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旱很久了,月色下小路结实的泥土泛着白,野草里虫鸣躁动低吟。
一人一狗你追我赶,无言中蕴藏着巨大欢喜,楚幺嘴角遮掩不住笑意,眼睛灿若星辰;阿黄也一直咧着嘴露出犬牙,一跳一跳地跟着楚幺跑。
日思夜想的主人没事太好了。
它真担心主人发生了意外。
要是再找不到主人,它就要离家到处找了。
等阿黄回神过来时,它已经四肢脚踩棉花一般颠颠到了山边。犬类的本能让它停了下来,谨慎地闻嗅空气里的气味。
山里像是一口吃人的黑洞,寂静中,一声声突起的狼啸虎吼把阿黄吓得浑身炸毛。
刚刚还摇晃不止的尾巴此时像竖起的僵硬刺棒,阿黄惊恐的拦在了楚幺面前。
然而楚幺没发现阿黄的异常。他面前是一展臂长的沟渠,他已经双脚一跃,轻松地跨过了溪水沟渠,进了山的边缘。
“阿黄,跨!这么点宽度,比咱们以前玩的水渠窄多了。”
楚幺语气喜悦,甚至因为脚踩山里的杂草而如释重负。
他见阿黄在水渠另一边着急的打转,还前肢倾斜朝他急急叫唤,鼓励道,“没事,阿黄你能跳的。”
可阿黄只原地打转,着急的大声叫唤。
楚幺弯腰朝阿黄拍拍手掌,“阿黄是最聪明最勇敢的大狗。”
原本惊慌的阿黄咻地瞳孔惊悚,前肢低伏龇牙凶猛一跃。
月光下,楚幺只看到阿黄尖锐冷白的犬牙朝他撕咬而来。
“汪汪汪!”
楚幺没搞明白,不过下一瞬,就见白骨站在了他身边。
而阿黄直直扑向白骨,就在犬齿要咬到白骨膝盖时,阿黄闪电般转身,咬着楚幺的裤腿就要把他往山外扯。
楚幺反应过来,忙弯腰摸阿黄的脑袋,“他是我朋友。”
阿黄哪能懂,只觉得主人怎么不听劝还不知道危险靠近。
这明明是个白骨骷髅!
阿黄拼命拽着楚幺裤脚,见主人不动,急地近乎绝望的呜咽。
楚幺裤腿被掰扯的快要撕裂了,他见阿黄不信,便把白骨的手放在他脑袋上。
在阿黄惊惧的视线中,白骨摸了摸楚幺脑袋。
“阿黄,真是朋友。”
阿黄见状愣了愣,缓缓吐出楚幺的裤腿,而后将信将疑的朝白骨闻嗅了下。那光洁如玉石的骨骼全是主人的气息,让阿黄有些想要翘起后腿,标记一番。
不过阿黄到底没敢,见真是无害的朋友,阿黄稍稍安心了。
它仍戒备着四周,看到一只喜鹊蹲在一条枝叶上,天性使然,阿黄下意识扑去。
喜鹊瞧见了没躲,阿黄早就将刚刚的恐惧忘了,两眼铆足了劲儿匍匐跃起一扑。
“呼呼!”
阿黄势在必得的眼神一滞,前肢扑到一半僵硬在半空中。
眼前冒出一只浑身散发野兽气息的巨兽,吓得阿黄呜呜夹着尾巴朝楚幺躲。
可还没朝楚幺跑近,阿黄又龇牙狗仗人势一般,朝老虎龇牙凶吼。
楚幺见魂已经吓飞的阿黄,笑着蹲下摸摸狗脑袋,“它叫呼呼,也是朋友。”楚幺说着,老虎已经把脑袋凑近也要摸摸。
左右手的咫尺间,阿黄见老虎在楚幺手心下舒服的眯着凶猛的兽眼,顿时四肢发软,噗通倒在了原地。
楚幺笑出了声。
他伸手抱着阿黄脖子,阿黄却吓得后肢软的起不来,嘴里直呜呜的叫。
楚幺干脆把阿黄抱起来,三十斤的成年狗,楚幺瘦弱的臂膀却也能捞动。不过他刚把阿黄抱在怀里,白骨就要接手抱着。
原本狗眼游离的阿黄,一看到凑近的白骨,顿时从楚幺怀里弹了出来。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喜鹊道,“看来还是能站起来的嘛。”
楚幺道,“回去啦。我就知道你们在等我。”
山里漆黑,月光从深黑的高树倾泄下来,一束束淡淡的月华落在人和动物身上。楚幺带着阿黄渐渐适应山林小路,慢慢往茅庐走。
黑暗里的山兽鸟禽都渐渐收回了长探的脖子,回巢回穴窝着闭眼。
这些山兽达成了共识,狼二也磨牙暗想:这么胆小的狗居然有人抱。
回到茅庐已是深夜,楚幺洗洗就睡了。
原本一张床上,睡他、白骨、老虎就拥挤,此时阿黄也要挨着楚幺睡。楚幺见阿黄吓得还没回过神来,他走哪阿黄寸步不离,也想抱着阿黄睡。
不待楚幺为难,白骨把他的位置让给了阿黄。
自己在床边盘腿打坐。
楚幺想,要快点赚钱,多买几张床回来了。
半夜,一阵山风夹着窸窸窣窣的雨点敲打树叶,久旱逢甘露。
原本沉寂的夜山瞬间热闹了起来。
即使成了精的山兽也是喜欢风调雨顺,这样它们口粮才能长的好,山里的灵气也更充足。
突如其来的春雨润物无声,野菌钻出湿濡的枯叶,春笋一颗颗破土而出。睡梦中的狼二听见万物吐芽拉经的声音,惊讶的睁眼。
狼王也察觉了不对。
而其他鸟兽已经不顾雨水打湿羽毛,在雨夜中飞舞了。
狼王从洞穴里出来,带着山神之力的雨水落在它身上,久违的感受到了灵力滋润。
狼王朝雪峰山顶遥望,难道是山神苏醒了?
狼王正严肃想着山神怎么突然降下恩泽,一旁的狼二早就围着狼王转圈,兴奋的狼嚎。
山里百兽狂欢,寂寞一人的土地公也心痒,却无处叙说上司的八卦。
于是默默写札记——爱是什么?爱是把本源冰髓当做定情信物挂在对方脖子上,护他周全;爱是降下甘霖默默赏赐山灵嚎叫退避村人,替他感激。爱是从未宣之于口,却无所不在。
土地公神情严肃的一口气写完,又反复诵读了几遍。
白胡子的嘴角忍不住得意翘翘,他写的真好!
喜宴一定选他做证婚人。嘿嘿。这也是独一无二的恩宠!
睡梦中的楚幺也听见山里的动静了。
他迷迷糊糊睁眼,听见屋外逐渐淅淅沥沥的春雨,闭着眼叹了口气。
他嘟囔道,“哎,怎么就下雨了,地才开荒,还没烧草木灰还没沤肥,种子还没种下地。”
“这雨要是晚几天就好了。”
他甚至把自己逼清醒,竖起耳朵听了下外面的雨声。
要是不大的话,他打算天一亮就起来和雨争一争。要是地没湿透,他就冒雨先把种子丢在地里。
但这霹雳吧啦的雨声显然越下越大。
楚幺半梦半醒嘀咕几句,便接着睡了。
下雨就下雨吧,反正这都是老天爷安排的,他看天吃饭。
他嘟囔完摸摸阿黄脑袋就睡了,没发现屋外树叶上的雨声逐渐小了。
楚幺心里惦记着春种,第二天早早起来了。
他推开门,湿润的山雾迎面袭来,高大的密林后方笼罩着未升起的光晕,他深深吸气,是清甜的。
“咦,没下多久的雨啊。”
院子里的草上只是朝露稍重些,楚幺扒了一株野草,只水汽湿润,地还是干的。
“太好了,赶紧种菜,过几天下雨就好生根发芽了。”
他兴奋的跑进屋里,把睡梦中的老虎薅起来,要它驮着他去湖边开荒。
老虎呼呼几声,眼睛都不睁就翻身抱头捂着耳朵继续睡。
楚幺道,“多给咪咪买一串糖葫芦。”
老虎虎耳一竖,两眼一睁。
“两串。”
老虎瞬间从床上跳下来。
楚幺拎着锄头,腰间别上柴刀就上了虎背。
阿黄见状也要跟去,但它跟不上老虎的速度,楚幺叫它守家。
喜鹊见楚幺风风火火的骑着老虎走了,从窝里探出脑袋,见白骨正拿着小锄头在挖荠菜。
喜鹊眼睛珠子转了转,想着昨晚的春雨里含着山神之力,想来白骨也不想隐瞒身份了。
她飞在白骨脚边。
收拢翅膀低头行礼道,“拜见山神大人。”
一道冷彻又淡漠的声音响起,“免礼,一切照旧。”
喜鹊眼珠子呆了呆,实在无法将这高不可攀的声音与面前拿着锄头挖荠菜的白骨联系在一起。
白骨看了眼鸟肚日渐浑圆的喜鹊,“我做的菜很难吃?”
不然为什么楚幺每次都偷偷夹着银鱼喂喜鹊。还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侧身挡住他,手却偷偷伸桌下将大半的鱼喂给了喜鹊。
喜鹊面对山神不敢撒谎,下意识深呼吸吸住圆滚滚的小肚子,讪讪道,“小幺只是不想吃鱼。”
白骨道,“那还是我做的不够好吃。”
喜鹊没说话,也懂山神为什么执着喂楚幺银鱼。楚幺身体底子太差,从小到大亏损太多,必定影响寿命。银鱼饱含温和的灵气,能渐渐调养楚幺的身体,还能延年益寿。
而其他天材地宝,对楚幺一介虚弱吃两个鸡蛋都吸收不了的人来说,无疑是催命的。
就如那凡人大夫所言,楚幺只能慢慢用药膳补着。
不过,山神大人为什么能接受楚幺呢,还对他那么好。
喜鹊想,她当初认为楚幺就是山神苏醒的契机果然没错。而且她观察入微,确实发现白骨一开始只是一道灵力注入。随着和楚幺相处越多,白骨最后完全意识完整,山神也彻底苏醒了。
昨晚一场春雨赐福恩泽,想必今日山里一定十分热闹,各地的土地公小山神也会有所感应,都要来朝拜贺喜山神大人苏醒。
果然,白骨微微一动,对喜鹊道,“看好灶锅里的火。”
不待喜鹊说她没有手,怎么看火,白骨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山巅白雪皑皑的宫殿。
男人刚落座高位还不带显出真身,殿内便飞入数十道流光,眨眼落地成人。
“啊嚏!!”老土地公揉了揉鼻子,瑟缩地裹了下身上的袍子。
“这寒霜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啊,四周的冰雕宫墙在山神大人沉睡后都不融化。”
一年轻小山神捂着宽袖下的汤婆子道,“反正每次来述职,小神的老寒腿都会提前发作。”
“你年纪轻起就老寒腿?”
“工伤啊。”
几人交头接耳说着,没发现高位上已经坐着一袭白衣孤冷的男人。
“有事奏议,没事散职。”
冰冷雪殿里,忽的响起一道声音,众仙回头望去。
而后一顿参拜,话痨的土地公一番唠叨叙旧,其他小神仙则是暗暗跺脚,只想公事公办散职走人。
好在山神大人孤僻不爱废话。
小神趁机道,“小神治下的清晖山一带干旱严重,流民四起,恳请山神大人降下甘霖福泽百姓。”
只听山神大人道,“人心不明,救人与杀人无异,干扰因果也与杀人无异。可还有要事要议。”
底下没人出声,便是没了。
深蓝流光一闪,高位上的山神大人不见了。
这就走了?小神正摸不着头脑,一旁土地公就低声道,“你刚任神职,咱们这位山神大人最不喜介入凡间因果。”
“可百姓干旱已久困苦艰难……”
“行云施雨是雨神职责,咱们山神约束好山中精怪,莫趁乱为祸凡间就是了。”
老土地公说着,一旁灶神反倒有些好奇一向从容不迫的山神大人如今怎么来去匆匆的。他想着,一道灵识传音在他脑海响起。
“劳烦灶神给我多收集些食谱,药膳方子最佳。”
灶神摸了摸耳朵,正怀疑自己是否听错,那边山神已经切断了联系。
那声音虽然沉稳,可几千年和山神打交道的印象来看,这火急火燎完全不似山神作风。
灶神便转头问土地公,“山神大人要我准备食谱,我没听错吧?”
土地公心里警戒,面上笑的和蔼拍拍中年大叔的圆鼓鼓肚皮,“肯定听错了呀,山神大人不食人间烟火,何来要寻食谱。定是你想山神大人了,才出了幻听。”
灶神也有点疑惑,“好像是的。”
土地公眼巴巴的望着他饱满的肚皮,“老朽最近有些嘴馋,灶神可否给些美食食谱,不拘泥各种点心小吃还是酒楼家常小炒。”
灶神爽快的从肚皮里抽出一堆食谱书籍,“不够再问我要。”
土地公感谢再感谢。
等土地公走后,之前的小山神走到灶神面前。
“土地公也忒讨厌了吧,抢人功劳。”
灶神笑呵呵道,“老头子有什么坏心思,觉少责任心强正是上进的年纪,爱忙活就去忙活吧。”
他想独得恩宠,那能怎么办,只能让着他呗。
众仙同僚也乐得清闲,假装都不知道。
可惜啊,土地公不知道一阵瞎忙活。山神大人迟迟不能飞升,缺的不是食谱,也不是修为。是缺一颗阅历红尘的心。
神天生爱世人,可这是高高在上的悲悯。在神的眼里,人和这天地间一草一木没有区别。凡人的生老病死在神看来和草木枯荣一样都是天道规则。自然,人的苦难也难让神有恻隐之心。
只有从红尘中来从红尘中去,见自己见天地才能见众生。
山神大人自然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可一直没遇见想让他一起在红尘中走一遭的人。
之前看到无数的俊男靓女扑来,灶神喜宴菜单都拟好了,结果全成山神手下白骨。
灶神摸摸美髯,神神秘秘一笑。
这回,应该是稳了。
白骨回到茅庐,看茅庐没冒烟,松了口气。
他走进屋子,只见喜鹊扑扇着翅膀。翅膀加持了点灵力,把灶里原本的星星之火扇到火苗蹿出了灶口。
喜鹊终于等到白骨回来,收了翅膀,也松了口气,“山神大人,火没灭。”
白骨瞧了一眼釜底,烧的发红了。
喜鹊觑着小眼睛有些尴尬。
“还有我要做的吗?”
“不用。”
白骨见楚幺喜欢吃饺子,原本是想把银鱼剔刺,鱼肉混着荠菜做馅儿。可现在耽搁了一会儿,往常这时,楚幺早就吃早食了。
楚幺的肠胃弱,一日三餐要按时。白骨便没做饺子了,直接就着和好的面粉摊了鸡蛋饼。
白骨摊了四张鸡蛋饼放在碗里,然后装了一竹筒蜂蜜水。他叫了声喜鹊,喜鹊刚飞近就被带入一团光晕中。
等喜鹊回神时,她已经在山中了,正是去湖边的路上。
可怎么又被中途放了出来?
喜鹊疑惑时,就听白骨道,“你自己飞去。”他要再回去一趟,忘了还有一只狗。
自己飞多累,她能原地等吗?
但是她哪敢和山神讲价,白骨也不在原地了。
阿黄原本趴在屋檐下,胆战心惊的戒备四周,只觉得附近都是猛兽的气息。
忽的,阿黄闻嗅了下,眼睛刚睁大就见凭空出现了一樽白骨骷髅人,阿黄吓得汪汪叫。
不过随即,还没叫几声出来,眼前白雾一片。等阿黄睁眼时,已经闻嗅到了主人的气息。
阿黄来不及思考,直接蹿出了丛林,朝楚幺奔去。
“汪汪!”
楚幺听见激动又委屈的狗叫声,从地里起身。阿黄在野草里深深浅浅的蹦跶,只看到它扬起的尾巴和时隐时现焦急的狗脑袋。不远处,白骨一手端着粗瓷大海碗,一手拎着竹筒慢慢走来。
楚幺唤了声阿黄,又朝白骨招手,嘴角扬起笑意。
他想在下雨前种好,不打算吃饭的,他以前有时候被饿一天都没吃的,干活也有力气。
他现在天天有肉吃,不说一顿不吃没事,就算一天不吃也不要紧。
不过看到白骨给他送早食来,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
以前他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就羡慕人家汉子有媳妇儿来送饭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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