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犯我族者
“禀报主子, 已经安排妥当,九殿下和易少主已经混入到赤虎帮内部。”李杨俯身请示。
喻勉神色淡淡地望着楼下,他此刻身处京口最高的风月台上, 从这里俯瞰下去, 能将一大半的京口景色收之眼底。
“你们全都退下。”喻勉吩咐。
“是。”
喻勉回眸,视线落在茶桌处的白夫人身上, 道:“该你了。”
新茶已然烹好, 白夫人为左明非添上热茶,含笑道:“自己有人却不用, 偏要用我的人。”
左明非颔首谢过白夫人, 笑着解释:“九殿下身边有陛下的人,喻兄这样安排, 是不想多生事端。”
“你自然是帮着他说话。”白夫人打趣。
喻勉冷不丁道:“也不尽然。”
白夫人笑盈盈地看向喻勉:“难不成左大人是在帮我?”
喻勉深沉的语调中夹杂着一丝漫不经心,“季尧身边有石介, 我让你的人去保护他,无非也是想看看, 你的人见到这位九冥前护法会不会听之任之,若是留有私情,分不清谁才是主子,我自当替你清理门户。”
白夫人稍微敛起笑意,淡淡道:“行之, 你管多了吧?”
“是你想要的太多。”喻勉眸中波澜不惊,语气带着不以为然的随意。
白夫人轻笑一声:“所谓人心不足,更所谓权衡利弊,你我不都是这样的人?”
“看到最后罢。”喻勉懒散道:“你会知道你所谓的权衡利弊有多蠢。”
白夫人悠悠一叹, 看向置身事外的左明非,假意抱怨:“他同你说话时, 也这般欠打?”
左明非笑道:“白姑娘莫要给我挖坑了。”
浮生半日,闲暇难得,三人度过了一个看似平静的下午。晚间,在青紫交织的天空中,一束火花绽放开来,距离这信号烟花最近的三人望着这转瞬即逝的美景,心知时候到了。
京口郊外,一场逃脱与厮杀正在进行,身着异族服饰的大批人马追捕着一小群赤虎帮的人,为首的是两个少年,他们皆穿着赤虎帮的服饰,这二位自然就是混进其中的九皇子和易少主。
“他娘的!”易听尘狠狠抹去额角的汗,骂道:“京口藏了这么多的图戎人!官府真是吃干饭的!”
九皇子背着一个满身是伤的男人,他脚步不停,声音却是镇定:“再坚持一会儿,左先生说了会有人接应。”
“他看起来不声不响的,不会死了吧。”易听尘抽手拍了拍九皇子背上的人:“哎!哎!曹崛,曹崛!”
九皇子道:“有呼吸,没死。”
赤虎帮的领头人说:“二位公子先走,我们留下断后。”
“谁信你们!”易听尘怒道:“要不是你们赤虎帮暴露了我们的身份,我们至于这么狼狈吗!”
领头人尴尬道:“我们也没想到会出叛徒…”
原本卜彪这方交图纸,图戎那边放人,一切进行的很顺利,甚至人质已经到了赤虎帮手里,但这时赤虎帮中有人突然大喊图纸是假的,还指出了九皇子和易听尘的身份。
他们两个一个是皇帝的儿子,一个是江湖大族的少主,抓住他们对图戎来说,进可威胁皇帝,退可要挟易山居,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于是场面便乱了,几番厮杀下,小队人护送着九皇子和易听尘逃出来,但身后追兵还是源源不断。
甚至在得知二人的名号后,藏在暗处的图戎首领亲自出动抓捕。
眼看众人渐渐体力不支,易听尘忽然止住脚步,他左手/弩/机蓄势待发,右手横刀向前,挡在九皇子身后,呸了一口血痰:“再跑下去,不被抓到也会被累死,他说得没错,九哥,你背着曹崛先走,我和他们断后。”
“听尘。”九皇子慢下脚步,皱眉道:“你们打不过那么多人。”
“那又如何。”易听尘按动弩机,短箭破风而过,瞬时穿透了一个图戎人的脑袋,易听尘伸手拽下赤虎帮的外裳,露出了自己原本的红色轻袍,他声音清亮倨傲:“我姑姑是易山居宗主,易山居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就不信了,这群图戎羔子真的敢把我如何!”
“九哥,你跟我不同,你是皇子,被抓到绝对没有好下场,快走!”
九皇子将背上的人丢给赤虎帮的人,淡声吩咐:“带他走。”说完,他与易听尘并肩站在一起,共同面对着逼近的异族人。
“九哥?”易听尘稍显诧异。
九皇子右手聚气,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他不疾不徐道:“说好的一同闯荡江湖,我又如何能弃你于不顾?”
易听尘的眼中映着闪烁的火光,这火光衬得他眉眼愈发艳丽,他哈哈大笑起来:“好极!别人闯荡江湖是打打杀杀,你我则是共御外敌,说来也是佳话!”
原本逃跑的众人齐齐转身,共同奔向涌来的敌人,除了双方人数悬殊之外,这场景倒颇为壮阔。赤虎帮的人素来以力量取胜,以一敌二不在话下。
火光交错中,九皇子身形矫捷,他飘飘然地穿梭在敌人之间,初具鲲鹏之形的内劲游走过敌人手畔,席卷着他们手中的兵器落下,不近人身便取得先机,颇有遗世独立之风。
易山居那位便霸道多了,先不说他层出不穷的暗器,那手/弩机用得着实漂亮,反手断刀也是干脆利索,看得出来天赋极高。
黑暗中,喻勉望着不远处的火光交错,淡淡道:“胡闹。”
左明非站在喻勉身侧,脸上带着笑意,声音清朗无暇:“赤子之心,青云之志。”
“找死罢了。”喻勉不以为意道。
这时候,有人禀报:“喻大人,图戎人的窝点已经被我们拿下了。”
“好。”火光在喻勉眸中闪烁不定,他淡淡道:“那便动手吧。”
多个黑衣人凭空出现,加入了双方的厮杀中,九皇子和易听尘背靠背,“什么玩意儿?”易听尘抹去下颚的血汗。
九皇子分析道:“许是接应的人来了。”
易听尘松了口气,他轻笑一声,锐利的目光落在图戎首领身上,“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小爷便去取了这杂碎的项上人头。”
九皇子提醒道:“听尘,不可大意!”但是易听尘已经踩着几个人的肩膀朝首领奔去了,九皇子只好用方才的席卷之法,卸去了沿路敌人的兵器,为易听尘保驾护航。
易听尘跃至空中,举起弩机,对准了图戎首领的脑袋,破云短箭呼啸而过,首领眯起灰色的眼睛,挥刀砍断箭头,眼神中满是轻蔑。
易听尘目光一紧,屈辱感爬上心头,稳当落地后,他挥出一把缠丝钉,又从腰间摸出五把飞刀,同样投掷出去,可惜这些暗器不是被首领躲开,就是被首领身边的守卫挡下。
“他奶奶的!”易听尘暗骂一声。
肩膀被人蓦地按住,易听尘呼吸一滞:“谁?”他竟然毫无所觉。
“聚气凝神。”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易听尘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说:“你太依赖手中的兵器了,殊不知内力为御器之本?”
灵光闪过,易听尘茅塞顿开,他重新举起弩机,可又蹙起眉梢:“他会躲开。”
“在绝对的力量前,没人躲得开。”
易听尘对准首领的脑袋,在扣动扳机那一刻,他感到一股源源不断的浑厚内力从肩膀处流向左手,“嘣——”一声,易听尘看到了箭头前裹挟着的气流,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砰”一声,首领仍旧砍断了飞来的断箭,但箭头只是偏了下,之后狠厉果决地刺入了首领的右眼,“啊——”惨叫声响彻在杂乱的打斗声中。
“孺子可教。”喻勉留下一句不算夸奖的夸奖,闪身离开至首领跟前,他一步一步逼近首领,玄色衣摆在空中猎猎作响,近身的人全都在眨眼间趴下。
“北蛮小族,在边境跳脚也就罢了,竟敢深入大周境内?”慵缓的声音不紧不慢,居高临下的眼神满是威压:“又可知,犯我族者,唯有以死请罪。”
鹰爪一般的五指狠厉地扼住失去右眼的首领,首领还未来得及挣扎,便听“咔嚓”一声,他眼睛突兀地瞪起,脑袋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歪着,顷刻间便没了声息。
喻勉波澜不惊地丢开了手中的死人。
易听尘忽地愣住了,他后知后觉到,如若那天喻勉真对九皇子下了杀心,他们是阻止不得的。
“禀报喻大人,图戎人已全数制伏,请问大人接下来要如何做?”红荔禀报。
喻勉淡淡道:“杀了,尸体扔官府门口。”
红荔微愣:“全…全杀了?”这人数可有不少。
喻勉抬眼看向她,目光里有被质疑的不悦。
白夫人适时出现,“听不懂话吗?”她瞥向红荔:“喻大人说什么,照做便是。”
“是。”
喻勉这时候才留意到盯着他的易听尘,易听尘神色有些古怪,别扭道:“你…”
“不必谢。”喻勉道。
“谁要谢你了。”易听尘嘴硬道。
白夫人笑着打量易听尘:“小少主可受伤了?”
易听尘嗤道:“就凭这点儿人?”
白夫人偷笑,也不知方才被追成狗的人是谁。
喻勉重新看向易听尘,难得有几分前辈的风范,“你天赋不错,但内劲不足,想来是贪玩所致,不想浪费这身根骨便勤加练习,不然…”他卖了个关系,意味深长地看着易听尘。
易听尘半信半疑地问:“不然如何?”
“泯然众人矣。”喻勉悠悠道。
“……”
就在此时,卜彪带着手下赶过来,左明非也带着九皇子走来,一群人总算是汇合到一起了。
卜彪气喘吁吁道:“喻老弟,剩下的人都解决了,我儿子呢?”
“这要问他们了。”喻勉扬扬下巴,示意九皇子和易听尘。
九皇子略一思索,问:“莫非,曹崛是卜帮主的儿子?”
“是了是了,他是云瑛的儿子,随云瑛姓曹!在哪儿呢?他在哪儿?”卜彪喜不自胜地搓着手掌。
九皇子道:“卜帮主莫急,你的人已经带曹崛离开了。”
易听尘瞪着卜彪:“你真是曹崛的爹?那我俩帮你救儿子,你的人背叛我们?”
卜彪赔笑道:“小兄弟莫急,这全在我喻老弟的掌握之中。”
“什么神机破妙算!听不懂!”易听尘皱眉道。
九皇子看向身侧的左明非,慢条斯理道:“意思是…喻大人为了引出图戎首领,故意暴露你我二人的身份,以你我作饵,这样既能救出曹崛,又能将图戎人全数拿下。”
左明非颔首道:“殿下冰雪聪明,不过喻大人早就派了人暗中保护,所以你们不会真的出事。”
九皇子一笑了之。
易听尘:“听不懂听不懂!”
“诸位,不妨先回赤虎帮稍作歇息?”卜彪提议。
一行人去了赤虎帮,曹崛正被救治,好在他只是外伤太重,并无性命之虞,卜彪坐在床前,看着床上虚弱的青年,暗自垂泪:“儿啊,爹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易听尘朝空中丢了颗梅子,用嘴接住嚼了嚼,他翻白眼道:“我说你们这些爹妈啊,早干嘛去了?嘶…好酸好酸…”他被酸得龇牙咧嘴,九皇子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凉茶递过去,易听尘一饮而尽。
左明非若有所思道:“想不到卜帮主和殿下要救的竟是一人。”想来喻勉早就猜到了。
“殿下可知曹公子为何被捕?”左明非关切地看向九皇子。
易听尘接话:“哦,我们原本是…唔!”他嘴里被九皇子塞了个桃干,九皇子含笑对他说:“这个甜,你吃这个。”
说完,九皇子才看向左明非,和声道:“这个恐怕要等曹公子醒后,先生亲自去问了,我们也不知道。”
“这样啊。”左明非淡淡一笑。
抱臂站在窗口的喻勉,云淡风轻的白夫人,还有一问三不知的九皇子,也包括他自己,左明非心想,看来这屋里的人皆是各怀鬼胎,他余光瞥见正在吃桃干的易听尘,他又想,除了这个。
红荔这时候进来,禀报:“白姐姐,喻大人,人都处置完了。”
白夫人微笑:“辛苦你们了,做得很好。”
“你们在保护九殿下途中,可遇见了石介一干人等?”喻勉骤然发问。
白夫人故意微滞,她下意识攥紧桌角,眸中闪过担忧之意。
红荔回答:“并无。”
听到这个答案,白夫人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哦?”喻勉深不可测的目光落在红荔身上,令人窒息的压力几乎让红荔站不住脚,红荔艰难道:“大人明鉴…红荔…红荔不敢隐瞒…”
“那便奇了怪了。”喻勉漫不经心地转着腰间的玉佩,“他奉命保护九殿下,眼下突然没了,难不成是太后将他突然召回?可我未曾得到半点消息,还是说…”他稍稍侧脸,看向白夫人:“有人将他藏起来了?”
白夫人皱眉:“你怀疑我?”
“白檀,我没时间跟你兜圈子。”喻勉眸色冷淡:“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旧情,眼下我要他,谁都阻止不得。”
白夫人深呼吸一口气,她虽然对喻勉的霸道十分不满,但实力悬殊,却是无可奈何,她认真道:“我没有藏他,在这件事上,我顶多谁也不帮,不会偏颇于你们任何一人。”
左明非道:“喻兄稍安勿躁,此事急不得。”
“我当然不急,要死的又不是我。”喻勉冷嗤。
左明非:“……”
“喻大人…”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声音来源是九皇子。
喻勉自动忽略九皇子,又问卜彪:“卜兄,你也没有石介的消息?”
卜彪不好意思地挠头:“对不住啊老弟,你也知道,因为我儿子这事,我忙得焦头烂额的…那个那个…你放心,我定会帮你找到。”
九皇子再次开口:“喻大人,我…”
喻勉蓦地出声,“李杨。”
屋内顿时多了一个暗卫,“主子请吩咐。”
“发动所有暗卫,哪怕是将京口翻了天,也得将石介给我揪出来。”
“是。”
在这件事上,喻勉的耐心不多了,何况方才白夫人已经表态,她不会对石介动手。石介是个关键,不管是从哪方面来说,喻勉都必须抓住他。
而且…
喻勉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仅是一闪而过,前几日,喻勉为左明非输送内力时,已经察觉到左明非日趋虚弱的身体和过低的体温,左明非究竟能撑到几时,谁也不知道,但是眼下,喻勉并不想让他死,名士讲究死得其所,左明非这算什么。
“喻大人…”九皇子锲而不舍地再次开口,但这次被喻勉不耐地打断了,“殿下究竟要说什么?”
很好,他还记得尊称。
九皇子心平气和道:“如果你在找石介的话,我可以帮你。”
“你?”喻勉语气中饱含质疑,一个小娃娃也敢说这种话,莫不是为了争储想拉拢他吧?随便一个苗头,喻勉的心思都能拐出几个弯来。
九皇子轻唤:“听尘。”
喻勉这时才留意到,方才的小吃货不知道哪儿去了。
消失了片刻的易听尘骤然出现,他把被绑得五花大绑的人丢到地面,拍着身上的灰尘,嫌弃道:“沉死了。”
白夫人突然站起,她错愕地看着地上的人:“石介!”
第32章 宣泄
看到白檀的反应, 喻勉不疑有他,不待白檀回身,喻勉便挥手让人把石介带下去了。
喻勉凝眸看向九皇子, 淡淡道:“无功不受禄, 殿下这是何意?”
九皇子一字一顿道:“明志。”
“明志?”饶是心思深沉如喻勉,此刻也摸不准九皇子的心思。
九皇子坦然道:“石介是太后的人, 太后与我父皇不合, 欲扶持我为储君,可我不愿。”
“这么说, 你是站在皇上那边了?”喻勉打量着九皇子, 轻飘飘地问。
“不。”九皇子不假思索地否认了,他道:“我谁也不站, 上京多是非,我此番离宫, 便是想去三清山问道,此生逍遥自在, 浪迹江湖。”
“可这一路,太后不依不饶,石介紧追不舍,我也苦恼得很,若喻大人能帮我解决这个麻烦, 我自是感激不尽。”
喻勉慢悠悠道:“追你的可不止太后的人。”
“父皇的人已经离开了。”九皇子神色淡然地说:“至于太后的人,如今也归大人了。”
喻勉神色莫辨地盯着九皇子,这孩子心思深沉,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叫人摸不清脾性。
九皇子释然道:“大人不必琢磨我,人各有志, 说句不好听的,你们想要的,我未必看得上。”
倒是难得流露出几分少年意气。
喻勉沉吟:“如此,愿殿下能得偿所愿。”
晚月楼
密室昏暗,隐隐有潮冷气息浮现出来,李杨裹着一身冷肃从里面出来,却迎面撞上红荔,他挡住红荔的去路,冷声道:“主子吩咐了,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
红荔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些药瓶,对上李杨毫无感情的目光,她盈盈一笑,道:“这位小哥,里面的人好歹也曾是我们九冥的护法,小哥不妨放我进去,千万别让他死了,不然也没法交代不是?”
“没有主子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入这里。”李杨漠然道。
红荔神色微变,笑意淡了些许,“小哥别忘了,这可是晚月楼的地盘。”
李杨:“所以?”
“你!”
“红荔,退下。”白夫人款款而至,她杏眸盯着李杨,有意无意地放出威压。
李杨警惕地望着白夫人。
白夫人皮笑肉不笑道:“我武功虽然不及你主子,但若杀他一个手下,想必他是不会介意的。”
李杨无动于衷,仍旧挡在密室门前:“夫人请便。”
白夫人手中蓄力,周遭暗流汹涌,还未等白夫人发作,她突觉双肩一沉,仿佛有千钧之力落在肩颈上,她呼吸一滞,便听一个漫不经心的低沉声音响起,“何必为难他?你想进去,同我说一声便是。”
喻勉如同鬼魅地出现在白夫人身后,“难不成我还会拦着你去见你的老相好?”他抱着手臂站定。
白夫人收力,皱眉道:“你已经关他三天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喻勉:“无甚,只是关着。”
白夫人犹疑着问:“你…会杀了他吗?”
“这要看他识不识趣。”喻勉不甚在意道。
白夫人收敛起所有的戾气,近乎示弱般地靠近一步,低声道:“他救过我。”
喻勉嗤道:“他又没救过我,不久前,他甚至想杀我,若是易地而处,你以为他会放过我?”
白夫人定定地望着喻勉:“无论如何,请你留他一命。”
喻勉不予理会,转身便走。
“二哥!”白夫人跟了两步,声音略微颤抖:“算我求你。”
喻勉没有停顿,他对白夫人的求情置若罔闻,只轻飘飘地留下一句:“你若敢动我的人一根汗毛,我便让你的人活不过明日。”
“……”白夫人惨淡地笑了一声。
红荔稍显不甘,她低声道:“白姐姐,我们为何要怕他?只等你一声令下,便是抢,我们也会把石介护法抢出来。”
白夫人整理好衣襟,恢复了一贯的游刃有余,她平静道:“抢?为何要抢?石介还不值得我和喻勉撕破脸。”
卖糖画的摊贩前,左明非拿起一个猴子捞月的糖画递给凌乔,笑问:“喜欢吗?”
凌乔严肃道:“我家主子不会喜欢这些东西。”
“没问你家主子,问的是你。”左明非失笑。
“我?”凌乔稍愣。
左明非道:“前几日是情非得已才夺了你的佩刀,给你赔罪了。”
凌乔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糖画,他揉了揉鼻子:“我知道公子是不得已…”顿了下,他又道:“不过公子下次别那么冒险了,主子真的会杀了你的。”
“好。”左明非温声应下。
凌乔满意了,他问:“公子还想要什么?”
“你家主子爱吃什么?”左明非问。
凌乔挠挠头,费劲思索着:“主子他没什么爱吃的。”
“那便都买上一些,你觉得如何?”左明非含笑问。
凌乔平日只听命令做事,眼下被人询问意见,感觉不是一般的好,他煞有其事地点头:“我觉得甚好。”
前方食肆人流涌动,看得出来很热闹,“前面太挤了,公子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辛苦你了。”
“嘿嘿,不辛苦。”
看着凌乔的身影湮没在人群里,左明非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去,他正要转身,在他身侧买糖画的姑娘蓦地后退半步,踩到了左明非的鞋子。
“哎呦…”姑娘惊叫出声,她往后趔趄,左明非抬手撑了一把:“姑娘当心。”
“多谢公子。”姑娘余惊未定地拍着胸口。
左明非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姑娘迅速将左明非塞给她的纸条塞进袖子里,之后福了福身,神色坦然地离开了。
“怪哉。”毫无感情的沉缓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左明非心中稍微“咯噔”一下,熟悉的气息逐渐接近,左明非转身挡在喻勉身前,温温和和地称呼:“喻兄。”
喻勉瞥他一眼,毫无波澜道:“方才那姑娘有些奇怪。”
左明非语调缓缓:“哦?”
“寻常姑娘见到你,不都是惊为天人的吗?”喻勉双手抱臂,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臂肘,他语气不似调侃,反倒有几分百无聊赖。
左明非失笑:“喻兄说笑了…”
“是么。”喻勉淡淡道:“那看来这位姑娘有些不同寻常。”说完,他略过左明非,竟是直直地往那姑娘离开的方向走去。
左明非眉心微动,他下意识抓住喻勉的手臂,“喻兄…”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左明非心一横,索性赌一把,他往喻勉身上靠过去,身体逐渐瘫软下来。
喻勉眼疾手快地揽住左明非的腰背,他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左明非,晕的这么巧?
左明非一手攥住喻勉小臂,一手搭在喻勉肩膀上,他原本瘫在喻勉怀里,待喻勉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他身上,左明非才缓缓抬头,“喻…”
喻勉的眼睛像是深入寒潭的无底洞,左明非撞入他的眸中,一时失言。
喻勉打量着左明非欲言又止的神色,“怎么?”他问。
“头…有些晕。”左明非慌不迭地垂眸。
喻勉不近人情地收手,“好了便自己站着。”
“……”
看左明非没反应,喻勉问:“还晕?”
喻勉不对劲,左明非心想,寻常这种时候,喻勉不是开玩笑就是奚落他几句,是心情不好吗?
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想的,左明非搭在喻勉肩上的手微微收紧,他注视着喻勉,企图从喻勉脸上看出些什么。
喻勉不耐烦地想推开他,但手伸到一半,却被左明非直接攥进了手心,喻勉微微眯眸:“……”
“我会摔倒的。”左明非轻声说:“你就不能扶我一把?”
喻勉的眉头渐渐隆起,他盯着左明非,蓦地低笑出声:“左憬琛…”他唤了一声,随后不容置疑地搂紧左明非的腰,左明非控制不住地前倾,双唇蹭过喻勉的唇角和脸颊,直到停在喻勉耳畔。
喻勉懒洋洋地问:“可还满意?”
左明非怀疑方才的触觉是自己的错觉,“多谢。”他正要佯做无事地退开,腰间又是一紧,身体被带着走,直到整个人被喻勉按着肩膀抵在巷子里的墙壁上。
左明非大气也不敢喘,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紧接着,他看到喻勉眸中闪过寒光,两人僵持了须臾,这须臾可能是喻勉给左明非的退路,但左明非攥着喻勉衣袖的手没有松开。
喻勉不容置疑地压下身躯,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毫无温情可言,带着将人嚼碎吞尽的狠绝,血腥味弥漫在唇齿之间,左明非没有动,他始终攥着喻勉的衣袖。
始终。
左明非的顺从激发起喻勉内心深处的郁躁,他的力度愈发不受控制起来。
左明非轻微地嘶了一声,他偏脸躲了下,却被喻勉捏着下巴再次吻上,左明非觉得很不舒服,肩膀被喻勉捏得生疼,还有舌尖,应该也是破了。
“…疼。”左明非奋力转身,两人的位置颠倒过来,左明非看着喻勉,与其说喻勉是被他推过去的,倒不如说喻勉在逗他玩,故意换了位置。
喻勉靠在墙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左明非,左明非眉梢微动,心头有微许不满,“你心情不好,便来欺负我?”
“你可以欺负回来。”喻勉欣赏着左明非的脸色说。
左明非镜面般的眼睛被搅和得春水荡漾,嫣红的双唇上还留有一抹艳色,像是被人凌虐过一样,“你与白姑娘起争执了,”他推测着喻勉心情烦乱的原因,思索着问:“是因为石介?”
喻勉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索然无味地评价左明非:“大煞风景。”
左明非稍微平复下呼吸,对喻勉道:“白姑娘不会背叛你。”
“你觉得我在乎?”喻勉轻嗤。
左明非笑了下:“你就当做是我觉得你在乎。”
第33章 喻强
“公子——”凌乔提着几包点心回来, 却没有在原处看到左明非,“公子?”他看着来往的人群,心里一咯噔, 心想公子丢了, 要被主子丢回琅琊老家了。
“阿乔。”左明非的温润嗓音在身后响起,凌乔立刻回身, “公子你…”紧接着, 他看到了左明非身后的喻勉,凌乔不自觉地站直身体, 他恭敬地点头:“主子。”
喻勉略略颔首。
凌乔打量着喻勉和左明非, 不知为何,他觉得二人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公子看起来像是被欺负过一样,主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同寻常, 而且,两人是从哪里出来的?
喻勉瞥向凌乔, 发现这小子满脸探究,他适时开口,问:“让你看着人,去哪儿了?”
凌乔拎起手中的点心,回答:“公子说, 要给您买些吃的。”
“哦?这么贴心?”喻勉侧脸望着左明非。
左明非的脸色略显不自然,他上前一步,将喻勉的目光留在身后,佯作随意道:“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 随便买了些。”
喻勉听不出情绪地笑了一声,他兴致缺缺道:“你自己留着吧。”
左明非心想, 他莫不是怕我投毒?
“方才都吃好了。”喻勉不知何时上前一步,在左明非耳侧打趣了一句。
左明非:“咳。”待他反应过来时,喻勉已经提前迈开脚步,往前方去了。
左明非行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去哪里?”
“石介已经抓到了,自然没有再留下的道理。”喻勉说。
左明非稍显诧异:“现在离开?”
“莫非晚月楼还有你割舍不下的东西?”喻勉侧脸问,而后淡淡道:“是了,那个叫红荔的丫头,她对你情谊颇深呐。”
左明非的嗓音温和悦耳:“喻兄对红荔姑娘观察得如此细微,才是让人怀疑。”这便是倒打一耙了。
喻勉脚步微顿,待左明非走至身边,才伸手搭上左明非的肩膀,他半是强迫半是自然地将人揽进怀里,“暖玉在怀,又何需红袖添香?”他语气慢条斯理,带着捉弄人的恶劣。
左明非看向喻勉,仿若春风勾过眼尾,他笑得颇为坦荡:“喻兄高兴便是。”
徐州只需半日便能到达,喻勉一行人至此,安顿下来后,喻勉带着左明非来到徐州最负盛名的茶楼——一念楼。
“听闻曹骊至今未娶正妻,这么说来,左淑宁做的是妾?”喻勉端起左明非递来的茶水,闲聊般问了一句。
左明非:“二姐的家事,我并不清楚。”
天青色的茶杯在喻勉手中看戏一般地转了半圈,戏谑的声音悠悠道:“究竟是不清楚,还是家丑不可外扬?”
“喻兄的暗卫无所不能,这点事情用得着问我?”左明非笑意淡淡。
喻勉:“你家的事,当然是你最清楚。”
“是妾。”清扬的男声响起。
喻勉和左明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来处。
茶室外面,脚步声轻盈,身着白青色广袖轻袍的青年缓缓走近,他样貌和喻勉有五六分相像,却比喻勉多了几分书卷气,但眸中的傲气却是分毫不加掩饰。
“曹秉德家有悍母,左淑宁不过是个没有家世依仗的千金小姐,自然不会好过。”青年睥睨着喻勉和左明非,口中讥讽:“三言两语的事,有那么难说吗?喻大人为官已久,莫不是忘了如何说人话?”
他一撩衣摆,索性坐在喻勉和左明非身旁,老神在在道:“还想知道什么?一并问了。”
喻勉眸色深沉地看着来人,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自然是…”青年卖了个关子,而后悠悠道:“来抓你。”
喻勉轻嗤一声,显然是不屑一顾,“滚回你的书院。”
左明非微微颔首,他打量着青年衣袍上的白泽暗纹,和声道:“阁下莫非是琅琊书院的山长喻先生?”
青年看向左明非,矜持道:“在下喻季灵,忝居书院山长,见笑了。”
“喻强!”喻勉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青年顿时从地上弹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喻勉,吼道:“不许喊我这个名字!”
世人只晓得琅琊书院的山长姓喻字季灵,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喻季灵年少成名,他十五岁便成了琅琊书院的山长,为人卓尔不群,虚怀若谷,自他担任山长八年来,琅琊书院在他的掌管下不断开拓进取,备受世人称赞。
是的,闻名遐迩的喻山长,大名叫喻强。
乍闻喻山长大名,左明非先是一顿,之后缓缓垂首,置身事外地喝了口茶。
喻勉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不挺会装模作样的吗?”
“你住口!”喻季灵冷漠道:“若说装模作样,谁能比得上你?本想着多年未见给你几分颜面,既然你还是如此自大,我也没必要再同你客气,来人!”
他话音刚落,一念楼骤然被官兵围住了,他们将一念楼围得水泄不通。
喻季灵施施然站起,嘲讽道:“你真以为书院还会任你差遣?喻勉,书院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
喻勉脸上毫无波澜,他打量着喻季灵,道:“你伙同了官府的人?”
喻季灵冷冷道:“是又如何?我劝你最好乖乖听话,跟我走你还能保全一命,若是落到其他人手里,你未必能活。”
“其他人?”
“想杀你的人多了去了。”
喻勉盯着喻季灵,在他深沉的目光之下,喻季灵的眼神逐渐飘忽起来,这种来自血脉深处的震慑是深入骨髓的。
“好。”喻勉冷不丁地道:“我跟你走。”且看看这兔崽子要做什么。
“……”喻季灵已经做好了同喻勉酣战一场的准备,虽说他武力不及这个年长自己六岁的亲哥哥,但他带了这么多的官兵,起码…能打个平手吧。
待喻勉被绑上,喻季灵拿着麻袋走近,作势要往喻勉的头上套,喻勉轻描淡写地斜他一眼,喻季灵立刻停下动作,犹豫着没能上前。
“出息。”喻勉云淡风轻地别开目光。
喻季灵狠狠地瞪了眼喻勉,对身旁的官兵道:“你出去,让门外的人都闭上眼睛,不许看。”
官兵:“……”
“去啊!”喻季灵没好气道:“就说此次抓捕的贼人相貌丑陋,怕丑瞎他们的眼。”
“……”
左明非埋首,没忍住轻笑出声。
“至于你…”喻季灵皱眉看向左明非,这位公子年纪轻轻,相貌清隽不凡,应当不是寻常人物。
左明非友好询问:“我能和你们一起吗?”
喻季灵端起一副山长架势,睨着眼睛问:“你是何人?同喻勉又是什么关系?”
第34章 请君入瓮
“在下只是一介布衣, 不值得一提。”左明非面带笑意地回答。
喻季灵牢牢地盯着左明非,心中揣度着他到底是何人,左明非清清肃肃地站着, 神色坦然地任他打量。
“难不成你是…”喻季灵的眉宇微微蹙起, 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左明非没指望瞒过这位琅琊书院的山长,自从江湖势力协助皇帝夺权成功后, 这些世族门阀便隐隐有没落之势, 但琅琊书院的地位始终稳如泰山,这与喻季灵是分不开的。
想来喻勉带着他上路的消息已经传回琅琊, 只需稍微动一下脑子, 便不难猜出他的身份,左明非思忖。
赶在喻季灵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前, 左明非稍微颔首,正欲承认, 却听喻季灵笃定道:“你是喻勉相好儿的!”
“……”
什么?
喻季灵打量着左明非,自言自语道:“倒是个美人儿。”
左明非微愣:“……”
这位山长怎么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对喻勉也挺死心塌地。”喻季灵自顾自地点头, 许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他郑重地看向左明非,严肃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若你真打算同喻勉在一起,是入不了我喻氏家谱的。”
“废什么话!”喻勉抬腿便是一脚。
喻季灵捂着屁股往前踉跄一步, “你!”他恼羞成怒地回身,虚张声势道:“你一个阶下囚,还这么嚣张,一会儿有你的好果子吃!”
喻勉淡淡一瞥:“我看你是皮痒了。”
喻季灵狠狠一甩袖子, 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架势十足道:“带他们走! ”
牢房里熏着驱赶蚊虫的艾草, 喻勉坐在石床上不发一语,左明非环顾四周,淡笑出声:“想来这是此处最好的牢房了,喻山长当真有心了。“
“左大人不愧是刑部侍郎,对大牢倒是情有独钟。”喻勉兴致缺缺地坐着,半是嘲讽半是调侃的说了一句。
“我瞧着喻山长同喻兄有五六分相像,但他眉眼柔和许多。”左明非说。
闲着也是闲着,喻勉多说了几句:“他眼睛随我母亲。”
“你母亲?”左明非重复了一遍。
喻勉淡淡道:“我母亲生喻强时便过世了,父亲随后也出家了,我常年不在书院,喻强便被书院的老头子们惯得无法无天。”
左明非觉得好笑,喻勉还有资格说别人无法无天?他轻声笑了出来,触及喻勉警告的目光,左明非收敛笑意,他走到喻勉身旁坐下,坦然道:“说起来,我倒是和喻山长同病相怜。”
喻勉稍稍侧脸,左明非温和道:“我母亲生我时也死于难产。”
这喻勉倒是未曾听说过,虽说喻勉母亲也是早早离世,但世人皆知,他母亲出身九大世家之一的廉氏,反倒是左明非,只知道他父亲是左老太爷最宠爱的幺孙,至于他母亲是谁,没人听说过,左家好似刻意藏着掖着。
许是看出了喻勉的疑惑,左明非主动道:“我母亲原是左家婢女,同我父亲算是青梅竹马,当初我父亲执意娶她为妻,但祖父不同意,乃至她去世,也没有得到一个名分。”
“父亲一怒之下,便带我离开了左家,直至我十一岁才重新回到左家。”左明非的语速不疾不徐,他音色清朗温和,听起来很有娓娓道来的感觉。
喻勉不发一语地听着。
他想起左明非失忆时声称自己只有八岁,想来那段年岁正是他随他父亲在外浪迹江湖的时候,喻勉心不在焉地想,左老爷子是有些手段,能将一个顽童打磨成璞玉。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之所以带我回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左明非的目光落在地面,脸上带着闲话家常般的温和。
喻勉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有些寡淡,左明非一笑置之。
不多时,左明非觉得手腕被人按住,他正要侧首,忽觉一股浑厚绵延的内力顺着手腕处的脉搏游走进四肢百骸,略显疲惫的身体为之一轻,待他回神时,喻勉已经收手。
“牢房阴湿,真不知道你跟过来图什么。”喻勉颇有些冷嘲热讽的意思。
左明非坦然道:“被你看着,和被十几个人盯着,我选前者。”
喻勉眉梢微挑,随口道:“你知道有人暗中盯着你?又是凌乔说的?”
“我猜的。”左明非淡淡一笑:“你总不可能真的放我走。”
“有些自知之明。”喻勉微闭的双眸骤然睁开,语气不同于前一句话的调侃,反倒有几分漫不经心:“来了。”
左明非了然一笑:“倒是比预料的要早。”
“兴许沾了你的光。”喻勉说。
话音落,脚步声从牢房外传来,左明非起身,作出相迎的姿态,举止十分有君子之仪。
喻勉没有动,他神色淡淡地坐在石床上,哪怕看清了来人的三品官袍,仍旧无动于衷地坐着。
来人面色清淡,看起来略显古板,他微微颔首示意:“下官不知大理寺卿至此,有失远迎,失礼了。”
“何必谈失礼?本官已被罢黜,岂敢受曹大人这一礼?”喻勉不咸不淡道,他直勾勾地望着曹骊,欲从曹骊古板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曹骊不卑不亢道:“误将喻大人认成贼人,本就是在下的不是。”
“你也说了,误会一场,不必客气。”
“喻大人请移步。”曹骊侧身,公事公办道:“下榻的地方,本官已令人布置妥当,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喻勉悠悠起身,“那便叨扰了。”
曹骊这才看向左明非,他的态度比起面对喻勉时自然了许多,“憬琛。”
“秉德兄,好久不见。”左明非问候。
曹骊略一颔首,只是说:“你姐姐很是思念你,待你空下,去看看她吧。”
“这是自然。”
一行人刚出大牢,便被匆忙赶来的喻季灵撞上了,喻季灵堪堪停下脚步,他轻哼一声,整理好前襟,态度倨傲道:“曹大人,未经在下许可,便私自挪送犯人,这便是太守府的待客之道?”
曹骊疏离地回答:“喻山长,想来是误会,这二人是本官故交,何谈犯人?”
“人是我抓的。”喻季灵加重语气强调。
曹骊淡淡道:“抓错了,便是该放。”
“放、屁!”喻季灵咬紧最后一个字,扬起下巴道:“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要将他们换个地方看押。”
“喻山长想必还不清楚。”曹骊淡定地看着喻季灵,条理分明道:“其一,本官并不知晓你要抓的人是朝廷命官,其二,山长你私自抓捕朝廷命官,可知该当何罪?”
喻季灵蓦地语塞,他皱眉盯着曹骊:“你阴我?让我抛头露面去抓人,你却坐享其成!”
曹骊神色未变,只声道:“本官不过是在弥补喻山长的过失。”
喻季灵瞳光微变,他看向喻勉,冷声道:“你当真要跟他走?”
“蠢货。”喻勉盯着喻季灵,清晰地吐出来两个字。
喻季灵气急:“你!”
“既然选择与虎谋皮,就不要期待全身而退。”喻勉的口吻颇为漫不经心,“除非…”他顿住,明显不打算再说。
喻季灵眉头紧锁,追问:“除非什么?”
喻勉不再言语,他以手作请状,对曹骊道:“曹大人,请。”
看着喻勉离开的背影,喻季灵气愤道:“你真跟他走?你才是蠢货吧…哎!好歹把话说完,除非什么?”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喻季灵看向身旁温润如玉的人,不满地啧了一声。
左明非含笑道:“除非你是武松。”
喻季灵无语道:“…才不好笑!”
“放心。”左明非抬手按在喻季灵地肩膀上,低声笑道:“你大哥有分寸。”
喻季灵嗤道:“我才不是担心他,我巴不得他死在外头。”末了,他漫不经心地盯着喻勉越来越远的身影,“不过眼下还有桩陈年旧事未了结,他还死不得。”喻季灵近乎自言自语道。
说完,他又看向左明非,淡淡道:“看在你是我嫂嫂的份上,提醒你一句,曹骊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自己当心,当然,若是你不想守寡的话,也要提醒喻勉当心。”
左明非思来想去,捡着紧要的问题回答,他平心静气道:“在下并非山长的嫂嫂。”
“啊!”喻季灵愕然捂住嘴巴,破音道:“喻勉才是嫂嫂么!”
这玩意儿是如何当上琅琊书院的山长的?凭借书院长老们的溺爱吗?
左明非觉得多说无益,只能请辞离开。
曹骊为喻勉和左明非安排了一座别院,他来去匆忙,看起来真的像是随意招待——若是忽略掉无风而动的草丛和树冠的话。
“和喻强聊什么了?”喻勉随意问。
左明非浅笑道:“喻山长思路清奇,不似凡人。”
“你直说他不是人不就得了。”喻勉不以为意道。
左明非含笑抬眸:“喻山长是喻兄的弟弟,若他不是人,那喻兄?”他打趣人的尾音轻微上扬,有些不似寻常的灵动,颇含亲近之意。
“我什么?”喻勉侧眸看向他。
“不可说。”左明非温言道。
喻勉淡淡道:“故弄玄虚。”
“昔有太白不敢高声语,今有在下惶恐不可说,究其缘故,皆为——”左明非的声音清清和和,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认真与温雅:“恐惊天上人。”
第35章 陈年
“三弟!”一声柔婉凄楚的女生在门外响起, 打断了两人温情的气氛。
左明非看向院落门口,一个温婉貌美的女子在院外焦急地张望,他流利地走上前去, 温声唤道:“二姐。”
院门被拉开, 左淑宁眼中尽是思念,她激动地抓着左明非的双臂, 喃喃道:“是你…真的是你, 你没怎么变,还和以前一样。”
喻勉看着这幅姐弟温情的画面, 百无聊赖地想, 可不没怎么变,都快返老还童返死了。
左明非弯眉浅笑:“二姐可好?”
“我好啊, 我挺好的,你呢?你为何会来徐州?是…祖父和父亲让你来的吗?”左淑宁目含期待地望着左明非。
左明非笑意微敛, 委婉道:“祖父和父亲一直都很记挂你。”
“啊?”左淑宁缓缓松开握着左明非手臂的手,勉强一笑:“我知道了, 他们果然…还没原谅我。”
左淑宁早已不是二八少女,她如画的眉目间染上了一层风霜,看起来有几分凄婉,继而,她忐忑地看向喻勉。
触及到这道目光, 喻勉懒懒地点了下头:“曹夫人。”
左淑宁行了个妇人礼,她低声问左明非:“你为何会和他在一起?”
“说来话长,喻兄对我有搭救之恩。”左明非一语带过,他又和声问:“二姐是如何得知我在这里的?”
左淑宁微顿, 目光躲闪一瞬,她不疾不徐道:“是秉德告诉我的。”
左明非垂眸浅笑:“曹大人果然神通。”
左淑宁蓦地抬眸, 问:“你还是不愿称呼他为姐夫?”
“二姐何必执意这些虚礼。”左明非语气温和,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平心而论,左明非对曹骊素来是以礼相待的,但同样的,因为某些原因,左明非始终不能承认曹骊是左家的姑爷。
左淑宁叹息一声,她强颜欢笑道:“我已备下酒席,全是你幼时爱吃的,随我来…”她犹豫地看向喻勉,试探性道:“喻大人一同来吗?”
喻勉不怎么感兴趣道:“你们姐弟重逢,本官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左淑宁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她周到地说:“喻大人有什么想吃的,尽管交给下人去做。”
“有劳。”
待左明非随左淑宁离开,喻勉转身进屋,他从屋后窗台一跃而下,顿时有两个蒙面人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蒙面人警告道:“喻大人不要让小的们难做。”
喻勉眸色淡淡,他骤然抬手,袖风携裹着两枚飞镖穿过一个蒙面人的咽喉,蒙面人重重倒地,另一个蒙面人呆住了。
“嘘。”喻勉对他示意。
蒙面人脚边是早就没了声息的同伴,他顿时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眼中满是惊恐,直觉告诉他,眼前的男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他性命。
喻勉道:“想活命的话就听我的。”
蒙面人心中权衡利弊后,坚定地点了下头。
喻勉对蒙面人道:“把你的衣服脱给我。”
蒙面人手脚麻利地开始脱衣服。
“你们有多少人?”喻勉问。
“加上地上这个,一共二十个。”
“你们是谁的人?”
“我们原是九冥的人,奉石介护法之命,听命于曹大人。”
喻勉轻嘲:“如今九冥都是这种货色了?”
蒙面人顿了下,他眼中闪过凶光,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说说吧,你们护法和曹骊,知道多少?”
“……”蒙面人为难起来。
喻勉凉凉道:“你能活多久,取决于你知道多少。”
犹豫过后,为了表示衷心,蒙面人说:“石介护法早年流浪江湖时就加入九冥了,但他势单力薄,被九冥的其他人排挤,重伤之际,是兰陵啸风堂的柏宗主救了他,柏宗主为人宽厚热心,就安排石介护法在啸风堂住下,并让他保护自己的儿子。”
这个喻勉有些印象,啸风堂的少主柏闻辛,当年同他们还起过冲突。
“但是后来,柏少主在上京得罪了人,被人淹死在河里,柏宗主过于悲痛,死于旧伤复发,几个月后,啸风堂惨遭灭门,至今也未查出是何人所为。”
“石介护法为此事耿耿于怀数年,他为了查出真相,几经生死,曹大人是在护法被其他门派的人追杀时救下他的,因为曹大人对他有救命之恩,护法便命我们保护好曹大人。”
喻勉嗤道:“倒是有情有义。”
蒙面人恭敬递上衣服,道:“大人,您要的。”
“你是打算背叛你家护法了?”喻勉并不去接那衣服,反而饶有兴致地问。
蒙面人低头道:“小人是死囚,加入九冥本就是不得已之举,还望大人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
喻勉轻飘飘地问:“若是我不给你活路呢?”
蒙面人惊慌道:“你…”
“嗯?”
“大人,你说过的,我能活多久取决于…呃!”胸前被贯穿一把刀,蒙面人低头死死盯着胸口带血的刀尖,最终倒在地上了无生息。
“知道的太多,自然不能长命。”喻勉淡淡道。
凌乔抽出刀尖,略显委屈地望着喻勉:“他都快把我要说的说完了。”
“那你就说些我没听到的。”喻勉瞥了凌乔一眼:“不然要你何用?”
凌乔挠挠头,说:“当年的事,其实也算啸风堂咎由自取。”
“哦?”
“柏闻辛嚣张跋扈,在此之前,已经闹出了好几条人命,虽说都是贱籍的人,可他弄死的一位青楼女子是珲元王爷的相好,珲元王爷气不过就收拾了他一顿,谁知道柏闻辛细皮嫩肉的,没几下就被打死了,珲元王爷只好把他丢进了河里。”
凌乔说着自己打探来的消息:“主子你也知道,珲元王爷身体不好,陛下对他颇为看重,自然不能看着他赔命,索性对外道柏闻辛是淹死的了。”
凌乔感慨道:“虽说有失偏驳,但确实是柏闻辛自作自受。”
喻勉将手中的衣物递给凌乔,吩咐:“眼下不易多生事端,你将他的衣服换上,混进他们之中,在此等我回来。”
“是。”
“还有,”喻勉背对着凌乔,淡声道:“留意好左淑宁,她已不是左家人,恐对左三不利。”
“是!”
寻常院落里,只有左明非和左淑宁两人,左淑宁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和声道:“今日只有你我姐弟二人,不必拘束。”
左明非含笑点头:“二姐有心了。”
饭间,二人相谈甚欢,快结束时,左淑宁缅怀道:“还记得你刚回左家的时候,谁也不爱搭理,只是黏着我,当时你才一点大,转眼便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微叹:“就连当初我被驱赶出左家,也是你暗中为我送来钱财,憬琛,二姐一直都记得。”
左明非一笑而过:“二姐言重了,我们是亲人。”
“我也知道,对于我悔婚于白家的事,你一直都耿耿于怀。”左淑宁抬起那双和左明非三分相似的眼睛,眸中盈波,微光闪动:“我清楚你有多敬佩白家世子,可是憬琛…”
“都是过去的事了。”左明非语气温和地打断左淑宁:“二姐何必再提?”
左淑宁制止住左明非的动作,一滴泪顺着睫毛落下:“我如何能不提?你们将要对付的,是我的夫君啊。”
“……”左明非眸光微凝,他抽回被左淑宁握住的手臂,神色仍旧温和,问:“曹大人跟你这么说的?”
“我一介妇人,不懂那么多。”左淑宁拿出帕子擦了下眼角,继续说:“我只知道,喻勉不去赴任,反而改道来徐州,他不是要害秉德是什么?是了,喻勉同白家世子是至交,他定会因为当初我退婚的事去为难秉德。”
左淑宁抓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左明非:“而你又和喻勉在一起,憬琛…难道你要帮着他来对付我们?我们才是一家人啊,你岂能只顾朋友情谊,而不管姐弟之情?”
左明非神色自若地倒了杯茶,他不疾不徐道:“二姐不必担心,退婚的事早过去了,逝者如斯,喻大人不会因为这件事为难人。”
喻勉不会,亦不屑。
左淑宁神色微变,她声音颤抖地问:“那你们来是…”
“恕我不能奉告。”
左淑宁央求:“憬琛,无论如何,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别去为难曹骊,我如今就只剩他了。”
“若是问心无愧,又何惧之有?”左明非盯着茶水,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茶面泛起轻微的涟漪。
“再是问心无愧,也架不住奸人构陷。”左淑宁语气微沉。
“就像当初的乌衣案?”左明非的声音颇为云淡风轻,但话却大有深意。
左淑宁蓦然语塞:“……”
左明非和声道:“二姐,茶要凉了,喝茶吧。”
“为何?”左淑宁低声问:“我不过就是拒绝了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在你眼里,在左家眼里,甚至在世人眼里…”她惨淡一笑,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扭曲郁结:“我就那么十恶不赦吗?憬琛,你告诉二姐,十一年了!十一年…究竟为何?”
“我从未这么想过二姐。”左明非平和道。
“你骗人。”左淑宁冷声道,她脸上闪过一抹讥讽之色:“祖父和父亲嫌我败坏门风!那你呢?你委身于男人,祖父可知道?”
第36章 难过
喻勉隐藏在阴影里, 他看着密室里的人落荒而逃,目光仿佛黄泉道上的阴森寒气般冰冷,这让前来禀报的暗卫打了个寒颤。
“启禀主子, 石介已经逃跑了。”
喻勉抱臂, 指节漫不经心地敲打着臂肘,“派人暗中跟着, 不可过近。”他缓声道。
“是。”
喻勉回到院落时已是月上中天, 院中一片寂寥安静,喻勉寻思着左明非可能睡下了, 或是未曾回来, 不过就算左明非没有回来,想必也是在曹骊的监视之下。
喻勉抬腿进屋时, 发现了房梁上的凌乔,凌乔暗中指了下屋内, 喻勉缓缓收回眼神,并且放轻了动作。
屋内可能有别人。
曹骊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竟然纵容手下直接闯入他屋里,喻勉危险地聚拢手掌,手中凝力,他悄无声息地推开屋门,阴沉地走向里间。
屋内酒香清淡, 喻勉从帷幔后面缓缓踱出,他的眼神仿若在看什么死物,但却在看清窗外竹林的人影后忽地一顿,眸中杀意消散, 多了几分随和,“这么晚了, 你在这儿作甚?”喻勉不紧不慢地走到窗边,问左明非。
左明非侧脸一笑,霎时如同松风水月,且他又带着醺醺然的醉态,“等你啊。”竹林清幽,明眸惊华。
喻勉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
左明非席地坐在台阶上,他一手撑在身后,一手随意地握着酒瓶,眉目间稍显寥落,他扬脖又灌了口酒,之后黯然地盯着地面,不发一语。
喻勉懒懒问:“左淑宁同你说什么了?”
左明非修长的手指握着青釉色的酒瓶,心不在焉地晃了下。
“我来猜一下,”喻勉随意道:“她无非是求你放过她夫君…约莫是你一番搪塞,她翻了脸,再或许…”喻勉闲散的目光落在左明非醉意显然的脸上,他悠悠道:“她因为你我之间的风言风语奚落你了。”
左明非莞尔:“你在我身边放了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喻勉嗤道:“此等小事,也值得我过问?”
“在喻兄眼中,何为大事?”左明非较真地问了句。
喻勉冷冷道:“怎么?在你二姐那边受了气,跑我这边撒气来了?”
左明非垂眸,鸦羽般的睫毛掩盖住了他眼中的情绪,“我没有生气。”
“……”喻勉顿时没了脾气,他能应对狡黠如狐的左明非,却对示弱的左明非一筹莫展。
“二姐孤身在外已久,有些脾气实属正常。”左明非百无聊赖地抿了口酒,看样子异常温顺。
“呵。”喻勉果然没有多少同情心,这么多年来,他以凝视别人的痛苦为乐,有时候来了兴致,还会回忆自己承受过的痛苦,这多少能让他保持清醒。
他讽刺般开口:“嘴上说得好听,你要查办的不还是你二姐的丈夫?左三,你这个人,向来是说一套做一套。”
“那又如何?”许是醉意深沉,左明非嗓音清淡中带着一丝懒倦:“你不想要清明状?”
喻勉的脸上满是不屑一顾,他冷淡道:“起码我不会像你这样,做了便是做了,难受作甚?平白让自己不痛快。”
“那你呢?”左明非缓慢抬眸,眸中隐有水光:“明知我难受,还说这些话?寻我不痛快,你很痛快吗?”
喻勉轻嗤:“你痛不痛快与我何干?”这话听起来太过置身事外,又太冷漠无情。
喻勉心中蓦地生出几分怒气,这怒气毫无由来,按道理说,对于左明非的一切,他都应该置身事外,或是看个笑话,可他确实生气了。
“喻行之。”左明非喊出声,他“铛”一声地放下酒瓶,眼睛定定地望着喻勉,语气严肃认真:“我生气了。”
他还先生气了!
喻勉阴沉的眸色逐渐消散,他似是而非地低叹一声,回复:“你喝多了。”
左明非:“那你为何不晃?”
喻勉站在窗前,冷淡道:“因为你也在晃。”
左明非神奇地意会了喻勉的意思,他轻笑出声,风穿竹林过,几片竹叶落在左明非的头顶发间,他笑出几分旷达的潇洒,“是了,我们一起晃,我便看不出来你在晃,有趣。”
“有病。”喻勉淡淡道。
左明非踉跄着起身,朝喻勉一步三晃地走去,他唇角噙着暖意,对喻勉伸手:“喻兄,过来。”
喻勉不为所动。
“那我过去…”左明非好不容易迈上一个台阶,他笑着说:“我现在觉得,你有些在摇晃。”
喻勉百无聊赖地回应:“是么,看来你喝醉了。”
“无妨…”左明非努力蹬上又一个台阶,他兀自鼓励着自己:“无妨的。”右脚踢到酒瓶,左明非趔趄着前倾,酒瓶咕噜噜地滚下台阶,透明的酒水淌了一路。
“唔。”待左明非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身处一个微凉的怀抱中,左明非懵然抬头,看到了一个坚毅的下巴,“喻兄…”左明非松了口气般地扑进喻勉怀里,他把脸安逸地放在喻勉肩上,打了个哈欠:“你早过来嘛。”
喻勉扶着他就地坐下,问:“到底发生何事了?”
左明非只是看起来温文尔雅,正如喻勉所说,他们这位刑部侍郎惯会说一套做一套,所以,仅凭左淑宁的只言片语,根本不会动摇他分毫。
左明非闭眼靠在喻勉脸上,“我不说。”
“左三,要我抱你吗?”喻勉懒懒问。
左明非迟疑了,他起身望着喻勉,似乎在思索斟酌。
喻勉:“告诉我,你在借酒浇哪个愁?”
“…小五没了。”左明非的右手开始摸索,似乎在寻找酒瓶,他眉目黯淡,语气微沉:“萧然死了,而我现在才知晓…”
左明非口中的左萧然是左家排行第五的公子,几个月前,他意外死于剿匪途中。
喻勉捉住左明非正在摸索酒瓶的右手,问:“左淑宁告诉你的?”
“只有我不知道。”左明非钻起牛角尖,他皱着眉头,看起来自责极了:“连二姐都知道了。”他蓦地抬眸,问喻勉:“你知道吗?”
喻勉:“……”他当然早就知道了。
“不知道。”喻勉面色不该道:“节哀。”
左明非苦笑着自嘲:“眼下节哀的时辰已经过了。”顿了下,他兀自道:“若是我没有离京…若是…可是…我为何会离京?我为何要赶去救你?”
喻勉漫不经心道:“反正用不了一年你就能去陪他了。”
左明非笑出声:“你咒我死嘛?”
“好好说话。”
“喻兄,”左明非缓缓凑近,他近乎扑在喻勉怀里,“但是我心里一点都不后悔离京。”
“……”
左明非扶着喻勉的肩膀,亲昵地贴近他,“虽然我不清楚,但是我不后悔。”
喻勉听着左明非的醉话,他单手揽着左明非的腰,放任左明非将自己不断往下压。
左明非抚上喻勉的侧脸,或许他早就该这么做了,竹青色的衣摆与玄色衣袍交织,左明非注视着喻勉,柔声问:“你要抱我吗?”
“不是已经在抱了吗?”喻勉随意拨开左明非额前的青丝,语气有些不以为意。
“你骗我。”左明非的额头轻轻抵上喻勉的额头,叹息:“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小五的死讯?”
喻勉摩擦着左明非腰部的衣物,闲散道:“他死了不好吗?据我所知,他嚣张跋扈,可是从未把你放进过眼里。”在喻勉心中,左五一直是当年那个爱欺负左明非的小胖子。
左明非:“可是我几次入狱,只有小五帮我说话…十一年前,我受乌衣案牵连,左家为避嫌,起初并未救我,小五就跪在祖父门前…他说啊,三哥哥最是恭谨,不会谋反的…结果被祖父锁在家里半年…”
“后来为了平反乌衣案,你我再次入狱,左家保持中立,又是小五千里迢迢带回了证据…”
“祖父说,小五是左家子弟中最不成器的,却不曾知,他是极为护短的,无论家里面谁请他帮忙,他都是无有不应的。”
“他其实既怕疼,又怕死,用我兄长的话说,小五就是个贪生怕死的纨绔子弟,没人指望他做什么…左家的仇恨委实不该落在他的身上。”
左明非的指尖落在喻勉的眼角,他眸光闪烁,声音低落却依旧温柔:“这份罪本应落在我身上的,是么?”
喻勉望着左明非,只是说:“你们都姓左。”
“你在为我开脱?”左明非半俯在喻勉身上,单手撑在喻勉身侧。
喻勉并不介意左明非这冒犯的举动,他原本能轻而易举地推开左明非,可喝醉酒缅怀弟弟的左三看起来实在是可怜,喻勉没那么多的同情心,仅剩的一点倒是可以分给左三。
喻勉抬手碰了下左明非的眼睛,不置可否地回应“嗯?”
左明非盯着喻勉,眼神愈发茫然若失:“喻兄,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是有些年头。”喻勉随意提起,“你还欠我一顿饭,记得吗?”
“…不记得。”
意料之中的事,喻勉一笑了之。
“喻兄。”左明非费解地蹙眉,他捧起喻勉的脸,略显无措地解释:“若是能选,我一定不愿忘了你。”
喻勉拿开左明非的手,他坐直身体,顺便把左明非强硬地按在肩头,简单道:“睡吧,你累了。”
第37章 温情
草木倥偬, 竹林的清香顺着风灌入窗内,左明非是在风扫过鼻尖时睁开眼的,除却竹香, 他还闻到一阵熟悉的药香, 不消说,左明非便断定喻勉坐在风口。
“醒了?”察觉到左明非的气息有变化, 喻勉问候出声。
左明非稍稍侧脸, 寻声望向窗口,看到喻勉坐在窗口榻上, 闲散地下着一盘棋。
凝眸适应着光线, 左明非推测此时应该是午时了。
“嗯。”左明非撑起身体,薄薄的缎面被子顺着肩膀滑落, 露出他赤/裸的上半身,左明非不由得一顿。
喻勉好整以暇地望了过来, 缓声问:“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左明非僵硬地看向喻勉,难不成他喝醉后做了什么吗?
脑海里没有一丝印象。
“尚可。”左明非故作镇定, 他不动声色地寻找着衣物,可目光所及,不见任何蔽体之物。
喻勉起身,朝床边走来,他总是无意识地放出一些威慑人的压迫感。
左明非虽然不怵喻勉, 可没穿衣服带来的尴尬仍旧让他不自在,迎着喻勉居高临下的目光,左明非稍微往床里侧挪了挪。
“醒酒汤。”喻勉走到桌边,端起一碗琥珀色的药汤走来, 递给左明非,百无聊赖道:“你睡得太久了, 约莫已经凉了,将就喝吧。”
左明非接过来,下意识问:“你做的?”
喻勉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地扬眉,满脸都是:你在说什么鬼话?
“…咳。”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后,左明非不自在地盯着药碗,掩饰性地吹了吹。
喻勉:“……”左三约莫是还醉着。
左明非吹到一半才意识到这是碗凉透的醒酒汤,他将醒酒汤一饮而尽,“多谢。”
“这你可谢错人了,这是你二姐早前送来的。”喻勉说。
提起左淑宁,左明非的脸色黯淡不少。
喻勉还不忘往人伤口上撒盐:“昨天和你二姐谈崩了?”他指节愉悦地敲打着臂肘。
左明非微叹:“只是觉得二姐和往昔有所不同。”
“昔日名门女,今朝下堂妇。”喻勉闲闲道:“有些改变也是在所难免。”
左明非微讶:“你在替我二姐说话?”
“陈述事实罢了。”喻勉百无聊赖道:“你也可以当做是在宽慰你。”
左明非定然看向喻勉,喻勉轻笑一声,语气戏谑:“毕竟,你昨晚哭闹的样子挺难看的。”
哭闹?
“胡说。”左明非下意识否认。
“不然你以为你的衣服是怎么没的。”喻勉目光暧昧地描绘着左明非的肩膀。
左明非尤作镇定:“怎么?”
“自然是…”喻勉前倾身体,抬手撩起左明非耳侧的青丝,“我找人替你脱的。”
左明非微怔。
喻勉玩着左明非的头发,唇角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继续道:“两个貌美的婢女,想来服侍得不错。”
“啪”一声,左明非拍开喻勉的手背,态度有些冷清,“下次不劳喻兄操心。”
看着手背上的红印,喻勉心道左明非是真的动怒了,喉间发出笑声,喻勉盯着左明非,意味深长道:“气了?”
左明非淡声道:“劳驾,帮我把衣服拿来。”
“你的衣服被你吐得一塌糊涂。”喻勉打趣道:“两位姑娘不愿近你的身。”
左明非身形微滞。
“看来美貌有时候也是无用。”喻勉懒懒道:“最后还是我帮你脱的衣服。”
左明非轻咳一声:“…多谢喻兄,毕竟男女有别。”
“何须客气。”
房门被敲响,喻勉道:“进。”
一位婢女走进来,低声道:“大人,您要的衣服。”
喻勉随意扬了扬下巴:“放桌上。”
婢女放下托盘后,上瞄着眼睛看向左明非,喻勉侧身挡住左明非,凉凉地问:“你还有事?”
“没,没,奴婢告退。”
待人走后,喻勉说:“看来是你二姐的人,这下误会大了。”他的样子没有半点担心,还带着看戏的悠然,“不过身正不怕影子斜,对吗左大人?”他尾音带着钩子,分明是揶揄人的模样。
左明非忽地抬起手臂,他勾住喻勉的脖子,莹白的胸膛贴上喻勉微凉的前襟,出人意料地吻上喻勉的双唇。
垂落脸前的青丝扫过喻勉的脸颊和耳边,左明非发间的清淡香味仿佛将二人圈置在一片隐秘暧昧的空间之内,“行之,我怕得很呐。”左明非蹭着喻勉的鼻尖,语气缱绻温和。
这亲密似乎只是眨眼功夫,左明非及时松开喻勉,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般地恢复原样。
喻勉紧紧箍着左明非的腰,他将要欺身向前时,左明非忽然横起手臂,挡住了不断靠近的喻勉,喻勉略挑眉梢,左明非不容置疑地推开喻勉,他动作利索地掀开被子,赤足落地,起身往桌边走,看起来无情极了。
撩完就跑?
喻勉饶有兴致地扬起下巴,他盯着左明非的背影,随便一挥袖子,大开的窗口“砰”地关上,室内光线一暗——毕竟左明非裸着身子,这光景不能被躲在暗处的人瞧见。
左明非形色坦然走到桌边,他背对着喻勉,拿起托盘上的衣物,一件件地穿上,最后披上一件云底竹影的外裳。
“可入眼?”左明非回身,微微张开双臂,笑望着喻勉。
喻勉闲散地收回目光,道:“不穿更入眼。”
“喻兄惯会开玩笑。”
门外传来人通报的声音:“喻大人,我们大人设宴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还望二位赏光。”
“有劳,还请稍待片刻,我们随后就到。”
脚步声逐渐远离,喻勉缓声问:“你觉得是鸿门宴吗?”
“这要看石介有没有和他联系上,以及联系上后说了些什么。”左明非回答。
“你酒还没醒?”喻勉瞥向左明非:“石介在我手里。”
“哦?”左明非眉目含笑:“我以为喻兄会故意放走他。”
“那岂不是放虎归山?”喻勉不急不缓地逗着左明非。
“要捕鱼,得先撒网。”左明非配合地和喻勉打着暗语,石介就是那张网。
喻勉低笑出声,他盯着左明非,一字一顿道:“左三,若你侥幸不死,我定会亲手折断你的手足。”
“那岂非生不如死?”左明非轻叹着问。
“为何我觉得你好像很期待的样子?”喻勉拉起左明非的手腕,拇指蹭着左明非的腕骨,思索着如何折断。
左明非反手握住喻勉的手,五指交叉相握,他温声道:“喻兄饶我一次罢,等我真的逃过这一劫,再任君处置也不迟。”
“当真?”
“句句属实。”
第38章 旧事
曹骊的宴席比较简单, 世人称赞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从这宴席上看, 倒真是如此, 不过在喻勉眼中,这宴席足以用四个字概括——寡淡无味。
喻勉漫不经心地扫过桌上的饭菜, 没什么兴趣地喝着茶。
曹骊端起酒杯, 对二人道:“请。”
左明非微笑着举杯,“请。”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喻勉兴致索然地举了下茶杯, 旁人饮酒他喝茶, 却是没人敢说什么。
不过也不能太不给面子,曹骊毕竟是主人。
左明非替喻勉考虑着, 而后道:“喻兄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不宜饮酒, 曹大人莫要往心里去。”
喻勉支着下巴,看了左明非一眼, 虽然他仍旧不以为意,但也配合地点了下头,淡淡道:“失礼了。”
曹骊客气道:“不妨事,本就是寻常家宴。”
“说是家宴,为何不见曹夫人?”喻勉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
“拙荆身体抱恙, 有劳喻大人担心了。”曹骊略一颔首。
左明非上心地问:“可有请过郎中?”
“憬琛放心,大夫已经看过了。”曹骊微笑道。
喻勉夹起一筷子鱼肉,随意放入到左明非的盘中,懒洋洋地开口:“曹大人多年来未娶正室, 可见对曹夫人用情至深,敢问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若论戳人肺管子, 喻勉排第二,无人敢居第一,喻勉摆明了是寻人不痛快来的。
曹骊脸上并未出现异样,他坦然地望着喻勉,声音中正:“此事还要多谢在下一位故去的友人,那人二位也认识,是崇彧侯世子白思之。”
“当年若非他做媒,我和夫人也不能认识。”曹骊语气诚恳道。
喻勉嗤道:“一见钟情吗?当真是佳话。”
曹骊仿佛听不出喻勉话中讥讽的意思,语气惋惜道:“可惜思之英年早逝,我欠他诸多。”
“是么,曹大人不妨说说,”喻勉目光精准地落在曹骊那张面相清正的脸上,“你欠了他什么。”
曹骊不疾不徐地抬眸,目光与喻勉交汇,他不见丝毫慌乱,“命。”他语气如常道:“按道理说,我们三个都是乌衣案的受害者,皆应死在那场惨案中,不是么?”
周遭空气蓦地冷沉下来,让人难以喘息的压力笼罩在三人上方,除了喻勉,另外两人皆是神色一变。
喻勉冷淡地注视着曹骊,曹骊脸上浮现出难受之色,左明非伸手拉住喻勉,气息不稳地喊了一声:“喻兄…”
喻勉烦躁地啧了声,差点忘了这个病秧子,他回握住左明非的手,在左明非脉搏处注入安抚性的真气。
曹骊缓缓喘息着,他有意无意地扯了下唇角,“我时常因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愧疚,二位呢?”他声音淡漠。
“你想死?我倒是可以送你一程。”喻勉冷漠道。
曹骊笑着叹气:“上有老母,下有贤妻,如何敢死?”
“无妨,我送你们一起。”喻勉凉凉道。
“喻大人果然会开玩笑。”曹骊端着一杯酒,随意道:“难以想象,思之会有你这样的挚友,你们的脾性简直是天差地别。”
“够了。”左明非沉下声音,“逝者已矣,二位多提无益。”
喻勉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院外走。
左明非随之起身,告辞道:“曹大人,多谢款待,先告辞了。”
曹骊微微颔首,面上恢复了正常,他客气道:“招待不周,二位见谅。”
喻勉满面阴霾地朝前走,左明非加快脚步跟上,“喻兄。”他叫了好几声,可喻勉置若罔闻,而且喻勉周身散发出的阴鸷气息好像要杀人一般,这是有些走火入魔的迹象。
左明非心中一慌,又叫了一声:“喻兄!”
喻勉仍旧不理会,他兀自往前走,在他经过的地方,树木枯黄,芳草垂首,一片死寂灰败之相。
十一年前,边关战事吃紧,北岳十三个部落联合起来,十万大军压境,就在此时,崇彧侯被强行召回,剩下喻勉和其他将士浴血奋战,历时一个多月,终于守住了山海关。
还未等捷报送回京中,京中便传来崇彧侯谋反的噩耗,喻勉和其他部将还未脱下风尘仆仆的战袍,便被六合司的影卫强行抓捕,押送回京。
途中,喻勉听说白鸣岐伙同其他世家子弟,生出谋逆之心,背后竟是崇彧侯授意,喻勉只觉得讽刺,但这件事还轮不到他插话,他和战友们被关到六合司接受审讯。
六合司亲自审问与崇彧侯相关的人,数日之内,被冤死的人不计其数,可崇彧侯麾下,无一人被屈打成招,哪怕是含恨而终,将士们也始终咬定崇彧侯只有报国之心。
作为崇彧侯的弟子,乌衣案主谋白鸣岐的挚友,喻勉自然受到了非人般的待遇,但他始终咬紧牙关,他相信世间自有公正,可随着身边人一个一个地消失,喻勉逐渐动摇低迷,他亲眼目睹战友因伤口溃烂流脓致死,讽刺的是,他们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中。
喻勉开始恐慌,他害怕听到任何人的死讯,他巴不得下一个死的是自己,可六合司的人不会让他轻易死去,喻勉数不清自己在折磨中昏过去多少次,每次醒来听到师父和白鸣岐还活着的消息,他都能后怕地松一口气。
裴永甚至笼络过喻勉,他蛊惑喻勉,只要喻勉能作证崇彧侯有谋反之心,他能保证饶崇彧侯父子不死,至多是被发配流放。
喻勉对这样的蛊惑嗤之以鼻。出身名门的少年,最是看不起这等卑鄙龌龊之人,他的举动无疑激怒了裴永,于是裴永摧毁了喻勉的骄傲,他断了喻勉的手筋脚筋,让喻勉像废人一样地活着。
至此,喻勉仍旧咬牙坚持着,直到那天,他听到崇彧侯父子的死讯——
崇彧侯父子服毒自尽,以死谢罪。
那瞬间,恍若天崩地裂,喻勉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他好似觉得灵魂出窍与天地融为一体,身心麻木地失去所有知觉。
丧钟声回荡在皇城中,尽管崇彧侯不忠不义,但陛下宅心仁厚,念他劳苦功高,准他以皇亲国戚的待遇下葬。
假的!
全都是假的!师父不可能死得这么窝囊!还有白鸣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他不是要一展抱负,看世间河清海晏,护佑边疆安稳的吗?
都撑到了现在…
终究是负隅顽抗吗?
可是凭什么!
喻勉发疯一般地撞着牢房,本就是血肉模糊的身体更加残损斑驳,骄傲肆意的少年丢开所有的体面,他绝望崩溃地大哭大叫,最终昏死在牢中。
失去意识之前,喻勉身心俱疲地想,这样死了也挺好,希望师父和白鸣岐能在黄泉路上等他一等。
喻勉没有如愿,再次醒来,他身处柔软的床铺上,床边是满脸凝重的叔父和大夫。
看到喻勉醒来,叔父如负释重地松口气,喻勉猛然起身,落地的那瞬间,他身体绵软地摔在地上,浑身如同被大卸八块过一样。
“行之!”叔父忙俯身揽住他,关切道:“你还未恢复…”
“师父!我师父呢?思之呢?白家军上下?他们都如何了?”喻勉红着眸子,低吼着问出声。
叔父微滞,他安抚道:“你先冷静…”
“人呢!”喻勉吼出声。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正是琅琊书院最有资历的大长老,大长老语气淡淡道:“死了。”
喻勉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地瘫倒在地,他死死地掐着手心,避免自己再晕过去。
大长老:“谋逆是死罪,他们都死了。”
“胡说,他们是被冤枉的…”喻勉再次激动起来。
“谁会在乎。”大长老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他语气微沉:“若非喻氏多年来远离庙堂,你以为你保得住一条命?”
“我倒情愿去死!”喻勉满目癫狂,他戟指着众人,“恩师蒙冤,同门遭罪…他们全都枉死了,我活着像什么?为何要救我?”
“行之。”叔父叹气,他语重心长道:“活着才有机会。”
“不过是苟且偷生!”喻勉嘶吼道:“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裴永!我要六合司陪葬!我要杀了那个狗皇…唔!”
叔父牢牢地按着喻勉,捂住他的嘴巴,眼中终于染上愠色,他斥责喻勉:“你想让喻氏给白家陪葬吗?再说了,如今的你又能做什么?”
喻勉颓然地闭上眼睛,眼眶泛热,似有汹涌澎湃的热意冲击着眼皮,“……”他呜咽出声。
叔父看喻勉消停了,眉头并未舒展,他对大长老道:“先生别再刺激他了,郎中说了,只要勉儿醒来,便是不会再有性命之虞,我们最好快些离开上京。”
大长老轻哼一声,似是嫌弃喻勉没出息,他转身出门。
叔父扶着喻勉的肩膀,严肃道:“勉儿,凡事活着才能计较。”
“可是叔父,”喻勉跪坐于地,脸上满是困惑郁结之色,他痛哭出声:“人人都晓得真相,我不明白…”所有的自持稳重崩塌如废墟,他苟活下来,如同行尸走肉。
回琅琊的途中,喻勉始终沉默着,他不发一语,神色漠然地对待着一切,叔父和大师傅起初还会找他说话,久而久之,两人的叹息声一天比一天沉重。
再次听到白檀的消息时,是在一个月之后,喻勉得知琅琊书院的人正在抓捕白檀。
琅琊书院助朝廷清剿白氏余孽,这是陛下答应放过喻勉的筹码。
当初崇彧侯府被抄家时,白檀还未归家。
喻勉有种预感,白檀迟早会找上他。
果然,在喻勉回到书院不久后的一天夜里,白檀找上来,她看到喻勉的第一眼心神俱惊,喻勉完全变了个样子——形销骨立。
他显瘦得只剩下一张皮。
“二哥…”白檀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
喻勉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不发一语。
白檀着急地往前走了两步,她急切地问:“二哥,我爹大哥呢?他们都说我爹和大哥已经…”
“死了。”喻勉说。
白檀两腿一软,差点跌落在地,数日来,她一直不相信…她以长刀撑地,费劲地支撑着身体,声音颤抖道:“你不要骗我…是我爹叫你这样说的对不对?他怕我回京陷入到危险中…”她不遗余力地欺骗着自己。
喻勉打断她:“他们死了,都死了。”
“那为何你还活着!为何!!”白檀发疯一般地嘶吼着:“为何只有你能活下来!!!!”
喻勉面色苍白地望着白檀,用力闭了下眼睛,说不出半句话来。
“对不起二哥…我不朝你喊,是我不对。”白檀擦去夺眶而出的泪水,乞求般地看着喻勉:“二哥,我爹和我大哥,是他们、他们为了骗我回去,对吗?对不对啊!你说啊二哥!我求求你…”
喻勉仍旧沉默。
“啊——”白檀凄怆地哭着:“二哥,二哥…你说啊,你说!你说他们没死,你说…二哥,怎么办啊,怎么办?”她叫着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箭雨是在这时候落下来的,白檀拽着无动于衷的喻勉躲到铜炉后面,她一面携泪,一面挥刀抵挡着箭雨。
琅琊书院的人围住了这座院落,大长老摆手示意弓箭手停止射箭,淡声道:“白姑娘,束手就擒,我们能保你安然无恙。”
白檀惊讶得忘了抹泪,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喻勉,“二哥?”
“你不该来。”喻勉的语气毫无波澜。
大长老皱眉道:“行之,过来。”
白檀明白过来,她脸上仍旧挂着泪珠,声音沙哑地问:“你料到我要来找你…所以设计抓我?你要杀我?”
喻勉重复:“你不该来。”
白檀狠厉地举起长刀,迎面朝喻勉劈去,喻勉无动于衷地闭上眼睛,从容地迎上刀锋。
刀尖在距离喻勉面中只有分毫时骤然停下,白檀眸光闪烁着,“啊——”她怒吼着反手砍断一根长箭,然后一掌劈在喻勉胸口,将喻勉推还给喻家人。
那天场面混乱,白檀与琅琊书院的高手们混战在一起,她满心悲愤,以一敌十竟是不在话下,但她长途跋涉,又悲伤过头,经过长时间的打斗,逐渐被人压制。
灰色的人影是在危急关头出现的,白檀力竭时落入到一个人怀里,浑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撑住。”
白檀勉强睁开眼睛,气若游丝道:“石…介?”
男人安抚般地笑出声,他道:“别怕。”
白檀最终晕了过去,昏沉之际,她记得是石介带她杀出了重围,恍惚中,她似乎听到喻勉若隐若现的冷淡音色,喻勉似乎是劫持了什么人。
“别动,放他们走,不然我先杀了大长老,再自/杀。”
白檀惨淡地勾了下唇角,她自嘲地想,喻勉如今都自身难保,如何会替她争取生机?她也是可笑,弥留之际还想着喻勉能救她。
看着石介带白檀消失在视野里,喻勉扔下手中的刀,松开了大长老,他心想,走吧白檀,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他活到现在,无非也是想替白檀争取一线生机,毕竟他只是个废人,白檀是白家唯一的血脉…
“喻兄…”
“喻兄!”
“喻行之!”左明非的急切声音将心神动荡的喻勉拉回现实,喻勉蓦地回神,熟悉的人影逐渐清晰,他不耐烦地甩开左明非的手,“滚。”他沉声道。
左明非担忧地望着喻勉:“你差点走火入魔…”
“与你何干?”喻勉乜了左明非一眼。
左明非:“……”
喻勉嘲道:“说到底,你们一个两个又算什么东西,当初白家落难时争着当缩头乌龟,如今又满口仁义道德,好有趣么?”
“喻兄,曹骊是故意那样说…”左明非心平气和地宽慰喻勉。
喻勉打断他:“我又不在乎。”
“……”左明非深呼吸一口气,他道:“你先收敛一下你的气息。”
喻勉冷笑:“你什么资格,也配指教我?”
“喻勉!”左明非忍无可忍地抓着喻勉的肩膀:“你以为只有你生不如死吗?苟延残喘的不只有你一个人,还有我!”
喻勉漠然地看着左明非,左明非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若你真的动怒了,才是中了曹骊的计。”
好久后,喻勉幽深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脸上,他低声问:“左三,你有私心吗?替白家翻案,你有没有私心?”
左明非眸光微凝,不待他回答,喻勉便兀自道:“我有。”
“起初,我的复仇之心很纯粹,可逐渐的,它跟我的私欲掺杂在一起,后来,报仇便不只是报仇了。”
喻勉抬手按在左明非欲言又止的唇上,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他道:“你还是别回答了,起码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纯粹地记着他们的,是吗?你就是这样的人。”
左明非没有回答,他躲开喻勉的指尖,轻声问:“你有好些了吗?”
喻勉蓦地笑出声,他笑得放肆嚣张,“憬琛啊。”打量着左明非那张光风霁月的脸,他极尽喟叹:“你我果真是一样的人。”
当年少年汪洋恣肆,鲜衣怒马,心中满是才情与抱负,如今孤魂游荡,满心疮痍,生人唯剩阴谋与算计。
第39章 不宁
当晚, 待喻勉和左明非回到院落,四面八方涌来的黑影将院落迅速给围了起来,美名其曰, 曹府进了贼, 曹大人派人来保护喻勉和左明非的安危。
翌日
“囚禁?”喻勉靠在窗沿,继续着昨天那盘棋局, “我以为曹骊会选择直接动手, 却是这样温吞的法子,着实无趣。”
左明非端坐在喻勉对面, 他执白子落定, 盯着棋盘思索道:“也许他在等一个机会。”
“杀死你的机会?”喻勉尾音微扬。
左明非又落下一颗白子,抬眸浅笑:“说不定他想杀的是你。”
喻勉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你姐夫想杀我,你帮谁?”
“我帮理不帮亲。”
“这话听着让人心寒。”喻勉按住左明非的手, 上半身逐渐逼近左明非,“谁才算亲呢?”
近日, 关于喻勉和左明非的风言风语传遍了曹府上下,毕竟二人同居一处,举止又带着似是而非的亲密,即便在外人眼中二人的身份尚不明确,但明眼人一致认为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
窗口处, 喻勉越来越凑近左明非,原本面朝屋内巡逻的官兵都悄悄侧身,很有眼色地避开了即将到来的画面,听说这身着玄衣的大人脾气不太好, 还是非礼勿视比较合适。
喻勉云淡风轻地瞥了眼窗外,挥手关上窗户, 与此同时,冷沉的声音清楚地传至院外:“走远点。”
官兵们皆心照不宣地退开一段距离,不少人暗地里腹诽,哪有这种白日宣淫的。
喻勉听着院外的动静逐渐远去,他从窗户缝隙中收回目光,与脸侧的左明非对视一眼,漫不经心地退开,淡声道:“出来吧。”
凌乔蓦地从房梁上蹦下来,他悻悻然地摸摸鼻子:“主子,没打扰到您和公子吧?”
喻勉做出这些让人误会的举动,为的就是方便凌乔现身,但他懒得解释那么多,索性道:“少废话,说正事。”
“是!”凌乔正色道:“这几日,我们的人跟踪石介发现,与他接头的是一个女人。”
左明非凝眉推测:“莫不是白姑娘?”
如今石介势单力薄,能救他的只有白夫人。
真的会是她吗?左明非神色复杂地看向喻勉,若真是如此,白夫人最终还是选择了石介。
反观喻勉一脸淡然,左明非望着他的目光中不乏关切和同情,喻勉微微挑眉,眼中有几分幸灾乐祸…
幸灾乐祸?左明非正不解其意,就听凌乔否认:“不,李杨已经回京口确认过了,白夫人如今忙着收拾石介留下的残部,没有过来。”
凌乔忽地迟疑起来,他瞄了眼左明非,又说:“经过多方打探,我们怀疑与石介接头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曹夫人。”
曹夫人——左淑宁。
左明非微滞,他现下明白喻勉的眼神为何是幸灾乐祸了。
喻勉悠悠道:“想不到曹夫人不仅是名门贵女,还是位女中豪杰,这就能解释她昨晚为何不在了,不是身体抱恙,而是没空。”
左明非垂眸沉思。
喻勉轻笑出声:“你是不是在想,左淑宁仅仅是知道曹骊为太后的人?还是说她也是太后的人?那么当年曹骊签署清明状到底他自愿的,还是左淑宁吹了耳边风?”
“……”喻勉所猜分毫不差,左明非保持沉默。
喻勉听不出丝毫情绪地称赞:“细细想来,曹骊也是在娶了左淑宁之后才官运亨通的,虽说都是外官,可他统辖之地俱是富饶之乡,有没有一种可能?曹骊身后一直是左淑宁在出谋划策?”
左明非眸中闪过微微困惑。
喻勉看着左明非的反应,收起了戏谑的笑意,他语气淡淡:“都道你暗中查办自己姐夫是无情,连左淑宁都这么想,实则不然,你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维护左淑宁?”
“左淑宁因反悔与白家的婚事而陷入到风口浪尖中,她最应该恨的,一是白家,二是左家。”喻勉一针见血地指出:“白家让她名声扫地,左家又弃她于不顾,能让白家遭到报应和左家受到牵连的事,她又何乐而不为?”
这件事指的就是乌衣案,左淑宁虽然不是乌衣案的主谋,却有能力做到顺水推舟,在众多顺水推舟之下,白家倾覆于汪洋。
左明非否认:“二姐不是那样的人。”
喻勉斜着左明非,一副我听你狡辩的模样。
左明非皱眉道:“…不然喻兄以为,白兄喜欢我二姐什么?”
“自然是皮相。”喻勉不以为意道。
左明非被气笑了:“莫非喻兄挑选心上人,只是看皮相?”
喻勉上下扫视着左明非,眼神不置可否。
喻勉的眼神太过理所应当,左明非觉得胸口滞涩,他低叹地说:“喻兄所谓的喜欢,未免太过浅薄。”
喻勉嗤了声:“我当左大人只会读圣贤书,没想到还爱看风月话本。”
“这不是看来的,而是我深有体会。”左明非很想把其中深奥给喻勉掰扯明白。
奈何喻勉对情爱这种事压根不屑一顾,但喻勉看左明非满眼急切的模样,心中不禁微动,逗人一般地问:“深有体会?”
“喻兄当年大半时间在边疆,自是不知道白兄对我二姐的情意…”
原来是这种深有体会,还以为是左明非要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呢。
喻勉当年就不爱听猜白鸣岐与左淑宁的风月事,如今更是无甚兴趣。
“打住吧,即便知晓了,我也写不出来长恨歌。”喻勉百无聊赖地打断喻勉,随口道:“毕竟我不姓白。”
左明非轻声抱怨:“你总是如此。”
喻勉故意挑衅:“你待如何?”
“……”
凌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斟酌着问:“主子,我还继续说吗?”
“说。”
凌乔道:“除去我方才所说,李杨在回来的路上打听到,曹夫人在等一道密旨,至于是谁的密旨,暂且不知,不过李杨已在通往曹府的各个道路上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信使了,主子再耐心等上一段时间。”
喻勉缓声道:“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伺机而动。”
凌乔兴奋地问:“现在就撕破脸嘛?是要血洗曹府不?”
“你能以一敌百了?”喻勉淡淡瞥向凌乔,语气不乏奚落。
凌乔蔫儿了下来,委屈道:“我还没那能耐…”
“既是不能,那便以百敌百,回去叫人。”喻勉吩咐。
“是!”凌乔咻地一下不见了。
左明非心不在焉地看着棋盘,喻勉对他这出神模样看不入眼,他嗤之以鼻道:“你还真是操心命,前几日为你五弟伤神,如今又忧心你二姐。”
这话不像是夸人的,但比起损人的话,似乎也差点,左明非没有搭腔,仍旧心事重重地思索。
喻勉毫不避讳自己话里的恶劣,他漫不经心道:”怎么?左家就剩你一人了?也未曾听闻京中传来丧报。”
左明非微叹一声,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我是左家人,自然会为左家的事忧心,喻兄难道不关心琅琊书院吗?”
“我已被驱逐出本家多年。”喻勉淡淡道:“琅琊书院如何,向来与我无关。”
左明非不免好奇:“那喻兄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喻勉低笑出声,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脸上,饱含深意道:“左三,我不妨告诉你,你想要什么,我便想要什么。”
这话真假参半,左明非眼睫缓缓落下,复尔抬起,他想起昨晚喻勉说的那句话,“你我果真是一样的人。”
第40章 中计
适夜, 曹府上下鬼哭狼嚎起来,北院火光滔天,好在北风阵阵, 火星未曾蹦到南院。
南院中, 喻勉在廊下站着,他仰脸看着不远处的火星, 对不远处的执棋人道:“北院是曹骊母亲居住的地方, 要说曹骊夫妇也是有孝心,主屋给母亲居住, 只是他们在作出这样的决定时, 可曾想到今日的火灾?”
左明非端详着棋局,说:“幸而发现的及时, 这火势应该伤不到人。”
“火势不仅能伤人,还能掩饰某些痕迹。”喻勉靠在廊柱上, 右手不自觉地摩擦着腰间的玉佩。
左明非抬眸望过来:“何出此言?”
“比方说,杀人的痕迹。”喻勉淡定的话音轻飘飘地落下, 北院轰然一声巨响,原本熊熊燃烧的房屋瞬时坍塌,热浪翻滚,连南院的空气都升温了几分。
“……”左明非看向喻勉身后的火光,他微蹙的眉眼渐渐注视回喻勉, 在这样的声势下,喻勉好整以暇地抱臂站着,神色仍旧不以为意。
左明非摩擦着一枚棋子,定神问:“火是你放的吗?”
喻勉轻嗤着反道:“我同曹骊的老娘有什么仇吗?”
不是喻勉就好, 左明非心神稍定,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棋盘上。
喻勉隔着一段距离看向左明非, “你二姐的好日子要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说:“她丈夫是太后身边的红人,现下压制你二姐的婆婆也没了,想来她被扶正只是早晚的事,虽然曹骊母亲亡故…他们还要回乡服丧,不过再稍待几年,他们一家定会前途无量。”
“喻兄是如何得知曹老太太会今晚亡故的?”左明非问。
“猜的。”喻勉闲庭信步般地走向左明非,声音沉缓:“我若是左淑宁,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左明非轻飘飘道:“杀人是死罪,喻兄慎言。”
喻兄嗤道:“你连一盘棋局都要解上几天,想来是心烦意乱得很,何必故作镇定?”
“这棋局是喻兄前几日留下的,你也未曾破解。”左明非笑意淡淡地望着喻勉。
喻勉抬手一挥,棋盘被掀翻在地,黑白棋子在木板上蹦跶着落下,落下又滚远,有的隐没在草丛间,有的滚落在人脚边,清脆的落地声逐渐消停,所有的棋子都尘埃落定。
“只要执棋人未变,管他什么棋局,再开一局便好。”喻勉低沉的声音盘旋在院子里。
左明非笑意不减,他道:“可这也掩盖不了你不能破局的事实。”
“只有棋子才渴望破局,因为他们不甘心当棋子。”喻勉随意抬脚,落在他脚边的白子瞬时化为一块齑粉,“又如何呢?棋子始终是棋子。”
左明非问:“喻兄可知一叶障目?当你只在意一片叶子时,便会忽略其他的叶子。”
“我所在意的叶子,是一叶知秋的叶。”
院外脚步声急促,喻勉和左明非停下争执,同时看向院子门口,两人不动声色地看着官兵接近,为首的官兵道:“喻勉接旨——”
喻勉瞥向那官兵,官兵示威般地举起手中的暗金色懿旨,喻勉一撩衣摆,单膝下跪:“臣喻勉,接旨。”
“太后懿旨:交州司马喻勉深受皇恩,本应标榜官员,表率群臣,熟料其于赴任之际,滥用职权,枉杀无辜,实为礼法败类,哀家深恶其罪,特命其执于徐州太守曹骊,查明缘由,依律定罪,钦此。”
喻勉和左明非都看出了这道懿旨的微妙,太后并未直接下死罪,而把定罪的权力交给曹骊,可话说回来,太后又有赋予官员权力的权力吗?
若曹骊顺应太后心意处死喻勉,无非是公开站位于太后,他为官多年,素有民望,这于太后大有好处。
若曹骊忌惮皇权,对喻勉留有余地,那在太后看来,曹骊并非可依仗之人,即便喻勉日后追究,追究的也是曹骊,对太后又无半分弊端。
所谓投石问路,敲山震虎,倒是被王氏玩了个明白。
“走吧,喻大人。”官兵警惕地看着喻勉,试探性地说了句。
喻勉接过懿旨起身,他转身走向左明非,官兵们以为他有动作,皆举起兵器,严阵以待。
喻勉拉起左明非的手,他解下腰间玉佩,放到左明非手中,淡淡一笑:“若我回不来,你便只能用它来睹物思人了。”
“喻兄定能逢凶化吉。”左明非右手覆盖在喻勉的手背上,他双手紧握着喻勉的手,温声道:“我在此等你。”
其余人:“………”
喻勉被押送至大牢,刑房中央放了一道屏风,屏风后的案几后面,坐着一道虚虚的人影,看到喻勉进来,立侍左右的仆役高声道:“曹老太太病重,曹大人骤闻噩耗旧疾复发,吹不得风,请诸位担待些。”
话音落,有两人来呈上诉状,仆役继续道:“喻勉,你滥用职权,杀害太后身边的大监,对此,你可认罪?”
“哦?我离京数月有余,而大监远在上京,何谈杀害之说?”喻勉的目光像是穿透屏风一般牢牢地定在案几后面的虚影上,他轻笑一声,百无聊赖道:“若说叫个不停的阉狗,我倒是杀了一只。”
“放肆,这里岂是你的说笑之地?”仆役呵斥道:“来人,上刑具!”
六个狱卒警惕地靠近喻勉,喻勉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他摇头叹息:“不够啊。”
众人不明所以地望着喻勉,“比起当年白思之所受的,这些远远不够。”喻勉低叹一声:“士可杀不可辱,这些年来,你可曾梦到过他?”
仆役惊慌地看了眼屏风后面,他又疾言厉色地看向喻勉,斥道:“胡言乱语…”
喻勉眼风淡漠地扫向那仆役,随后掌风翻飞,仆役被一股霸道内力席卷着摔向屏风,屏风和人一起落地,伴随着人的哀嚎声,案几后面的人影出现在众人眼帘,那是一个身着男装的纤细人影。
触及到喻勉漠然的目光,左淑宁仍然端坐着,她语气平和道:“喻大人,何不让大家都省事些?”
“我以为你会忍得更久。”喻勉经过在地上挣扎的仆役,停在离左淑宁几步远的地方。
左淑宁淡淡道:“我就是动手太晚了,这才等来了你和憬琛。”
“说起左三,他到现在还不愿怀疑你。”喻勉道。
“憬琛从小便心善。”
“你恨左家?”喻勉问。
左淑宁反问:“你不恨喻家?”
喻勉不悦:“我在问你。”
左淑宁兀自道:“在白家最需要援助的时候,喻家选择袖手旁观,这份世态炎凉,我也晓得。”
“我没空听你那些陈年旧事。”喻勉不屑道。
左淑宁脸上带着疏离的笑意:“我知道,你到此处来,无非是想知道白鸣岐的死因。”
“往家国上说,白家的存在威胁皇权,是陛下要他死;往私人恩怨上说,是裴永嫉妒陛下亲信崇彧侯,故意陷害白家;往风月上说,是太后觊觎思之才貌,趁他落魄之际逼他就范…”左淑宁摇首叹气,声音哀怨惆怅:“思之真的很可怜。”
喻勉冷冷地注视着左淑宁,“你也配可怜他?”
左淑宁蓦地看向喻勉,哀怨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认同,她的声音疏离黯淡:“喻大人所言极是,世道如此,不仅是思之,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都很可怜。”
“所以你投靠太后,将白檀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她,以此来逼迫白鸣岐?”喻勉厌恶地望着左淑宁:“左氏以风骨闻名,你此番作为,倒也不枉左家将你驱逐出门。”
左淑宁不以为意地别过脸:“世人都说我嫁给白鸣岐是三生有幸,可无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就连白鸣岐也以为我会一直等着他,可是凭什么?我为左家女,也是左淑宁,我也有爱恨嗔痴,愿与不愿,我从未后悔与白家退婚,这不是我的错,是左家和白家的错。”
“说起思之,他也是死心眼,若当初他从了太后,起码能保住一条命,我不过是为他指了条生路,又何错之有?”
喻勉:“清明状是你蛊惑曹骊签的?”
“我的丈夫是个好人,可惜生性软弱,我没了左家依傍,总得扶持好夫家。”左淑宁淡淡道:“我为他放弃了左家,又背叛了白家,他总得为我做点什么,签个名字而已,他答应我了。”
“清明状在哪儿?”
左淑宁讥讽地看向喻勉,她不疾不徐道:“是啊,清明状是个好东西,谁得到了它,就能威胁大半朝臣,说什么为了白鸣岐查案,你和我那好弟弟一样,都是为了清明状而来,但是那种东西,谁会把它留到今天?喻大人,你和憬琛都很聪明,只可惜,聪明反被清明误。”
凉薄的话音落下,刑房里落下数道人影,左淑宁缓缓起身,“我尚有余力保我弟弟一命,却是留你不得。”她目光淡然,一步一步走向喻勉:“如今乌衣案已然昭雪,喻大人,你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看在憬琛的份上,我便送你一程。”
“就凭你?”喻勉话音中满是居高临下。
左淑宁站定,她拿起案几上的蜡烛,很具有观赏性地煽动火光,幽香深深浅浅地浮沉,喻勉眼前一阵恍惚,他用力摇了下头,“……”这股味道先时并不浓厚,此时却浓厚起来。
左淑宁举着烛台,道:“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憬琛的衣服上是我亲手染上的迷药,辅之以愁人烛的香味,喻大人,你同他呆的时间越久,中的迷香就越深。”
话音落,一个人影被重重地扔了出来,喻勉定睛看去,地上躺着的正是凌乔,不过凌乔看起来已经不省人事了。
“这小孩儿似乎对憬琛也颇为关切。”左淑宁不赞同地摇头:“憬琛这么多年来未曾娶妻,原是有断袖之癖。”
喻勉的神色晦暗不明,空气中的香味愈发浓重,他的手脚开始脱力。
左淑宁看似平静,实则话里话外皆是疯意,“来人。”她像是吩咐寻常家事一般,从容道:“送喻大人上路。”
四面八方的人涌向喻勉,喻勉单膝支撑着身体,他忽地嗤笑出声:“曹夫人,你弟弟爱我至深,杀了我,你不怕他与你反目成仇吗?”
“多年前,我便与左家老死不相往来了。”左淑宁漠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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