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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Contract 41


    Contract 41


    时间倒退回一个小时前。


    知雾解开身上的安全带,身后的司机帮她打开车子后备箱,将她的行李拿出来。


    “我来吧。”她的东西很少需要假借别人的手,按照习惯伸手去接拉杆。


    然而对方却丝毫没有将东西交给她的意思,径自锁了车,拉着行李箱往前走,嗓音生硬冷漠:“小姐,电梯在这边。”


    知雾的手抓了个空,心头掠过一丝不太舒服的情绪。


    但念着他是家里工龄最长的一位老员工,勉强也算是半个长辈,便强行压下那抹不快,乖乖跟着他进了电梯。


    他伸手替知雾按下了一个平时很少去的楼层,而后便双手交握,和个哨兵站岗似的杵在原地。


    “我的房间在二楼,”知雾轻瞥了他一眼,申明,“你按错了。”


    司机没有回答她,目视前方,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一般。


    她脾气好,即使是这样也没生气,只是自己上前默默将楼层纠正了。


    电梯在二楼停下,司机先一步踏出了电梯门,却没让知雾出来。


    他低头盯着腕表上的走针,不容拒绝道:“行李交给我处理就好,时间快到了,小姐还是先上楼去一趟书房吧。”


    “什么意思?”知雾脑海浮现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谁在书房?”


    刚刚呆在地下室和电梯里信号太差,信息迟半拍才被接收,兜里的手机接二连三地发出震动。


    她掏出来正要低头查看,下一秒,手机却被一只手无情地抢了过去。


    就算知雾再好的脾气此时也不免有些不高兴,踮脚去抢:“你干什么?”


    “忘了说,小姐放假呆在家里的这段时间,通讯设备一律都得上交。”


    知雾的动作彻底僵住,杏眼错愕愣了愣:“谁交代你的?”


    “是夫人,”司机耐心地替她解答,利用身高优势背过身去,将她的手机关机后施施然收进西服口袋,“不过现在在书房等小姐的人,是董事长。”


    除了董煜明外,整个家里还有谁能够被叫做董事长。


    知雾脑袋发懵,心跳以一种极快的频率振动着,胸腔被震得有些疼。


    反应过来这个称谓的瞬间,整个手脚都麻痹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机为她重新按下新的楼层按钮。


    电梯里的数字迅速变动上升,她在这短短几秒的时间里脑子里掠过好几个猜测。


    但是她对自己的父亲实在是太陌生了,陌生到除了在重大场合的酒桌外,几乎搜刮不出任何和他有关的记忆。


    电梯门开,四楼平时一般没什么人会上来,四周静悄悄的,安静得有些过分。


    脚下踩着的厚重地毯将脚步声吞没,知雾手心冰凉地忐忑上前敲了敲房门,轻声报了自己的名字。


    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入,门本来是虚掩着的,不用什么力道就能推开。


    听见父亲的锁门命令,知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照做着摁下把手。


    董煜明的书房玻璃是落地全景设计,他常年不在家,家里摆放着属于他的物品格外少,红酸枝博古架上只零星摆了几座他钟意的佛像。


    空旷寂静的屋子里,唯有壁挂的复古座钟走表滴答声格外清晰。


    知雾脊背僵硬地站着,始终没有抬头,只是背着手,头皮发紧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未知更令人恐惧,她对董煜明的害怕甚至更甚于晏庄仪。


    “你刚出生的时候,有不少人奉承我说,我们俩简直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董煜明率先开了口,这是知雾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一时有些恍惚。


    “他们并不知道,你们两兄妹都拥有我亲自筛选过的最完美基因,所以才有资格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为此,你们的母亲可吃了不少的苦头。”


    “我们之所以相像,完全是因为领先的先天条件和顶尖的资源倾斜,优秀的人本性本来就是相似的。”


    “不过先天给予的基因或许是完美的,后天的教育却不一定,”他若有所思地自顾自反省着自己,“看来这些年是我对你们的管教太缺乏,以致于你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偷偷长歪了。”


    面对这一连串像是发言陈词般上位者气息颇浓的话,知雾低着眼没有说话,等待着他步入今天的正题。


    “偷偷借用我的名义约见了梁宏远,是想查些什么?”


    董煜明语气平静地发问,沉沉的言语间辨不出喜怒。


    知雾有预想过这件事会被发现,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漆黑下垂的细长眼睫不易察觉地抖了抖。


    她没有隐瞒,也无从隐瞒地咬着唇回答:“广江的拐卖案。”


    “知道背后牵涉的那些人都是谁吗?你就敢查!”他的音量如雷霆般骤然爆发,伴随着高尔夫球棍重重砸在书桌上的巨大声响,吓了知雾一大跳。


    往后退时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她两腿发软地踉跄一步,摔坐在地上,这才看清绊倒她的东西是一颗滚落的慈眉善目的佛头。


    董煜明指着她的鼻子骂:“别说你现在没查出什么,就算是真的查到了什么,现在也马上给我闭上你的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告诉你,得罪了他,别说可能赔上你的命,整个董家都可能被你拖下水!”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知雾没有避让地撑着手腕起身,直直抬眼和董煜明对视,明明很畏惧,但是向来乖巧柔静的目光此时充斥着无尽倔意。


    面对这些谩骂,她只淡淡笑了笑:“如果我说不呢?”


    这抹笑彻底点燃了董煜明的最后一丝理智。


    他在房间里暴怒地踱了两步,拎起知雾细瘦的胳膊把她从地上强行拖起来,将近日积压在心底的怨气都尽数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他手里拿着的高尔夫球棍高高扬起,对着她纤弱的后背重重地挥了下去。


    “那我现在就打死你!”


    知雾抱臂瑟缩着闷哼一声,她太瘦了,棍子打下来时清晰砸在了背后凸起的骨头上,带来了好一阵没法释缓的剧烈疼痛。


    她的脸色苍白,额头瞬间汗如雨下,因为剧痛,脑中甚至泛起了片刻的眩晕。


    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神来,她倒在地上,恍惚听见门前正传来的一阵急促的拍打声。


    像是有预感般,知雾咬牙使出所有的力气挣扎着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跌撞跑去,企图求救。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身后的男人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这一刻她对董煜明的惊惧简直攀升到了顶峰。


    然而还没跑出两步,头皮忽然一紧,董煜明拽着她散落的长发毫不客气地将人一把拎回来,手拄着那根棍子沉声发问:“我让你走了吗?”


    知雾右侧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无力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门越来越远。


    她的额发被汗打湿,眼前越来越模糊,咳嗽一声,虚弱地伸手呼救:“救……救命啊!”


    仿佛是心里的祈祷奏了效,反锁的门发出一声巨响,忽然被人从外面用力踹开。


    董知霁面容铁青地收回腿,从外面急匆匆闯进来,身后还跟着拿着房门钥匙姗姗来迟的晏庄仪。


    “你在干什么!!”他见到房内的一幕简直目眦欲裂,什么涵养和理智都顾不上了,二话不说冲过来拎着脖子给了董煜明一拳。


    他伸手将地上的知雾打横抱起来,一声不吭地抽身往外走。


    这猝不及防的一拳揍得董煜明后仰着退了两步,唇角渗出点血丝。


    他那指背蹭了一下唇沿的血,还能无比冷静地转头对着保姆示意:“去帮我拿一下冷敷的冰袋,谢谢。”


    随后看向后头的晏庄仪,皮笑肉不笑道:“真是你教出的一对好儿女。”


    晏庄仪目光闪了闪,佯装作没听见般背过身打电话去叫家庭医生了。


    ……


    董煜明虽然下了狠手,但也只是一些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


    那晚晏庄仪好说歹说劝下了正值气头上的董知霁,没让知雾去医院,而是找来家庭医生给她看了看。


    接下去的几天,直到除夕前一日,知雾都被关在房间里休养伤口。


    她的门口雇了两个人专门负责盯着,连董知霁也不能够随意进出。


    上次逃出去的那扇窗被严严实实地封上了,她受了伤行动不便,手机又被没收,唯一和外界联系的途径也被掐断,再一次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中。


    事实证明,祸不单行。


    就在知雾伤势好转的当天,她后背疼得躺不下,在床上坐着发着呆。


    几天没见的晏庄仪拿着东西忽然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


    她在凳子上坐下,将一叠照片和手机一并丢在了知雾的面前,轻描淡写道:“现在和他打电话,和他分手。”


    知雾的脑袋发懵了一瞬,迟半拍才伸手拿起那些散落照片。


    无一例外都是和梁圳白在一块时被拍的,说话、拥抱、接吻。


    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日期拍下的照片,很厚很厚的一沓,仿佛翻不到尽头,有些甚至连知雾都不记得了。


    知雾越看越心凉,到最后翻动的动作从缓慢到停滞,也不想再继续看了。


    她呼吸着,胸口起伏,将那些照片狠狠掷出去,闭目问:“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叫人偷拍监视我们?”


    比起母亲歇斯底里的质问,这样窥探一般的方式更让她崩溃。


    晏庄仪抱着臂冷冷回答:“这并不重要。”


    “我看过他的资料,一个一无所有负债累累的穷小子。在学校里可能还会因为成绩优异受到几分追捧,等到以后进入社会就会认清现实,发现自己一文不值,简直比地底的泥还要肮脏卑贱!”


    知雾和她反调:“只单单通过几页纸去评判一个人,是最浅薄的行径。他很优秀,才不是你嘴里说的那样!”


    “优秀?”晏庄仪气得笑出来,“再优秀也跨越不了你们之间的阶层,你嘴里所谓的优秀,顶多让他的月薪多加万把块钱。董知雾,别为了和家里较劲,故意这样作贱自己,现在立刻马上,打电话过去和他分手!”


    “我不是和家里较劲,”知雾抬声反驳,“我是真的喜欢他,我不会分手的!”


    “你现在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我知道你新鲜劲还没过,现在听不进去任何话。”


    晏庄仪破天荒没有继续逼她,而是轻飘飘站起身笑了笑。


    如此出人意料的反常行径,不仅没令知雾内心的沉重感减轻,反而令她愈发感到不安。


    “既然如此,那就准备好承担,为你的所谓爱情付出的沉重代价吧。”


    ……


    知雾起先还没听懂晏庄仪留下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等到除夕夜当天,参加家里一年一度的除夕晚宴时就完全明白了。


    从她进来找位置坐下,至少有不下十双亲戚的眼睛刻薄地悄然打量着她,看似用临京话唠着家常,实则按捺不住地围着她暗戳戳八卦。


    “知雾啊,听你妈讲,你在大学里谈恋爱了?”


    知雾心头咯噔一声,勉强笑了笑:“我——”


    她还没说完,几个姑婆舅婶立马七嘴八舌地接过话头:“不用和我们藏着掖着,现在年轻人谈个恋爱多正常。”


    “不过以你的眼光和标准,对方条件一定很不错吧,哪里人?家里是开什么集团的?是不是上次你妈说的那个移居国外,身价不菲很有钱那个?”


    “肯定不是,如果是的话,阿晏提起来哪里会这么头疼。”


    她们每说一句,知雾脸上的笑就淡一分。


    她说不出话,偏偏这时候晏庄仪嗤笑两声开口:“那还真是辜负了你们的期望,她啊,找了个负债累累的学生,父母双亡也就算了,母亲还有精神病,我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亲戚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似乎是在确认晏庄仪话语的真假。


    过了好半天,才有人悻悻干笑两声,面上已经悄然有了变化:“知雾……眼光不太好啊。”


    “这样的男人,你看中他什么?”


    “对啊,父母不健全的,心理容易出问题,以后万一为了财产图谋不轨呢?”


    “精神病怕是会遗传的吧……”


    “年纪这么小就欠债?不会是赌徒吧?”


    即使她们没有直言,知雾也从她们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份浓重的鄙夷,通过片面贬低她交的男友,进而明里暗里地羞辱她这个从小到大在家族孩子里的优秀典范。


    不能顺从家长的要求,就不再是好孩子。


    所有的开明只是浮于表面,实际还是迂腐又现实。


    知雾紧紧捏着手,尖锐的指甲快嵌入手心。


    好在马上就开始吃饭,大家自觉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吃完饭,按规矩是例行的领新年红包时间,几个小辈给长辈敬了酒,挨个报了今年的成绩。


    董余站在知雾身边,她休学了好几个月,近期才回去上学,报出来的成绩自然不太理想,又是几人中的倒数第一。


    她绞着手,习惯性地以为又要空着手回去。


    然而这次,发红包的长辈,却破天荒笑眯眯地将红包发给了她。


    董余错愕地接过,下一秒倏然震惊地望向知雾。


    她如果有,那说明这次没有红包的人,就是知雾了。


    “叔祖父,您是不是给错了?”她硬着头皮发问。


    “没给错,”叔祖父意有所指地哼嗓笑了笑,“吃里扒外的家伙,不配有压岁钱。”


    “好了发完了没有了,都回去吧。”


    这是知雾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空着手回去。


    她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抿着唇,挺着细长脖颈,脊背绷直地坐在座位上。


    荧幕的跨年倒计时热闹响起,包间外一朵烟花应景地轰然炸开。


    明明是新年最光明的第一天。


    她身处暖气十足的室内,却忽然就感受到了,来自深冬的无尽冷意。


    第42章 Contract 42


    Contract 42


    就在大家都端着酒杯忙着庆贺新年的时候,知雾借口去洗手间,暂时逃离了这个纷扰的包厢。


    她开了洗手池的水龙头,任由凉水冲了一会儿手。


    她的手温很低,这样冲淋居然觉得水是热的。


    薄薄的门板隔绝了外界的声响,知雾的手腕撑着盥洗台,看着镜子,忍了很久的一滴眼泪终于缓缓掉下来。


    她的哭声很轻,很压抑,近乎无声。


    知雾骨子里本身就是个骄傲的人。


    平时听惯了亲戚投来的那些艳羡奉承的话语,现在骤然被批评讥讽,心里又怎么会没有落差感。


    就这样默默哭了一阵,知雾心态缓和了一些,捧起清水洗了把脸。


    她眉睫濡湿地抬起头,缓缓将面上所有的崩溃痕迹一点点抹去。


    只要她还喜欢梁圳白一天,就绝不能够低头认输。


    知雾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推门出去,从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她忽然很想听见梁圳白的声音。


    这样想着,脑袋还没回过神,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按下了拨号按钮。


    没响两声,对方就接通了,从听筒里传来一道冷淡疏朗的熟悉嗓音:“怎么了?”


    知雾刹那眼眶发热,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一听见他的声音,又有继续往下淌的趋势。


    她怕被对面听出来,连忙看向别处转移注意力,哽了好久的喉咙,才能够佯装作轻松地吐出一句:“新年快乐,梁圳白!”


    对方的声音立刻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笑音:“嗯,新年快乐,现在在做什么?”


    “在和家里人吃饭,你呢?”


    他的声音迟疑了一瞬,才答:“和老太太聊天。”


    知雾隔着电话线都能想象到祖孙两人其乐融融的场景,她将心头满腔的苦涩咽下,尽量用上扬的语气:“那不打扰你们了,你们接着聊。”


    “打电话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很想你。”


    对面的梁圳白似乎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顿了几秒后,他的声音认真响起:“还有十八天,如果想我可以随时和我打电话,或者我过来找……”


    “不用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知雾出声打断。


    她垂着肩膀,独自坐在森冷的楼梯间阶梯上,无声拭了下眼角,似是给自己鼓劲般重复了一遍:“不用了,这样就可以了。”


    说完,知雾率先将电话挂断。


    耳边传来嘟嘟的忙音,梁圳白盯着显示通话已结束的屏幕,眉心无声轻皱了一下。


    因为怕打扰到孙子,屏声静气坐在一旁的吴兰芳见状,小心翼翼地探身询问:“谁的电话?是不是上次和你一起回来那姑娘?”


    “那姑娘好啊,如果真的喜欢的话,要学着耐心温柔些,得懂得珍惜人家。”


    梁圳白收回思绪,那双漂亮的薄丹凤眼在此刻看起来竟有些锋利:“这些您就别操心了,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呢。”


    吴兰芳歉疚地笑了笑:“对对,唉,年纪大了,就容易跑神,我们刚刚说到哪里来着?”


    “说到我妈第一次来家里。”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皮肤白白的、个子瘦瘦高高的,虽然浑身脏灰,但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她一直和我解释说她是被骗来的,有个男孩假装心脏病发作,她好心送他回家,没想到却误入人贩子的陷阱。”


    “刚来的那几年,她一钻到空子就想要逃跑,你爸干脆将她锁进了柴房。我有想过心软放她走,但是一想到你爸打了这么久的光棍,方圆几里几个村子,没一家的姑娘看得上他,一时鬼迷心窍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要她肯和你爸老老实实过日子,家里也不会太难为她。”


    “怀你之前,她还落了好几个女娃娃,那时候脑子就有点不对劲了,我去给她送饭,她有时候总阴森森地盯着我傻笑。”


    “生了你之后,家里终于能够有个继承香火的,你爸一高兴,就把她放了出来。”


    “只是我们外出或者去下地干农活的时候,不能放她一个人在家里,有次我只是去塘里洗了个衣裳,回来就看见她用褥子闷着你的脸。要不是我回来及时啊,说不定你当时就没气了。”


    梁圳白始终压着眼,眉宇低沉,听着这些往事,面上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从那以后,我不敢再让她独自带你,就算是出去干农活,也要把你背在身上。”


    “我知道我们一家都对不起她,你爸和你爷爷去的不体面,也算是遭了报应。现在该是轮到我了,尽管每年都去拜神,这副身子还是大病小病不断,一天不如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该撒手去了。”


    “我心里头唯一放不下的人,只有你了,”吴兰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难免有些疲惫,她懊悔地微眯着阖上满是皱纹的眼睛,“圳白,你是无辜的。我们上一代人犯下的错误,不该让你来背负。”


    “千万不要因为奶奶,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毕竟老太婆我这个不争气的,已经拖累了你好些年了。”


    她那双苍老皲皮的手,习惯性想要搭上梁圳白的膝盖。


    但这次,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吴兰芳的手落了个空。


    她仿佛一个被父母忽然甩开手的小孩,明显有些不知所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幽幽地叹了声气:“你再怎么恨我都是应该的。再怎么说,我也是迫害过你妈妈的罪人。”


    她佝偻的身子在竹椅上伤心地翻了个身,怕梁圳白见到她厌烦,于是主动将脸背了过去。


    那道苍老年迈的声音还在不停絮叨着:“你之前说,你妈的名字原本叫什么来着?我记性不好,记不清了。”


    “……潭秋。”


    “真美的名字……”吴兰芳真心实意地夸赞着,嗓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她大病初愈后总是精力不济,一天要睡上好几个小时,晚上也困得很早。


    梁圳白汹涌的心绪已经平复得七七八八,终究还是不忍心去恨一个被病痛折磨得脸色蜡黄瘦弱的老人。


    更别说,这个老人还曾经省吃俭用、不辞辛劳地攒钱供他长大。


    他无奈叹了口气,妥协般垂下眼捞起边上的一件厚厚的毛毯,起身弯腰,想要替吴兰芳盖上。


    刚凑近,就听见她像是说着梦话般,含混不清地叹息。


    “真好啊……还能够找回名字……”


    “不像我,这么多年早就已经记不清了……”


    ……


    十几天的时间一眨眼而过,很快就到了上誉开学的日子。


    知雾相比于回去之前,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显得周身的气质更羸弱了。


    周筝见到她的第一眼,诧异地挑了挑眉,问:“你和我说实话,你家里是不是不给你饭吃?”


    知雾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最近胃口不好而已。”


    等到周筝走了之后,她脸上的那抹浮在表面的笑意就彻底散了,用手撑着额缓缓闭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她先前好不容易克服好转的恐惧症又争先恐后地纠缠了上来,即使是走在路上,也会有些恐慌别人会忽然掏出手机冲着她拍摄。


    她总觉得周围潜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摄像头,在无时无刻地盯着她。


    知雾轻轻睁开眼,不论怎么样,都不能够动摇她想要见到梁圳白的心。


    她将桌上的资料都收拾了,准备跑一趟金融系的宿舍楼。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的默契,她才刚往宿舍的方向走了几百米,遥遥就看见梁圳白和解正浩往这边走来。


    知雾心头一喜,顾不上别的,抱着资料往那头跑去。


    解正浩这次终于学会看周围的氛围了,在知雾过来前,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先行一步。


    “梁圳白!”


    相比于知雾满目星亮的欣喜神情,梁圳白的反应却显得有些过分平淡了。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偏过头没有和她对视,只是抬头简单回应了一声:“嗯。”


    但知雾沉浸在太久没见到他的情绪中,并没有发现这点异样。她伸手紧紧抱住了梁圳白的腰身,呼吸着他身上那抹令人心安的气息,满心都是依赖,恨不得将近日遭受的那些委屈都尽数和他倾诉。


    然而还没开口,眼泪已经先一步掉落下来,阻止了她的话。


    梁圳白感受到她身上翻涌的情绪,眼中划过一抹复杂,下意识想要抬手回抱她。然而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的手僵了僵,最终还是没有落在知雾的肩膀上。


    知雾只哭了一小会儿,情绪很快就平定了下来,她自己抽了纸巾不好意思地擦掉了眼泪,努力将通红的眼睛恢复常态。


    接着和个等着班主任挨批的小学生一样,有些忐忑地站在原地,生怕梁圳白开口问她为什么要哭。


    好在梁圳白并没有问这些,只是伸手接过了她手里那些刚领的新教科书,言简意赅道:“我送你回去。”


    知雾弯起杏眼用力点了点头,唇角上挑地跟在他的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一整个寒假没看见的都补回来。


    不知不觉间,梁圳白的步速又有些偏快了,知雾跟得有些吃力,下意识和往常一样,想要去牵他的右手。


    然而手刚伸过去,即将要碰上的瞬间,他忽然撇了一下垂下的手,有意闪避开了。


    知雾整个人都愣住了,她脚步停滞,忽然站在了原地。


    第43章 Contract 43


    Contract 43


    知雾满心的高兴劲褪去,终于觉察到了对方的过分冷淡,浑身血液也跟着一下子凉了下来。


    她脸上发白,望着缓缓回头的梁圳白,眼中漫上不解,不敢置信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仅仅过去一个寒假的时间,她清减了太多,雪白的下巴尖瘦,衬得那双漆黑的杏眼更大了,周身透着股易碎的羸弱。


    即使笑容得再真切,也掩藏不住眼皮下那抹微红的憔悴。


    冷风将她卡其色的长发往后吹,而梁圳白一言不发地裹挟着初春的料峭寒意向着她走,直到神色复杂地站定在她的面前。


    他凝视着她被冻红的脸,习惯性伸手,想要替她将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脑海却不期然地浮现出上次梁宏远对他说过的话。


    那晚梁宏远被他狠狠地攥着衣领提起来,脸上不怒反笑。


    桌上的盘碗被砸了个七零八落,巨大的声响吓得吴兰芳从厨房里奔了出来,手足无措地大叫着,想要将两人分开。


    他却依旧气定神闲反问:“这么紧张?难道你喜欢董家那个丫头?”


    “可惜你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就算再努力往上爬,努力一辈子,也依旧配不上她的家世!”


    “闭嘴!”


    这话精准戳中了梁圳白内心的痛楚,他的下颔紧绷着,将衣领拎得越来越紧,力道凶逞到几乎快要勒青梁宏远的脖子,切齿逼问道:“我妈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干系?”


    “年轻人别那么年轻气盛的,说话要讲证据,”梁宏远坦然地摊手,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才是那个和她见了最后一面的人,不论怎么说,你妈的死也是和你关系更大吧。”


    如果是之前梁圳白还没从潭秋的死中走出来,兴许还会因为他的话产生几分动摇。但他已经想通了,再次面对这句话时,神色分毫未改。


    他冷笑一声,嗓音沉冽:“如果我不清楚她背后真正遭遇的,说不定还真会把这个错揽到自己身上。”


    “梁勇义沉迷赌博又好吃懒做,大字不识几个,肚子里没什么文化。如果我没猜错,他之所以能够想出**这样逃过法律追查的方法,全都是仰仗你这个便宜弟弟,为了自己不惹麻烦上身出的馊主意。”


    “我妈当时之所以心甘情愿主动进精神病院,是不想因为梁勇义的死让自己判刑。是你去劝说了她,让她多考虑考虑我的未来,不要留下什么刑事污点成为我的负累。所以她当初才会对我留下那句‘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梁圳白压抑着额上暴跳的青筋,看着他那张仿佛置身事外的脸,内心的怒火越烧越旺。


    他松开梁宏远的衣领,挑眉讽然:“可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你只是怕她没了梁勇义的禁锢,将你们私下买人口的事都抖出来而已。”


    “毕竟那时候你才刚考上编制,生怕自己的政审通不过。你当然做不出杀人这种葬送自己前途的蠢事,但是也有的是手段让她永远闭嘴。”


    “因为只要她进了精神病院,任何对你不利的话都可以用她精神不正常来遮掩过去。”梁圳白越说到后面,嗓音越低哑艰涩。


    自从潭秋去世后,他几乎整夜都在脑海里反复推演着她的苦难人生,先前被忽略的一些话语、一些神情,如同潮水般涌进梦里,糅杂成了一道瘦弱又沧桑的背影。


    他万分自责自己的后知后觉,如果当初放弃心里那份固执的恨,早一点察觉,早一点去找到潭秋真正的家人。


    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在那个冰冷的精神病院里郁郁绝望地选择轻生,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这些年她遇见了太多无法跨越的大山,每一座都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膀,不断摧残折磨着她的身心,”梁圳白额前碎发的阴影盖住了眼睛,缓缓看向自己摊开的掌心,“她之所以自杀,只是实在撑不下去,想要借着我的手解脱罢了。”


    梁宏远尽数听完,甚至神色不改地替他鼓了两下掌,意味深长地哂然一笑:“不愧是上誉的高材生,推断得确实很有道理,不过你手里有什么证据敢这么说呢?”


    “你和你背后倚仗的那座靠山,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梁圳白面无表情地漠着脸冷戾吐字,“等着。”


    梁宏远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般哈哈仰头笑了好一阵,但是笑意并未达眼底,他轻蔑道:“想要逞英雄,就早点藏好自己的软肋。”


    “不然出了什么意外,可别怪叔叔没有警醒过你,这世道好人究竟有多难当。”


    ……


    思绪收回,梁圳白眸光清晰而明确。


    有些话得尽早说清楚,他要查的东西背后牵涉太深,他不想拉着她一块下水。


    梁圳白的呼吸漫着白汽,神情比枝头的霜雪还峻冷几分,喊她的名字。


    “董知雾。”


    他还没接着往下说,知雾便微微睁大了眼,像是预感到什么一般慌乱地打断,逃避不想让他再继续说下去:“有什么话等下再说可以吗?我现在感觉有点不舒服。”


    她低着头,温热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摇晃,原本就苍白的脸白得近乎透明。


    看神情不像作假,是真的不舒服。


    看着她这副模样,梁圳白好不容易才硬起来的心又隐隐开始动摇的趋势。


    他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拧着眉宇将即将出口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想着要不算了,反正也不急于这一天。


    他转而伸掌牵住知雾的手,恢复正常的神情妥协般低头俯身问:“哪里不舒服?”


    她的手温凉得有些过分,紧紧地反握住他的手,显然是被他刚刚的态度吓坏了。


    “……送我回寝室吧。”知雾没抬头,语气低得几乎是在哀求轻喃。


    梁圳白没有拒绝,就这样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回了宿舍楼下。


    知雾望着他宽阔的后背,紧紧抿着唇,一股克制不住的失望像是吹鼓的气球般快速在心头膨胀。


    这一路她都在等着他开口解释,然而直到走到了目的地,他依旧沉默着没有开口。


    她憋着那股气,用力伸手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教科书,头也不回地转身。


    刚进楼道,就看见好几个女生围着寝室的宣传栏在奇怪议论着什么,还有几个人举起了手机拍照。


    知雾心情不好,没什么兴趣凑热闹,正要上楼时,一张挂在板上摇摇欲坠的照片被风吹到了她的脚边。


    她余光瞥见,脚步一滞,紧接着猛然回过头看向身后。


    窗外刮起一阵穿堂劲风,恰好吹拂起她的长发,她的目光和被钉住了一般,死死望向那块狭小的黑板。


    知雾的视力一向很不错,即使这样的距离也能够清晰看清照片拍摄的主人公。


    ——全都是她和梁圳白,有几张甚至就是刚刚他们在宿舍楼下的抓拍。


    知雾瞬间汗毛倒竖,在周围人还疑惑旁观时,她想也不想挤进人群,伸手将那些照片一股脑全都撕下来。


    她的手边撕边发着抖,手里抓着的照片一时没抓稳洒了一地,她也依旧不管不顾,直到将上面贴着的照片全撕毁。


    有忘记放下手机的女生想上前帮知雾捡,被她崩溃地一把推开:“走开!”


    “喂,人家好心帮你,你怎么还不领情啊?”


    周围女生们觉得有些莫名,相视对看几眼,默默识趣地散开了。


    只剩下知雾一个人跪坐在原地,身边是数不清散落撕碎的照片。


    她知道那是晏庄仪无声的施压。


    她清楚地知道知雾最恐惧的是什么。之前是一双有形状有范围的眼睛在看着她,而现在变成了一双没有形状也没有限制的隐形眼睛。


    她甚至不知道是人群里哪张陌生面孔忽然伸出的手,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有人偷偷对准她按下快门,更不知道有多少个藏在暗处的摄像头。


    像是被看不见蛛网困住的一只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深陷,被包裹地喘不过气。


    她却没办法和任何人倾述这份心悸和焦虑,包括梁圳白,只能任由着被无声吞没。


    知雾跌撞地奔回自己的寝室,胡乱地翻出自己放在柜子上那一瓶瓶药,看也不看地倾倒在手心往嘴里塞。


    药片很苦,用力吞下去的时候胸口涌起一阵阵的闷塞,但效力也极强,没多久她就开始犯困。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丢到床上,盖上被子恍惚地睡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知雾开始清醒,外面天都亮了,她整整睡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


    尽管因为药的缘故睡了很久,但她睁眼时却丝毫没感觉到睡眠带来的充实感,反而满眼憔悴,一看就没睡好。


    知雾淡淡起身下床洗漱,舍友路过见到她这副明显反常的样子都屏息静气,甚至不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


    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很明显,她的头直到现在还泛着疼,低头漱口时因为眩晕差点磕到水龙头。


    知雾撑着盥洗室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紧接着像个没事人一样换了衣服出门。


    今天上午没排课,她漫无目的地绕着学校闲逛了整整一圈,才终于记起来自己是要出门去买早点。


    但她走反了好长一段路,甚至一口气走到了隔壁的公交站,站在了川流不息的大马路前。


    知雾回过神来后对着自己自嘲笑了笑,只是吃了几粒药而已,怎么没用到连路都认不清楚了。


    她低低咳嗽两声,插着兜慢慢启程往回走。


    就在这时,421路的公车上慢悠悠地下来一个年迈的银发身影。


    她的行动很迟缓,走路也有几分颤巍的,脖子上裹着厚厚的围巾,精神还算不错。


    知雾即将要离开时被她局促地叫住了。


    “小姑娘,那个……我想问一下,上誉大学该往哪走啊?”


    她听出了对方熟悉的乡音,仔细辨认了一下,有些意外道:“吴奶奶?”


    吴兰芳愣了一下,定睛一瞧才认出了知雾:“哎,是知雾啊!”


    “是来学校找梁圳白吗?”


    “是啊……我想了想,有些事还是得和他当面说说。我还带了点广江的特产来,知雾,要不要拿一点。”


    知雾看了眼,是广江的几个特色烧饼,应该是吴兰芳自己做的。


    她笑了笑,婉拒道:“您做的也不多,我就不拿了。这边去上誉的路不好认,我带您过去吧。”


    吴兰芳笑不拢嘴地连连道谢,跟着她往前走。


    两人一并经过一条人行道,安静等待着红灯跳转变绿。


    这条路人流量少,车流倒是很多,牌子上标了个事故多发的标识。


    知雾担心老人家腿脚不便,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拉住了身旁吴兰芳的胳膊。


    老人家性子容易着急,还没等灯完全变,见前面没车就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好在灯在没几秒后就跳转,知雾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辆货车从远处悄无声息地快速驶来,经过斑马线依旧没有放低速度,反而将油门一脚拉满,横冲直撞地冲着她们的方向飞驰而来。


    知雾死死攥着吴兰芳的胳膊,眼看着那辆车越来越近,心中的警铃大作,浑身的汗毛倒立,几乎是使出所有的本能反应将她拉着往前跑。


    可偏偏老太太的腿脚在此时不争气地僵住,她在原地站着,再也动弹不得。


    在这生死千钧的一瞬,知雾感觉到自己手里的那只苍枯的手主动松开了,接着后背传来一阵大力。


    推得她踉跄向前,狠狠摔在了地上,本就发晕的脑袋一下子更晕了。


    耳畔传来一阵撞击声,以及刺耳的轮胎急刹声,四周弥漫着一股汽车浓烈的汽油味。


    知雾撑着身子无比艰难地起身,往后望去,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第44章 Contract 44


    Contract 44


    抢救室亮起的红灯长明运作。白炽灯光线被昏暗的舱门切割出一大片灰冷色的浓重阴影。


    知雾独自一个人安静守在门口,底下坐着的铁质椅子渗出深深刺骨的冷气。


    被吴兰芳推出去的那一下,她袖子下的胳膊以及长裙子下的腿均不同程度擦蹭到了粗粝的水泥马路上,全身都传来一股绵绵的黏腻隐痛。


    然而此时知雾的心思完全不在自己身上,将这点痛忽略了个干净。


    推进抢救的这段时间里,她几乎给所有能够想到的人都打了电话。警察、医院救护车,甚至还去找董知霁借了一大笔钱垫付医药费,却迟迟没有勇气摁下通讯录里最熟悉的那个号码。


    盯着盯着,眼里的泪水又开始悄无声息地漫上来,劫后余生的后怕感迟来上涌,愧疚则像匹张牙舞爪的猛兽,将知雾整个吞没。


    她抓着头发,控制不住地回想。


    如果当时拉住吴兰芳再等一等红绿灯就好了,那辆失控的车就不会那么恰好撞向他们。


    如果她的力气足够大就好了,就能在发现异常的一瞬间,带着人抢先一步避开。


    如果……


    如果……


    知雾双眼通红地咬住自己不住颤抖的指节,望着面前那道紧闭的门,将脸埋入膝盖小声又绝望地呜咽。


    她明明有能力保护她的,为什么偏偏会变成这样?


    脑海又闪过吴兰芳倒在血泊里的面容,知雾忍不住深深闭上眼睛,任由一连串温热眼泪滴落。


    再次睁眼,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极为熟悉的帆布板鞋,她倏然抬眼,撞上风尘仆仆匆匆赶来的梁圳白焦急的脸。


    知雾心脏猛然抽动,还没来得及开口,猝不及防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已经被搂着腰跌撞进一个深深的怀抱。


    向来沉静如雪的嗓音此时破天荒沾染了慌乱,反复询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他抱得那么用力,像是唯恐失去她一般,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力道大得连她身上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知雾要说的话瞬间哽在了喉咙口,转成了不知是歉疚还是委屈的鼻酸,她大幅度地摇了摇头,眼泪如同生了锈水龙头一样往外奔流。


    “奶奶她……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梁圳白……”


    她只能够徒劳地死死回抱他,断断续续哭着和他道着歉,话语显得苍白又无力。


    梁圳白低下头颅,整个脑袋几乎都要深深埋入她的颈窝,闷不作声地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


    知雾的心跳和他相贴,无声共情感受着他紧绷着的痛苦。


    她缓缓伸手搭上他的后背,吸了吸鼻子,眼眶再次发热,眼底的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此时的崩溃与自责。


    明明不久前才刚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现在又眼睁睁看着一手抚养他长大的奶奶又车祸进了抢救室。


    知雾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只能一遍遍重复说道:“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着梁圳白,还是在安慰着自己。


    那抹刺眼的红灯亮了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终于熄灭了。


    梁圳白率先大步迎了上去,知雾也不自觉地攥紧了身旁的扶手,两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出来的医生:“医生,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的医用手套上全是残留的血,摇了摇头,口罩下的声音闷闷的:“情况很不好,赶紧去签病危通知书。”


    知雾心下重重一沉,脑袋空白成一片。


    余光看见梁圳白的背影像是绷直成了一根线,他的承受能力比她要强许多,这个时候还能够保持镇静地询问:“去哪签?”


    医生指了个方向,他沉默地过去签字了。


    知雾过了半晌才起身,一瘸一拐地跟着往那边跟去,她的脚踝有些轻微扭伤,衣料摩擦到伤口才察觉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她掀开袖子发现胳膊上伤得不轻,渗出了一大片血渍,几乎染红了里衬。


    她仿佛没看见般随意遮掩上,拖着沉重的身子继续往前走。


    眼看着他进了房间,知雾安静站在门口,没有上前打扰。


    间隔不过几分钟时间,看见又有好几封病危通知书被护士送到了梁圳白的跟前。


    他的肩线锋利挺拔,握着笔的手却有些止不住地颤抖,尽管如此,仍然低着眼将雪花般的一张张通知书飞速签完。


    知雾有些看不下去地转过身去,背靠着墙壁捂住胸口无声流泪,心像是被揪住了般生疼。


    没有人比她更期盼此刻会有奇迹发生。


    然而还没有等待出一个结果,她先隔着朦胧的眼泪,与站在对面走廊上的晏庄仪对上了视线。


    医院的楼与楼之间是露天的,她们母女两人就隔着微微落着的细雨对视,像是陷入一场持久的较量。


    十几秒后,是知雾先败下阵来,回头最后望了梁圳白一眼,主动鼓起勇气向着晏庄仪的方向慢慢走去。


    等到她站定到母亲的面前,晏庄仪往边上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一名警察打扮模样的人拿出了录音笔和本子,准备做笔录。


    “这是什么意思?”知雾望着眼前人反常的举动,下意识后退一步。


    晏庄仪:“撞你们的车没有牌子,司机是个总蹲牢子的惯犯,才被释放出来没多久,不过过不了几天,他又会被人捞出来。”


    “他撞那个老太婆,是受人指示,躲不掉的。至于你也受伤,只是个意外。”


    知雾越听越心凉,想也不想地反问:“谁指使的?梁宏远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种事,小孩就不用操心了,”晏庄仪不大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现在只需要撇清和这个人的关系,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就好了。”


    “你想断掉所有的证据,让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送死,”知雾反应过来,胸口剧烈起伏,“可她是梁圳白的奶奶!”


    话音刚落,晏庄仪扬起手,“啪”一声狠狠打在知雾的右脸。


    “别让我在你嘴里再听见这个名字。”


    她冷冷地收回手,命令道:“照做,不然我现在就将你刚刚付出去的医药费全都收回来。”


    知雾倔强地死死咬着下唇,如果现在断掉这些医药费,那吴兰芳就彻底没救了。


    比起以后,显然是现在能够捡回一条命更重要。


    她站在原地沉默地考虑了几秒钟,最终还是被胁迫着不得不选择了配合。


    录完笔录,晏庄仪也没让知雾继续呆在医院里,而是径自将她强制带回了上誉。


    等到第二天知雾跑回医院,却打听到了吴兰芳去世的消息,而梁圳白却不见了踪迹。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知雾都和他失去了联络。


    那一场发生在校外的事故,像是被人刻意封锁了一般,没有传出一点的消息。


    除了知雾之外,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这样惨烈的车祸,还轻易地掠夺走了一个老人的性命。


    中途董知霁来学校找过知雾一趟。


    兄妹两人坐在沐浴阳光拉着悠扬小提琴伴奏的西餐厅中,他出乎意料地递给知雾一张国外交换生的申请表。


    他松了松腕间佩戴的那只表,口吻也云淡风轻。


    “逃吧妹妹。”


    知雾盯着董知霁那双和她极为相似的淡褐色双眼,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从我打算回国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计划好了,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抓住一切机会地帮着你往高处走,往远处飞。”


    “虽然现在这所学校也挺不错,但你在这里总是束手束脚,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去更广阔的地方看一看。”


    “不过哥哥也确实挺没用的,”董知霁自嘲般苦涩笑了一下,“瞒不了家里太久。”


    “但哥哥希望你能够利用这点自由,去好好的、不受干扰地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律师。希望你可以拿起法律这把正义又沉重的武器,在保护他人的同时,也好好保护住自己。”


    知雾怔怔地看向他,一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同是董家人,他们自然清楚摆脱家族想要获得短暂自由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并不是董知霁可以那么轻松地可以一笔带过的。


    知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复地看着那张申请表,感动无比地点了点脑袋:“我肯定会的!”


    只是拿着这张表,她的内心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她明明那么渴望过摆脱董煜明和晏庄仪,想要过无拘无束的日子,然而现在机会已经摆在眼前了,她却没有要即刻去高兴兑现的意思。


    知雾攥着那张表格,缓缓抬头望向澄澈碧蓝的天空,逐渐有些琢磨不透自己内心的想法了。


    等到她将视线下落时,目光无意间穿过操场上那一片人山人海,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知雾心中一凛,什么都抛在了脑后,想也不想地迈步追了上去。


    偌大的操场要找到一个人要费不少劲,更别说知雾之前的扭伤还没好,等到好不容易找到梁圳白时,右腿使不上劲,累得连路都有些走不动了。


    她望着聚在人堆中似乎和以前变得有些不一样的梁圳白,一股脑地爆发问:“你回来学校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为什么不来找我?”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一出事就断联,”知雾的眼中隐隐含着泪光,恨不得将近日来承受的担惊受怕全都倾诉出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然而相比于她的情绪激动,梁圳白的表情就显得漠然多了,他撩起眼皮乜了她一眼,只是疏离道:“你现在看见了也是一样。”


    见到他们这个仿佛要吵架的阵仗,周围围观的人群中不由响起窃窃私语。


    知雾从没有见过梁圳白这个样子,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笑了一声,满心冰凉地问:“梁圳白,你什么意思?”


    梁圳白身边的人见状,立马出来打圆场:“原来是学神的女朋友!他是今天早上回学校的,我们这边准备举办草坪音乐会呢,正缺人手,所以才喊学神来帮了下忙,真是不好意思啊!”


    知雾眼也不眨地直直看向梁圳白:“有空来帮忙,但是没空接我的电话吗?”


    “那到底是没空,还是不想?”


    她的眼睛里已经有眼泪了,却仍然蹙眉直直地盯着他,声音淡而轻,像一片掠风的飞絮:“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梁圳白的目光细微地变了变,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攥紧。


    再抬眼时,却又已经恢复如初。他嗓音像是淬了冰般,将知雾最后一点希望也击了个粉碎:“不是你的原因。”


    “是我配合你演戏,演累了。”


    “本来我们之间,也就只是张合约而已。”


    “是你太当回事了。”


    她的眼泪大滴地往下掉,唇角却勉强上挑着,艰难地快要喘不上气:“是吗?只是张合约吗?”


    “你从来都没有喜欢我吗?”


    “……”


    梁圳白迟迟没有回答。


    直到知雾这个时候才猛然意识到,他是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喜欢的。


    哪怕是确定关系的时候。


    哪怕是接吻的时候。


    哪怕是感情最浓的时候。


    像是耳畔传来的一声轰鸣。


    知雾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心破裂开的声音。


    没有激烈的争吵,她掉了一滴眼泪,然后说。


    “分手吧。”


    第45章 Contract 45


    Contract 45


    办好所有的程序正式离开是在五月份。


    海市气候湿润多雨,初春总有这样一块灰蒙蒙看不清光线的天空,暗蓝色的云层黏在机场巨大的落地窗上,缓速流动。


    提醒值机的女声广播在大厅里反复播报的间隙中,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匆匆将护照递上了冰凉的台面。


    工作人员动作麻利地盖完章,将证件递还给她,两人的手指无意相触时,神色怔了一下。


    很冰的一片肌肤,几乎没什么温度。


    她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去,对方走得很快,前后只隔了几秒钟的时间,就只能堪堪望见对方被针织衫包裹的薄后背,顺直的淡棕色长发被压在棉围巾下,及膝格裙下是一双纤细笔直的腿。


    单是背影都能直观到的漂亮,很快消失在转角。


    又几本证件被放到跟前,工作人员摇摇头,很快收回视线。


    知雾手里拿着机票和手机,边走着边伸手将围巾下的长发拨出来,头也没回地往前奔。


    她是第一个登机在座位上坐下的,在等待飞机起飞的这段时间,她的心跳声如雷般传递到了耳边,视线不安地晃动着,短短几分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手机时间。


    ……


    与此同时,一处大厦高楼的僻静吧台,昏暗的天色室内只开了一盏灯,香槟色的吊灯灯光被玻璃酒柜折射出炫目的光影,其余都陷入厚重的黑暗。


    “你真在你爸妈眼皮子底下把人送走了?”


    一道修长的人影闲适地靠坐在椅背,抬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杯辛烈的龙舌兰,边说着话边望向矗立在窗边的那道身影。


    听到这句问话,董知霁从容不迫地侧过身来,推了一下眼镜:“你二叔已经发现她在调查广江的事,为此还特地出手警告过董煜明。”


    “我的妹妹我也了解,表面看着文弱的一个小姑娘,实际上脾气倔得很。她要得到的东西,绝对不会因为困难就退缩。但是这件事总归还不是她现在能涉足的范畴,我怕她出事,出国避一避是最好的选择。”


    “原先我还顾虑她太投入这段感情,会舍不得离开这里,没想到她比我想象中更清醒干脆,倒也省了很多我的功夫。”


    对面男人听后施施然笑,不置可否道:“嘴上说得那么轻松,说把人送出国就出国,其实背地算计了不少东西吧。”


    董知霁垂下眼,睫毛在光线下投出一片浓重的阴影,唇角跟着轻挑。


    他把玩着手里那枚国际象棋的黑马棋子,走出一步将对面的车给吃下。


    “说起来也不多,毕竟董煜明需要的和我要做的事并不冲突,他做事只看结果,并不会在意过程怎样。只要知雾能不插手广江的调查,其余的他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需要瞒过的人是晏庄仪,晏庄仪控制欲强,想让知雾乖乖听话,那就得顺着她来,慢慢放松她的警惕。”


    “以退为进,让晏庄仪确认知雾已经分手。她一直想让知雾毕业后出国读研镀金,那就正好用这个当借口,把出国的资料全都提前弄好,甚至还能从她手里再顺理成章地要一笔资料费用。”


    兵往前走,不走回头路。


    “她料不到知雾会在今年就走,当然也不会把重要证件看得那么紧,那么正好可以借着考试要用的名义,把户口本握在手里。”


    “出国这几年的费用我早已经替她准备好了,大额转账会被查到ip,所以我把它们折成了每年寄回国的生日礼物,只有这些晏庄仪不会干涉,也确保肯定会落在知雾的手里。”


    “出国以后,她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改名、迁校户口、注册一个全新的手机号码,确保任何人都联系不到她,”董知霁顿了顿,“包括我。”


    “然后将我送给她那些的礼物全都送去二手变卖,我特地挑了好几样贬值率低的,即使专柜回收的也能给出一个很好的价格。”


    白棋被黑棋彻底堵死,逃无可逃,满盘皆输。


    董知霁撑着额,最后盯着棋盘沉沉说了一句,不知道算祝愿还是自言自语的话:“拿着这笔钱,在国外安心自由长大吧。”


    “女士,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关闭手机,系好安全带,放下遮光板。”


    知雾猛然回过神,道了声歉,伸手关上了身侧的遮光板。


    没有了她这道光源,整个机舱都陷入黑暗中,耳边只能听到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噪音。


    一片寂静中,知雾如释重负地抿唇望着自己的手机,在关机之前发了最后一条消息:谢谢你,哥哥。


    页面显示发送成功后,她提交了自己的号码注销申请,将这张卡从手机里取了出来,淡淡地扔进了座位提供的垃圾袋里。


    滑行起飞后,很快传来一阵失重感,是飞机在不断往上攀升。


    知雾在机舱飞行平稳后,重新伸手打开了遮光板。


    冲破海市阴翳的云层后,一线金黄色的霞光忽然灿烂地映在了舷窗上,高悬未落。


    知雾一眼不错地静静盯了很长一会儿,浑然不觉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她伸出纤细的手掌贴上玻璃。


    孤勇又决然的。


    将那道光牢牢抓在了自己的手中。


    ……


    两人分手的消息传遍整个上誉论坛是在知雾走后的第三天。


    原因是周筝在学校晚修的时候,无视周围老师的警告,毫不留情地冲着梁圳白揍了一拳。


    梁圳白身后明明有空间避让,却没有动,硬生生挨了这一下,脸垂落到一侧。


    他抵了下腮,唇角很快泛起淤青。


    “别让我在学校再看见你。”周筝目光亮得惊人,打完人抽身就走,一句废话也没有。


    那天整个学校论坛都在讨论这件事,猜什么的都有。


    说得最多的一个版本就是梁圳白把知雾甩了,周筝气不过所以才动手。


    而知雾转学办理的也很突然,一夜之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知所踪,没有人能联系得到她。


    但梁圳白本人却好像没受到什么影响,他平静到令人发指。


    即使是被周筝无故揍了一拳,第二天仍然顶着淤青准时准点出现在了校图书馆内,甚至还比平时还多刷了半个小时的题。


    像是之前偶然失格的神又重回神坛,梁圳白变得比以前更加冷淡漠情,本就惜字如金的话更加少了。


    先前如果有女生来和他搭话,他还会笑笑礼貌回拒,现在连分一眼目光都吝啬,仿佛眼前只剩下了那几套永远做不完的题目。


    这般不要命般压榨自己的空余时间,专注于竞赛,效果自然也是非常显著的。


    梁圳白那段时间几乎拿奖拿到手软,隔三差五就能在学校的推送上看见他的获奖名单,给全校都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他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连日连夜一刻不停地运作,直到某一天忽然转不动了。


    那天深夜下了场大雨,校图书馆临近闭馆,学生们怕淋湿几乎都早早走光了。


    空寂的学习室里只剩下了梁圳白一个人端坐的挺直背影,白炽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手里的笔动作越来越僵硬机械,最后不知道是那一刻停下的,在书页上落下了一道平直而深刻的划痕。


    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他那双冷鸷的丹凤眼都熬出红丝,绷紧的神经骤然松懈,伴随而来的,是几乎席卷全身的痛苦。


    梁圳白收紧了手,手边的纸已经被他揉成了一团,重复播放的画面却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只要稍有空闲就争分夺秒钻入他的脑海。


    他终于还是没坚持住败下阵来,紧绷的脊背蜷曲垮塌,和濒死的野兽般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抵着桌子深喘一声。


    如果此时梁圳白能够摸一把自己的额头,就会发现自己体温早就不正常了,滚烫得有些吓人。


    但他没有,而是就这样疲倦地趴着,眼前是一张被塑封保存完好,仔仔细细夹在书页里的胶片。


    ——是他们之前去游乐园拍下的那张合照。


    闭上眼睛,回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最后一次见面时,知雾那双含着泪膜的眼睛。


    那么失望、甚至于有些绝望地凝视着他。


    然而即使是最终走到了那一步,她也依旧没有对着他发火,还用柔软平静的嗓音问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自己。


    甚至连说分手的口吻都是那么宽容,听不出半分的计较。


    可是梁圳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在离开,走得越来越远,背影越来越决绝,直到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


    迟来的痛苦积卷成山碾压过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得知知雾离开的那天,他表面上看着还和以前一样冷静如初,实际却已经快疯了,几乎在下一刻就冲去了机场,在那漫无目的地找了整整一天一夜。


    要不是解正浩将他强行拖回来塞上车,他估计现在还和行尸走肉般在机场游荡。


    广播传来即将闭馆的声音,梁圳白沉默地直起身,收拾东西出了图书馆。


    外面大雨如注,周围学生都走了,空旷得有些吓人。


    他唇角紧抿,一声不吭地走进雨里,浑身很快湿透。


    金融和法学的宿舍楼不同路,但是在他反应过来前,已经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知雾的宿舍楼下。


    勉强抵抗着高烧伴随来的头疼,梁圳白垂着眼,有些神志昏沉,还以为回到了当初每天等待知雾下楼约会的时候。


    他就这样站在楼下淋着雨,狼狈红着眼,执拗地一遍遍拨着那个打不通的号。


    屏息倾听着耳边传来的那阵空忙音,无声自讽一笑。


    终于意识到,知雾永远不会回来了。


    第46章 Windbell 01


    Windbell 01


    伦敦拥有漫长的多雨季节。


    酒红色的巴士穿梭过湿漉的街道,风笛声是悠远宁静的浅蓝色。


    雾汽湿凛地上涨在塔桥。


    大本钟的指针厚重地指向傍晚五点,敲钟时白鸽振翅纷飞过草坪。


    房间内的壁炉噼啪燃烧,搭着白布的橡木桌上摆着一座小型的香槟塔,派对气球到处乱飞。


    来参加毕业聚会的都是华人留学生,天南地北地聊,投影仪下的音响声闹哄哄燥耳朵。


    转动的酒瓶瓶口稳稳停在了一个戴着眼镜的清秀男生面前,他在一众投来的目光中愿赌服输地摊了下手,唇角隐隐含笑。


    “都毕业了,总能够告诉我们了吧大少爷,”他面前的女生盘着腿吃着果切,沉吟片刻,目光有些闪躲地问,“那个让你设置隐私关注的唯一一个ins账号,到底是谁的?”


    尽管出来留学的家里大多不差钱,但封骞却是这个圈子里肉眼可见条件最好的一个,社交广泛,出手也很大方,在留学圈子里也很出名。


    不仅人出名,浪子的名号也很出名,换女友的速度比换衣服还要频繁。


    他吸了口指尖夹着的烟,在一片雾气缭绕中悠悠笑骂道:“这也要和大家交代,那我也太没隐私权了吧!”


    “阿骞,这都听不懂,这是人家霏霏在和你打听感情生活。别废话,把手机拿出来,赶紧招了!”另一个男生不嫌事大地鼓着掌大声起哄,探过身作势要拿过他的手机。


    王雨霏也不扭捏,就这样直白地望向封骞,兴奋到脸颊微红。


    然而对方咬着烟低头,无动于衷地按住了自己放在台面上的手机,不让人碰。


    就在她目光变得有些失望的档口,封骞忽然笑了一下,一把用力扯过了她的手腕,将她压在了沙发上,哑声道:“有必要这样拐弯抹角吗?”


    他俯下身,眼睛里是酒欲后的迷离,唇几乎直直擦过王雨霏的耳畔,低低道:“直接说想要跟我不就好了?”


    四周人见怪不怪地在边上大笑着,甚至还纷纷举着手机为两人这个暧昧姿势录像。


    一片烟酒熏人的纸醉金迷中,没人察觉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


    首先踏进入户玄关的是一双干净到纤尘不染的白色玛丽珍鞋,女生透明的长伞上还带着外面的雨珠,手腕上缠绕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装满了食物的食材。


    她无声换了柜子里的拖鞋,卡其色的长发发梢被雨淋湿了一点,伸手打散拨了拨,紧接着熟视无睹地迈步去了厨房,拉开冰箱。


    本来闹哄嬉笑着的人群因为她的出现而短暂安静了两秒,有人开口奇怪地问:“这是谁啊阿骞?你朋友?怎么不认识?”


    封骞沉默着没有回话搭理他,自从这个女生进门起,他就像是对王雨霏失去了兴趣,懒洋洋地撑起了身子,目光似有若无地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


    知雾将袋子里的食材都整齐码放进冰箱,安静合上冰箱门。


    转身时,轻轻捡起一个倒地的酒瓶扔进垃圾桶。


    她脸上很淡,被烟呛得咳嗽了一下,皱起眉心的表情在封骞眼中一闪而过。


    他立刻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嘴里叼着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了。


    “封骞。”


    她的嗓音像是场寥寥的小雨:“聚会结束后别忘记收拾垃圾。”


    说完,知雾就转身打算上楼。


    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回过头通知他:“对了,我打算回国了,房租的话,就结算到这个月月底吧。”


    “这几年,多谢你的照顾。”


    ……


    关掉反锁房间那扇薄薄的门板,外头嘈杂不休的吵闹音乐被隔绝得小声。


    知雾蹲在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边,低头继续收拾着自己的衣物。


    应季衣物和过季的衣服总共加起来也只塞满了一个箱子,她望着箱子里寥寥几件的物品发了一会儿呆。


    在国外这几年,知雾手头过得不算宽裕。


    董知霁给她留的钱其实并不多,在支付掉每年学费后堪堪足够生活而已。


    她只有自己,也只能依靠自己。


    平时除开没日没夜地修读专业外,她从不参加任何聚会活动,也很少社交,没什么可花钱的地方。


    唯一的大头支出就是房租。学校边上的单人间的房租太昂贵,她选择了和一对情侣合租。


    没过一个月,这对情侣就分了手,女生赌气搬了出去。


    偌大的一套房子只剩下封骞和知雾。


    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以合租室友的身份默默和平共处。


    知雾性格安静,从来不过问封骞从外面带回来什么女人。


    封骞出手大方,付房租时会故意多出一份,替她减轻了大半的经济压力。


    从大学到研究生相处这几年,虽然没算得上太熟,但彼此都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外头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知雾的房门被人重重敲响,她的动作顿了顿,起身去开门。


    “打算什么时候走?”封骞站在门口,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原本外面呆在客厅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外面很安静。


    “后天。”


    “回国之后打算做什么工作?”封骞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当律师吗?还是开律所?”


    “都有可能。”知雾回完这句话后,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今晚的话有些太密了,不太像他以前的作风。


    “那什么……”


    “我其实也打算回国了,我爸妈一直催得挺急。只是我还想留在这里多玩几天,所以含糊赖过去了。”


    他抵了下腮,轻笑询问:“你是哪里人?”


    “临京。”


    “这么巧?我也是,”对方撑着门框,哈哈一笑,“要不我们一块回?”


    知雾对此也没太大所谓,只是说:“如果要一块的话,赶紧收拾东西买机票吧。”


    ……


    回国的机票买的是伦敦直飞临京,到达临京估计已经到后半夜。


    她回国亦如出国那天一样,谁也没有告知,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接机。


    办理好所有需要托运回国的行李,知雾回头看向封骞。


    这位少爷的行李太多,大大小小的箱子带了好几个,填写资料都耽搁了好久。


    知雾没有等他一块,而是自顾自过了安检先行登机。


    等到快要起飞前,封骞才匆匆忙忙地追上了她。


    他脸皮厚,两个人买机票顺序有先后,座位并不安排在一块。


    但是游说了没两句,知雾身边的人就同意将自己的位置和封骞调换。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知雾已经拉下了眼罩,将头靠着玻璃窗沉沉睡过去,完全不在乎身旁已经换了个人。


    飞机降落停靠前,知雾被一阵减速带的颠簸震醒,耳朵的鼓膜还残留着几分不适,她静静睁开了眼睛。


    机舱的其他人早已经掏出了恢复信号的手机,开始自顾自地发起消息。


    就连身边的封骞也不例外,换了个卡后立马给家里拨去一个号码,约定好等会接机碰面的地点。


    知雾没有打电话,出国这么多年,除了董知霁外,其他人也没什么好联系的。


    但是国外的手机号也不能在国内用,下机后的第一时间,她先去办了一张全新的电话卡。


    “你家里人呢?怎么不来接你?”封骞寸步不离地陪着她一块。


    知雾是自己主动回的国,并不想让董家第一时间知道,她将办好的电话卡插入卡槽,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他:“不在了。”


    综合知雾在国外节俭的生活作风、以及这两天对自己家庭情况的透露,封骞似乎已经默认了知雾是个家境困难的留学生。


    他脸上不由现出些许微妙的情绪:“那你等会儿去哪?”


    “找个酒店先住下。”


    “如果你有什么经济困难的话……”封骞话语艰难地顿了下,鼓起勇气道,“其实可以找我帮你。”


    知雾一时没有作答,她正微微抬着头,盯着机场出口上方投放的一块公益广告,脊背轻微发僵地出着神。


    那双熟悉的、总是出现在凌晨梦回时刻的冷感丹凤眼,此时正定格在电子屏幕上,以一副变也未变的矜贵姿态,供千万人仰望。


    出国这几年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梁圳白的名字,作为近几年商业圈最耀眼的一颗新星,他的享誉传遍国际,创造的传奇广为人知。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因为几千块钱颓废失意的贫穷少年了。


    就如当初他们谈恋爱时,知雾听到冷嘲热讽,气不过所争辩的一样。


    他靠着自己的才干一鸣惊人,成为了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存在。


    只是直至此刻,站在这里,才觉出几分实感。


    “喂……”一旁的封骞见她愣神,有些不爽地喊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知雾这才回过神,礼貌笑笑:“不用了,你家里好像有人来接你了。”


    封骞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看见好久未见的父母候在接机处等着他。


    再一回头,知雾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他足足愣了有好一会儿,才低低爆了句粗口,懊恼地狠狠抓了把脑袋:“没加联系方式也就算了,居然忘了问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了!”


    知雾出站打了辆出租车,和司机一块将自己的行李搬上了后备箱。


    刚坐上车关上车门,手机就显示一个陌生来电。


    她也没多想,当是推销电话,直接接起来放在了耳侧:“喂?”


    “舍得回来了?”


    知雾维持着抓着门把的姿势,心跳瞬间踩空了半拍。


    她太熟悉这个已然刻入心底的声音,即使是过去了这么几年,也仍旧无法适应。


    相较于她的浑身紧绷,偏偏对面的晏庄仪却淡定如初:“知雾,躲了这么多年,总该回家了吧。”


    第47章 Windbell 02


    Windbell 02


    定好的目的地临时更换了地点,知雾按下出租车的车窗,任由着夜半的温暖晚风吹开自己的刘海。


    最初接到电话时那抹徜徉在心头的发冷惊悸逐渐褪去,她的神色重新恢复平静,蜷紧指甲,无声在心里安慰自己。


    这些都在来前的预想范畴之内,回国前她就已经打听清楚了董家的现状。


    之前董煜明成为企业协会副会长及慈善联合会的元老成员,背后都离不开京圈段家的支持。


    现如今段戎应退休,新上任的协会会长是段家太子爷段越游,他的手腕凌厉乖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协会内部成员彻底洗牌大换血。


    董煜明失势下位,董家集团的经济状况难免遭受影响,出现了些许波动。虽然短期内暂时看不出什么影响,但是长此以往下去,难免对集团未来发展不利。


    董家急于打破这个不好的势头,重新巩固商业地位,挽回市场逐渐下跌的趋势。


    要快捷、要万无一失、要结成长期联盟。


    不出意料的话,浮现在这对商人夫妻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联姻。


    知雾也正是因为这个目的才回国的,念书也就算了,她想要在律界展露头角接案子,就不可能一辈子都隐姓埋名呆在国外。


    她总得要靠双手挣钱,要靠本事吃饭。


    董家根基的动摇对她来说并不算是一件坏事,相反却是给她主动送上了筹码。


    躲不是办法,与其一直这样陷入被动,不如直接主动出击,为自己的未来豪赌一次。


    知雾下了出租车,拎着行李站在了灯火通明的董家叠墅门外。


    大衣下及膝的裙摆随着动作微微飘动,她抬眼与门口保安的视线平静对碰。


    许久没回家,家里的陈设落在眼里都变得有些许陌生。


    手里拎着的行李被这个点还没休息的管家自动接过,他向知雾伸掌无声作请了一下,示意让她上楼去书房。


    知雾毫不犹豫地抬步照做了。


    推开书房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背对着她的女人身影。


    岁月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晏庄仪这几年微微发福,整个人身材丰腴了不少。


    但面相是个很难言喻的东西,即使她微微有些富态,却没有变得慈眉善目。过高的颧骨与尖锐的下颔,依旧能看出她是个极其不好相处的人。


    “妈妈。”知雾对着她喊了一声。


    窗边矗立的人影松动,晏庄仪回过头来,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对她表现得很客气:“回来了?坐吧。”


    “你的房间早就让人给你收拾干净了,”她的语气稀松平常,像是知雾并没有出走这几年,只是大学期末考完试放假回家了一样,“等下去洗个澡换上衣服就能直接睡。”


    如同一名正常关心孩子的母亲,没有表露出任何的隔阂。


    知雾无声息地盯着她的脸,没有接话。


    这几年独自在国外,无论是从书里还是生活中,她学到的最深刻的一个道理,就是不要相信一个人的本性是能被轻易更改的。


    要是换作是几年前的她,肯定会因为晏庄仪这番作态而心软,忍不住做得多一些,期待得到她的赞许。


    血缘的羁绊就像是一团永远解不开的隐形脐带,本能地让她卸下了所有防备。


    然而现在——


    知雾目光闪了闪,无动于衷地淡漠开口:“大家心里都清楚,就别拐弯抹角了,我早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晏庄仪闻言挑了下眉毛,显然对自己记忆里一直逆来顺受的乖巧女儿有些刮目相看。


    “不过我也有条件。”


    她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式三份早就已经准备妥当的合同,推到还在发愣的晏庄仪跟前:“这个忙如果帮成了,那么之后关于这段婚姻的存续结果,你们无权再干涉过问。”


    “我也从此正式脱离这个家,以后不管做什么、变成什么样子,都和董家再无关系。”


    晏庄仪皱眉心交叠起腿,悠悠拿起那份拟定好的合同,好似看早间的晨报一样,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


    “当然,我信不过你们。”知雾目光亮锐,眼中噙着独属于合格律师的冷静强大。


    “约法三章,我只相信法律的约束。”


    ……


    签字加公章落下,第二天知雾就踏上了家里安排的相亲宴局。


    为了表示尊重,她坐在梳妆镜前特地化了个淡妆。


    这几年知雾的穿衣风格变化不大,只是很久没有这样用心打扮过自己,显得有些过分素净了。


    别的不提,晏庄仪在穿着这一块从来没亏待过她,偶然看见她这几年为自己买的一些平价衣服,眉目间遮不住地嫌弃。


    知雾将长发半盘在脑后,换了身法式缎面的挂脖连衣裙,两侧肩膀是裸露的设计,搭配手腕与锁骨处的akoya珍珠饰品,浑身散发着焕然一新贵气。


    她挑了款小巧的手提包,踩着高跟鞋下楼坐车赴局。


    相亲的人选都是董家定下的,去看一眼无非是从他们准备好的名单中挑选一个最合适结婚的,知雾并没有太大的压力。


    见面地点定在临京最顶奢的餐厅之一的宝乾丽,餐厅维持了多年的米其林三星水准,外部建筑偏芝加哥后现代设计的波浪式条纹风格,里面却是典型的黑金氛围色调布置,主打精致法餐。


    知雾被侍应生领着往里走,轻轻穿过室内悠扬的小提琴独奏声。


    男人比她先一步到了,坐在位置上,桌上方放置的顶灯灯光洒下来,只能堪堪照清他摆在桌上的手,脸部依旧昏暗一片。


    她被带过去坐下,将包放置一边,转头伸出纤细的手臂示意:“你好,我叫董知雾。”


    与她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对面一道颇为耳熟的吊儿郎当男声:“你好,封骞。”


    两人同时一愣。


    知雾率先回过神,淡定接受了这场意外邂逅:“好巧。”


    即使对方是已经和她合租过几年的室友,可以算得上是半个熟人。


    她的内心也依旧毫无波澜,对待他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反倒是封骞被震惊得久久没有动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嗓音:“你……你再说一遍,刚刚叫什么名字?”


    “董知雾。”


    “原来你不是什么身无分文奔赴异国追梦的穷留学生啊!”


    知雾将视线从纸质的菜单上移开,抬眼莫名瞥他一眼:“我有说过自己是吗?”


    “没有……不是……”封骞被真相震得有些语无伦次,握拳抵额凝噎了半晌,悻悻道,“是我误会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后,原本这场极不情愿答应前来的宴局,瞬间又变得不煎熬了。


    封骞心情没来由大好,背放松地往后一躺,隐在黑暗中的眼睛直直看向对面,意有所指地哼笑道:“想吃什么尽管点,可别像在伦敦的时候那样节俭,一顿饭还要分上下餐。”


    他指的是有次房子停电,他请客请知雾出去餐厅吃饭。


    封骞一如既往地贯彻了自己的大方人设,点了好几道菜,却忘了自己这边满打满算也只有两张嘴,没吃掉多少,剩下了很多。


    知雾丝毫没顾及他的面子,将桌上剩的几道菜打包带回去,两人第二天热了热又吃了一天。


    知雾显然也是想起了那件事,将菜单平淡翻过一页,没见半点不好意思:“那时候是真的缺钱迫不得已,没工夫玩有钱故意扮作没钱的游戏。”


    封骞颇为意外地挑了下眉,但作为一名娴熟的猎手,在有趣的猎物面前,他向来能表现得耐心十足,马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附和表示理解。


    见她已经点完了菜,抬手又追加了几道招牌菜品,这才施施然将菜单递还给了侍应生。


    两人点完菜等上菜的间隙,封骞有意无意地询问起知雾的感情问题,手背抵着唇笑着出击:“还以为你回国会先忙事业,没想到这么早就开始考虑结婚。”


    知雾跟着笑了下,笑意却没浸入眼底,显得有些假:“大家年纪也都不小了,只是结婚的话,双方条件都合适就行,顺应父母的要求也没什么不好。”


    不远处餐厅的门悄无声息地再次被推开,没有人发现侍应生满脸小心翼翼地领着穿着一身剪裁得体西装的男人往里面最昂贵的包间走。


    那抹高山明月般禁欲的气质在人群中显得别样突出,优越笔挺的身姿简直鹤立鸡群,衬衫的纽扣永远严丝合缝扣到最上面一粒,衣袖上别着的袖扣内敛矜贵。


    玻璃灯的璨光落在那副金丝边的镜框边缘,反折出一道摄人心魄的光泽。


    餐厅装饰用的白蜡烛焰光不住轻微晃动,玫瑰水香味和红酒的醇香将周围的暧昧格调又拉高了一个层次。


    她听见封骞故作恍然地反问:“这样说的话,说明我的条件还算令你满意?”


    “还行。”知雾抿了口酒,垂着眼睫实话实说。


    “喂,给点面子。你明明知道你在我心里可不止还行这个评价,”封骞不太满意地轻啧了一声,俯身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那双显得风流的眼睛侵略性十足地紧盯着她,“我倒是觉得我们挺般配的。”


    “很适合结婚。”


    话音刚落,知雾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背后传来一股道不明的凉意。


    路过的一名侍应生只听见了封骞的后半截话,想当然地停下来笑容满面地冲着他恭维道:“先生,预祝您今天求婚成功!”


    封骞唇角弧度立马加深了些许,显然很是受用,丝毫没察觉到对面知雾忽然变得有些反常的神情。


    身旁经过的那道身影和她擦肩时,一抹如冰雪初融般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掠过她的鼻端。


    知雾原本平静的情绪被翻乱搅动,这几年来从未有一刻心跳跳得像现在那么活泛,剧烈得连胸腔都在疼痛。


    她轻轻摁上心口,目光克制不住地向前飘,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都说气味能够瞬间唤醒一段记忆,那一刻在知雾脑海中乱七八糟涌现的,是那双布着青筋的有力手臂、清醒克制又忍不住沉沦的通红眼尾以及亲吻时不稳的低哑嗓音。


    曾经相爱时对梁圳白有多依赖迷恋,现在分手后回忆起来就有多痛苦难堪。


    知雾收回目光,抬手一口气灌下了一杯酒。


    酒液涩苦下咽的同时,她也很快为自己的失态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


    都旧情人了,哪怕是找东西翻到件和对方有关的熟悉旧物,那一瞬心头都会爱恨交织。


    偶然撞见又哪来那么多的体面。


    接下来和封骞一块吃饭用餐的时间,知雾明显沉默下来,神色有些心不在焉。他以为是她喝醉了,吃完饭后主动开口想送她回家。


    “不用了,家里司机会来接我。”知雾酒意迟半拍上涌,耳根灼烧似的泛着热。


    看见封骞那张脸没来由地开始烦躁,在这里多呆一刻都是煎熬,拒绝后头也不回地推门逃离。


    餐厅外面没有了制暖的空调,冷意瞬间侵袭入她那件薄薄的大衣,冻得微醺的脑袋都打了个激灵。


    她只是不想坐上封骞的车,随便找了个托辞而已,实际上根本还没联系上司机。


    偏偏又不敢回去,怕撞上还没离开的封骞,到时候不好解释,只能在外面干巴巴站着挨冻。


    知雾给家里的司机打了个电话,对方说大概要十几分钟才到。挂掉电话后,知雾揣着指关节被冻红的手,站在一处醒目的路灯旁边等车。


    过了不久,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几个嬉闹的女学生,看模样也是结伴过来等网约车的。


    其中有一个女生应该是才刚拿到相机的新手小白,兴奋劲未褪地一直给自己的同伴们找各个角度拍照。


    知雾默默给她们让开了一个位置,避免自己不小心误入镜头。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几个女孩子居然主动热情邀请她:“姐姐,你好好看,可以给你拍张照片吗?”


    知雾拉高围巾犹豫了一下,这几年出国在外,因未来职业需要,她有刻意锻炼过自己去面对镜头的胆量。


    加上定时吃药,虽然不能完全克服那份不适,但至少也不会和以前那样那么反应剧烈了。


    她淡淡笑了笑,随意找了个背景干净的地方站着,主动看向镜头点头答应道:“可以,拍吧。”


    快门即将被摁下的那刻,知雾的余光无意瞥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紧绷的神经骤然晃神,一股久违的心慌忽然袭卷上心头,她手脚发麻,难受地俯身喘息着,视线暗下来,陷入一片抖动的模糊。


    脱敏训练失败,药物也失了效,她以为自己能改变,却发现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强撑着的骄傲好像被打回原形,一不小心露出了不想被窥探到的狼狈一角。


    知雾想起身,却双腿发软,差点摔跤。


    下一秒,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双干净的黑色皮鞋。


    梁圳白伸出手臂精准扶住了她,微微俯身,将人调转身子无比轻松地抄腿抱在怀中。


    知雾被迫揽住他的脖颈,脑子发蒙,迟了半拍才发觉两人姿势不对,立马抗拒着想要挣扎。


    他的脸上虽然面无表情,手臂却牢固得纹丝不动,嗓音嘲冷地平静威胁:“敢下一个试试看?”


    第48章 Windbell 03


    Windbell 03


    他要是不这样说还好,一说更是激起了知雾的反抗心理。


    她拧起眉,白皙的脸因为愤然而涨红,挥拳打在他的胸口,连挣扎的幅度都变得更剧烈了几分。


    “梁圳白,你放我下来!”


    “我们很熟吗?”


    “你再这样我喊人了!”


    梁圳白面色无波,用抱的不太顺手,干脆换了个姿势,扛着人利落地迈步就走,丝毫没顾忌自己的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被鞋子踹上灰印和湿渍。


    知雾腹部抵在他的肩膀,闷闷咳嗽出一声,终于还是脾气发作了。


    被护着脑袋放下来时,她睁着那双微红泛倔的眼睛,无声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梁圳白强而有力的手臂稳稳撑在她身后的车座,几乎整个身子都快倾压而下,阴影笼罩着她纤瘦的身子。


    那双薄然的丹凤眼掠过她近在咫尺的侧脸,感受着肩上传来的力道,没有生气,反而唇角不着痕迹地微勾:“病号还挺有劲。”


    知雾卸力松开口,望着自己在他肩头留下的一圈牙印湿痕,灰调的西装外套衬得那抹湿漉痕迹更加暧昧明显。


    “你有病,走开啊!”


    知雾毫不退让地和梁圳白垂落的目光对视,眼底泛起明显波动,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如果不是他不经意出现,她明明能对两人的重逢表现得很得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两厢狼狈。


    但梁圳白所想的却恰恰与知雾相反,比起她会生气抗拒,更令他害怕的是她对他这个人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打算结婚了?”他的目光直锐而审视,“和刚刚一块吃饭的那位?”


    感情刚刚他都已经听到了。


    知雾偏开脸,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裙摆,任由他胡乱猜测,也不反驳,而是平静反问:“这和你这个前男友有什么关系?”


    她特地咬重了“前男友”这三个字,像是一把毫不留情的刀横插进人心里。


    梁圳白额前青筋跳了跳,硬生生被气笑了,低着脑袋好半天没说出话。


    “以后会有关系的。”他说。


    知雾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反驳。


    这时,从前头的驾驶座上忽然传来一阵刻意的清嗓,司机彭陈善意出声提醒,“那个梁总,我们等会儿是要去哪?”


    知雾这才惊觉周围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一想到刚刚他们俩的纠缠对峙都被人听了个正着,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火烧。


    “先去趟医院吧,”梁圳白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面如凛雪地站直了身子,替知雾关上了车门,坐上另一侧吩咐,“然后送她回去。”


    彭陈刚刚被迫听了一耳朵自家老板的瓜,现在恨不得装作耳聋,立即发动了车子。


    见知雾拢了下外套,他伸手把车内的空调温度再调得高了点,平时从来也不用的香氛和氛围灯也尽数打开了,还放了点舒缓的轻音乐。


    彭陈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往后瞥了一眼:“董小姐,您的右手边有放保温的饮料,可以随意拿取。”


    知雾在面对其他人时骨子里还是很有涵养的,平时做自己家的车也没有体会过这样周到的服务,立马回了个笑容发自内心地赞赏:“谢谢,你非常细心周到呢。”


    彭陈员工随领导,也是个实干派,平时除了开快开稳自己的车之外,其余的也很少管。


    更别提这种特地讨好小姑娘的功能,没有梁圳白的授意他又怎么敢自作主张。


    彭陈握着方向盘不自然地尴尬笑了笑,替自家老板承下了这一句夸。


    没多久知雾兜里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来接她的司机终于到了,在四处找她。


    “不用来接我了,”知雾为了避免晏庄仪起疑心,故意找了个能让人信服的借口,拢着手机轻声道,“我再呆会儿,封骞等会儿会送我回去的。”


    她挂了电话,抬眼就和梁圳白投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心脏不由得心虚一突,心跳得飞快。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改了个名字?”他微微发暗带笑的眼睛攻入她有些闪躲的目光,明明是风轻云淡的口吻,知雾却愣是从中听出了磨牙冷嘲的意味。


    她有些不确定地望着他。


    经过过几年社会磨砺和打拼的梁圳白心思比以前更加晦涩,也比之前更捉摸不透了。


    隐没在文质彬彬的金丝镜框后的那双眼,像是一匹蓄势待发的野兽,随时准备将她拆吞入腹。


    知雾忽然就有些后悔之前招惹了他,她当时说完分手后跑得干脆利落,就没想过再回头。


    但令她没料到的是,梁圳白这样一个人人都说冷情冷性的高岭之花,会将当初那段仓促幼稚的感情铭记至今,直到现在都还在固执较劲。


    知雾垂下眼睫,自顾自陷入一阵发呆。


    “算了,”见她长久没说话,梁圳白像是冷不丁失去了兴趣,当即挪开视线,语调也重回冷漠,“随便你。”


    车里的气温瞬间降至冰点,就连一向粗神经的彭陈也感觉到车内的气氛不对,将油门踩得重了些。


    去医院做完一通检查,给知雾面诊咨询的医生和梁圳白是熟识。


    把知雾支开后,温高寒在自己的诊室里吐槽起来也是不遗余力,丝毫没顾及自己的职业道德:“这不哪哪都挺好的?人姑娘好好做着心理康复,脱敏锻炼,没任何毛病啊?”


    “我说你平白无故给我增加工作量,是不是钱多烧得慌?”


    梁圳白没搭理她,拿起桌上的检查单又仔仔细细认真看了一遍,口吻不似开玩笑:“她刚刚明明很不舒服。”


    “说不定就是看到你不舒服,”温高寒无语怼他,“下次这种小病小痛的别大动干戈来找我,一个创伤心理障碍,看给你紧张的。”


    “不过依我看,人家也不领情啊?摆明了要和你保持距离呢。”


    她抱着臂看戏般叹了口气,鼓励地拍拍他的肩,算是一种变相的无声安慰。


    “哦对了,”温高寒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测血报告我看了,褪黑素值还挺低的,估计平时没少吃安眠药入睡。是药三分毒,精神压力大最好通过别的方式舒缓,你告诉她慢慢来吧。”


    从医院出来,知雾脸色明显变差了许多。


    她一直挺不喜欢来医院的。


    在国外的那几年,去医院看病既麻烦又昂贵,所以绝大多数轻症的不舒服,她是都靠着自己吃药自愈,算起来也确实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医院了。


    就连这样的体检,也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体状况。


    两人重新上了车,这一次是送知雾回董家。


    窗外的风景不断地飞速倒退,知雾在热空调暖意融融的包裹下,逐渐抛弃了内心的警惕,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确认知雾呼吸平稳,已经彻底睡得深了,梁圳白这才轻轻偏过头,将身上的外套脱下,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


    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肆无忌惮地将她全身上下仔细审视一遍。


    她的肤色比起以前更白了,不是那种气色比较好的瓷白,而是没什么血色的疲倦苍白,瘦得几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长睫安静垂落,即使睡着了也似有若无地轻蹙着眉宇,睡得不太安稳。原本扣着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散下来,带着暖香的顺滑发丝滑落掉在肩头和脸侧。


    从脸上残留的剔透妆容和大衣下拢着的那套另有设计的衣裙,都能看得出来今天她有精心打扮过,对待这次约会,绝不是敷衍了事。


    “要结婚吗……”


    他低声喃喃,修长白皙的手轻抵摁着太阳穴,那双冷感丹凤眼中浮现出些许若有所思。


    ……


    知雾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晏庄仪叫去汇报情况。


    她出去时穿得太薄,尽管及时吹到了暖风,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着凉了,嗓子莫名有些发痒。


    她将碰见梁圳白的事刻意省略了,将其他和封骞见面的一些细节都一五一十地尽量汇报清楚,晏庄仪听完勉强还算是满意。


    “有好感的先吊着吧,不要给太多甜头,也不要明确拒绝,后面如果遇到了更加满意的,再做选择也不迟。”


    在晏庄仪的观念中,封骞虽然也是个挺有钱的富二代,但这点条件放在上流圈子里,也压根不算什么。不论是家世还是个人才干,都还差上那么一截。


    知雾有些无奈,但鉴于之前约定好的,也只能依言顺从。


    相亲对象都是晏庄仪的姐姐,也就是知雾的阿姨在一手安排。她平时最爱做这种给单身男女牵线搭桥的活计,手里也握着不少资源,从得知知雾回国开始就在忙着张罗。


    只是需要依靠相亲脱单结婚,自身条件也定然不会太好。


    不是和知雾年龄相距很大,就是品行样貌不太端正,看了一圈下来,封骞居然已经是这群人中最正常的那一个。


    知雾强忍着感冒带来的头昏不适,尽量抽出点耐心应付眼前的男人。


    “你要是一直戴着口罩的话,我们也没办法有更进一步的交流。”


    “我感冒了,有点咳嗽,最近流感盛行,怕到时候传染给你。”知雾淡淡解释。


    “可你不摘,我怎么知道你究竟长什么样子?”男人自认为开了个幽默的玩笑,“不会是因为口罩下有什么惊喜在等着我吧?”


    知雾咳嗽两声,彻底失去了耐心,想也不想地拿起包叫服务生:“你好,结账。”


    她推开餐厅的门还没走出两步,手机就响了起来,是阿姨打来的电话。


    知雾轻闭了下眼,近乎无奈地长出一口气,这才接起了电话。


    “知雾,刚刚那个相亲对象给我来电话了,你们是相处得不满意吗?”晏永姿问。


    “……有点。”她实话实说。


    “哎呀,你多想想你妈妈,最近她可是为你操心得睡不着觉,有时候不要那么挑剔,条件还不错性格合得拢就差不多了。”


    知雾垂着眼绕着衣带,似听非听。


    “结婚嘛,感情都是可以靠培养的,”晏永姿苦口婆心,“你现在对他没什么感觉,等到婚后自然就会有感觉了。什么都比不过条件好,你妈妈之所以找我替你找人,就是怕你以后为钱发愁,她也是一片好心,你……”


    知雾没把话听完,直接将耳机扯了下来。


    她转换到聊天界面,对着好几天没联络的封骞主动发去了一条消息:[有空吗?等会要不出来见一面?]


    发完这条消息,她像是感应到了一股强烈到无法忽略的视线,抬起头来,恰好正撞上了不远处梁圳白漆黑淡冷的眼。


    时隔几天,知雾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不免愣了一下。


    与此同时,怀里的手机振了一下,显示出封骞的回复。


    [定位发我。]


    第49章 Windbell 04


    Windbell 04


    一次见面可以说是凑巧,临京说小不小,没过两天又兜了个圈碰见,那可说不好是不是有人刻意蓄谋。


    冷风夹杂着微小的雪粒黏在针织围巾上,知雾低头将脸埋下去。


    她像是没看见梁圳白一般,将耳机重新戴上,装作还在听电话,同时将定位地址发送给了对面。


    “……你也别怪姨妈话多,这几个看不上也没事。最后一个条件可以说是万里挑一,你可不能这么任性随便敷衍,必须要好好见一见。”


    “我知道了。”知雾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挂断电话,她捧着手机特地在原地多等了一会儿,预估着人差不多已经离开了,这才忍不住抬起头。


    没想到梁圳白依旧岿然不动地站在不远处,像是守株待兔般,施施然和她的目光碰撞在一处,那双深邃冷炙的眼将她的视线轻而易举地捕获。


    四周阒然无声,雪开始下得大了,像是慢镜头般缓缓飘降,纷扬地落在两人中间。


    他黑色大衣肩头和漆黑眉宇都结上了一层白霜,连那副金丝眼镜上都沾染了些许雾气。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仔细一看,梁圳白其实很适合这样矜贵内敛的穿衣风格。


    摆脱了从前因为清贫的家境,总是潜埋在骨子里的多疑自卑。


    取而代之的,是已经被充裕的经济和不断攀升的眼界所愈养过一遍的稳定内核。


    像是块被打磨出尘过的璞玉,比起从前,他的心理素质更加从容强大,也变得比以前更加有魅力了,像是牵线,一举一动都在勾绕着知雾的眼睛。


    毕竟是处处都长在她审美点上的男人。


    她不争气地对着这张陷入雪中清冷的脸失了阵神,好半天才淡淡移开目光:“雪下这么大,你不进去吃饭,站在这里干嘛?”


    “等你,”梁圳白眼眸半眯,顿了一下,气定神闲地继续说,“和我相亲。”


    知雾脸上的冷漠面具骤然开裂,“唰”一声愕然抬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们?相亲?”


    刚刚姨妈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能错过的最后一位相亲对象,是梁圳白?!


    他望着她这样惊讶的神情,眼底隐隐噙起一丝淡笑,抄着兜迈步走近,慢条斯理道。


    “单身,只谈过一次恋爱。身体健康,无烟酒不良嗜好。名下房车皆备,手里经营着多家上市公司,年收入稳定过千万。”


    他偏眼望她,眼里有些较真意味。


    “难道不够格来相亲吗?”


    知雾胸口微堵凝滞,被雪染白的睫毛轻扇。


    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介绍自己,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可以。”花了几秒钟时间消化,知雾毫不扭捏地点了点头。


    她指了指身后,目光轻微闪动,试探问:“那……还吃这家餐厅吗?”


    为了图方便,能够快速见完所有人,知雾干脆在这里坐了一天。


    哪怕再好吃的菜品,一天吃上两三遍也会想吐。


    梁圳白一眼就读懂知雾那点小心思,很是干脆地转身抬步道:“换一家吧。”


    两人很快在附近找到一家环境不错的餐厅,位置靠着落地窗,还算是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坐了下来。


    也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了,以前两人恋爱的时候,一天三顿都是一块吃的。


    那时知雾不愿意坐到对面的位置,觉得两个人间隔的距离太远,听不清对方说话声音。


    梁圳白就会妥协移开碗筷坐到她的身边,两人膝盖亲密挨着。


    听着她微弯唇角,讲述最近身边发生的一些事,好像怎么说也说不完。


    但这次吃饭明显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安静,两个人就那样规矩对坐着翻看菜单,简直客气生疏得不像话。


    梁圳白以前还是个穷学生的时候能对知雾做到有十分花十分,现在自然也不会小气到哪里去。


    只是知雾呆在国外过惯了需要精打细算的生活,一时没调整回来,轮到自己点菜单的时候,看来看去还是习惯性节约:“我也不是很饿,给我上一份普通的虾仁牛油果沙拉就好。”


    话音刚落,梁圳白指节捏着菜单薄薄的纸,撩起眼皮意外瞥来一眼,眉心不动声色微折。


    以前的她从来不会在点东西上犯难。


    从餐前的开胃小菜到餐后的甜品水果,亦或是店里新出的一些尝鲜新品,就算是吃不下她都会点着试一试,从无顾忌。


    究竟是口味变了,还是不想和他同桌吃饭,想速战速决?


    梁圳白轻轻合上菜单,故意一般,挑眉淡声吩咐:“麻烦你们把店里招牌的、好评度销量高的菜都上一份。”


    “有味道清淡点的汤吗?餐前来一例。”


    “饮料甜度要五分,常温。甜品要草莓舒芙蕾,和果盘一块放最后上。”


    知雾眼底轻微波动了一下,很明显,这些都是按照她以前的饮食习惯点的。


    “先生,用餐只有两位的话,菜量对于您们来说可能有些大了。”


    “没关系,”梁圳白垂眼替知雾倒了杯柠檬水,修长的指节轻搭在杯壁,干净分明,“我们聊的时间会挺久,可以慢慢吃。”


    最后在餐厅工作人员满脸心照不宣的笑容中,知雾怔怔了接过那杯水。


    她的借口在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人兴许能奏效,在梁圳白眼皮底下却是无处遁形。


    像是想到了什么,知雾拨了拨发丝,压着心头涩然,有些不情愿地问出口。


    “你……经常来相亲吗?”


    不然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体贴细致的样子。


    要知道,以前别说是吃饭,光是说服拉着他出门上这种餐厅就已经很难了。


    现在出入这种价格不菲的餐厅,倒是已经完全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不过就算他不说,知雾隐约也能猜到,毕竟梁圳白自身样貌和能力硬条件摆着,有目共睹。


    他一身是债的时候尚且有好多女生追着他跑。


    更别说现在身价暴涨,走到哪都有人躬身示好,身边大大小小的桃花自然也不会断。


    如果他想要通过相亲寻找一个满意的结婚对象,简直可以说易如反掌。


    “这是第一次,”没想到梁圳白盯着她棕色的瞳,认真地回答,“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他没说谎,这头一次的相亲,也是他暗中极力争取来的。


    为此没少雇人在晏永姿面前夸奖自己,放出自己还单身的消息,只为了确保让自己的名字能够准确地出现在知雾的相亲名单上。


    幸好晏永姿不认识他,也并不清楚当初知雾交往的那个穷男友究竟是谁。


    毕竟当初任谁也不会想到。


    一个穷困潦倒的大学生,会在若干年后一跃成为高不可攀的商业传奇黑马。


    知雾读懂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顿时有些哑然。


    好在这时,放在手边的手机振动起来,打破了两人间的沉寂。


    她偏头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在心底暗暗道了声不好,急忙接起电话。


    糟糕!


    光顾着梁圳白这边了,她都忘了还约着封骞!


    “我到了,等会儿上哪吃饭呢,小室友?”封骞略显轻佻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从知雾开始接电话起,就感觉到一股视线就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身上,其灼热程度仿佛是要洞穿她全身,像是勒住呼吸不断收紧的绳索,让她想刻意忽视都有些困难。


    出口的话语一下子变得有些艰难起来。


    “封骞,我这边忽然有点事,要不然下一次我们再……”


    “哎,我都看见你了,你转头!”


    知雾迟疑了一下,才扭过头看向窗外,隔着玻璃,看见一身花哨穿搭的封骞倚着跑车,满脸笑意地甩着车钥匙。


    见她看过来,对方的笑容更加浓郁了几分,在知雾有些惊讶的注视中,招摇地朝着餐厅正门走来。


    与此同时,梁圳白也顺着知雾的目光,同样注意到了封骞的存在。


    不同于她有些慌乱的神色,他八风不动地坐在位置上,神色冷淡,连转身打个招呼都不屑。


    封骞直接无视了知雾对他使的眼色,抄着裤兜径直走到了两人的桌前:“这么惨,还相着亲呢?”


    知雾急着把人支开:“今天可能没什么空出去了,你要不在附近逛逛,花的钱算我请你的。”


    “正好有点饿了,出去找餐厅还要等位,应该不介意加我一个吧。”封骞明晃晃含着笑问梁圳白。


    明明是征询,这句话却不带任何商量口吻。


    “介意。”梁圳白的直白,倒让封骞讨了个没趣。


    他在知雾边上的位置熟络地落座,自唱自和:“那就当是答应了,我就坐这等你们结束。”


    “只见过来婚礼酒席上蹭饭的,没见过在别人约会饭桌上当电灯泡的,”梁圳白冷淡且不爽地眯了下眼,“不得不说,你这狗皮膏药当得还挺称职。”


    “谬赞了。不过有句话,我要重新申明一下,除了是狗皮膏药外,我也是知雾在国外这几年唯一的合租室友,”封骞话语中不乏炫耀两人亲密关系的意思,“不论你们刚刚聊得有多合拍,论对彼此的熟悉程度,你也得屈居排第二。”


    “是吗?”梁圳白面上看着没什么波动,甚至唇角还上挑着,实际手底下青筋毕露,快要将手里的杯子捏碎了。


    知雾夹在两个为她唇枪舌战的男人中间,连吃饭都觉得分外尴尬。


    她硬着头皮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低头拿起勺子喝服务员刚端上来的奶油玉米汤。


    盐放得有些淡,幸好只点了一份。


    知雾挺挑食的,尝过一口后就觉得不合胃口,皱眉放在了旁边。


    而坐在她对面的梁圳白,像是多张了双眼睛般。


    一面冷嘲,一面非常自然地接过了那一盅知雾喝剩下的汤。


    他垂着眼拨动勺子跟着尝了一口,评价道:“是有点淡了。”


    “那你喝了吧,别浪费了。”


    “嗯。”


    像是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两个人一时都没察觉到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对。


    最后还是浪迹情场许久的封骞率先察觉到了,那份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过分亲密的气氛。


    知雾明明那么有分寸、懂得和异性保持距离的人,却毫不客气地让一个“陌生”的相亲对象喝掉她不喜欢的汤。


    而梁圳白面对这个堪称任性的要求,竟也没拒绝。


    这种自然流露出的默契程度,就像是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将其他人隔绝在外,无法插足分毫。


    封骞静了片刻后,没表情地骤然笑了。


    要说这俩人以前不认识,他直接倒立吃屎!


    第50章 Windbell 05


    Windbell 05


    这顿饭除了知雾外,其他两人几乎都没怎么动筷。


    用餐结束,她拿餐巾擦了擦嘴,抬头提醒身侧还在用眼神不甘示弱互搏的两人:“我吃好了。”


    话音刚落,耳边不约而同响起两道声音。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总算结束了,带你去下一趴。”


    上一句是梁圳白,下一句是封骞。


    两只摊开的手,两个截然不同的选项摆在知雾面前。


    给出的答案既代表了她今晚的去向,也揭示了她对于接下来接触人选的择定。


    “他不适合你。”梁圳白目光锋利沉锐,扫着知雾的眼睛,率先冲着她直白道。


    知雾的胸口轻微起伏了两下,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视线。


    佯装作没听见般,径直对着封骞礼貌笑笑,伸出手:“那就麻烦你了。”


    自始至终她都很清醒,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是一段逢场作戏的、能够让自己顺利脱身的婚姻。


    这段虚假关系和谁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能是梁圳白。


    至于原因是什么,她自己也再清楚不过。


    毕竟打从两人重逢后的第一眼起,心跳就挑明了一切,让没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本来以为时间会冲淡许多情愫。在国外的空余喘息时间,她却依旧沉湎在从前的每一刻。


    曾经被吸引着翻看过无数旧情人重逢的帖文,无数次想过两人再见面的样子。


    想象对方可能已经名利双收、可能早已经记不清她的脸、甚至可能已经早就结婚生子。


    无止境的猜测和仅仅是幻想也遮盖不住的难过,填塞进知雾异国他乡的每一年。


    而这些都在见到彼此的那刻化作乌有,重逢那天,望着那双和她一般无二,压抑着试探与震动的眼睛。


    知雾无比确信,这几年不止是她,梁圳白过得也同样煎熬。


    浓烈的情绪像是破茧的蝴蝶,势不可挡地冲出,让她枯寂的心得以鲜活复燃。直到这一刻她才不像个情绪缺失的木头人,总算活了过来。


    她没办法否认,都已经过去四年的时间。


    她还是没法放下这段感情,忘不了他。


    所以说,这场交易,她也同样没办法做到拉着他一块下水。


    怕到了最后舍不得。


    封骞侧身冲梁圳白飞去一个得胜般的眼神,抬手将知雾虚虚放在他手心的手牢牢握住,牵着人往外走。


    而她也沉默地顺从了,僵硬地跟在封骞的身后,甚至不敢再回头看梁圳白的神情。


    她往前走,给脑海灌输话语打气,不断给自己下着暗示。


    董知雾,你的选择是对的。


    不要因为他的一点示好就动摇。


    两人的肩膀即将擦身而过的刹那,知雾终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往后看了一眼。


    梁圳白仍然伸着落空的手,身姿笔挺地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了,那双无论是清贫还是骄奢,从未低下过的脑袋,此刻竟然微微僵硬垂着,连背影都隐隐透露着黯淡。


    像是只被狠心遗弃在原地的动物。


    因得这一眼,知雾的心不能自抑地重重一跳,肩膀像是骤然失去力气一般垂下。


    不可否认的是,梁圳白对她的情绪影响实在太强烈。


    他单是这样静静站着,什么也不做,她的目光也会不由自主地被他带跑。


    再在这多等一会儿,说不定下一秒她就会心软改变主意。


    知雾抿起唇,硬着心加快了脚步。


    ……


    封骞的车子内饰改造得和他的人一样张扬,车载香水是浓香型,知雾坐进去扣上安全带,感觉连鼻腔里都充斥着香水味,不由得开窗咳嗽了两声。


    跟封骞走,只是想让梁圳白死心,并不意味着想这个点赶去下一趴。


    她看了眼现在的时间,果断道:“封骞,麻烦你直接送我回家吧。”


    封骞打着方向盘,不以为意道:“出都出来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


    “这附近有个很有名的酒吧,我一般都不带人去,给你破个例。”


    他斜眼松弛地吹了声口哨,搭着她后座的靠枕,兴奋地和她说:“正好有个局缺人,怎么样,你很少去这种地方吧,我朋友都在,要不要一块过去玩玩?”


    他把日常撩妹的伎俩又不自觉地施展到了知雾身上,偏偏忘了后者对此并不感冒,只是往后退了退身子,淡淡地回视着他。


    两秒钟后,封骞主动败下阵来,哼哼道:“我这不是刚回国吗?他们特地给我接风的。我就过去和他们交代两句,放心,还要开车呢,也不喝酒,马上就走。”


    和封骞认识的这几年,知雾早就见识过他这副不着调的性格,不能确定他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不大放心地重申道:“那说好了,别到时候又赖着不走。”


    “放心吧,绝对不会。”封骞说着,车子已经马上快到目的地。


    大学的时候知雾最好的朋友周筝也很爱泡吧,她为了去接人没少去过那。


    加上有段时间陪梁圳白去打工,她早就对那里的运作模式熟得不能再熟悉了。


    毕竟是首都,临京的酒吧普遍比海市的要更大,规模也更正式一些,但也是大差不差。


    知雾本来想安静呆在车里等封骞出来,没想到里头的人早就得到消息在门口迎接恭候了。


    车子一停下,立马有好几个人聚到车子边等着他们。


    这下知雾想装不在也没用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封骞下了车。


    她穿着一身白色小香风的长裙套装,上衣外还套着一件毛绒的蝴蝶结小斗篷。


    天生的淡棕色长发披散着,看上去温柔又知性,怎么看都和身边的封骞不是一路人。


    “看来,我们一直游戏人间的骞哥也要从良了。”几个朋友肆无忌惮地开他的玩笑。


    “家里介绍的,我们两个现在还在接触,”封骞被左右簇拥,佯装无奈地解释,“如果到时候结婚,在场的各位记得可要赏脸来喝我们的喜酒。”


    封骞在圈子里一直以浪子闻名,大家原本只是当个寻常玩笑,亲耳在他嘴里听到“结婚”这两个字时,不由得狠狠一愣。


    当即就有几个女生向知雾投来了复杂的目光。


    知雾走得慢,落后了他们几步,完全没听见他们刚刚在前面起哄什么。


    刚刚进酒吧的时候被里面的音乐吵了一耳朵,她的思绪顿时有些发散。


    忽然就想起自己第一次陪梁圳白来上班时的情景。


    他怕她的耳朵承受不了酒吧里嘈杂的DJ音乐,特地给她戴了副耳塞。


    那时候周筝才知道他们俩人不声不响地在一起了,正在气头上,点了名要他输。


    酒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下去,余光中,他的眼尾和脖颈很快泛起红。


    知雾的手一直被他的大掌牢牢压着,她想阻止他别再喝了,再这样灌下去可能会出事。


    这时候周筝忽然使坏改了惩罚,将酒换成了吻。


    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她浑身僵硬地望着梁圳白撑着身子,那双清亮漆黑的眼睛越靠越近,几乎把她周身的空气都要掠夺走。


    带着些酒气的灼热呼吸落在她的脸颊,带来阵细碎的痒,这样亲密的接触和对视,很快令她的脖颈也不争气地跟着烧了起来。


    但是直到最后,他也只是五指控着她的后颈,用嘴唇克制地纯然碰了下她的额头。


    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了,知雾也还记得这个令人浑身滚烫的吻。


    她自顾自地失着神,没注意到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摆了一个杯子,身边落座下一个女人。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那人边倒酒边问。


    “在国外,”知雾答,“我们是合租室友。”


    “既然是这样,应该知道他背后有不少风流债吧。真正的浪子,不会为任何人回头。如果某天想定下来,大概是想找个人接盘了。”


    “你这样的乖乖女,以后管不住。”


    知雾淡淡道:“我不在乎,我只需要他和我结婚。”


    她说的是实话,封骞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知道,也不会投入任何的感情。


    但偏偏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惹得女人面色难看,十分不满。


    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忽然泄愤般朝着知雾泼去。


    知雾及时避开了,但是没能完全避掉,裙子瞬间被酒液打湿了一大片。


    她一把摁住那人的手腕,皱眉:“你发什么疯?”


    很显然,两个女人为了争夺封骞大打出手的戏码在这里并不是第一次上演了。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看戏,甚至没人去通知当事人一声。


    不过那女人似乎是喝醉了,很快倒在沙发上,人事不省。


    知雾只能自认倒霉,她抽了点纸巾将酒渍粗略擦了擦,有一部分已经渗透进布料,传来一阵湿哒哒的难受感。


    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本来就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的心情,因为这段不愉快的插曲,瞬间攀升到了顶峰。


    她看了眼不远处被好几个人好言劝着,无奈端起酒杯的封骞,不由得抿了下唇。


    知雾拿起解下放在身边的围巾和包,指着封骞对一旁的酒保道:“和他说一声,我回家了。”


    还没等酒保作出回答,她已经率先拿着东西,抬步走了。


    就在知雾走后不久,被众人簇拥着终于寒暄完毕的封骞,将手里一口未动的酒杯放了下来:“我真不能喝,答应过,等下还得送人回家呢。”


    话说完,他顺势往这边的沙发区看了眼,神色一愣。


    那边空荡荡的,除了一个抱着酒瓶沉睡的女人外,没有知雾的身影。


    “哎,她人呢?”


    “封先生,”酒保耐心回答,“那位小姐刚走没多久,她让我转告你一句,她回家了。”


    封骞的笑容顿时凝滞在脸上,骂了句脏话。


    也顾不得其他人了,匆匆披上自己的外套,拿上车钥匙就追了出去。


    ……


    外头又下了一阵小雨,把上午刚降下的雪融化了一部分,道路变得更加湿滑难走了。


    一股刺骨的冷意将知雾包裹,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的嘴里呵出白雾,走到外面拿出手机软件预备打车。


    呆在国外太久,平时又有司机接送,她有些不太会使用这个国内的软件,低头不确定地摆弄了一会儿。


    被酒弄湿的裙子被风吹透,腿上攀爬上一阵又一阵的湿漉黏糊的冷意。


    她有些狼狈地蹲下身子,淋着雨用手臂环着自己取暖。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车胎辘辘摩擦碾压过地面的声音,紧接着一道刺眼的大灯笼罩过知雾的全身。


    她眯起眼睛,抬手挡住光源,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这时车子停下,车门打开,逆着光踏下一道修长清冷的身影。


    他撑着把宽大的黑伞,稳稳地遮挡在知雾的头顶,为她在飘摇的风雨里辟出一方温暖空间。


    眼睛终于开始适应了光源,知雾有些朦胧的目光落在那人恍若神祇降临的脸上,心脏不受控地一跳。


    她始终不愿意被他撞见自己的狼狈,一瞬就别开脸。


    “董知雾,我早说过了。”梁圳白撑着伞站定在她的面前,那双冷感丹凤眼深深攫取着她的脸庞。


    他的嗓音沉稳,透着股意料之内的笃定。


    “他不适合你。”


    所以,选我吧。


    我才是你的最优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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