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劝兰君苏姨妈夜聊
莺儿不敢置信地叫出声。
眼睛瞪得溜圆,随即皱起眉头,一定是晓月搞错了。
“晓月,我们之前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韩昭是为了方便教绣娘们画画才换女装的,她是男扮女装的,不是女子。”
上京前,她就告诉晓月,小贺老师其实就是韩昭男扮女装的,小姐也默许了她的行为,觉得没有必要瞒着晓月了。
所以,晓月那天看见穿女装的韩昭,也没有很惊讶。
如今,怎么又生出这样的论断?
晓月道:“你不信我?若是你仔细观察,自然就会发现,韩公子和一般男子还是有些不同的。”
一般人自然不会盯着一个人,仔细看她是男还是女。
只是她心思细腻,又因着先前疑惑,才会格外留意。
贺小姐和韩昭之前一番波折才心意相通,八成也是和这个有关系。
韩昭来京城后,换了女装出去一趟,就有侍郎府的小姐来寻她。
且昨日逛万佛寺的集会时,看韩昭熟悉的样子,怕是自小就是在京城长大的。
那这李小姐,极有可能和韩昭就是旧相识。
莺儿这才是瞎担心一场。
莺儿对晓月的话向来相信,晓月虽然不太爱说话,可的确也未曾骗过她。
但仍半信半疑,韩昭真是女的?怪不得扮起女装那么像。
猛然间,她又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你说小姐知不知道韩昭是女子?”
小姐若是不知道韩昭是女的,还和她成了亲,那可太惨了!
晓月无奈道:“你昨日见她们亲”说到这,她猛然咬住舌尖,把要说出口的“嘴”这个字儿又吞了回去。
这话实在有些羞,说不出口,她换了个词儿。
“你昨日见她们亲热的时候。韩昭是穿女装还是男装啊?”
莺儿回忆了一下,是女装,还是小姐的衣裙。
晓月见她一脸顿悟的表情,道:“小姐那么聪慧,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哪像你,“姑爷”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晓月在心里偷偷揶揄了一句。
“啊?小姐知道她是女的,还那样啊?”莺儿的表情比她知道韩昭是女子还要震惊恐慌。
韩昭是女的,小姐喜欢韩昭,所以小姐喜欢女的?
跟了小姐十年,莺儿竟不知道小姐还有这癖好。
晓月白了她一眼,“怎么就不能那样了啊?你们小姐乐意就行。”
莺儿神思恍惚,喃喃道:“也是,也是。”
小姐乐意就行。
耳房里陷入沉寂没多久,就从院子里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这次一定是小姐了,莺儿回过神,忙起身去开门。
这次果然是贺兰君。苏姨妈家的小丫头送她回来的,回来的这一路上没有灯,小院前石板路并不宽阔,也无甚亮光。小丫头提着灯笼,送贺兰君一直到了家门口。
莺儿开了门,跟小丫头道谢之后,把贺兰君迎了进来。
她现在还处于刚得知秘密的震惊之中,经晓月那么一点拨,虽然小姐只是去了趟苏姨妈家,回来也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但莺儿就是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贺兰君见莺儿呆呆地看着她,不禁疑惑问道:“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莺儿哪敢说为什么,收回打量的目光,摇摇头,道:“没什么,小姐,李小姐来了,在韩昭房间呢。”
她在厨房的时候是想告状来着,可现下这个样子,告状应该也没有用了吧,但是她还是顺嘴说了出来。
贺兰君的目光自然落在韩昭的房间,西厢房里,亮着灯,关着门。
要是放上午那会儿。她可能心里还会疙疙瘩瘩。
可经过中午那么一遭,她心里的疙瘩被解开了。她确信,韩昭是李小姐的清妹妹,也是她的韩昭。
“行,我知道了,李小姐来找韩昭是有事要商量,我们不要打扰她们。”说着,贺兰君就要越过西厢房,往自己房里去了。
“嘎吱”,关闭许久的厢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韩昭一开门,正好见到站在院中的贺兰君,笑道:“小姐,你回来了。”
贺兰君点点头,目光又过她,向她身后的李映真微微颔首行礼:“李小姐。”
李映真也回了一礼。
见她们的架势,贺兰君问道:“李小姐,这是就要走了吗?”
韩昭替她回道:“夜深了,我们商量的差不多了,真姐姐还是早点回去休息的好。”
李映真道:“也不急于一时,以后恐怕少不了叨扰的时候了。”
话本写出来也需要一些时间,还得来找韩昭商量。
贺兰君笑道:“李小姐太客气了,欢迎李小姐以后常来做客。”
韩昭也高兴道:“对,真姐姐以后常来。”
贺兰君刚从外面回来,知道路上黑,吩咐莺儿找来个灯笼点燃,好送李映真回去。
巷子比较窄,李映真的马车停在了巷子外面,韩昭自告奋勇,接过灯笼,要送李映真出去。
贺兰君想了想,道:“我和你一块儿送送李小姐吧。”
韩昭自然没有什么意见,李映真微微愣了下,心内想着*,贺小姐看来不仅是家境殷实之人,作为主人,坚持送客人出门,这待人接物也是极为有礼的。
门口的青石小路虽然不甚宽阔,但并排走三个人倒也绰绰有余。
韩昭走在中间,提着灯,贺兰君和李映真分别在两侧,马车停的并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
车夫也点起了油灯挂在马车上,见李映真过来,从车上跳了下来,放下了上车凳。
韩昭把灯笼提高,照亮李映真脚下的地方,扶着她上了马车。
从前受她照顾的小女孩,如今成长成了可以在细微处照顾她的人,李映真感慨又有些伤怀。
两人道别后,马车哒哒哒地行驶起来,韩昭和贺兰君才转身又回去。
韩昭右手提着灯,替右手边的贺兰君照亮眼前的路,笑道:“小姐怎么也要出来送送呢?”
莫不是还不放心?
贺兰君轻哼一声,道:“这路太黑了,我是怕你一个人怕黑,所以才好心来陪你。”
刚才小丫头送她回来的路上,一路无光,只有幽幽的灯笼发出的昏黄的光,偶尔还有几声远处传来的狗吠,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安心些。
韩昭笑笑,“如此,倒谢小姐了,我就知道小姐最是心善了。”
两人并肩,借着微弱的光走在小巷子里。
李映真坐上马车,又撩起车帘往回看了一眼。
清妹妹和贺小姐两人已打着灯往回走了,幽幽灯光,映照着两人的背影,她们似乎肩挨着肩,靠得很近。
冷不丁一看,仿若一对寻常夫妻。
马车很快驶过巷口,李映真皱眉放下帘子,摇摇头,为自己脑海中这诡异的联想感到好笑。
回到院子,莺儿接过灯笼,熄灭了,又收了起来,随口问道:“小姐,你这去的可够久的,苏姨妈找你聊什么了,这差点都留你过夜了。”
贺兰君闻言顿了下,想到去姨妈家,姨妈跟她说的那些话,忽然就有些哭笑不得。
她自是以为姨妈找她去是想询问关于去李侍郎家的事宜,以及李小姐对她的态度。
所以一去姨妈家,不等姨妈问,她就自己聊起了这个话题,说些多谢姨妈牵线,李小姐对她的刺绣果然喜爱有加,以后说不定要时常往来之类的话。
这些话自然都不是真的,上午去侍郎府,本也没有多长时间,全留给韩昭和李小姐话从前了,哪有半句说到关于刺绣的。
那本也就是个幌子。
以后和李小姐时常有往来倒是真的,不过不是她,是韩昭。
姨妈听了自然高兴,可也没有放她走,依旧闲聊起来,从她父母近况如何?身体康健否?到她在京城住得惯不?饮食睡眠是否良好等等小事,聊了一盏茶的功夫。
这些闲话,贺兰君初来京城的几日,姨妈就已经问过她了,如今再问起来,贺兰君也不得不再次回答一遍。
眼见话都要说尽了,姨妈面上难掩尴尬之色,低头掀开茶碗杯盖,把茶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茶,润了下嗓子,才装作不经意道:“听昨日那小丫头说,你院子里似是有个陌生人。”
姨妈这话已说的委婉了,昨日来找贺兰君的那个小丫头,回来跟她回完信之后说,贺小姐院子里有个男子,瞧着和贺兰君极是亲密。
苏姨妈顿时唬了一大跳。
上个月姐姐来信时可说了,这外甥女还尚未成婚。
如今在她这儿照看着,住的地方出现了个亲密的男子,她可怎么跟姐姐交代?
苏姨妈弟弟身份也不好贸然前去,真要有什么,双方都尴尬,只能把贺兰君叫过来,旁敲侧击地问道:“你那院子里住了几号人啊?能住得惯不?”
贺兰君听完这话,才知道姨妈今日找她来,东拉西扯,闲聊许久的目的是什么。
她也不想把韩昭藏着掖着了,大大方方道:“姨妈,我的院子里现下住了四个人。你也知道,我带过来的只有两个女孩子,年纪也都比我小。我们三个,独门独院的,倒也有些怕,所以我就让韩昭也过来住。要不然,她还得另花钱住客栈,那客栈还又小又冷,也不舒服,如今,她住在西厢房,还能帮我们做些事,倒也方便些。”
“原来是这样啊。”苏姨妈松了口气。
她自是见过韩昭,也知道等年后回去,两人或许就成婚了。
那孩子看着也是个好孩子,不是什么野男人就行。
可随即她又担忧起来,两人毕竟还尚未成婚,同住一个院子,要是情不自禁,闹出些什么,也不好看。
于是又踌躇着,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开口劝。
于是又喝了一口茶,咽了下去,才道:“姨妈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你们这个年纪,有些事情难自禁,但你们还尚未成婚,还是得忍一忍才好。”
此时只有两个人,苏姨妈真心为贺兰君好,虽念着贺兰君还是个未婚的女子,但有些经验之谈还是要说,免得小姑娘被人拿捏。
“你得端起架子,别她一哄,你就从了,这人呀,吃到嘴就不珍惜了。想什么,都得婚后做才行,那样才能甜甜蜜蜜过好日子。”
姨妈到底是市井混迹多年,说话不像读书人那么文雅,虽然说话已经收着了,还是直白粗糙地让贺兰君悄悄红了脸。
只能低头,轻声道:“姨妈,我晓得。”
苏姨妈见她羞得面带薄红,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小姑娘还要脸面呢。
这才结束了谈话,吩咐了小丫头送她回去。
贺兰君此时站在院中,目光落在韩昭脸上,又下移到她的唇上,想到姨妈的话。
怎么告诉她们姨妈找她聊什么了?
难不成说,姨妈寻她过去,是劝告她,让她和韩昭忍一忍?
第62章 冬冷夜围坐烤番薯
迎着贺兰君探究的目光,韩昭睁大无辜的双眼,用眼神示意,问她怎么了?
贺兰君收回目光,轻轻摇摇头,而后对莺儿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些家常闲聊,聊得起兴也就忘了时辰。”
莺儿本也就是随口问问,自然也不会刨根究底地再追问,伺候着小姐洗漱完,大家各自都睡去。
隔了两日,李映真就把那日听来的韩昭的经历,写成了一册传奇般的话本。
恐细节有误,她又来找了一趟韩昭。两人一个在宫里当公主伴读,一个在永安府上工,依旧是只有晚上有时间。
这一次莺儿没有拦着了,两人依旧在韩昭的房间内关门密谋,莺儿自顾自的在厨房忙活。
厢房里,韩昭花了一盏茶的功夫读完李映真写的话本,抚卷赞道:“李姐姐果真文笔了得,纵使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经姐姐妙笔润色,读来也是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啊。”
的确是写的太好了,要不是她知道自己前两天跟真姐姐说过这些事情,只怕以为是什么新故事呢。
李映真笑道:“引人入胜就最好了,大家才乐意听。我只怕有些细节写的还不对,还得清妹妹校阅一遍,好增减改删。”
那日她也只是简略记一记,怕有些情节记忆有误,两人又对着油灯,在稿纸上删删减减,修修改改了小半个时辰,有了最终的定稿。
“好了,等我把它修改完,就联系博远斋的掌柜的,让她交给说书先生们,”李映真估摸了下,“兴许一个月内就能传播开来。”
韩昭先前就见识过客栈里说书先生的口舌,对真姐姐推测的这个时间倒不做怀疑。
李映真整理着手中的书稿,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韩昭欲言又止,纠结了一番,还是轻声道:“清妹妹,去皇帝面前告御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知道吧?”
撰写故事的这两天,她想了很多。她可以帮清妹妹,助力她去到圣上面前。
可是这并不是一条万无一失的路啊,古往今来,忠臣良将,往往是以“文死谏,武死战”为标榜,说到底,还是昏君无能,皇帝偏信奸馋臣子,才会使臣良将只能以命相搏。
如今圣上登基不到两年,即使是明君,也未必会清理前朝冤案。
而清妹妹要告的是内阁大臣温阁老,这条路无疑更加艰辛重重。
“极有可能,你会遭遇不测,就算这样,你也要去吗?”她私心其实并不希望清妹妹拿着证据直接去面圣,这样太危险了。
韩昭的眼神在灯光下闪烁了几下。
她知道真姐姐的担忧,可她不得不这么做。
“我爹临死前,以性命相托,让我把册子交给陶伯伯,让他转交给圣上。”
“我可以不去,那样我能继续安全地苟活在这世上,可是我爹和我娘,还有府里的其他人,就要背负着叛国罪臣,畏罪自杀的骂名,冤魂继续不得安息,陶伯伯和陶姐姐也会在宁古塔的苦寒之地,不知待到什么时候。”
“我既答应了我爹,就要做到。从小我娘就跟我说,做人要信守承诺。”
韩昭的声音轻缓,却又透着一股坚定。
顿了下,她接着笑道:“我知道真姐姐你的担忧,可我也不一定会有事的,对吧?我爹和我娘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的。”
李映真见她心意已决,深吸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放心,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她现在当公主伴读,好歹也算个宫中女官,万一要真有什么事儿,自当竭尽全力,护清妹妹一个周全。
两人商议好,方打开房门。
莺儿端着个筐,从厨房出来,正巧见着要出门的两人,笑道:“李小姐,韩昭,吃烤番薯吗?刚出灶的。”
她把手里端着的蔑条平底小筐往上举了举,给两人看她刚烤好的番薯。
她自小在贺府长大,跟厨房的嫂子大娘们关系都很好,有的时候,厨房里做了一些小零嘴,例如烤栗子,烤番薯之类的,她也能淘到一份。
番薯这种东西价格便宜,烤起来也不费劲,往往是灶上熄火了,把番薯往还有余温的柴火灰烬堆里一放,煨上那么一段时间就熟了。
她前几日在街上买菜,好容易见到有卖番薯的,就买了几个。今日做完饭后,就势埋在了灶里。如今扒拉出来,烤得正好。
韩昭站在台阶上,往下看,只见莺儿端着的蔑筐上放着五六个烤得软软的番薯,冷风里,时不时送过来一阵阵暖暖的烤番薯香气,非常诱人。
她笑着应道:“吃,多谢莺儿了。”
又心里庆幸着,莺儿对她的态度可算正常了。
前两日不知怎么的,莺儿的目光老落在她身上,时不时的,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自己。
被莺儿盯得,她心里都有些发毛,还以为自己又做了什么惹到她的事。
还好今天就正常了,又像从前一样。
她转头又问道:“李姐姐吃吗?”
李映真看着筐里的烤番薯,似乎表皮外面隐隐还有一层灶里带出来的灰。
她自小家教严谨,极少吃外面摊上的东西。
仅有的那么几次,还是小的时候,和她们姐妹俩一块。
后来入了宫,陪公主吃饭,吃的又是御膳房里御厨们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
这种市井的零嘴,她倒是有些心动了,于是矜持地点点头。
“那一块来厅里吃吧。”莺儿见两人都点头了,欢快地端着筐往正房客厅去,还把贺兰君也叫上,“小姐,番薯烤好了,我们趁热吃吧。”
这样冷的冬夜,吃烤番薯就得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
一群人落了坐,莺儿想到在耳房刺绣的晓月,等她绣完过来,这番薯都得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我捡两个去给晓月,她又在刺绣呢。”莺儿上手,从筐里捡了两个番薯要送去耳房。
番薯还有些烫,拿在手里,烫得莺儿嘴里“斯哈斯哈”的,她撩起上衣下摆,兜着番薯往耳房去了。
刚才在院中看的不是很清楚,现下屋里被烛光照得亮堂堂的,就能看到这番薯烤得恰到好处。
外面一层皮烤的焦脆,露出里面金黄流着蜜汁的番薯肉来。
韩昭从筐里挑了一个个头适中的番薯,轻轻吹去番薯皮表面上残留的灰烬,用点力气掰开,把里面的番薯芯完全露出来,又往下撕掉一点皮,从筐里取了个小调羹,插/在番薯里,就手递给了贺兰君。
贺兰君接过,轻轻“嘶”了一声,似乎被烫到。
“烫到了吗?”韩昭忙问道,这个番薯她刚才拿在手里,并未觉得太烫。
贺兰君把烤番薯换了只手,甩了下另一只手,道:“没事儿,就是有些热。”
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韩昭见她的确没有被烫到,这才又从筐里挑了一只番薯,自己掰开来吃。
一旁的李映真有样学样,挑了个个头小的番薯,掰开,取了个勺子,挖了一勺冒着热气的番薯肉,正要往嘴里送,就见韩昭把插/好调羹的番薯送到了贺小姐手里。
而贺小姐也自然地接过,仿佛韩昭是她家仆人一样。
可后面两人的语气又亲密地不似主仆。
李映真心下有种奇怪的感觉,又想着,看来在外多年,清妹妹也有了自己的好朋友,倒该为她高兴。
她把一勺烤番薯送进嘴里,细细品尝,的确是软绵香甜。
温宅。
书房里,熏香火炉子里,银霜炭烧的正旺,暖香袭人,驱散冬夜的寒气。
温阁老在火炉前烤着火。
才十一月,温宅就已经供上了暖,到底是年纪大了,不比从前年轻时火力旺。
曾经不可一世如他,也不得不承认,人还是得服老。
他垂目听底下的人汇报。
待那人汇报完,他掀开眼皮,缓缓道:“前日送进宫的那个小玩意儿,小公主也不喜欢?”
底下的人躬着身子,恭恭敬敬道:“的确。听说温贵妃送去的时候,小公主倒是笑着的,瞧着是欢喜的,后来就撂桌子上,也让宫女收进库房去了。”
“行,知道了,下去吧,把小少爷找来。”温阁老的话迟缓而平稳,嗓音像平时常见的老人,却因着多年位高权重,让底下的人不觉不怒自威。
他低着头退出了书房。
不多时,温弘文进了书房。
他进入书房的第一感觉,就是有些热,不禁松了松衣领,凉快些,才给这位掌家多年的父亲大人行了个礼。
“我方才听宫里来的消息,说公主不喜欢你送的东西。”
深夜叫他前来,竟然是因为小公主不喜欢他送的礼物?温弘文觉得他爹真是小题大做!
以他父子俩的朝中地位,有必要对一个后宫中的小公主百般逢迎吗?
求娶公主是他爹的意愿,又不是他的意愿。他年轻气盛,自然喜欢那种温柔小意的貌美女子。
公主虽然生得姿色不俗,但毕竟是皇家子女,真要娶回来,少不得他得像孙子似的伺候公主。
然而父亲一直督促,没奈何,他前段时间搜罗了个极品红珊瑚,给公主当贺礼。
谁知公主竟然不喜欢,索性他直接寻了个街头常见的竹编兔子,三十文买一对,又送了进去。
如今公主还是不喜欢。
“贵的不喜欢,贱的也不喜欢,公主倒的确是难伺候。”他轻哼出声。
“要我说,父亲您就别打着娶个公主儿媳的心愿了,那皇室公主又尊贵在哪里?成日在后宫养尊处优,这天下重任,不还是父亲您和我担忧着吗?”
温阁老终于舍得从火炉子上转移目光,瞥了一眼年轻气盛的儿子,沉声道:“以后这样的话少说,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天下事自有皇上担着。你我为人臣子,为皇上尽忠职守,自是本分。”
年轻的时候他也像儿子一样,不知天高地厚,险些酿下大错,被人抓住把柄。
如今人老了,做事就图个谨慎,为了以后能功成身退。
皇上恩宠,虽似先前,但他总隐隐觉得不安定,求娶公主,也只是图个心安。
“公主那边,继续送,送到公主喜欢为止。”
这意思就是说,让温弘文一定要娶到公主。
见儿子仍旧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温阁老又缓缓道:“公主你若是不喜欢,娶回来,供着就是了。有合意的,外面寻个宅子养着就是。”
温弘文这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告退。
温阁老又专心地烤起火来。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今年的冬天怎么觉得格外冷些?
第63章 名声扬李侍郎寻人
近些时日,京城的酒楼茶馆的说书先生们,开始说起一个做花灯的工匠的故事。
说是在那江南富庶之地,有一个名叫安宁县的地方。
此地有一户姓韩的人家,祖上好几代靠做花灯谋生,到爷爷这一代,某日,竟然遇上微服私访的先皇到了江南地区。
先皇夜游,见他摊上卖的花灯甚是精美,连连夸赞。帝心甚悦,韩家的这位爷爷才知道自个竟遇上真龙天子了。
然而先皇当年微服私访,连地方官员都不知道,安宁县的人都以为这韩老头子说见到皇上是吹牛。
这老者气不过,立志培养孙子,接起韩家花灯的担子,重振韩家花灯的荣光。
可不正巧,逢着今岁公主寿辰,朝廷从各地征调花灯手艺人进京赶制花灯,为公主筹办一场千灯宴。
这韩老头子虽然是宝刀已老,但始终未忘记要向众人证明自家花灯无愧于皇上夸赞。
其孙子青出于蓝,花灯手艺精湛,更是画的一手好灯画,在花灯比赛中,力压敌手,神女飞天灯大放异彩,最终夺得这个名额,来到京城,为公主庆生。
“至于她到底能不能见到皇上,”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说书先生在台上抑扬顿挫,手舞足蹈地演绎着这个波澜曲折的故事。
台下的人听得聚精会神。
有些爱泡茶馆的更是高兴,可算换了个新故事,前些日子听奇女子陶云安的故事,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这个故事倒新奇,甚至有些人还蠢蠢欲动,想着既然这个工匠已经到了京城,要是有机会,倒可以找她做盏灯。
说书先生说了将近一个月,韩家灯匠的故事几乎满城皆知了。
这一个月里,韩昭只能等着。
她也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干,依旧是日常去永安府上工,十日一休。闲时,带贺兰君、莺儿、晓月几个人游览京城景色。
但其实也没出去几次,进入十一月之后,天就骤然冷了下来。
北风呼呼地刮着,外面枝干上的树叶都被吹秃了,街上光秃秃的,也没有什么好看。
渐渐地,连最爱热闹的莺儿也懒得上街,几人窝在家中,倒暖和。
前些日子,苏姨妈又接到了一封信,从安宁县寄过来的。
原来等家里的伙计回来了,二老才知道,女儿竟然直接留在了京城。
这一看,就是要在京城等着韩昭一块回来,是指定回不来过年了。
贺老爷和苏夫人又气又无奈,苏夫人也只好修书一封给妹妹,托妹妹照顾贺兰君。
苏姨妈看完信,心里暗道,外甥女千里追夫,胆子也忒大了。
又想着,果然是个主意大的,怪不得能把生意做好,畏手畏脚的可不是做生意的料。
现下贺兰君放在店里寄卖的绣件卖得都极好,供不应求。
她合计着,若是若是外甥女在京城开个店,指定生意红火呀。
开店这事,苏姨妈也和贺兰君商量过。
只是天太冷,贺兰君初来京城,倒有些不适应。况且开店要筹谋的事情太多了,要寻个位置合适的铺子,置办门头,店里装饰,甚至还得再招一些绣娘,如此种种,恐至少得几个月。
再来,安宁县那边的店铺也得看顾,贺兰君想着等来年春天开春了,再谋划或许更合适。
她来京城,最主要是看着韩昭平平安安,能让她安心,不再做噩梦。
等韩昭忙完给公主的寿宴,元宵节过了,不管她能不能见到皇帝,大概就都结束了。
那时,她再安心谋划自己的事儿也不迟。
苏姨妈把信看完又给了贺兰君。贺兰君自知自己做的也有不恰当之处,好言好语地央求姨妈替自己说些好话,又修书一封,给父母道歉,又劝慰一番,让姨妈带着一块寄回安宁县。
贺兰君也收到了莫掌柜寄过来的信,莫掌柜在信里说,让她放心,店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
新招的几个绣娘也都上手了,店里的绣娘们绣得越发熟练了,产量也比先前要增多。
她需要的绣件也已托商队带过去了,估摸着年前应当能到。如果要在京城开店,考虑到要增加人手的事情,还得等她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莫掌柜还在信中说了另外一件小事儿。
李家小姐李智前几日从外地回来了,提了一包裹的书,来店里说是给她的,莫掌柜说她不在,去京城了。
李智似乎不高兴了,又提着包裹,气冲冲地走了。
贺兰君读到这里,不禁轻笑出声,眼前仿佛出现李智每次被气炸毛,甩袖而走的样子。
又想到,那书是她之前随口说的,李智竟然信守承诺,真得从那么远的地方带了一大包书,倒难为她了。
贺兰君想,这次从京城回去前,也去万佛寺的集会上淘些稀罕东西送她吧。
韩昭看她对着从安宁县寄过来的信笑,好奇问道:“小姐,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贺兰君一本正经道:“好消息倒是没有,就是我爹娘听说我来京城寻你,不回家了,说等你回去,要打断你的腿。”
信里哪有这样的话,只不过是她胡诌的。
苏夫人怎么可能在信里说这样的话?韩昭不信。
即使真说了,她扬起一张无辜的笑脸:“小姐舍得吗?”
贺老爷和苏夫人若果真要打断她的腿,小姐一定会挡在她的面前的。
贺兰君睨了她一眼,看她那恃宠而骄的样子,轻哼了一声,没说话,继续看信。
韩昭见好就收,继续扒拉火盆中的炭。
京城比安宁县冷得多,屋里早早就备上了火盆,烧的是无烟炭,炭火烧尽后,留下白色的灰烬。
冬日几乎无雨,白日阳光充足,坐在临窗的榻上,照着太阳暖烘烘的,又放上一个烤火盆,屋内就温暖如春,完全隔绝外面的寒冷。
晓月也把绣筐挪到这边,在日光下刺绣,莺儿不知又从哪淘了个铁架子,架在火盆上,在架子上摆上了苞米、番薯,花生一些小零嘴,要不然,那炭火空着也是浪费。
出门在外,到底条件简陋,以前在家的时候,自有厨娘做精美的点心、汤羹,可她也不会做,只能委屈小姐,用这些小零嘴来打发时间。
贺兰君倒觉得没有什么,这样温馨简单的日子也挺好。
趁着日头阳光好的时候,她也会和晓月一块儿绣绣花,看看书,晚上的时候能见着韩昭平安回来,不再做噩梦,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就很好。
侍郎府,书房。
李映真在外面敲敲门,得到里面人的应允,方推开门走了进去。
李侍郎端坐太师椅上,面前摊着一本打开的书,书桌上一盏烛火明亮。
李侍郎一身深色氅衣,面容严肃,全然一副清修士大夫的模样。
书房里装饰简单,只有整架子的书,没有烧炭,也并不比外面暖和上多少。
李映真身上穿了件青缎披风,倒没觉得多冷,给父亲行了个礼。
李侍郎微微颔首,问道:“什么事?”
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可能不太对。但女儿特意来书房找自己,定是有事要商量。
李映真缓声道:“公主生日在即,我瞧着朝中许多大臣都送来了贺礼,不知父亲想好送什么礼物了吗?”
李侍郎目光微沉,低下眼皮,着实思虑了片刻。
公主及笄的生日确是件大事。送什么,他倒的确没有什么头绪。
女儿常伴公主左右,如今又特意来寻自己,想必是有什么想法,于是问道:“你有什么好提议吗?”
李映真笑道:“我近日听说,京城来了个灯匠,画得一手好灯画。而且这灯匠一家,忠心耿耿,上京来就是为着再见一次皇上。公主素来喜爱画画,且这灯匠如今就在永安府,父亲不如找来这个灯匠,做个花灯,献与公主。”
李侍郎为人严肃,闲着的时候并不逛酒楼茶馆,自然也不知道京城的说书先生又说了什么新奇故事,只疑惑问道:“哪个灯匠?什么故事?我竟不知道。”
李映真于是把经说书先生传播开来的,自己编的故事,又说与父亲一遍。
李侍郎听完沉默半晌,点评道:“倒是个忠心的。”
李映真笑道:“我说也是呢。所以才想着让父亲寻着人,做花灯送与公主。一来,讨公主欢心,二来,这故事皇上若是听了,指不定也会龙颜大悦呢。”
父亲为官多年,虽然从未出过纰漏,能力出众,但也一直没有升官。
李映真总觉得,与父亲从不讨好上级或许也有关系。
李侍郎听罢,点点头道:“行,我知道了。”
既没给出肯定的答案,也没给出否定的答案。
李映真只能行了个礼,告退。
隔日,永安府。
龚令史在小房间内坐着,不住地跺着脚。
值守的这间房,是背阴面,夏日的时候还算凉爽,等到了冬日的时候,坐班就跟坐牢似的。
他那微薄的收入,不足以支撑买炭在屋里烧。幸好有个小手炉可以暖暖手,下半身就只能靠跺脚取暖。
忽然,门口的棉隔帘被人揭了开,龚令史抬头一看,嚯,顶头上司!
龚令史忙放下手炉,站起了身,让座:“李侍郎,您怎么来了?”
李侍郎不知是一身正气,火气足,还是冻惯了,进这屋子也是看起来丝毫没有反应。
落座后,道:“你这儿有个叫韩昭的灯匠吗”
龚令史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
这人三天两头请假,他记得可清楚了。
李侍郎捋了下胡子,沉声道:“去把她叫过来,我有事找她。”
第64章 凛冬至几处习俗异
“大人稍等,下官这就去寻她过来。”顶头上司一发话,龚令史忙不迭地应声,掀开帘子,出门快步往后面去。
十月份的时候,趁着天气好,工匠们还可以在外面的院子里忙活的热火朝天,如今外面冷风呼呼刮着,大家都进了屋里做灯笼。
龚令史进来的时候,大部分工匠都埋头干活,有几个人抬眼见着了龚令史,停下手,点下头,打了个招呼。
大部分工匠都是老实巴交的手艺人,又不存在竞争关系,且龚令史自忖是个管永安府的小吏,平素也从不摆官架子,大家并不畏惧他。
龚令史找了一圈,才在角落见着韩昭。
宫里要做的花灯,每日也是有定数的。做完之后众人也还得准备各自的花灯。
韩昭又动了心思,想着不如把之前被烧的灯笼再复刻出来,猫在角落里,做着要用到的机关。
龚令史越过众人,终于来到韩昭面前,急切道:“韩昭,快跟我走,侍郎大人有事找你。”
韩昭手中刻刀一顿,抬起眼,看着一脸匆忙表情的令史,心道:终于来了,看来真姐姐的计划要奏效了。
两人一路疾走,很快到了值班房。
进了门,韩昭垂手静立。
“大人,这就是韩昭。”龚令史走到李侍郎旁边拱手道。
龚令史语气有些忐忑,永安府是工匠聚集之所,平常顶多会有些宫里的匠人来。
他还从未接待过像李侍郎这样级别的官员,不知道侍郎大人忽然来这永安府寻人,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侍郎轻轻抬眼,见着站在门口的韩昭,微微有些诧异。
寻常工匠多是五大三粗之人,可眼前这人,却是个灵秀的少年,瞧着可不像个干粗活的。
他又想起昨日女儿说的,这个灯匠以灯画见长。善画之人心思细腻,钟灵毓秀也说得过去了。
他心思微定,沉声问道:“你籍贯是哪里?”
韩昭答道:“安宁县。”
“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过完年就十七了。”
“家中父母是做什么的?”
“父母都不在了,家中只剩一个爷爷。我家好几代都是做花灯的。”
李侍郎微微颔首,的确和昨日女儿说的故事是对的上的。
又抬眼看向一旁的龚令使,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李侍郎查户籍似的问韩昭问题的时候,龚令史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候着,脑内拼命琢磨着李侍郎问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
冷不丁被问到,忙从桌子上翻出之前的登记册来,翻开好几页,终于找到韩昭的名字,一一对完,点头对李侍郎道:“是和登记的一样。”
李侍郎见他慌张的样子,道:“只是随口聊两句,你不必害怕*。”
龚令史连连点头称是,依旧拘谨地候在一旁。
韩昭在桌前站着,耐心等着李侍郎接下来的话。他来这必不可能只是随口闲聊两句。
果然,李侍郎道:“近日我听闻一则关于你的话本故事,听说在京城广为流传,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他对韩昭露出一个笑来,那笑容很浅,在那张向来严肃的脸上更是浅到几乎看不见,又缓缓道:“只是,我有些好奇,这故事是如何流传开来的呢?”
韩昭嗅到一股隐隐的威压。
她放缓了呼吸,笑道:“小人先前在“有客来”客栈住了一段时间,许是酒量差,一喝些酒,就爱跟那说书先生谈天说地,差些把自己祖宗十八代的故事都说了,可能说书先生也觉得,我这遭遇可能有人爱听,方写成了话本,说了起来。”
龚令史也在一旁作证,她的确住过“有客来”客栈,还是他推荐的。
李侍郎呵呵轻笑两声,未知可否,不知信没信。
龚令史一直悬着的心微微放松了下来,原来是为这事啊,听起来是好事,不是坏事,那就行。
李侍郎又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年轻人。
少年身姿挺拔,面容清秀。若不是穿了身粗布衣裳,倒是一副饱读诗书的书生模样。
所以,这人是怎么搭上自己女儿?
让女儿为她谋划,又是让说书先生传播她的故事,又是让他这老父亲选她的花灯献给公主。
难不成,就为了圆她一个见皇上的心愿?
女儿究竟什么时候认识的这号人?
李侍郎盯着韩昭微微眯了下眼睛,思索着。
昨日女儿的说辞,他一听就知道有猫腻。
今日一查,果然那个故事又是博远斋供的稿,和先前陶家孙女的故事套路如出一辙。
只不过,先前女儿帮陶家的孙女儿,他还可以理解,毕竟两人从小姐妹情深。
可对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来自遥远的外乡,他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联。
“带我去看看你做的花灯吧。”他道。
龚令史又忙在前面带路,带这位上司去后面的灯房。
“大人,这就是韩昭做的花灯。”龚令史提起已经完工的一盏宫灯给李侍郎看。
宫里要做的花灯有很多种样式,知道韩昭画的一手好画后,宫里的匠人师傅就让她专做宫灯这一种样式。
宫灯的骨架按照模子一套下来也不是难事,就是最后往灯壁上画图样,却并不是每一个匠人都有这本事。
李侍郎的目光落在了灯上,又仔细看了一眼上面的画。
只是常见的梅兰菊竹,或是一些富贵堂皇的花团锦簇之作,但细看下来,笔墨之处的确见些真功夫。
“你要献给公主的花灯做的怎么样?”李侍郎问道。
韩昭指了指脚边刚起了个头,连花灯骨架还未扎起来的零碎部件道:“小人正在做呢,想着要给公主做一个精巧的花灯,定是要费些功夫的。”
李侍郎道:“那是自然。”
他目光扫了一圈,又道:“接着做吧。”
说罢转身出了灯房,龚令史虽然觉得这对话没头没尾的,还是忙跟了上去,试探着问道:“大人,您找这韩昭是?”
李侍郎微微一笑,道:“也没什么事儿,不过偶然听了一故事,兴致所至,你忙吧。”
龚令史懦懦点头,毕恭毕敬地送走了自己的上司。
回头一想还是感到莫名其妙,又揣着手炉坐了下来,走了这么一大遭,身上倒是不冷了。
李侍郎走后,韩昭有些心不在焉。
多年未见,真姐姐的父亲还和先前一样。小的时候,她去找真姐姐玩,最怕的就是遇见李侍郎。
那时她还是个淘气的孩子,自然怕严肃的大人,总是板着一张脸。
如今再见,他依旧肃着一张冷脸,似是没什么变化。
她又仔细一回想,人终究还是老了一些,眼角眉头还是添上了几丝皱纹,岁月的风霜还是在脸上留下了痕迹。
李侍郎会举荐她吗?看他方才的态度,韩昭忽然有些不确定。
冬日天黑得早,等韩昭从永安府回到小院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
厨房里,传来一阵阵的欢声笑语,格外的热闹。
她转身关门,走到院中,莺儿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就今天这饺子呀,我一顿能吃十八个。”
韩昭探头,问:“今天吃饺子呀?”
晓月系了个围裙,抬头笑呵呵道:“今日是冬至,京城这边好像都吃饺子,我们也入乡随俗,包了些饺子。”
她正把桌子上包好的饺子一个个地拾进箩筐里。
莺儿在灶前烧着火,对韩昭道:“马上就可以吃了,你先洗手等着哈。”
安宁县冬至习俗是吃汤圆,离京多年,韩昭竟然忘了,京城这边在冬至这日家家户户是要吃饺子的。
厨房里白色的水雾蒸腾,弥漫整间房,一个个饱满的大饺子下了锅,果然过了一会儿就煮好了。
莺儿端着煮好的饺子和汤圆去了吃饭的厅里,那里暖和些。
冬至后就正式进入了寒冬。三个从南方过来的姑娘方才意识到,她们现在所经历的寒冷还只是个开端,带过来的衣服自然不足以支撑度过京城的冬日。
幸而苏姨妈就是做布料生意的,做衣服倒也便宜。
于是三人又做了几身冬日的过冬衣物。
虽然韩昭上京前就已经在安宁县做好了,贺兰君还是也给她做了几件。
如今贺兰君身上就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坎肩背心,这近一个月来。窝在家中不怎么走动,脸上从前瘦削的线条都圆润了些。
韩昭给贺兰君盛了几颗汤圆,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姐,你现在也好像一颗汤圆,看起来白白软软,弹弹的。”
贺兰君斜了她一眼,这是不是拐着弯说她圆了?
她摸了摸脸,好像是有些,看来以后莺儿做的零嘴还是得少吃些。
侍郎府。
厨娘在冬至这一日,除了按照京城习俗,包了饺子,还做了一锅羊肉汤。
李侍郎不是京城本地人,在他老家,冬至这一日是要吃羊肉汤的。
虽然李侍郎来京多年,但仍保留着这个习俗。府里众人吃饺子,他也跟着吃些,再加一碗羊肉汤。
李家饭桌上向来少言少语。
李映真默不作声地吃完几颗饺子,抬眼看向对面低头无声喝羊肉汤的父亲,想了想,还是出声问道:“父亲,要送公主的生日礼物,您想好了吗?”
公主生日在正月,现下都冬至了,留给她和韩昭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了,她有些着急。
李侍郎面不改色,如常吃完筷子夹过来的羊肉,咽下肚后才道:“我已想好送公主什么礼物了,昨日你说公主喜欢画画,我恰巧有一副名家青阳山人的藏画,倒是可以送给公主。”
李映真顾不得礼仪,追问道:“只送这个?”她昨日的故事是白讲了吗?
李侍郎抬头,盯着女儿,目光如炬,“你还想我送什么?”
第65章 睹亲密映真心怪异
此话一出,李映真就猜出父亲已经或多或少知道自己的计划了。
李侍郎放下筷子,对女儿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自小聪颖,连学堂夫子都夸赞你。但朝堂之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咱们一家子不求大富大贵,加官进爵,能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就足矣。不要想着用些小花招来讨好皇上。”
他去了永安府一趟,暂时未看出那少年的破绽。
或许真的只是女儿为他筹谋,想出个别出心裁的礼物来?
但万事求稳即可,他不想出这个风头。
看女儿沉默地低着头,李侍郎缓和了下脸色,方才缓缓道:“至于陶御史的事,你也别再插手了,他也不是不可能回来。”
作为一个不拉党结营的中立派,任何一方的风吹草动,他都得关注到。
夹缝生存,更得万分注意。
温阁老这一派把人拉下马了,那另一派自然也会卯足力气,想把人再捞回来。
他自然不想女儿掺和其中,但话也不能说的太明白。
“女儿知道了。”李映真点头应道,心里对父亲的话却也没有尽信。
这个计划不通,看来还得及早找清妹妹另谋它策。
隔日,刚从皇宫出来,李映真就直奔贺兰君的小院子。
韩昭在永乐府,还未回来。贺兰君把她迎进上房,在内室临窗的榻上坐着。
屋外的天,瞧着阴沉得很,空气里冷得要滴水成冰。
厚棉布门帘隔着室外寒冷,火盆内炭火正旺,屋内倒是暖和。
这段时间,李映真来这小院好几次,贺兰君渐渐地也和她熟了起来。
但到底也只是见过几次面的交情,虽然两人都是和和气气的人,寒暄几句后,话题渐渐地都围绕起韩昭聊起。
毕竟两人唯一的交集就是清妹妹——韩昭。
李映真说起清妹妹上学堂时的趣事儿,说她的书上空着的右下角被清妹妹画了连环画,那小人画的活灵活现。
贺兰君听得津津有味。
李映真也好奇清妹妹在安宁县的生活。
只听清妹妹自己说了,倒还未从她人口中了解过,她在那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更好奇清妹妹是怎么和贺兰君认识的。
这个问题一出,贺兰君回想起两人初见的那个上元节,不禁轻笑出声。
当时,她对韩昭印象可不好呢,莺儿还骂她是个登徒子,得亏后来还有机会再见。
她笑得眉眼弯弯,道:“她呀,当时那张嘴说话可真让人生气啊……”
她刚开了个头,院子里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贺兰君的目光瞬间望向窗外,欣喜道:“是韩昭回来了。”
话音刚落,厚实的棉门帘被推开。
韩昭进了室内,抖了抖身上落的雪花,一脸兴奋道:“小姐,外面下雪了,还挺大呢。”
贺兰君已经下了榻,走到韩昭面前替她掸了掸肩上,头上落下的雪花,“什么时候下的雪呀?冷不冷呀?”
李小姐来的时候,还没下呢。
韩昭身上的雪已经被抖落完了,还是作势掸了掸,笑的一脸得意:“我这是小姐给做的新袄子,一点也不冷啊。”
又道:“这雪也就刚下的样子吧,地上还没积起来雪,要是下一夜的话,等明早那雪就得有被子那么厚了,到时候我给你堆个雪人啊。”
安宁县可见不着这么大的雪,在那儿住这么多年,很少有大到能堆雪人的雪。
贺兰君摸摸她的手,的确是暖的,笑道:“行,那我明早就等着。”
放下手,又向内室扬了扬头,道:“李小姐来了。”
韩昭这才往内室的榻上看,见着李映真,欣喜道:“真姐姐,你来了。”
李映真含笑点了个头,拿起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口,茶是进门的时候莺儿端上来的,现在还是热的。
太奇怪了,方才见清妹妹和贺家小姐在门口互动,之前那种诡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得喝口水冷静一下。
“你们先聊,我去厨房看一看。”贺兰君很识趣地把房间留给两人密谈。
也快到饭点了,晓月和莺儿在厨房里忙活着晚饭。
韩昭帮她掀开厚重的棉花帘子,这才落座李映真对面,也就是方才贺兰君坐着的地方,问道:“真姐姐,是有什么变故吗?”
李映真压下心头的怪异情绪,正色道:“之前和你商议的计划,看来没有奏效,我父亲不同意选你的花灯送给皇上,做公主贺礼。”
韩昭默然,从昨日李侍郎的表情看,她就隐隐猜到了这个结果,此时听到倒也没有太大诧异,只是还是略微有些失望。
李映真又道:“既然父亲不送,如今就剩一种办法,我直接把你的花灯送与公主,我们曲线救国,徐徐图之,或许也有见到皇上的一天。”
“或者你把你的证据交于我,我想办法帮你送给皇上。”
她日日在皇宫当差,见到皇上的机会怎么也比清妹妹这一介草民大。
韩昭断然拒绝:“真姐姐,此事风险甚大,你能在幕后帮我,我已感激不尽,怎么好让你直接出面。”
她的证据呈上去,如若皇上真有心肃清奸臣,必会使朝野震动。
若未能成功,事情败露,恐怕也会像当年一样,惨遭毒手。
这个风险她自己担着就行,不必再牵连其她人。
李映真也实在没有好办法了,只希望这曲线救国的方法能有用。
“那你就做一盏花灯,我作为贺礼送给公主。公主不喜欢那些奇巧玩意儿,倒是喜欢画画。你的画我也见过,公主若是能见到,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韩昭也觉得这个办法可以一试,“那公主喜欢什么样的画?”打定主意,她要先搞清楚公主的喜好。
沉思了一会儿,李映真道:“公主平日作画,倒是不拘什么题材,花鸟虫鱼,山川河流都会画,你就画你擅长的好了。”
她眉头微皱,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我之前倒见公主常看一册话本,说的是一个女将军的故事,公主赞赏有加,清妹妹不如画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于灯上,或许能更吸引公主。”
韩昭点点头,默默记下在心中。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眼见天色深了,李映真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
这会儿都饭点了,厨房里的香气隐隐可闻,哪有这个点儿送客的道理。
韩昭拉着李映真的手,笑道:“真姐姐不如留下一块吃吧,哪有饭点走人的呢?”
李映真摇摇头笑道:“没有派人回去说明,家中定还在等着呢。下次有机会,请你和贺小姐一块吃饭。”
韩昭想到真姐姐家里冷着一张脸的李侍郎,也说不出挽留的话了,这不回家的确是不好,于是起身要送李映真出门。
掀开门帘,正巧,贺兰君在门口要进来。
“这是要走吗?马上就可以吃饭了,不留李小姐一块儿吗?”见李映真斗篷都披上身了,贺兰君不禁问道。
韩昭手里提着灯笼,答道:“真姐姐家规严,这次就不能留了。等下次我们找机会一块吃饭。我先送真姐姐出门去。”
“我和你一块儿。”贺兰君也不进去了,一副要和韩昭一块儿冒雪送人的架势。
此时,雪已经下得比先前要大了,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扬扬地落下来,地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小姐,外面冷,我自己送就可以了,你先进去吧,”韩昭说着掀起了门帘,示意贺兰君先进去,又对她道:“没事,我不怕黑,你先进去啊。”
贺兰君只好进去了,帘子还没放下,她就又折过身子,探出头来道:“你等一下,我给你们找把伞。”
两人出门,手里都没有拿把伞。
韩昭想说这点雪算什么,她小时候,这样大的雪是从来不打伞的。
不像江南的地方,下点盐粒似的雪,刚沾身上就化了。
况且真姐姐穿着带帽子的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更不怕雪。
可还是在檐下等了一会儿,拿过贺兰君递过来的伞,笑道:“谢谢小姐。”
这才出门,送李映真去停马车的地方。
韩昭提着灯笼,李映真就接过伞撑起来。
无人踏足的雪地里留下两排脚印,又很快落上新的雪花。
李映真撑着贺兰君递过来的伞,犹豫半天,欲言又止:“你”
她想说:“你和贺小姐看起来关系极好。”
好到看起来有些奇怪。可她又疑心,是不是自己的缘故。
分别八年的朋友,有了更好的朋友,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像云姐姐的来信,也说在宁古塔和教她骑射的将军夫人家的小姑娘成了好朋友。
许是没有见到真人,所以才没有眼前的这怪异之感?
“我怎么了?”韩昭偏过头问道,一脸无辜。
李映真摇摇头,把话又咽回肚里,才道:“贺小姐看起来,人很好。”
“那是自然。”她家小姐自然是极好的人。韩昭笑的一脸与有荣焉,仿佛李映真夸的是她。
刚把话吞回肚里的李映真:“……”
*
重新谋定计划后,韩昭在永安府就做完份内的宫灯之后,就开始琢磨着给公主做的花灯。
如今献灯可能行不通,她琢磨着,之前被烧毁的那盏能动的嫦娥花灯倒也可以再做一个出来,到时在千灯宴上,保不准能吸引皇上的目光。
公主生辰在正月,赶赶工,时间也是来得及的。
她正沉浸在思绪里,琢磨着怎么安排这两个花灯。
龚令史又急匆匆地来寻她:“韩昭,快跟我来,又有人找你!”
“谁来找我?”韩昭闻言,疑惑地挑挑眉,“又是李侍郎?”
难道李侍郎被真姐姐劝说,回心转意了?
龚令史脸上不知是喜悦还是恐慌的表情,话说得飞快:“比李侍郎官还大,是温大人找你,快跟我走!”
第66章 温大人讨巧助圆愿
韩昭瞳孔一震,脱口而出:“温阁老?”
龚令史吓得摆摆手,“哪能是温阁老?是温阁老的儿子——工部尚书温大人。”
他还好心给韩昭解释,生怕她不懂,道:“咱们整个工部啊,就归温弘文温大人管。”又催促道:“如今他派人来寻你,八成也是听了你那故事来的,你快些跟我走吧。”
经过上次李侍郎那一遭,龚令史有了经验。
他昨儿也慕名去听了,说书先生说得的确不赖。别看这个少年只是做个灯,那背后的故事可曲折离奇,又激动人心,他都听的直喝彩。
能吸引来一位大人,就能吸引来第二位大人,也不知这趟差事办完,他能不能沾点儿光。
龚令史心内乱想着。
韩昭脑内也思绪纷飞,不知温家的人忽然来寻自己,究竟是听了那故事,还是忽然发现了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工具,跟着龚令史,快步往值班室去。
背阴面的值班室,一室凉寒,王群在屋里不停地踱步。
天冷,他也不乐意在外面逗留,但是能为少爷办事,是他的荣幸。
更何况,细究起来,这趟差事也算是他自己求来的。
那日被卖肉的拿刀威胁后,他自是哭哭啼啼地去向干爹卖惨,想着让干爹给他主持公道,找人给那兄弟俩一个教训。
可谁知,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干爹,竟反而训斥了他,让他少打着自己的名号在外头胡作非为,惹祸上身,抹黑温家的名号。
如今府里一个两个都烦着呢,万事须得低调才好。
他一听干爹话里的烦闷,当即擦干了硬挤出来的两滴眼泪,贴心地问道:“干爹最近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儿子虽不才,也想为干爹解一二烦恼。”
管家为温府操劳半生,无儿无女,能认王群当干儿子,就是看重他会看人眼色,惯会来事,于是就把温弘文交待给他办的,搜寻各色奇巧玩意儿送公主以讨欢心说给王群听。
王群一听,乐了,“干爹,送礼物这个事,儿子在行呀,况且,您和府里的大人们,成日家忙些大事,这种小事让你们操劳,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就交给儿子吧。”
管家一听,也在理,他也正愁呢,就把这事交给了王群。
王群走街串巷,又问了几个相好的,送些什么给女孩家做生日礼物,倒真的搜罗了一大筐。
管家挑挑拣拣,送了几样给温弘文,温弘文又托贵妃娘娘送到公主那,但依旧也是被打入库房。
这日他在茶馆闲坐,就听说书先生说的灯匠做神女花灯的故事,眼前一亮。
十几岁的小姑娘,可不正是喜欢花灯的年纪。这还是一盏会飞的神女灯!
他心下就有了个主意,可是这灯匠在永安府,隶属于朝廷的部门,他可没有权利去找。
于是就托干爹转达给了温大人。温弘文听完之后,倒是对这个故事感兴趣了。
先不说送花灯给公主,她喜不喜欢,单说这个工匠的故事,若是说给皇帝听,岂不是一个很好的表忠心的机会。
自从新皇登基之后,父亲一直觉得不安稳,要他说,自从大哥前几年死后,老爷子似乎一下苍老了十几岁,这心境比从前,是大大不如。
王群正是拿了温弘文的牌子来这永安府提人。
龚令史把人带到,恭恭敬敬地对王群道:“大人,这就是您要找的韩昭。”
这声大人听的王群很是受用。
虽然他王群只不过是街上的一个混混,但运气好啊,认了温府管家做干爹,给温大人办事,连这朝廷的官吏也得弯腰喊自己一声“大人”。
这感觉爽啊!
王群挺了挺腰板,道:“辛苦你了。”又对韩昭一抬下巴,道:“跟我走吧。”
韩昭进了房间,见到王群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是那日在猪肉摊前,被吓得落荒而逃的恶霸。
如今见他狐假虎威的姿态,韩昭没动,沉声问道:“不知找我是何事?”
王群一笑,嗓音尖利,“自然是好事,温大人找你做灯给公主呢,跟我走吧。”
说着动身往门口走。
韩昭立在原地,神色莫测。心里想着温家的人找她是真要做灯?还是另有阴谋?
不容她多想,王群见韩昭不动,又催促了,“怎么还不走?”
韩昭一咬牙,即使是陷阱,她现在也不得不去了。
温宅里。
温弘文坐在上位,悠哉悠哉地端起沏的上好热茶,揭开茶盖,浅饮一口。
王群在一旁,弓着腰满脸堆笑,“大人,这就是小人跟您说的那个灯匠,我刚从永安府领回来。”
温宏文放下杯盖,点点头,“行,下去领赏吧。”
王群方千恩万谢地退出去了。
韩昭垂首静立花厅中间,方才进门的时候,她就瞟了一眼坐在上位的人。
男子看起来很年轻,不是温阁老,想必就是龚令史说的温阁老的儿子温弘文。
温弘文未发一言,她只能垂眸,静观其变。
“砰”茶盏被放下,在硬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尔后是从上位传来的年轻男子声音:“听说,你爷爷曾经遇见过微服私访的先皇。”
“回大人,是的。”韩昭回道。
这个小灯匠倒是个不卑不亢的,看起来很冷静,温弘文见多了遇着他,就慌得不会说话的小官小吏,见韩昭如此,到多看了她一眼。
“找你来不为别的,就是让你做盏灯,送给公主。”
果真是做灯,韩昭松了一口气。
又装作不解问道:“小人进京本就是为公主庆生,做灯而来,不知大人又为何特意寻小人来。”
温弘文笑了,到底只是个工匠,见识还是浅啊。
他道:“你也知道朝廷招你们这些工匠来,是为了给公主生日办一场千灯宴。这么多工匠,做上千盏灯,皇上和公主,又怎么会主意到你做的是哪盏呢?”
“本官也是念你家几代一片忠心,正如我和父亲一样,所以才想着圆你这个心愿,让你的灯能送到圣上面前。”
韩昭低着头,眼眸微闪,心内却嗤之以鼻。
温弘文这话,说是要圆她心愿,却不过是借她韩家爷孙的故事,向皇帝表明温家父子俩的忠心,的确是好一手阿谀奉承。
她扬起笑脸,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多谢大人,如果真能见到皇上,小人和爷爷都将感谢大人的大恩大德。”
“只是不知公主喜欢什么样式的花灯,小人好斟酌着去做。”
温弘文垂眸,思索不过片刻,道:“公主既是皇室子女,做这灯就应该富丽堂皇些,以示皇恩浩荡,圣上仁慈。”
公主喜欢什么他倒不在意,只要这灯能让皇上开心,那才是重要的。
韩昭点头称是,正要告退的时候,忽然花厅外的下人通报一声:“老爷回来了。”
韩昭浑身一僵。
温阁老?温俭仁?她终于要见到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了!
温阁老迈步进了花厅,坐在上位的温弘文站了起来,给父亲让座。
韩昭也应退到一旁,此时心绪激荡,却呆立原地,直视落座的温阁老。
那是个两鬓有些花白的老人,面上甚至看不出一丝凶神恶煞。
就是这个人杀了自己全家?韩昭握紧了拳头,尽力抑制自己心中的愤恨。
“父亲。”温弘文行了一礼。
“嗯。”温阁老点点头,又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韩昭,问道:“她是谁?”
瞧着没见过。
韩昭这才低下头。
温弘文道:“这是管家找过来的一个灯匠,如今在工部管辖的永安府下做工。父亲您之前不是说,让我给公主送她喜欢的礼物吗?这工匠的花灯据说极是好看,做的神女花灯还能飞。”
他又把王群跟他说的故事,捡重要的说给温阁老听,最后笑道:“这一家爷孙俩,岂不就像父亲您和我一样,一直追随皇上吗?”
温阁老听完,沉默半晌,倒是理解了儿子的意思,这哪是给公主送礼,分明是给皇上送,点点头,道:“也行,送吧。”
没有皇帝不爱听臣子表忠心的。
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韩昭,瞧着倒是个聪明的,问到:“叫什么名字?”
温弘文一时语塞,压根没记住韩昭的名字。
韩昭压住情绪,拱手道:“小人名叫韩昭。”
温阁老微微抬了抬眼皮,一般工匠因为出身贫苦,没读过书,名字大多如二牛,铁柱之流,这“韩昭”听起来倒不像一个工匠的名字,又问道:“哪个“昭”?”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含冤昭雪的昭。”
不受控制的话脱口而出,她应当控制自己,可面对这个杀害她全家的凶手,她实在做不到!
八岁时她给自己取这名字,就是为了提醒自己要为家人洗刷冤屈。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她只能咬牙忍着。
少年眉眼俊秀,又带着一股英气,目光如炬。
温阁老恍惚,总觉得在哪见过她似的,半晌才赞道:“好名字。”
又问道:“你籍贯是哪里?”
莫不是故人之后?
韩昭低下头,掩下异样目光,回道:“安宁县。”
“安宁县?”温阁老呢喃一声,“安宁县的刁为民前段时间是不是送了一盏灯过来?就是你说的那盏神女灯?”
原来那盏灯没有被送给皇上,而是到了温阁老这,看来,刁县令也是温阁老这一派的人,韩昭在心里默默思量。
温弘文又把管家叫来,管家记得清楚,“老爷记得没错,前阵子用船送过来的,就在库房放着呢,老爷如今要看吗?小的这就拿出来。”
温阁老摆了摆手,有些乏了,他如今这把年纪,对送上来的什么稀奇玩意也没了兴致,山珍海味也不如家常小菜吃着舒心。
温弘文见父亲有些疲惫,挥挥手对韩昭道:“你先下去吧。”
又道:“灯做出来派人跟我说声。”
韩昭沉声应道:“是。”
又抬眸深深盯了眼面前的温家父子俩,方告退。
第67章 辨酸甜亲尝糖葫芦
从温宅出来,已是下午。
此时回永安府,到那儿也差不多到下工时辰,龚令史也未规定必须要回去。
韩昭回望一眼温府大门紧闭的高门宅院,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方提步往家回。
回到小院的时候,天色还亮着,太阳还挂在西边的天空上。
听到动静,莺儿来开门,见是韩昭,还有些诧异,“今日怎么那么早就回来?”
往日差不多得等天黑了,她才能回来呢。
“今日那边有事,早放了人。”韩昭随口找了个说辞,又把手上拎着的一串糖葫芦递给莺儿。
回来的路上,恰好见到路边有卖糖葫芦的。
前几日下完雪,路上的积雪仍有残留,灰砖白雪间,红彤彤的糖葫芦就格外地招眼。
天冷,卖糖葫芦的大爷手揣在袖子里,扛着扎糖葫芦的草垛子沿街叫卖,吆喝声在干冷的空气里悠远传开:“糖葫芦呦,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呦”
韩昭一路心思重重,糖葫芦从身边过去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这几日小姐饭吃的少了,许是没有胃口,买些酸酸甜甜的山楂球开开胃倒也好。
她叫住卖糖葫芦的,给家里三个人各买了一串。
莺儿接过糖葫芦,欢喜起来,上次在万佛寺吃过糖画后,她就心念上甜甜的小吃,可后来上街买菜,愣是一次没见过。
这冰糖葫芦红山楂外面裹着一层脆脆的糖浆,一看就酸甜可口。
她乐得一句“谢谢姑爷”又差点脱口而出,幸好开口前想到韩昭是女子,生生忍住了。
只脆声道:“谢谢!”
到了内室,韩昭又把剩下的两串分给贺兰君和晓月。
晓月本坐在榻上绣着花,接过糖葫芦,笑着道谢完,识趣给韩昭让座,和莺儿凑一块儿,坐在火炉前的小凳子上吃糖葫芦。
“怎么就买了三串,你怎么不吃呢?”贺兰君看她手里空了,问*道。
韩昭在贺兰君对面落座,笑道:“这糖葫芦,我小时候都吃腻了,如今不想吃了。”
其实是心情不好,没有胃口吃。
莺儿最近买的,做的小零嘴,贺兰君已经有意少吃了,可这是韩昭带回来的,她怎么也得尝尝。
贺兰君咬下一颗冰糖葫芦,舌尖先尝到的是外层裹着的冰糖,甜丝丝,脆脆的,然后是合着里面山楂的酸甜的味道,让人满口生津。
韩昭托着腮,看着对面的贺兰君吃糖葫芦。
贺小姐仪态是极好的,即使是吃糖葫芦这种小零嘴儿,看起来也是端庄秀气的。
真好看,韩昭在心内感叹,又想到不久后,若果真能见到皇上,到时生死难料,心内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贺兰君品尝这手里的糖葫芦,余光瞥见对面的韩昭,虽然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但那笑未达眼底,不知道为何,她觉得韩昭看起来莫名有些愁绪。
她垂下眼眸,小声跟韩昭抱怨:“这个山楂好酸呀。”
“是吗?我之前吃过的都挺甜的呀。”韩昭被这声抱怨拉回思绪,放下手,看向贺兰君手里那串糖葫芦。
买的时候,那小贩还跟她保证包甜,没想到她也有被骗走眼的一天。
“不信,你过来尝尝啊。”贺兰君微微皱眉,举起手中的糖葫芦对她道。
那糖葫芦距韩昭还有些距离,她只得起了身,到贺兰君面前,低下头,凑到糖葫芦上。
张开嘴,正要咬,贺兰君忽然把手往回一缩,那糖葫芦就又离远了。
韩昭抬眼看她,贺兰君眼里笑意盈盈。
贺小姐也会逗人了。韩昭一挑眉,遂顺了她心意,追着那糖葫芦而去。
嘴刚咬上一个糖葫芦,忽然脸颊上就印上一双柔软的唇。贺兰君低头,在她脸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这下就甜了。”贺兰君在韩昭耳边小声道,声音里带着轻轻的笑意。
韩昭顿了一下,牙咬着糖葫芦,用了点儿力气,从签子上咬掉一颗糖葫芦。
的确是甜。
她抬起头,盯着贺兰君带笑的眼睛,缓慢地把糖葫芦含在嘴里,一点点咬碎。
柔软的口腔里,一时酸的,甜的,软的,硬的混着,她牢牢锁着贺兰君的目光,喉头微动,吞咽下去。
又伸出柔软而红润的舌尖,轻轻舔去嘴唇上沾上的些许红色的糖浆。
贺兰君方才还笑着,此刻已面红耳赤,明明只是吃个糖葫芦,她却被韩昭盯的身上冒出来些热意,心头小鹿乱撞。
忽然就有些渴。
韩昭低下头,凑到贺兰君耳边,小声道:“小姐,房里还有人呢。”
说罢转身落座贺兰君对面,露出后面坐在火盆前的两个丫头来。
晓月和莺儿自然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但此刻恨不得自己是聋子,是瞎子。
方才小姐说糖葫芦酸时,莺儿还想转身告诉小姐,她这个是甜的呢。
幸好还未开口,就被晓月捂住嘴了。
此刻两人像两只鹌鹑似的,背对着榻上两人,缩在火盆前,默不作声地吃着不知是酸还是甜的糖葫芦。
贺兰君方才就是想逗逗韩昭,让她开心下。
这下好了,她倒是心情好了,自己闹了个大红脸,她瞟了一眼笑得狡黠的韩昭,佯装镇静,拿起糖葫芦继续吃。
真可爱呀,韩昭托腮觉得心情都好了。
要是能日日见,就更好了。
静默片刻,韩昭从榻上起身。
“晚饭不用等我了,你们先吃。”
贺兰君忙问道:“你要去哪?”
“我去找一趟真姐姐。”
事情有变,时日不多,还是得尽快找真姐姐商量。
她现在去侍郎府也不合适,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博远斋。
真姐姐应当还在宫里,找博远斋的掌柜联络,或许更合适。
到了博远斋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店里也没有什么客人,掌柜的在书架前整理被翻乱的书籍。
转身,看见店里冷不丁的进来个人,倒吓了一跳,而后才冷静问道:“公子要买什么?”
韩昭抱歉地笑笑,道:“掌柜的,在下韩昭,还想麻烦掌柜的,帮我找下李映真李小姐,我有要事和她商量。”
掌柜的细细一打量,这人之前来过,行为有些异常。
不久后小姐就交给她一册话本,让她去找说书先生散播开来。
书中的主角就是她?
“你先坐着,我这就打发人去找小姐。”掌柜的不敢慢待小姐的朋友,把韩昭带到里面的一个隔间,又打发了一个店里的伙计去侍郎府等小姐。
李映真连家门还没进,就被候在府外的伙计给拦住了,说是有个叫韩昭的找小姐。
从前几次都是她去小院找韩昭,如今韩昭来寻自己,必然是有要事商量,她不敢迟疑,吩咐车夫调转车头,就去了博远斋。
掌柜的如常闭了店。李映真赶到店里的时候,天色已黑。
进了隔间,立马问道:“清妹妹,听说你找我?”
韩昭给匆匆赶来的李映真倒了杯茶,才道:“真姐姐,我能见到皇上了。”
“真的?”李映真眼前一亮,为韩昭感到高兴,又不禁问道:“怎么回事?快跟我说说。”
韩昭缓缓道:“今日温尚书到永安府找我,命我给公主做盏灯,要圆我见皇上的梦。”
李映真脸上的笑容定住,慢慢冷下来,“怎么是温家人?此事听起来蹊跷。会不会是个陷进?”
“我起初也是真姐姐这样的想法。可后来听温弘文的意思,是要借我韩家爷孙想见皇上的故事,来表温家父子的忠心。应当不是个陷阱,只是巧合。”韩昭道。
李斯沉思道:“如此,倒也符合温党一派的做法。听说先皇在时,他们就惯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若真是如此,能助清妹妹一臂之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是一件快事。”
韩昭轻轻吐了一口气,来到京城这么长时间,终于有可以见到皇上的机会了。
李映真也松了一口气,又叮嘱道:“此事还得谨慎,清妹妹万万要小心。”
在温党眼皮子底下告御状,她更怕清妹妹有个不测。
韩昭笑笑,道:“真姐姐放心,这一点我自会注意,只是我还有一点放心不下。”
李映真问道:“是什么?清妹妹放心跟我说,我能帮上一定帮。”
韩昭垂眸,道:“若我万一有个不测”
就如先前很多次设想的那样,这不是一条必胜的道路,她已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只是还有一点放心不下。
李映真打断她的话,“清妹妹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你一定会没事的。”
韩昭笑道:“我一定努力让自己平安归来,可是我万一真有不测,也得早做准备,”
她顿了下,“若我回不来,还请真姐姐帮我照顾好贺小姐。”
她在这世上能托付的人没有几个,想来想去,这事儿只能找真姐姐。
这话竟似临终托孤,李映真眉头一跳,心内怪异,犹疑着问道:“你和贺小姐”
“上京前,我答应贺小姐,若是能平安回到安宁县的话,我会娶她。”小小的隔间内,韩昭的话轻声而坚定。
李映真倒吸一口凉气,从前那些诡异的感觉,在此刻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怪不得。
怪不得贺小姐会这么帮助清妹妹。怪不得两人这么亲密。
可是想到在她流落她乡,艰难度日的时候,还有一个贺小姐帮着她,念着她,清妹妹不是孤苦一个人。
那点震惊又缓缓地变成了一种欣慰。
“真姐姐先前没问,我也就没有特意说。”见李映真一脸震惊,韩昭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李映真缓了缓思绪,郑重承诺:“你放心好了,以后我也把贺小姐当我亲妹妹看。”
又道:“贺小姐必然也是希望你平安回来的。”
韩昭默默点点头,她知道,正因为她知道,所以才要做好万全之策。
第68章 献花灯面圣龙华殿
知道温尚书找韩昭,是要做花灯献给公主,龚令史连每日的定量宫灯也不让韩昭做了,嘱托她安心地帮温尚书做好送公主的灯就行了,其余的他自来安排。
二十天后,韩昭就做好了花灯。
王群隔几日就来永安府看一下进度,自是第一时间就禀告给了温弘文。
温弘文掐着时间一算,正好可以赶在年前献给皇上。
官员们过年有十天的假,在过年前讨个皇上的欢心,这个年过得也舒心。
等韩昭把做好的花灯送到温弘文面前,他见着上面的画,眉毛挑了一下,面上现出一丝不满。
那灯上画了一个扬鞭纵马的红衣女子,着一身骑射服,很是肆意洒脱。
跟他之前要求的富丽堂皇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他刚想说两句,瞥了一眼低头垂手立在一旁的韩昭,看起来很是恭敬。
算了,反正也是送给公主的,做成这样也行,重新做,就得年后才能送了。
况且,父亲说要把那盏神女飞天灯献给皇上,那可比这盏小灯有意思多了。
“知道见到皇上,要说什么?做什么吗?”温弘文放下手中的花灯,意味深长地问韩昭。
“还请大人指教。”韩昭拱手道。
还算是个聪明人,温弘文觉得这个小灯匠还挺上道。就把见到皇上要做什么,说什么都教给韩昭一遍。
说到底,都是一些表忠心的话,韩昭一一听着应下。
“记住了吗?”温弘文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问道。
“小人记住了,多谢大人指点。”
“行,下去吧,明日本官就圆你这个见皇上的心愿。”温弘文教完了,挥挥手打发人走。
韩昭拱手,低头,“小人在此先谢过大人,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隔日,大寒。
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韩昭在宫门外候着,等着皇上召见。温阁老和温弘文已进去多时。
龙华殿内,镂空三层鎏金铜质熏炉里,瑞炭烧得正旺,不见火焰却热气逼人。
宫人烧炭时会放上一些香料,此时室内暖香习习。
皇帝萧启坐在宽大的案桌前,听温家父子汇报近期朝廷内外的大事小情。
皇帝虽然是去年才登基的,但已经不年轻了。
他当了太多年的太子了。先皇白发人都送走了许多黑发人。
头上再也没有人压着,整个国家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滋味,他也只刚刚体验不到两年。
房间中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是先帝在时就位极人臣的阁老。
一个是六部之一的尚书,年纪轻轻,看着以后大有作为。
萧启目光落在两人身上,等温家父子汇报完,悠悠开口:“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温家父子对视一眼,温弘文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臣最近听了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想斗胆说给皇上听听,以博皇上一乐。”
萧启只简短地回了个:“讲。”
“这故事的主角,正是这次上京来为公主办千灯宴的一个小灯匠。”
温弘文后来甚至也亲自去茶馆,听说书先生讲了这个故事。
此刻又删去那些曲折的情节,只捡了韩家爷孙努力想再见圣上的部分说给萧启听。
“哦,竟有这样的故事。”萧启道,听起来也感了兴趣。
温弘文笑道:“正是呢,皇上。我和父亲还特意寻来了这故事里的那一盏神女飞天灯,让安宁县的县令送了过来。如今已经到了,皇上要看一眼吗。”
“既然如此,看一眼也无妨。”萧启抬眼,看温弘文殷勤的模样,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皇上,那工匠也为公主做了一盏灯,不若让公主也一块来看一看吧?”温阁老出声提醒。
儿子光顾着向皇上表忠心,显然又忘了今日的主角还有公主。
“既是为公主办的千灯宴,自是得请公主来看一看,”提起他最宠爱的小公主,萧启的脸上露出些真切的喜悦来,吩咐身边的宫人道:“去把嘉熹公主请来。”
小太监得令,很快跑到了公主的寝殿,传达了这个消息。
萧宜岚听完消息,面色如常,吩咐宫女替自己更衣。
李映真心下一紧,清妹妹前日才告诉她,献给公主的花灯做好了,没想到这么快,今日温家父子就来献灯了。
她紧张地直搓手,又忍不住在心内祈祷:老天保佑,清妹妹一定要没事儿!
温暖的龙华殿里,宫女们拉上厚重的帷幔,遮住窗外的天光。
几个小太监抬着一盏一人高的花灯,进了殿里,放在屋子的中间,点燃了灯芯。
被遮住天光的室内,昏暗不明,幽幽灯火,缓缓亮起。
花灯壁上的图画,也渐渐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温弘文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皇上嘴角擒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眼中神情似是欣赏。
公主倒是盯着灯笼看得认真,想必是喜欢的。
萧宜岚盯着灯笼,看的的确是认真。她也学画多年,这样的笔触画的仙女这么飘逸,又有一丝神性,这做灯之人画工倒是极好。
“皇上您再等等,这灯还能动起来呢。”温弘文话音刚落,随着灯内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灯笼外壁缓慢地动了起来。
几幅神女飞天图接连闪过,飘飘若飞。
李映真是头一回见到这盏灯,之前只听清妹妹说她靠这盏灯赢了比赛。如今一见,自己写的话本倒也没有夸张。
她再细看,这画上之人竟似在哪见过?
是贺小姐?她脑中灵光一闪而过,又想起两人的关系,也是,清妹妹能在灯上画上贺小姐,倒也不稀奇。
“倒是有点意思。”皇帝笑了起来。
萧宜岚也觉得,这个工匠倒真的是有些奇思妙想。
“你说朕赏她些什么好呢?”
皇上都要赏她东西了,看来这东西送对了。温弘文忙道:“能为皇上效力,博圣上展颜,是她的荣幸,况且她家爷孙俩,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得一句皇上的赞赏,如今她正在宫外候着,皇上不若圆了她这个愿?”
李映真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低头惴惴等着皇帝的答复。
“行,宣她进来吧。”皇上无甚所谓的声音落在龙华殿里,李映真轻轻地松了口气。
殿外候着的小太监得了令,立刻奔向宫门外去领人。
从宫门外到殿里,估摸着得一炷香的功夫。
温阁老给儿子使眼色,温弘文想起还有一盏灯没送呢。
“微臣听了说书先生说了这个故事后,特意找来这个工匠,也为公主做了一盏灯,还望公主喜欢。”
萧宜岚听到小太监说温阁老送了盏灯,父皇招她去,就猜到有这么出。
客客气气地回道:“多谢大人。”
宫女呈上韩昭做的那盏花灯,比神女飞天灯小巧精致许多。
萧宜岚瞥了一眼,目光忽然顿住,落在灯上画的纵马驰骋的红衣女子身上,甚是诧异地看了一眼温弘文。
此人送了这么多回礼,竟真有入了她眼的一次。
宫门外,天气阴沉,韩昭瞧着似乎又要下雪。
虽然她穿的是新棉衣,但等了不知多久,身上寒意渐渐浸透衣服。
忽然有个小太监,出了宫门,左右瞄了一眼,又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就是韩昭?跟我走吧,皇上要见你。”
跪在龙华殿的地砖上,手碰在地上,韩昭发现,这地砖竟是热的。
皇宫里火墙烧着,屋里每个地方都是暖的,那暖意渐渐驱散了一些她候在外头多时,身上的寒意。
“草民韩昭,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是昨日温弘文怕她不懂礼仪,特意教她的。
“起来吧。”皇上道。
筹谋多年,终于见到皇上,韩昭忍住心内激动,深吸了口气,镇定地谢过皇上,方起身。
萧宜岚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韩昭,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
方才那两盏灯让她倒有些好奇,做出这样花灯的究竟是什么人?
竟然只是个少年?瞧着年纪很小的样子。
皇帝抬眼,瞧着站在殿中的俊秀少年,笑道:“你做的花灯很好,朕很喜欢。”
他年轻时也是个好吟诗作画的风雅之士,只是后来政务繁忙,没有许多时间去精进。
见到有才之人,难免喜爱些。
“能得皇上喜爱,是草民的荣幸,从小爷爷就教导我,要力争做最好的花灯,为有一天走到皇上面前,得一句皇上的称赞。”韩昭低着头回道,口齿清晰,不卑不亢。
这是昨日温弘文教她的话。
温弘文默默点了点头。昨天教的她都记住了,的确是个聪明人啊。
萧宜岚也不由得抬眼又看了韩昭一眼。
这少年的表现,镇定的竟一点不像初次见皇上的。
李映真在公主身后,克制着自己不由自主看向清妹妹的眼神,可实在又担心,不时瞟两眼。
皇帝玩味地笑了下:“你爷爷倒忠心,听温弘文说,你爷爷曾经见过微服私访的先皇?”
韩昭回道:“的确,先皇还曾称赞爷爷做的花灯精美。”
皇帝眼眸微闪,提起先皇,他也不由地想起已仙去的父皇来。
虽然父皇最后那几年年迈多疑,但的确也曾有过父慈子孝的时候。
不由怀念唏嘘,问道:“先皇还曾对你爷爷说过什么?”
韩昭:“先皇的确还曾对爷爷说了其它的话,可是这话,我只能对皇上一个人说。”
话音一落,龙华殿内,众人神情各异。
温弘文一见这变故,不在自己预料之中的,立刻着急起来,不知这小灯匠要搞什么鬼,可在皇上面前又不敢太过造次,只能厉声喝道:“放肆,皇上面前,岂容你提这种要求?”
温阁老未发一言,探究的目光落在韩昭身上。
“咚”一声,韩昭跪了下来,膝盖磕在地砖上。地砖虽暖,却也坚硬。
“是草民斗胆,可爷爷和我说,先皇跟他说的话,确实只能跟皇上一个人说,还请皇上成全。”
韩昭头磕在地砖上,身上的暖意也传递到怀中揣着的册子上,闭了眼,视死如归地等着上位之人的答复。
第69章 呈罪证惊魂归家门
李映真站在公主身后,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担忧的目光落在跪在地砖上的清妹妹。
殿中其余人不由地悄悄瞥向书桌后坐着的皇上,企图从他脸上窥见一些天子心思。
毕竟这个小灯匠是够大胆的。
皇上姿态闲适,放松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像闲话家常般,笑道:“爱卿那么紧张做什么?不过是说句话而已。”
又对跪在地上的韩昭一抬下巴,道:“你先起来吧。”
韩昭站起了身。
温弘文直觉事情朝着自己不可控制的局面发展了,心里不由慌张,怕韩昭跟皇上说什么不该说的,劝阻皇上道:“皇上,臣是怕她不知分寸,冲撞了皇上。留她一人和皇上,若她居心叵测,臣就罪该万死了。”
皇上瞥了温弘文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笑道:“这工匠不是你们工部筛选的人吗?若连你亲自推选的人都保证不了安全。那看来,朕要考虑换几个能堪大用的人到工部。”
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得温弘文差点儿要跪下,急忙辩解:“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臣……”
“好了,朕只是说笑罢了,”皇上也不想再听温弘文的辩解,直接打断他的话,道:“你们都下去吧,留她一个人。朕想听听,先皇究竟还说了什么。”
皇上下了令,温弘文再不情愿,也只能和众人一块儿出了龙华殿,殿门在众人面前缓缓地合上,再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萧宜岚退出前,和皇上告了退,直接回自己宫里了。
李映真想留下也没有理由,只能忧心忡忡地跟着公主回去。
殿外天气阴沉,寒风刺骨,小太监很识相地把温家父子引到旁边的偏殿候着。
龙华殿里,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此刻殿里只有稳坐太师椅上的皇上,和离案桌五六步远的韩昭。
窗户前的帷幔已被拉开,但外面天色阴沉,屋里也显得昏昏暗,宫人已经把烛台上的蜡烛都点燃,室内才又明亮起来。
“好了,现在就只有你和朕了。说吧,先皇还曾和你爷爷说了什么吗?”皇上被吊足了胃口,他倒要看看这个小灯匠大费周章究竟要做什么?
韩昭此刻终于抬头,直视皇上,明亮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两簇火苗:“说之前,草民想说个故事给皇上您听。”
“最近一个两个,倒都爱说故事”皇上笑道,竟难得有耐心,“说吧。”
韩昭深吸口气,尔后殿堂里响起她沉稳的声音:
“此事要从八年前说起。那年春天,我家门口来了个小叫花子,爷爷看她可怜,收留了她,才发现那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然而没几天之后,那个小女孩就去世了。临死前,她交给我一本小册子,她说她家是京城的,她父亲是京城高官,姓裴。”
“裴大人因为这本册子被奸人所害,一家人含冤而死,临死前她让我一定要把这本册子交给皇上您,要不然她死都不安息。”
韩昭已从怀中掏出那本泛黄的小册子,双手捧着。
“我受人所托,既然答应了她,多年来不敢忘记,幸而有这机会来到京城,终于能见到皇上,完成她的遗愿,把这本册子献给皇上。”
皇上的目光已落在韩昭捧着的那本册子上。
那是一本成年人巴掌大的册子,从纸页上看,纸张厚实,质地良好。
只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整本册子泛着黄,却很平整,应是被保存的极好。
韩昭捧着册子,抬起脚,靠近桌子前,呈到皇上面前。
这个小灯匠此刻表情平静,又透着股视死如归的决绝,皇上抬头扫了她一眼,心内倒真有些好奇,这小册子上究竟是什么。
姓裴的京城高官,的确有那么几个。
若是八九年前死去的,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侍郎。
这人竟是来申冤的?
皇上接过韩昭手中的册子,放在书桌上,掀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一些人名,后面跟着银两数量,像是一本礼金簿。
他又翻到第二页,依旧如此。
只是,皇上眉头微皱,发现这些名字好像都是本朝官员的名称。
后面的银钱数量从五百到五千,不一而足。
他又快速翻过几页,后面与上几页又隔了大半年,记载的更加详细了: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青阳县县令五百两,为其女谋进宫选秀名额。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庆元府府尹三千两,调任广华府府尹空缺。
金额到后面越来越大,甚至有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怀阳府知府三万两,举荐其任巡盐监察御史。
越到后面,那些官员名称越是他时常能听到的那些。
直到翻到后面有一页,空着的一页,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句话:天下谁为社稷忙,唯我一人温俭仁。
那熟悉的字迹不用署名,他都能认出来。
他日日在内阁的票拟上见到。
那句话赫然是温阁老的字迹。
真是狂妄的目无王法了,即使平常也不是没听过关于温阁老的传闻,真的亲眼所见,皇上还是气得猛拍了一下桌子。
韩昭心里被吓了一跳,立马跪了下来,“皇上息怒。”
皇上接过册子之后,她就小心翼翼的去觑皇上面上的神情,眼见他从一开始的平静,到快速地翻阅册子,再到最后动怒。
韩昭被吓了一跳,但心内也松了一口气,动怒就好。
动怒,说明皇上还是被温阁老的贪婪,张狂,目无王法而气到。
皇上气极反笑:“好一个温阁老!”
又面色不善地问韩昭:“你呈上这个,就不怕朕杀了你灭口?”
“草民怕,可是草民答应过那个枉死的小姑娘,要把这个册子送到皇上手里。她们一家人为了这本册子,已含冤而死,草民也不想皇上再受到奸人蒙蔽。”韩昭低着头,说的话听起来情真意切。
皇上冷声:“你口口声声说的奸人,是温阁老。你不知道温俭仁在京城口口相传,我大周可是在他肩上担着的。”
韩昭初入京就听小乞丐说过这样的传闻,可她不信哪个皇帝会爱听这话。
“草民初来京城不知道这些传闻。但草民自小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草民作为老百姓,只知道是皇帝在管理着这个国家,为人臣子,为皇上解忧排难是应当的。那是他职责所在。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而非温阁老的天下。”
皇上面上神情舒缓,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个工匠年纪不大,口齿倒伶俐,长了一张能言善辩的嘴。
“那你呈上这本册子,希望朕做些什么?”皇上问道。
韩昭答道:“草民只是一介愚民,不懂庙堂之事。若温阁老真如这册子所言,买官鬻爵,收受贿赂。草民只希望皇上不再受奸人所蒙蔽。裴家一家数口,因这册子遭了不测,忠臣蒙冤,也望皇上能还他们一个公道。”
八九年前的裴家,皇上仰起头,思索一番。
想起来了,景德十八年的状元郎,当时据说是通敌叛国,一家子畏罪自杀,全烧了。
当时他是吏部侍郎,吏部掌管官员调任,怪不得能拿到这个册子。
“行,我知道了,你起来吧。”皇上缓缓开口,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把册子塞了进去。
“所以,先皇跟你爷爷说的话是个幌子,你胆子倒是大,敢欺君?你知道该当何罪吗?”皇上竟然还没忘了一开始的目的。
皇上虽然说着问罪,但语气并不严厉,韩昭一咬牙,真切道:
“先皇曾跟我爷爷说,他家里有个好儿子,帮他管着家,所以他才能放心出来玩。以后这个家,交到这个儿子手里,他放心。”
人都已经死了,说没说过谁能知道呢?
皇上听完竟微微怔了下,尔后摆摆手让韩昭起了身。
紧闭的殿门被重新打开,宫人鱼贯而入,皇上的贴身太监端上来新泡好的热茶。
两人聊了那么长时间,皇上也该渴了。
韩昭站起身,这才觉出腿有些发软,两个膝盖火辣辣地痛。
方才在石砖上跪了那么几次,即使穿着厚,情急之下估计也是磕到了。
棉衣里的单衣紧紧地贴在后背,被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浸透了。
她喘了口气,告完御状,她没有死,但皇上竟好似完全没有收到罪状一样,若无其事地喝起茶来。
皇上喝了一口茶,见站在一旁的韩昭有些神思恍惚,对伺候的太监道:“给她也上一杯,好不容易来趟宫里,也尝尝这宫里的茶。”
太监得令,很快又用托盘端着一杯新茶过来,呈给韩昭。
韩昭心不在焉的接过,胡乱喝了一口,也尝不出味道好坏。
温家父子又进了殿。
皇上抬眼,看见年迈的温阁老和一旁年纪轻轻就官至正二品的温弘文,笑道:“阁老好手段,的确寻了个人才。朕方才听了一个格外有趣的故事。”
温阁老道:“不知是什么故事?”
皇上摇摇头,笑道:“那可是先皇说给我一个人听的故事。”
温阁老碰了个钉子,目光又落在一旁静静立着的韩昭身上。
这个人,得多留意下了。
“这也快要过年了,难为爱卿还一直搜罗这些贺礼。”皇上转身对太监道:“让内务府找些好东西,赏给温家父子。”
又看了眼韩昭,接着道:“和这个小灯匠,回去和你爷爷说,朕极喜欢你的灯。”
温弘文在偏殿等的抓心挠肺,生怕韩昭说了什么,惹皇上生气,如今见皇上不仅龙颜大悦,甚至还让内务府赏赐,也不由得喜悦,连忙道:“能让皇上高兴是她的荣幸,也是臣等的追求。”
皇上不置可否,挥挥手道:“今日也乏了,都告退吧。”
几人谢恩后方才退出。
出了宫门,温宏文忍不住问道:“你和皇上都说了什么?”
好奇是人之常情,即使皇上说只能他一人听,他也忍不住私下问。
韩昭出来,被冷风一吹,身上汗又凉了,裹紧了棉袄,道:“也没什么,先皇和我爷爷说了他儿子的一些糗事。你也知道老人家和老人家会比较有共同话题的嘛,这种事情怎么好往外说。阁老若是跟我说,你十岁还尿床的事儿,你也不想我往外说对吧?”
温弘文皱了一下眉,他可没有十岁的时候还尿床,韩昭这话让他听着不舒服。但一想原来只是些糗事,便也不再打听了。
阴沉了一下午的天,终于*在傍晚这会儿下起了雪。
小柳絮似的雪缓缓落下,落在红色宫墙上的墙头,落在宫殿屋脊和延伸出来的檐角,金碧辉煌的皇宫,染上了一点儿白。
温阁老和温弘文坐着轿子走了,韩昭冒着风雪往小院回,好在这雪也不大,走回去也不会湿了衣服。
回来的路上,总觉得身上空落落的,但仔细一想,比来的路上也只少了本册子。
呈上了册子,竟什么也没有发生,韩昭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心内也空落落的。
快到家门的时候,她忽然隐隐觉得腹内有些疼痛,强忍着往家走。
等莺儿来开门的时候,就见她面色有些惨白,看起来有些虚弱,忍不住问道:“你生病了,怎么上午出门还好好的,这会子成这样了。”
怕小姐担心,见温家人,去皇宫,她都没跟小姐说,所以她们也不知道她今天去干什么了。
韩昭扒着门框,只觉得腹内好像坠了一块石头,痛得她想蜷缩起身子来,强忍着腹中疼痛,进了家门。
下着雪的冰冷天气里,她冒出了一身汗,被打湿又干了的里衣此时又潮湿湿地贴在身上。
韩昭猛然想起,皇上最后让太监递给她的那杯茶。
那杯茶有问题?
所以皇上还是准备杀她灭口?她心内悲怆,自己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还是难逃一死。
“小姐你快来呀,韩昭看起来不对劲呢!”莺儿看韩昭神色有异,连忙叫贺兰君过来。
贺兰君听了呼喊,忙出了房间,一见韩昭面色惨白的样子,慌了神,跑到身边扶住她。
“怎么了,这是?哪儿不舒服?”
韩昭疼的几乎要晕过去,见着贺兰君,想到自己先前许下的承诺,心内更加悲痛,咬牙说道:“小姐,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娶你!”
疼痛让她忍不住弯下腰,贺兰君抱住她虚弱的身子,跌在地上,慌张地喊道:“莺儿,莺儿,快去请大夫!”
怎么回事,怎么就说下辈子的事儿了?
韩昭脸上汗珠直流,贺兰君紧紧抱住她,掏出帕子给她擦汗,手直抖,低头一瞥,猛然愣住,韩昭的衣服上竟洇出几点血迹。
第70章 虚惊吓啼笑闹乌龙
“韩昭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了?”贺兰君搂在韩昭背后的手又紧了紧,把她拉向自己怀里,似乎生怕她一松手,韩昭就离她而去。
压在心底的那个噩梦又浮现在脑海——韩昭浑身是血地倒在血泊中。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贺兰君的眼眶里汹涌而出。
小姐的怀里好温暖呀,温暖到她身上的疼痛都好像减轻了。
韩昭不由地往贺兰君怀里缩了缩,又伸出手来,轻轻擦掉贺兰君脸上掉下的泪珠。
她的手有些冷,可那泪珠好像更冷,擦掉一颗,又落下一颗。
韩昭轻轻喘了一口气,道:“小姐,我今日终于见到皇上了。我爹让我交给皇上的东西,我已经交上去了。”
顿了下,她轻声道,近乎悲伤的呢喃:“可是好像没什么用。我好像马上要死了。”
她用力望向贺兰君泪眼婆娑的眼睛。
这辈子若是能死在小姐的怀里,也算没有遗憾了。
可是想到小姐要为自己伤心,她不仅身上痛,心也开始痛了起来。
贺兰君眼泪流得更凶,捉住韩昭放在她脸上的手,抓的紧紧的,哽咽道:“没事的,你会没事的,我已经让莺儿去请大夫了。”
又冲着院子喊道:“莺儿,莺儿,快去请大夫!”
莺儿早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她见韩昭进门,差点昏倒在地,吓了一大跳,小姐刚发话,她就慌里慌张地出门,去请大夫了。
大寒这日的雪还在下着,柳絮般的小雪越下越大,院里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积雪。
鹅毛般的雪花,轻飘飘落在院子当中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
“唉哟,这是做什么呢?怎么大雪天的在院子地上坐着?”晓月听院子里动静不对劲,一时莺儿惊慌失措地呼唤小姐,一时向来冷静端庄的贺小姐也哭喊的慌张,忙放下手中的针,迟了一步,才出房间。
她一掀开门帘,就见到院子当中,贺小姐抱着韩昭坐在地上,身上已经落了一些雪花。
她忙走近两步,一看韩昭的脸色不对劲,再仔细一看,衣服上竟有血迹,唬了一大跳,忙道:“小姐,快把人挪来屋里。”
简单的包扎她是会的,屋里也有些金疮药。
贺兰君经晓月一提醒,这才醒过神来。
韩昭脸色这么苍白,更不宜在屋外冻着。
她架起韩昭的一条胳膊,撑着她站起来。韩昭也不是全无力气,靠着贺兰君,勉强站直了身子,晓月见状,也忙过来搭把手,扶着她,进了屋里。
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韩昭被放在一张躺椅上。
贺兰君蹲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勉强止住泪,问道:“你哪儿疼?”
韩昭进了屋里,倒觉得稍微好了点儿,她忍不住想,这个毒药好像药性没有那么大,只是,该疼的还是疼。
她轻声道:“小姐,我肚子有些疼,还有些冷。”
方才疼的出了一身汗,她也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了。
贺兰君慌忙起身,去内室拿了张毯子,严严实实地盖在韩昭身上。
“贺小姐,韩公子这是怎么了?”晓月看贺兰君慌得六神无主,眼泪涟涟的样子,不禁揪心问道。
“她没事的,我已经让莺儿去请大夫了,她一定会没事儿的。”
这话不知是回答晓月的问题,还是安慰躺在椅子上虚弱的韩昭。
晓月吓了一大跳,韩公子这是遭了不测?所以贺小姐才那么伤心?
可她又沉下心来,仔细一想,方才见韩昭,虽然面色惨白,但瞧着并无外伤。
身上是有血迹,可那血迹的位置,实在是巧合,且常见。
她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贺兰君。贺小姐会不会是关心则乱?
她踌躇了一下,迟疑地开了口:“韩公子,你上个月什么日子来的月事?”
虽然她知道韩昭是女子,可平时为了方便,都称呼她“韩公子”。
韩昭和贺兰君也一点儿没注意到,晓月已经知道韩昭是女子这件事。
韩昭躺在躺椅上,感受腹中一抽一抽的陌生的痛感,难受地呼了口气,听着晓月的问题,疲弱地抬起眼,没什么力气地问道:“什么月事?”
晓月:“你还没有来过?”
韩昭疑惑地问道:“来什么?”
贺兰君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眼泪渐渐止住了,听了韩昭的回答,更是愣了一下神。
按理说,这个年纪,女子大多已经来过初潮了。
她猛然又想起,方才见到韩昭身上的血迹,的确是在腹部以下。
晓月见她疑惑的神情,心里倒有几分确定,于是跟她解释道:“本草纲目上有说,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故谓之月信,月经。”
韩昭仍旧一脸不解的样子,这跟她现下身上的疼痛有什么关系。
晓月思索着该怎么用更直白的语言解释,“就是女孩子家,到了一定年纪之后,每个月会从身下流血,若是受了凉,肚子也可能会痛,你现在是不是只有肚子疼啊?”
韩昭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的确,她从距离家一段路程就开始肚子疼,到现在也还是只有肚子疼,虽然那种疼像是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搅着肠子,但的确没有扩散。
贺兰君擦了下眼泪,揭开韩昭身上的毯子,掀开她外衣下摆,果然看见裤子上有一片血迹,洇到了外面的衣服上。
她仍不放心,伸手解开韩昭的腰带,想确认下有没有其他伤口。
韩昭此刻也顾不得肚子上的疼了,忙伸手按住贺兰君的手。
怎么能在这里解她裤子!况且,裤子上都是血。
晓月识趣地忙转过身,背对两人道:“我去拿条月事带,要不然公子去房间里确认一下。”
韩昭半信半疑,但进了这温暖的房间之后,肚子里的疼痛好像的确有所缓解,身下也的确有血黏糊糊的感觉。
贺兰君被拦住,也缩回了手,道:“我去给你拿换的衣服。”
方才她脸上都是汗,身上定然也湿了。
她觉得晓月说的应当是对的,理智才渐渐回归。
从韩昭的房间给她寻了干净的更换衣裳,晓月也拿回来一条月事带,是新的,这个月刚做的。
方才情急,说些倒没什么,如今再对着贺兰君和韩昭,晓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于是贺兰君就跟韩昭说该怎么用这月事带。
韩昭听着,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好像搞了个乌龙。
又想到方才,贺小姐要脱自己裤子,脸上不由的有些烧,在温暖的室内,炭火一烘,热意上来,苍白的脸上都有了些红晕,看着不那么吓人了。
贺兰君悄悄松了口气,又看韩昭拿着月事带不知所措,问道:“还是不会吗?我帮你换?”
韩昭吓了一跳,忙摆手,“会的,会的,我听懂了!”
起身的时候,大概是心里的担子被卸掉,也觉得比刚进家门的时候身上轻松了些。
脱下衣服,果然是来月事了。
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韩昭觉的肚子还是很痛,不由皱着张脸问道:“以后每个月都会痛这么一回吗?”
又疑惑道:“你们都来了吗?我瞧着你们和平常一般,也不像我这样,疼的以为要死了。”
晓月笑笑,道:“来的自然也有早,也有晚的,来了月事,就意味着是大姑娘了,也算喜事。不过这种事儿,大家也就私下讨论那么几句,谁天天挂在嘴边呀。若说腹痛这回事儿,也不是人人尽有的。”
贺兰君把手里捧着的手炉递给了韩昭,道:“八成是受了风寒,你揣着这个,暖一暖,好受点。”
又嘱咐道:“近期不要沾凉水,注意保暖。”
韩昭一一点头,记下。
月事初潮,的确是很新奇的体验,但她很不开心。
若是以后月月痛上这么一回,那可真是遭了大罪了,她把手炉抱在怀里,热意传递到腹部,轻轻舒了一口气,真的好多了。
“小姐,小姐,大夫来了!”屋外忽然传来莺儿急促的呼喊。
她一路跑着去了离家最近的胡庆堂,进了店里之后,火急火燎地请了坐堂大夫往家来。
坐堂大夫是个有点年纪的大夫,一路被莺儿催促地不停小跑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啊!
老头怎么也跑不快,莺儿心里着急得很。
她记得,小的时候她爹就是那样脸色苍白,晕倒之后再也没起来。
虽然她有时会说韩昭配不上自家小姐,可是她也不想韩昭死。
坐堂大夫被莺儿催的,跑到家门口,气都没有喘匀。
“病人在哪里?快带我去!”
小丫头说病人可危在旦夕了!
韩昭还是感到不舒服,身上虚弱得很。
院中几间房就属贺兰君的房间是最暖和的,贺兰君坚持让她躺在自己床上休息。
屋里生着火盆,怀里揣着个汤婆子,暖暖和和地躺着。
虽然知道她已无生命危险,但贺兰君还想求个心安,此时一听到大夫来了,忙出了门,掀开门帘把大夫请了进来。
床上的帘子已经被放下来了,大夫喘匀了气,伸手一搭脉,奇怪地“咦”了一声。
这摸着可不像垂死之人的脉,这脉搏跳动有劲的很啊。
大夫又凝眉按脉,还是没什么大毛病,于是开口问道:“这位姑娘什么症状?老夫瞧着没什么问题啊。”
莺儿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着急道:“她刚才回来的时候脸色惨白,都晕倒在地上,看着可吓人了。”
贺兰君轻咳了两声,似是有些心虚,低声道:“她肚子有些疼。”
“这样啊,”大夫点点头,他也看妇科,这话都言外之意他也懂。
但仍忍不住白了莺儿一眼,这个病也能说成绝症一样,害他一把老骨头差点儿跑断气了!
气归气,他又仔细给韩昭把了脉,道:“许是最近心绪起伏,导致气血逆冲,要静心修养,我再开一些滋补调理的药方,以后就可免于疼痛。”
韩昭在床上,听着心里大喜。
贺兰君想着今日她去了皇宫,见了皇上,还冒着这样大的雪回来,又是初次来潮,所有事情赶一块儿去了,倒也难免。
遂谢了大夫,又让莺儿拿着银钱,跟大夫回去取药。
莺儿听大夫说韩昭暂无大碍,也放下心来。
等到拿着几包药回来的时候,她忍不住道:“小姐,你说这韩昭身体倒挺好的,她才进家门那样,我差点以为她要死了呢。”
贺兰君笑笑,没有说什么。
方才莺儿跟着大夫走了之后,韩昭就从帐中探出脑袋,捂着脸对她说道:“小姐,这事能不能不要告诉莺儿呀?”
太尴尬了,莺儿要是知道,以后指定会笑话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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