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不吭声,谢松亭也没法抽烟,自然没有了蹲在阳台的理由。
他起身去沙发上坐下,有点累了。
缅因寸步不离,走哪跟哪,在他身前地上蹲坐下来,看他。
爱美之心猫皆有之。
尤其谢松亭安静时。
他的美该归属到锋锐里,眉尾窄,眼尾长,睫黑且分明,像展厅里精致的、完美的人像。
即使是出租屋的廉价灯光,也能在他眼下投出清晰的、纤长的睫羽阴影。
缅因看得耳尖发烫。
沙发短,谢松亭腿没地方放,闭着眼凭感觉转了个方向,把压在背后的凌乱长发拽出来,扔进沙发里。
他用腿弯卡住扶手,等只剩小腿在空中晃悠,才算重新躺好。
缅因不舍地眨一下眼,看着他短裤下光着的腿,想。
怎么现在长这么高了。
吃什么了。
“谢松亭——!给我开门!”
门外一声猫叫把昏昏欲睡的人惊醒。
谢松亭手撑沙发缓了几秒,起身去开门。
缅因疑惑地转动眼睛,坐在原地没动,想起刚刚在房间里看到的猫窝。
怎么还有另一只猫来?
猫窝那么干净,不是给他的吗?
猫扭头,动态视力的优越足以让缅因一眼看到男人打开门后的情形。
门外冲进来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嗷嗷叫着冲谢松亭发脾气。
“你怎么没给我留门!”
“……太困,忘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谢松亭还在困,语调含混。
“今天猫群来了只新人,和它确定地位,打了几架,”泡泡像往常一样往卧室走,还想再炫耀炫耀,没想到走到一半看到客厅的不速之客,黄绿黄绿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惊叫道,“它是什么!哪来的!”
谢松亭回到沙发上,心想,这觉是暂时睡不成了。
他强行打起精神,支起一条腿,说:“猫。缅因猫。朋友送的。”
缅因的视线茫然地在一人一猫中来回转动,努力消化面前的情况。
谢松亭是在和猫……说话?
他听得懂是因为他是猫,谢松亭为什么也听得懂?
“送你什么你都收!”泡泡又惊又怒,“它怎么这么大!它几岁了!外国猫怎么能长这么大?!”
“四个月……”谢松亭想了想,“不到四个月。”
泡泡冲着缅因站,整个背毛都炸起来,一副领地被侵犯的样子。
可缅因还在看谢松亭。
看他圆润的脚趾,看他骨感的脚踝,看他放在膝盖上,半歪着的、困倦的脸,看他柔软的、微动的嘴唇。
它眼睛太忙,没时间搭理泡泡。
“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难道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吗!”
“事发突然,没来得及,昨天晚上朋友妈妈给我打电话,今天去接。本来想早上告诉你,结果早上的时候你没回来。”
“明明你昨晚回家就能告诉我!”
“你当时是不是着急出去,”谢松亭解释得累了,“泡泡,你再想想,我打开门,你就跑了,对不对?你给我机会了吗?”
“那你也能拦住我说啊!”
泡泡胡搅蛮缠。
“你冷静冷静,”谢松亭头疼地说,“不是我主动要养的,送我猫的朋友出车祸了,没法养它,才给了我。”
“那把猫给你干什么!你又没钱养!你浑身上下就剩八百多块了!”
谢松亭:“……”
他没敢告诉泡泡,这两天出了两次门,出租很贵,再加上接猫的提货费,他所有软件余额加上银行卡就六百块钱了。
谢松亭尴尬地看了一眼缅因。
缅因歪头回视,抖了一下尖耳朵,一副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又帅又可爱。
谢松亭被转移注意,问。
“小猫,你怎么不说话?”
从接到猫到现在,它一句都没叫。
它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缅因装傻。
泡泡在旁边插嘴:“缅因是吧?你倒是喵啊,别是被吓着了吧?别那么没见识。他这个人类很特别的,能听懂猫说话,你也能听懂他说话。除非你又聋又哑。”
谢松亭蹲下来问:“是不是不会说话?”
猫抬头,蹭他垂下来的手,一路从掌骨蹭到他手腕。
它头顶的毛十分顺滑,一股富贵的柔软味道,蹭得谢松亭一点脾气也没有。
谢松亭:“听得懂就点头。”
缅因蹭完,挨着他,不叫,但是点了头。
泡泡嚣张大笑。
“哈哈,还是个不会说话的笨蛋!它可是个哑巴,你这么问它,不会以为它能回你吧!”
“它又不是听不见,不要说了。”
泡泡一副被严重挑衅了的样子:“你带猫回家经过我同意了吗!现在我问两句就这么维护它!我又没打它!你简直……你根本就不爱我了!我才是先来的!”
谢松亭:“……”
不爱你养你七年,有些猫该注意点言辞了。
他觉得自己像瞒着老大生了二胎,老大正在生气。但是这二胎又不是他主动要的,完全可以说飞来横祸。
养席必思的猫有什么好处,被席必思的幻象缠着不放吗?现在还要被泡泡骂。
谢松亭有些疲倦。
他很少出门,走一会儿路都像要了命,这两天又是去咨询又是去接猫,身体很累,早就没有精力应对泡泡的情绪。
他想解释,眼皮子却遵从本能开始打架,又要睡过去。
缅因看他尤其困,走到泡泡面前,嗅了嗅泡泡。
棕虎斑自始至终态度温和,不炸毛,不压低耳朵,瞳孔不放大。明明和泡泡相比,自己才是小猫,却丝毫没有受到威胁的样子。
缅因看起来没有攻击它的意图。
泡泡微微放松了警惕,大胆地说:“看我干嘛?再看挠你眼珠子。”
缅因缓慢地伸出猫爪。
它像人伸手一样按住泡泡的脸,按到泡泡脑袋偏向一边。力道不大,但很坚决。
泡泡被推愣了:“你干什么?”
缅因把视线投向谢松亭,又转回来。
意思是,他要睡觉,你不要吵,我们聊。
猫之间总有人类看不懂的部分,即使那个人类能听懂猫说话。比如,其实它们也可以通过眼神交流,这眼神人类看不懂。
泡泡喵了一声,难得大度一回:“看在谢松亭的份上,我不计较你刚才推我了,那咱们出去聊,他要睡觉了。”
“你要带缅因出门?”
谢松亭起身走向卧室,顺嘴问。
泡泡甩甩尾巴,态度欠奉:“我们出去交流一下感情,你别管。”
这句谢松亭没听清。
他扑上床,已经一脚踏入睡门,只记得自己应该是回了一句。
“别打架,我不关门了。”
“知道!”
*
从门口出来一路下楼梯,泡泡领着缅因往小区门口走,路上像大王开道,这喊一句,那叫一声。偶尔有猫走到它面前,和它碰碰鼻子,闻一闻它。
缅因不说话,只是观察猫和猫之间的交流。
如果有猫想来嗅闻它,它很快地躲开。
被别的猫问起它,泡泡就说:“它是个哑巴,挺傻的。”省去了缅因解释的麻烦。
泡泡一直把它带到电动车车库顶棚,自己先找好地方躺下,回身看到缅因弹跳不太熟练的样子,笑他:“这么大的猫连跳都不会,哈哈!”
话音刚落,缅因已经跃到它面前。
长毛猫本就给猫压迫感,再加上缅因嘴呈方形,头上有明显的虎斑,骨架宽大结实,像头小老虎,把泡泡惊了一跳。
它强装镇定:“还不错嘛。”
缅因皱起脸,闻到一股怪异的味道。
说怪异并不是因为这味道难闻,而是他觉得里面有让猫上瘾的因素。过了一会儿,确定味道的发源地,他才明白这是什么味道。
是泡泡害怕的味道。
猫的嗅觉如此灵敏,和其他动物有些不太一样。
下午两三点的太阳尤其晒,两只猫却一点不觉得热,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开始舔毛。
一时间,这片地方都是猫舔毛咂摸嘴的声音。
泡泡舔了一会儿,抬头说:“能不能别装了?”
缅因仍在有样学样,看似很不熟练地舔毛,闻言扭头看它。
“?”
“我知道你能说话,骗得了人还能骗得了我?”
“……”
“别这么看着我,我都十岁了,是不是哑巴我还不清楚?骗骗小猫得了。”
“……好吧。”
这么说,被骗的谢松亭也是小猫了。缅因想。
“哼哼,”泡泡说,“放心,我不会告诉谢松亭的。你叫什么名字?”
“贝斯。”
就算泡泡和谢松亭说他会说话,他也有办法让谢松亭不信。谁让他现在只是个小猫。
泡泡眼神诡异:“你说你叫什么?贝斯?”
缅因点头。
“出去别说我没提醒你,”泡泡以老江湖的口吻告诫它,“谢松亭最讨厌的人好像就叫贝斯。我不知道你从哪听来的这个名字,但如果你要告诉他你叫贝斯,那你还是哑巴着好,我怕他犯病把你给弄死。”
缅因艰难地消化信息。
讨厌他他还能理解,犯病是什么意思?至于最后半句“把你给弄死”,他自动忽略了。这句话在他世界里不应该存在。
“他生病了?”
“你不知道?”
“什么病?”缅因语气急促,“什么病?”
“这么着急干什么,你还能把他给治好啊?你们这些小猫,就是想得太多,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实际上呢,还不是每天为了吃的讨好人类。”泡泡翻了个白眼,“精神分裂。前几年他总和幻觉说话,这两年才看着好点了。”
缅因有些愣怔:“不是抑郁?”
“你看他像抑郁的样子吗。”泡泡舔了舔爪,“臭烟鬼一个,哼。他攻击性很强的。”
“什么意思?”
泡泡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绿色招牌的便利店:“看到那个超市没?他经常在那买东西,那的店长是个刚毕业的男大学生,对我可好了,老是给我火腿肠。结果有天人家跟他表白,他就说了三个字,店长再也没敢和他说话。”
缅因洗耳恭听。
“‘我恐同’。”
泡泡把谢松亭冰凉的语气学了个八分像,再次翻了个白眼:“知道这句话对店长打击多大吗!给我的火腿肠都没以前多了!”
“你只是馋火腿肠,别把这也怪他。”
挺好。缅因坏心眼地想。我追不到,你们这些癞蛤蟆也别想。
“你这种养尊处优的猫怎么知道我们流浪猫的痛苦!”
“你是流浪猫?”缅因说,“那你和谢松亭发什么脾气?既然你觉得自己是流浪猫,那他养我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流浪猫吗,和他生哪门子气?他又不是你的主人?”
泡泡震惊地定住了。
好久,它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说:“你竟然教训我?你是在帮他说话吗?你可是猫!猫和人又不一样!你怎么能帮人类说话!你才多大!没人教你要有警惕心吗?!”
我可不是猫。缅因想。再说了,那是我喜欢的人,帮他说两句怎么了。
他看泡泡就像看一个被谢松亭宠坏的小孩,当然不会说多重的话,但是出口基本的礼貌都没有,即使是只猫,也太恃宠而骄了。
更何况猫对谢松亭不礼貌,谢松亭听得到,也听得懂。
“那你多大?”
“我十岁了!比你老了九年!谢松亭都养我七年了!你才来第一天!就凭你也想挑拨离间?!”
缅因不再理会它,站起来喵:“我回去了,家里没关门,我担心他。”
“快滚!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你以为我想出来?”
“好心当成猫肝肺!”
缅因临走前留下一句:“我巴不得每天贴在他身边,你就在外面流浪吧,你不是流浪猫吗,他有我就行,免得在意你你还说自己是流浪猫。走了。”
泡泡这个毛是再也舔不下去,一个咕噜爬起来,心里涌起强烈的危机感。
这只恩将仇报的臭缅因!
亏它还带它出来认识认识猫!
*
缅因记忆力很好,一点不差地爬上三楼,从门缝钻进家里,接着用爪子带上门。
猫对温度变化尤其敏感。
外面是晒得人全副武装的晴天,一进门,家里冰冰冷冷,家具安安静静,带着一股死寂的味道。
静得心凉。
你就住在这里?
怎么没人在你身边。
你的朋友呢,你的家人呢?
它垂着蓬松的大尾巴,慢慢走向卧室。
缅因跳上床,跨过已经睡着的人的腿,绕开他胳膊,走到他肩膀处,看他困倦的脸。
猫辨别颜色的能力不强,他这几天经常认错颜色,比如粉色的番茄。
但猫的嗅觉是人的好几倍,比如对人来说微弱得不可闻的血腥味,在猫这里就像血河。
缅因尾巴耷拉得更低了,寻到谢松亭左边小臂,低头嗅闻。
其实都不用嗅闻。
因为星点的血已经从长袖里渗出来。深红。发暗。
它情绪不高,舔一下布料上干涸的血斑。
什么时候生病的?
假如泡泡说的是真的,那这病有很多年了。
是高中毕业就生病了吗?
是因为……我吗?
暗铜色的猫眼像两颗琉璃,不安地转动。
主人毫无反应。
主人睡得正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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