什么。
因为太过疲惫,吊着林舟胸腔那口气的只剩下医院里躺着的林小草。磕磕绊绊长到十九岁,林舟能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至于死亡后的世界,他没心思,也没精力去想。
瞿宁森当然明白他的未尽之意。
可林舟才十九岁,这样的年轻,不应该、也没必要背负那些沉重的东西。
他是大人,有些事情,本来就应该由大人去做。
而漂亮冷淡的小朋友,只需要像现在这样,蹲在温暖的光线里,笑盈盈地喂猫,不被任何枷锁束缚打扰。
瞿宁森垂眸,缓缓切下一块牛排。
锋利刀刃残忍割开纹路清晰的肉块,血丝混着酱料落在盘里,像是谁的眼泪-
三天后。
林舟从BOAT兼职回到学校。
刚打开宿舍门,就看见了一身肃穆黑衣,正往外走的段时白。
段时白看见他后,也是一愣。他停下脚步,脸色和声音都有点僵硬:“林舟,你怎么才回”
话音未落。
眼尾上挑的少年已经路过他,神色很淡地往寝室里走去。
浅浅的柑橘香掠过鼻尖,可这一次,段时白感受到的不是慌乱的心跳,而是被无视的尴尬恼怒。
“林舟——”
他一把抓住林舟清瘦凸出的腕骨,有些气急败坏:“你听不见我讲话吗?还是说你就是故意的?”
因为他表白失败,就故意无视他让他难堪——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林舟居然这么恶毒?
那天骂人的林舟果然才是真正的他!
巨大的力道将白皙皮肤捏出一道红痕,刺目而突兀。
林舟转头,没什么表情的漆黑桃花眼看过来,露出一个极为不耐的冰冷目光:“放开。”
认识两年,林舟虽然在宿舍沉默安静,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
寡淡的声音像锋利薄冰,段时白被刺得下意识放开手,原本恼怒的情绪也变得有些讪讪:“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今天你不出门吗?”
关你屁事?林舟连半句话也不想多说,更不想多问,转头就走进宿舍,砰的一声利落关上了宿舍大门。
不是要出去吗?
赶紧滚。
他没太在意门外的男生会有多恼羞成怒,很快回到床位边,放下了双肩包。
林舟在包里掏啊掏,最后掏出了一颗BOAT每天都会赠送的水果,今天的免费水果是雪梨。
洗干净,开啃。
很甜。
卫生间大门打开,洗完澡的许言洛从里面出来,看见正坐在椅子上啃啃啃的林舟,一愣:“林舟,你回来了?”
“你不出门了吗?”
怎么今天谁都要问他出不出门?林舟没怎么在意地收拾桌子:“不出。”
“……哦。”
许言洛默默擦了几分钟头发,想起匿名论坛上的帖子,最后还是忍不住转头,问他:“所以,你和瞿清真的彻底分手了啊?”
林舟不太明白出门这件事和瞿清有什么关系,也不太想听到这个脑残的名字。许言洛揣摩着他冷淡的表情,有些犹豫道:“林舟,你不知道吗?今天是瞿家老爷子的葬礼。”
要是连这么重要的场合,瞿清都不打算带林舟去,那说明他们确实分开了。
林舟啃梨子的动作一顿:“葬礼?”
……瞿宁森不是有急事又去A市出差了吗?哪来的时间办葬礼?
还是说——他又骗他?
许言洛点头。
自从几天前得知林舟分手后,他平时的精神状态就好多了,此刻很耐心地和林舟解释:“昨天晚上,瞿家宣布了老爷子中风去世的消息。”
“据说瞿家那位掌权人很伤心,决定将葬礼风光大办,请了S市几乎所有的豪门前去吊唁,就连我们家也收到了邀请函。不过我可不像段时白急着结交关系,我才不去。”
他撇了撇嘴,又看向若有所思的林舟,忍不住说:“那你应该也不知道——三天前,瞿清他家长替他办理了退学吧。”
林舟又被惊了一下:“这么突然?”
许言洛嗯了声:“那天教务处的消息一出来,全校都很震惊他们看了你的学籍,确定没跟着退学,这才相信你和瞿清是真的分手了。”
何止震惊。
当天晚上的匿名论坛都崩了几个小时,里面全是疯狂的欢呼和尖叫,光是抽奖就有快上百的帖子。听说那个叫「高岭之花今天分手了吗」的人高兴得都快疯了,拿了一套临海小镇的房子当奖品,开开心心地送了出去。
他没那么豪气,不过也抽了两台平板电脑,等下就是要出门把奖品送给人家的。
林舟皱起眉,明明是好消息,可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心里有点隐隐的不安。
“瞿清退学了要去哪?”
无人在意他的去处。许言洛擦干头发,漠不关心道:“这谁知道呢?可能出国,也可能直接去曜森吧。”
死了最好。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个合格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安静。
许言洛吹干头发,换好衣服,很快拿起桌上的两台平板,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林舟眉头微微皱起,思索半天,还是走到阳台处,拨通了瞿宁森的电话。
嘟嘟声只响了一下。
那头瞬间接通,男人的声音透过电波声传来,有股失真的温柔与低沉:“舟舟?”
林舟嗯了声,直接问他:“你还在A市出差?”-
A市郊区街头。
瞿宁森看着面前衣衫褴褛、咬着手指对自己呆呆微笑的痴傻男人,英俊的脸上面无表情。
身后站着一群形似机器的保镖。周特助坐在黑色越野车的副驾,没过多久,下车将手中的平板递给他:“瞿总,就是这里。”
瞿宁森接过平板,没说话。
周特助识趣退开。
半晌,瞿宁森笑了下,对电话那头轻声道:“嗯,还在A市。”
“不过我很快就能回来了。”
“怎么了吗?”
第24章 024
林舟也没怎么, 就是有点奇怪。
“今天我室友说瞿家老爷子去世了既然你人在A市,那怎么去办S市的葬礼?”
他在瞿宁森坦白身份的当晚就去查了资料,搜索网站上显示, 曜森现任的执行董事确实是瞿家这一代的长孙瞿宁森。
然而网络上关于瞿宁森的报道甚少,他出国留学后更是毫无消息,直到今年回国, 瞿宁森才偶尔出现在金融杂志的访谈中。
除了默认是瞿家最年轻的掌权人外, 瞿家有意隐藏了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既然瞿宁森地位这么重要,不出席家里人的葬礼合适吗?
瞿宁森温和地笑了下, 轻声解释:“我这边的事情很紧急, 赶不回去。到时候瞿家会有人招待宾客,也没什么大碍。”
他知道那些豪门都是冲着与他结交关系来的, 但相比之下,当然是林舟相关的事优先等级最高。
林舟哦了声, 对这些事不太了解,于是没问下去, 只干巴巴道:“节哀。”
“没关系,”瞿宁森又笑了:“爷爷年纪很大,是喜丧,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好吧。”
落日西沉,从403阳台往下看, 成群结队的S大学生们来来往往,许多人怀里都抱着榴莲和百岁山,显然瞿宁森的“道歉小合作”还在继续。
林舟看了会儿, 没有说话。
瞿宁森也没有催他, 站在原地,静静地听少年起伏均匀的呼吸声。
半晌, 林舟眯了眯被夕阳笼罩的眼睛,慢吞吞地问:“瞿清退学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那头呼吸一顿。
沉默许久后,瞿宁森才开口解释:“我父母要带他出国留学,之后应该不会再回来。”
他也不会允许他们回来。
出国?林舟忽然有点好奇:“你和瞿清关系很好吗?”
他从来没听瞿清提起过任何有关瞿宁森的事,所以一直以为瞿清是独生子,否则一开始也不会丝毫联想不到瞿宁森的身份。
“没什么关系,”瞿宁森的声音很平静:“硬要说的话,就是我喜欢他的前男友,特别喜欢。”
林舟:“”
林舟又一次用沉默避开了他的表白。瞿宁森压下那股不合时宜的嫉妒,没问他为什么分手后还关心前男友,只是向他保证:“以后在S大再被人欺负,或者受了委屈,一定要和我说。”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显然是又查到了什么,林舟笑了下,瓷白的皮肤被阳光照得温热,也没生气:“好那你忙吧,我去吃饭。”
“嗯,你先挂。”
林舟挂断电话,却没离开,只是有些出神地站在夕阳温暖的光线里。
楼下的学生喧闹声传来,更多的人抱着榴莲和矿泉水回来,林舟点开手机,看着屏幕里那段下跪道歉的动画,忽然想起了那天许言洛的话。
这段动画是花很多钱做的。
扫二维码领的东西每天需要十几万,一周的钱就接近百万。
曜森集团更是国内房产业的巨头,每一秒的流水都无比惊人。
而瞿宁森拥有这一切。
曾经,林舟真的很讨厌有钱人。
他对瞿清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要赚医药费,他甚至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想记得。
但很多事情,不是想忘掉就能忘。
“恋爱”初期,瞿清也会带他去一些高档场所。林舟记得是在某个黄昏,瞿清闹着要和他单独吃饭,愣是将他拉进了一家奢华西餐厅的包厢。
大厅有人在演奏钢琴,水晶灯明亮璀璨,餐桌上放着一束很漂亮的花束,是山茶混着茉莉,散发着幽幽香气。
侍者将飘着柠檬片的清水端上来。
林舟看了眼手边的餐具,然后端起水,垂眸喝了一口。
侍者和瞿清都愣了,好几秒后,那个年轻的侍者才轻声说:“先生这是用来洗手的。”
他的目光和语气都很礼貌,甚至顾忌到林舟的自尊心,特地放低了声音。然而当时还没成年的林舟依旧心脏一滞,有一秒甚至无法呼吸。
坐在对面的瞿清扑哧一下,笑声清脆而明媚,他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天哪,林舟,你也太可爱了吧!”
羞耻感瞬间冲入心脏。林舟面上却依旧毫无起伏,强撑着镇定,礼貌地向侍者道了谢。
然后学着对面瞿清的动作,动作生涩地将手放进水里。
水很冷,很冰。
像是赤.裸着身体被关进速冻冷库,喉咙只剩一片翻江倒海。
之后的过程中,林舟再也没出过错。瞿清没意思般叹了口气,兴致淡淡地说:“好吧,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还要去华彬玩,就让林叔先送你回学校啦。”
林舟嗯了声,在侍者羡慕的目光中,坐上豪车的后座,扬长而去。
从那以后,除了那群纨绔刻意的戏虐,瞿清再也没有主动带林舟去任何高档场所,就连衣服和首饰,他也只会买完后再当面送给林舟——他说他可爱,但眼中闪着的分明是嫌弃和尴尬。
没人知道,那天傍晚,林舟在车上面无表情地不停搜索着西餐厅的用餐礼仪,甚至一字一句的背下来,比上课时还要认真。
也没人知道,那天深夜,他第一次逃了查寝,打车去林小草的病房,将酸涩的鼻尖深深地埋进熟睡老人的床边,直到憋气到无法呼吸。
清瘦的脊骨在衬衫背面顶出浅而锋利的痕迹,像是飞鸟折断的翅膀。林舟将那晚吃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然后看着镜子里那双漆黑的双眼,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
十七岁的少年贫穷而敏感,面对瞿清强迫式的追求,他无法做出任何反抗,于是只能在心中将自己放在高一点的位置,以此安慰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那晚之后,林舟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很多事情,不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就能过去的。
贫穷,是人类无法遮掩和藏匿的东西。
时隔两年,林舟依旧清楚记得那一瞬间的难堪,那不是因为虚荣,而是因为无助——命运也不能在戏弄羞辱了一个如野草般活着的少年后,还质问他:你怎么可以有自尊?
不是早就习惯了吗,你怎么可以有自尊?
他有的。
只是他太累了,没有力气再将自尊捡起来。
但瞿清不一样。
那些有钱的纨绔也不一样,他们拥有试错的底气和勇气,就像瞿宁森可以轻易地对林舟承诺:我会让欺负你的人付出代价。
鎏金色的阳光下,林舟打开手机,和那双BlingBling的大眼睛对视。屏幕里的Q版小人看着他,目光闪亮而耀眼,但这一次,林舟没有笑。
许久之后,他才将指尖轻轻贴在小人的头上。
黑色玻璃反射出少年上挑清黑的桃花眼,林舟看着另一个自己,轻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他没有钱。
也没有试错的底气和勇气。
他只有一颗心啊-
A市郊区。
痴傻的流浪男人咬着手指,孩子般低头观察着脚边的蚂蚁们。
瞿宁森收起手机,一旁的周特助立马上前,手里还有一叠资料。
“瞿总,我们找到了另一个病人的住址。”
“李红,五十七岁,身份证上的地址是青柳镇石头村五里塘,从这里往前开,六小时左右就能到达。”
平板上显示出地图路线,瞿宁森嗯了声,恢复了那副冰冷阴鸷的模样,低头坐上越野车后座。
“现在就出发。”
这里已经临近A市山区,手机信号变得微弱,他们通宵开车赶过去,也得早上五六点左右才能抵达。
更不用说如果李红不在,他们这些人还要四处询问调查,瞿宁森已经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三天内将人找出来。
合适的肾源可遇不可求,错过这一次,不知道林舟还要等多久。
而瞿宁森不想再让他等了。
时刻吊着那颗心,林舟就永远无法卸下林小草的担子,不敢让自己松懈哪怕一秒——留宿的那天深夜,瞿宁森走进客房,本想帮林舟调高空调的温度。
然而少年躺在柔软大床上,脸上却面无血色,不断低声喃喃着林小草的名字。
紧闭的眼皮宛如要碎裂的白瓷,陷入了深深的梦魇。
第二天清晨,林舟却毫无异色,显然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让瞿宁森连用玩笑的口吻提醒他注意身体也做不到。
轻飘飘的言语无法改变林舟的现状半分,能让他真正开心的,只有肾源。
他一定要找到的
晚上七点。
瞿家庄园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的大厅内,一群身穿黑衣的人神色肃穆地立在遗像前,依次上前安静地送花。
管家李姨也是一身黑色,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守着大厅的出入口。段时白立在人群末尾,抬头,小心又疑惑地看了眼周围。
头顶冷气呼呼吹过,不止是他,所有来瞿家参加葬礼的人,此刻面上平静,心中却都充斥着不可置信和荒唐——
瞿老爷子的葬礼上,居然连一个瞿家人都没有!
没人知道瞿宁森的行踪,但瞿蔓和邹凯到现在还没露面,就连那个瞿清小少爷也不知所踪,以至于这场本就意料之外的吊唁显得更加怪异。
人群前排,清瘦许多的齐夏站在中间,皱眉看着以李姨为首的黑衣保镖。
半晌,他才凑近身边男人的耳边,轻声道:“爸,我出去透会儿气。”
男人点头,叮嘱他不要惹是生非。齐夏有些不耐烦地点头,随后走出大厅,皱眉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嘟嘟声响起。
半晌,依旧无人接听。
……该死!瞿清人呢?
他真的搞不懂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了。
一开始是瞿清和他吵架,好不容易等他几天前出院,齐夏又听说瞿清居然已经和林舟分手,还办理了退学?
瞿清退学了,那他和瞿家的关系怎么办?齐家可不止一个儿子——瞿清的存在是他争夺继承权的关键之一!
然而急了几天,齐夏却依旧联系不上瞿清,就连想去瞿家问个清楚,也被瞿老爷子的死讯耽误下来。
齐夏吐出口气,猛地踹了下脚边的石子。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略带讨好的声音:“齐少爷?”
齐夏回头,看见一张不算陌生的脸——林舟同宿舍的男生,貌似是一家小公司的独生子,叫什么段时白?
他现在没心思理会这些攀关系的,刚想转身离开,就听段时白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齐少爷,你是在找林舟吗?”
齐夏停下脚步,半晌,眯眼看向他:“我找林舟干什么?”
段时白笑了笑,没回答。
他看了眼周围,然后凑近齐夏几步,声音轻得似乎在说什么秘密:“林舟他跟瞿少爷分手后,好像立刻就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
“那天我回宿舍,不小心听见他和别人打电话,好像叫对方老板什么的齐少爷,那个人会不会是林舟打工店里的老板啊?”
话音落下。
齐夏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冷笑。
他也凑近了段时白,嚣张的眉眼盯着男生有些慌乱的脸,声音很轻地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啊?”
第25章 025
段时白咽了咽口水, 干笑道:“齐少爷,我只是”
齐夏没那个耐心听完,直接一把拽住段时白的衣领, 然后伸出手,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脸。
像是教训不听话的牲畜,啪啪两声, 回荡在寂静的走廊处, 羞辱意味极强。
“别自作聪明,懂么?”
“我记得段家还没上市吧, 谁给你的胆子, 来我面前乱叫?”
齐夏看着男生涨红了却不敢生气的模样,讥讽地笑了一声, 转身往门内走去。
身后,段时白生怕他记恨上自己, 急切地追上去解释:“齐少爷,我只是觉得你、你比瞿少爷更适合林舟。”
“瞿少爷就连衣服首饰都送假货, 也就是林舟穷才看不出来,还当个宝似的穿着”
齐夏的脚步倏然顿住:“——假货?”
“对、对的,”段时白见他感兴趣,连忙道:“他上次穿的那件衬衫,我一看就知道是高仿A货, 连花纹都错了,还有一根项链也是假的,要是换成齐少爷你, 肯定送的都是真货。”
“”
瞿清本人花钱无度, 是每个奢牌柜员最高一档的VIP客户,当季新品都不用买, 品牌自己会寄一大堆到瞿家。怎么可能送假货?
有人把真货卖出去,又买了假货穿上身?
齐夏目光难辨地看着黑色大门。
半晌,忽然饶有兴趣地笑了一声。
好啊。
林舟,我好像终于抓到了你的把柄。
“回S大,我要去你们宿舍。”-
六月傍晚,S市灯火通明,高速路的绿化带繁盛茂密。
轰隆一声,不远处的天空响起一阵闷雷,似乎是要下雨了。
瞿清一言不发地坐在车后座,目光死寂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他的手和脚都被绑住,裸.露在外的皮肤还留着自.残的刀口血痕。
驾驶座上,一身干练西装的瞿蔓亲自开车,旁边则是坐立不安的邹凯。
车内一片寂静,半晌,邹凯终于忍不住,烦躁道:“到底是为什么这么突然就要出国?”
“我在国内的公司才刚步入正轨,突然走了,谁来经营?”
“瞿蔓,你怕瞿宁森也不用做到这个份上吧?爸也真是的——死也不挑个好时候,他不在谁还管得了瞿宁森!”
瞿蔓一顿,回想起瞿老爷子的死状,深吸口气,面无表情道:“坐好,马上就到机场了。”
“坐什么坐啊?”邹凯烦得不行,猛地砸了手边的一瓶矿泉水:“瞿蔓,你至少要给我一个解释吧?”
瞿蔓抿了抿唇,没说话。
她不能将瞿老爷子去世的真相公之于众,一方面是怕瞿宁森这个疯子真的鱼死网破,一方面她确实对老爷子也存着怨气。
怎么能不怨。
弟弟妹妹出生前,她一心以继承曜森为目标,可弟弟一出生后,父亲就再也没看过她。
瞿蔓没有放弃,她努力攻读金融专业,去国外留学,为了表明决心,结婚前,她甚至跪下来求邹凯,同意给他股份,他才同意入赘瞿家。
可瞿老爷子的目光从来不在她身上。从前是瞿之城,后来是瞿宁森,再后来是瞿清。最后,居然是邹凯。
何其可笑。她活到现在做出的所有努力,所有成绩,在瞿老爷子眼里,都只是结婚嫁人前的胡闹。
就连被瞿宁森逼到那种程度,他也从来看不见辛苦笼络股东的瞿蔓,反而对瞿清寄予厚望
他死的好。
红灯亮起,瞿蔓深吸口气,踩下刹车。
邹凯依旧焦躁地时不时拿起手机看,后座上,原本面无表情的瞿清忽然眼神一动。
他们正路过一片居民区,车窗外,不知是谁在一楼小院种了茉莉,白色小花随风微微摆动,灯光下,宛如垂头孤芳自赏的美人。
瞿清混乱无比的脑子忽然清醒一瞬。
茉莉的香气似乎穿过车窗,悄悄钻进了他的鼻尖。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林舟,也是这样轻盈如茉莉。
大一刚入学的深夜,无法适应宿舍生活的小少爷负气出走,又累又饿,却连手机都忘带。只能干站在便利店的门口,渴望地看着玻璃里的方便面。
夏夜的热浪浮动。
有人路过他,走进店里,同样疲惫,同样饥肠辘辘。
茉莉香气席卷而过,灯光下,高挑的少年身形清瘦,穿着隔壁面包店的兼职围裙,下颌线被光线勾勒出锋利线条。苍白的巴掌脸上,透着一股无法掩盖的憔悴疲惫。
但他太漂亮了,漂亮到就连憔悴也宛如点缀在花瓣上的露珠,只令人感到脆弱和动人。
瞿清站在门外,呆呆地盯着他,像是盯着橱窗里的人偶娃娃。
他看着少年蹲下身,在满目琳琅的货架上寻找着,最后拿起最角落边上,一包已经落灰的巧克力面包。
那甚至不是巧克力,而是廉价甜腻的代可可脂。塑料充气包装,一包售价是一块五。
少年结账后走出便利店,却没离开,而是就近坐在了附近无人的台阶上。
他撕开巧克力面包的包装,又拿出一个打火机,和一只蜡烛。然后动作小心地将那根蜡烛插.在了面包中央。
——咔哒。
烛光倏然亮起。
寂静的夏夜,少年闭上眼,睫羽落下一小片轻盈的阴影。旁边的草丛开着六月正盛的茉莉花,清幽的香气混杂着霜白月光,轻轻笼罩着他。
这一刻,疲惫和憔悴似乎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轻轻闭眼、静静许愿的少年。
瞿清听见少年开口,声音也和月光一样,清泠平静。
他说:“林舟,十七岁快乐。”
呼的一声。
闪烁的烛光熄灭。
绿灯亮起,黑色车子启动,居民楼的茉莉花很快消失在视野。
瞿清依旧看着窗外。
几秒后,他忽然开口,轻声问:“妈,现在几月了?”
瞿蔓一愣。
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眼神色很平静的瞿清,斟酌几秒,还是回答:“今天已经六月了,怎么了?”
六月了。
马上,就要到林舟的生日了啊。
两年前的六月五号,他遇见了十七岁的他。
两年后,林舟都要十九岁了。
而这两年,他都做了什么?
像是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刺骨的寒意将心脏都冻结,瞿清忽然清醒过来,惊恐地发现,那个茉莉般的苍白少年已经快要消失在曾经的记忆中,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而那个晚上,那个瞬间。在他看着闭眼许愿的林舟的那一秒——他脑子里明明想的是,我一定要对他很好。
很好很好。
裸.露在外的刀口又一次隐隐作痛。
瞿清转头,呢喃着看向瞿蔓:“快到他生日了。”
“”瞿蔓皱眉,为了不刺激瞿清,还是耐心地问他:“什么生日?”
“你想过生日了?我们到国外后我再给你过,可以吗?”
瞿清摇头。
不,他要给林舟过生日,他要给林舟认错。
他知道错了,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
瞿蔓吐出口气,看了眼副驾上不打算管瞿清的丈夫,皱起眉。半晌,还是放轻声音哄道:“小清,你上飞机后睡一觉就好了,等到了国外,妈妈立马给你解开绳子”
话音未落。
后座上的人忽然暴起往她的手肘一撞,瞿蔓瞳孔一缩,下一秒,猛地尖叫出声——
嘭!
国道桥旁,川流不息的车流因为意外停滞半秒。
在路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议论声中,瞿清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费力地将手脚的绳子挪到碎裂的玻璃车窗前,一点一点割断。
驾驶座上,邹凯和瞿蔓都已经奄奄一息,瞿蔓头脑昏沉地睁开眼,咬牙开口:“瞿清回来”
瞿清充耳未闻。
他站起身,缓了几秒,感觉自己不再晕眩,这才又打开后备箱的行李箱,低头翻出许多东西。
存折、卡、现金、手机、房产购入合同
他将所有东西一股脑放进包里,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在瞿蔓绝望的眼神中,穿过惊愕震撼的路人,坐上了路边一辆出租车。
对上司机惊恐的目光,瞿清擦了擦脸上的血,没擦干净。
他也不在意,将一叠厚厚的钱掏出来,对司机道:“去S大,现在。”-
轰隆!
头顶不断传来雷声。
周特助看了眼气象预报,皱眉回头:“瞿总,二十分钟后很可能会下一场暴雨,我们已经在上山的路上,要不要停留一会儿?”
青柳镇位于山脚深处,A市土质偏松软,雨下太大,会有山体滑坡的危险。
瞿宁森看了眼前方,思索几秒,沉声道:“现在不用停,一小时后到前面青石镇再停。”
他们现在就在最容易发生意外的路段中间,不如加快速度开出危险距离之外。周特助应下,前方的车辆也收到命令,立刻踩下油门加速前进。
四五辆黑色越野穿梭在夜色中。夜幕中,大片浓重灰暗的乌云聚集而来。
二十分钟后,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细密急促的雨滴拍打在车窗,车灯照亮漆黑的路。一小时后,车队抵达青石镇,暂时停留。
周特助摁亮平板上的地图:“瞿总,到青柳镇还要两个小时。”
因为暴雨和地址偏远,手机屏幕上的信号已然微弱得只剩下半格,瞿宁森看着迟迟发送不出去的对话页面,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些不安。
瞿宁森抬眸:“奶奶的病房转移了吗?”
周特助点头:“林先生和林奶奶同意后,按照您的吩咐,林奶奶已经转到了您私人名下的疗养院,门外有保镖看守,很安全。”
瞿宁森嗯了声,心中的不安却没有减轻分毫。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他们现在在青石镇的路边,这个天气下,没人会闲得出来乱晃。
寂静马路上,只剩下劈里啪啦的雨声。
忽然,瞿宁森肌肉一绷,猛地看向前方的树丛处。
周围的保镖也瞬间反应过来,动作极快地拿起手边武器,紧盯着微微颤动的树丛。
几秒后。
一个皮肤黝黑的短发女人撑着破旧的伞,目光空洞地从树丛里走出来。
她的步伐有点一瘸一拐,似乎被人殴打过。女人对面前的车队毫无反应,失魂落魄地继续朝着深山处前行。
瞿宁森却心脏一滞。
隔着冰冷雨幕,男人看清那张和资料上一模一样的脸,猛地打开车门,冲进雨里——
“李红!”
名叫李红的女人一愣。
她转过头,看见身量极高、一身西装的瞿宁森,又看见他身后黑衣冷漠的保镖,吓得一惊。
宛如遇见天敌的小动物般,女人立刻慌不择路地就往前跑。
“等等!”
瞿宁森想上车追,然而青石镇周围多山,李红应该很熟悉这片区域,很快就消失在树丛掩盖的狭窄山道中。
瞿宁森立刻下车,准备追上去,周特助忽然死死抓着他,大雨淋湿了他们的衣服:“瞿总,前面是山!”
“这个天气下很有可能发生滑坡,不如我们等一等?”
话音未落。
像是印证周斐的话般,轰隆一声巨响——
不远处,泥石坍塌的声音混杂着雷声,倏然在耳边爆.炸般响起。
山体坍塌了!
瞿宁森猛然回头,大雨砸在男人年轻阴鸷的脸上,像是遵循某种直觉,他飞快从后备箱换上事先准备好的意外装备,而后拿起撬棍药品对讲机,言简意赅。
“等不了。”
李红的脸上弥漫着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绝望——她分明是要去寻死的。
瞿宁森抬头,看着周围所有人,极高的身量让他在夜色中宛如山峦,他沉声道:“分出一批人去通知村民,拨打救援电话,其他人跟着我去山里救人。”
李红不能死。
至少在他拿到她的那颗肾前,不能死。
男人看向周特助,声音很淡地交代:“我的遗嘱在回国前已经签署好,如果我出事,你就去林舟身边,继续保护他。”
“是,”周特助打起精神,看了眼雨幕远处的山影,仔细观察后,飞快道:“山体坍塌的规模很小,二十分钟内找到人完全可以逃出来!”
“瞿总,我会留一辆车在这里等您。”
瞿宁森嗯了声,两个人都没有提,万一山体坍塌的规模变大后怎么办。
男人很快转身,迅速往刚才李红消失的方向追去。
头顶雷声不断。
他戴着帽子,身后保镖们无声沉默地搜寻,手电筒的灯照亮夜色下的路,大雨中,瞿宁森居然还有心情想,幸好他没告诉林舟。
如果林舟在这里,大概会比他还拼命地跑进山里吧?
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土腥味逐渐弥漫在空气中,哗啦啦的泥土滑坡声不断响起。这一刻,他们宛如踩在生死线上,沉默地在人间和地狱来回。
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一道异色忽然闪过眼帘。
体力已经快要用尽的瞿宁森一停,快步上前。
手电筒下,昏迷的女人身体陷在树丛间,一旁是丢弃的雨伞。
瞿宁森深吸口气,猛地上前,一把将人背起,拿起腰间对讲机:“找到人了。”-
轰隆巨响。
林舟从床上坐起,捂着快速跳动的心脏,微微皱眉。
雷声依旧在响,闪电划过夜空,猛地照亮一瞬昏暗寝室。
林舟睡不着,干脆下了床,坐在椅子上闭眼养神。
隔壁床的许言洛也没睡,正在刷论坛,听见动静,从床帘里探出头:“林舟,怎么了?”
“没事。”
林舟声音很淡,但有点生气。
都怪瞿宁森,害他想起不好的回忆。林舟打开微信,扫描二维码,又看了一遍195西装男给自己下跪的动画。
然后切出去,点进瞿宁森的对话框。
林舟:【老板,今天喂猫的钱还没转。】
林舟:【猫猫生气.JPG】
林舟连续点了三个生气的表情包,这才将手机倒扣在桌上。
床上的许言洛忽然猛地坐起身,然后看向林舟:“卧槽?”
S大匿名论坛。
「高岭之花补药复合啊:卧槽我看到了什么?头破血流的瞿清??」
「高岭之花补药复合啊:图片.JPG」
1楼:「卧槽我也看到了,他干嘛了这么惨的样子?」
2楼:「我靠!他往宿舍楼这边来了,草,不是来找我粥的吧?!」
3楼:「天哪求击毙!求击毙!」
……
许言洛没看完帖子,赶紧先抬头对林舟道:“林舟,你——”
话音未落,403忽然被轻轻敲响。
林舟起身,在许言洛惊悚的目光下,面色冷淡地拉开门——
被雨打湿的额发贴在眉眼间,滴答着落下血水。
熟悉的男生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插着蜡烛的巧克力面包。
然后抬起头,笑着轻声说:“林舟,生日快乐。”
第26章 026
李红醒来时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手背被医用胶带贴着, 她迷茫地低头一看,是滴滴答答正在输液的吊针。
大雨声被阻隔在外,温暖安静的房内, 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瞿总,刚刚我们问了周边的人,这个李红娘家在青石镇, 和丈夫家有了矛盾才会跑回来。”
“他们一家都是农民, 丈夫王志常年嗜酒,唯一的女儿先天不足, 身体虚弱, 上完小学后就被他丈夫关在家里,每天打扫卫生, 给一家人做饭。”
“李红是两个月前在地里干活时晕倒的,检查出脑癌后, 王志闹着离婚,但是不让她把女儿带走, 想以后结婚换一笔彩礼。李红这两个月一直想偷偷带走女儿,但是每次都被王志打得头破血流。”
“这件事在青柳镇和青石镇不是秘密,李红找过村委会,但调节几次后不管用,毕竟王志确实是她女儿的亲生父亲。今天上午李红再去王家时, 就发现女儿被打得满身伤,王志威胁她再敢过来,就打死她女儿, 李红这才想寻死。”
李红怔愣地睁着眼, 听着男人在短短几分钟里,将她苍白贫瘠的一生描述完。
而后, 她终于听见另一个陌生男人开口,声音分明很淡,听起来却比村委会的那些大官还要威严。
“醒了?”
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传来。一道无法忽视的目光落在李红身上。满脸沟壑的女人揪紧双手,忐忑地抬头,对上一双深而沉的清癯双眸。
手拿资料的男人看着她,神色是出乎意料的温和。他笑着开口:“李红,想救你女儿李盼弟吗?”
李红一愣。
半晌,她怔怔开口,声音嘶哑:“想、做梦都想”
瞿宁森点头,早有预料地在她床边坐下,笑着拿出王志的资料。
看了两眼,他才温声道:“我会解决掉王家的问题,让人带着你和你女儿去S市疗养。”
“还会供你女儿上学,一路保送到最好的大学,留学也不是问题,毕业后可以直接来曜森上班,期间所有费用我来承担。”
顿了顿,他看向李红安静等待的眸,再次笑了:“唯一的条件——你需要签署捐赠遗体的志愿书,我要你的那颗肾。”
“你觉得怎么样?”
要她的肾。
李红一愣,然后便是大喜过望。
这副一无是处的身体,临死前居然还能让女儿读上书,她甚至连面前男人的名字都没问,便连连点头,嘶哑的声音里含着喜悦:“我给,我给!”
瞿宁森嗯了一声,没怎么意外地看向周特助:“准备好车,去接李盼弟。”
“是,”周特助点头,又问:“王志是王家的独生子,不过自从他父母过世后,他就只靠着李红养活——您看?”
“喝多了失足溺死,”瞿宁森起身,将王志的资料扔进垃圾桶,语气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五里塘不是很偏么?没有监控,你们办完后直接回来。”
“好的。”
外面的雨势变小了许多,瞿宁森走出房间,深吸口气,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这里地势偏远,刚刚还发生了山体滑坡,很难接收到信号。打来的人一定拨了许多次电话才拨通。
瞿宁森看着来电名字,微微皱眉。
“姑姑?”
“宁森”
那头的人声音虚弱,周围有救护车的笛声。瞿蔓忍着伤口撕裂的痛苦,咬牙道:“刚刚小清冲上驾驶座,挣脱我们逃走了,我想他应该是去找林舟了。”
“他、他现在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你快回来还有,万一他做了什么错事,我替他给你和林舟道歉”
男人的脚步倏然一顿。
而后,他来不及交代周特助,便快步下楼,迅速上车启动,往S市的方向疾驰而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瞿宁森声音冰冷,毫无起伏。
“作为回报,我还是现在就告诉您这件事吧。”
“上个月我的人查到,邹凯在外面有一个儿女双全的家庭,就在你和他结婚两年后。”
“爷爷和瞿清也知道这件事,整个瞿家,只有你不知道。”
“嘟——”
通话因为信号微弱倏然中断。
瞿宁森猛踩油门,没有回拨,立刻点开了林舟的电话。
滋滋电流声响起。屏幕不断弹出【无信号】的提示框,无法拨通。
轰隆一声,远方云层响起阵阵雷声-
403宿舍。
林舟看着面前微弱闪烁的烛光,又看了眼瞿清暗含期待的眼睛,内心毫无波动。
神经病。
他没什么表情地伸手,就要关上宿舍门。
“林舟!”
瞿清顾不上护着蜡烛,立刻眼疾手快地按住门把,猛地挤进寝室门内。
穿堂风倏然吹灭烛光,他看了几秒熄灭的蜡烛,才抬起头,强颜欢笑道:“林舟,我是来跟你认错的。”
“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林舟面无表情地看着瞿清,声音很淡:“出去。”
“”
瞿清眼眶一红,却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林舟,第一次见面,我凑上去和你说生日快乐,你看了眼我,点头很礼貌地说谢谢明明,明明那时候我想的是一定要对你好”
“我想让你不要担心,才会把奶奶移到高级病房,我、我想让你不那么累,才会不让你打工”
可他的心大概早已坏掉,从小时候的不受重视被虐待,到长大后的表面宠爱背地轻视,越是恣意,就越是残缺。
“对他好”是最初的心意,渐渐的,却已变成格外扭曲的空洞。
像是橱窗里想要得到的洋娃娃,当他真正握在手里,才发现华美的外表下是沾了灰尘的贫穷,漂亮的眼睛里是寡淡平静的冷漠。
而他越是喜欢,就越是想证明。
证明他才是林舟心中最重要的人,证明林舟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证明羞辱和讽刺也无法赶走林舟分毫
学不会爱,于是就拼命撕扯攥紧手中唯一的东西,直到弓弦绷断,再难恢复。
瞿清将插着熄灭蜡烛的巧克力面包递过去,吸了吸鼻子,轻声说:“生日快乐。”
“今年的生日,也让我陪你一起过好吗?”
灯光下,林舟冷淡瓷白的脸如初见般美丽。
他接过那个廉价的面包,不等瞿清笑起来,便干脆利落地丢进垃圾桶,像是丢掉路边捡起的狗尾巴草。
林舟转头,看着呆愣的瞿清:“生日过完了,你可以滚了。”
瞿清脸色苍白,夜风吹来,湿透的衬衫带来阵阵彻骨寒意。
半晌,他执着轻声地发着抖问:“林舟,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瞿清撩起袖口,露出被雨淋湿而血迹斑斑的可怖伤口,呆呆地说:“你、你实在生气,就割我吧,没关系的,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真的”
说到最后,他对上那双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波动的漆黑双眼,忽然一滞。
泪水涌出来,瞬间模糊视线。
瞿清用力低头,忽然想到什么,露出一个激动惊喜的眼神:“肾”
“肾!林舟,我有能匹配奶奶的肾源,我有的!”
话音落下,林舟倏然抬眸。
漆黑的桃花眼依旧毫无起伏,可瞿清知道,这是林舟在乎的表现。
他连忙双手发抖地掏出手机,从收藏的相册里点开病例页面,急切地递给林舟:“他叫陈东,S市人,肾源和奶奶匹配成功,林舟你看,我没有骗你!”
手机屏幕上,林舟面无表情地浏览过病例。
然后目光一顿,忽地停在一旁的日期上
是一年前。
瞿清显然也看到日期。
他攥紧双手,勉强笑起来,不停道歉:“对不起,我、我只是害怕奶奶病好后你就不理我了,才想着等你更喜欢我之后再告诉你”
“对不起,但是现在也来得及的,林舟,你再陪我一个月,不,一周,你再陪我一周好吗”
话未说完。
林舟忽然猛地伸手,狠狠地给了瞿清一拳。
他看着狼狈跌倒、又狼狈站起的瞿清,看着他不断流出的鼻血,看着他脚下汇聚的雨水,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没有钱,没有人脉。
于是不得不相信瞿清的满口谎话,像个蠢货一样,被耍了这么久
可肾源是真的。
瞿清爬起来,哭着回到林舟身边,试探地伸出手,轻轻牵起他的衣角。
少年闭了闭眼,却没有推开。
他瞬间又哭又笑起来。
瞿清没有告诉林舟——陈东早在半年前就因病去世,身体火化了。
再陪他一周,说不定、说不定林舟就会回心转意呢?
到时候,他一定发誓用心帮林小草找到肾源,再也不会骗他
瞿清将背上的双肩包打开,从里面不断掏出银行卡、现金、存折、房产证一边哭,一边往林舟的手里塞:“我们不会分手的,我、我会对你很好,这些钱你都拿着”
他又打开手机,给林舟转了账户里仅剩的一百万,然后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指尖,喃喃自语:“我、我陪你过生日我们去瑶山好不好?你不是说过吗,你喜欢看山。”
那是刚认识的第二天,他们没有矛盾,没有争吵。
精心打扮的小少爷装作无意地走进面包店,看见兼职的林舟:“欸,好巧啊,你在这里上班?”
十七岁的林舟正出神地盯着电视上的S市瑶山宣传画面。
连轴转的打工生活,和迅速消瘦的林小草都让他极度焦虑。他经常虚空盯着某处发呆,以此缓解几秒疲惫。
听见动静,他没有认出这个昨天祝他生日快乐的陌生人,也不想出声说话,于是只出神嗯了一声。
瞿清立马寻找话题:“原来你喜欢瑶山啊?正好,我对瑶山也很有兴趣,看来我们挺有缘的。”
“嗯。”
“你想去吗?我可以开车带你去露营,你想的话我们一起去。”
“嗯。”
“那就说定了!这样吧,以后每年生日我都陪你去瑶山好不好?”
“嗯。”
后来,他在林舟十八岁生日的当天,任由那群朋友将林舟骗到废弃狭窄的公园,锁上大门。直到深夜,才端着蛋糕出现,笑着对狼狈的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成年快乐。
这是惊喜,你喜欢吗?
华美的烛光映亮那张漂亮到苍白的脸,这一次,少年没有像初遇那时冷淡。
他也笑了,原本干净的衬衫变得脏兮兮,上挑的桃花眼里却溢满温柔。
顶着身后朋友们隐隐妒忌的目光,瞿清听见他说:“喜欢。”
“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他们回到那时候,好不好?
十九岁的林舟没有说话。
漆黑瞳仁落在虚空处,似乎又在发呆。
又似乎,是以这样的方式,掩盖住那股卷土重来的无力和痛苦。
瞿清瞬间笑起来,抹干眼泪,死死牵住那双冷白如玉的手:“我、我现在就去找车子,我们去瑶山过生日!”
宿舍门倏然被他拉开。
寝室里面,是早已目瞪口呆的许言洛。
寝室门外,站着神色复杂难辨的齐夏。
瞿清看见齐夏,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无视了一旁的段时白,神色如常道:“齐夏,你的车呢?借我用一下,我要给阿舟过生日。”
齐夏一顿,神色怪异地看着他:“小清你忘了吗,今天是瞿爷爷的忌日啊。”
许言洛也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勇敢地站到林舟身边,结结巴巴道:“瞿、瞿少爷,你要不先去医院看看伤口,现在这么晚了,就别出门了”
草啊,就瞿清的精神状态,他真怕半路上发生车祸,连累林舟受伤。
而且刚刚那些话的信息量也太大了——林舟居然还有个生病的奶奶?
林舟沉默地被牵着,仿佛无知无觉的漂亮木偶,眼里看不出任何表情。
瞿清则恍若未闻地伸手,再次重复:“齐夏,你的车呢?”
齐夏对上他不自知疯狂的眼睛,顿了顿,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
“…我送你们去吧,”他笑了下,拿出车钥匙:“小清,你不是还没有驾驶证吗?”
“而且,如果要给林舟道歉过生日,那也不光是你要道歉,以前对他不好的那些人也要道歉啊。”
齐夏看着林舟凸出的白皙腕骨,喉结动了动,轻声道:“我们一起去瑶山吧”
“一个一个道歉,怎么样?”
第27章 027
晚上八九点的瑶山依旧灯火通明。
国道上偶尔有稀疏几辆车路过, 齐夏单手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嘻嘻哈哈地握着手机:“对,瑶山A区。”
“我们已经先出发了, 你们赶紧跟过来哈。”
他挂断电话,几秒后,从后视镜看了眼那两人。
后座上, 瞿清依旧穿着那件湿淋淋的衬衫, 暖气让他身上的血迹逐渐凝固,淡淡的腥味混合着车内香水的味道, 隐隐令人作呕。
忽冷忽热的感觉袭来, 他似乎有点发烧,但依旧死死握着另一双手。交叠的指尖惨白紧绷, 一时间,瞿清竟分不清自己和林舟的手哪个更冷一点。
但没关系。
瞿清笑着喃喃自语:“阿舟, 我给你定了蛋糕,是茉莉花造型, 很好看的”
“一会儿他们来了,我让他们一个一个跟你道歉,求你原谅”
“明天我们去旅游好不好?我带你去国外写生,我们去看你最喜欢的歌剧院”
林舟没有说话。
事实上,他感觉自己正被一层真空薄膜紧紧包围, 周围的一切都无法真切落入耳中。
像是困在巢穴的飞鸟,死在茧中的蝴蝶,整个世界只剩下模糊潮湿的背景音。
好奇怪。
他不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世界吗?
疲惫, 痛苦, 不堪。
可是为什么,现在却忽然感觉无法呼吸。
淅淅沥沥的雨声拍打在车窗。
不知过了多久, 齐夏终于踩下刹车。
面前是瑶山开设的高级酒店之一,侍者上前几步撑伞,拉开后座车门。
齐夏眯眼看向脸色同样苍白的二人,心情很好地站在伞下。
“小清,到了。”
瞿清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牵着安静的林舟,就要下车。
叮咚。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宛如溺水濒死的人看见水上浮木。
林舟的瞳孔在看见来电人的姓名时,倏然一缩。
【经常转账的瞿老板】
瞿宁森。
雷声乍然在耳边响起,仿佛兜头泼下一盆冰水,林舟终于从潮湿的恍惚中清醒。
是了。
为什么会觉得无法呼吸。
因为瞿宁森出现后,他才终于有了些许喘息的空隙。
因为曾以为一无所有的自己,终于意识到爱和被爱的存在。
因为奶奶的存折,因为粥粥的眼睛因为,他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他想挣脱。
林舟猛地抓紧屏幕,就要按下接听——
然而下一秒,有人忽然疯了般冲上来,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狠狠摔在了积水遍布的地上。
砰的一下巨响。
金属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手机被雨水浇灌,嗡嗡几声,彻底没了动静。
他的心脏似乎也在这一瞬彻底下沉。
而后,一双手如火钳般死死抓住少年瘦削的肩骨,声音因为尖叫而显得扭曲:“不许接!”
淅沥雨水夹杂着狂风扑面而来,夜幕与那天冒雨去给瞿清送伞时一模一样。然而此刻仿佛地位颠倒,天地交错,神色哀求癫狂的瞿清死死抓住林舟的肩膀,泛青的指尖在瓷白皮肤上留下鲜血般的红痕。
他似乎被那个名字猛地刺激到深处,情绪再次变得疯狂:“不许接!林舟,我们才是情侣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
林舟没有说话,像是忽然忘记言语的本能,愣愣垂眸看着那个手机。
细密的睫羽被雨浸湿,宛如枯萎凋谢的花枝。瞿清心脏更痛,可就是这样,他居然也不敢直呼瞿宁森的名字。
在齐夏惊讶的目光中,他又哭又笑地强行掰过那张苍白的巴掌脸,受伤的手在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瞿清不停重复。
“他没有感情,他不会对你好的你知不知道只有我,林舟,你只能有我啊”
恰在此时,后面忽然开来一辆又一辆豪车。懒洋洋的纨绔们从车上跳下来,嫌弃地看了眼被水淋湿的鞋。
“有没有搞错啊,这种天在户外耍他?”
“就是,干嘛不跟上次一样去华彬啊,还能点几个小男生。”
“草,哪只鸭比得上咱们的高岭之花啊?哈哈哈!”
喧闹放肆的笑声,在看见眼前怪异一幕时倏然安静。
寂灭的夜里,只有雨声噼啪砸落在地面。
半晌,有人看了眼神色难辨的齐夏,又看了眼淋雨狼狈的瞿清和林舟,试探开口:“齐少爷?”
……
与此同时,S大宿舍。
许言洛穿着拖鞋,神色焦急地站在宿舍楼下,不断在论坛发帖。
「我爱喝粥:林舟又被瞿清带走了!这次是在瑶山,有没有人帮忙把他带回来啊?!」
1楼:「草,不会是复合了吧。」
2楼:「对啊到时候我们又成小丑了,就跟之前那几次一样。
3楼:「每次鼓起勇气跟高岭之花说别跟矫情b在一起,每次他都是无视,当事人不分手我们能怎么办?」
4楼:「总不能次次都跟矫情b硬抗,瞿家又不是第一次整得别人破产了,我们也有心无力呀」
不是的!
许言洛急得要命,想说林舟是有苦衷的,瞿清在寝室里讲的话他都听见了,分明是瞿清用林舟的亲人威胁他啊!
但打字的手划着屏幕,却迟迟无法按下发送。
许言洛不知道这背后还有多少隐情,可这些都属于林舟的个人隐私,他不能,也没资格就这样将之公布与众。
焦灼担心间,面前忽然响起一道低沉阴鸷的声音。
“许言洛。”
许言洛一愣,抬头。
身量极高的男人没有打伞,冒雨站在他面前,目光如深渊。清癯英俊的眉眼冰冷如霜,身后是布满泥泞的黑色大G,似乎是从哪里赶路而来。
他开口,声音很淡,却令许言洛心脏一紧。
“林舟在哪?”-
沉默的山顶,冰冷的雨水滴滴答答,沿着少年线条清晰的瓷白皮肤蜿蜒。
黑的眉,亮的眼,红的唇。
像是落下的眼泪,又像是泣血的夜莺。
齐夏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番这惊人的美丽,而后在瞿清要拉着林舟上车时,终于动手阻拦:“小清,你冷静点。”
瞿清倏然回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放手!”
他要带林舟走,离开S市,离开瞿宁森存在的地方!
齐夏被他一把推开,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看着他将失魂落魄的林舟塞进副驾,然后又坐上驾驶座,砰地关上车门。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瞿清忽然发疯不过瞿清本来就精神不正常,这样也好。
他再添把火,说不定能让林舟彻底厌恶瞿清,厌恶到宁愿去死、宁愿自杀,用生命做代价也要逃离瞿清。
其实现在林舟的状态离去死也不远了。
到时候他暗中用舆论把事情闹大,瞿家再如何手眼遮天也要顾及一二,瞿清也要出国避个一两年风头。
然后自己再出现,治好林舟的奶奶,拯救濒临破碎的林舟,让他彻底爱上他。
这样既不必得罪瞿清,又能得到林舟,简直一举两得
瞿清也真是蠢,那么早就得知林舟奶奶重病,却连好好利用都做不到。
齐夏看向车里,终于,在瞿清要启动车子时,他忽然上前叩开车门,故作犹豫道:“小清,你冷静点,有件事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
“前几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两年你送给林舟的东西,他都拿去二手网站卖了。”
“你看,”齐夏指着少年脖子上的一根项链,眉头皱起:“这条项链就是假的。”
“他把你送给他的礼物转手卖掉赚差价,再买来同款假货戴上,整整两年,像小偷一样偷走了你多少心意?”
话音落下。
身后的纨绔们一惊,纷纷就要开口怒骂林舟。
然而瞿清转过脸,眼珠死死盯着齐夏,神色是毫不意外的冰冷:“说完了吗?”
齐夏一愣。
身后的纨绔们也一愣。
雨水将手臂自.残的伤口浸得很痛。
瞿清笑了笑,忽然回头,看向林舟:“阿舟我送的那些东西,你是因为不喜欢才卖掉的吧?”
不是因为讨厌他。也不是因为讨厌这段感情。
只是因为不喜欢这些东西而已。
两年前,在林舟穿着第一件高仿衬衫出现在瞿清面前时,瞿清就已经知道了。
他那么眼尖,又怎么会看不出他身上的猫腻?
然而瞿小少爷只是故作不知地移开目光,依旧笑着紧紧握住少年的手,任由心脏深处的空洞扭曲将自己吞没。
没关系的。
不喜欢,再买就是了。总会有喜欢的。
就像昂贵美丽的洋娃娃拥有许多衣服首饰,林舟这么漂亮,眼光高也很正常。
绝对、绝对不是因为讨厌他。
瞿清笑着看向林舟,又一次重复:“林舟,你说对不对?”
只要他点头,他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
然而林舟只是坐在那儿,几乎像座无知无觉的破碎雕塑。漆黑的眼里雾气茫茫,依旧怔怔看着车窗外,看着那个同样破碎的手机。
这一刻,他真像只没有发声功能的人偶。
周围实在太静了,静到瞿清的心跳比雨声还要急促,静到瞿清忽然笑了一下,说:“林舟,为什么你永远都能这么平静。”
然后,他猛地踩下油门,车子倏然拐了个急促的弯——
啪!
重重碾压下,手机彻底在轮胎下沦为废铁。
瞿清握着方向盘,浑身颤抖地盯着林舟,尖叫道:“给我说话!”
这一刻,他真像个偷来人偶却害怕失去的疯子。
车窗没有关闭,瞿清的尖叫和崩溃在大雨中回荡,茫然的纨绔们面面相觑,居然有些害怕。
车内的瞿清笑起来,剧烈的情绪让他的伤口再次崩开,但他恍若未觉,执拗地冷冷看向林舟:“不说话是吗?”
“好啊,那就别复合了,现在就彻底分手!”
“林舟,你永远、永远也别想让林小草活着!你就是害死她的凶手!”
话音落下。
林舟忽然抬眸。
瞿清冷笑一声,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死死攥紧方向盘:“现在知道看我了?对你好你不知道珍惜,就非要这样才肯——”
“好。”
瞿清一滞。
半晌,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林舟,像在看着一条忽然扯下头顶吊着活命的食物、终于开始发疯咬人的流浪狗。
又像是看着一座终于开始碎裂、坍塌成废墟的雕塑,失声般问:“你说什么?”
林舟很平静地看着他:“好。”
心脏深处,遍布裂纹的少年跪在病房床边,无力而疲惫地抱住瘦小的林小草。
对不起。
奶奶,原谅我,好不好。
我好像真的,真的撑不下去了。
……这个世界真是讨厌。
所有的色彩从眼中飞速远离。
黑白无声的画面里,林舟平静地看着窗外齐夏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平静地看着瞿清破口大骂,平静地看着他边哭边笑地踩下油门,不停摇头——
“不会的,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走!”
然后,林舟平静地伸出手,一把拉开车门——
“林舟!!!”尖叫声忽然响起。
宛如失去方向的白色飞鸟,清瘦单薄的少年从飞驰的车上跳下,在寂冷的雨中滞留一秒。
而后,重重摔落在地。
咔哒。
脚腕被巨大的冲击力扭伤,疼痛让他无法移动,只能狼狈地摔倒在潮湿的路边。
几步之遥,那部已然变形的手机居然就躺在不远处,少年垂下眸,安静而全无生气地盯着它。
惊恐的瞿清瞬间刹车,连滚带爬从车上下来。
却在看见这一幕时,脚步一滞。
在他们身后,只剩下观看这场精彩闹剧的齐夏和纨绔。
寂静凝固中,吓傻的众人呆滞半晌。
不知有谁率先反应过来,试探般开口。
“瞿少爷要分手?”
“林舟不就是瞿清随叫随到的狗吗。”
“对啊,我早说了,小少爷迟早要抛弃他。”
“就是,早看不惯这个穷酸鬼了什么狗屁高岭之花,快点滚!”
众人小心看着瞿清的脸色,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侮辱林舟,来回试探。
然而不知为何,瞿清的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
人群之外,漂亮苍白的少年也依旧坐在马路边缘,在淅沥不断的雨中,无悲无喜地看着变形的手机,和肿起的脚腕
太诡异了。
他们的心脏像是察觉到危险即将来临,急促地开始跳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受不了了,猛地开口。
“那个,瞿少爷,我家里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哈,改天再给你赔罪。”
“我也是,真是不好意思”
“见谅见谅,哈哈”
发动机的声音响起,纨绔们很快逃窜般纷纷离开瑶山。
齐夏在欣赏了一会儿林舟被折断傲气的美丽后,才缓缓上前,叹气拍了拍瞿清的肩。
“好了小清,你冷静点,不要为了这种人影响自己我先走了。”
他没有开来时的车,而是搭上最后几个纨绔的豪车,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山顶。
门口的侍者早已被这群少爷们吓傻,很有眼色地躲进了酒店里。宽阔潮湿的山顶处,只剩下瞿清和林舟。
半晌,仿佛终于明白,再也没有把柄能让他重新变回听话的洋娃娃。
瞿清抹了把脸,血水和雨水混杂,他却盯着林舟,似乎万分不解。
“林舟,为什么你永远都能这么平静?”
为什么整整两年,无论是对他好,还是对他坏,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里,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任何人。
就好像,任谁将一颗心当作绳子吊死在他面前,他也只会以为那人是在荡秋千。
“你就是个没有知觉的人偶。”
“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你只有这张脸你知道吗。”
瞿清一边哭一边笑,在这样寂静的时刻,他终于敢说出那个恶魔的名字:“你以为瞿宁森是真喜欢你?林舟,你浑身上下哪点值得别人真心喜欢?”
“要不是这张脸,要不是他想抢我的东西,你以为他会喜欢你?”
“他是我哥,我们有血缘关系,你以为他会因为你迁怒我?”
“林舟,你这种人,根本配不上任何人喜欢。”
……
寂静的雨夜。
聒噪不休的瞿清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浑身湿透的少年终于抬起头,很费力地爬起来,面无表情,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走到了那个变形的手机前。
然后坐下来,捡起手机。
金属框架扭曲得像是枯枝,尖锐的玻璃零碎地挂在上面,电路板隐隐透出焦味。
林舟摸索着原先拨打电话的位置,轻轻按了按不存在的屏幕。
雨水顺着潮湿的黑发,滴落在冰冷的手背。
少年茫然地一遍又一遍按着通话键,将变形的手机凑到耳边,静静倾听。
没有声音。
没有接通。
就好像,这一刻,他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
像是终于明白同伴不会再出现的遗弃小狗,他忽然懂了什么,跌跌撞撞地又爬起来,看着自己布满泥土和雨水的双手,往身上擦了擦。
宛如回到手无寸铁的幼年,回到最无助恐惧的当初,额头滚烫的林舟一边蹒跚往前走,一边小声安慰自己:“没关系。”
那些人回去的路上就会被撞死。”
“明天上完班就去看奶奶,跟奶奶道歉。”
“毛毛草,你会保佑我的,对不对。”
——他发起了烧,漆黑的瞳孔已经变得有些恍惚。
发动机的声音忽然从远处隐隐响起。
紧接着,是明亮刺眼的车灯,和紧急刺耳的刹车声。
面无表情的脸上缓缓落下雨水,林舟恍若未闻地继续往前走,却不小心踩中碎石。
清瘦的身体猛地往前一栽,又要狼狈摔倒——
下一秒。
熟悉的柑橘香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倏然充斥鼻尖。
来不及撑伞的男人急促跑来,温热宽大的掌心瞬间揽住纤薄腰肢。雨幕下,瞿宁森英俊清癯的眉眼看着林舟,向来阴鸷冷淡的脸上,竟闪过几分与他相同的茫然。
仿佛怀里躺着即将碎裂的瓷雕,林舟听见男人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地抱着他,目光钝痛而不可置信。
不明白为什么只离开了不到一天,林舟就变成了这样。
“林舟舟舟”
“你没事吗你”
他说不出话来,在很轻微地发抖。
于是,林舟也仿佛从地狱重回人间,倏然从模糊黑白的世界坠落,感知到冰冷的雨、炽热的手、疼痛的脚腕、和酸涩的心脏
他没有没事。
他有事。
苍白漂亮的少年看着瞿宁森,瞳孔涣散着,却依旧很平静。
像是被逼到极致的兔子,终于发出一点微不可闻的叫声:“疼。”
仿佛受伤的飞鸟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痛,死去的蝴蝶茫然随风地漂浮空中,林舟对上瞿宁森的眼睛,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好疼。”
不是没有知觉的人偶。
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他会疼的。
很疼啊。
雨幕下,一点温热的眼泪顺着细密眼睫,融入脸上冰冷的雨水,无声砸落在地。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泪水。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但林舟的瞳孔还是平静的,像是不知道自己正在哭,依旧无悲无喜地看着瞿宁森,轻声重复:“哥哥,我好疼啊。”
他已经恍惚到丧失了一点认知,指尖紧紧攥着瞿宁森的西服,一会儿叫他哥哥,一会儿又叫他老板,一会儿还叫他毛毛草。
他说,毛毛草,对不起,我害了奶奶。
毛毛草,我没有不值得喜欢。
毛毛草你终于来了。
瞿宁森用力闭了闭眼。
他忍下几乎要吞没心脏的酸涩,小心迅速地将林舟抱进温暖的后座,伸手一遍遍擦干净林舟脸上的雨水。
暖气交融在彼此的呼吸间,他却没有任何旖.旎心思,只是安抚地握紧那双手,如以往任何一次那样,可靠而沉稳地用力贴住少年滚烫的额头。
感受到力度,林舟下意识转了转迷蒙的瞳孔。
随后,他露出一个很小的笑容,冷淡却满足道:“好暖和。”
“谢谢你,毛毛草。”-
黑色大G在雨中飞快赶往老宅。
灯火通明的大厅,李姨带领着一堆保镖,安静客气地看向众宾客。
“不好意思各位,今天瞿家有事,大家不用为老爷子守灵了。”
说罢,她也不管众人的目光,手臂一挥,就将所有人或强硬或柔和地请出了瞿家。
齐家老总看了眼李姨,犹豫上前:“老李啊,瞿家这是怎么了,瞿总他到底想干什么?”
“唉,我真是摸不清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了”
中年女人笑了笑,目光落在他身后刚回瞿家没多久,神色吊儿郎当的齐夏身上。
几秒后,她才礼貌道:“齐先生,瞿总刚刚托我转告您,瞿家和齐家一定会有合作的机会。”
“到时候,您一定、一定要赏脸来一趟瞿家。”
目送惊喜连连的齐家人离开,李姨侧过头,问身后保镖:“医生请来了吗?”
“五个私人医生都请来了,药品也备齐了。”
李姨嗯了声,忽然,不远处的门后传来一点细微的声音。想起瞿清闹腾的本事,她皱起眉:“好不容易抓到,把他手脚绑紧,嘴堵严实点。”
“是。”
没过多久,发动机的声音驶入大门。
浑身湿透的男人抱着裹着毯子的少年飞快进门,步伐急促地走进房间,身后的私人医生提着器械和药品,连忙跟上。
看病,洗澡。
换衣服,打点滴。
少年乖乖地叼着温度计,死死拽着那个变形的手机,不肯松手。
瞿宁森也不勉强他,还给破烂的手机套了个透明柔软的壳,以免玻璃划伤林舟的手。
明亮安静的房间里,林舟垂头半躺在床上,神色平静。
瞿宁森站在一旁,掌心捂着冰凉滴落的药液,看着他缠上绷带的微肿脚腕,皱眉问医生:“真的不用打石膏?”
“不用的,瞿总。”
医生将新鲜出炉的片子递给他,安抚道:“病人摔落时虽然扭伤了脚,但庆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如果恢复的快,一周内就能完全痊愈。”
时间一到,她又看了眼温度计,笑着道:“恭喜,林同学烧也退了,这个药还有二十分钟打完,之后就不用再打了。”
瞿宁森点头,医生们很快退了下去,明亮的房间瞬间变得安静。
林舟出神地盯着变形的手机,瞿宁森坐下,伸手轻轻将他洗完后有点乱的额发理顺。
像是将毛发打结、脏兮兮的狼狈流浪猫,变回以前那个漂亮冷淡的高傲宠物猫。
瞿宁森试了下手里安神汤的温度,舀起一勺:“舟舟,喝点汤,和药不相冲。”
林舟顿了顿,半晌,抬起头,静静看着他。
他没喝,也没说话。
于是瞿宁森将碗放在床边柜上,温和地凑近他,轻声问:“怎么了?”
林舟细密的睫羽颤了颤。
温暖熟悉的柑橘香浅浅萦绕,因为哭过,他的眼睛本来有些红肿,但瞿宁森用冰袋仔细地帮他敷过,于是此刻少年的桃花眼依旧漂亮得惊人。
他将手机攥紧,沉默许久后,侧头面无表情地问瞿宁森:“你喜欢我?”
瞿宁森一顿。
但身体已经本能地点头,替他回答:“喜欢。”顿了顿,他又补充:“全世界最喜欢。”
男人看向林舟,眼里的坚定令少年一怔:“不管是谁,都无法和你比较。”
不管是谁吗。
“就算”林舟呆呆地看着他,喃喃地,声音轻飘飘像鬼魂:“就算那个人是你的亲人?”
“就算他是你弟弟,就算他和你有血缘关系,就算你只是想抢走他的东西——”
“也最喜欢我吗?”
就算他只有一张漂亮的脸。
就算他从心底厌恶瞿清,厌恶瞿家的一切。
就算他虚荣、恶毒、满嘴谎话、爱钱如命也喜欢吗?
宽大的床上,林舟攥紧指尖。他很少这样重复地确认一件事,瞿宁森只感觉心脏发痛,不由自主握住那双瓷白的手,声音低沉:“不管是谁,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
“我都喜欢你。”
“能喜欢你,是我的幸运。”
林舟看着他,半晌,忽然弯起上翘的桃花眼,倏然笑了。
他看着瞿宁森,点头,平静轻声地说:“好啊,既然你这么喜欢我那你现在就开车去撞瞿清。”
“他让我摔断了腿,你也能让他的腿断掉吧?”
“他让我这么难过,你也能让他跪下来给我道歉吧?”
对啊。
他就是这么恶毒。
就是这么把别人的真心当成玩笑,当成工具。
就这么烂。
所以赶紧滚吧。这些恶心的感情,他统统不需要。
少年坐在床上,浑然不知自己的唇瓣已失去颜色,死死攥住的指尖和心已分不清哪个更痛点,反正都没差。瞿宁森看着他,像在看着一只死咬着牙不肯示弱的兔子。
深深的怜惜,混杂着深深的爱意,让他不得不长舒口气。
“断掉怎么够。”
林舟瞪大漂亮的眼睛,倏然被他轻轻揽入宽阔的怀中,男人隔了点距离,没有冒犯他,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林舟你真心软。”
他心软?
瞿宁森笑起来,一边按下床边的铃,一边随口问林舟:“你知道唱歌犬这个故事吗?”
李姨很快敲门而进,手上拿着一个形状奇怪的大木盒,笑着递给林舟。
打开木盒,里面是许多个奇形怪状的小人——长着老鼠头的、长着细尾巴的、披着熊皮的、失去双手的、单手单脚的
林舟摸了下这些做工粗糙的木人,抬起头,奇怪地看了眼瞿宁森。
“选一个?”
年轻高大的男人凑过来,亲昵地拨乱里面的小人,然后看向他,笑着说:“还是说,你有喜欢的小人?”
“你喜欢哪个,我们就做哪个。”
第28章 028
只一秒, 林舟就明白了这些木头人的用处。
粗糙的小人被各种动物皮毛拼接,他呼吸一窒,拿着盒子的手霎时有些冰凉。
而此时, 李姨已经让人无声收走房间内的地毯、桌椅、花瓶等物。
药瓶里的液体缓慢滴答,很快,医生上来抽.出细针, 在他手背贴上了医用胶带。
瞿宁森伸手, 给沉默的林舟戴了个毛绒绒的兔耳帽,又加了双毛手套。米色衬得少年的脸唇红齿白, 细碎黑发落在眉眼, 终于不再是那副病弱苍白的模样。
林舟:“”
瞿宁森满意地点点头,笑吟吟地把木盒放在柜子边, 换了杯热热的糖水塞进他手中,温声道:“不喜欢这个, 那我们就先不用。”
男人看向门边,李姨会意。
很快, 楼梯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房间大门打开,几个保镖拖死狗般拖着一个男生,沉默安静地走了进来。
在看清那个身影的瞬间,林舟一顿。
——是瞿清。
几小时前,在他面前肆意发疯的瞿清, 此刻挣扎得宛如砧板上待宰的活鱼。
黑色工业胶带死死缠住了他那张总是喋喋不休的嘴巴,来不及换的带血衬衫贴在身上,混着未干透的雨水, 在地板上留下隐隐红痕。
而当瞿清抬头, 在看见床上毛茸茸、暖融融,甚至毫无狼狈的崭新林舟时, 也是一愣。
眼珠缓缓转动。
在看见瞿宁森那张带笑的脸庞后,他瞳孔一缩,瞬间极为激烈地挣扎起来:“唔唔唔!唔!”
他全身都被麻绳捆着,躺在地板上,仿佛预见了什么,猛地奋力往门外匍匐逃去,狼狈的身体不断扭曲,却无法前进丝毫。
就好像好像一只特别搞笑的毛毛虫。
林舟的目光有点愣。
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看见瞿清如此不体面的模样。
被金钱浇灌长大的瞿清,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众星捧月。不管是施舍还是哀求,他的眉眼始终娇矜,充斥着对所有人的不在乎。
曾经,这种不在乎让林舟有些反胃。
也让他悄然生出羡慕。
而此刻,瞿宁森站起身,漫不经心地从保镖手里接过一根金属棒球棍。
林舟看见,那一秒,瞿清的眼里瞬间布满了惊恐。
然后,是比今晚任何一刻都要汹涌的眼泪。
泪水浸湿了黑色胶布,瞿宁森也不着急,慢悠悠地站在原地,看着瞿清在原地爬行挣扎,却因无法说话,只能绝望哀求地猛烈摇头。
甚至,林舟看见瞿清望向自己。
随后,他努力翻转身体,用力地朝林舟砰砰地开始磕头。
砰砰!砰砰砰!
沉闷的磕头声在房间回荡。
他在哀求林舟——不是鳄鱼的眼泪,不是自导自演的后悔,而是在绝对的暴力和恐惧下,这辈子最为诚心实意的道歉。
林舟眨了眨眼,坐在温暖柔软的床上,对上那双浅褐色的泪眸。
几秒后,少年又眨了眨眼。
然后慢吞吞地喝了口热糖水。
漂亮的瞳孔在灯光下闪着碎光,睫尾翘翘的,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无辜。
瞿清的眼泪瞬间更加汹涌。
他终于体会到一丝林舟今晚孤立无援的绝望,额头已经布满青紫,他还要再磕——
“唔——!”
人体骨头碎裂的声音清脆响起。
清瘦的小腿失去支撑,软软地垂落,像是林舟戴着的那顶兔耳软帽。
皮肉牵连处,被折断的膝盖骨顶出一块惊悚的凸起,接近九十度,甚至快要刺破皮肉。
瞿宁森轻松地递回棒球棍,仿佛完成任务的打工人,笑着看向床上的林舟:“磕头道歉,断腿——完成。”
“老板,给个好评?”
瞿清已经痛晕过去,很快被保镖拖到墙角。布满冷汗的额头按进一桶冰水,然后不知注射了什么东西,又再次痛苦地醒来。
痛到颤抖的身体偶尔痉挛一下,更多时候,是断断续续,无法控制的嘶哑呜咽。
林舟看着他的模样,顿了顿,想对瞿宁森露出一个微笑。
然而不知为何,眼前却忽然闪过年幼时,林志刚面目扭曲,狰狞地朝他挥拳的模样。
林舟死死握住掌心的热糖水,却依旧感到晕眩。明明是大快人心的场景,从小对暴力的厌恶和恐惧,却让他快要无法抑制胃里的抽搐。
怎么办。
快点抬起头,对瞿宁森说谢谢啊。
他急切地想抑制住急促的呼吸,然而胸膛的起伏却越来越大。糖水随着主人的动作发抖,就要晃荡着洒落床单。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捧住少年煞白的脸。
而后,将他轻轻按进了怀抱。
黑暗霎时铺天盖地落下,熟悉温暖的柑橘香里,林舟听见瞿宁森沉稳冷静的声音:“舟舟,深呼吸。”
“不要害怕,跟着我,深呼吸。”
酸胀的情绪一点一点退去。
不知过了多久,光明终于重现,林舟睁开眼,看见瞿宁森熟悉英俊的脸。
宽大的掌心包裹着冷白指尖,男人扶着他,慢慢走到瞿清面前。
瞿清已经痛到神志模糊,却因为药剂的原因强行清醒。在他半涣散的惊恐目光中,瞿宁森伸手,撕开了他嘴上的胶布。
工业胶带黏性极强,比普通的胶水还牢靠,很难撕开。
然而面前男人力气极大,猛地一撕开,竟生生将瞿清下巴处一些柔软的皮肉也跟着撕了下来。
血淋淋的碎肉残留在胶带上,让已经奄奄一息的人再次发出一道极凄厉的惨叫。
鲜血极快极猛地汹涌流出,滴答,滴答,浸透了整个衬衫,连同地板。
呼吸急促的瞿清看着瞿宁森,瞳孔深处除了恐惧,还残留着一丝怨毒。
大概是已经神志不清,又或是知道今天难逃一劫,他尖锐地吃吃笑起来:“瞿宁森,你会有报应的为了一个男人,这样对亲生弟弟”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敢杀人吗哈哈”
有人说,战胜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正视它。
而瞿宁森觉得,碾碎恐惧,才能真正令人解脱。
他没有理会奄奄一息的瞿清,转过头,看向了脸色复杂的林舟。
瞿宁森笑了笑,声音依旧温柔:“你看,人类就是这样。”
“拥有金钱,拥有权力,又或是,单纯拥有比你强大的武力。”
于是毫无长处的他们,便恨不得将这点权力全部用在那个唯一能欺负的人身上。
林志刚是,瞿清也是。
那些欺负林舟的人都是。
瞿清不是不知道瞿宁森喜欢林舟。
可他敢挑衅瞿宁森吗?
他享受众人对他的追捧,也清楚地知道这些追捧是因为他背后的瞿家,于是一边心生不满,一边又不敢彻底撕破脸皮——瞿老爷子还要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合作,瞿清又怎么敢触碰老爷子的真正逆鳞?
而他既没有让瞿老爷子看重的能力,又没有学习争权的勇气和耐心。
于是只能扭曲恶毒地任由那些人折磨林舟,以此疯狂汲取情绪价值,保持着那股高高在上的体面。像是一只光鲜亮丽的可怜虫,狠狠踩住脚边努力生长的小草,沾沾自喜地说,看,我可比你过得好。
他就是这样一只在林舟身上炫耀优越的可怜虫。
高级的餐厅、昂贵的衣服、漂亮的首饰全部都只是瞿清变相炫耀的工具,他用这些东西嘲讽林舟,用这些东西告诉林舟:漂亮冷漠又如何?
贫穷,才是你生来下贱的原罪。
林舟看着瞿清,像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看着这张不复娇矜的脸。
沉默的空气里,血腥味淡淡弥漫开。
几秒后。
少年忽然拿起一旁的棒球棍,面无表情,力道极大地砸向瞿清凸起的膝盖。
“啊——!”
仿佛砸中一条剧烈挣扎的疯狗,瞿清痛到眼瞳凸出,尖叫悲鸣,却无法逃离半步。
林舟听着他的惨叫,忽然想起几小时前他问自己,林舟,为什么你永远都能这么平静。
那不是平静。
是被生活开膛破肚、挣扎无果后的无奈妥协。
是在夹缝中艰难生长的小草,被人一把从墙角扯断。扯断他的人在阳光下欣赏他撕裂的美丽伤口,还问他:为什么你永远都能这么平静?
曾经,林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遇见一道高高的坎,摔得满头血,然后自己爬过去,再摔倒、再爬起。
而此刻,林舟弯腰,用工业胶带再次封住了那张惨叫的嘴。
然后在瞿清惊恐绝望的目光下,又一次狠狠砸中他的断腿。
“唔呃——!”
这一下,是因为他用林小草威胁他。
再一下,是因为他用林小草骗他。
最后一下。
咔哒!
粘连的筋骨和碎肉,终于因为反复的重击彻底断裂。瞿清气息微弱,死死掐住掌心,指甲里已经布满碎肉。
林舟低下头,笑了笑,轻声问他:“瞿清,为什么你能这么安静?”
“为什么腿断了都能不发出声音?”
“瞿清,你好厉害啊。”
话音落下。
仿佛心头挤压已久的巨石终于滚落。
有什么冰冷的液体,宛如玫瑰花上的露珠,从少年的眼中轻轻滚落。
林舟微怔。
那个在豪华车里沉默搜索着餐厅礼仪的少年、那个咬牙忍下羞耻不肯让自己丝毫露怯的少年、那个在夜里呕吐完却下意识想着要不要赔偿的少年
终于在此时,在此刻,与曾经胆怯的自己和解。
曾以为永远高高在上的瞿清,也会跪在他的脚边恐惧求饶,也会哭的真心诚意而非表演。像是一戳就碎的纸老虎,没有金钱和权力后,剩下的只是腐烂发臭的虚无。
就像以为凶恶无比的林志刚,在入狱那天哭得狼狈凄惨。
原来,一直困住他的东西,可以这样轻易地碾碎。
而他也真的不必因为这样的垃圾,浪费情绪,空耗生命。
温热的掌心轻轻擦去林舟的眼泪。
那泪水只有一滴,仿佛宣告灰暗过去的终结,崭新未来的开始。
年长的男人笑起来,看着爱人稚嫩美丽的脸,轻轻握住他的手心,告诉他:“别怕。”
林舟,别怕。
金钱,权力,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你要做的,是掌控它,使用它。
刚刚就学得很好,不是么?
像只年幼凶猛的狮子,动作生涩,却能轻易撕烂猎物脆弱的身躯。
不用担心权力和金钱从何而来——只要我在的地方,你的脚下永远不会缺少铺满鲜花的前路。
因为你本就应该在那里。
浓稠温热的鲜血一点一点滴落汇聚、蔓延、浸透,最后缓缓蜿蜒至脚边。
半晌,林舟也笑起来,漂亮的桃花眼终于绽出澄明透亮的光。
“……好,我不怕。”
以后,都不会再害怕了。
清瘦的少年不再看脚边的垃圾。
他避开地上的鲜血,缓缓吐出口气,眼睛亮亮地看向瞿宁森:“……不想住这里。”
男人正伸手,想将他打横抱回床上,闻言问他:“那想去哪?”
林舟躲开他的手,然后步伐轻巧地一跳,蝴蝶般落在了男人温热的背上。
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依旧戴着那顶垂耳软帽。然而激烈的情绪过去,先前的药效终于缓缓涌上来,令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昏昏欲睡。
于是少年圆圆的脑袋便如小兔啄食般,一点一点的,柔软黑发随身体晃动,蒲公英般轻盈。
声音也轻盈,裹着浓浓的倦意和满足:“瞿宁森,我想回你的公寓。”
瞿家老宅不是在办葬礼么有点不吉利。
瞿宁森背着他,像是背着一只耍赖也可爱的小猫。
他忍不住笑起来,轻轻嗯了声。
“好,你放心睡,到了我把你抱上去。”
他们很快转身,离开了这个鲜血遍布的房间,离开了混杂着不甘、恐惧、虚弱、绝望的瞿清。
今夜的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开,送来一丝凉爽。
他们踩着月光,坐进车里,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公寓楼下。
低平的副驾上,林舟早已陷入沉睡。
路灯照亮那张漂亮的脸,连夜风也不忍吹醒。瞿宁森看了很久他的睡颜,才轻轻开门下车,拿出手机。
电话很快接通。
“人呢?”
李姨:“晕过去了,瞿总,还要给他注射药剂吗?”
“不用,”瞿宁森的声音很淡:“醒了之后,让他自己在盒子里挑一个吧,也算是我给姑姑面子。”
“挑完后送到国外,到时候会有人接手。”
“是。”
断一条腿怎么够。
流落国外街头,乞讨为生的生活应该也很精彩。
他只是想让林舟打碎心中的恐惧,没说成功之后,他会放过瞿清。
瞿宁森又问:“陈年呢?”
陈年就是上次鑫盛集团的小少爷。
被喂了一袋子动物尸体后,他当场晕死在了地下室。醒来后因为精神问题,暴瘦了几十斤,目前住在一家疗养院。
李姨:“他已经答应了您的要求,明天就请名单上的人去华彬会所。”
“不过他的要求是让陈家的私生子消失。”
——婚生子病了,自然会有源源不断的私生子来撕咬争夺权力。
瞿宁森很轻地笑了下:“答应吧,再把这个要求发给那位私生子。”
“是。”
狗咬狗,也挺好玩的,不是么?
他说过,欺负过林舟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瞿宁森挂断电话,将脸上的阴鸷和戾气敛下。
半晌,眉眼温和的男人才轻轻打开车门,仿佛抱着稀世珍宝般,动作小心地将沉睡的少年抱出了车里。
如霜的月光洒落在地上。
黑甜的睡眠中,林舟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水蜜桃精,毛绒绒的皮肤下是甜甜的香气,闻得他自己都想咬自己一口。
一只丑兮兮的巨大猫咪路过,在看见他时猫瞳一亮,然后猛地冲上前来,咪咪叫着开始给他舔毛。
“咪——”
“咪——”
不要再舔了。
你是猫,不能吃水蜜桃啊。
阳光落在纤密微颤的睫毛尖。
林舟倏然睁开眼,瞳孔还有些迷蒙,手已经下意识往热源的方向探去——
“别舔了!”
丑兮兮的粥粥被抓包现场,大大的猫瞳无辜地看着漂亮小孩,弱弱咪了一声,假装刚刚舔林舟的不是它。
林舟:“”
演技也太拙劣了,像脑子不好一样。
少年的眼神忽然变得同情:“天呢你真是笨得好可怜。”
聪明小孩才不跟笨猫计较。
林舟大发慈悲地放下了粥粥,窗外明媚的阳光落在那张气色红润的脸上,他看了眼手机,这才发现居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他居然睡了十多个小时。
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个噩梦。
梦醒之后,他终于能够甩掉心底深处的沉疴,再次过好自己的人生。
就像永不枯萎的小草,狂风骤雨后,依旧能长出生机勃勃的新芽
他真厉害。
林舟摸了摸空空的肚子,起床开始洗漱。
已经留宿过一回,再加上经常来喂猫,瞿宁森又从来不会防备他,林舟已经能很自如地在这间两百平的大平层活动。
今天是休息日,公寓里空无一人,只有电视响着新闻报道的声音。
灶台上热着鸡汤和各色各样的早餐,水蜜桃形状的便利贴上,写着一行铁画银钩的字迹:
【醒了要吃饭,我出门接个人,大概五点半回来^^——瞿宁森。】
林舟眨眨眼,看了几秒便利贴,然后去客厅拿了笔,回到厨房,也垂眸认真写着字。
【哦。=.=】
林舟看着自己画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端着虾饺和粥去了岛台。
才咬破第三个虾饺。
电视机里,女主播温和专业的声音透过电波,回荡在阳光灿烂的大厅里——
【本市紧急报道,六月三日下午四点三十二分,S市华彬会所发生一起严重的恶性伤人案,一年轻男子闯入会所包厢,持刀行凶,造成3人当场死亡、6人重伤。】
【据警方通报,嫌疑人疑似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在逃窜过程中,忽然乘坐电梯,抵达顶楼后跳下,当场死亡。】
【请广大市民注意出行安全,全力预防恶性事件再次发生。】
虾饺落在温热的瓷盘上。
门口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开门声。
眉眼英俊的男人踏入玄关,笑着看向林舟,手里还拿着一杯BOAT的酸奶:“醒了?”
在他身后,瘦弱沉默的小女孩抬起头,有些局促地看向林舟。
第29章 029
目光相接一秒。
林舟嗯了声, 礼貌地不再看那局促不安的小女孩,继续低头嚼嚼嚼虾饺。
电视又重新播报了一遍刚才的紧急新闻。
林舟只看了一眼,就不再关注。华彬会所是齐夏家族的产业, 包厢内提供很多灰色产业的服务,他对这些被害人没什么好感,对齐夏更没有任何同情心。
所以他并不知道, 当时的场面其实比报道混乱很多。
陈年被家中私生子暗中喂了药, 神志不清地在华彬包厢内拿刀乱砍,嘲讽过林舟的纨绔们当场就死了三个, 残了五个。
还有个躲在阳台上时被发现, 吓得从五楼摔落,直接摔成了下半身瘫痪, 终生只能苟活在病床和轮椅上。
等陈年清醒过来时,留下的只有一地可怖残骸。
他本就被吓得精神不稳定, 这下更是崩溃地跑进电梯,从顶楼一跃而下, 当场死亡。流了一地的脑浆黄黄白白,像是谁的呕吐物。
……不过谁又会在乎垃圾们的下场呢?
瞿宁森笑了笑,将电视调到少儿频道,又将从BOAT打包的蓝莓酸奶放进冰箱,不忘叮嘱:“这个是冰的, 饭后两小时再喝,不然会胃痛。”
“我十九岁了,不是小孩。”
林舟很无语:“《生活妙妙妙》里有写, 我知道。”
瞿宁森忍笑, 看了眼冰箱里口味众多的牛奶和果汁,面不改色地点头:“没错, 你真厉害。我刚刚是怕自己忘了。”
粥粥从椅子上跳下来,懒懒地走到玄关处不敢进门的女孩脚边,好奇地打量着她病弱的脸。
瞿宁森没换鞋,从书房里拿了几个文件,又要出门。
他问林舟:“S大的暑假是不是要开始了?”
林舟嗯了声,声音淡淡,脸颊鼓鼓。
“刚想和你说,过几天我应该就不在BOAT兼职了。”
“林老师上午给我发消息,说S大最近可能和一个市政大项目合作,她如果能参与的话,就把现在手头上的工作介绍给我。”
“我申请了提前实习,昨天瞿清还给我转了一百万,暂时不用着急赚钱了。”
顿了顿,他警惕皱眉:“这钱应该不用还吧?”
林舟眯眼看向瞿宁森,翘起的眼尾很漂亮,也很严肃:“瞿宁森,你敢说要还——我就半夜爬上床用睫毛尖扎死你。”
嗯?
瞿宁森捕捉到关键词,下意识重复:“爬床?”
还有这种好事?
真的假的?
林舟:“”
瞿宁森:“对不起。”
少年强装镇定地移开目光,原本瓷白的耳朵却冒出一丝粉红,热热的,纯情得要命。
叉子不停戳着虾饺,他不知是在骂人还是在喃喃自语,声音飘得像风中凌乱的小动物:“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瞿宁森就又忍不住笑。
看了眼林舟的耳朵,又看了眼林舟脚上粉红色的绵羊毛绒拖鞋,瞿宁森很明智地没有说这二者很像。
“……那些钱本来就是你的,谈不上还,”瞿宁森笑:“明天一起去疗养院陪奶奶吗?”
林舟面无表情:“哦。”
瞿宁森:“那我走了?大概晚上八点回来。”
林舟心如磐石:“哦。”
“再见?”
林舟郎心似铁:“哦。”
瞿宁森忍不住一路笑着出了门,临走前还心情很好地摸了把粥粥的耳朵,饮鸠止渴地过了下手瘾。
咔哒一声。
粥粥再次跳上漂亮小孩的腿,锲而不舍地给他舔毛。
林舟伸手摸了摸自己热热的耳垂,又摸了摸它热热的耳朵,。
好半天,才吐出口气,又开始嚼嚼嚼虾饺。
落地窗倒映出少年瓷白的巴掌脸,他淡红的唇角勾着,那点笑意便如夏日的第一丛栀子花,生动又美丽。
窗外蓝天明净。
夏天,终于来了-
电梯一路直下。
瞿宁森带着李盼弟到了地下车库。
黑色大G停靠在车位,刚坐进后座,周特助便回头汇报:“瞿总,李红已经在做最后的体检了,结果大概明天出来。”
他们比瞿宁森晚出发,再加上山体坍塌的善后工作,今天凌晨才陆陆续续从A市回到S市,休息过后便带着李红去了私人疗养院。
而李盼弟从小身体不好,以前去一次诊所就会被王志以浪费钱的理由当众又打又骂,久而久之,她对这类地方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一靠近就忍不住发抖。
瞿宁森便干脆让她跟着回了公寓。
他打开文件,递给身边沉默安静的女孩:“这是S市的所有初中学校。”
男人的声音虽然温和,但和刚才温柔笑着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清癯英俊的眉眼半垂,透出令人窒息的上位者气势。
李盼弟低头接过文件,看着上面的彩色图片。
她只上过小学,看图片就够了。
副驾上的周特助回过头,为她说明。
“一中师资力量最强,升学率高,但校规很严;二中硬件设施最好,升学率第二,比较宽松,不过学校里富家子弟比较多;十四中走艺术路线,升学率不错,但几乎人人都有特长。”
“李同学,你可以挑一个你喜欢的。”
剩余的学校不好不坏,周斐看不上眼,就没加进来。
瞿宁森看了眼李盼弟:“如果你想出国留学,国家也随你选。”
他既然答应了李红,就不会敷衍了事。
然而小女孩看着手里的文件,半晌,忽然抬头:“我妈妈会死吗?”
她倒也聪明。
瞿宁森嗯了声:“根据A市医院提供的病例,她是恶性脑癌,无药可治。”
“我用供你上学工作和八百万酬劳的条件,让她答应了我死后捐赠遗体,如果癌细胞扩散,为了不影响她的肾,我会让人提前结束她的生命。”
话音落下。
周特助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瞿宁森。
这是什么活阎王的话
车内一片寂静。街景飞速划过,李盼弟低头看着文件,依旧沉默着。
只是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无声地轻轻落在文件上,缓缓浸湿了纸张。
半晌,她才抬起头。
哭过后的眼睛清亮坚韧,她终于敢直视瞿宁森:“瞿先生,能让我和我妈妈住一起吗?”
瞿宁森:“她现在住在疗养院。”
就住在林小草隔壁,以防老人有什么突发状况,能及时手术。
李盼弟嗯了声:“没关系,我想和她在一起。”
这只是个小要求,瞿宁森当然没意见。黑色车子很快停在疗养院前,李盼弟没有再胆怯不敢进去,深吸口气,咬牙跟着医务人员来到了李红病房。
肤色黝黑的女人已经检查完了,此刻正有些不习惯和局促地躺在柔软的床上,安静发呆。
微微发颤的李盼弟一进来,她便愣了愣,随后眼眶一红,不顾浑身被王志家暴后的青紫,立刻冲上前去,紧紧地将瘦弱的女儿抱在怀中。
房门阻隔了里面的哭声。
瞿宁森侧头,看向不远处的瞿蔓。
她也站在走廊处,正出神地盯着病房里相拥的母女,右手小臂打着石膏,露出的皮肤上还缠着绷带。
半晌,瞿蔓才回头。
她按着微红的眼角,对瞿宁森笑了下:“不好意思,宁森,让你见笑了。”
“邹凯的事谢谢。”
她是从市医院强行出院,来找瞿宁森道谢的。
车祸没有让这个女人受太严重的伤,然而生活残酷的真相却令她此刻前所未有的痛苦。
瞿宁森笑了笑:“姑姑没有怪我多管闲事就好。”
“我这里还有很多证据,姑姑需要的话,我可以全部给您。”
邹凯外面的小家庭儿女双全,瞿老爷子和瞿清都知道——前者是觉得男人都这样,没什么大不了,后者则是觉得平庸的私生子更能衬出自己的优秀,便也心安理得地瞒着。
该怎么说呢不愧是亲生父子啊。
女人摇头,美艳疲惫的脸上神色冷淡:“不用看了,我会让邹凯净身出户,滚出S市。至于瞿清”
瞿蔓是个当断则断的女人,这点从她为了得到继承权,不惜下跪求邹凯入赘就能看出来,此刻对这个儿子也是。
“以后他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就当从没生过这个人。”
瞿宁森对她的决定不怎么意外。
身后的周特助递上文件,瞿宁森笑道:“恭喜姑姑脱离苦海,这是S市今年和A市市政合作的项目。”
“曜森正缺一位执行副董,您有兴趣加入吗?”
瞿蔓的能力确实很强,之前无法出头,只是因为瞿老爷子太过独断,实际上,那些股东都是因为她才会选择站队老爷子。
而现在,瞿宁森要用利益将集团内部真正整合,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体。
瞿蔓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女人攥着文件的手缓缓握紧,半晌,才吐出口气:“我加入。”
权力就在手边,为什么不拿?
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快四十年。
枕边人,亲人,都是知面不知心的东西。唯有金钱和权势,才永远不会背叛她。
瞿宁森看着她被野心逐渐滋养恢复的模样,笑了笑:“好,那您先在疗养院住下吧。”
“恢复身体后,项目应该也正式开工了。”
瞿蔓又看了眼病房里相拥的母女,这才缓缓离开。
窗外阳光明媚。
周特助再次上前,将一叠厚厚的文件递过来:“瞿总,这是您之前吩咐的设计图。”
彩色图片上,布满或华美或温馨或奢侈的场景。
瞿宁森接过,认真地一张张看过,神色比刚才谈合作时还要肃穆。
半晌,他看着最后一张图片里的玫瑰花海,声音很淡:“没有别的了?”
“您给的时间太少,设计师们通宵画了一晚上才画出这些”
瞿宁森想起漂亮少年嚼嚼嚼的模样,摇头:“这些都不行,就算是过生日,他也不太喜欢隆重的布置。”
“更何况,奶奶应该也不习惯这种场合。”
今天已经三号了。
明天过后,就是林舟的十九岁生日。
即将步入二十代的最后一个生日,在稚嫩与青涩之间,绿芽般努力生活,生机勃勃的少年,理应得到最好的一切。
瞿宁森看着窗外飞过的麻雀,半晌,忽然回过头来。
“明天把李红的体检报告装起来。”
他看着病房里紧紧相拥的母女,神色淡淡地想——
病痛消失的象征,应该会林舟真正开心吧?-
第二天上午。
周特助看着手里的报告,皱眉问医生:“你说什么?能确定吗?”
医生头顶冒汗:“周先生,我们已经又加急检查了一遍,但报告里确实显示……”
“这位李红病人除了常年劳累留下的损伤,没有任何重大疾病。”
“那份脑癌的报告可能只是误诊。”
门外,刚刚检查完的李红和扶着她的李盼弟也是一愣。
随后,李红猛地上前,语气着急:“啥意思?检、检查错了?”
她看不懂那些医疗报告,只能惶恐地抓住医生的手,急得想哭:“那我的肾呢?还能捐不?我女儿还要上学的啊……”
医生连忙安抚她:“肾源匹配依旧成功,如果您确认捐肾,我们依旧能做换肾手术。”
只是,身体方面会有不同程度的受损。
医生将利害仔细和李红讲清楚。周特助皱眉,收到瞿宁森的消息,刚要说话。
下一秒,林小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周助理。”
周斐一顿,加价的话硬生生咽下。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站在门外,神色平和宁静地看来。
李红也是一愣。
而后回过头,怔怔看向这位需要她身体器官的老人。
目光在空气中相碰。
同样黝黑的皮肤,同样沟壑的皱纹,同样长满老茧的粗糙双手。
以及,同样两只对生活不屈的坚毅眼睛。
你身上布满青青紫紫的伤口。
我身上布满病痛折磨的痕迹。
这一刻,不必再说任何言语,不必再谈任何利益。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里只站着两个共情彼此的女人。
明亮安静的病房,李红忽然回头,轻声开口:“我捐。”
第30章 030
林舟睁开眼, 从暖融融的阳光中醒来。
翻了个身,床边的时钟指向八点半。瓷白清瘦的脚踝处已经拆掉绷带,大概是年轻的原因, 林舟恢复得格外快,现在已经痊愈了。
明净的落地窗吹来微风,室内漂浮着浅浅的水生调香气。
粥粥正歪着头, 四仰八叉地豪迈睡在枕头边, 胡须随呼吸在空气中微颤。
林舟忍不住伸手去摸它软软的热肚皮,又将头埋进被子里, 眯了五分钟, 这才有些困倦地起身洗漱。
只是刚走进卫生间,林舟的脚步就一顿。
台上摆着他惯用的白色牙刷, 上面贴心地挤着浅绿色的半透明膏体。
然而这不是重点。
——少年抬眸,猝不及防地和新毛巾上那个熟悉的Q版小人对视。
穿着蓝色猫咪线衫, 头顶两只垂兔软耳。
静态的Q版小人不会眨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大眼睛里的blingbling高光绣得特别精致。睫毛依旧翘翘,脸颊依旧粉粉,看上去有种冷淡的萌感。
我盯——
盯!
林舟:“”
林舟的困倦瞬间在小人的目光下消失无踪。
他有点无语,又有点好笑。很快洗漱完毕,用这块诡异的毛巾匆匆擦了把脸, 就赶紧将它又挂上了架子
总感觉很怪啊。
林舟从客房出来,果然闻见了弥漫在空中的微微香气。
半开放的厨房里,一身休闲装的高大男人站在灶台前, 正神色认真地往锅里添水。
明净阳光中, 他英俊的眉眼被勾勒得有些柔和,衬着周身琳琅满目的厨具, 和升腾温馨的热气,有种特别顾家的好男人之感。
林舟驻足。
林舟观看。
林舟揭穿:“你勺子拿反了。”
精心摆出造型的瞿宁森:“”
男人面不改色地收起汤勺,盖上锅盖,声音悦耳而诚恳:“抱歉,下次一定改进。”
漆黑漂亮的桃花眼和他对视。
几秒后,他们忽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清瘦的少年身上带着洗漱过后微凉的草木气息,像是春末夏初的雾霭,浅淡好闻。
他慢悠悠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坐在几步之遥的岛台前,哼声抱怨:“算啦,这次就不生气了——”
“下次把小人做出实体了记得讲,不要突然放进房间里啊。”
会吓死人的好不好。
瞿宁森想了想定制完成的那一大堆东西——真的很大堆,沉默两秒,明智地选择了不回答。
他拿走林舟手里冰冷的蛋奶,又塞了杯温热的水过来,转移话题:“刚起床不要喝冰的,很伤胃,喝热水。”
林舟哦了声,也知道不能贪凉,乖乖捧起马克杯就要喝水。
下一秒。
他再次对上杯底那双熟悉的爆闪大萌眼。
大萌眼沉浸在水里,似乎在无声委屈地问:Q版小人做错了虾米?
Q版小人就是很萌呀。
林舟:“”
“不好意思,”瞿宁森面不改色地飞快拿走马克杯,又换了个透明玻璃的,认真保证:“顺手就拿了下次一定注意。”
林舟:“瞿宁森。”
瞿宁森:“对了,其实它叫林小舟来着。”
林舟气得笑,翘起的睫毛尖对准瞿宁森,蓄势待发:“那你那个Q版人是不是叫瞿小森?Q版粥粥是不是叫粥小粥啊?”
“这就是你身为总裁的起名能力?”
“那倒没有,”瞿宁森一本正经:“我那个叫195,还没有实体。”
“至于粥小粥这名字好听,不愧是你起的,就叫这个吧。粥粥肯定也开心。”
“”
林舟用力喝了口热水,声音格外冷淡:“怎么说呢。我忽然感觉我也能当曜森集团的CEO。”
瞿宁森笑起来,说对不起,又递了一盘洗好的青提过去。
林舟果然接过来,兔子般一颗一颗地开嚼,瓷白的脸颊一鼓一鼓,比林小舟还可爱。
自动锅发出滴滴的声音,跳转保温。
瞿宁森看林舟吃提子看了几分钟,这才回身打开盖子。海鲜扑鼻的香气迅速弥漫,他烫熟准备好的莴笋,然后一起盛进碗里,摆盘,端到林舟桌前。
翻滚的热雾气里,交叠的面条在海鲜汤里漂浮。
翠绿的莴笋也跟着浮动,晃晃悠悠地躺在大碗里,摆出两行整齐的字:
【十九岁】
【要快乐】
鼓起的脸颊一顿。
“”
少年眨了眨眼,沉默地看了会儿这行字,似乎也才记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心中忽然有个猜测。
他拿起筷子,小心地挑起面条。热气腾腾的面条在空气中舒展身体,林舟卷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筷子都卷不下了,面条依旧没有断开
是一碗曾经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不会断的长寿面。
瞿宁森笑吟吟地看着他,声音和蒸腾的雾气一样温热:“生日快乐,舟舟。”
十九岁,要快乐啊。
“谢谢。”
林舟低着头,没有抬眼。好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将面条又放回碗里,呆呆地看着长寿面,似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长到十九岁,没人这样专门给他庆祝过生日。
林志刚不打他就不错了。
和林小草生活时,家里穷,奶奶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清,偶尔记起林舟的,会给他买一小盒一块钱的廉价奶油土蛋糕。老人家不懂这个,多的就没有了。
更不用提瞿清那群人。
这是林舟第一次专门郑重地过生日,有点不知道接下来的流程。
该感谢吗?
可是已经感谢过了。
该吃面条吗?
但是面条好不容易才做成一根,咬断岂不是不吉利。
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很亮,比得到玩具的小猫小狗还亮。
他征询般问瞿宁森:“瞿宁森,这个能放冰箱吗?”
舍不得吃完,存个几天的话,应该不会坏。
“”瞿宁森忍不住又心软,只是面上依旧笑着,递给他勺子。
“长寿面,当然是生日当天吃完最灵了。你喜欢的话,明天我还做。”
天天都能有啊。
林舟哦了声,淡红的唇角却不自觉翘起,原本安分坐在椅子上的长腿也轻轻晃起来。
“留一半吧,”他想了想,准备分一半面出来:“一会儿去看奶奶的时候给她。”
“剩下的我们再一起吃。”
一起吃的话,长寿的祝福也分一半给你。
没错,他就是这么慷慨大方。
瞿宁森愣了下。
然后才回过神,笑着轻轻敲了敲岛台旁的保温盒,忍住剧烈的心跳:“这里有奶奶的我已经和奶奶说了,中午我们一起吃午饭。”
林舟哇了一声,眨巴眨巴着眼看他,语气万分真诚:“瞿宁森,我错了。”
“你才是曜森集团当之无愧的CEO,无可取代的那种。谁敢篡位我就用睫毛扎死谁。”
“那你对我真好。”
瞿宁森很感动地坐下来,看着林舟垂眸给自己分面条。少年的睫毛细密,神色认真,下巴尖尖的,像只给同伴分食物的小猫。
他们很快分食了这一碗面条。
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二人都知道,面条肯定也是瞿宁森自己做的。
于是林舟嚼嚼嚼的速度也放慢了许多。
碗沿边上露出两只大大的眼睛,少年很珍惜,很开心地吃掉了这一份纯粹的祝福。
房间里的粥粥终于醒了。
丑兮兮的猫咪跑出客房,跳上来猛蹭几分钟林舟的腿,这才冲去阳台,开启了干饭模式。
明媚的阳光洒落,电子屏幕更新黄历:【六月五日,芒种。】
周一大吉。
今日宜过生,宜探病哦-
黑色大G在疗养院门前停下。
林舟背着太空包,从车里跳下来。
这间疗养院坐落于S市郊区,占地一千平米出头,因为曾经是瞿之城名下的不动产,瞿妙嫣和瞿蔓生产时都来这里住过,所以才能掩盖瞿宁森的身世问题。
不过几十年过去,这里已经发展得很好。周边是郁郁葱葱的山林,瞿宁森接手后,又打出了以自然生态疗养病人的宣传,以至于来这里小住的富人络绎不绝,流水很是光明。
隔着透明壳,粥粥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林舟和瞿宁森很快穿过高楼,坐上摆渡车,来到静谧独栋的别墅区。
林小草的病房就在中央别墅的一楼,隔壁房间是李红的住所,再隔壁,是主动要求住过来的瞿蔓。
瞿宁森刚打开门,就不自觉挑了下眉。
宽大的房间里,眉眼美艳的瞿蔓垂着头,正笑着教桌前的李盼弟做数学卷子。
隔着一扇明净的落地窗,李红和林小草并排躺在院子草地前的长椅上,正闭着眼晒太阳。
刚进门的林舟乍然看见这么多不认识的人,也是一顿。
瞿蔓回头,很快起身:“宁森。”
瞿宁森嗯了声,英俊清癯的眉眼很温和,笑着和林舟介绍:“舟舟,这是我姑姑,瞿蔓。”
“姑姑,这是我朋友,林舟。”
他没有介绍李红和李盼弟,林舟对陌生人也没有好奇心,于是只礼貌地对瞿蔓道:“姑姑好,我是林舟。”
因为没有亲戚,也从没跟七大姑八大姨打过交道,林舟丝毫不觉得自己跟着瞿宁森称呼姑姑有什么问题。
少年背着双肩包,还抽空朝瞿宁森露出一个得意眼神。
——怎么样,我礼貌吧?
瞿宁森忍笑,看向瞿蔓。
女人也笑了:“你好,林舟。”
“今天是你生日吧?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您。”
林舟很礼貌地道谢。
他看出瞿蔓有事要说,于是把太空包递给瞿宁森,轻轻拉开玻璃门,找阳台上的林小草去了。
空气泛着山林的清幽。
瞿蔓回过头,安抚地摸了摸沉默的李盼弟,对瞿宁森笑道:“宁森,李家的事情交给我吧。”
“我已经认了盼弟当干女儿。等换肾手术做完后,我也会把李红姐接到身边,一边养身体,一边让她学习知识——”
“这几天我发现红姐的数字敏.感性很高,她只上过小学三年级,但可以非常快速地算出三位数以内的加减法,以前卖谷子的时候,王家都是让她去算。”
“盼弟就跟着我们一起住,她身体先天不足,但也对数字很敏.感。我已经预约了下个月的机关申请,和红姐商量后,准备给她改名李熹露。”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
从此以后,就都是亮的。
瞿宁森对肾以外的事都不关心,于是一笑:“当然可以。她们母女的身份证明应该在周特助那里,明天我让他给您送过去。”
“好,谢谢。”瞿蔓也真心笑起来,而后拿起李熹露的卷子,牵着她离开了房间
阳台上。
林舟轻轻坐在长椅边,没说话,静静听着林小草和李红唠嗑。
林小草:“我男人也打我,不过他死得早,我才能活到现在。”
李红:“唉,幸好我和细不对,哦哦,熹露,幸好我和熹露被救出来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哦。”
林小草:“是哦。”
房间里,粥粥从太空包里跳出来,很快锁定林舟,炮弹般咪咪叫着跑了过来。
林小草咦了一声,睁开眼睛:“猫叫?”
粗糙的手一把抓住奔跑猫咪的后颈皮。
嚣张活泼的粥粥瞬间一僵,四肢立在空中,呆呆地看向头发花白的老人。
林小草捏着它毛茸茸热乎乎的手和脚,捏了半天,才发现一旁的林舟。
“小舟。”
林舟嗯了声,伸手拂去粥粥掉在她腿上的猫毛:“这是您的朋友?”
“对,”林小草和要离去的李红点点头,问他:“你怎么提前来了,瞿宁森不是说要中午才来吗。”
林舟摇头,也不太清楚:“他说要布置什么,我们就提前过来了。”
至于布置什么,林舟也没问。
话音落下。
林小草忽然眨了眨眼。
林舟也眨了眨眼。
半晌。
林舟:“奶奶?”
林小草捏着已老实的粥粥,想了想,才很平静地说:“小舟,是我不对。”?
林舟有点摸不着头脑:“啊?”
林小草看着身后被保镖抬进房间的巨大Q版人偶,恍然大悟:“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动画片。”
“早知道这样,以前我就不卖掉那些捡到的娃娃了。”
“”
林舟沉默。
林舟闭眼。
林舟忍着心中不祥的预感,回头看去。
阳台大门打开,三个人高马大的保镖抬着一个高两米的巨型Q版林小舟,横过身,沉默安静地走进了院里的草地。
林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玩偶抬到不远处的秋千旁,然后是桌子、椅子、花束、花墙
三十分钟后。
空运而来的白玉玫瑰花墙夹杂着淡绿桔梗,环绕包围着整个院子。馥郁的花香浮动在空气中,巨型Q版的林小舟水灵灵地站在中央C位,隔着一点距离,blingbling的大眼睛面无表情地和林舟对视
林舟惊了。
安静的别墅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直到此时,瞿宁森才提着装有长寿面的保温盒,缓缓走到桌前,低头认真地给林小草倒面条。
林舟:“”
林舟:“瞿宁森,你不要给我装若无其事。”
男人的背影一顿。
几秒后,他才回过头来,语速很快地解释:“舟舟,这些东西是我昨天让人加急赶出来的,设计图也是,不太好改。”
“我以为上午先让你在公寓习惯林小舟的存在就可以抱歉,我只是觉得它很可爱,特别可爱。”
男人低声道歉,似乎很是低沉。
林舟却没被骗过去,额角一抽:“你再装?”
“”
瞿宁森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他几步走上前,将手里的mini版林小舟玩偶递给林舟,眉眼英俊,声音也温柔:“好吧,其实是有天晚上,我看见你睡前一直在看那个动画,就自作主张地让人把林小舟做出来了。”
——那时候,屏幕微光映亮少年漆黑的眸,高挺的鼻,和带笑的唇。
“我想,你一定也是喜欢它的,就像我也很喜欢它一样,对吗?”
手里的小玩偶不知是什么材质,软软弹弹的,触感很好。
林舟回忆起195给林小舟下跪道歉的视频,半晌,才勾起一点唇角,勉强承认:“你说的也对”
“那也不要光做林小舟的,195和粥小粥的也一起做。知道吗?”
不然显得他多自恋一样。
他丝毫没发觉自己已经接受了Q版小人们的名字。瞿宁森忍笑,郑重答应他:“好,我明天就让周斐去催。”
不存在的矛盾解决。
林舟回过头,想叫林小草去吃饭。
然而一抬头,他就看见林小草不知何时早已坐在了桌前。老人怀里抱着老实的粥粥,正低头安静地吃面条,旁边还放着一个印着林小舟的马克杯。
老人家对年轻人恋爱前的拉扯才没兴趣。
她饿了。
她要干饭。
林舟:“”
少年咳嗽一声,赶紧坐到林小草身边,给她夹蔬菜:“奶奶,你慢点吃。”
瓷白的耳尖不自觉泛着一丝薄红,衬着白玉玫瑰,娇气又漂亮。
瞿宁森笑着跟在他身后。
路过巨型林小舟时,还心情很好地摸了下它毛茸茸的胖胖手指。
午饭吃完后,瞿宁森坐在桌前处理工作文件,林舟给林小草梳头,陪她在房间睡到了将近傍晚。
浅紫色的晚霞笼罩着整片天空,夜色缓缓降临。
护士将桌上的晚餐收走,林小舟起身,准备和瞿宁森打道回府。
下一秒,瓷白的手忽然被轻轻握住。
林舟回头,有点疑惑:“瞿宁森?”
男人笑着看向他,按下落地窗的窗帘开关。
厚重的窗帘缓缓分开,小院今晚没有开路灯,却有点点星光从夜空坠落,闪烁在少年漆黑的眼眸。
——玫瑰花墙上,正纷纷亮着一闪一闪的星星灯,照亮了此刻静谧的夜。
林舟一愣,被瞿宁森牵着手,慢慢往院子里走去。
林小草抱着粥粥,也慢悠悠地跟着他们往外走。
巨型林小舟身上也挂着闪闪的小灯,在它身前,被玫瑰缠绕的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白色盒子。
瞿宁森放开他的手,又牵着林小草在一旁坐下,这才歪头笑着看向他:“舟舟,你是不是还忘了生日礼物?”
哇塞。
居然还有传说中的生日礼物环节。
好完整好盛大的庆祝生日。
林舟眨了眨眼,又看了眼笑着的瞿宁森,这才动作很轻地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台全新手机。
之前那个雨夜里,他的手机被碾碎了。林舟还想着过几天再买一个,没想到瞿宁森居然送他了。
“我喜欢这个礼物,”少年笑起来,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个很满足的笑容:“谢谢,瞿宁森。”
他看着他,认真地说:“我很快乐。”
瞿宁森也笑。
他嗯了声,声音忽然变得特别温柔,又说:“不拆开看看吗?我选了很久。”
送礼人的心意很珍贵,更何况这手机也很贵。
林舟立刻点头:“那我拆。”
他很小心地将薄膜一点一点撕开,然后打开盒子,拿起里面崭新的手机。
咔哒。
什么东西掉在了桌上。
林舟赶紧捡起来,想塞回盒子里——
下一秒。
他的动作倏然僵住。
明亮的星星灯下,白纸黑字的医院报告上,清晰清楚地印着四个大字。
——【匹配成功】
匹配成功。
寂静的夏夜,少年就这样愣在原地。
看一眼匹配报告。
又看一眼带笑的瞿宁森和林小草。
半晌,他才反应不过来似的,很呆地问:“匹配成功?”
瞿宁森心脏一揪,看了眼眼中同样心疼的林小草,缓缓吐出口气:“嗯匹配成功了。”
“生日快乐,林舟。”
“再过几个月,奶奶就可以进行换肾手术了。”
林小草也点头,看着她清瘦高挑的小孩:“上午和我一起晒太阳的那个朋友,就是给我捐肾的人。”
“小舟,你终于可以让自己歇一歇了。”
两年里求神拜佛,日思夜想。
两年里忍着疲惫,丢掉自尊。
两年前的今天,林舟坐在便利店旁的台阶上,疲惫地给自己吹灭蜡烛,一口一口吃掉廉价发腻的劣质面包。
两年后的今天,林舟拿着这份医院报告,呆愣之下,还以为自己会哭。
然而,在瞿宁森和林小草隐隐担忧的目光下。
少年忽然攥紧纸张,倏然笑了出来。
是啊。
为什么要哭?
这是好事情。
好事情,要对冥冥中的命运感激地笑出来。
仿佛压住小草的巨石终于消失,曾以为已经消失的少年气,又一次冒出。
林舟看向面前的两个人,几秒后,忽然猛地冲上前抱住了林小草。
随后,他又一把拽住瞿宁森的肩膀,兴奋地摇晃尖叫:“瞿!宁!森!”
“奶奶可以做手术了!”
“跟我念:真!好!”
男人有点愣地看着面前脸蛋红红、动若疯兔的少年,衬衫被拽得勒紧脖子,好痛,好可爱。
半晌,他忽然也笑起来,跟着尖叫的少年一起猛晃。
“真好!”
“不对,是:真!好!”
“真!好!”
“感!谢!”
“感!谢!”
“不对,我是在跟你说感谢!”
“那我就说:不!用!谢!”
林小草看着他们,又看了眼blingbling的巨型林小舟,忍不住一笑,捏了捏粥粥可怜巴巴的脸。
静谧亘古的夜幕之上,流淌着璀璨闪耀的星河。
这是宇宙中最平凡的一天,这是林舟出生后最快乐的一天。
这是他的十九岁。
有爱,有猫。
有希望,有快乐。
有巨型爆闪激萌大眼睛,有真人版195双开门西装男,还有抱着粥粥捏手捏脚的林小草
真好。
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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