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宁可痛苦 向着有光的地方跑,就能逃出……


    月色朦胧, 整个村庄似乎都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在这个雨水极多的晋王城,江河是所有晋王城人都习惯打交道的东西。


    相雪秋听着潺潺河水流声,借着天窗漏下的几缕月光辨认书卷字迹, 忽而墙外一丝不易察觉的动静,她异于常人的敏锐五官迅速发觉抬头。


    少年清秀的面容费劲卡在天窗两道木栏间,轻声唤她:“雪秋,是我。”


    “你……”相雪秋仰头似是欲言又止, 不及开口,一阵更嘈杂急促的脚步声匆匆传入。


    “靠。”她听到纪纶骂了声脏话,随即是翻身落地, 无数人操着家伙追逐打斗在一起的声音。


    相雪秋低头垂眸, 膝上书卷合拢,半晌门口脚步声渐近, 才见过一面的人被五花大绑压着推进来。


    纪纶踉跄一下, 抬眸对上相雪秋视线,诡异沉默一瞬, “嗨, 又见面了。”


    相雪秋还未说什么, 纪纶先默默移开目光, 自己气势汹汹跑来救人, 结果支撑不到半刻反把自己赔进来了。


    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不过那也不能全怪他吧。


    纪纶心虚找理由安慰自己。


    一个个手持木棍农具围攻他的汉子, 他们单独每个人上来, 他都自信能击败他们所有人。


    但他们不是一个。


    他们也不会傻到一个个轮流动手。


    他们就算是愚民, 再无能的愚民, 只要凑到一起就是无敌的。


    他又怕伤到他们,处处受限,左支右拙, 最后只能被人多势众的村民抓住。


    还好罗锣他们在外面望风接应,没有跟他一起进来,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不幸中的万幸。


    罗锣此刻估计揪紧了头发,一个脑袋十个大。


    不是说救人吗,怎么还添了一个人进去!


    “你受伤了?”那些人把他扔进来就不管他了,仿佛料定他有通天本领也逃脱不了。


    按这个村子全员恶人,团结一致,连一只狗都跟他们狼狈为奸通风报信的情况来看,还真是。


    相雪秋给他解了绳子,他查看发现这个关押地其实就是相雪秋的家,一栋两层半的木制老宅。


    相雪秋留下的生活痕迹随处可见,角落还有染血的绷带。


    他瞬间想到,是不是村里人对相雪秋动手伤了她,转念自己先否定。


    白天他们打探的消息很清楚,这些村民对相雪秋怀有莫名恶意,但同时对她又有极大的忌惮。


    而且献给神的祭品是不能有损毁的。


    “不是,别人的。”果然相雪秋言简意赅否定了他的想法。


    她没有继续解释那个人身份的意思,纪纶尊重她的隐私,也没有细问。


    不过还是觉得奇怪。


    相雪秋一直是被全村人变相软禁的状态下,是谁受伤了被她收留,最后这人还能不被村里人发现,安然无恙从这个村子离开。


    一瞬间脑洞大开,纪纶想到刚在湘水镇遇到的妖孽,背后一阵恶寒。


    应该……不可能吧。


    虽然两个小镇离得不远,在他们逗留湘水镇期间,身受重伤的欺诈师会选择鲤鱼乡作为庇护所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想来,相雪秋是被他胁迫的也很有可能。


    可看相雪秋神色没当回事,似乎她只是随手帮助了一个朋友,纪纶又觉得她不可能是被胁迫的。


    啧。


    他怎么也不能想象相雪秋会帮助那个男人,两个人的画风放在一起就很割裂啊。


    纪纶不好深究,既然相雪秋如今安然无恙,干脆另起话题,跟相雪秋请教起学习来。


    长夜漫漫,反正他们都没有睡意。


    “我是懂一点这种古文字。”相雪秋进屋找了本书给他当教科书,言外之意她不算精通,他要深入学习这种文字就得看书。


    纪纶之前就将十字架上的符号拓下来问过她,知道她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却也没想到,她居然还有专门的书籍。


    看这屋子到处满满当当的书架,某种意义上说,相雪秋家很富有。


    “相…素节……”纪纶收起艳羡的小眼神,念出书籍扉页的名字。


    字迹龙飞凤舞,十分大气,简直不像个女人写的。


    这就是薛采青口中那个很厉害的雪秋姑姑?


    相雪秋专注书上文字,眼皮也没掀一下否认,那就是了。


    纪纶见状不再多言,专心听她讲解文字规律。


    按相雪秋的说法,她对这种古文字也只是懂一点皮毛,纪纶跟着她学起来也能发现,相雪秋有一个从浅入深的学习过程。


    可为什么,半小时过去了,相雪秋已经从菜鸟变成专家,彻底掌握这种文字,他还是迷迷瞪瞪,一知半解?


    “我去做夜宵,你饿不饿?”看着时间不早了,他们应该洗洗睡觉,而不是大半夜还在这学习,熬夜伤脑。


    不知道他会不会用这里的土灶。


    纪纶琢磨着,相雪秋思考了一下,回他,“村里人不愿我在外面走动,他们会送饭过来。”


    意思他饿了可以叫外面看守的人送饭过来?


    纪纶懵了下,思考这其中的逻辑关系。


    就是……有没有可能,不想让她在村里走动的人做的饭,可能也不能吃?


    “那我们继续?”


    相雪秋给他个眼神,自行体会。


    纪纶莫名懂了意思。


    他个愚人智商不够,她不会嘲笑,但若还不笨鸟先飞,勤学苦读,就是他的不是了。


    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做饭上更是罪恶。


    “我没有这个意思。”相雪秋翻了页书,头也不抬,却似知悉他所有想法。


    “姑姑说,不能嘲笑别人的无知,以前她也是个愚昧无知的人。”


    “……”


    纪纶姑且算她这是变相的宽慰。


    “你姑姑……她是个怎么样的人?”能留下那块震撼人心石碑的人,他一直都很好奇,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相雪秋怔忪了一瞬,似是没料到他会好奇。


    “以前,她也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孩……”相雪秋语言断断续续,慢慢才连贯起来。


    “八岁前,她像村里所有人的童年一样,漫山遍野爬树捉鸟,跳进小河游泳,生活无忧无虑,却也像青蛙坐井观天……”


    “直到某一天,躺在田野之上,望着村子上空那一方浩瀚星空,展开无边幻想,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冒出来,却摸不着看不透,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神奇的感觉。”


    “她想学习,她跟着村里最有学识的老人学到第一个词,崇明,心里第一次萌发对知识的渴望,她缠着老师拼命学习,花了一周才学会常用的三千字……”


    “这……”纪纶吃惊,“无论怎么说,这个学习能力也……”太变态了。


    什么叫一周才学会!


    相雪秋平淡瞥来一眼:“因为姑姑说我学会只要自学三天。”


    纪纶没意见了:“您继续,请。”


    人类难不成躲着他偷偷进化了,要不然怎么就他一个学渣?


    哦不对,还有罗锣垫底。


    想起罗锣,才让他能稍稍弥补一下被智商优越感无形鄙视一把的痛心。


    “她现在人呢?”


    “她八年前就失踪了。”


    相雪秋神色平淡地道出一个残酷的现实,好像那个失踪的人与她无关,不是整个相家唯一关心爱着她的人。


    只是她也没有按纪纶所说的继续,反而怔怔望着夜空,第一次让纪纶感受到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女孩。


    “要不我还是去做饭吧。”


    再这样学下去,他们的同学友谊真的会崩裂的。


    然而他不想再探听下去,相雪秋反而有了倾诉的欲望。


    “八年前姑姑消失,我在这个村子无依无靠,有亲人和没有一样,采青想保护我,执意要跟我住一起,但是……没有成人的保护那非常艰难,我们总需要在夜晚防范那些溜进来的人,采青的阴影就是源于……”


    “够了,”纪纶遽然肃色,“不要再说了。”


    他能想到薛采青对自己家乡如此忌惮,一定是有沉重的过往经历,却还是不敢置信。


    两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对不起,我……”发觉自己失态,纪纶连忙道歉。


    相雪秋不仅不介意,还口吻轻松调侃:“班长明明很有勇气,有时候却又微妙的胆小。”


    纪纶苦笑一下。


    相雪秋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看来两人遭遇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


    “班长,带她离开这里。”惨白的月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出相雪秋眼底无比坚毅的神采。


    “那你呢?”


    他反问,相雪秋沉默不语。


    纪纶就知道她抱了怎样的打算,说不定决定回家乡前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很多女孩从一出生就要走上一条无比艰辛的道路。


    看似天之骄子的相雪秋正印证了这句话。


    出生便被亲生母亲不喜,被相家一众亲人厌弃。


    因为天生不哭不笑,生有白发,更被迷信的村里人嫌恶,认定她是传说中会带来灾殃的诅咒之子。


    要不是她姑姑相素节那阵子刚好回乡救下她,她已经被淹死在河里。


    这场审判只不过延迟到现在。


    “我和采青已经很幸运,我们有姑姑,她教我们道理,带出大山,她走后,我们还有偃叔。”看他神色沉重,相雪秋出言宽慰。


    “为了这场祭祀,他们已经准备了数年,原本为了采青他们,我也应该放弃。可是你来了,班长,我相信你一定会创造奇迹。”


    “你也太高看我了。”纪纶苦笑着,心里无不心酸。


    是怎样残忍的现实,需要一个女孩赌上性命牺牲。


    相雪秋是这样,宫璟也是这样。


    宫璟明明可以抛弃陈年旧事,做宫家的大少爷。


    相雪秋也可以选择继续做她的侦探,在首都风光度过一生。


    可他们都选择了一条纪纶无法理解的路。


    “你一定要这么做吗?”


    “我要去找回她。”相雪秋回道,“十八年前姑姑阻止了那次祭祀,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调查为什么会有那种传说。”


    “哪怕只是她留下的一点痕迹?”纪纶知道相雪秋入学新阳前,一直走南闯北做侦探就是为了寻找她姑姑的线索。


    那似乎是一个闲不住,而且总是和各种麻烦挂钩的女人。


    但那已经八年了。


    相素节消失的这八年至今毫无音讯。


    相雪秋只有一句话回答他,“一丝线索也不能放过。”


    纪纶无法再劝阻,漫漫长夜,两人一夜无话。


    他寻了张板凳靠墙挨了一夜,第二天晨光未熹,门外传来嘈杂动静。


    是村里人苦思一夜,终于想到该怎么处置他了。


    几个健壮的汉子五花大绑将他押出去,他奋力回身,在推推搡搡中冲相雪秋说道,“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告诉你,我们谁都不能牺牲,谁都不能。”


    “等我回来。”


    羸弱的少年背影在曦光中渐行渐远,涩哑的嗓音和眼底深青的黑眼圈彰示着他昨夜怎样的夜不能眠。


    相雪秋做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决定,他也一样。


    “把他送过去你们就可以回来了。”村里想了一夜的结果就是决定将他送到乡里去。


    他这个外乡人的身份很尴尬,他们不能像处置相雪秋命运一样随意决定他的去留,但乡里那些宗族乡绅长老可以。


    小地方很容易抱团严重,权力不下乡。


    在鲤鱼乡,这些士绅大户,地主豪强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们不仅掌握基层行政人员的任命权,无声无息处决一个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要他们牵头,所有人都会配合。


    四周的村民看他仿佛是死物的眼神。


    纪纶想起来这里之前,薛采青曾经戚哀问他的一句话。


    “如果所有人都要害你,怎么办?”


    寒意立时从脚底渗透全身,日光曈昽时刻,他被押到一座祠堂似的阴森建筑中接受审判。


    光线阴暗,数个阴鸷之色的皱纹面孔端坐高位,用着瘆人的目光审视他的全身,他的一切。


    他是何来历?来鲤鱼乡有什么目的?最重要的是,跟相雪秋有什么关系?


    终于,在一片死寂中位居中央的老人率先开口,“年轻人,你不该多管闲事,插手别人的家事。”


    “我不觉得那是多管闲事,那是我的同学和朋友,她有人身自由,不应该被你们像罪人一样看押。”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鲤鱼乡有鲤鱼乡的规矩。”


    “从来没有害人的规矩!”


    “放肆!!”他掷地有声一句反驳,惹来一阵呵斥。


    似是被揭破颜面,对方恼羞成怒。


    纪纶紧咬的牙齿咯咯作响,他原本试图给双方留点颜面,不至于撕破脸皮,这些人的不要脸却太容易激起愤慨。


    他们明明知道村里人都在做什么。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迹,他们要集体谋杀一个无辜的女孩!


    真是疯了!


    纪纶再次被送进小黑屋关押起来。


    看得出他的冥顽不灵让整个乡绅团体都感到无比厌恶。


    他们给他安排了一个最差的房间,没有光没有风,地板长满青苔,墙皮脱落,角落小动物筑巢,外面还能看到无数刑具。


    此外还特意嘱咐底下的人不准给他送食物和水,务必要让他吃到苦头,他才会明白这块地方是谁做主。


    纪纶明知他们的意图,心里还是不愿意屈服。


    本就一夜未眠的疲惫身体经过一天的断食,嘴唇干裂起皮,脸色泛白。


    “你还没放弃吗。”日落时分,他们还是没给他送食物,带着讥讽神色的柳芽出现在门外。


    “你不要以为你可以改变谁,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她在提醒他,或者说更像是个警告,再不认怂,他真的会死在鲤鱼乡。


    这些人什么都敢做得出来。


    纪纶抬眸从一阵眩晕的眼黑中锁定她的方向,绽开清浅的笑意,“不是还有你吗。”像你一样没有从众的人。


    他不信所有人都迷信那种谎言,冷血无情。


    他看着柳芽,澄澈的黑眸似是望到了她心里去,“你缺少的从来不是直面现实的勇气,你只是找不到方向,对吗?”


    柳芽想也不想,慌乱转身跑走。


    她是来给纪纶送水的,免得把他这个外乡人渴死,给鲤鱼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族里安排的不是她来做这种事。


    她为什么要主动揽过这个活,她也不明白。


    也许是来看他笑话的吧,纪纶疲倦闭上眼睛,分不出多余的心思揣测她的想法。


    喝掉小半壶水,暂且缓解一丝干渴,他再被带出去,那群老人张口又是一堆大道理,听得人烦不胜烦。


    一句话概括就是问他是否愿意老实。


    只要他不再联合他的朋友妄加干涉鲤鱼乡的事,他们可以保证祭祀前他好吃好喝的待遇。


    当然为了彼此的信任,祭祀结束前他需要留在这再住几天。


    “我不会袖手旁观。”


    “何其顽固的小子!”闻之他同样的答复,他们眼里有了更深的恶意。


    鲤鱼乡的行动,绝不能让他挑破给外界。


    不过他们担心的不是其他人会来阻止——纪纶得出一个几乎绝望的结论。


    他们担心的,仅仅是会有人来跟他们分一杯羹。


    不到一刻钟,筋疲力尽的他再次被丢回那个小黑屋。


    夜深人静,只有他来回踱步的身影在这个黑幽幽的祠堂散发一丝人气。


    傍晚在柳芽面前他看似表现轻松,其实心里不无烦忧。


    不过担心的不是自己的人身安全,罗锣他们肯定已经在着手来救他的事。


    再不济,亮出特侦处名号也能让他们对他有几分忌惮。


    他还不至于这么轻易死在鲤鱼乡。


    对他来说,更棘手的事是在于到底要怎么样解开相雪秋的死局。


    整个乡里都在跟宗族勾结的情况下,他要面对的不是一家几户的敌人。


    更可怕的是,没有人会愧疚悔悟,集体主义下,所有人都会认为罪责不是他们一个人的。


    “你还在挣扎。”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眼前。


    “柳芽……”纪纶微愣。


    “拿着你的东西,滚吧。”门锁落下,熟悉的金属反光物抛向他。


    那是他白天就被村里人收走的装甲手环。


    “就你一个人吗?还有谁会帮忙?采青他们有没有过来接应?”


    “哪来这么多废话,我不知道薛采青他们有没有来救你,也许他们早跑了呢。”


    “你……”纪纶心口一激灵,柳芽居然是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吗。


    他是希望她能站在他们这边,但也没想到她会用这样冒险的方式独自过来放走他。


    “贱人!”远远一声大喝,果然柳芽这种轻率的救人方式很快就被发现了,无数人围上来,领头一个魁梧男人似是柳芽丈夫,柳芽一见到他全身战栗。


    下一刻,她重重将纪纶推出去,“快走!”


    她折身拦住她那个丈夫,男人粗粝的大掌揪紧了她头发,“贱人!枉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敢背叛我!”


    “给你生儿育女暖床操持家务就是对我好了吗!”


    纪纶回头就见柳芽狠狠瞪着她的丈夫,一双原本刻薄绝望的眼睛忽然折射出无比恨意。


    “我宁可痛苦,也不要麻木。”


    “贱人!”男人吃痛一声大吼,触电般狠狠把她甩出去。


    砰,撞墙的声音。


    纪纶不知道这一撞,柳芽是否有事,也没看到她最后那一眼是否还像往常一般饱含对所有人的讥讽。


    他磕磕绊绊闷头逃窜,寻着柳芽指给他的方向一路跑出大门,骤然发现外面混战更加激烈。


    一片摇曳不定的烈烈火光中,罗锣薛采青和江泠他们的身影混在一堆人中间奋力搏斗,不断尝试接近他。


    最先靠过来的人是看似纤弱,有着贵公子仪态的江泠。


    薛采青和罗锣作为掩护帮他吸引了大部分火力。


    “班长!江泠!你们先走!快走!”薛采青在包围圈中破声高喊。


    对方人多势众,他们必须逃离鲤鱼乡,去外面找帮手!


    纪纶一眼收揽局势,理智清楚告诉他采青的话是正确的,行动上他也犹豫不到片刻,迅速抛下伙伴独自逃生。


    江泠一直沉稳的眼神惊诧一瞬,随即紧跟上他。


    “我们往哪走?”整个鲤鱼乡都是他们的敌人,在这种漆黑寒冷的夜晚,任何有灯光的地方都不再是可信任的栖息之所,他们必须躲着所有人,所有光能照的地方。


    而灯火能照及的地界之外,仿佛天公都不作美,没有月亮的夜晚,四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人生地不熟更给他们增加了逃难程度。


    “是…采青班长吗?”就在江泠发问时,一道柔柔女声回响在路边。


    “珠茉儿?”纪纶还记得跟柳芽一起的那个女孩名字。


    “采青班长,请相信我,我不会害你,柳芽叫我们来帮助你。”她手持的灯盏忽然蓝光大亮,原来是她揭开了遮挡的黑布。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点点蓝光在远处亮起,犹似传说中来自地狱的可怕鬼火。


    “看到那些磷火了吗,”她说道,“向着有光的地方跑,就能逃出鲤鱼乡!”


    “那你们……”话到嘴边,目光触及对方眼睛,纪纶哑然失声。


    原来她们不是不明白。


    她们什么都懂却又迈不出去,那种无力感才是最心酸的东西。


    纪纶拉起江泠,奔向一团团蓝绿色火焰为他点亮的逃生之路。


    这些女孩,这些可爱的女孩们!


    就是这这样一片黑暗中,一群素不相识的女孩用着曾经的恩师相素节教她们的知识自制磷火,点亮了指引他的方向。


    第72章 重逢 他要做的不是忍耐,而是放纵。……


    风雨欲来的晴川首府码头, 城主府大总管匆匆在一群簇拥者中找到城主杜子樾。


    他那肥胖的身形加上一身穿金戴银富贵之极的打扮,总是人群中最亮眼的对象。


    “城主大人,天气寒冷, 黎王城的军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不如您先回城主府……”


    不管怎么说,黎王城此次的代表只是身为继承人的顾容与,杜子樾作为城主, 绝没有他亲自等在这里迎接的道理。


    “不,我要第一个等到顾二哥!”未曾理解他话中含意的杜子樾抓起一把金盘里的吃食塞进嘴里,不妨噎到喉咙匆忙拿水, 伺候的婢女正要送上玉瓶里的美酒, 一个哆嗦和那只肥硕的大手撞上,玉瓶立时摔碎。


    “蠢货!”美酒香气四溢, 赶在杜子樾发作前, 大总管先将婢女骂了一通,叫人把她拖下去处理。


    这是他当了十几年城主府总管的经验。


    四周人员嘈杂, 远处还有闻讯而来的媒体人士, 杜子樾绝不能再像平时那样任性。


    当众打骂起仆人的话, 城主府的名声又要扫地了, 他们还得把这个贸易会办下去呢。


    “顾二哥来了!”黎王城的军舰及时出现在海平面, 被转移注意力的杜子樾顾不上发泄不满, 揺着身子挤到码头最前面。


    海浪滔天, 寒风凛冽。


    从壮观军舰甲板上下来的男人一袭西装马甲, 掐出宽肩窄腰的落拓身形, 外罩黑底金纹斗篷愈发俊美矜贵,优雅高傲。


    嗅觉敏锐的媒体从他露面拍摄声就没停过,可无论从哪个角度拍, 那张俊美脸庞都有种超越性别的惊人魅力,五官挑不出一丝瑕疵。


    “不愧是这一代最有威望的城主继承人。”杜子樾听见有记者感叹。


    他们评价他时可没这么客气。


    这样想着的杜子樾一点不觉得嫉妒,眼里反而迸发更多热情。


    如果有人优秀到他望尘莫及,他还会嫉妒吗?


    不,那只有对神明的仰望罢了。


    仗着自己城主身份没人敢跟他抢位置,杜子樾第一个到达顾容与跟前,“二哥,顾二哥……”


    几步路他就已经气喘吁吁,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顾容与微微低头一瞥,红眸冷得似无机质水晶,下一刻便毫不犹豫撇下他往前走。


    重胤冰山似的面瘫脸稳稳挡在他眼前,“杜城主留步,我们少主路途疲惫需要休息,有什么事请等会的晚宴上说。”


    “休息?我们在城主府准备了房间啊!”杜子樾一点不觉得辛辛苦苦等待这么久,只换来顾容与正眼相看都算不上的一眼有什么问题。


    觍着脸邀请黎王城一行人到城主府入住。


    “不。”重胤仍然是八风不动的面瘫脸,一口回绝。


    回头追上大部队,常雍嫌弃脸跟他抱怨,“果然还是很讨厌这只死肥猪。”


    他们早安排好了行馆落脚,首府最好的酒店就是他们黎王城投资建设的。


    顾家也是晋王城最大的投资商。


    杜子樾明知道这点还要死皮赖脸凑过来,真是……一点都不没想掩饰他打的主意啊!


    腹诽间抵达行馆,橘红头发的混血Alpha来去无踪,早等候在屋里,顺便还将医生带了过来。


    “这个人真的有用吗?”


    “不知道。”凯文直言不讳搭腔常雍。


    这里有曾经那位博士留下的医疗组织,水平放在全球也是先进的。


    可根据前几次检查情况来看,连这个最好的医生也觉得棘手,他们也只能抱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少城主,”止血带捆在白皙结实的手臂,勒出青色的血管,医生抽取了一管血液,小心翼翼询问,“您的发作频率越来越高了吗?”


    顾容与仰躺在沙发,一只手懒懒搭在额头。


    随着汩汩血液流出身体,淡漠的眉宇泛出丝显见的躁郁,似是长久以来忍耐的痛楚终于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表现出来。


    “是啊。”他语调仍然轻扬。


    那种痛楚随着分离与日俱增,似乎越发让人不能忍受。


    “也许……您要做的不是忍耐,而是放纵呢?”


    语出惊人的医生坦言,他在神经学方面的水平是不如那位博士的。


    幸而他还有点值得称道的想象力,以及面对Alpha威严仍然敢指出问题的胆量。


    “听闻您有可依赖的解药,为什么……不使用呢?”


    一味躲避也许不是最佳手段,直面才能找出症结。


    他们已经用尽手段也查不出他头疾造成的原因,更遑论解决手段。


    如此情况下,顾容与能做的就是依靠那份能抚慰他的信息素缓解头疼。


    可是,他却好像在抵触。


    一旁侍立的凯文三人似乎也想到这点,面面相觑。


    细思起来,新阳人人推崇的顾君对纪纶确实有几分特殊,他会几次三番插手纪纶的事,展现出不同于旁人的关心。


    可要说他有元朗对待徐佳惜那般的迷恋,那是一点都谈不上。


    在信息素的纠缠上,他甚至比已经足够克制的纪纶还要轻易能做到随意抽身。


    几人大胆观望顾容与的态度,却发现他们少主眼底似乎也有和他们相似的忡怔。


    他没有计较医生的冒犯,起身步至窗边,伴随凛然吹入的寒风,一句话音悠然传至他们耳畔。


    是啊,为什么呢-


    入夜,带有慈善性质的拍卖会晚宴如期举行。


    华丽奢靡的拍卖会刚刚结束,杜子樾注意到顾容与全程了无兴味,只有台上展示到一条项链时,他才露出丝兴致,叫人拍下了那条项链。


    大名鼎鼎的顾少城主想要这条项链,其他与会者自然不约而同选择避让。


    不过还是很好奇,到底他为什么会对这条项链感兴趣。


    平素他喜好收藏的都是一些古书文集,偶尔赞助一些失意画师,玩些无伤大雅的高级爱好。


    家里虽有家财万贯,金银珠宝无数,也未曾表现出过多对金玉之物的兴趣。


    骤然豪掷千金拍下那条项链,所有人都开始揣测他的用意。


    随后的晚宴也顺理成章偏离主题,各个凑在一起的宾客闲谈起的话题都是顾少城主会将这项链赠予谁。


    这项链是如此华美珍贵,其中镶嵌的那颗深蓝泛紫的水晶,仿佛浩瀚宇宙诞生而出的美丽星球,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唯此一份的美丽。


    到底是谁有如此幸运拥有它呢?


    杜子樾没想到这个所有人都在猜测的幸运儿会这么快出现。


    他只是被顾容与撇在一边,实在无聊,其他人又都想跟顾容与搭话,他这个正经的宴会主人反而无所事事。


    闲来无事便想在女伴中搜罗乐子,突然一道削薄身影闯入会场,犹如林间小兽受惊,误入他们这灯红酒绿的名利场,惴惴不安四处张望。


    他立刻心动了。


    这个黑发少年虽然不如满场精心打扮的女伴们楚楚可人,衣着朴素肮脏,倔强清秀的眉眼却别有一番勾人意味。


    少年正发育的单薄身体有锻炼形成的薄薄肌肉,抱起来也绝非柔弱无力的普通女人和Omega能比拟的美妙。


    杜子樾迫不及待走过去,越靠近越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


    更绝了,还是个溢出信息素而不自知的Omega。


    杜子樾眼睛一亮,身体某处情不自禁躁动,燃起火热欲.望。


    似是焦急寻找什么,可口的猎物丝毫未觉自己无意中散发出信息素,更未察觉人群中一道觊觎的视线不断逼近。


    然而那只肥硕大手搭上他肩膀那一刻,他反应却前所未有的迅疾,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杜子樾两百多斤重的身体狠狠翻过半空摔在地板。


    “混账!混账!”杜子樾躺在地上痛苦叫唤时,大总管冒出来指着纪纶大骂,“你是哪里来的小子,竟然敢对城主大人如此不敬!”


    “来人!护卫!护卫!给我把这小子抓起来!!”


    “慢着,把他留给我!”被人搀扶着站起来的杜子樾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受到了多大的侮辱,当下便想当着所有宾客的面给纪纶一个教训。


    纪纶手足无措,反应过来自己对谁动的手,一时不察被人抓住手臂扭到背后。


    “杜城主!请听我解释!”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寻求杜子樾,误伤杜子樾绝非他本意。


    “哼,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纪纶语塞。


    怎么解释,他千里奔波好不容易赶到首府,疲惫不堪不说,经过鲤鱼乡全员恶人的冲击,看谁都像是要害他。


    本就神经紧绷的状态摸进会场,他更是小心翼翼,随时提防有人发现他这个没有资格出现在这的人。


    猛然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接近他,肥腻大手和调戏他的恶心语言一起袭来,他想也不想就做出了反击。


    “给我抓严实他!”解释就是狡辩,不管他是何理由,伤害了华龙国的城主都是事实,他必须受到教训。


    杜子樾撸着袖子气势汹汹准备亲自给他一个教训,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攥紧了他手腕,巨大的腕力下几乎将他肥胖的身躯整个提起来。


    “你在对他做什么,杜城主。”凉薄嗓音夹杂几分愠怒响在身侧,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在杜子樾头顶。


    “疼疼疼顾二哥!”


    对他经常是余光相向的男人终于正眼看向他一次,杜子樾却感不到一丝喜悦。


    血眸暗含的眼神藏在浓睫之后,顾容与笑而不语,杜子樾却莫名感到一种压力。


    随着手腕痛楚越来越重,骨头似乎都要碎裂,那道压力弥漫在所有人头顶,沉重得全场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顾容与?”纪纶吃惊的唤声。


    扭住他手臂的侍卫早在顾容与出现那刻,便如烫手山芋般急忙放开了他


    手上一松,杜子樾似是一堆垃圾被抛下,众人不自觉松口气,抬眼望去,那个周身冷漠疏离气质的男人散发一丝柔意唤人,“纪纶,过来。”


    余悸未消的宾客小心翼翼望向这个陌生少年,期待他如方才一般影响威严可怖的男人,最好依言照做。


    纪纶却在迟疑。


    眼前金碧辉煌的场景仿佛将他和所有鲜亮的宾客分割两个世界,对面是晋王城和来自华龙国各地的名流权贵,长身玉立的顾容与则是他们簇拥的君王。


    他站在那里便耀眼得让人舍不得抽离视线,高华凛冽的气度让人敬畏,也让人迷恋。


    纪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几天疲于奔命,精力消耗过大却没有得到充足的营养和休息,他眼前一阵眩晕,提不起更多心神分辨。


    迷迷糊糊走过去,一双长臂严严实实将他揽进怀里。


    “好久不见,纪纶。”


    听着这道温柔私语,众人惊讶发现,在他们面前不苟言笑的男人对着少年流露了一丝清浅笑意。


    第73章 质问 “还是你的味道。”


    “我身上脏。”止步行馆卧室门口, 纪纶折身从顾容与臂弯抽离。


    跟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顾容与比起来,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属实见不得人,弄脏他大衣都有罪恶感了。


    “还是你的味道。”拉开的距离被一步夺回, 顾容与俯身埋首他颈间,嗅到清冽芬芳的雪后青松气息,冷峻如画的眉眼有显而易见的放松。


    将人半揽半抱进房中,可以察觉手里轻飘飘的重量比之半月前轻不少, 顾容与指背拂过他额际薄汗,“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嗯?”


    “一路赶路过来的。”近在咫尺的Alpha气息给了他极大压迫感, 纪纶想避开那只手, 背后紧贴门板,夹在人墙之间的禁锢让他动弹不得分毫。


    眼前的人还在不断加深距离。


    “我好几天没洗澡了, 你让开吧。”


    他又羞又窘, 顾容与面上浮现讶异,哑然失笑, “辛苦了。”


    “我……”纪纶小心翼翼抬眼。


    顾容与不会以为他是为了他赶来首府的吧?


    话到嘴边, 他选择咽下这个美丽的误会。


    此行恐怕要有求顾容与, 他还是识趣点, 别惹顾容与不愉快了。


    “我有急事赶着回鲤鱼乡, 顾容与, 能不能……”


    “我也急。”顾容与把他抱上台桌, 许是久别重逢, 以往克制理性的人对他分外眷恋。


    纪纶又惊又惶恐, 不动声色下绞尽脑汁打断他的更进一步,“我还没见到杜子樾!对,我不是刚摔了杜城主, 我得去跟他道歉!”


    “还轮不到你。”


    什么意思?


    “他不配。”顾容与好像丝毫不觉他的想法有多骇人听闻。


    纪纶僵住,余光睨着那种白玉无瑕的脸庞,避开灼热红眸的眼神,心里泛起波澜,面上仍然冷静,“我真的有急事。”


    他和江泠逃出鲤鱼乡的一路上发现,晋王城的基层组织几乎都是瘫痪的,他们不仅求助无果,其中不少乡镇还帮着鲤鱼乡追捕他们。


    既然往上几层机构都不管,他们决定直接上门找晋王城的最高权利中心。


    他们约定好,江泠去总督府寻求帮助,自己则来城主府。


    纪纶将自己最近的遭遇挑出几件简述,顾容与听着皱眉。


    如同博物馆提醒他不要做多余的事情那次,顾容与冷漠地告诫他,“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而不是总将自己置于危险中。”


    纪纶唇角苦涩,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顾容与解释相雪秋的一厢情愿,还有他的自作多情。


    眉眼低顺着朝向站在自己腿间,和自己视线齐平的人,纪纶没发现自己情不自禁流露一丝期冀与哀求,“拜托。”


    就算他这次不愿意帮助他,也别阻止他。


    顾容与移开了凝视他的视线,下巴蹭着他后颈,唇畔溢出哀怨似的语气,“快去洗澡,好脏。”


    果然这个死洁癖怎么会不嫌弃他蓬头垢面。


    纪纶憋着一口气被推进浴室,破罐子破摔脱下不知道多少天没换洗的衣物。


    热水早被人贴心地灌满浴缸,蒸汽弥漫一室,他的身躯若隐若现,健瘦有力的肌体结合紊乱清香的信息素,在这个密闭空间散发着更多诱惑力。


    纪纶不解看来,顾容与绅士移开目光。


    常雍过来说拍卖会买下的东西送过来了,他带上门离开。


    没了压迫感十足的Alpha,纪纶精神不禁松弛,冲洗过后泡进浴缸,温水抚慰疲惫不堪的身体,视野开始模糊,头脑昏涨。


    直到感觉有人走进浴室,温热的手掌抚上他后颈,困意铺天盖地涌来,身体腾空落在一个坚实的怀里。


    “睡吧。”听见熟悉的轻柔嗓音,身子随后陷进柔软大床,他立刻失去意识。


    这一睡就是几个小时,第二天猛的惊醒,发现窗外天光大亮,心里立时一慌。


    鲤鱼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举行祭祀,他多耽误一刻,相雪秋危险就多一分。


    他怎么能睡得着。


    “顾容与,醒醒。”缠绕在他身上的手臂力道极紧,他废了一番力才扒拉开。


    结果顾容与翻个身又睡过去了。


    纪纶又气又好笑,抓着他肩膀摇晃。


    “快醒醒!你答应帮我引荐杜城主的!”


    晨间贪觉的Alpha凤眼微眯,越发慵懒,被他揉皱的绸制衣领下结实胸膛一览无余,风光无限,更添靡乱性感。


    纪纶揺得有几分心虚。


    从眼底青影看得出,顾容与又是头疾造成多日失眠。


    昨晚好不容易得到他的信息素抚慰,如隔靴搔痒,聊胜于无的慰籍也就罢了,还要被他一大早吵醒好梦。


    没办法,事出紧急,只能委屈顾容与了,回头他一定多陪他几觉,好好补偿他。


    纪纶火急火燎下床洗漱换衣服,幸好常雍昨晚给他准备好了新衣服,他可以节约不少时间。


    不知是得到休息,还是Omega的生理需求得到抒发,被顾容与抱着一夜,他精力恢复充沛。


    身体清爽的同时也证明,昨晚在这张床上他们依旧只是单纯的同床共枕,未曾发生多余的事情。


    习惯对他浅尝辄止的男人最过分的行为,应该也不过是夜里抱着他多蹭了几回。


    纪纶三两下传戴整齐,想找试衣镜时桌面一抹亮光折射进眼睛。


    走近一看,是一条宝石项链在晨光里熠熠生辉。


    它被装在低调奢华的红丝绒盒子里,一旁还有他许久不见的六芒星项链。


    两者颜值天差地别,身价想必也是悬殊无比。


    亏得顾容与能把它们放一起。


    顾不上问已经步入浴室的顾容与要回自己东西。


    他环顾四周都没看到能照人的东西,这么大的卧室没见到一面镜子实属不应该。


    四周寻找无果,纪纶拉出书柜抽屉,他现在急需照镜查验身体。


    夜里他睡死时不知道顾容与又给他留下了什么痕迹。


    这人虽然从来不做到最后一步,那点蹂躏他的恶趣味还是有的。


    要是不注意带到外面,被人看到就丢脸丢大发了。


    “在做什么。”


    脖子一凉,低哑的嗓音响在耳边,温热的呼吸喷吐在后颈。


    他发愣在原地之际,不知何时顾容与贴了过来。


    清晰可见的镜面倒映出身后慢慢贴近的Alpha。


    “好香。”一只手臂绕过他腰后,压下柜台上书本大的方镜,Alpha话音带着沉溺情欲似的魅惑沙哑,更带着一丝平素少见的柔软。


    “你喜欢它吗。”他给他戴上那条闪闪发光的水晶项链。


    深邃绚丽如宇宙之星的宝石贴着他胸口肌肤,让前者一眼惊艳,更坚信昨晚一闪而过的想法无误。


    宝石与纪纶使用装甲时绽放的光芒一样璀璨夺目,却比不上后者万分之一的美丽。


    顾容与收力紧紧环住怀中人。


    纪纶手心按在他手背,“顾容与。”


    他转过身,直面Alpha发问,“你不仅早就认识他,还知道他和背后那些人的关系是吗?”


    反手抽出抽屉里的一沓文件纸,纪纶高举起,上面宫璟常瑛一系列人的名字赫然罗列,“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原来常瑛说的那个贵人就是顾家人。


    常母临终前拜访的贵人就是顾家人。


    顾家一手安排了宫璟去处,顾容与早就和宫璟认识。


    顾容与眉心轻皱,“那又如何。”


    他不喜欢纪纶这副为了别人,咄咄逼人质问他的口吻。


    纪纶浑然不觉,“也就是说,你知道他那天会死。”


    庆典那夜,宫璟和顾容与的种种反应表现浮现眼前,宫璟的反常,顾容与的平静和冷漠……


    所有现象全部指向这个答案。


    唯有他傻傻未觉。


    “你早知道他会死对不对?”莫名热气涌上心头,纪纶压抑不住的悲愤,“你早知道他在走向一条死路,你就是坐视不理,不挽救他!你看着我痛苦自责绝望,你也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有何用。”


    想也不想的接话,纪纶应道,“对,是没用,毕竟我是这么卑微无能的人,能改变得了什么。”


    顾容与眉心微蹙,他不是这个意思。


    啪的一声,纪纶甩开了他伸来的手,顾容与白皙的手背变得通红。


    他的下颌肌肉变得紧绷,“别人是要求生还是求死,我没有兴趣了解,这些资料是因为你才会调查,你可以把它们交给你的上级,特侦处未来的优秀干部……”


    “够了,”纪纶打断他,“闭嘴,请你闭嘴。”


    他话中好像他是踩着宫璟尸骨上位的微讽语气实在刺痛了他,


    顾容与知道他加入了特侦处,他不意外。


    但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你没有资格这么说我,你不能。”


    往日的很多人事,顾容与都可以肆意揭破他的虚伪面具,看穿他丑陋的心机后毫不留情讥诮。


    他确实对很多人都有利用,衡弥生、徐佳惜……甚至是盛昊焱。


    被盛昊焱注射进药水时他都做好了牺牲身体稳住他的准备,只要他还能活着给自己讨个公道,只要给他个隐忍蛰伏的机会。


    唯独这次不一样。


    他从来没有想过把宫璟当成他爬上高位的垫脚石。


    眼前的Alpha眸光晦暗不明,素日足够理智的人唇带讥色似回道,“当然,他对你很特殊,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骤然拔高的音量。


    生来就是世界中心,被所有人追随的对象,怎么可能明白宫璟之于他而言的意义。


    黑眸渐渐漫上复杂情绪,他头疼不已地紧抓头发。


    他到底对顾容与有什么期待。


    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真是够了。


    “够了,顾容与,我受够了。”


    他的傲慢,他的目中无人,总是一副看透一切,冷漠旁观他们凡夫俗子之苦的了然,可他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顾容与到底哪里来的与世疏离感?


    纪纶抓起盒中六芒星项链,一边扯下脖子上的链扣,“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你的东西留着以后娶谁给他当聘礼去吧。”


    那些所谓的的宠爱、恩惠,顾容与爱给谁给谁,他不伺候了。


    项链半塞半掷过来,预料之中的,顾容与不会伸手接。


    价值连城的珠宝就摔在地上,幸好铺着价格不菲的绒毛地毯,没有摔碎。


    顾容与眉眼染上一层愠色,但除了这一点常人情绪,他依旧面不改色,在漆黑夜色的加持下甚至显得更加冷漠。


    他身量高,纪纶被他俯视着,有种他是在俯瞰黎民众生的错觉。


    仿佛对于这个神明,不管下面的大地上每一刻不知发生多少悲欢离合 ,他都漠然无动于衷。


    纪纶望着他,理智的弦彻底维系不住崩断,他还在试图竭力稳住声线,“顾容与,你没有心吗?”


    一样的血肉打造的躯壳,顾容与真的就没有生出和他们一样的心吗?


    血瞳幽深沉沉,顾容与语声不疾不徐,无波无澜,“为什么要在意……我只能说,我已经尽力理解你们了。”


    他不明白纪纶的执着,执拗得像个笑话。


    意料之中,却又是情理之外的答案。


    不可思议的震撼浮现眼底,纪纶再忍不住心底控诉的冲动,紧紧闭上眼睛,才能抑制喷涌而出的泪水。


    “你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侩子手知道吗,”他睁眼半分自嘲,半分尖锐的讥诮攻击,“那天看着我和宫璟跃下高楼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跟看着博物馆那个女人死在你面前一样无动于衷?”


    即便博物馆女人的命案已经结案,和顾容与无关的判定已给出,没有人会怀疑顾容与在其中的影响力。


    法律上指控不了他,可道德上呢。


    顾容与良久默然未语。


    说着这种刻薄话的人丝毫未察自己已泪流满面,还以为自己给出了个绝有力的反击。


    然而——


    宫璟死时都没有哭的人,现在对着他眼睛湿润。


    他做了什么。


    唇内血肉一瞬间咬破,关门声重重落地。


    顾容与翻过桌面反扣的方镜,冷冷盯着镜中的人,手指渐渐发力,镜面浮现蛛丝裂痕。


    砰,七零八落碎裂一地。


    第74章 魔女 这种失控,正是他不能接受的。……


    “你说什么!!”


    一大早被佣人叫醒, 杜子樾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个好消息,“那个家伙真的被顾二哥赶出来了!?”


    “千真万确啊城主,”监视的佣人忙不迭汇报详情, “他一离开,顾少城主住的那一层楼突然信息素爆发,失控的能量差点将整个行馆楼都毁了!”很多人都因此受伤!


    顾家的人还在那里收拾残局,按理说自家地界出事, 杜子樾也应该派人去查看慰问,至少给惶惶不安的周边居民一个交代。


    杜子樾却浑不在意,此刻畅快不已, 只想把昨晚让自己丢脸的人抓过来羞辱。


    “杜城主!”不必他来找, 纪纶主动找上门了。


    尚在床上未起身的杜子樾瞪大着眼睛,似是不敢置信。


    两手空空的纪纶竟然就这么走进来了, 一路畅通无阻。


    好像经过昨晚, 整个城主府的人都知道他和顾容与关系匪浅,无人阻拦。


    “杜城主!”纪纶一声高喝, 杜子樾惊得屁滚尿流从床上爬下来, 颤巍巍举起胖手指, “你要干什么!”


    眼前的人分明只是个柔弱Omega, 气势却如虹磅礴, 黑眸似星, 一身凛然正气伫立于他几步之外。


    “杜城主, 我有几个问题, 不知你是否愿意为我解惑?”


    “你是什么东西!滚出去!给我滚出去!来人!”


    往日簇拥在他四周的佣人婢女竟不约而同消失, 他避无可避,只能看着纪纶一步一问,以种势不可挡的气势朝他逼来。


    “杜城主, 我想问,你的领土上正发生骇人听闻的害人惨案,你是否愿意阻止他们!?”


    “什、什么……”


    “我还想问,你治下的子民愚昧无知,草菅人命,你是否愿意教化他们!?”


    “你底下的官员乡绅正尸位素餐,对不平之事坐视不理,你是否愿意惩治他们!?”


    “我、我不……”


    “回答我!杜城主!”


    “我不知道!!”


    杜子樾满头大汗再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嘶吼驱赶人,“滚!滚开啊!”


    眼前清瘦的少年身影恍然与另一个身影重叠。


    多少年前,他就是这样看着一个女人身影奏响登鸣鼓,一步一个台阶登上城主府的高台,伴随字字犀利入骨的铿锵质问,天地黯然失色。


    “城主大人!”外头的人终于发现动静跑进,领头的大总管带着卫兵身先士卒,气势汹汹冲向纪纶。


    “大胆纪纶!你对城主做了什么!”


    纪纶波澜不惊的黑眸扫过他,落在地上瘫痪一团毫无形象的杜子樾身上,失望不已,“你一事无成,没有丝毫奉献,何德何能坐上这个位子。”


    杜子樾面孔惊惧扭曲,骇然惊慌失措,不断叫嚷:“不准过来!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


    纪纶那一眼仿佛是在质问他的列祖列宗,明知德不配位,坐不好这个位子,当年又为什么要在何夕洛风改革之际发动政变夺了常家之位。


    总督制成立几年后,又为何要联合众人打压对晋王城建设有功的那位博士。


    “赶走他!赶走他!”侍卫响应着他的命令齐声大喝。


    一时四面八方都是驱逐纪纶的声音,它们铺天盖地朝他涌来,仿佛他是多么凶煞恐怖的恶魔灾殃。


    纪纶如他们所愿,转身毫不留恋离去。


    杜子樾的表现用一句他有权有势,怎么就没脑子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来之前对这个烂透了的城主府,他原本还抱有一份期冀。


    期望有人能出面为相雪秋主持公道,镇压教化万民。


    当现实血淋淋揭露在他眼前时,他才不得不相信。


    这个草包就是生杀大权在握,决定着整个晋王城福祸去留的最高上位者。


    整个晋王城从上到下的食禄者更是视钱权交易,黑白不分为常态。


    江泠去寻的总督府也不能抱有期望。


    总有些人将公事视作自家门户私计,却又不愿管好这个家庭。


    “放肆!放肆!!”


    婢女佣人哆哆嗦嗦伏地而跪,在一阵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响中,不时被重物误伤,仍不敢有分毫躲避。


    他们的少年城主还在发疯似大骂方才的挑衅者。


    纪纶怎么敢、怎么敢!!!


    可惜杜城主何等纸老虎,爆发不到一刻,一个推门的动静传进就吓得他钻进床底下,“她来了!她来了!长老!长老救我!!”


    “哎哟我的祖宗!”一旁大总管心疼地想把他拉出来,“那已经过去啦,那个魔女已经不在啦!”


    “你不要叫她的名字!”杜子樾近乎崩溃,“她会听到的!她什么都知道!!”


    大总管无奈看向身后裹满绷带的黑袍人影,“您养着伤怎么来了?”


    来人脸上的油彩脸谱在卑微丑角和威严君王之间无缝切换。


    摘下黑屏兜帽,他在鱼头人面前谄媚讨好的声线在此刻也变得阴沉冷酷,“大总管说的没错,杜城主你用不着害怕,她已经不在了,如果她还在,她不会看着变成这个样子的晋王城而迟迟不现身。”


    “真的吗……”从床底下探出肥胖滚圆的身子,杜子樾还是不信。


    “啧啧,杜城主,你对那个魔女太看高了,她再厉害,她也只有一个人,她人一消失,这个王城不还是在你们常家的控制之下?她什么也没留下!”


    猛然排碎茶几的动作牵扯到身上伤口,脸谱男人的气息愈发恐怖。


    “不,她有!”在大总管从旁附和他的声音中,杜子樾想到什么喃喃道,“她有!当年百阶高台敲响登鸣鼓时,她手边还牵着一个小孩,她们有一样的白发,我记得的……”


    十四年前那个女人面向他们一步步登上台阶,明明只是个普通的Beta女人,她一人却似有千军万马的气势,骇得已经身为城主的父亲还有一众公卿惊恐万状。


    仅仅六岁的他躲在父亲身后瑟瑟发抖。


    那一幕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说不定继承了她的思想,承袭了她的本领!长老!长老你去杀了她!杀了她!”


    “哼,放心,鲤鱼乡的一切如计划中进行。”


    “不!不够!还有那个纪纶!”杜子樾遽然尖叫,又骤然收声,生怕被人听见一样,“他跟那个女人一样可怕,长老,你要一起把他处理掉!”


    许久城主卧室静寂下来,不到片刻,又响起一道痛苦愤怒的嘶吼。


    “他们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父亲的命给了他们还不够吗,他们还想要我的命!”


    声响传至幽暗走廊,纪纶的脚步声正和这道声音背道而驰。


    “常雍?”余光瞄到角落蹲坐的Alpha,纪纶伫步诧异,“你不高兴?”


    常雍背对着他在柱子旁画圈圈叹气,“我讨厌那个家伙。”


    “是吗,那挺巧,我也不喜欢,”纪纶好像知道他说谁,踱步走向出口,身后无数卫兵涌来,“我是不喜欢他不干事,那你是为什么?”


    常雍腮帮子重重鼓起,“他肥腻得跟头猪一样,色眯眯又恶心,还总缠着少主,每回少主来这里,明明跟我们一样不喜欢他还不得不应付他。”


    这样的理由,纪纶笑了,“难道你们每次来晋王城跟杜家合作谈生意,没有从这头猪身上咬下一大块肥肉吗。”


    “有、有吧……”常雍目光飘虚。


    “那就是了。”纪纶想说什么又觉得疲惫,想到已经选择停下,干脆和他多说两句话,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说,“你、你背后的少主,整个黎王城都是得利者,又怎会在意那些被剥去权利的人。”


    “你就非要分这么明白吗?”常雍起身眼神透着不解。


    “你明明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依附于他们黎王城,他一辈子都可以高枕无忧!


    “纪纶,跟我回去吧。”常雍眼神含着哀求。


    初识在新阳东院,他曾经对纪纶有许多不屑,后来那一群傲慢的东院学子中,没有谁比他更喜欢纪纶。


    纪纶很有意思,也很善良。


    就像他那个本家兄弟一样,他们都在默默关注纪纶。


    这是他,也是他心底的最高评价。


    他们都不想他出事。


    纪纶明白,还是摇头指向窗外,“你看到那片山了吗,那座山里有个不仅首都没去过,连那座山她都没走出过一步的女孩,她都知道不能稀里糊涂做人,我还有什么资格认输。”


    从出口斜斜投射进来的阳光照着他的身影,凛然伫立的姿态让人敬畏,也令人憧憬。


    常雍目送着这道背影走远,孤零零的身形夹在纪纶和背后一众追来的卫兵之间,好像一道划开银河的界线,后者逡巡不敢进。


    远远暗处,无数尖兵高手悄无声息做着和他相同的事情。


    纪纶踏出城主府最后一道大门,看到路口长身玉立,冷脸满覆寒霜的人幡然醒悟,难怪他出来这一路畅通无阻。


    原来是有人护佑。


    气息紊乱如黑云压城,好似顷刻就会失控爆发的Alpha沉声唤他,“纪纶,过来。”


    纪纶抬头仰望,天空一碧如洗,阳光明媚,他却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寒意正从四面八方袭来,慢慢从脚底渗透他全身。


    无数次想过宫璟为什么会死,何至于死。


    想来想去不明白,他借着给特侦处做暗访的任务,想亲眼来见见宫璟生长的家乡,踏上晋王城这块土地他才明白。


    是他们,那些高居庙堂,玩弄权术的人害死了宫璟。


    宫璟是看透了这个国家本质,百般绝望而死的啊。


    他们已经害死了一个宫璟,难道还要让他们害死更多的人吗?


    他做不到,让相雪秋落得同样的命运。


    宫璟临死前那句无声呢喃的未尽之言,他这一刻才看懂。


    愿天街踏尽……公卿骨!


    “顾容与,没有谁求着你理解。”


    被顾容与激起的上头情绪在杜子樾那得到平复,他这一会倒是无比平静,甚至想跟顾容与道个歉。


    他不该把自己的自责无能迁怒到顾容与身上。


    他今天做了很多冲动的事。


    热血冷下来,望着顾容与凉薄冷峻的面孔,反而生起更加清醒的惆怅。


    总有一天,顾容与也会看着他坠入深渊而面不改色吧。


    “再见。”


    “少主……”身后常雍等人惊恐的眼神,颤抖出声提醒。


    他失态了。


    几次被三言两语扰乱气息,他已经不像自己。


    原本简单粗暴的标记他没有做,游戏里双双失控那次还让纪纶咬伤他手心……


    常雍还记得的事,顾容与也知道。


    曾经被纪纶咬伤的手心,敌不过发作时的头痛欲裂,现在又好像敌不过心口某处空落落的地方。


    所有疼痛他都能容忍,也会习惯,见到纪纶那一刻却还是不受控制动摇,抑制不住生起亲近的欲.望。


    这种失控,正是他不能接受的。


    第75章 好孩子 他就知道,纪纶一直是那个渴望……


    “快连通啊!”


    罗锣心里不断乞求, 只要能连上这个卫星信号,以后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就在几分钟前,在继纪纶江泠离开, 他们的行李全部丢失,薛采青也被家人抓走,只剩下他一个人藏在山里风餐露宿时。


    他终于抓住为数不多的微弱信号,联系上了纪纶。


    他们的通话时断时续,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从通讯器传进耳朵,他差点哭出来。


    他想跟纪纶好好诉苦一番,谁都不知道他这几天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 所有人都不在了, 就他一个人。


    哦,还有个十三。


    “时间紧迫, 罗锣, 其余话我们不多说,江泠联系不上, 我只剩下你能靠得住, 我现在发给你一个服务密码, 你马上记下连通!”


    “你怎么会有……”私人卫星不是禁止的吗。


    “这是朝老师临走前留给我的联系方式, 我登录进去发现它和我们学校的铸剑人论坛链接的是同一个服务器, 想必是他们那帮人当年私造发射的卫星。”


    “这些不用在意, 有了这个信号支持, 你能让十三把那里的一切传播出去对吗!”


    “我…我可以!我能!”


    话音落地, 他才发现纪纶那边早已断线, 很大概率没有听到他的表态决心。


    不过没关系,纪纶已经把他要做的事情交待的很清楚。


    纪纶那边的情况也已明朗,从这短短几分钟的通话, 纪纶那边的风啸声就没停过可以知道。


    纪纶没有抛弃他,抛弃解救鲤鱼乡,他正在拼命赶回来的路上。


    罗锣抱着小十三爬出藏身的树洞。


    他的责任无比重大。


    鲤鱼乡的祭祀马上就要开始,如果纪纶在那之前赶不回来,真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宣告外界。


    纪纶也没有让他以卵击石,自不量力去做什么拯救的事,他只要真实地记录和传播。


    如果连这点力所能及的事都做不好,他不是自不量力,而是废物不如。


    罗锣不断给自己打气,他要肩负起记者的使命来,他不是一直以媒体人自居吗。


    往常在新阳,纪纶纵使不喜欢他过于八卦追逐噱头,也没有嘲笑过他媒体人的说法。


    相反,他希望他找到一份有意义的,自己也热爱的事情。


    信号连上了。


    这颗卫星传递的信号强得简直过分。


    小十三的电子眼看到的一切都可以通过直播的形式传播出去。


    那么,他就可以继续躲起来了吗。


    罗锣知道自己不能,他必须保护好十三,以防有人毁坏十三,这是现下他唯一的电子工具,绝对不能出任何问题。


    他还必须深入到鲤鱼乡的祭祀河边,拍摄到最深刻最好的画面,务必让外面所有人都清楚看到这些人的邪恶愚昧,这样他们才有可能得救。


    首都的人看到会来救他们的。


    纪纶这样告诉他。


    然而知道失去一回事,本能的反应是另一回事。


    他控制不住恐惧心理,他害怕鲤鱼乡的一切。


    他们疯了。


    这里的人都是变态神经病反人类份子。


    如此身为正常人的他害怕也是正常的吧,躲起来也是正常的吧?


    罗锣抱头蹲下,发出一声呜咽。


    他太软弱了,完全不像纪纶。


    纪纶一直坚定,一往无前,从小时候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罗锣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见到纪纶,纪纶就在拼命揍一帮大他许多的小区孩子。


    那时纪家刚从偏远的乡下搬来首都,小区的人本就排外,纪家落魄不堪更是不受欢迎。


    他一开始是从自己父亲嘴里听到关于纪纶的事,说是租住他们房子的一家人十分可怜。


    顶梁柱还没找到工作就算了,他们家儿子还整日病怏怏的,听说是在乡下遇到事受惊大病一场,到现在还没好。


    于是小纪纶还没露面,在他心里就成了柔弱小可怜的形象。


    然而就是这个小可怜,一边保护着自己的妹妹,一边奋力反抗,将他们小区一霸的熊孩子们胖揍一顿后,明明没有力气了,还要强撑着提防他,“你也要欺负我们吗?”


    罗锣当时疯狂摇头。


    他小时候整个发育不全的单细胞生物,除了吃喝就是玩,一脸呆相,眼里写满清澈的愚蠢。


    估计就是这样,小纪纶放下戒心,支撑不住坐下,身后小纪灵小心翼翼探出头看他。


    大人们听到哭闹的动静赶来,询问情况。


    比起那帮话都说不顺溜,只会嚎啕大哭的小屁孩们,小纪纶哭得楚楚可怜之时,还能口齿伶俐说清楚是谁合伙欺负他和灵灵。


    还说要不是罗锣叫了外面的大孩子帮忙打跑这些坏孩子,灵灵也要跟他一样受伤。


    他这个傻儿子还能逞英雄做好事?


    他爸当时一脸不敢置信,虽然只是叫帮手,也算难得机灵了一回。


    可能是儿子有长进了太激动,他爸当时也难得硬气了一回,帮着纪筠维护小纪纶,还训斥了一番不管教好自家孩子的父母。


    纪罗两家自此交好。


    至于完全来不及插嘴解释真相,当时也没那个脑子解释的小罗锣,一脸呆滞愣怔当场,很久以后才想明白。


    这个男孩哪里是柔弱小白花啊,分明是腹黑霸王花!


    他迎战胖虎们的英姿,分明是小时候在乡下的老家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事,才养出来的好身手。


    对于这样有八百个心眼子,随时可能颠倒黑白的人,小罗锣就算没开窍,也有自动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见到小纪纶就绕道走。


    那边他老爸拼命赶他多去找小纪纶玩,这边他死抱着门槛不撒手。


    这样的情况直到两家一起吃饭,纪纶主动找上他说话才结束。


    “我们两家是朋友,你不用怕我,只要你不欺负我和灵灵,我绝不会像揍二胖他们一样揍你。”


    “真的,”看他不信,还腿肚子发软,小纪纶说出了时至今日,依然能让他震撼的话。


    “我希望大家都和和气气的,不要人欺负人,不管是大孩子欺负小孩子,还是有钱的人欺负没钱的人,都是不对的。只要你不做那样的坏人,我绝不会害你。”


    如他所言,除了那次不得已做出的反击,小纪纶再没做过搅弄是非污蔑人的事。


    相反,整个小区都找不出比他更乖巧的小天使。


    对自己家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就算了,照顾妹妹孝顺父母都是基操,更难得的是,他毫不吝啬对所有人释放善意。


    小区里很多没有子女赡养的老人,他每天都会去陪着晒太阳聊天说话,不时帮忙打扫家务。


    别的小孩满街撒泼打滚时,他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陪伴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老人。


    一直到有个老人临走闭眼,都在念着,“小纪纶,好孩子,一定要平安幸福,快快乐乐长大……”


    就是这样的好孩子,很快得到所有人的喜爱,纪家也因此融入小区正式定居下来。


    想到这罗锣抽着鼻子爬起来,该死的,要是虎嘉他们知道他可以做英雄的高光时刻在这哭鼻子,该肆无忌惮笑话他了。


    “小十三,去吧。”


    休息够就要干正事了。


    小型机器人展开机翼顺风而下,飞到鲤鱼乡雾气蒙蒙的上空,宛若白鸽翱翔天际。


    与此同时,华龙国各地不约而同收到同样的视频画面。


    “这是什么地方,艹,我没有点过,为什么冒了出来还关不了?”


    “好奇怪,我的也是……”


    “大家的手机都中病毒了吗!”


    “看!”首都一家快餐食品店,夏暑叫虎嘉黄子昂和上官有德几人赶紧抬头,“电视上也有!”


    不管店员切换哪个频道都是相同的画面。


    云雾缭绕的青山绿水间,密密麻麻的人群正朝一个方向移动。


    当中白色的车架被几个魁梧粗壮的汉子抬着,上面好像端坐着一个女人身影,被飘扬的帷幕挡着看不清模样。


    直到所有人齐刷刷停在波涛滚滚的大河边,几个穿着神秘的老人站出来,虎嘉他们才领悟一点出来,这些人在做什么。


    “那是……”献祭?


    那好像远古原始人时代才有的神秘祭祀仪式。


    “这是杀人。”虎嘉拧着眉直勾勾盯着屏幕,“他们不能这样做。”


    屏幕前不少人都跟他有同样想法,只是很少像他一样直率。


    直到从那一大群漠然村民中,一个身影披头散发赤脚奔出,撕心裂肺高喊着什么,不少冷漠观众有了几分动容。


    就算是演戏,她哭的也很可怜吧。


    看着好像是她的朋友要被抛到江里去了,她想救ta。


    “这不是拍戏啊!”黄子昂跳起来,“那不是…那不是!”那不是薛采青吗!


    那那个祭品……


    罗锣披着和村民同款的兜帽披风混在人群中,随着目的地不断逼近,他的心脏跳动越来越快。


    怎么办……


    他听到了薛采青的呼声,却完全无能为力。


    薛采青这两天一直被自己亲人控制在家里,估计是今天趁着所有人出门才找到机会逃出来。


    她在痛骂所有人,撕破脸皮不管什么亲情同村同祖的痛斥。


    她想骂醒所有人,骂醒无果她开始动手。


    可是没有用,若是几天前她和纪纶他们能早狠下心,不要对这些人留手,凭他们受训过的尖兵身手,他们也许早就带走了相雪秋,也不会落得这个绝境。


    四周村民毫不留情镇压了她。


    她反抗,挣扎,身子仍然像被一座座大山压过来,牢牢贴着大地,汲取不到一点力量源泉,她开始窒息绞痛,最后凄厉的骂声变成哭泣的哀求。


    “不要……求你们……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一想到会失去相雪秋,她整个人陷入巨大的恐慌,绝望席卷全身导致身体痉挛抽搐。


    她要死了,她也会死的。


    按压她的人仍然没有丝毫收力放开她的意思,薛采青十指在地上抠出数道划痕,指尖鲜血淋漓,她还在试图伸手够向什么东西。


    从人群一道细微的缝隙之间,她拼命扬起的头颅可以余光望到,江边高台上一道白影裙角飞扬,她就那么平静伫立,一如她身后那座静静耸立的神女峰。


    没有意外的,相雪秋被推上了祭台。


    为了降低被发现的几率,罗锣控制着小十三在一定高度直播底下的场景。


    发现薛采青倒下,相雪秋出现,关心则乱的他立刻让小十三降落,想通过十三的摄像头看到这两个人的状况。


    屏幕外无数双眼睛同样也看到了让他目眦尽裂的画面。


    抽泣的哭腔回响在全国各地不同角落。


    求求了,不管是谁都好,救救他们吧。


    心软的人们心底萌发出和罗锣一样的期冀。


    可是又怎会有那样的英雄呢。


    “有!”罗锣猛跳起来,狂喜万状,“我在这!我在这!豆豆!!”


    他撕心裂肺高喊出这个名字。


    他们期盼的人出现了,骑着骏马从东方奔驰而来。


    他身后一队驿站官兵见这人山人海逡巡不敢前进,唯独他还在奔向他们,丝毫没有降速。


    这一路他都是这样飞奔而来,发现交通瘫痪时间不够,一脚踹开基层政府大门亮出特侦处证件,强制他们提供驿站便利,生生将几天路程压缩到一天一夜。


    快到鲤鱼乡这一段路,任何交通工具都受限于糟糕的路面状况不能使用,他就找了匹马临时边学边赶路。


    这才有了此刻江岸之上勒马惊退众人的及时出现。


    “拦住他!”


    一道指令发出,数道攻击袭来,马腿击中倒下,就在罗锣和所有人揪心之际,那道身影丝毫未有停滞地拍背而起,脚尖轻点人头借力飞出数十米远。


    装甲泄露的能量形成一道耀眼白光,像彩虹一样横亘众人头顶。


    罗锣在底下对上一双逆光剪影下一闪而过的黑眸,“豆豆!!”


    他高举起手欢呼,迅速被身边的村民摁倒在地。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双目不知不觉湿润。


    他就知道,不管纪纶变得多么精明有心计,他都是小时候那个,渴望一个没有人欺负人世界的好孩子。


    “那不是,咱们委员长的……”放假在家的新阳学生震惊打开铸剑人论坛,那不是他们风纪委委员长的装甲吗!


    那个闪闪亮眼的发光效果,那个干净利落的身形,绝对没有错!


    小十三的传音效果不太好,很难听清罗锣被人群淹没的欢呼,外人也就不知道他在叫谁,他们这些新阳学生怎么会不清楚!


    夭寿了,他们委员长/班长在以一敌万!


    第76章 福祸 “妈妈,超人!”


    人山人海, 如浪潮铺天盖地涌来,


    以一敌十是什么感受,纪纶儿时就有过的体验, 那已经让他十分难受无力。


    打过架的人都知道,不管个体有多强,面对数以千计万计,数倍于自己的人数是很难有一敌之力的, 很多人甚至连战斗的勇气都没有。


    看着密密麻麻数不尽涌过来的人,大部分人都会先丧失斗志。


    纪纶选择战略性迎敌,能略过的就略过, 不能就放倒, 再不束手束脚心软。


    “采青!”最先靠近的人是薛采青,他将备用的装甲手环抛给她。


    薛采青猛然爆发挣开束缚, “快去!”


    她一边哭一边启动装甲揍人, 迅速给他撕开一个队伍口子。


    他的速度比她快,只能由她作牵制。


    纪纶顾不上与她多言, 有了人帮忙, 前路阻力骤减, 他好像在进行人生最严峻的一次百米冲刺, 新阳体能检测时都没这么心惊肉跳, 肾上腺素极速飙升。


    整个晋王城之外, 无数人随着他揪紧心脏, 忍不住屏气凝神。


    赶上, 一定要赶上!


    此刻他身上寄寓着无数人的希望, 他飞奔疾驰的样子真像个英雄。


    “妈妈,超人!”首都街头,懵懂的幼童指着大厦显示屏说。


    这就是他看过的动画片里的那些英雄啊。


    “跳下去!跳下去!”与此同时, 江岸两边无数人发出同样的呐喊,声音从微弱渐渐增大,直到变成齐声高呼,高台上的白色身影颤动一下。


    “快!!砍断绳索!”一旁白袍人的命令抖着音节惊惧喊出。


    管不上什么吉时,眼见着底下纪纶越来越近,他们选择先下手为强。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几个白袍人全身一哆嗦,汗如雨下,轰然坍塌的木台之上,相雪秋回头一望,她冷然的眼神好似如是对他们说。


    毫无愤恨绝望的常人情绪,眼里只有看穿他们一切的了然。


    最后,她还朝他们笑了一下,尽是轻蔑。


    小十三的摄像头精准捕捉到这一幕,通过无线信号传递到视网膜,无数人高高悬起的心沉重落下。


    来不及了。


    他们最后看到的一幕,是那个流星般耀眼的装甲身影僵硬在岸边,瞬间黯淡无光的场景。


    他伸出的手就差那么一点点。


    “怎么会!”有人再忍不住崩溃哭出,紧接着一口气没缓过来,又看到了让他们窒息的一幕。


    银白色装甲凝滞不到两秒,全身光芒大涨,纵身一跃落入滚滚波涛。


    无论鲤鱼乡之人还是屏幕前看直播的人,全部猝不及防,反应不及。


    “班长!”“天啊!”看到的人头脑都要炸了!为什么!


    “不要!”狂奔而来的薛采青重重摔倒在地。


    江河汹涌,一个浪花拍打过来,亮丽白光霎时被吞没消失不见,视频画面也彻底断线陷入黑暗。


    不管他们多么不愿意接受,事实都发生了,那一幕深深刻在他们心里。


    对有的人是噩梦,有的人是震撼。


    不知过去多久,罗锣找到被暗器击碎的十三遗骸,一路捧着跌跌撞撞来到薛采青身边。


    嘴唇翕动,心里乱糟糟一片说不出任何话,最后只能跟着跪下来惨笑。


    假的吧,一定是假的吧,纪纶那么会明哲保身的人,怎么可能会自投死路。


    “采青……”他想说,他们回去首都找人吧,他们可以联系朝闻道,拜托乌师偃,又想到如果纪纶和相雪秋出事了,找谁也没用。


    那么大的江水……


    薛采青似乎聋了,对他充耳不闻,只会死死盯着江面,跟她一起那么做的还有柳芽。


    柳芽鼻青脸肿一身的伤,刚刚跑过来。


    她夫家正庆祝祭祀仪式的圆满结束,没有精力管她,或者更应该说,她做这件事的执拗固执镇住了所有人。


    谁要敢拉她一下,她不仅会像狗一样咬人,还可能随时一头碰死在这江边。


    族长家暂时还不想失去两个孙儿的妈,便由她去了。


    “妈妈。”两个要吃奶的孩子被人牵过来。


    柳芽猛的跳起来,“没有!”


    “什么都没有!”比她更快的是薛采青,“你们看啊!什么都没有!传说是假的!都是假的!根本没有河神送聘礼的神迹!”


    “你再看看。”老族长冷笑一声走过来,“这水势是不是一直在增大?”


    “那又如何。”薛采青柳芽煞白了脸。


    族长却不再搭理她们,扬手叫人集合已回家吃饭的人。


    “记得备足装的竹筐。”他说。


    罗锣才发现日头已经西垂,他们在江边从上午等到傍晚。


    神迹,发生了。


    在万众村民震耳欲聋的激动欢呼中,他和薛采青柳芽一起不敢置信。


    这些人有多激动兴奋,他们就有多绝望。


    原来河水暴涨就是神迹即将发生的预兆。


    伴随滚滚江水而来的是不尽金光闪闪物质,哪怕夕阳余晖微弱,它们仍在河中折射出美妙光芒。


    光芒射进岸边人一双双发红眼中,罗锣骤然颤栗,眼前的大河仿佛不是湘水支流,而是来自十八层地狱之下的黄泉。


    青天白日,他活的不是人间。


    “柳芽!”柳芽凄然的大笑猛的将他唤过神,反应极快的薛采青纵身截下撞向巨石的柳芽。


    自尽不能的柳芽还在念着,天道不公,为什么要让他们如愿。


    朔风凛凛,薛采青拼命摇醒她的声音,“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刚刚轰然一阵的巨响!”


    “神女峰,是神女峰……”柳芽脸色似清醒过来。


    神女峰塌了。


    在村民欢呼雀跃神迹降临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是雷声的一阵巨响,是神女峰半边塌陷的动静。


    “哎,柳芽,你还记得雪秋回来后每天做的事吗……”


    柳芽吞咽口唾沫,“我的地理知识都还给老师了……”


    可也知道相雪秋那阵子早出晚归做的事情。


    测量海平线,检查淤泥情况,计算径流量……刚回来那阵的相雪秋还没被软禁,成天翻山越岭神出鬼没,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回来的行为,越发让大家觉得她是怪胎。


    “她和她姑姑一样是疯子。”


    说着这样话的村民根本不清楚她们所做之事的意义。


    薛采青环顾四周,一个个举着火把全家出动,忙碌得热火朝天的场景。


    纵容水势巨大,方才仍有人绑着绳子奋不顾身跃入河中捕捞。


    如今水势突然变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到到两个成人男子高度的水深,他们的疯狂可想而知。


    沉浸在天降横财的巨大喜悦之中,没人发现危险与死亡即将相继而来。


    唯三拥有理智和判断能力的薛采青三人盯着村子上游只剩下一半的高峰,又看向水量渐渐变小,露出大片河床的河流,纷纷看到彼此眼底的东西。


    那是镌刻在他们基因血脉里,从远古人类祖先就遗传下来的对无穷大自然的恐惧。


    在它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不堪一击。


    “逃……”快逃。


    薛采青嘴唇嗫嚅,试图出声。


    他们放出的不是财富,是殃灾啊。


    ……


    “倒回去,就是他们欢呼庆祝的时候,放大画面。”


    投屏显示器前,江泠赤着半身皱眉,手中裹了一半的绷带迟迟抽不出余下部分。


    看着柔弱白皙的他,后背胸膛全是致命伤疤。


    此刻纪纶采青不在,独属于Alpha的冷酷侵略气息肆无忌惮涌现,他冷着脸盯紧屏幕的模样更加生人勿近。


    “少爷,我来帮你处理伤口吧。”旁边伺立的男人正是旅馆中死去的老伯。


    原本去湘水镇是送那个雇佣兵和自家少爷汇合,完成他们原定的计划。


    没想到少爷会开口请他帮忙演一出戏,让他装死吓走那几个孩子,免得旅馆成为战场后波及他们。


    他们少爷从来没对谁这么上心过,纵容装死人不吉利,他也欣然答应。


    “老伯,他是不是还在舰上?我要见他!”随手剪短绷带,江泠套上衣服就要走。


    老伯着急的,“可是老爷让你在这养伤……”其实就是变相被禁足,否则纪纶也不会联系上他。


    出门在外,总督府的种种政敌总会带来许多危险。


    为了江泠的安全考虑,他也不能再出这个门。


    这次鲤鱼乡出来路上他独自迎敌,老伯带人及时赶到,没有大碍,下次呢?


    江泠还是铁了心直奔海边军舰。


    这任总督府十分奇葩,从来不住城里建好的气派总督府,自上任以来的四年多里,办公生活都在军舰上。


    江泠一找一个准。


    “够了,这里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了。”晋王城的总督身形高大,面容硬朗,眉心紧紧拧着。


    他还未道明来意,已被厉声驳回。


    “你擅自雇佣流浪尖兵刺杀长老阁的人已经够草率,不要再引起更多麻烦!”


    “你根本不知道鲤鱼乡事情的严重性!”江泠同款的冷脸厉声。


    “那个视频最后一幕很明显神女峰有坍塌的迹象,一旦那里出事,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江泠展开带来的地图,鲤鱼乡地形,包括整个晋王城地形其实早在他脑海中一清二楚。


    指出地图中的鲤鱼乡位置,是为了让江域背后的总督参谋部看得清楚。


    整个鲤鱼乡被湘水两条支流环绕流过,姑且北面的称为大支流,西面是小支流。


    神女峰塌陷堵塞的是大支流的上游,这才会导致鲤鱼乡的下游径流量减小。


    可那是好事吗?


    “你知道的吧,神女峰被那位博士开凿修建出来,不是什么彰扬功绩的自傲行为,它是用来分流的一座大坝。”


    江域沉默片刻,“用沙盘。”


    换到指挥室的沙盘上演示,更能清楚看到,整个鲤鱼乡地势低洼,以前只有一条北面支流时,河水就经常暴涨,冲破堤岸,淹及附近田庄,洪涝灾害几乎是家常便饭。


    那位博士趁着四年改革之际,在鲤鱼乡上游利用神女峰分出一条支流,也就是现在西面的小支流。


    此举大大减小了大支流的水流量,也就大大减少了洪涝的发生。


    “现在神女峰堵塞了上游河道。”底下的人不久汇报上这个消息,江泠毫不意外的冷峻神色。


    “既是如此,可以冲垮神女峰的水势不会继续冲垮剩下的部分吗。”他推倒沙盘上神女峰的旗帜说道。


    “要么以更大的水量冲垮她,直至淹没下游的鲤鱼乡,要么在神女峰上游不断堵塞形成堰塞湖,直到西面的小支流容纳不了如此多水量泛滥……”


    无论哪种情况都是致命的。


    不过细究起来,也许前一种情况反而好一点。


    因为大支流如果一直堵塞不流通,水平面继续降低,他们就要考虑另外一种更严峻的情况,海水倒灌。


    到时鲤鱼乡很有可能先变成堰塞湖。


    晋王城本就处于雨季,正是洪涝多发的时候,鲤鱼乡出事便如牵一发而动全身,必定雪上加霜。


    届时晋王城基层毫无机动能力自救,定然大面积生灵涂炭,谁来承担这个责任,谁又能承担?


    “你还不行动吗。”当着指挥室所有人的面,做儿子的似乎没想给父亲留一点颜面。


    原本迂腐古板的总督大人也不在意这份无礼的质问,指尖叩着桌面,良久沉声道,“我们谁都不许妄自行动,一切等中央命令。”


    “什么时候?”


    “等。”回了江泠这一个字,江域再不发一言。


    第77章 父与子 “他真的跟着跳下去了?”……


    这一等就是两日。


    总督府当天就传到雨花台的情报, 没有引起丝毫水花。


    纵然视频中鲤鱼乡发生的事情牵动很多人心神,在部分地方还发生了小规模游行。


    他们打出废除王城制度,抗议私权杀人的口号, 也被毫不意外认为是楼焰总理那一派搞的小动作。


    直到第三天下午,晋王城大面积水患,数万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中,连理才匆匆忙忙出现在西花厅,止步玄关踟蹰。


    眼前父子对弈的温馨一幕, 让人不忍心戳破打搅。


    还是靳恩看到他, 轻声打断沉思的老人,示意他可以过来。


    “爷爷。”


    “唔……”老人好像从午后昏昏欲睡的倦意中回神, 连理连忙将资料放到他顺手的一边茶几。


    老人翻了几页, 不甚在意落下一子。


    连理后背冒出一身汗。


    无缘无故传遍全国的视频并非没有一点影响,很多人开始关注晋王城, 这次水患一发生, 很快就传到首都和各省, 引起轩然大波。


    “长者, 要不要……”外面都在为晋王城请愿, 他们是不是该做出组织救援之类的表态。


    “不必。”


    果然……


    “但是外面闹得很大, 怨气也……是不是至少援助要……”他硬着头皮说的话戛然而止, 深弯腰低头, 再不敢出一个声。


    老人睁开的眼皮下, 混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他大脑皮层锁定了他的意识,“犯错的人就该让他得到教训,免得下次再犯。”


    他倏然笑起来, “小连没有孩子啊。”


    连理喏喏应声:“是。”他还没有结婚。


    “呵呵,”头顶的声音又笑了几声,“管理国家就像教育孩子,对于那些愚笨不听话的,总要让他们吃到苦头才肯老实。”


    “既然他们自己要犯傻,何必理会呢,回头你们又要说我多管闲事,权欲深重了。”


    连理腰弯得已看不见头,呼吸不自觉急促,几乎窒息。


    面前的人视若无睹,朝对面提醒,“小七,到你啦。”


    他们玩的不是时下流行的国际棋,而是一种古老少见的象棋。


    两边隔着交界将帅对峙,摆兵布卒,宛若战场,考验的是下棋者出谋划策,富有全盘大局观的脑力。


    然而此刻棋盘上运筹帷幄占据上风的,不是老人这一方。


    卒子步步紧逼,掠阵夺营,吃尽敌方棋子的人却是对面仰头望着窗外的少年Alpha。


    一张清俊脸庞沐浴在和煦日光下,他像感受不到丝毫暖意般蹙眉凝霜。


    低眸纵览棋盘,啪的一声,棋子顷刻落下。


    宛若玉瓶裂缝合拢无瑕疵,他又恢复成了那个完美无缺的清贵少年,看不出一丝多余情绪。


    “好啊,小七水平又见长了。”


    就如棋盘上他不介意让步送棋,神色言语之间,老父亲也毫不吝啬透出对幼子的怜爱。


    靳恩唇角牵起似是回应父亲的赞扬,手边攥起的棋子送出,微不可察一颤。


    脑海中浮现的纷乱形象经久不见消散,反而愈发清晰。


    纪纶,对于“卒子”,他们只能向前。


    你也是这样吗。


    ……


    “我们去找弥生和季姝!”


    视频一断,虎嘉当机立断做出决定,然而为了保证衡弥生和季姝的安全,杨威上校给他们安排的特训地是保密的,随时可能出现变动。


    虎嘉联络张立后,花了不少时间才找过去。


    山风呼啸冷冽,他们找来时,衡弥生正立在瀑布下,被冰冷刺骨的强劲水流冲刷得摇摇欲坠。


    虎嘉看得心塞塞。


    不久前他们也是这样待在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接受着杨威上校的魔鬼式地狱训练,待遇没比衡弥生好到哪去。


    这几天他们会返回首都,也是因为要参加全国大赛,必须先通过B级的尖兵等级考核,他们要提前过去参加认证才被放出来。


    衡弥生和季姝王城出身则没有这个要求。


    “我知道了,他们在山谷那边,我带你们过去。”看完虎嘉带来录屏内容,衡弥生才知道自己闭关这些日子,外面发生的事情。


    女孩撕心裂肺的哭泣和愚昧民众的欢呼形成的鲜明对比,看得杨威这个身经百战的顶级尖兵也止不住皱眉。


    至于几个孩子的请求,他毫不留情否决。


    不管是出发去晋王城援助,还是他去雨花台见一号首长,他都不同意。


    “杨叔……”几个期冀乞求他的孩子霎时眸光黯淡下来失望,看得人不落忍。


    杨威长长叹气,“没有用的,那个人,他还记恨着当年晋王城犯的错啊。”


    “仅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是救不了晋王城的,现在外面的事情不要管,你们的朋友我会叫人尽力去搜寻,你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训练,完成你们全国冠军的目标。”


    “等你们强大起来,一切都可以用实力说话。”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几人垂头丧气听不进去,连虎嘉这个乐天派都振作不起来。


    衡弥生更是不为所动,默然离开。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不要忘了你父亲的话。”身后杨威提醒他。


    只有成为全国第一,他才能回去王城。


    这是华雄给他提的要求。


    他绝不能被外面的事动摇心神。


    完不成这个小目标,就别提解救父亲解放战国城的事。


    衡弥生没有忘记,只是还是想一个人透透风。


    独自攀到山顶陡崖,面对壁立千仞料峭,他脑中思绪纷乱掠过,最后只剩下一个儿时听老人们讲述过的取经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徒弟非常厉害,师傅有眼无珠,是非不分,把妖魔邪佞当成好人。


    老人们告诫他说,这样愚昧无能的师傅应当千刀万剐。


    可父亲却跟他说,受蒙蔽的人是可以纠正过来的,如果掌握所有资源的上位者不去教育,谁来改变他们。


    他私心也觉得如此。


    直至来到首都,他才发现,原来那么多人都不那么想。


    山风幽然席卷,吹得半山腰的云层汹涌翻滚,面向晋王城方向,衡弥生猛然忆起一句话。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这股妖雾,谁能散去。


    ……


    他身边有鬼,乌师偃发现。


    明明他就在首都,却直到两天后才知道自己宠大的两个女孩遇到了什么可怕的遭遇。


    身边的人不约而同隐瞒了外界消息,数不清的案子丢到他头上。


    等他从昏天暗地的工作中回过神,晋王城吹出来的风都小了。


    乌师偃挠挠头,站在一堆警视厅同事前没有责怪任何人。


    休假申请书扔在领导桌面,不管同没同意,他已回到家中收拾东西。


    不翻不知道,原来他这个单身狗公寓已堆满了两个女孩的物品。


    他还从床底下翻出个装着婴儿玩具和小衣服的箱子。


    嗯?这个压在最底下的硬邦邦圆润玉石手感的东西。


    他怎么不记得相素节那死丫头给她侄女打过手镯?


    “烟鬼,该交下个月房租了!”


    “再不丢掉门口垃圾,把你赶出去啊!”


    “知道了知道了,少不了你的,狠心的包租婆。”就不能心疼一下他这个拖家带口的中年失业男人吗,真是。


    难道人到中年的大叔都要面临这种压力吗。


    这个世界对大叔也太不友好了。


    乌师偃惆怅挎着行军包,一手拖着垃圾袋踏出楼道。


    路边倚车而立的军装男人皱着眉打量他这个无精打采的可怜大叔。


    这就是团长想见的人?


    “前辈。”从车上下来的陆堪一身黑色便装,像是刚从家里休假中赶过来。


    可惜再怎么试图释放处友好信息,看着还是威严难以亲近。


    “留下来,前辈,雷霆军团的第一指挥还是军部所有职位,任你挑选。”


    “哦,挺好。”裹着深灰色夹克的懒洋洋身形和他擦肩而过。


    陆堪眉心拧紧。


    他是眉压眼的骨相,唇色又深,眉心一皱更显神色冷峻肃厉不好惹。


    “我知道你想去做什么!”


    他骤然阴沉的语气似是威胁,乌师偃恹恹的神色倏然挑眉。


    “你不想拿回你的荣誉吗?”


    “你知道朝闻道为什么不叫我跟他一起走吗。”


    四目相对,乌师偃好笑起来,陆堪脸色冷若冰霜。


    他知道这两个人的羁绊,纵使分隔两地,却彼此无条件信任着对方。


    朝闻道相信乌师偃一个人可以处理好国内的事,乌师偃也不在乎自己被抛下。


    他更相信那两个孩子绝不会那么轻易就出事。


    但要是他们真的出事了……乌师偃会恐怕像那时候他们所做的一样,再度带给所有人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是个护短又心软的男人。


    这就是他认识的乌师偃。


    看似吊儿郎当的男人,三两下便将他们当年一群天才精英击败,还能背着一只手调侃他们是还要吃奶的小宝宝。


    从那时起,他就站在一个他们所有人企及不了的高度。


    “洗洗赶紧回家找妈妈去吧!”十八岁的乌师偃唯恐不乱地轰赶他们,大笑起来。


    在那群被他像赶小鸡仔似驱赶的人中,他永远不知道有一个孩子曾经以怎样的目光仰望他的身影。


    如今他终于有资格映入他的眼帘,


    乌师偃看向他的眼神,却总是像在看另一个人。


    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朝闻道啊。


    醒过神发现自己都在乱想什么的乌师偃忍不住发笑,“你们啊,有时候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说你们安安心心过你们的日子不好吗,非老想着跟他们过不去,你能阻止得了我,还能拦得了所有人给自己找条活路吗?”


    坐在价值千万的豪车车头,乌师偃点燃一支烟,难得有正眼相看陆堪的时候。


    “想想吧,你们能坐在这个位置,凭的是什么,难道真的以为非你们不可吗?”


    如今再怎么风光无限,耀武扬威,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换大王旗,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呢。


    乌师偃一副退休老人家的摆烂调调,“这话呢,就是老头子站在我面前,我也是照说不误的。”


    他像拍小孩一样拍拍陆堪僵硬的肩头,“我乌师偃能活到今天,靠的从来不是肉食者指尖漏下来的恩惠。”


    “没有你们瞧不起的那些贱民给我的一口饭吃,我早死在垃圾场了。”他看着他,语气是温吞的冷淡。


    摆摆手,他的背影走得坦坦荡荡。


    陆堪沉着脸许久未出声。


    “老大,”军团的兄弟心有戚戚上来宽慰,“咱们也不用往最坏的方向想,也许他掀不起一点波澜呢?”


    乌师偃毕竟只有一个人,还无权无势几近残废。


    公司招聘都没人要的啊。


    “天真,”陆堪回首双目暗沉,“你不了解他。”


    他还真不了解。


    顶着厉色兄弟低下头,心里忍不住腹诽,他又不像陆堪那么关注乌师偃,谁要了解一个颓废大叔啊。


    “你不知道他们的可怕,”陆堪拉开车门的手微顿,眼底暗涌浮现,“对于他们这种人,只要不要给他们机会,一旦给他们生存发展的土壤……”他们就会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直到布满整个辽原。


    “那我们要不要……”领悟到他深意的人马上想到,他们是不是应该提醒上层,如今乌师偃离开首都,岂不是放虎归山?


    陆堪眸光瞬时冰冷,“不用,没有用。”


    被他眼神惊悸到的人,几息后才明白过来。


    连他都轻视乌师偃,又何况首都的高层们。


    也许只有等大刀摆到了他们脖子那一天,他们才会正眼看一眼这个男人吧。


    可到那时,还来得及吗?


    ……


    首都这阵风,吹到黎王城也用了两天。


    顾公馆,顾存今端茶杯的手微顿僵住,“你说什么?”


    他眸色似是不可置信,“谁跟着跳下去了?”


    “是容与少爷,先生。”


    管家眼底暗暗的不忍。


    维持了半辈子体面的顾先生,连最难的时候都未崩过表情,减损过风仪的优雅男人,何曾有过这种失态。


    “他真的跟着跳下去了?”


    “是的。”管家再次肯定,“容与少爷一直派人尾随那位纪纶,对方落水后,容与少爷当时就跟着跳下去了。”


    若非重胤果断来信,被整治得固若金汤的顾容与私人卫队,至今不会让顾公馆知道半个字顾容与身边发生的事。


    “蠢货。”顾存今皱眉,毫不客气一声冷笑。


    “还有一件事,先生,容与少爷身边的人来信,当地阻力颇多,他们搜救人手不足,希望清冕少爷的羽林营能派去支援。”


    “搜救?”顾存今慢条斯理喝完一口茶才悠悠道,“为什么要搜救?”


    第78章 再见 他眉眼微眯望来,无端眸光流转,……


    “这不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吗, 既然他愿意,何必浪费人手找他。”


    “何况……”轻轻放下的杯壁折射出顾存今黑眸眼底森冷的寒意,“他终于露出了弱点, 不好吗。”


    空气微滞,管家屏息凝神无声递上大衣,目送俊雅的身影起身步至窗边。


    庭院竹影婆娑寒光泠泠,一如一年前的血色月夜, 等不到的支援,辨不清的敌人。


    一室典雅的房间,唯有冷冽而云淡风轻的嗓音回响。


    “告诉他们, 什么都不用做, 他要是能活着爬回岸上,那就一切如旧, 要是不能……”


    顾存今举杯遥敬夜空, “那就让我们提前庆贺,这个维续十多年的错误终将结束。”


    ……


    白玉出尘和俊美妖孽的面孔双双出现在眼前, 纪纶竟然觉得不意外。


    相雪秋和欺诈师合作什么的。


    真、的、一、点不意外呢!


    “所以你想杀死的人解决了吗, 欺诈师?”


    他胆肥了。


    久违的班长责任感发作, 看欺诈师这男人真是哪哪都不顺眼。


    他们Z班的乖女孩怎么会和这种危险分子混在一起!


    “啧, 你还真是不可爱呢, 小豆豆。”幽深暗冷的地下溶洞, 红发男人倚着洞壁肉眼可见的百无聊赖。


    纪纶打了个寒颤。


    上次旅馆那么叫他就算了, 这会真的忍不住恶寒啊!


    “这是交易哦。”欺诈师忽然笑眯眯看过来, 成功把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他吓得窜到另一边。


    “总感觉小豆豆对我有恶意呢~”


    所以为了不让他误会, 特意屈尊降贵解释这一句?


    纪纶脸憋红。


    那也不用故意吓他吧,这个死变态。


    “我也没想到他没走。”相雪秋照例言简意赅,话里却透露出完全相反的说法。


    所以他该信谁?


    纪纶狐疑的目光扫过洞内两人,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


    “收留陌生人的乖孩子是会有回报的哦~”


    “你不是已经以身相许过了吗?”


    纪纶:“……”


    他听错了吧!他一定是听错了吧!


    “你既然醒了,我们得动身了,上面的人该担心了。”


    仿佛嫌他的冲击还不够,相雪秋出口又是致命一击。


    纪纶捏着人中调整呼吸,心里止不住咆哮。


    啊啊啊啊既然知道朋友们会担心,就不要做出这么冒险的事情啊!!


    害他也跟着不放心跳下来,回家他要被男女双打教育的!


    他真的急需一颗速效救心丸……


    他那时脑子怎么就抽了呢,想也不想跳下去救人,结果人没救到自己先被一个浪花拍晕。


    那种强大的自然威势根本不是他这种小菜鸟能抵挡的。


    也就幸亏欺诈师还没离开鲤鱼乡,把他们俩都救了下来。


    不过这人要不要这么强……


    “不是威尔救的你,”相雪秋听到他心声似的在前引路,贴心告知,“我们发现你时,你就躺在那里了。”


    “……谁?”


    一声窸窣响动,灰蓝色竖瞳宛若蛇眼于黑暗中挣开,他才颤声不敢置信问出,身侧男人已带起一阵风掠去。


    “欺诈师!”


    “顾容与!”


    两个名字不约而同脱口而出,话音落地,纪纶相雪秋转头互望,相继改口。


    “顾容与住手!”


    “威尔不要伤人!”


    两人急忙上前制止,缠斗中的两个男人充耳不闻似,身形飞速在溶洞中移动,每一次交手都是招招毙命,看得他们心惊肉跳。


    数分钟后,两个男人自己停了下来,一东一西相隔甚远的距离,气势还似剑拔弩张般对峙。


    一身发皱衬衫的顾容与面色冷峻,纵使在笑也似讥诮,“雇佣兵,你不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乱碰吗。”


    欺诈师抱臂点着胳膊,勾起的唇角戏谑挑衅俱杂,“我看他可怜兮兮丢在那没人要的样子,好心帮你收起来,难道你不该感谢我吗?”


    话音未落,双方杀气骤涨。


    “毕竟,这里可不止我们四个人的气息~”


    “还有人!?”


    纪纶惊诧出声,转头发现自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后知后觉自己应该为顾容与宣告物品所有权似的行为感到羞赧。


    “顾容与……”他低头轻道,“谢谢。”


    他又救了他一次。


    越到尾音,越几不可闻,相雪秋那边还训起欺诈师来,盖过了他的声音。


    顾容与像听见又没听见一样,眼尾瞟他一眼,抬手不甚在意敛去肩上水草。


    纵使衣物不再齐整,身上还有划伤的细痕,他依然不见狼狈,气度仍是顾家人特有的优雅矜贵。


    纪纶眼底被针扎似刺痛,连忙转开头。


    不出意外,他会躺在那被相雪秋他们发现,就是顾容与先把他从江里捞上来的。


    水下湍流凶急,没有顾容与护着,他应该早不知道被暗流卷到哪里去了。


    “弗洛斯特·威尔,我以为你有分场合做事的理智。”


    两个男人差点互捅刀子不要命的行径,明显让淡漠脾性的相雪秋都不悦了。


    欺诈师初时没看清人动手,还能理解是他的尖兵战斗本能作祟。


    她和纪纶都提醒了还能打下去,那就是纯纯为打架而打架。


    他们还是幼儿园小孩子吗,用对方来发泄?


    他们被暗流卷到这个地下溶洞,怎么出去都还是问题,前路是否还有未知危险,多少敌人也不知道。


    他们这方武力值最高的两人打起来,自相残杀了属于是。


    想到这纪纶压下异样,略过被训得灰败掉色的欺诈师,盯稳不远处席地而坐,眸眼半阖似是休憩的顾容与。


    欺诈师一个好战分子,逮到个稍微有点实力的就蠢蠢欲动,他不意外。


    顾容与怎么也能做出这么不明智的事情?


    沐浴在他灼灼目光下的人仍无反应,八风不动的冷漠。


    纪纶想说什么又不好说的,把自己憋得气结。


    “顾容与你这人真是……”


    靠,他和真没法像相雪秋那样淡定训人!


    相雪秋那边已完事继续赶路,他问过是想顺着暗河的水流方向找到出口,也只能装着若无其事地跟上。


    他们从跳江到进入这个溶洞,应该没过去三个小时,据相雪秋敏感的时间感计算。


    其中,中途找他和等他苏醒耗去了一半时间。


    纪纶听到这深感愧疚,顺便提出相雪秋完全没必要记得这么清楚。


    时间感太好也不是好事,会让他们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行走像是度日如年。


    他感觉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漫长地仿佛过了一天,眼前的隧洞还是无尽无止,望不到尽头。


    麻了,累了。


    出口到底在哪里。


    “停下来,休息一会。”缀在他们队伍最后的顾容与蓦的出声。


    相雪秋和欺诈师一前一后在前头带路,闻声回头。


    “哦,我倒是不介意。”


    相雪秋没有出声,微微点头算是同意。


    在她前面说话的欺诈师看不出一丝疲惫,纪纶累得已经分不出心神去分辨这变态的语气含意。


    既然一个队伍中的人都赞成,他顺势坐下,默默调整开始急喘的呼吸。


    距离地表不知道多少米的地下氧气含量不足,对他这种身体素质不算多强的人绝对是个沉重负担。


    他感觉肺都要烧起来了,嘴唇也变得干裂。


    “喝吗?”在周围转了一圈,发现有渗水的钟乳石,他用凹陷的石块收集了一些清水回来给相雪秋。


    相雪秋没要,说是她和威尔自己去接。


    纪纶便捧着水来找队伍最后一个人。


    从和他们见面就散发生人勿近气场的Alpha独自占据着一块地,手搭着膝盖似是眺远沉思。


    听见脚步声,他眼睑掀起,眉眼微眯望来,无端眸光流转,唇角略略勾着,“知道你胆大,未想你连命也不要了。”


    “那你呢?”纪纶毫无怯意地直视,“你又是为什么?”


    顾容与静默半晌,撩起额发,敛去眼底自嘲之意,“不知道。”


    或许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


    纪纶摇头失笑。


    就如红柚战胜求生呼救的本能,宁可自己被掠走,也不想牵连靳恩。


    顾容与明明也有顾家人明哲保身,游戏世界,绝不沾染丝毫纷争在身的冷漠天性。


    看到纪纶纵身跃下高台的那一刻,他还是冲动了一瞬。


    那都是很难说清的事情。


    纪纶留下那点清水,离开继续找钟乳石接水。


    说是冲动也好。


    要因此认为顾容与是感情用事,真的因为在乎他而舍生忘死,也不尽然。


    顾容与这种心高气傲的人,长年身居高位,被权欲熏陶,真得太复杂了。


    用任何一个标签放在他身上都不合适。


    王城人、顾君、顾家人,亦或是未来城主,高高在上的最高掌权者,蛊惑信徒的君主,朝圣者追寻的终点……


    每当他发现顾容与一个特质时,就会发现那都不是他的本质。


    那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纪纶不知道。


    顾容于也不知道。


    就好像这面名为顾容与的镜子背后还能照出另一面,他们都在谨慎而小心地伸出触角打量试探,谁都做不到率先逾矩一步。


    “那是什么……”队伍重新启程不久,暗河中流动的金光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神迹。”相雪秋毫不意外的冷淡。


    纪纶就近蹲下,片刻回头满眼复杂。


    河神送聘礼之说还真应验了?


    惊诧过后的纪纶突然想起来一个在湘水镇就想问欺诈师的问题,“你留给老板娘的一大袋子金币哪里来的?”


    欺诈师哼笑两声睨来。


    很好,这还是个强盗。


    “继续。”上来插在他们之间的顾容与音调冷淡,干脆利落的两个字催促他们不要耽误时间。


    相雪秋仰头感受着流经溶洞隧道的气息,若有所思:“近了。”


    巨大的水流声音越来越近,直至风力强劲吹得人几乎站不稳,眼前骤然开阔,别有洞天的震撼一幕看得所有人屏气凝神。


    眼前简直是一个巨大的地下世界,一边是数百米高的水流哗啦而下,坠入无底暗黑的深渊,种种怪石嶙峋,奇形怪状之物,宣示着神秘浩瀚的大自然力量。


    在轰隆的震响中,一边是在动力引擎运转下的巨大水下涡轮,彰显出何为人类工业创造精神的伟大。


    “这就是……”纪纶瞠目结舌,久久不能言语。


    “所谓的神迹,就是这个可以移江倒海的水利控制系统。”耳边相雪秋声音夹在轰鸣声中倏然出现。


    “姑姑的笔记本里记载,它已有超过五十年的历史,原本作为治理水患的工程使用,后来不知为何,它失灵了。”


    纪纶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几十年里,深受水患侵扰的当地人无意中发现,以人葬的方式献出祭品,所谓的河神就会回应他们的愿望,让河水不再泛滥,保他们安居乐业。”


    相雪秋平静地说到自己身上,“我出生那年,他们想按古法重施,姑姑发现端倪阻止了他们。她一边深入这河底,想办法进入这个设施中心,调回原本功能,一边在地表修凿神女峰分流,控制流经鲤鱼乡的水量……”


    纪纶想到什么,“是不是为了防止有人仍然迷信传说,她还在这个暗流底下增加了保护祭品的机关?”


    相雪秋点了点头。


    纪纶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能从汹涌急湍的暗流中逃生,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善心之举。


    他就记得自己刚被冲进河里时,被河下湍流裹挟得身不由己,迷迷糊糊中一道吸力把他卷进了什么地方。


    现在想想果然如此。


    若没有相雪秋姑姑留下的机关,顾容与和欺诈师再强大也没办法抗衡水下世界的力量。


    要是被卷进深渊,他们可真就应了那句死无葬身之地的古话。


    “你下来就是因为……”


    “几年前开始,它又失灵了。”


    纪纶心里陡然一重。


    相雪秋这句话就证明她自愿成为祭品,不单单是想寻找她姑姑的线索吧。


    哪怕外表再冷漠没有感情,她本质还是和她姑姑一样的人。


    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家乡。


    “那我们尽快赶路吧。”找到那个能移山倒海的工程控制室,结束这趟旅程。


    相雪秋望了他眼,“嗯。”


    真是要紧时刻,他反而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心意却是到了的。


    几人不约而同忽略河中流淌的财物,起身准备出发,顾容与身形忽的停住,细长手指伸进暗河捞起一枚金币,唇角绽开一抹讥诮。


    “神迹既然不存在,这些东西又是从哪里来?”


    纪纶脑子一懵,就听相雪秋接道,“笔记中确实记载有藏着数不清财富的宝室。”


    “知道了这个地方,藏头露尾不敢现身之人的藏身之所,还会远吗。”


    “我的直觉也告诉我,恶心的家伙在那个方向呢~”


    “按时间与水流速度推算距离,我们会很快抵达。”


    “喂……”为什么突然就换了个方向,为什么顾容与说完,欺诈师接话,相雪秋还给出肯定,个个高深莫测,就他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


    “哟,又累了吗小豆豆~”恶劣的男人明明是对他说话,却戏谑看向顾容与。


    纪纶默默闭麦,抬脚跟上大部队。


    行吧,这里就他一个笨蛋。


    抵达宝室意外的简单。


    大概是相雪秋那本传说中的神奇笔记连这都有记载,而且全部照相式清晰记在她脑子里。


    加上方才的水瀑设施作为坐标轴,她迅速规划出一条最短最快的路线。


    路上两个Alpha从旁护佑辅助,也让他们花在路上的时间大大缩短。


    至于打开宝室的方法,笔记中就没记载了,相雪秋是当场破解的,顾容与也提供了一些思路。


    欺诈师看着对动脑的事情不感兴趣,转悠了周围一圈,许久看不到他人,相雪秋打开了门他才兴致缺缺踩点回来。


    如果能用武力破门而入,他肯定早做了。


    “班长?”顾容与和欺诈师已率先进去,纪纶犹豫不决落在后面,让相雪秋都感到奇怪。


    纪纶不着痕迹苦笑一瞬,“没事,进去吧。”


    他就是突然产生了一些无用情绪,大概是对自己派不上用场的羞愧吧。


    他们这个临时四人组中,很明显他就是那个没用的角色。


    想到还因为自己牵连了顾容与,心口莫名堵塞,这一路他都不敢多看顾容与一眼。


    “班长。”前头两人已察觉回眸,他踏进去那一刻,相雪秋嘴唇翕动,无声道出两个字,谢谢。


    纪纶没注意到,眼前已全部被一片金光闪闪,流光溢彩占据。


    更准确来说,他要被闪瞎了。


    望不到尽头的偌大宝室,全是堆成山一样的金银珠宝。


    多到让他产生一种钱不值钱的错觉。


    一会从震撼中醒过神来,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们来分赃吧。


    就是得到其中的四分之一,他也可以富可敌国,笑看全球!


    奈何……除了他这个凡夫俗子,身边三个人全部无动于衷,颇有富贵于他们如浮云的冷漠。


    纪纶一口激动自己要暴富的老血梗塞在喉头。


    想跟他们商量平分的冲动生生打消。


    身边这三人,相雪秋就没他这个世俗的欲.望,欺诈师……大概杀人都比这些俗物更让他感兴趣。


    顾容与的情况就更简单了。


    人家里都有。


    第79章 隐忍 如果你再不帮他疏导,他会把自己……


    纪纶仰头盯着高台上的雕像好一会。


    这个雕像看着全身都是金子打造, 眼睛处镶嵌的都是红宝石,华贵俊美之极。


    然而更吸引他的却是雕像脖子上的项链,上面坠的十字架和宫璟给他的好像。


    他跟着相雪秋学过, 知道上面刻的符号代表数字七。


    嗯……问题来了,他已经有三了,现在又来个七,是要他集齐七个十字架召唤神龙吗?


    这也不能实现愿望吧。


    摇摇头甩开杂七杂八的乱想, 绕到高台一旁,从雕像背后的台阶爬上去,他迫不及待伸出手。


    对面一个身影做出和他同样的动作。


    两只手在空中正面碰上, 他触电似率先缩回。


    顾容与在雕像另一边, 盯着他看了不知多久。


    “顾……怎么样,你找到什么了吗?”他试图掩饰。


    对面轻飘飘一声哼。


    相雪秋方才让他们分开四处查找看看, 宝室内有没有暗门和机关联系着控制室, 她的笔记里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他们俩分散没几分钟就遇见,他没有收获, 顾容与自然也不会有。


    纪纶轻咳一声, “你也喜欢它吗, 这个雕像还挺漂亮, 竟然是金子做的, 眼睛都是宝石。”


    “喜欢, 当然喜欢。”顾容与姿态闲适, 神情慵懒。


    纪纶匆匆忙忙转身, 没看到他的眼神, “喜欢就带上吧,我们再回去看看雪秋他们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这里都看的差不多了。”


    “急什么。”顾容与从背后踩住他的影子, 他能感受到身后气息越来越强烈的侵略感,后背一阵寒栗。


    “你不是想要它吗。”


    头顶夜明珠闪烁,一米九几的高大身影完全笼罩了他。


    顾容与左手搭在他肩膀,右手无名指勾住一条细链伸在他眼前落下。


    纪纶闭眼微不可察吐出一口气,睁开眼伸手接住,顾容与略有讥诮的笑音响在耳畔。


    “留着给你当彩礼吧,不跟你抢。”


    果然没瞒住自己的心思,纪纶讪讪抬眼,“你还记得这件事啊。”


    他在行馆那天说的话做的事,这辈子是忘不了了吗。


    他倒是宁愿自己喝个失忆药水全部忘光……


    “可惜不能让你如愿,让你失望了,”绕过他身侧的顾容与垂眸睨来一眼,眸光似笑非笑,“我也是会生气的。”


    纪纶呼吸一滞,捂着胸口撇开视线。


    空阔寂寥的宝室随着顾容与话音落地,似是平地一声雷,他良久心有余悸。


    再怎么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还是掩盖不了这份冲击。


    顾容与真的生气了。


    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竟然直接把这种话说出来了。


    返回宝室入口,和相雪秋欺诈师汇合,相雪秋频频看他。


    他们的氛围都古怪到让相雪秋都感到奇怪了吗。


    顾容与还是那副冷漠高傲的神情,原本喜怒不形于色的喜怒却好像突然出现在他一举一动,每一个眼神中。


    他就算了,相雪秋本来也不关注,更过分的是纪纶。


    含羞带怯似的纪纶班长真的让人没眼看啊。


    纪纶很想说明他不是,不要冤枉他。


    他只是单纯在欠他的人面前直不起腰。


    想想无法解释清楚,悻悻闭嘴。


    “威尔,我们再出去看看,班长你们先在这休息一下吧。”相雪秋好心安排他们独处一会。


    顾容与不知为何冷笑一声。


    这份怪怪的态度,让相雪秋想尽力忽视都不能。


    “什么人!”门口凭空一个鬼魅影子出现,骇得纪纶惊悚不已。


    欺诈师却遽然兴奋,“小老鼠露出尾巴了!”


    好像是他提前布下的陷阱逮到了猎物马脚,纪纶听到利器戳入血肉的声音,不管他们如何,欺诈师自顾自追出去。


    难怪相雪秋破解宝室门时,他一直闲不住在周围转悠,原来是早察觉了这附近有人。


    纪纶惊叹间犹豫要不要跟出去,唬人感觉脚下站不住摇晃,眼前相雪秋的身形也在晃动。


    身后顾容与声音喊他:“趴下!”


    想也不想,转身飞身扑去。


    后背重重装地,遽然的一阵地动山摇,天旋地转中,被他压在身下的顾容与半晌失去反应,他叫他也没有回声。


    难道是倒下时磕到后脑勺了?


    纪纶心虚地手忙脚乱爬起来。


    顾容与可不能被他撞出毛病来。


    幸好这阵巨大的晃动持续不久就有减小趋势,宝室顶部固若金汤,天花板纹丝不动未掉下一块板砖,他们没真的遇到可怕的事情。


    他还以为是地震,差点就绝望了。


    “好像没事了,起来吧,”他想伸手拉顾容与,一眼扫到脸色煞白的相雪秋冲向入口,“你去哪!”


    余震未停,出去很有可能遇到危险,他想也不想拔腿就追,一只手比他更快拉住他手腕,一把扯回,“过来。”


    极大的力道紧紧按住他,动弹不得分毫,头顶顾容与声色不虞,“她身边有那个雇佣兵,你去有什么用。”


    纪纶:“……”


    话虽如此,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啊!


    自己嫌弃自己渣,和被别人指出是两回事,纪纶深深叹气,“可以放开我了吗。”


    捏住他手腕的左手用力到指尖泛红,纪纶瞥到顾容与额头青筋抽抽。


    片刻动静彻底消失,顾容与悄无声息松开了他。


    纪纶侧眸睇去,犹豫观望了一会,还是提出,“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外面看看什么情况就回来。”


    顾容与方才抓握他的手攥紧又松开,面上无可无不可随他的样子。


    他看出来了,顾容与连对女孩的绅士风度都不要了。


    纪纶刚出宝室,相雪秋迎面而来,脸上好像笼罩着一层看不清的雾气。


    “怎么了?”相雪秋的气息莫名哀寂,连带他不自觉轻声。


    到底出什么事了,方才的地动山摇又代表什么。


    所有的疑问,相雪秋看着已没有给他解释的心情,她的目光只是波澜不惊投向旁边的地下暗河。


    纪纶记得他们是向着上游方向找到宝室的。


    现在,流向和他记忆中的完全反过来。


    河道逆流了。


    就是从这骤变的流向和地动山摇中,相雪秋敏锐窥得地上情势,知晓了鲤鱼乡发生的一切。


    那本是她想阻止的事情。


    人们的贪婪却先她一步,让用来保护鲤鱼乡的神女峰变成了灾厄制造者。


    “那个人动了不该动的机关。”藏在控制室的人,就是能移江倒海的神明,想要河水泛滥也好,河流逆流也好,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现在神女峰塌陷,鲤鱼乡本就岌岌可危,再使河流逆流,这场灾厄将会史无前例的浩荡。


    至于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相雪秋推测是为了打开这个宝室……


    “不,他是故意的。”人心方面纪纶懂得比相雪秋多。


    他直觉根本不是误触按键什么的。


    相雪秋在水瀑那里不是说人祭的方式就会得到恩赐的财宝,这种说法灵验了,但对那个人来说还不够,他想得到的东西,还没有得到。


    既然相雪秋这个祭品的份量还不够,那就让整个鲤鱼乡成为祭品。


    这才是那个人的想法,邪恶而真实。


    门内外两个脚步声渐近。


    威尔抛着一枚刀片从外面进来,看到他们沉重的模样,没逮到猎物的可怜兮兮失落瞬时无影无踪,还笑起来,“你们能救一个人,还能救得了所有人吗。”


    他是不能理解他们心情的。


    但也不必在这幸灾乐祸吧,纪纶一记眼刀扫射过去。


    可闭嘴吧。


    幸好顾容与压根没那个开口劝慰的想法,他不必再瞪一个人。


    相雪秋无所谓旁人的眼光,只是还需些时间消化,默默缩到了一旁。


    纪纶不放心过来看看,发现她摩挲着一处墙壁,眼里散发着莫名的柔光。


    墙壁上别无它物,唯有几行刻字,一一首诗,字迹他还很眼熟。


    五十年弹指一挥间,江河翻又覆 ,荒野成沧海。


    如今烟迷雾瘴,风雷磅礴。犹记当年赤子,生死如昨,何曾畏首?


    愿将夙愿,付与今朝!


    纪纶头脑一懵,心里蓦的激荡。


    前面几行字是自述题字者何时发现这里,在这里做了什么事,又告诉误入者该如何出去,返回地面。


    语气那叫一个客观冷静。


    后面这首小诗感觉是后增加上去的,同一个人的字迹,却是完全不同的口吻。


    好像那时的题字者已经有了汹涌彭拜压抑不住的感情。


    “你姑姑真的来过这,”纪纶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问出,“还不能说吗,你姑姑到底是谁?”


    “她叫相素节。”相雪秋本来也没有想隐瞒,他既然想知道,她也毫不避讳道出,“她还有另一个名字,崇明。”


    “崇明博士?!”


    比起相素节这个名字,崇明博士这四个字要更广为人知。


    哪怕在有些人眼里它忌讳莫深,提都不敢提,极力打压,也掩盖不了这个名字的光芒。


    这个名字就是来源于朝闻道让他接管的崇明书社。


    社团的创始人是何夕洛风,一号首长的第六子,但让它发展壮大的却是崇明博士。


    她不是社长胜似社长,比起他这个后来没什么用处顶上去,纯粹凑数的正社长,崇明货真价实的灵魂人物。


    把他和她放在一起,那就是天才和蠢才的云泥之别,他必须自惭形愧。


    崇明年纪轻轻就是多科领域的博士、教授和专家,堪称全能天才。


    15岁出国交流,因击败塔尼亚帝国的大皇子而出名。


    学界一度评价她为人类的天降紫微星,是人类未来的最大希望。


    随后几年在外留学,她果然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天赋精力。


    在跟随国外著名学者学习的日子中,她精攻物理、生物、天文、语言等多个学科领域,并取得十几个博士学位。


    那头衔荣誉多的,简直让他羞愧为什么他这个社长比不上前人百分之一的优秀。


    知道他们这个书社卧虎藏龙,不能这么卧虎藏龙啊。


    “你说她八年前就失踪了?”


    “是,”相雪秋应道,“她喜欢挖掘遗迹,有一次国家考古队发现一个古文明遗迹还是外星文明遗迹,她去帮忙了。”


    “她当时已经不能满足现有的知识,每次去遗迹里她什么东西都不要,只要那里的知识。”


    纪纶随即揣摩,应该就像崇明创立的书社一样,原本只是何夕洛风的读书分享会,她加入后社团逐步扩大。


    巅峰时期,社员人数同时高达两百人。


    他们都是为了支持知识共享理念,渴求更多知识才走到了一起。


    而崇明这种欲.望尤其强烈。


    “所有她挖掘出来的书籍和有文字记载的东西,有些她不一定喜欢,她当时更追求物理学的尽头。


    但其他人很多不是物理学家,他们都迫不及待等着她无偿分享出来,他们已经被那些文明迷住了。”


    “那次很多人也期待她满载而归,然而考古队失去联系三个月后才回国,他们说,姑姑出卖考古队给佣兵组织后……畏罪潜逃了。”


    “还有人说,她是害怕,害怕上层的忌惮打压,故意逃走出国。”


    “我不信,偃叔也不信。”


    相雪秋用着十分平淡的语调,诉说着一段十分不平凡的往事。


    身边只有纪纶一人静静倾听,顾容与和欺诈师中途出去查看情况了,好像他们也知道这时候需要留给他们一点空间。


    “当年何夕洛风改革受挫,晋王城混乱不堪,雨花台不管,所有人都不管这里的死活,在晋王城最艰难的时候,姑姑毅然弃理从文,投身政治。”


    “我还记得当年她领着我从首都千里迢迢来到晋王城,那天北风凛冽,黄沙漫天,杜家的血腥高压统治下,所有人缩在家中不敢出来……”


    直到崇明敲响登闻鼓,振臂一呼,万民齐聚,慨然讲演,众生惊惧。


    她一步步走向高台上的在掌权者们,一步一声,字字泣血铿锵,利言陈倩,无人敢阻,无人能驳。


    那些高坐庙堂之上的上位者们,无一不心悸胆裂,骇然退缩。


    纪纶没想到,他在一个最封闭的小山村,听到一个最广阔辽远的故事。


    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人堪比百万雄师,只言片语便震慑群雄,掀起腥风血雨,光听着就让人热血澎拜。


    难怪朝闻道说他们害怕正确的思想掌握在正确的人手中。


    崇明就是那个发挥到极致的人。


    “然后呢?”正说到关键部分,怎么能停下,吊人胃口可耻啊。


    “没有然后,我不知道了。”


    纪纶嘴角抽搐:“你怎么会不知道?”


    相雪秋无比淡然,“我当时只有四岁。”


    纪纶无语:“……”


    这么小能记得这么多确实已不错了,可她还知道自己当时是个孩子啊!


    他六岁前的记忆可全都忘记了!


    “算了。”不说也没关系,崇明博士剩下做的事情,肯定不会再带着相雪秋。


    结合朝闻道跟他透露过的事情,他能猜到剩下的故事。


    朝闻道和乌师偃为什么会在王城中得到黑色幽灵和红色凶兽的恶名,就是源于十四年前崇明掀起的那场腥风血雨。


    尤其是乌师偃,当年跟着何夕洛风改革晋王城已经闹过一次,不过四年,他又来了?


    这一次他还闹得更加天翻地覆。


    因为他不会让他们再害死他的一个挚友。


    于是在崇明被关押即将问斩期间,无数人闻风而动。


    除了以乌师偃朝闻道为首的那些书社成员,其中还包括华雄蓝兰他们!


    知道了崇明就是相素节就能明白了,新阳保管的那个新型装甲一定是她研制的。


    衡弥生曾经跟他提到过,华雄蓝兰当年挑战老城主,遇到轮番阻拦不敌,关键时刻有一个神秘人送来特制装甲。


    这个时间点也对得上。


    晋王城案后,眼看常家满门惨案,好友何夕洛风死去,见风使舵的投机者杜家上位。


    崇明终于从一个专心搞科研的科学家觉醒。


    先是暗中帮助华雄四人战胜前任城主,又捡起那些她曾经不喜欢的那些书籍,也是让朋友丢掉性命的那些书籍,潜心研究起她不曾在意的政治、社会和历史学。


    四年后,来到晋王城的长老阁告御状,怒斥当权者,发动政变。


    这自然引来众怒。


    在她口中被贬斥为无能宵小之辈的人,原本想即刻杀死她,没想到无数人涌出来救走她。


    朝闻道乌师偃华雄蓝兰……不管什么身份地位,甚至不管曾经是否相识,无数人开始为了同一个目标而行动。


    恨崇明欲死的人自然不会放过他们这些叛乱份子。


    于是一场史无前例,波及多个王城省份的大逃亡行动开始了。


    一路追杀无穷无尽,许多人力战不怠牺牲,他们仍在接龙保护崇明。


    上面的人很快发现,反抗者是杀不尽的。


    不管派去多少杀手追兵,每次以为能抓到崇明时,又有些人冒出来将她救走。


    而此时,这场腥风血雨已经惹得整个华龙国人人自危不安。


    若要问责追究,牵连众多。


    谁也不敢做这个事。


    那会得出一个让他们惊惧之极的答案。


    没有办法,最后他们肯定是和崇明达成了一个交易。


    崇明不能再传播她那些思想,著书立论,而中央则答应在晋王城建立总督府,促成晋王城改革。


    改良菜种粮种,修建水利设施,盖梁民生,拔除思想顽疾。


    一切如她预想中进行。


    即便龙困浅渊,困在鲤鱼乡不能离开,她也在用自己的知识改变着晋王城。


    纪纶忍不住也伸手摩挲那一首诗。


    这是第一个靠知识走出鲤鱼乡,走向世界,也是一个来到这里,对着所有金银珠宝视若无睹,只留下这么几句震撼人心字句的女人。


    所有言语都不能表达他心里的敬仰,那些人竟然敢造谣这样一个女人会因为害怕而出逃!


    想到晋王城现在千疮百孔,崇明生死不明,消息全无,他恍惚有种错觉。


    好像她来过,又从未来过。


    一切都改变了,一切又好像没变。


    四年移风易俗,敌不过人亡政息。


    两个Alpha适时回来,去而复返的他们带回一个好消息,他们找到控制室了。


    纪纶立刻和相雪秋商量过去,怎么利用好这个水利系统帮地上缓解水势,虽然大概已过去一天一夜,能救几个人是几个人。


    “喂,”欺诈师荡漾的声线,“你要不要看看你身边这人,再去思考你们的国家大事。”


    什么?


    纪纶惊觉回头,身后顾容与无声无息扶额坐下,十分安静。


    看着仪态万千仍丝毫未乱,可也掩饰不住的面色沉郁,气息紊乱欲动。


    纪纶慌乱一瞬,强装镇定去扶,“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啪,顾容与打开了他的手,挥手间依稀让纪纶看到他眉宇间的阴鸷之色,那是种仿佛要毁灭破坏一切,破坏的躁郁不安。


    纪纶思绪顿时乱糟糟一片,将再见后顾容与的所有反应联系起来,惊觉顾容与明明早就露出征兆。


    只是强压着面上不显,到此刻才再也难以隐忍,脸色难看起来。


    该说他也太能克制了吗。


    他还以为顾容与的不冷不热是对他的生气。


    此刻真是无比激愤顾容与这个优点。


    要这么能忍干什么。


    他要是真的有什么事,他怎么跟他们黎王城交代。


    心里不断提醒自己是担不起责任,纪纶方寸大乱,“威尔,你知道他……”


    他想问问欺诈师同为Alpha了不了解顾容与这个情况,不等他说完,欺诈师戏谑笑了声就转身往外走。


    相雪秋跟上去,离开前顺便好心似提醒:“如果你再不帮他疏导,他会把自己憋死的。”


    是…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第80章 标记 穿透皮肤血肉传递到他深处的心跳……


    从相雪秋口中听到这种话, 真的……加倍羞耻。


    无视瞬时面红耳赤的他,相雪秋坦然一句话,抹去他最后一丝后顾之忧, “我和威尔会想办法进入控制室,尽量缓解水势。”


    所以外面的事情他就不用担心了是吗。


    放他一个柔弱Omega和危险Alpha待着真的靠谱吗,他自己都不信自己啊!


    纪纶满心惴惴回身,喉结禁不住吞咽。


    于是他现在应该怎么做。


    出乎意料的, 看着已经躁郁到发狂边缘,急需Omega信息素安抚的顾容与并未走向他。


    他甚至强撑起扶着墙壁远离他,虽然没几步就跌倒在他面前


    纪纶吓一跳, 急急忙忙跑去半扶半抱起他, “别逞强了。”


    第一次见平日强势又强大的人这副虚弱模样。


    他心里有异样,更有脱不开的歉疚感作祟。


    深深一叹气泄出, “你离开我, 才叫我难办。”


    总不能由他主动吧,他也不懂标记流程什么的。


    “好吧, 我们现在开始都敞亮点好吗, ”反正顾容与绝对不能在这出事, 他深吸口气, 一口作气抬起顾容与脸,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就说, 不用忍着, 真的。”


    他这次真的是自愿的, 所以希望顾容与明白, 他也不需要太大压力。


    当然,鉴于Alpha天生都高傲自负,和黎王城继承人金尊玉贵的身份, 顾容与应该不存在压力什么的。


    他就是单纯……大概单纯不喜欢失去掌控权,沦为情.欲驱使的野兽吧。


    虽然他不知道顾容与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明明无数Omega他可以轮换着睡也没人说他,不妨碍纪纶理解他。


    他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别的Alpha都很容易被信息素影响,轻易放纵体内的野兽。


    往常见惯了新闻报道Alpha违法犯罪,恃强欺弱侵犯普通人的行径,头一次见这样克制理性的Alpha。


    他好像很不喜欢自己被外物支配,明明看着无比性感慵懒,是很多人心目中情.欲魅惑的化身,真的将失去理智的放纵代入到他身上却无比违和。


    “放开。”像被盛放在他手心一样的脸蛋容貌俊美糜艳之极,顾容与冷酷吐出两个字,轻轻移动了下脑袋,似是欲从他手心远离,却不过是制造了一点和他手心温柔摩擦的力度。


    虎落平阳任犬欺,啊不是。


    纪纶暗叹自己胆肥了,敢这样摆弄顾容与,一边摆出不悦的样子哼声,“现在叫我滚远点有什么用。”


    以前哪次见到他,不是强势又不容拒绝地叫他过来。


    现在会改口了,来得及吗。


    顾容与眉心微蹙,似浮现一丝懊恼。


    他正将所有气力用在压制自己,分不出更多心神推拒,落在纪纶眼里就是全身无力,连他这个Omega都摆脱不开的脆弱小可怜。


    纪纶手指还顺着他的眉骨轻轻抚触,只因为感觉他像摇篮里的婴儿没有得到母亲安抚般而躁动不安。


    听说人的眉眼放松下来,就会心神安定,忍不住复刻起儿时被母亲哄睡的方式。


    效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顾容与是老实下来了,然后不到片刻强行挣开他的手,一把拥住他扑倒在地。


    力道不断收紧,骨头要被勒得粉身碎骨一样。


    “咳…松、松开——”救命,果然他这种糊弄幼儿园小朋友的水平是没有用的!


    他真不懂顾容与这种生在富贵温柔乡的公子哥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的警惕意识,普通一点不好吗!


    “等等!”剧烈的Alpha信息素喷涌而出,压迫性的针刺感强势侵略全身,他条件反射就做出了挣扎。


    蓦然压在身上的人一滞,手臂撑地拉开距离,他脸色开始尴尬。


    头顶顾容与一双原本深渊似的红眸仿佛被洗去灵魂,透着一丝迷茫轻唤他,“纪纶?”


    笼罩在全身被禁锢的强烈窒息感中,他沉默良久,“是我。”


    顾容与抚摸着他的脸颊,似乎以此来辨认眼前人的方式,活像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纪纶……”顾容与脑袋靠在他肩颈,过了很久哑声唤他。


    “你,摸到了吗……”


    一片昏暗与静寂中,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捉着放到了结实的胸口。


    手心下扑通扑通强有力的跳动声音,穿透皮肤血肉传递到他的深处,引起全身战栗的共鸣。


    “我……听到了。”


    这是顾容与的心跳。


    是在这胸口心跳下,一具名叫顾容与的躯壳下,这具皮下的灵魂。


    他看到了,触碰到了,也感受到了。


    乖顺依偎在他怀里的顾容与像孩子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柔柔一笑,满足而欣悦。


    纪纶顺着手心的后脑勺发丝轻捋,力道无比温柔。


    一直将别人玩弄鼓掌之间,作壁上观的人,竟然为他跳进不得自主的漩涡。


    心脏不自觉痉挛,眸色复杂。


    他厌恶顾容与那种高高在上俯视他们的眼神,又羡慕他的超脱。


    如今为了他,舍弃他顾君的优雅矜傲,理智的弦再也无法理智绷紧。


    啪的一声,它断了。


    纪纶垂首吻向怀里人侧颈。


    不必再思考顾容与跟随他跳下大河,是否有后招和其他目的。


    他只要知道,他是有那么一份心意是为了他的。


    够了。


    那已经是顾容与能做到的极限。


    全身骤然烧得体温发烫,喉结吞咽,他唇齿开始干渴,心浮气躁。


    良久宝室内泄漏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喘……


    门口的脚步声轻缓而来,止步不久悄悄离去。


    顾容与遽然睁眼,耳鬓湿汗淋漓。


    用温柔和优雅掩饰的面具蜕去,在这无外人的封闭空间,内里真实的疯狂彻底暴露,他脸上是一种毫无感情的厌世。


    信息素无声发出警告信号,门外脚步声离开,身旁唯有一个恬然未觉的呼吸。


    抚额垂首望去,衣裳不整的背影就侧躺于他身边,后背的淤痕,蝴蝶骨红印,提醒着他方才的暴行何其惨无人道。


    他又伤害了他。


    这份疯狂不是一个柔弱的Omega能承受的,虽然他是那么要强,竭尽所能在安抚他。


    第一次头疾如此猛烈发作时,他害新上任的风纪委委员长晕厥,后来便是虚拟游戏中,被迫在全校师生面前暴露苦心隐藏的信息素。


    说来纪纶应该被他整出心理阴影了,睡梦中都溢出一声闷哼呓语。


    直到拇指轻刮着他的眉骨,做着噩梦的人安静下来。


    头顶柔柔的夜明珠光辉照映出一双晦暗不明的红眸。


    在门外谈话声音传入之际,顾容与俯身将人抱进怀里,双臂收紧,仿佛要用尽力气把人揉进骨血里。


    这次的疼痛来势汹汹,比起往日发作,史无前例的严重,可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安心。


    安心到,他似乎能理解元朗对徐佳惜的着迷。


    “威尔,我想问你。”


    “嗯~”


    “你的出生是被人期待的吗?”女孩和男人的对话悠悠回荡于溶洞隧道。


    未等男人回答,女孩云淡风轻的声音及近,“姑姑说,我的出生不被他们期待。”


    姑控言必称姑姑说,在鲤鱼乡老屋养伤那两天,欺诈师都要习惯了,就听着相雪秋继续说,“威尔,你也是这样吗?”


    “在乎别人的看法没有意义。”他轻哼声无所谓回应。


    连雇佣自己的老板都能反水,欺诈师将随心所欲,任意而为做到了极致。


    相雪秋自然还记得他在新阳庆典干的事,还是驳回道,“不,有意义。”


    “姑姑说,我的出生让她明白了爱的意义。”


    要理性有,要说肉麻话也可以的女孩坐在溶洞出口处,丝丝光亮透进,她抬头沐浴在这温暖光辉中,回头问他,“威尔,你没有那样一个归宿吗?”


    一个可以包容安抚心灵的归宿。


    她真的毫不自知给他带去了多大冲击。


    欺诈师挑着眉,轻轻磨牙。


    谁在炫耀他不说。


    身后打横抱着纪纶步出的顾容与适时出现,两人双双起身。


    他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在一阵巨响与刺目的日光里,悠悠苏醒的纪纶从顾容与臂弯中抬头。


    他看到天空黑云漫卷,大地风雨飘摇,整个一萧瑟凄凉的千疮百孔世界。


    于这凄寒肃厉中,他未曾忽略那层层风起云涌中直射下来的微光。


    只待阳光普照大地,远处一声鸡唱,黑暗烟消云散!


    ……


    匆匆忙忙踏进训练室,老伯又犹豫着不敢上前。


    台上江泠停下拳击,让陪练离开,“失败了?”


    老伯低头惭愧,“是我们办事不力,送去岸上的物资几乎都没有用到灾区。”


    该揽责任的揽,不过不是他们的问题,老伯也毫不避讳道出。


    “不管我们送去多少东西,全都要被当地官员过手一遍,落到民众头上的十不存一。”


    当地人又更信任城主府,就算他们打出总督府名号难民们也不搭理,根深蒂固的排外心理,让他们总觉得他们这些外省人都是不安好心要害他们的。


    何况他们还不能这么做。


    江域送去首都的报告批准没有下来,总督府就不能调动任何军队组织行动。


    现在过去一个星期,明面上总督府在配合城主府的救援,实际上完全隐身。


    江泠安排他们去送物资救济灾民,已是擅作主张。


    “知道了。”从台上下来的江泠神色毫不意外。


    他对这种情况有预料,还是安排人去这么做了。


    只能说,这比预料到晋王城官员的腐败堕落程度还要让他意外。


    大概是遇到薛采青纪纶他们,他好像也被感染了他们的傻。


    明知不可为还要为之,只希望能帮助到一个是一个。


    以前他明明无动于衷,原本回国的目的也是为了辅助江域,而不是可怜这些晋王城人。


    “还是有好消息的,少爷,”老伯看他神色凝重宽慰道,“我们派去鲤鱼乡的人打听到,有人看到一支女孩带领的逃难队伍正往首府方向来,据说她用的青色装甲,想必一定是少爷你想找的那个薛小姐。”


    江泠摘拳套的手一滞,“这是好消息?”


    锐利的反问让老伯哑口无言。


    江泠人在军舰上不能离开,却不是不清楚岸上情况。


    这一场大灾像是揭破了所有人伪善的面具,各方势力纷纷按耐不住下场。


    跟城主府那些人做的事情比起来,袖手旁观的总督府一系都显得和善可亲起来。


    城主府带头在大发国难财敢信?


    短短几天,大量民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们反而赚了一大笔。


    这事情离谱到江泠怀疑自己,他还是太年轻,经历的不够。


    起初听到这种事情,他都不知道还能这么挣钱。


    不过杜子樾那边也不是没有一点烦忧。


    大量的难民放到哪个时候哪个地方都是大问题。


    各地思维朴素的受灾难民,想也不想都往首府涌。


    那在他们想法里,就是最信任和能依靠的地方。


    然而杜子樾不知道听从了哪个卧龙凤雏的建议,一点表面的救济都不做不说,为了把难民隔离在首府之外,竟然派兵镇压向他乞求庇护的民众。


    所以说,薛采青他们如果来了首府也不安全,措不及防撞上城主府枪口,只怕比逃难路上还要危险。


    “对了,还有一件事。”老伯兴致勃勃,觉得接下来这个消息应该能称为好事了。


    “前几天徘徊在湘水两岸活动的黎王城那些人,今天已经彻底离开晋王城边境。”


    这事姑且确实可以算好事。


    老伯帮他调查过纪纶几人,知道纪纶和顾家的少主关系匪浅。


    黎王城的人在那活动,代表顾容与也在那,现在他们干脆利落离开,很大可能说明他们已有心满意足的收获。


    那也证明纪纶没死。


    江泠心里一轻,随即被堵上更沉重的东西。


    他就知道,像纪纶这样野草一样生长的人,不会那么容易死。


    可是薛小姐那边怎么办。


    她虽然是个不错的尖兵,带着鲤鱼乡那些累赘也很难找到安全地方,何况她肯定会把所有人生存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她能保护得了多少人。


    谁又来庇佑她。


    砰,他反身一拳锤爆沙袋,老伯吓了一跳,从未有过这样强烈外露情绪的人突然爆发确实可怕,幸好江泠赤拳打爆沙袋后就自己冷静了下来。


    短暂地感性上头后,仍是极致的理性回笼。


    想到素来明哲保身,善于渔翁得利的黎王城急着从晋王城离开,他几乎可以料定,定是他们预见或是看到了什么即将脱离掌控的事情。


    但是具体他还不能明确,这只是从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思绪,被他敏锐捕捉到。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支撑他的推断。


    可惜他回国时间还是太短,国内的事情他掌握不够,知道的信息太少。


    他再善长从各种混乱信息中推断答案,理出思绪,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您、您去哪!?”他一言不发穿上衣服就往外走,老伯担忧地想阻拦。


    上次他和江域见过一面就开始冷战,这几天谁也不主动说一句话。


    再来一次,他们本就恶劣的父子关系不是雪上加霜。


    “放心,我不去见他。”


    “那您……”那也不能从军舰离开啊。


    老伯以为他冲动下想去岸上,外头正是混乱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这艘军舰上的一举一动。


    江泠身份特殊,出去就是羊入虎口。


    他没有过多解释,老伯紧跟上来劝阻不能,急得不行,幸好迎面江域走来,不由分说让人拦下了他,“去哪?”


    看他打定主意,准备一意孤行的模样,江域皱起眉,本就冷硬严肃的男人看着更令人望而生畏。


    “你失去理智了吗,江泠,我知道你在找那个女孩,但不要太过分了。”


    “这和薛小姐没关系。”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嗯?”


    “这话应该我问你。”跟着不自觉皱起眉的江泠倒是看出几分江域的影子,但还是更加柔美的容貌。


    如果薛采青在,大概又会被他外表欺骗,跟罗锣他们感叹这就是西子捧心的美少年。


    想到那几天的特别经历,江泠神色不自觉柔缓下来。


    正当周围人以为他要退一步,这两父子终于不再咄咄逼人了,他张口就来了个平底惊雷。


    “我更想知道,你和何夕洛风与崇明博士又是什么关系?”


    “哪怕他们是小爸的朋友,他们的存在和晋王城息息相关,你也狠得下心不管不在乎吗?”


    江域一双剑眉深深拧紧,“我从来没有告诉你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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