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玛端了烛台,在房间的四面八方点上,整整十二盏。


    火笼的光加上蜡烛的光,将屋子照得十分亮堂。


    许易水拢了拢床帘,将光隔绝了七八分。


    床幔下的这方天地,又恢复了昏暗,朦胧得像是在星野之下。


    挡光,也是为了挡自己的视线。


    现在这样就刚刚好,模糊的一片,但不至于看不见苏拂苓的人影,也不至于能看清苏拂苓的身体。


    不敢耽误时间,确定视线妥当后,许易水便开始上手给苏拂苓换衣裳。


    给一个烧昏头,几乎毫无知觉的人脱衣服并不算太难,只需要拆解开关键的衣绳,然后捏住衣角往下扯开便是。


    大概是苏拂苓烧得太烫了,那股冷梅香也随着热气蒸腾得越发的重。


    每褪下一件,便重上一分。


    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直到整个床帐里,许易水的鼻尖萦绕的全是梅香。


    祝玛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整个房间都静悄悄的,只剩下火笼里木柴噼啪的燃烧和衣物摩擦之间的簌簌声响。


    有汗水从额头上滑落,许易水不甚在意地擦了。


    穿衣服会相对而言麻烦一些,不可避免的需要去扶住人,想了想,许易水拿了苏拂苓脱下来的衣服裹在手上。


    苏拂苓有些太白了,明明是昏暗的视野,却也能因为那股子白劲儿而准确的看见身形轮廓。


    许易水侧了侧眼避开,扶起人靠在肩上,再将干爽的衣服罩了上去。


    一层一层。


    冷梅香沉寂下来,仿佛刚才的浓烈逼近只是一场错觉。


    “我换好了。”托着头将人放在枕头上,许易水松了口气,捞起遮挡着的床帘。


    “嗯。”站在柜子前的祝玛点了点头,从一众鸡蛋筐里挑出了一个大小适中,形状偏圆的绿壳鸡蛋。


    又从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叠黄澄澄的纸钱。


    刚才还有些衣衫凌乱的祝玛,这会儿已经穿戴整齐,身上是那件许易水十分眼熟的,见她穿过不少次的藏蓝色红白腾纹的袍子。


    这个袍子长得很特别,除了祝玛,许易水没看见别的任何人穿过类似的衣裳。


    袍子的衣袖很宽大,袖子边、身侧和裙边还挂着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小石头穿成的链条,最下边坠着铃铛,随着祝玛的动作,叮铃啷当得直响。


    作为巫医,这是祝玛最隆重的一件衣裳,每次有人生重病到需要烧蛋求神问卜的时候,就会穿上它。


    吊锅被撤开,换成了一块圆形的带着复杂纹样的石板,祝玛将纸钱放在石板之上,而后左手捧着蛋,右手竖成剑指模样,站在了东方的位置:


    “请诸方神灵,为……”


    祝玛一顿,看向许易水:


    “呃……她叫什么名字?”


    “啊?”许易水倒也不是第一次见祝玛烧蛋,但还是第一次因为自家的事情,拜托祝玛烧蛋。


    所以对于流程知道得并不详细。


    “你名字倒是告诉我啊,”祝玛道,“不然我怎么问神?”


    许易水:“……”


    肯定不能直接说叫苏拂苓,她还没给苏拂苓取别的名字怎么办?


    女子静静的躺在床上,无知无觉,因为高烧,双颊绯红着一片,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会觉得气血康健。


    “柒。”许易水转过头。


    “许七是吧。”祝玛听清楚了,点了点头。


    转过身清了清嗓子,祝玛再度托起绿壳鸡蛋,右手竖成剑指。


    “请诸方神灵,为许七赎回五方之魂!”


    说着,祝玛跪在地上,重重一叩首。


    再站起身时,垫着步子走上火笼前,将石板上的纸钱捏起几张,转着手腕挥舞之中,用火笼里的火将纸钱点燃,后退几步,放在刚才拜过的地方。


    “东起五里,赎一魂!”


    嘴里一边念叨着,祝玛右手的剑指在绿壳鸡蛋上极速比划着符纹。


    随着她的动作,身上的铃铛和小石头发出嘈杂但又有些许规律的碰撞声响。


    祝玛继续挪步,走到了北方位,又继续重复刚才的举动。


    “北起五里,赎二魂!”


    “……西起五里,赎三魂……!”


    可能是因为幼时读过些书,识得些字的原因。


    许易水心里莫名的有了股狂傲劲儿。


    她其实是一向只信医,而不大信巫的。


    可是祝玛的动作莫名的虔诚,伴随着香火纸钱燃烧的味道,那身藏蓝色衣袍上的红白线纹在火光下晃荡,仿佛有神秘的奇迹在流淌其间,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神明存在。


    双手合十,一向不信巫的许易水静静闭眼,对着正在举行仪式的巫医祈愿。


    “……南起五里,赎四魂!”


    最后一个方位烧完,石板上还留有一沓纸钱,祝玛用一根青线在鸡蛋上缠绕着,嘴里一边喃喃:


    “五起五里,五五二十五里,赎取五方之魂……”


    青线缠绕七圈,再以剩余的纸钱将蛋包裹住。


    祝玛用铁钳在火笼边的草木灰碳里,刨出了一个小坑,将蛋埋了进去,再用火灰掩盖上。


    “还需烧上一阵才知道结果。”


    先前的吊罐被揭开,祝玛从里面盛出了一碗热汤,递给许易水:“这个先给她喝了吧。”


    “喝完把棉被给她盖好,捂汗。”


    “谢谢。”


    土陶碗里的汤是黄褐色的,许易水一接过,便闻到了浓浓的生姜味道,似乎还混杂了些其他什么草药,闻不太出来。


    本以为喂迷糊了的人喝药会是一个难题,但大概是苏拂苓烧得已经有些口渴了,晕乎乎的人在被她扶靠在肩膀上时,哼唧了几声。


    土陶碗靠在唇边时,很快的就喝了起来。


    祝玛皱眉看着两人的动作,直到苏拂苓喝完,才说出内心的疑问:


    “你……没给她吃饭?”


    许七这好像不止是渴,还饿得很。


    许易水想到了那碗没动过的红薯杂米粥和凝结了油腥的腊肠:“……”


    “给了,她没吃。”


    祝玛将信将疑:“那她中午吃的什么?”


    “馒——”许易水本来是想说馒头的,但忽然想起来,好像因为苏拂苓跳河那一出,她们中午没吃饭。


    说起来……她蒸的那些馒头呢?


    本来是想着要是有找人的消息,就直接把苏拂苓留在镇上等人来接她,那些馒头就作为她等的那几天的口粮,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所以馒头包袱是直接放在苏拂苓身上的。


    可现在,馒头呢?


    那可是她用家里所有的白面混了点玉米杂面做的一大锅馒头,七八个,个顶个的管饱,够吃好几天了!


    该不会掉河里了吧?!


    然而,饶是许易水绞尽脑汁的回忆,也只能想起当时自己和苏拂苓争执时,对方委屈的脸,模糊的画面里,她着实找不到装馒头的包袱的踪迹。


    到家是她去抱苏拂苓下车,那个时候就没有馒头的包袱了。


    看着半天馒不出来的许易水,祝玛撇了撇嘴:“所以你让一个瞎子,午饭没吃,晚饭没吃,又下河又淋雨,然后披着湿衣服在不知道哪儿的地方睡到了大半夜?”


    许易水有点想解释,虽然乍一听祝玛说的句句属实,但是这都是有原因的,而且也不是她造成的,她也很无辜,甚至是受害者。


    “她头发上可还夹着柏树枝,又枯又干,”那样的柏树枝拿来烧是最好的,祝玛一针见血,“你不会还让人睡的柴火堆吧?”


    许易水:“……”


    见她不说话,祝玛不由一瞪:“你说说,就这样,谁能不生病?”


    “嘶……”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祝玛倒吸一口冷气。


    走近了些,压低声音:“许易水,你跟我说实话。”


    “你是不是不太想要这个瞎子当娘子?”


    先前村长去找许易水的时候,听声音她应该是不太想买的,村长似乎磨了好久。


    “你说实话,你要是真不想要,一个罪奴嘛,我这里还有前两天上山里捡的见手青,直接喂她吃一个,早死早超生。”


    见手青是一种蘑菇,生吃的话毒性非常强。


    “想杀生的话就痛痛快快的,别折磨人家。”这也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她不能死。”


    许易水脱口而出。


    看到祝玛脸上的表情,许易水才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姐,你就别调侃我了。”


    “我要是真想让她死,就不会来找您了。”


    苏拂苓死在上河村的话,后患无穷。


    许易水只是想让苏拂苓傻而已,她不能死。


    “既然不想让她死,那就好好对人家。”


    祝玛并不知道那些弯弯绕绕,她只关注这是一条命,老赖头家的那种事情,没人会想看到再发生。


    诈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祝玛便十分满意,坐在火笼前,用铁钳去刨先前埋好的鸡蛋。


    “虽然天已经回暖,但夜里也还是凉的。”


    滚烫的木灰一刨开,鸡蛋外面包着的那一层纸钱便迅速燃烧了起来,看上去神乎其技。


    祝玛面不改色,习以为常地将它从火笼里夹了出来。


    “那柴火堆接了地里的邪气,别说一路过来的罪奴,就是你们这些庄稼女,睡上十天半个月的,也扛不住——”


    “嘭——!”


    话音未落,铁钳上的蛋忽然炸开一声闷响!


    “糟了!”


    祝玛迅速将蛋放在地上,看了看蛋壳上炸开的洞,又看向躺在床上的苏拂苓。


    方才还算轻松的眉目此时拧起,目光如炬:


    “这个人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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