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笼中鸟 “嫁给我,不好吗?”……
江泠一直知道, 他的父亲江域是个及其古板,墨守成规的人。
作为政治家的圆滑变通不是没有,表现出来的却是更多严肃刻板。
甚至可以说是中庸。
首都那块圈子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江域的父亲就是在盛家宴会上那时,为朝闻道和乌师偃说话的军装老人。
这老头子一生另类不群,当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指责一众豪门权贵, 可想而知他的性格。
受父亲影响,江域完美长成了和父亲截然相反的人。
半生碌碌无为,年近四十勉强做到了总督之位, 再往上一步却难。
晋王城设立总督府的十三年里, 短短九年换了七任总督。
剩下四年都被江域一人包了。
该说他幸运,还是倒霉呢。
稍微有些政治敏感性的中央官员都知道, 晋王城的总督并非美差。
自何夕洛风死后, 一号首长对晋王城这块土地是深恶痛绝,平时提都不愿意提它。
上有所好, 下必效焉。
底下的官员对晋王城的态度就微妙起来了。
何况晋王城还有城主和本地士族豪绅控制, 不好沾手。
此外要条件没条件, 一地破烂, 民众还愚昧未开化, 动不动化身暴徒。
如此糟糕的环境, 不仅普通基层公务员不肯去, 历任总督也不愿沾手这个烂摊子。
前面那些江域的前辈们不是找门路走关系调走了, 就是犯了错被中央一纸政令薅下来了。
只有江域在这个位置上稳坐了四年。
很多人都看不清他。
身为总督, 他该做的事情都会做,虽然不一定有多好,但此外就不能奢望他更多。
行贿受贿这些避不开的, 他需要也会做,但又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肆意剥削民脂民膏,压榨更多。
同样,他也会跟城主府那边打好交道,但跟杜家那边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不好不坏处着。
这样的江总督,似乎跟谁都不亲近,又跟哪方面都有关系。
而立场不坚定是官场大忌。
如此江域自然很难得到上头赏识,更谈不上升职加薪,但这对晋王城本地人倒是个福音。
对于普通民众而已,总督只要安安分分坐在那,不要再给他们头上多压一座大山,已是天大的幸运。
要知道有杜家这个祸源在,此前几任总督不是跟他们狼狈为奸,就是借机谄媚讨好,以防自己一不小心就人头落地,提前下岗。
他们为民造福的本事没有,借机敛财的心思倒是有,而且是大大的有。
如此经过这些年的磨练下来,晋王城人对江域可有可无的期待也就不奇怪了。
思及自己这个父亲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江泠满心复杂,神色却还是冷淡。
“孩子长大了仍撇不下对生母的依恋,不是人之常情吗。”
所以会调查那人更是再正常不过。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江域无话可说。
生育江泠的人在他三岁时就离开了,其中不能不有他这个父亲的责任。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江泠对他一直有怨。
“当年你就留不住他,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当个懦夫吗。”
“江泠!”
他的沉默不言似乎鲜明表示着他的态度,这令江泠愈发不悦。
他在质问他。
江域不是不能接受这份冒犯,他们父子之间从来不需要计较这么多,他也没有古板到这种程度。
但江泠会如此作态,说明他的感性占据了上风。
这在这个需要步步为营的世界是危险的。
老伯及时拉走江泠,没让他们的冲突升级。
“他们的关系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少爷。”老伯长叹一声。
“您既然调查过玉京少爷的事,就应该知道,不是你父亲不想留下他,是他自己执意要离开的。”
江泠忍不住扶额,“我知道,那还不是……”
说句不敬的,还不是江域没有魅力。
他迂腐古板到,年纪轻轻就活得跟个老头子一样,怎么可能吸引异性。
就算他是炙手可热的Alpha,也很难让哪个Omega为他动心。
想想那种场面,简直是灾难。
贴着脸毫无幽默风趣细胞的江域,来一个Omega吓跑一个Omega。
虽说别人都说他小爸是个很特别的男性Omega,不会怕他父亲,也架不住江域的异性绝缘体之强大。
老伯大概也想到这点,脸色悻悻。
可喜可贺的是,江泠遗传到了他小爸的姣好容貌,未来应该不会缺人投怀送抱,跟他父亲一样注孤生。
不过该为江域正名的,老伯也不吝啬解释,其中必然不能避开白玉京其人。
“其实与其说是不爱,不如说他是选择了恨。”
“恨?”
“是的,”老伯回忆道,“当时晋王城之变,崇明书社那一派人陆续受到打压,你父亲他冒死收留了当时几乎是逃犯的玉京少爷,不小心有了你后,他甚至忤逆老爷的意思,放弃其他联姻对象,选择他结为配偶。”
“当然,老爷他虽然不喜欢性格叛逆脾气任性还没有家世的玉京少爷,还是默认了他在家里的地位。”
听得出来,不只他祖父为难,老伯也对他小爸很头疼。
“当时玉京少爷经过何夕洛风之死后也收敛了很多,我们谁都以为他会就此安定下来,没想到……”
没想到生下他的三年后,他就走了,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消息。
即便是三岁前他们为数不多的一家人记忆,也全是争吵。
白玉京仅有的温柔,是看着他床头的那一张合照才会流露的东西。
“少爷……”老伯察觉到他的低落,温言宽慰,“我想他还是爱你的。”
只是比起这点微不足道的感情和温暖,他的小爸还是更想做一只扑火的飞蛾。
只有憎恨才能燃烧自己,获得存在的意义。
“他恨崇明,恨这个国家的所有人是吗。”联系当年的事情,江泠轻易推断出白玉京离开的理由。
“所以说,是不是也有种可能,我不是父亲的儿子?”
“不不不!您怎么会这么想!”老伯被他的敏锐和大胆发言吓一跳。
冷静下来忽然想到,等等,好像确实也有可能!
白玉京那个人的性格放崇明他们那一群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轻狂放纵,极端自由主义情绪化……
不不不,他不能这么想,太不敬了!
“您放心,没有这种事,因为他当时爱慕的人啊……是当时整个华龙国都喜爱着的何夕洛风。”
那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所有人心中爱与美的化身。
他是绝对不可能做出不合道德礼教的事情。
当然,可以完全否决这种怀疑的时候,江泠不得不同时接收到老伯递来的同情眼神。
是的,生育他的另一个亲人,爱的不是他现在的父亲。
江泠神色倒是从未有的平静,见不到一丝对江域的意难平。
知悉了白玉京是活得如此热烈,敢爱敢恨的人,更加能明白,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当年会有他的出生,已经是个万分偶然的错误。
而对于江域来说,他曾经有过那么短暂一瞬间,天上白玉京的壮丽落入他怀里。
他没有守护住,便是一辈子的失去。
随着时间的洪流滚滚向前,昔年为数不多的一点理想与壮志,早在无尽的政斗中淹没。
他的父亲是可怜的。
江泠甚至觉得,他和那个在雨花台看到的少年一样可怜。
明明拥有无边富贵,却束手束脚,活得还不如纪纶一个平民热烈。
……
试探地踏出一只脚,门口影子一样的守卫悄无声息出现。
两张脸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默默先缩回的纪纶进屋无比愤愤。
他又被顾公馆这些神经病打败了!
所以他四天前为什么要选择跟顾容与来黎王城呢!
整整三天,三天他都被困在这房间里不能出去,不管他怎么要求,顾容与都没有露面一次,周围这些佣人守卫也跟锯嘴葫芦一样,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问就是您有何吩咐,有何需要,逼急了才会加上一句少城主有空就会过来,请您不要着急。
他怎么能不急。
这顾公馆看似金玉满堂,无比富丽华贵,却没有丝毫人气。
就这三天里,他见到的每个人都跟个影子一样,毫无存在感不说,还跟机器样一板一眼。
他们是只认准了这顾公馆唯二的两个主子,完美融进这金碧辉煌的背景墙里,旁人引不起他们丝毫波动。
他就难受了。
他实在受不了这个笼子一样的顾公馆。
哪怕他在这里得到的服务无比贴心,不管有什么无理要求,除了他要出去,下面的人都会很快给他办妥。
昨天他故意为难守卫,要看全城新出的书,做不到就别拦着他,结果这帮人两个小时就全给他送来了。
无话可说的他只能老实一天,知道今天又开始全身难受。
顾容与到底什么时候露面,什么时候放他走?
遥想他们从溶洞出来后,一批人追杀他们,虽然有欺诈师帮忙,打斗中顾容与仍难免受影响,情况再度恶化。
昏迷前,顾容与一把抓住他手腕交代,不是所有来寻他的顾家人都能信任。
只有凯文或者常雍带头负责的队伍才是能信赖的。
这番提醒害他一路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真以为顾容与在黎王城的地位是不稳固的。
可是后来遇到顾清冕的羽林营,不也无事发生。
顾清冕尽职尽责,将他们安全送回了黎王城。
盯着镜子里不自觉眉心紧缩的自己,纪纶怔然失神。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还要一路相随,直接将顾容与交给顾家人不就够了?
相雪秋当时说想回鲤鱼乡再看看,欺诈师陪同,他明明也可以跟他们一样走掉。
结果最后成为大怨种的就只有自己吗,他陷入深思。
是怕顾容与所言是真的,放不下心?
就他这几日所见,这个顾公馆的氛围确实诡异。
可同时,顾容与在这里的权威无可挑剔的深入人心,说一不二。
每次他提到顾容与这个名字,顾公馆这些伺候的人眼底既有畏惧也有崇敬。
畏惧的是他胆敢直呼其名,因为顾容与迟迟不出现,言语间对顾容与大不敬。
还真是有够可笑的,他唇角牵起弧度,几分自嘲和无奈。
但凡他当时狠点心,对那只昏迷还紧扣他手腕的手无动于衷,他也不至于落得眼下连人身自由都受限的境地。
想到这他下定决心,拍案而起,镜子中突然冒出来的人影吓他一跳。
“你是谁?”
来人大大方方露出容貌,脖上别着的朴素红巾分外惹眼,张口更是让他心口一震,“乌统领托我给你带句话。”
……
“喂,还在不在门口?”房内窗棂敲响,下一秒窗外就冒出一个身影,毕恭毕敬鞠躬,“纪少爷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我要出去,把顾容于叫过来。”
“这……”
“这是通知。”不等那人继续说下去,他一脚踏出门槛。
前两天跟守卫推拉是他不想为难他们,还真以为他不敢出去呢。
忍到今天已是他的极限,懒得跟顾容与玩捉迷藏下去,他径直走向大门出口,一路虽有守卫劝阻,却没人真的敢动手拦他。
这事情不就简单了吗。
他前两天就该这么干了!
想着给他们留点面子,结果生生白耗了三天在这,他亏死了。
“纪纶!!”
眼看他来真的,大门近在咫尺,终于来了个认识的。
“你应该叫我什么?”他转身故意挑眉一笑,“我记得你还没从风纪委离职吧,凯文?”
气势汹汹赶来的凯文一噎,话到嘴边咽下,扯起笑脸先叫了他一声“委员长”。
那笑完全没他在新阳的阳光开朗。
这是装都不装了啊。
“你要去哪?”
“我的自由。”
“我替少主问问。”
“哦,我回答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纪纶作势转身,凯文连忙软下口吻。
“你不是不能出去,少主并没有限制你的自由,只要你出行带着府里的人,整个顾公馆和黎王城都随你去。”
呵!
纪纶压不住气冷冷一笑。
凯文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到这他就来气。
第一天刚到他就提出要一个人四处转转,摆脱守卫后,想趁机见到顾容与,说明他急着离开。
结果顾公馆就是个迷宫,还是个阴森诡异的迷宫。
那个幽暗冷肃,死气沉沉的,差点没给他吓出一身冷汗。
遇到一个藤蔓爬满院墙的院子时,他还听到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过去一看,一个温柔会笑的重胤正和门内人柔声细语说着什么。
那阵莫名笑声大概就是门里的人发出的。
不过这不重要。
他至今还是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温柔会笑不面瘫的重胤啊,这不更吓人!
“你就偏要走吗?”凯文一句话打断他思绪,不等他开口,他烦躁似的来回踱了几步。
“你要做的事,哪次他没帮你解决,你要救的朋友,他也帮你救了,还要怎样?”
凯文就差把你“非要出去趟这趟浑水,能不能乖一点听话”摆到台面上来了。
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待在顾容与身边,所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地位轻易就能获得。
而纪纶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需要做,唯一的要求就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在他身边。
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都做不到。
凯文看他已经十分不客气。
他的不假辞色和烦躁,以前都没给过纪纶,忪怔后他神色坚定,“这不一样。”
他承认顾容与对他的帮助,也感念他的庇护,但这不能成为顾容与限制他自由的权利。
“反正…我今天必须得离开。”原想跟凯文好好解释,转念一想,凯文就是只在乎顾容与的那种人而已,他说再多凯文也不会想理解。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走吧。
身后无人追来,惊奇得他差点回头,一道磁哑的嗓音蓦然出现,真的将他转过头。
“纪纶,何必任性。”简单披着大衣的人长身玉立在院中连廊,轻飘飘的口吻,仿佛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他忍不住皱眉,“我不喜欢这里。”
周围一圈屏气敛息的佣人微微抬眼,似为他的直言不讳震惊。
片刻自知失礼,迅速低眸。
顾容与缓步朝他走来,温柔的语气,温柔的动作幅度,指腹抹过他眼尾,“你迟早要适应这里。”
周围人在纪纶不知不觉中消失。
片刻,他脚步轻轻一退,从这温柔的假象中回神,拧起眉心,“你到底想怎么样?”
微咬的唇角似是不甘,看着终于现身正视他的人,其实还是未将他的态度放在眼里。
这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地下溶洞前的灵魂。
他看不到那副真实的一面,更谈不上看透现在的顾容与。
思及此,他眼眶竟然酸涩起来,暗唾一声自己不争气,语气不自觉严厉,“你没必要做这么多,反正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不就是……”
既然顾容与收回了那一步,他也不介意摊开来讲。
他能提供给顾容与的利用价值不多,顾容与想要就拿去好了。
他确实欠顾容于很多。
从第一次从教官手下救下他,地下赌技场为他教训给他下套的经理,后来还从盛昊焱那里带走他,让他免于欺辱。
一直到公审时及时送来华城主手书,让他的筹划不至于功亏一篑。
甚至他面临无休止的审问之际,也是顾容与提前安排人保他出去。
这些桩桩件件,他没有忘记分毫。
可另一方面,要说顾容与为什么待他如此上心,是因为某些纯粹的感情吗?
谁信。
还不是源于他突如其来的分化。
既然如此,他也放任他三番两次的亲近,反正顾容与要的不就是他的信息素吗。
最后甚至为了不失去他的信息素,随他跳下大河……
“我们没必要浪费时间下去,这样吧,今天我先离开,等我的事情处理好我任……”
“嘘——”顾容与以指抵唇,恰时打断他的口不择言,“不用和我计较这么多,纪纶。”
微风吹起花苞,啪的一声落地,他紧接着的一句话响在耳边,又像远在天边。
“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吹落的花苞,恰如纪纶一颗高高悬起又极速坠落的心脏,他脸上遏制不住的,显而易见的错愕。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顾容与抬手摘去落在他发上的花瓣,惊愕下的他全程僵硬未动,顾容与轻笑起来,“你看,很多事情,只要你不反抗就会变得很简单。”
他牵起他手,行至花树下,树下一方低矮石桌,几张石凳。
顾容与让他坐到石桌上,自己坐到石凳上,以便他们视线处于同一水平线。
“嫁给我,不好吗?”
被红眸深深凝望的黑眸瞳孔骤缩。
再度语破天惊的人不及他反应,俯身环住他腰身,脸颊贴上他胸膛。
启唇的动听嗓音,似是对着他的心诉说,“嫁给我,以后我们就是一体的,无论幸福与苦难,你可以永远依靠我,相信我,再也不用担心背叛和利用。”
纪纶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跳紊乱加速中,分不清外界与内心,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就是传说中的美人计吗。
顾容与诱惑他!
第82章 薛采青 我想揍他。
又有人为了一块饼打起来。
其他人过来找薛采青主持公道, 薛采青上去就是两脚。
抢别人食物的那个人,她多给了一拳。
躁动的逃难队伍瞬间老实许多,一个个望向她的眼神复杂各异。
她懒得去辨别, 这种懒已经不是身心俱疲和大脑迟钝能概括,那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麻木,浮现在脸上就是面无表情的冷漠。
罗锣大概就是因此,最近不敢往她面前凑, 宁愿愁眉苦脸拖着一条瘸腿,在队伍中忙前忙后,帮着柳芽分发粮食, 也不主动找她这个领头人说要个轻松任务。
他的右腿是从鲤鱼乡出来时, 为了救个小孩被压伤的,已经三天没有得到很好的救治。
薛采青本来想找时间跟他谈谈, 一天拖一天, 最后不了了之。
罗锣大概是不需要听她说什么的。
他虽然有指天骂地,抱怨自己一个首都有大好前景的三好青年, 为什么会沦落到跟一帮村民背井离乡, 吃这番苦。
真正行动起来, 他还是尽心尽力帮着她组织救人, 管理队伍, 甚至现在还能看到他穿梭人群中插科打诨, 调节气氛的身影。
他远比所有人想象的乐观。
队伍中又有人吵了起来。
这次跟薛采青有更直接脱不开的关系。
吵架一方是她的亲生母亲, 起因是她刚刚多揍了一拳的人, 那是她兄长。
薛母不敢像以前一样当面教训她, 和她的一帮亲人骂她白眼狼,帮着外人打自己哥哥。
柳芽听到就跟他们争论起来,说她公正无私是在维护队伍的秩序。
原本就是公平分配的食物, 薛二哥去抢别人的饼,跟前两天想以强欺弱抢夺他们的那些流民有什么两样。
这些天,是多亏了薛采青保护他们,他们才能安然无恙坐在这里吃着温饱食物休息。
随身携带的财物没有被夺,儿女们也还在身边。
换成其他没有人庇护的队伍试试,那是人人麻木,理智尽失。
为了掠夺一点生存资源,人是可以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听着柳芽的话,大家似乎都想起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
那是大家都不敢回忆的噩梦。
在洪水山洪泥石流等一系列接踵而至的灾难中死去的人,上没上天堂不知道,他们这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一定活在了地狱。
灾难把他们一夜暴富的美梦惊醒,金光闪闪的财宝变成了滔天洪水。
一夜之间,家园被毁,前路不知何方,曾经以为可以依赖的乡绅族长,自己拖家带口,卷了所有家产,弃他们而去。
他们上不着天,下不沾地,仿佛悬在中间找不到一个支撑点。
如果不是薛采青和罗锣柳芽提醒警告,组织逃难,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走不出鲤鱼乡。
即便走出来,迎接他们的依旧是一条无比艰难的道路。
“采青,我们听你的!”
这条路要走下去,势必要有人保护和带领,没有人庇护薛采青合适。
人群中罗锣率先起哄,引来更多人响应附和。
薛母等薛家人在这样的团结面前节节败退,如斗败了的公鸡抬不起头。
最重要的那个决定者,虽然从头到尾未发一言,却早在揍自己二哥时就摆明了态度。
他们得不到她的偏袒,她也不会允许。
斗赢了的柳芽心满意足,冷哼一声拉走薛采青。
“不要胡思乱想,想些有的没的,我们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只要我们还活着,谁也不能打垮我们。”
柳芽也发觉了她的沉默。
一直活泼开朗的人,突然不会笑了。
她很担心薛采青的精神状态,如果薛采青撑不住了,他们这支队伍也很难维系下去。
对,就是出于利益考虑,不是什么朋友情谊。
柳芽再三劝慰,势要让薛采青打起精神。
薛采青想的那些东西,她不是不能猜到一二,但她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甚至觉得薛采青矫情。
在意太多会让自己过不好,这是她生长到现在明白的道理,也是薛采青应该明白的东西。
薛采青扯着嘴角笑了笑。
以前她就觉得,如果是柳芽拥有她的教育和从相素节姑姑那里得到的资源,一定会做的比她更好。
果然,这场浩劫冲垮了无数人,却没有冲垮柳芽,她在在绝境中反而迸发出惊人意志力。
明明她的家人全部忘了她,独自逃生,两个孩子也被族长一家带走,她一路却只字未提对他们的担忧,更别说关心。
她反而活回了自己。
哪怕自己没有装甲,体力不足还孤身一人,不像其他人拖家带口有伴有扶持,她还能跟上队伍,一边帮着她整顿人心,管理分配食物。
与之相反,看着强大能打的她,心灵的痛苦和挣扎却一日比一日深。
这些人……这些对她恭维颂德的人,明明几天前还是杀人的侩子手,一转眼就成了需要她保护的对象。
她要将所有恨之入骨,失望悲愤的心情收起,换成大义凛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她不是不能做到,但那真的很难。
她没有一刻不自责歉疚,对不起曾经被摁在地上无能为力的自己,更对不起在她眼前跳下去的相雪秋和纪纶。
那么浓重的东西,轻飘飘就被所有人若无其事揭过去了。
就像她那些血脉相连的亲人关系一样,不能割舍,也不能撇下。
最后唯有沉浸其中想不通,又要担起责任的人最煎熬。
受着所有人赞颂的人,没有一丝笑颜。
那时候的雪秋姑姑是不是也是这样?
当夜,薛采青梦见一个白褂身影,她穿梭在鲤鱼乡迷蒙的雾气中,神秘优雅而美丽。
有一天,这个身影停留在他们村庄,不仅久久没有离开,还把很多新鲜的东西带给了他们。
整个鲤鱼乡甚至偌大的晋王城,从那天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还太小不知道这些,唯一在乎的就是村里多了学堂,而村后那个让讳莫如深敬畏的女人要收学生了,大家争抢着上门。
她也想去上学读书,做别人的学生,但她没有柳芽的容貌,珠茉儿的乖巧可爱。
她嘴笨不讨人喜欢,还会跟家里的兄弟打架。
大家都说,没有人会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子。
对这样的话,她信又不信,跑去扒老屋的围墙,偷看里面的人在院里写字。
女人的声音响在身后问她,“你也想学写字吗?”
她想了想说,“我想学打架,揍翻欺负我的人。”
她觉得这个女人是另一种厉害,明明不会打架,却能让这么多人怕她,是她会魔法吗?
她忍住没有这样问出来,女人却已经被她逗笑,把屋里的相雪秋引了出来。
打架的本事女人是不会,但她可以学,也能教。
在她的指导下,薛采青打架的本事飞涨,很快村里那些男孩子全被她揍趴下,村里的大鹅狗子都不敢惹她。
长辈来责骂她,她就躲到老屋去,跟相雪秋一个房睡。
如此村霸的生活过了四年,终止在她十岁那年。
女人的声音说,“我不在的日子,雪秋可以拜托你照顾吗?”
“这孩子太孤僻啦,我还是更放心我们小采青啊。”
在她眼里,她薛采青是很靠得住的人吗?纪纶也是这么想她的吗?
薛采青记得纪纶进去老屋解救相雪秋前,特意把她叫到一旁嘱咐。
不管他出什么事,不要忘了春季开学。
如果他这个班长没回来,就靠她把罗锣送回首都去了。
纪纶大概早有预料,料到相雪秋有准备才敢跟着跳下去。
可世事无常,他是不是也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才会有此嘱托。
薛采青是过后才想到纪纶的深意。
忆起这份信任,她在河边才没有彻底崩溃。
“扔掉所有打捞来的财物,只留衣服食物和部分钱财!”第二天一早,她振作精神,宣布了这个决定。
鲤鱼乡的十几户人家自然不愿,她却执意而坚决。
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只需要听别人的话然后执行。
能给她提供理智分析的相雪秋不在,能果断做出决定的纪纶也不在。
现在,她是领导者。
“你们要因为这些东西拖累行程,困死在这吗!”
哗然的人群开始沉默不语。
“还是你们想把更多强盗吸引过来,用命跟他们拼搏!”
沉默的人渐渐低下头。
“那就扔掉它们!把这些你们用良知换来的东西……全部扔掉!”
不管他们将大量财宝藏在了哪里,总之,没有了这些身外之物的负重,他们的移动速度加快不少,一天的行程抵得上前三天的总和。
也没有人再为了拾捡财物而坠入洪水之中。
队伍有她和罗锣这两个尖兵的威慑,也能减少和大部分难民队伍发生冲突的几率。
可以说,他们现在缺的就是时间。
是他们撑不住先倒在路上呢,还是他们先找到一个能容纳他们的安全场所。
薛采青在默默发狠下赌,她身后那帮人也不吝啬赌博的魄力。
可惜两天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看到的外面情况都不容乐观。
每到一个地方,当地居民都在往外跑,他们也只能拖起沉重的步伐继续迁移。
湘水大面积发水后,遍地都是支流,涨涨落落没个截止,他们的路途也像没个终点。
现在他们只能往北走,期冀抵达晴川首府,能获得一寸自由呼吸的空间。
无视路上的饿殍遍野,第十天他们到了一个渡口,过河就能看到首府城头飘扬的旗帜。
但船只都被军队征用,大群难民堵在河边过不去。
薛采青看到那些船上都装满了货物,来来往往非常忙碌。
罗锣因为家里开超市要进货知道,这些货物都是往外省送的。
和战国城的铁矿,汉王城的玉石一样,晋王城的农产品也是支撑华龙国的重要资源。
薛采青做主,当机立断带着鲤鱼乡人绕路,额外用了三天时间,重新看到首府城头飘扬的旗帜。
踏上首府境内的土地那一刻,有人在哭泣,有人在骂娘,薛采青想到纪纶说过的话。
他和罗锣乘坐最快的磁悬浮列车,从首都到晋王城只需要一个晚上,从首府去鲤鱼乡,正常也不超过三天。
现在他们从鲤鱼乡来首府,却用了足足半个月。
这还是她拼尽全力的结果。
而他们拼尽全力抵达的目的地,并非他们想象中的友好。
首府平民纷纷紧闭家门,商铺铁将军驻守,城门口的守卫将他们拒之门外。
无数难民呆坐在城外的旷野上手足无措,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们的粮食早在路上吃光了。
“薛三姑娘。”另一支难民队伍的领头人,一个叫万俟的男人过来找她。
他们几个难民群的负责人,需要一起商议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万俟在过渡口前就和薛采青他们遇到过,双方有过小小的合作和交易。
知道万俟他们不是那些穷凶极恶的难民队伍,薛采青很爽快就跟他过去了。
有个领头人率先就说,他们凑一起能商量出什么名堂,赶紧收拾收拾回乡去吧,没见城里那些卫兵都大棒子抡我们头上了。
再不走可就迟了。
其他人一时义愤填膺的有,被气得说不出话的也有,只有薛采青一声不吭,面色平静。
万俟问她在看什么,她引着所有人看城墙,“你看他们在看什么。”
城头几个华美服饰的人正望着他们的方向,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万俟为首的几个难民头子,瞬时放下了一颗悬着心。
没过多久,当天中午城里就有人直奔他们难民集中的地方来。
领头的长官说,城主大人要举办宴席接见他们几个代表。
人群立刻哗然躁动,纷纷推出各自的领头人。
那个官员像挑拣货物一样,点了数十个人,最后犹豫着对薛采青这边一指,“你们也来。”
被抽中的人都抬头挺胸,受宠若惊又骄傲的样子。
薛采青扶着一瘸一拐的罗锣,说着进城就给他找诊所看腿,他的伤真拖不下去了。
罗锣脸上没见一点激动的神色,反而故作高深莫测跟她说,城主府这一招,算不算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们就是那群待宰的小鸡仔。
薛采青扯动僵硬的嘴角,让他别浪费力气讲冷笑话了。
不好笑就算了,还给她本就不高的体温雪上加霜。
罗锣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此刻有几分纪纶的风范。
那种闷声要干大事的风范。
进城路上,他们这些代表也不是真的就准备束手就擒,毫无反抗之力。
至少城外的人怕他们有去无回,都各家凑了凑几个装甲,推出的也都是身强力壮的。
只有鲤鱼乡派了薛采青一个女孩,罗锣一个半残废。
进城后,万俟和薛采青矫就开始牵头,在代表中逐渐统一立场。
他们都同意,不管城主府提出什么要求条件,他们必须坚持一个底线。
那就是城主府要给各地发放援助物资。
各地水灾已持续半个月,能救的人已错过时机,他们求的只是灾后重建家园的一份援助。
这过分吗?
他们数代人忍受着落后艰苦的生活条件,勤恳种地,缴纳赋税,为大半个华龙国提供农业资源。
一朝受灾,也不想去责怪天灾之下人力的无力,只求灾后的一份帮扶。
这过分吗?
还是有人觉得他们过分。
“你看看你们,像群强盗土匪一样聚集在这,对得起城主大人和王城吗!”
在城主府前那个巨大台阶上,大总管迎面就是一顿苦口婆心的教育。
原以为至少是先礼后兵,会有一顿宴席招待的众位代表措不及防,僵在原地没有反应。
大总管以为是隔太远他们没听清,噔噔噔走下几个台阶,但还是以高出所有人的高度,居高临下教训他们,刁民,臭民,不听话。
被人簇拥着的杜子樾不情不愿,勉强移动肥胖的身子走下,对着他们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们这些蠢货,赶紧带着城外那些人滚回家去!”
大总管略尴尬,他先唱了红脸,就是想让杜子樾唱白脸,哪想杜子樾完全沉不住气,连演都懒得演。
大概是午后叫醒他的起床气吧。
大总管赶紧转换口吻,“你们滞留在这,是辜负了城主大人的信任!没有一点好处!你们应该赶紧回家去,回家自然会有物资援助送来,什么都有!”
身后杜子樾越过他,斥骂声像是实时的不遗余力拆台,“刁民,你们这些贪婪无厌的刁民!竟敢非法聚集来要挟我!”
大总管试图阻拦他的口无遮拦不能,只能继续忽悠底下一帮人,“城主大人已经对你们失望生气了!但他还在关心你们,帮助你们!你们这样对得起他对你们的厚爱吗!”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心虚,但出乎意料的,底下的“刁民”们全程一言不发,似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果然…愚民就是愚民,哪怕心里有意见,他们也不敢说出来。
“很好,就是要这样听话,”他忍不住把心里话说出口,“限你们三天内全部离开首府!”
“不!”杜子樾举起拳头宣布,“是一天!今天之内!全部离开!否则我就让卫兵把你们全部赶出去!”
没有人应答他的命令,四周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罗锣拄着拐杖凑到薛采青耳边,小心翼翼询问,“你在想什么?”
薛采青说,“我想揍他。”
第83章 一拳 大家都是人,谁比谁高贵。
从监控画面收回视线, 环顾会议桌一圈,坐在首位的江域按下静音键。
“都说说吧,诸位, 不管有什么想法,今天都可以说出来。”
两旁官员纷纷低头不语,摸不着他的心思。
突然将他们召集,又给他们看城主府的监控视频, 这个一直以来都闷不吭声的沉默总督,到底意欲何为?
他们可以明确的是,原来江域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老实。
至少给城主府安插监控器就不是老实人干得出来的事。
一众晋王城高层官员对江域刮目相看, 江域似乎对他们这个反应早有预料, 闷不吭声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杜城主的做法愚蠢吗,各位?”
“我先提醒你们, 你们在看他的笑话时, 外面的人也可以看你们的。”
“您什么意思!?”底下哗然一阵,按耐不住起身。
江域这话不就是……
江域神色分毫未变, 身体微微前倾道, “你们还有两分钟思考发言, 时间一到, 晋王城各地的民众也会如现在注视杜子樾一样, 审视你们的表现。”
所以, 他们必须要在两分钟之内做出一个表态, 站定一个立场?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官员们万万没想到, 素来寡言少语, 做了四年老实人的江域,一出手就给他们制造了这么大惊喜。
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众人不禁怀疑,待在军舰上足不出户的这四年, 是不是给江域整出了精神问题。
明明他们只要继续紧跟中央指挥,袖手旁观下去,好处大大的有,现在他却要主动趟岸上这趟浑水?
他有什么好处?!
“总督,我们……”
“做事不会,好话也不会说吗。”
江域一句话堵死了他们的开口。
这是摸透了他们的心理啊。
杜子樾面对难民发表的那一番不着调的话,既给自己抹黑,又暴露了自己的无能。
看在他们这些八面玲珑的老油条眼里,当然让他们发笑。
但笑归笑,杜子樾的话亦是他们的心声。
民众算什么,难民又怎样。
江域想让他们发表下痛心疾首的感言是不可能的。
座位上,只有一张年轻的面孔若有所思,最后陷入沉思
镜头扫过的人群中,有张一闪而过的女孩面孔,江泠几乎立刻认出了她。
她变了很多很多,但最大的变化不是青春靓丽的外表变得沧桑,而是往日如野草一样蓬勃向上的生机,变成了大地一样的沉默。
一种深重的东西萦绕在女孩身上挥之不去。
这是意料之中的,但他还是为这种改变而痛心。
“长官,我请求立刻出兵城主府!”
“坐下!”
江域为他的私心呵斥。
江泠不在乎这份误解,而是更冷静的口吻道,“时不我待,你们要是再不行动,只怕要给别人做了嫁衣。”
“怎么说,”江域语气平静提出质疑,“因为一个女人?”
说他是看到薛采青才方寸大乱也对。
江泠脑海里迅速闪过那短短几天的经历,三张面孔逐一浮现。
三人中,薛采青心思简单,一目了然,罗锣更不用说。
他唯一看不懂的人只有纪纶。
这个人因为出身底层,对上层阶级有天然的敌视,同时也不缺向上的野心,都是这个社会很多中下层年轻人的特点,他并不意外。
让他诧异的是,纪纶身上有另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若隐若现。
他直觉那决定着纪纶的命运,而今天,又牵系着晋王城的命运。
就这么从晋王城消失,绝不是纪纶的选择。
“薛小姐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
身后忽的哗然一片。
江泠是坐在下数第二的位置,面向首位江域的。
投放监控视频的幕布在会议桌末端的另一边,此刻所有人都在转头看向那里。
他回头看过去,江域也抬头望向那边,他们眼里都流露震惊。
片刻,江泠笑了。
薛小姐没有变。
她还是那个侠肝义胆的薛采青,讨人喜爱的薛采青。
……
薛采青目不转睛盯着台阶上,那只逆光下发油发亮挥动空气的拳头,挥出自己的一拳。
仿佛沙袋落地的一声后,全场静默。
面对上位者恬不知耻的耀武扬威,所有人敢怒不敢言之际,只有一个人敢于反抗。
她干了他们所有人不敢干的事。
“疼吗?”薛采青看着地上的杜子樾问。
杜子樾还是不敢置信,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一手捂着肿起半边的脸,一只手哆哆嗦嗦指起,“你……”
“拿下这个反贼!!”杜子樾被揍傻了,大总管却看得一清二楚,毫不犹豫冲上前去,扶起杜子樾,命令卫兵。
大群卫兵蜂拥扑向薛采青,底下的难民回过神不禁躁动起来。
怎么办,会死人吗,薛采青竟然敢打城主……
无数人心情复杂,丝毫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暴露在监控摄像头下,正被晋王城各地的人看在眼里。
他们同样神情复杂,面色各异,反而始作俑者的薛采青想法相当的简单。
她做到了。
狠揍杜子樾,让他闭嘴。
仅凭这一点,她心满意足,死而无憾。
她本来都做好了,还没碰到杜子樾一个衣角就被拿下的准备,谁知道这帮人这么废物。
早知道刚刚趁机多揍两下了。
深呼吸一口气,薛采青点亮装甲,仰头想再看一眼天空,入目却是一道刺眼的白光,闪电似凭空落下。
一个闭眼后,围上她的一圈卫兵倒下一片。
白光里的银甲身影宛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将扑上来的敌人清除,一边游龙似深入敌营,逮住敌首。
薛采青脚步情不自禁追逐这道白光,“是你吗……”班长?
“嘘,”银甲下清亮的嗓音低声告诉她六个字,“举起他,扔下去。”
阴霾天空下,随着薛采青高高举起一具肥胖的躯体定格,几颗信号弹冲上云霄。
反抗的煽动,有时候只需一个无畏的先锋。
首府乱了,整个晋王城都乱成了一锅粥。
率先涌进城主府,攻打首府,在晋王城各地制造叛乱的,原本是一群绑着红巾的人,发展不到几个小时,很快分不清谁先开始。
带起这个头的“红巾”们穿梭在各地叛乱人群中,在乱了套的无序中帮着组织救援,整顿纪律。
首府城内,眼见信号弹绽放天空,一个小红巾拉着领头男人激动,“统领!统领!是纪队长的信号!”
“这小子,还真让他赶上了,跑得倒是快。”碎碎嘀咕着的乌师偃一边扯下那只拉扯他的手,“哎哎,小鬼别拉拉扯扯的,谁是老大啊,没大没小。”
“嘿嘿,统领咱们快去支援纪队长吧,不能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啊。”
“是啊是啊。”数张年轻面孔出声附和着。
乌师偃一个个看在眼里,翻个白眼,“我看你们就是想抢功,行了,那还不快跑起来,都给我跑!”
队伍潮水般涌出去,在争先恐后冲向城主府的人中,乌师偃慢悠悠的身影落在最后面,手里点燃一支香烟。
尼古丁是用来缓解手臂疼痛的,近日来为了组织乡勇团,他有半个月没碰这东西。
不知是没日没夜的操劳压过了疼痛,还是和乡勇团待在一起谋划斗争,让他想起年轻时候那些热火朝天的日子,不知不觉就遗忘了痛楚。
如果可以,他还是想继续那样的生活。
“你说你都被打成这样子了,都不肯老实一点,还要出来干坏事,贱不贱呐?”
熟悉的油彩脸谱从深巷步出,慢慢扭曲,“肮脏的虫子,竟敢冒犯神明的使者!”
乌师偃嘲笑似哈哈大笑起来,“我是虫子,你是什么?藏头藏尾,躲在地下不敢冒头的臭虫子?”
大家都是人,谁比谁高贵。
除非他是外星人。
“杰明奈,”乌师偃一声喊出,对面人微不可察一僵,乌师偃笑了,“还真是你的名字,那你是被长老阁收.养,杀了原来抚养你的长老的事也是真的了?”
白眼狼啊这是。
“所以,是什么让你改变自己前半生的命运,做出现在的选择?”这才是乌师偃真正的目的。
对面嗤笑一声,看穿他想法,“你不需要知道,可以探知我们的人只有被我们挑选的人,你已经没有资格。”
乌师偃“啧”了声。
对面人继续讥讽道,“十八年前你跟着一个傻瓜试图改变晋王城时,还算有几分实力,然而四年后,你一次比一次虚弱,不堪一击。你竟然甘愿把自己耗在这个国家,被那些虫子高高在上驱使。你和那个女人一样,都是空有才华的蠢货而已!”
这样的笨蛋,绝对不会被他的神选中。
乌师偃自己心里也有数,让他沦为残废的原因,不只是手臂的病根,还有上层无休止的压榨。
他和朝闻道都在最好的年纪,身陷在各种尖兵比赛,为国家挣得荣誉,牺牲身体,牺牲时间,还有全球最好的尖兵天赋。
从新阳毕业参军后,层层分配下来的任务仿佛要把他当铁人使,他不眠不休奔波在最危险最辛苦的前线。
何夕洛风心疼他,特意把他调来雨花台的警卫营,放在自己身边,就没人敢随意驱使他做什么。
那阵子,他过了段十足清闲的日子。
直到他没保护好洛风,他觉得自己轻松有什么用。
可以继续留在警卫营的他,还是选择回到军队。
等到崇明政变需要他,他付出一只手臂的代价换来崇明安全,也换来晋王城短暂的安宁。
最后他连装甲也用不了时,他可以替失踪的人崇明照顾她的侄女,保护那两个女孩。
他的一生,就是这样平凡的忙碌。
“呵,哥的人生意义你不懂。”面子不能丢,嘴上更不能服输。
乌师偃反唇相讥,对面看他也依旧是凡夫俗子的模样,谁也占不到上风。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手底下见真章了。
“你怎么会……”瞬息交手,对面大惊。
明明用不了装甲的乌师偃,身上却有巨大能量波动。
定眼一看,原来他一直都启动着装甲,身上那层朴实无华的布料衣服就是他的装甲。
乌师偃揺着半个月前从床底下才摸出来的手镯,无比嘚瑟,“我有崇明手搓装甲很奇怪?”
崇明连素不相识的华雄都千里送装备了,他跟崇明多铁的关系!
自诩崇明至交好友的乌师偃选择性失忆,忘记何夕洛风出事后,他大受打击一蹶不振,而崇明过于理性冷静无动于衷,他单方面跟崇明大吵过一架的事。
城外树林,同样使用着新型装甲的人却在狼狈奔跑。
恐惧,不安,紧张……仿佛身后有恶兽追逐,不离身的绿色鱼头套早不知丢在何处。
猛的扯开丛杂树枝,他眼前豁然开朗,同时迸发无比惊喜。
有救了。
他直奔巨大榕树下,在曦光笼罩中,被梅花鹿亲昵蹭腿,蝴蝶环绕的女孩。
这就是他的人质!
扑哧,林中好像是一声轻笑,又似鲜血喷涌而出的声音。
女孩波澜不惊的目光望着他,远远树后一道高挑身影屹立。
他的手距离女孩一步之遥,转而伸向自己的喉咙血管,全身软软倒下。
不可置信。
他的眼神努力朝向上方,在震恐中流露一丝哀求。
“救我……”
从始至终都是双手抱臂,神色轻淡的女孩低眸垂落一眼。
“我可以告诉你……相素节…她的……她、她被……”
相雪秋敛眸,抬脚从他的身体跨过。
轻蔑的最高级别是无视。
对这个差点逼死自己,祸害鲤鱼乡,给整个晋王城带来深重灾难的人,死亡就是最好的审判。
她无须多看一眼。
欺诈师踏出阴影,来到这片有阳光沐浴的地方。
地上人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没有闭上眼睛,睁大的眼睛似乎诉说着他的死不瞑目,一只眼睛还看着他的方向。
欺诈师丝毫无惧蹲下,“我讨厌有人命令我,亲爱的帕希斯阁下~”
所以明白了吗,死的理由。
他笑眯眯割下那只有双鱼座图案的右手,用这个东西就可以换取他第二个雇主的佣金了。
忙碌这么久,还是他做过耗时最长的一件事,他可没忘记雇佣兵的职责。
尽职守约是本分~
当然了,亲爱的帕西斯阁下可以雇佣他入侵新阳,他也可以接受别人的雇佣来杀死他,非常公平。
可惜如此简单的道理,就被傲慢的帕希斯大人无视了。
最后,他也只能被自己的傲慢杀死。
“合作愉快~”起身抬头,狰狞的笑容无缝切换和蔼可亲。
“再见。”相雪秋回道。
“真是冷漠啊,小女孩。”她的面无表情好像让Alpha伤心了。
血腥味的信息素肆无忌惮涌出。
这次,欺诈师是真的要离开了。
相雪秋目送他拎着血淋淋手掌离去的背影,微微蹙眉。
比起这次主动的告辞,她反而更喜欢欺诈师在鲤鱼乡老屋时的不辞而别。
她本就没有多余的期待。
她原本也做好了一个人战斗的准备。
未想纪纶来了,他也来了。
湖面骤然泛起波澜。
“对了,”前面的人没有回头地举起一只手,“再有这样不错的尖兵可以继续麻烦我,杀死八折优惠~”
相雪秋微怔点头,“可以。”
半晌又加了一声,轻轻的,“好。”
第84章 精神符号 眼前的少年如此年轻,如此清……
我是谁, 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懵逼地紧跟在纪纶身后,薛采青冲进城主府, “班长!班长!”
她现在要做什么啊!
夭寿了,他们都做了什么!
随着杜子樾方才被她扔下去,纪纶纵身一跃踢下城主府上空的旗帜。
底下的万俟等人大吼一声,冲向府兵, 所有都乱套了。
她看着城主象征的旗帜,化作纪纶手里的武器,狠狠打在卫兵身上, 舞得虎虎生风, 一路长鞭直入。
迎面的卫兵节节败退,几乎没有任何阻挡。
起事反抗的难民从三三俩俩发展到上百上千, 偌大的城主府不知何时遍布穿着穷酸的难民。
他们打砸烧抢, 四处奔走,脸上布满愤慨, 狂热的气氛弥漫四周。
薛采青的热血反而冷下来。
惊惧惶恐渗上心头, 她不知所措, 只能选择紧跟纪纶在身边, 仿佛纪纶四周有让人安心的气息。
“班长, 雪秋、雪秋她……”
纪纶似是目的明确, 直奔城主府的重要控制室, 通过广播发出让城门卫兵停止抵抗和攻击难民行为的命令。
“你们的城主已经受伏。”
说着他低头瞥眼杜子樾, 杜子樾爬伏在地, 不断磕头求饶。
有意压低的声线经过电流混音,传到每一个首府人耳中。
纪纶目不斜视,抬脚迈出, 阶下薛采青迎上来,心急如焚打听相雪秋的消息。
他还未出声,薛采青骤有所感,猛然回头望向庭中。
“江泠……”
她不敢置信地看到,身后紧随着大队士兵的少年赫然现身。
看那制服样式,她再不清楚江泠的身份,她是傻子。
“薛小姐。”在一片嘈杂混乱的背景中,江泠依然如常朝她含笑温柔问好。
一个搬了杜子樾卧室屏风的人闷头跑路,正要冲他撞过来。
江泠神色分毫未变,抬手姿态轻巧按住屏风一角,随着脚下步伐微移向前两步,右手稍稍一动,那人连带屏风遽然换向。
沉浸在亢奋中的人全然不知自己换了方向,停滞一瞬继续高高兴兴跑路。
他们面前,再无阻隔。
薛采青攥紧拳头,深呼吸口气侧身挡在纪纶身前。
背后的人一只手搭着她肩膀走出,安抚似按了按。
他的态度好像是在说,不用怕,他是来帮助我们的。
目光交错,薛采青的眼神透露不可置信。
他们刚刚做的可是造反杀头的大罪,江泠作为总督府代表,怎么可能会帮他们?
不如纪纶现在赶紧离开,他还没有暴露自己的脸,她不说就没人知道他做的事情。
眼底晦暗一刹,江泠眸光从他们身上移开,落在庭中花坛,“这里的花如此漂亮,被这样践踏不是很可惜。”
身旁薛采青错愕抬眼,纪纶不轻不重回道:“我记得你在国外的生物成绩不错,还跟我们科普过什么是顶端优势。”
江泠应道:“植物顶端的生长过程中,会产生生长素抑制侧芽生长,此类现象被称为顶端优势……”
纪纶接过话,“要让植物生长茂盛,就不能只有顶端窃取所有营养。”
“去除顶端优势最简便的方法就是……适时剪除顶芽。”江泠沉声,“所以,我们也是那部分要减除的顶芽吗?”
空气瞬息冷凝,纪纶云淡风轻反问,“你觉得这取决于我?”
江泠缄默片刻,身后黑压压一片的总督府士兵无言伫立,“如果你们放心,剩下的交给我们,你们还有两个小时。”
如果从薛采青他们进城挥出拳头那一刻算起,加上这两小时就是五个小时。
装甲面具下,纪纶的声音讥讽似传出:“这算什么,你们的补偿吗?”
半个月的生民涂炭,换来几小时的自由。
江泠声色俱厉,“这是规则,必须有的规则。”
纪纶笑了。
听见他笑声那一刻,江泠明白,他果然不愧是是江域的儿子。
“班长……”不懂他们打什么哑迷的薛采青小心出声。
纪纶告诉她乌师偃和相雪秋的去向,薛采青当即要去找乌师偃。
“大叔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那个脸谱怪!”
不管乌师偃以前如何声名赫赫,在薛采青眼里,他就是一个天天躺平醉生梦死,需要人照顾的废大叔。
这时候让他一个人充当英雄,去面对无比神秘强大的敌人,她怎么能放心得下。
“薛小姐……”过来找他们的江泠听到这话,吃惊之余和纪纶对上视线,各自眼神复杂。
纪纶先开口:“……去吧。”
他原想劝阻,此时正是需要收揽人心的时刻,将薛采青方才树立的反抗者形象发挥更大效益。
她这一离开,她这个深入人心的精神符号不定就被别人夺取。
他不留下她,是因为他清楚,薛采青就是薛采青,心里就没装那些弯弯绕绕。
何况,换成那个人是他,他也会义无反顾离开,哪管身后有滔天利益。
“薛小姐,多带几个人。”江泠叫出几个人跟上薛采青。
纪纶没有反对。
心思各异的他们都有自己的打算,唯独有一点是他们共同的底线和目标,他们彼此都明白。
薛采青看他同意,谢过江泠帮忙,匆匆忙忙就要离开,迎面一道出尘身影穿过喧嚷院门,婷婷步入宫室。
“大叔!!”顾不上和久别重逢的相雪秋相拥而泣,薛采青猛然扑上她身后担架上的人。
几个抬担架的人把乌师偃放下,对过来的纪纶回道,“她带我们找到乌统领时,统领就这样了……”
“帕希斯呢?!”纪纶连忙问。
“死了。”相雪秋语调平淡地应了他,其他人都不知道他问的是谁。
解决了就好。
纪纶不着痕迹松口气,蹲下刚要安慰薛采青,奄奄一息的乌师偃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薛采青正在嚎啕大哭控诉,“你们怎么能就这么丢下我!”
就听乌师偃虚弱的声音嘟囔,“这是死前的走马灯吗,怎么那些……洛风,崇明,还有大冰山,老子不想提前来见你们啊!”
纪纶:“……”
他必须申明,崇明只是踪迹不明,朝老师也没有上天堂!
哭的难以自抑的薛采青,哭声戛然而止一刹,接着哭的更惨烈了。
完了,乌师偃伤的都神志不清了!
“既然受伤如此严重,不如让他跟我们回首都治疗,还有活命的可能。”走廊尽头,一队制服男人悄然出现。
很奇怪,领头男人开口很友好,薛采青背后却开始发凉。
她下意识用目光向纪纶求救,纪纶无声无息隐去了自己的存在感。
一直未消退的装甲光芒黯淡下来。
薛采青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一步步走近,直到停留在数米开外,忌惮似再不敢接近。
“乌师偃,请跟我们走一趟。”
这群自称首都警卫队的人,看向乌师偃的眼神很奇怪,薛采青奇异地发现。
更奇异还在于,他们话音刚落,宫室各处就有人默默看过来。
在一群冲昏了头脑,眼里只有抢夺奢华财物的难民中,这些人显得十分突兀。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大肆敛财,反而尽力组织人手灭火救灾,安抚其他人。
但这样的人很少,如果不是乌师偃此刻要被人带走,也许她眼里看到的还是一群化身暴民的难民。
紧紧抓住乌师偃手掌,她眼里透出哀求,“大叔,你不能让他们带走你。”
乌师偃惨白了一张失血过多的脸,靠在墙壁,已没有多少意识。
万俟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小声附耳对她说,“薛三姑娘,我们都听你的。”
只要她一句话,他们这些人都会跟从她的意志。
薛采青明白了,却仍未有多少安全感。
放眼环顾,相雪秋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看不出想法。
江泠瞳孔骤缩,缓缓朝她摇头。
纪纶却在冲她点点头。
莫大的惶恐不安瞬时涌上心头,同时生起另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们都在等她决定。
她这样平凡普通的人,有朝一日决定着所有人的选择,乃至命运。
“大叔……”不知过去多久,掉针可闻的静默中,只听得她的话,“等这边安定下来,我就去首都看你。”
师偃没有多余动作,甚至没有一个点头摇头,他的眼睛只是平淡地扫过警卫队,随后目光和那些人有了简单的接触,嘴里说:“好。”
就是这一个字,警卫队如临大敌,直至看到师偃真的强撑着爬起来,扶着墙壁乖乖走向他们,不约而同落下悬着的心。
而围绕四周的那些人,也因为这一个字,不再一副蓄势待发随时要打人的模样。
薛采青目光一一从这些陌生面孔掠过,通过他们,好像看到在这城主府之外,首府城外,鲤鱼乡、晋王城,无数如他们一样的人。
他们发动群众,组织武装,在这场推翻城主统治的斗争中,似一片星星之火掀起燎原之势,奋勇之势宛若利刃,破开黑夜迷瘴的天空。
再回头看警卫队。
原来,他们是害怕啊。
……
夜,如常降临。
居高眺远,纪纶孤身一人屹立城楼顶,看底下万家灯火连成光明的海洋,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
今晚大概对很多人都是不眠之夜。
不过那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总督府已经顺理成章接管了这里,秩序会恢复,和平会到来,反抗也会消失。
跟随江泠离开的薛采青今夜将和江域一起出现在大屏幕上。
他可以想象那个画面。
江域情真意切宣布,坏事做尽的城主等人将受到的审判,号召民众们安顺下来,一起重建家园,抵御灾难。
薛采青会站在他身边,作为民心所向的精神领袖,接受他的感召,适时做出发自肺腑的感恩反应。
如此其乐融融,上下一心,对晋王城是最好的结果。
“壮士!壮士!”
纪纶闻声跃下,认出喊他的男人是紧跟薛采青起事的万俟。
他在难民中的声望号召力不低,在这场对城主府搜刮敛财的行动中也得到不小收货。
“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呢,”他一边叫人搬过几个大箱子,一边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看您刚刚一直在忙,都没来得及给自己捡什么东西,我帮您整理了些!”
“他们这些家伙抢的太快了,我也没来得及见到多少好的,还请不要嫌弃,另外……壮士,我们还不知道您高姓大名,不值得怎么称呼?”
问他称呼,其实不如说是奇怪他为什么从头到尾不露脸。
“放心,这里会知道我是谁的人,只有你。”
万俟一惊,挥手让手下把地上的东西收好,拔脚跟上。
立柱之后,他褪去一身银甲的真实面容看呆了万俟。
眼前的少年如此年轻,如此清俊漂亮。
他有种直觉,如果是这个人站上幕前,一定会收到比薛采青还要出人意料的效果。
那种影响力是可怕的。
世人会记得第一名,很少人知道第二名叫什么。
他已经错失良机,落在薛采青后面出头,要是纪纶也露面……
万俟讨好的笑容维持不住。
纪纶分毫未察似,“如你所见,我不在人前露面确实有自己的私心。”
不管万俟脸色变化,他自顾自说着,“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不管是我还是那些人,暂时都不适合出面。”
“当然,决定我们去留的不是我,而是你们,所以有些事还需要你配合……”
“我能做什么?不,你尽管说!”
万俟似乎坚信,他纪纶既然有连财富都不稀罕的高风亮节,还能对他有什么严苛要求。
只要不是让他失去现在拥有的,他怕什么。
他本来就一无所有,纪纶就是要他赴汤蹈火他也无所谓。
“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事,”看穿他想法的纪纶忍俊不禁,“就是一些简单的协议,你肯定能做到。”
说着他幽幽一声轻叹,“只要你遵守协议,这里再不有难民,我们永远没有露面的必要。”
第85章 订婚 “胡说。”纪纶面不改色撒谎,他……
望着镜子中一身白纱, 判若两人的自己,薛采青久久失神。
不过半月,她就要嫁给江泠了。
闪婚也没那么快吧, 何况她和江泠认识才几天。
“准备好了吗?”镜中倒映出门口两个身影,纪纶和相雪秋相继进来。
一个挺拔清俊,一个典雅高洁,都是高定新衣服打扮过的模样。
薛采青欲哭无泪, “班长!你看看你出的什么主意!雪秋也赞成!”
纪纶转头与相雪秋相视一笑。
前几天他们就和薛采青解释过,必须和江泠结婚的理由,知道薛采青压力大, 纪纶不介意再说一次。
“你不是说管不好难民营吗, 和总督府合作是最好的选择。马上我要返回首都,你在这有江泠的支持也能轻松一点。”
“你还要走!”薛采青没被安慰, 更崩溃了。
突然间就成了名人, 一夜之间晋王城人人称道的人民英雄。
别人觉得殊荣万分,她只有无比的压力。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荣誉。
全程堪称莫名其妙被推上这个位置。
如果临时的也就算了, 这过去的半个月里, 她勤勤恳恳配合总督府工作, 努力发挥自己的作用。
可谁想, 她觉得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 在别人眼里竟有这么大威力。
那天他们如常外出主持救援回来, 纪纶睡前特意来找她谈话, 民间对她的呼声很高, 她必须考虑清楚以后的角色定位。
白天忙碌一天, 她筋疲力尽,骤然听得这话,整个一懵逼。
她还能有什么身份?
随后雪秋也来了, 江泠也来了,歉意地敲响她房门。
相雪秋没有吱声,她一脸懵懂,就听两个男生唇舌交锋,气氛分外激烈激烈。
问到她,她就点头。
直到今天婚纱上身,她才恍过神,原来她的人生大事真的被敲定了。
“能不能别走,班长,至少你们要留下一个人陪我吧。”
订婚消息已经放出去,就在今天举行,她自知改不了,但至少纪纶他们陪在身边,她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她真的怕了那半个月的逃难生活。
纪纶大概了解一点她的想法,“你别担心,雪秋暂时不会走,我已经替她跟学校请好假了。”
采青和江泠订婚是妥协之策,不是真的让她成为一个夫人、配偶,一个好看的装饰品。
她要做的是借用这个身份,助力总督府凝聚民心,更是让自己走上政治舞台。
采青毕竟能力有限,相雪秋在她身边辅佐,她才能更好放开手脚去做事。
知道相雪秋会留下来,薛采青还是耍赖,“那不一样!”
相雪秋的才识和智慧给她带来的是底气,站在公众面前不虚的底气。
纪纶在,是另一种安心。
而且她实在不懂纪纶为什么这种关键时候离开。
经过半个月不眠不休的辛劳,救援行动大致结束,建设步入正轨,晋王城的两个层面都雨过天晴,一切欣欣向荣。
纪纶作为重要功臣,前面这么难的日子都坚持过来了,接下来不是可以继续在晋王城打拼他的事业,为自己挣得更多荣誉吗?
为什么要走?
外面的人在催他们了,清楚她心中疑惑的纪纶没来得及解释,几分无奈,几分调侃道,“也许出去前你需要跟江泠谈一谈。”
江泠刚好过来,一进门就看见薛采青往衣柜钻,大裙摆还漏在外面。
房里只剩下他们俩人,薛采青在衣柜里憋得脸爆红。
脑子一抽,她都做了什么傻事,太丢脸了。
硬着头皮走出来,江泠没有出声,俯下身给她整理皱乱的裙摆,一点点捡干净婚纱上她刚才不小心沾染到的碎亮片和毛屑。
薛采青低着头看他,不知不觉眼睛发红。
“薛小姐,你相信我吗?”
“我不知道。”
“……”确实是个诚实的答案。
“那就请薛小姐从现在开始,试着相信我,我不是个像薛小姐一样的好人,没有办法对所有人无条件的好,付出自己的爱,但我可以保证的是,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好。”
“别怕。”
整理好她裙摆的Alpha,起身与她双目直视。
“薛小姐做不到相信我也没有关系,因为现在是我需要你。”
“我……我不明白?”
江泠目光温柔而凝重,“我需要你监督我。”
“监督?”薛采青哑然失声。
“是,监督,”江泠说道,“这个总督府和晋王城都需要你的监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们也变成了杜子樾那样的人,你大可以像揍杜子樾那样揍我,当然,不用对我留任何手。”
“你会乖乖站着任我打?”薛采青不能想象花容月貌的江泠变成杜子樾那样的形象,一想象那个画面就好笑。
她笑了,江泠也笑了,“你这么厉害,谁能躲过你的一拳。”
于公于私,薛采青都必须嫁给他。
她能有现在的声望,是有心人助推,也是偶然成就,容不得她自由决定。
上面不会看着她这种有影响力的人不管,加入总督府才能更好保障她的安全。
民众看到她站在总督府这边,也会向着总督府,团结在江域号召下。
如此,晋王城只有一种威信。
经过城主府一役,江域已雷厉风行拔除杜家残余势力,他们还需要慢慢剔除长老阁的影响。
这是个任重道远的事情。
水灾期间,总督府的不为之策虽然是江域的有意为之,故意给杜子樾挖坑,对总督府的威信仍然有不小损害。
反抗愤怒起来的民众不会管上头的人有何打算,只会把所有他们不满的人和物都撕碎。
薛采青这时候作为这份关系的关键衔接纽带,绝对不能退缩。
他们需要她。
“对不起,薛小姐……”他忽然的低喃,话一出口,自己都愣怔。
幸好匆匆忙忙转去扎头发的女孩没有听到。
佣人再次来催,外面宾客到齐,请他们出去。
江泠绅士伸出手,薛采青挽上他手臂,相携步出房门,走下旋转楼梯。
大厅掌声雷动。
这场订婚宴在重启大门的总督府举办。
尘封已久的总督府终于迎来它本该有的生气。
考虑到灾乱结束不久,总督府没有投入资金大修,堪堪能住人办公的地步。
订婚宴也非常简陋,跟总督同一级别的首都人家比起来,简直是寒酸的程度。
原本有人提议将城主府征用,被江域驳回。
金碧辉煌的城主府经过简单维修后,将被改成博物馆,供广大市民免费参观游览。
被难民拿走的东西,已叫他们还回部分。
过程执行起来肯定有难度,但有薛采青发出倡议,万俟执行。
这是万俟和纪纶约定协议的一小项内容。
“江泠!”混在雷鸣掌声中的,薛采青的声音清晰传入他耳中,“你不用说对不起。”
原来她听见了。
不只是民众的欢呼,还有他的心声。
勇敢朝着所有人挥手的女孩,眼中闪烁着无与伦比的光彩,不是那么出色绝美的容貌,在这一刻照得整个人发亮。
她的目光略过宾客席一张张面孔,纪纶、相雪秋、罗锣、柳芽……熟悉的,陌生的,心潮无比彭拜,心神却又无比清醒。
她意识到,从相素节姑姑问她是否愿意跟她习武读书,从纪纶将她这颗棋子推入棋盘,又或者大叔把她带到首都那刻起,她就再也不是那个鲤鱼乡的薛家小丫头。
有的人一旦挣开翅膀,就再也缩不回去。
见识过广阔无垠的天空,注定蜷缩不了笼子。
也许,她也可以像一个大小姐和公主一样,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只要做好一个男权与父权的吉祥物,成为别人的附庸,天真而愚昧地活着。
可,她不愿意。
……
纪纶作为女方的娘家人,提前出来大门口迎接宾客。
欣赏这些宾客的脸色非常有意思,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
一般喜笑颜开,走路带风,由内而外散发喜庆色彩的,都是总督府一系的官员。
强颜欢笑,带重礼过来的,是晋王城本地的豪强士绅。
前者一朝翻身,跟着现在的领导前途无量,自然要喜气洋洋庆贺领导儿子的好事。
后者万没想到江域会挤掉城主,掌控整个晋王城。
一边惴惴不安担心前头站位不明,江域会跟他们算前账,一边更忧虑江域此番行事是否是要大刀阔斧改革的预兆。
如果是,那他们是不是又要重温崇明新政的噩梦。
预感好日子到头,他们看订婚宴的女方更不顺眼。
莫名其妙冒出来,毫无家世,还敢以下犯上揍城主,也不是多漂亮,更不是稀有的Omega。
江总督不怕自己家绝后,没有Alpha后代继承家业吗?
不如换成他们家的孩子。
另外还有两种宾客,脸色表达的意思就比较简单了。
万俟、柳芽等曾经的难民,是真心实意为薛采青高兴,江泠邀请了不少难民过来参加。
最后一种宾客是总督府不是很想邀请,又必须发邀请函的其他王城城主。
他们不打一声招呼,就把杜子樾拉下马,到现在还把人关在监狱,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跟其余王城怎么交代是个问题。
不过事都做了,尘埃落定,说不过去也得说。
几封订婚宴邀请函送出去,众王城纷纷派来代表。
纪纶惊讶不已。
江域甚至没有给那几个城主一个解释,只是一封邀请函,他们就这么接受了,晋王城变成一个行省的事?
江域不解释,代表中央不想表态,雨花台这个态度,那些自视甚高的城主都能忍。
属实让他理解不能了。
这几个王城派来的代表也很有意思。
各城主都是收了请帖,送了贵重贺礼过来,却都不是自己亲自出席,而是派出家里的小辈。
于是他有幸,再度看到修文馆Alpha齐聚一堂的盛况。
元朗、唐济、明皓、清宁,宋王城来的是宋礼,不是宋如风。
唯有顾容与未至。
贺礼倒是送到了,这方面的礼数黎王城是不会少。
“班长是失望了吗?”身后相雪秋声音蓦然而至。
“胡说。”纪纶面不改色撒谎,“我只是在看西北三城为什么没有表示。”
衡弥生和季姝都没有来就算了,他们两城情况特殊。
秦王城连个贺礼都没有,更别说请动赢翼那个傲慢小子来了。
相雪秋看破不说破,转提他事,“这个给你。”
纪纶一看到接到手的东西,差点控制不住大惊失色,“你怎么会……”
相雪秋怎么会有那种十字架,还想送给他!
“你不是在收集这个东西吗。”相雪秋语气平静,那叫一个风轻云淡,“跟你和顾容与分开后,我和威尔回家发现老屋被人翻过,刚好想起来它。”
那些人也在找这玩意?
彼此心照不宣“人”指谁,纪纶压住心里的吃惊,“啊,也不能这么说吧……”
收集什么的,他也不是那么想要。
“十三?!”上面的数字怎么会是十三?
最大的数字不是七吗!
纪纶脸挂不住落下来。
翻来覆去定睛细看,数字仍然不变。
如果十字架真的有十三个,他这收集的工程量有点大啊。
郁闷。
“直接给我没关系吗?”
这应该是那位崇明博士的收藏物吧。
大半个鲤鱼乡都被淹了,相雪秋还能从家里找出来,说明也不是她说的那样随便一想,随手一找。
“没关系,”相雪秋轻飘一句,“本来就是放灶台里架柴火用的,你不要也是插回去。”
纪纶:“……”
他算是懂了那些人为什么找不到。
博士这路子有点野啊。
实在又心大的样子,不会觉得暴殄天物吗!
……
“欢迎各位……现在有请总督上台。”司仪简单的主持环节后,两位新人仿佛隐身,江域为首的政客们轮番上阵,成了主角。
倒也不意外,这场订婚宴原本就不是为了爱情与婚姻的宣告。
江域对遇难者表达了慰问,并对万俟等人进行任命和安抚。
这是妥协中达成的共识。
万俟答应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接受总督府的收编。
江域看着万俟几个难民头领兴冲冲上台,极力扯出友好的表情,方便媒体拍照,一边递出任命书,和万俟握手授衔。
“希望你能坚守初心,领导自卫军,继续捍卫晋王城……”
摄像机留下了这历史性的一幕。
在拍摄死角,无人关注的纪纶隐身人似跟在薛采青旁边,不时使眼色做手势地帮着她社交认人。
他是以薛采青朋友和私人助理的身份站在这里的。
江泠没有跟江域透露他银甲人的身份。
但对江域这样老谋深算,隐忍蛰伏十几年的人而言,还有什么是他看不透的呢。
江域皱皱眉,犀利的目光锁定了他,纪纶面无表情的平静,转头听罗锣等人说话,他笑而不语。
江域结束发言后,薛采青也要上台演讲,给万俟等人颁布奖章红绶带。
“希望你永远记得,你的权利是谁给你的,要对他们负责……”
话音一出,数道各异目光瞬时集中纪纶一人。
谁都知道,这话不是薛采青会说出来的。
纪纶淡淡含笑的礼貌模样,隔绝了这些若有似无的试探。
“今天绝对是我人生最骄傲的一天!”罗锣拖着还没解下石膏的腿,跑来跟他嘚瑟。
朋友是全王城心目中的英雄,一只脚踏进名流圈,谁有他幸运?
作为女方娘家人,以后他进总督府都不用敲门,江家奉他为座上宾!
纪纶看他已经傻乐呵好几天了,自从得知薛采青和江泠订婚。
今天因为无数权贵名流的追捧奉承,他的膨胀劲到达一种巅峰。
他甚至敢去挑衅明皓,“听说你爷爷气出病了?”
明皓脸颊跟气球一样鼓起来。
罗锣那语气听着是关心,神色怎么看怎么欠削。
下一秒,罗锣抱着脚嚎叫起来。
这下他两只腿都瘸了。
狠狠踩完他脚尖的明皓冷笑一声,牵着清宁的手扬长而去。
他爷爷确实病了,老头子一辈子要脸要面,看重王城荣誉。
当年华雄四人篡位就让他大发雷霆,何况现在十大王城变九个。
清宁她奶奶就更别提了。
宋礼来这一趟,也是不情不愿,感觉丢了份。
“纪纶,”婚宴临近尾声,元朗不去见江域江泠这种级别的人,径直找上他,开口就是意味深长的一句,“你,很好。”
旁人不知道纪纶在这场晋王城之变中的作用,他和唐济却是明知一二。
纪纶居功至伟。
就算他因为后加入,能量没有多大,乌师偃重伤昏迷后,他也成了那个至关重要的角色。
纪纶抿唇客气轻笑,“谢谢,我倒是觉得我还不够好。”
元朗待他的态度好像一夕之间变了味。
以前是肉眼可见的高傲不屑一顾,现在看他的眼神却多了几分肯定,甚至是欣赏。
纪纶思来想去,咂摸出一点元朗的心思。
元王城上下一心,非常团结,元朗父亲这个城主当的也无可挑剔,极得民心。
这影响的元朗和其他继承人都不太一样。
他骨子里是爱护王城子民的。
而欺压平民,为非作歹,让王城人怨声载道的家伙,就算再高贵,他也不屑一顾。
相对的,他这个暗中的抗争者自然而然被他高看一眼。
车上,元朗和唐济汇合,“这小子也是蛮狠心的。”
没来由一句,元朗闻声侧眸。
唐济看着立在送别宾客的薛采青旁边的纪纶,轻轻咋舌,“我听说前阵子他不太好。”
元朗皱眉没有说话。
按理他应该跟着关心“他”的情况的。
心里一些疑虑却久久积压,迟迟未从顾容与那得到解答,他的态度也模棱两可起来。
……
今天的海边码头格外热闹,水上运货船只和客轮游艇争相禁发,岸上也熙熙攘攘。
停泊在军港上的一艘军舰分外瞩目。
岸上不少人对着它指指点点,议论他们的总督终于舍得从船上下凡落地。
“因为他的大公子今天大婚吧!”
“不是就这一天下来,听说以后他都要在总督府办公了!”
“那我们去找他方便了?”
“……”
路人嬉笑起来,街上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要说江域宦海沉浮近半生,尤其是在晋王城为官这些年,是否做过出格的事情,不是没有。
他最饱受诟病的问题,就是一直不肯移居城内的总督府,而是日夜待在海港外的军舰上生活办公。
这些年,民间政.府不断揣测质疑,他还是雷打不动。
真要问为什么,江域自己都很难说清。
江域吩咐司机继续行驶。
车子一路驶入军港,踏上军舰甲板,他感受到一种活过来的感觉,身心都在自由呼吸。
有时候真不是他想搞些出众的举动,江域实话实说。
以他的性格,也做不来那种惹人注目的事。
起初刚调任过来,是因为晋王城一团浑水,他不得不这么做。
只有在军舰上,他才能躲开无休止的刺杀、骚扰和送礼。
等摸清这里的情况,局势稳定下来,前两年他就想搬下来。
远离站立的土地并不是一个父母官应该有的素养。
可……他只要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会夜不能寐。
也许他跟一号首长一样,患上了对晋王城的ptsd。
而源头,无外乎还是那几个人。
首都确实不大,他跟乌师偃朝闻道都有些交集。
十八年前,他也是新阳一介学子,只是比朝闻道那群人大一些,也要平庸一些。
走在校园里,他经常能看到书社那群人谈笑风生从他身边经过。
他们是如此耀眼,出类拔萃。
那群人中最耀眼的,无疑是何夕洛风和崇明。
他们的光芒像太阳一样,照亮着这个世界。
然而短短几年,他们相继陨落在晋王城这块土地。
何夕洛风去世,崇明消失,书社分崩离析。
华龙国从此再不见那般耀眼的人。
纪纶登上军舰时,江域面朝大海,跪坐在窗前,整个匪夷所思的场景。
明明是儿子大喜之日,他却不见多少喜悦,脸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永远紧缩的眉心,显得愈发严肃,苦大仇深。
纪纶不喜欢这个房间的气氛,莫名肃穆,空气压抑,光线昏暗。
“江总督,这里就拜托你了。”他上来就一副前辈交代后辈事情的口吻。
江域望过来,他随后才补充道,“偃叔托我带给你这句话。”
知道他是故意的,江域没有丝毫介意,神态自若道,“这里不只是他们的家乡,也是我的归宿。”
纪纶不置可否,说大话谁都会。
“顺便收下这份贺礼吧。”他丢出一把钥匙,江域接住。
片刻,思索出这把钥匙背后代表的含义,江域目光逐渐严肃。
乌师偃组织的红巾军为什么能迅速壮大,自然有各方面因素的促成。
但还是有一点不能忽视的,那就是他们的活动经费到底从哪里来。
“我会好好利用这份礼物。”江域明白,这是纪纶个人的赠送。
原本他完全可以窃为己有,凭借这份财富富甲一方。
他却毫不犹豫让红巾军挖出那些地下财宝,交给他作为晋王城建设之用。
江域吃惊之余,半晌才憋出另一句话,差点崩坏人设,“我不如你,对……”
纪纶嗤笑一声,不等他说完,转身离去,“我不会原谅你。”
少年低哑的嗓音回荡。
“所有人都不会。”
禁闭室久久寂静无声,江域良久静默无言。
他有罪。
不是什么不破不立之类的借口能掩盖的。
“纪少尉怎么了?”老伯上来时跟纪纶碰上。
江域想了想,“他在肉痛。”
“……”
令人尴尬的沉默。
多少年没听过江域说这种话,老伯反应不过来,连忙转移话题,“纪少尉真是年轻有为啊!”
进入特侦处,军衔都从少尉起步,倒也谈不上年轻有为,多少名门子弟轻松升任高官。
又是一个让空气沉默的话题。
“少爷。”来到军舰甲板上,面对独立船头的江域,老伯想起了年轻时候的称呼。
江域久久沉思未语,以为他在设想什么家国大计,没想他开口说起的是江泠。
“他改变了很多,对吗。”江域面对他的口吻,也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候。
他和白玉京都不是什么正直的人,原以为江泠就是他们的复刻加强版,未想江泠有那番际遇,
两人聊起江泠在晋王城的经历,不约而同赞成,这份偶然的相遇,给江泠带来他自己都意料不到的变化。
他也有预料不到的事情。
知子莫若父,江域清楚江泠对外人温柔绅士的外表下,是一副怎样冷硬的心肠。
但总归,他在往好的方向改变。
“派人看好他。”江域郑重交代,老伯连忙应下。
血脉相连,江域知道江泠表面不叫他父亲,心里还是想帮助他。
但比起这份孝心,做父亲的更希望的还是儿子的安全,所以前几年他才会把江泠送到塔尼亚国读书。
目前眼看晋王城局势明朗,也不能松懈。
他还是有私心。
江域抬头仰望天空,刺目的日光照射得他睁不开眼。
再低头余光不经意扫到脚下,他忽的一笑,笑音转瞬即逝。
老伯惊奇,“您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不,只是发现一点曾经忽略的东西。”
原来,他以为相隔甚远的人,早在他们从新阳擦肩而过时,脚下的影子就牵连到了一起。
“走吧,到岸上去。”
他摆脱不了私心,做不了洛风崇明那般大公无私的人,但他会记得,天空的阴霾下,仍然存在命运的抗争者。
不管未来有多少阻力,晋王城都会按他设想的去建设,直至成为无数人的理想家园。
第86章 升职加薪 从现在开始,你的任务就是用……
回京述职出奇得顺利。
那些人似乎信了他编造的鬼话。
他隐瞒了在地下溶洞和加入红巾军的事情, 只说自己大难不死从河里逃出生天后,混入难民中调查。
因为失去和首都这边的联系,只能和总督府合作, 最终促成薛采青和江域的配合。
顺便他还提交了一份“关于晋王城难民活动的调查报告”。
特侦处负责人摆摆手就让他出来了。
站在走廊一头雾水时,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人彬彬有礼邀请他走一趟。
靳恩想见他。
纪纶心里难免泛虚。
他跟靳恩交情不远不近的,靳恩会找他无非是和红柚有关。
他要给靳恩一个答复很难。
夜袭新阳的匪徒中,帕西斯和杰明奈俩人已死, 他还没来得及从他们口中问出红柚的消息。
剩下欺诈师,他在地下溶洞时倒是跟他打听过红柚的消息。
然而这家伙怎么会在意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女孩。
他跟那些人是半路合作,又半路反水, 刚一离开新阳就跟他们打起来。
欺诈师只说那个鱼头人帕西斯把红柚交给了斯科珀。
但他把红柚带去哪了, 谁也不知道。
“纪少尉请进。”自称连理的男人替他敲响房门,便离开了。
在这寸土寸金, 无比威严肃穆的地方, 纪纶看到一个恍若普通少年居住生活的房间。
处处温馨精致,年轻有活力。
墙上有时兴海报和自己画的素描, 床上有软乎乎的玩偶和可爱抱枕。
年轻人喜欢的几样乐器摆在角落, 靳恩就在阳台弹吉他。
轻缓动听的曲声飘扬, 渐渐落下最后一个音符。
纪纶先开口:“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淡漠的Alpha不答反问, “你呢?”
“我这边还有点工作, 收尾就可以复学了。”
“我也有。”
纪纶眼底冒出狐疑。
新阳一个星期前就开学了, 那时他和罗锣他们还奋战在晋王城抗灾救援的一线呢。
靳恩有什么事?
纪纶想起来, “听说你跟虎嘉他们组队参加今年的全国大赛?”
“是。”纪纶人不在学校, 班上的事情却一清二楚。
靳恩也并未否认, “这是我和他们的约定。”
“挺好的。”纪纶没有冒然问下去,他知道这个“他们”并非虎嘉弥生和张立几人。
没想,他不准备知道的约定, 靳恩自己说了出来,“我出不去,只有站的更高,才能让她看到我。”
纪纶心里一怔,余光扫过房间各处的素描画。
性情疏淡的靳恩竟然一直没有忘记红柚。
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像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失去了什么。
“但这还不够。”在他惊讶时,靳恩转身从从抽屉取出一物,递向他。
“这张卡是我几个兄长姐姐留给我的,里面的钱在所有国家都能取用,现在我想赠予你,不管你用它做什么,都无所谓。”
“你希望我……”声音渐息,纪纶顿了顿,问道,“你为什么托付给我?”
靳恩一句话回答他,“因为你可以出去。”
纪纶目光不住往那张卡上瞟。
万恶的统治阶级,他完全可以想象这张卡里是多大的一笔财富。
不愧是统治华龙国半个世纪的何夕一族。
哪怕国家不在,他们也有后路,正如所有黑心资本家所做的那样。
将所有非法得来的资金通过各种渠道,存入一家号称中立的银行,此后不管国内出什么意外,只要人还在,钱就在。
他们总有种互通有无的默契,来保证自己一辈子的利益。
而且相当守规矩。
“我……”他在犹豫。
靳恩以一个世家之子对政治的敏锐性,直言不讳指出,“回去以后你会得到重用,有更多出使国外的机会。”
以他第一号首长之子的身份,这话确实有可靠性。
“虽然你的出身不高,但你的未来是光明的,你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一向淡泊宁静的靳恩,头一次流露这样的神情。
宛若冰川下埋藏的岩浆,暗藏汹涌。
靳恩是希望,他们一个站得高,一个走得远,唯有如此,红柚才有可能回到他们身边。
纪纶怅然若失。
在外人眼里,靳恩与红柚这份不对等的关系里,是靳恩屈尊降贵爱上一个孤女。
谁又知道,靳恩在这段关系里有多卑微。
为了让红柚多在乎自己一点,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自私丑陋的人。
为了让红柚吃醋,看着学校那些人各种针对自己喜欢的女孩,无动于衷。
直到如今才明白,他的喜欢多么不可一世,不值一提。
有一种爱,比任何感情都要伟大。
离开雨花台,纪纶回家不到两天,收到任命通知。
果然如靳恩所说,他升职了。
光明的未来冲他招手。
特侦处入职就是少尉起步,现在他连跳两级,军衔成了上尉。
那天他还被叫到雨花台,跟一号首长有了短暂对话。
老人话里话外都是看重他的意思,还说收回晋王城,他功不可没,应该再升一级。
担心他风头太盛,会被人攻击,才不好给他少校军衔,但他仍然享受少校级待遇。
只等再立新功,名正言顺给他再升一级。
纪纶语气不轻不重,感谢了他的厚爱,到特侦处接受新职务任命。
“让我当见习外交官?”
听闻这份新工作,他抑制不住的错愕。
特侦处一把手何进侦从如山的文件堆里抬头睨他一眼,“你有意见?”
“……没有。”
眼前的Alpha面相冷酷,一道伤疤划过右眼,更显狠戾,谁敢有意见。
何进侦低头继续边批边交代他事情,“塔尼亚帝国皇子出使我国,代表团不日即到,首长很看重。”
尤其因为前阵子新阳夜袭之事,牵扯出塔尼亚帝国,两国关系正是紧张时候。
“接待代表团的人从各处挑选,慎之又慎,原本你肯定没有资格,但——”
纪纶正等着解释,谁料何进侦一副懒得多费口舌的意思。
“放心,这份工作你肯定能胜任,你只要跟好那个负责人,记住……”说罢摆摆手让他出去,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了。
被迫跨行的纪纶只能抱着任命书跑来外交部。
反正不管他去哪,进了特侦处的门,一辈子都是特侦处的人。
“我找涂部长。”
华龙国外长一直都是涂家人担任。
原本朝闻道能力身份和名望都有,很有希望成为外交部一把手。
现在顺理成章给了涂思垣。
曾定给朝闻道的未婚妻,同为中央六家的褚家名门闺秀褚宛,也给了他这个大堂哥。
涂思垣位高权重,又有娇妻在怀,数年来意气风发,自然不再是朝闻道能比的。
“上尉请随我来。”秘书看过纪纶的任命书,领他上楼。
涂思垣正有其他客人,仍然让他进来。
“刚好他来了,您可以看看满不满意。”涂思垣外表俊雅,气质出众,坐在窗边阳光下,十分耀眼夺目。
纪纶目光却被他对面的人吸引了。
质地极佳的高级手工定制西装,身形颀长健美,鸦羽般的墨色头发。
单一个背影便让人移不开眼睛。
“贵部现在连个未毕业的学生都拉来凑数吗。”那人转身一个眼神睇来,声音威严冰冷。
涂思垣轻描淡写回道,“没办法,我们派去的人,少城主都不要,外交部再找不出人手,只能从新阳调实习生过来。不知道少城主对这个人还满意吗?”
顾容与抬了抬眼,睥睨众生的高傲威严自然而然流露,紧绷的下颌线条更有种冷峻美。
纪纶目光不自觉移开,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顾容与起身丢给涂思垣一句话,“这件事既然由我接下,自然会办妥。”
那是在警告涂思垣不必插手。
纪纶怔怔目送顾容与一行人离开,心里陡生疑虑。
中央的事,为什么王城的人会参与?
何进侦说的那个难搞的负责人就是顾容与?
“还愣在这这什么,”涂思垣敲敲桌子,“从现在开始,你的任务就是用尽一切办法手段,让他留下你,还不明白吗?”
纪纶:“……是。”
涂思垣对他的态度,不能说是颐指气使,也可以说是目中无人了。
十分典型的上层精英特有的矜傲。
但也不能说人家是对他不客气。
涂思垣明显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无差别的平等轻视。
他的下属也跟他如出一辙的同款气质。
纪纶走在外交部,能感受到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无一不透露着傲慢。
相较这种傲慢,特侦处的冷酷无情都显得可爱了。
毕竟何进侦也只是单纯对事不对人的冷漠。
导致整个特侦处从上到下都喜欢公事公办,整个一社恐狂喜的工作氛围。
把任务办漂亮了,何进侦还能努力扯起有裂痕的嘴角给你个笑容,以示赞赏。
想到未来还有这么长日子都要在外交部度过,纪纶忍不住头疼。
可也没办法。
要想在这个地方立足,他必须适应这种作风。
涂思垣肯定知道朝闻道和他的关系,要是他没把工作做好,只会对他更加有意见。
其他人也会针对他。
纪纶头疼程度再加一分。
他想起临走前,何进侦交代的一句话。
“记住,是贴身伺候。”
难怪何进侦会说,这份工作他肯定能胜任。
亏他以为是自己能力出众,被何进侦青眼相加。
何进侦要他寸步不离跟着接待代表团的负责人,不就是冲着他和顾容与的关系吗。
可他和顾容与能有什么关系?
求婚被拒的尴尬关系算吗?
出来政府大楼,原以为已经离开的人立在广场车旁,旁边几个军官隔着不远的距离与他交谈。
纪纶心里一突,加快脚步小跑过去,“顾……长官,我什么时候来找你报道?”
顾容与淡漠一个眼神睨来时,他立时改口。
几个军官打量着他,衬得他更加无地自容似。
“诸位还有事?”顾容与一开口,军官们立刻让开路,抢着送他上车。
纪纶被忽略似,一个人被撇下。
目光扫到常雍,常雍当即双手高举,“我什么都不知道!”
麻溜就跑了。
迎着众人各异目光,纪纶面不改色转身。
讨好顾容与?
等着吧。
回去他就办迁居宴,邀请一众朋友同学来暖房。
房子是前两天买的,搬进去就能住。
中介给他介绍了一个很好的地段,别墅临水照湖,一楼前有大块空地,看景放松和锻炼都方便。
房间宽敞足够,他再不用睡客厅,还能布置出一间训练室。
小区里住的也都是首都上流人士,迁居宴当天都给面子送了贺礼。
跟在虎嘉几人之后,靳恩也来了。
他的身家全给了纪纶,礼物只是一盆自己种的花。
跟虎嘉他们送的礼物比都显得寒酸。
虎嘉以为靳恩遇到什么事,生怕他穷得吃不起饭了,邀请他来自己家吃饭。
纪纶在一旁听到,笑得乐不可支。
到第二天,还真听说靳恩搬去虎嘉家里住了,也不知道雨花台那边怎么同意的。
反正纪纶对虎嘉是越发佩服。
这家伙跟有主角光环一样,跟哪个都玩得来,还能把各种大佬吸引到身边。
光他参加全国大赛的阵容就十分感人。
衡弥生和季姝两个王城继承人,靳恩一个最高领导人之子,张立也是个绝顶天才。
就更别说自小跟他万在一起的上官有德和夏暑黄子昂,他们也各有天赋。
所以,虎嘉知不知道他集结了一个什么样的团队啊。
纪纶瞅瞅身边埋头苦吃的罗锣,幽幽一声叹气。
罗锣还奇怪他叹什么气,有房有车还有高薪工作的。
兴高采烈拜托方琴给他再来一碗面。
阿姨手艺真好!
傻白甜挺好的。
纪纶有时候想。
罗锣既然什么都不懂,他也不会跟他说,就像他瞒着自己的家人。
纪筠和方琴都疑惑他哪里来这么多钱,买这么好的房子。
他也不过说一句,提前预支的工资。
“哥,有电话!”
纪灵转接给他,他听完放下通讯器,沉吟许久。
昏迷许久的乌师偃,醒了。
第87章 未婚妻 他好像找到机会接近顾容与了。……
电话是陆堪打来的。
陆堪一回来首都, 乌师偃就醒了。
纪纶过去医院时,守在乌师偃床边的陆堪眉眼沉郁,见他进来, 不冷不热瞟他眼,转身出去,“就十分钟,不能再多。”
纪纶能理解陆堪待他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淡, 甚至是不喜。
他大概是乌师偃的哪个故交都不想再看到。
尤其是他这个隐藏的叛乱份子,再和乌师偃见面,只会给双方都带来危险。
所以不如双方都老实一点。
乌师偃既把责任都担下来了, 晋王城叛军的源头就只能断在他这。
“这小子, 从回来就臭着脸。”纪纶还没说什么,乌师偃先嘟嘟囔囔抱怨起来。
纪纶笑笑不吭声。
陆堪脸色再冷, 也是出于关心乌师偃的考虑。
没有陆堪, 乌师偃只怕还躺床上昏迷着醒不来。
“您身体好很多。”他欣慰地看到乌师偃精神状态恢复。
虽然嘴上没把门的不着调依旧令人哭笑不得,总归不是城主府那副重伤到濒临死亡的模样。
那天真的把他和采青他们都吓到了。
乌师偃一副自己身体素质超强的自得, 又要故作矜持掩饰住, “害, 也就那样吧。”
要不是不想面对首都这些人, 他还能再早醒几天呢!
他年轻力壮的, 可没那么容易死!
纪纶忍俊不禁, “那不是得好好谢谢陆上校。”
一动不动装睡可是个苦活, 陆堪再晚回来几天, 乌师偃怕不是要把自己憋死。
乌师偃鸡贼地跳过这个话题, “我找你来可不是说闲话的。”
纪纶:“您想知道什么?”
乌师偃摆摆手,“外面的事情,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叫你来是想提醒你……”
想来能说的不能说的,乌师偃一醒来,陆堪肯定都跟他说过了,纪纶点点头,神色肃穆起来,“您说。”
门外,军装Alpha双手环抱,手指无声点着上臂。
乌师偃口吻还是轻松的,“你肯定也知道了,不管是新阳夜袭,还是雪秋的事,背后都有相同的人在作祟,他们隶属于一个组织。”
“我们现在是解决了他们,但你不能小瞧他们。”乌师偃正经起来。
“我跟朝闻道也是近几年才调查到一些这个组织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它太神秘,或者说,势力太庞大。”
势力一旦庞大到可以瞒天过海,也就成了神秘。
“我们只知道这是一个带有宗教性质的组织,成员都是忠诚的信徒,目前最高级别的数人被称为十二星官。”
“我杀死了一个双子座,那个欺诈师解决了双鱼座,这两人在晋王城都有权有势,那其他星官呢?”
余下的人是否也有混在华龙国高层的?
死了一个双子座,他们仍然不能保证长老阁还有没有他们的人。
甚至是……雨花台。
“你得小心点了,就我这些年跟他们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些人都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家伙。”
乌师偃脸上那股看热闹似的嘚瑟劲,纪纶实在忍不住回怼,“要报复不也该是冲您来吗,又不是我杀了那个双子座,我顶多就是个小喽啰。”
“嗐,你还小喽啰,”幸灾乐祸的乌师偃不乐意了,“那天谁跑的最快,第一个带头冲进城主府的?要我说就你小子最狠!”
他当时不过负责派人去顾公馆接出纪纶,顺便问问,要不要跟着他造个反,给城头换个大王旗。
结果纪纶一马当先掀了整个城主府,想重建都不行不说,还直接把城主摁到牢狱里,断了所有重选城主的可能性。
那是一点面子没给长老阁留啊。
而且纪纶加入他们,那个积极的。
三两天跟乡民们混熟打成一团,一个星期当上班长,又被提拔为训导员,帮着他组织班排连营,成建制训练红巾军。
这也就得亏他在新阳只是班长,要是坐上全校学生会会长,还不得把红巾团练成军团!
老实说,乌师偃原本的目标只是想替晋王城人民换个好城主,能把杜子樾赶下王座他就满足了。
抓住出其不意的机会,推出薛采青这个形象,和总督府合作等等一系列之后的行动,是他没想到的。
纪纶想得比他远。
他只会破坏,不会创造。
“行了,我话说完了,滚吧。”
徒生“前浪不如后浪”的悲催,乌师偃毫不客气赶人。
纪纶哭笑不得,他还没传达薛采青和相雪秋等人的关心呢,就这么出来了。
笑着笑着,忽然忆起朝闻道临走前对他说的那句,“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此刻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晋王城之变,乌师偃去了半条命,得利的却是他。
朝闻道真的会看人。
“呜——”
长长的轮船汽笛传入耳中,纪纶健步如飞冲向港口。
接待帝国使团的代表团军舰今天出发,没人通知他!
他不主动,顾容与还真就不管他!
想到何进侦交给他的任务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他得接受何进侦的死亡射线,纪纶横冲直撞,丝毫顾忌不上任何东西,冲上军舰。
“让让!我是工作人员!”
“我是顾君秘书!”
沿岸海军和船上卫兵自然不会放任他冲撞到上司,一路阻挡,凭借游龙似的身手,他愣是找到一个空隙钻入代表团上船的队伍。
人群熙熙攘攘,他无头苍蝇似蒙头跑,只知道时间紧军舰就要启航,他必须上船。
也不知道撞到哪个肩膀,踩到谁的脚,最后一头撞入一个人怀中,总算停下脚步,有空呼吸新鲜空气。
大喘气不到一息,抬头看清头顶的人,只恨不得调头再跑下船。
“咳!”他直接一个岔气,疯狂咳嗽。
“秘书?”不远处一道笑声响起,是清隽如玉的宋如风。
他竟然不在宋王城,一直跟在顾容与身边,还成了他的副官,随代表团一起上船。
“纪上尉不急着跑上来,我们也会等你的啊。”
语气还是在新阳时的戏谑调侃,称呼却变成了尊称,不再是“小班长”“小纪纶”之类的话。
“您说是吧,顾公使?”
公使是仅次大使的高级外交代表,顾容与就是以这个身份与塔尼亚帝国的使团会面。
面对宋如风有意的玩味话,顾容与只有一声不轻不重的哼。
推开撞进怀里的人,撂下一句话,“你愿意关心,就你来安排他。”
宋如风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为了等一个人,不顾期限让全部人推迟一天才出发的人是谁。
他给顾容与留面子不说,纪纶随后也能打听到。
此时一无所知的纪纶心里全是说不清的怅然失落。
顾容与还是那么威仪赫赫,高傲完美,见不到一丝弱点。
全然不见被他婉拒求婚的一丝失态。
这份心性倒是值得他学习的。
他这个拒绝的人还挣扎纠结过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跟着红巾军的人偷偷摸出顾公馆,还惦记着没当面给顾容与一个解释呢。
千想万想,没想到顾容与会是这样从未发生过任何事的冷漠。
以为他会生气动怒的他天真了。
“前辈,真的没有什么职务给我了吗?”
工作期间,就不好再像在新阳一样叫宋如风学长。
宋如风对他的称呼还挺受用,捂唇思考半晌,再度回他。
还真没有。
宋如风十分歉意地叫人带他下去休息,安排的房间还不错,至少不用像其他一样两人一间。
可光有住的地方哪够,他又不是上船来当吉祥物的,他也没那个好运气。
花瓶更没那个颜值。
如此无所事事在船上闲逛了两天,纪纶难免着急。
顾容与是真准备不见他了吗?!
他是能在船上找个打杂的活,证明自己还有价值,不是废物。
可那有用吗。
何进侦既然要他贴身伺候顾容与,他就必须把这里的情况一五一十传递回特侦处。
只当一个普通随行官是万万不行的。
纪纶一顿思考,试图找到机会,混到顾容与身边。
顾容与身边亲近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人才。
宋如风自不必说,已经从学校挚友无缝切换重要副官。
其他几人也不遑多让。
王城的事有顾清冕处理,见不得光的事有凯文这个忠实信徒执行,随从保镖有常雍重胤形影不离。
连跑腿的活都他俩干了。
最后只能得出一个悲催现实。
他真的毫无用武之地!
大半夜的,气得他在甲板上对月唏嘘不已。
他腹诽过顾容与很多次混蛋王八蛋,可也必须得承认,顾容与待他比起旁人,确实有几分特殊。
骤然一视同仁,还真……真有点不适应。
换以前,他哪会为接近顾容与无从下手而着急啊。
不都是想见就能见到吗。
“哟,纪纶,夜宵吃不!”
“……吃!”
常雍盛情邀请,他干嘛拒绝。
心碎事小,干饭事大。
来到厨房,重胤也在,旁边一圈小酌的人,看来不是头一次夜里工作摸鱼。
这趟行程还是挺久,帝国使团把宋王城作为中转站,他们只能千里迢迢从首都赶去宋王城。
他们这个代表团一多半又都是黎王城的人,相当于绕了一圈从南方来首都,又要调头去西南边。
奔波是奔波了点,细想其实不奇怪。
目前有能力支持远洋航行的除了中央,就只有黎王城。
黎王城和塔尼亚帝国又多有贸易往来,和那边的皇室打交道驾轻就熟。
要缓和两国关系,甚至更上一台阶,还真没有比顾家人出面更合适的。
说不定,此行还是雨花台求着顾容与来这一趟的。
“咋了,不喝了?”
他猛然放下杯子,惹来旁边人注目。
纪纶笑笑,“你们继续,我去趟洗手间。”
他好像找到机会接近顾容与了。
一层精美卧室,新任共和国公使不知疲惫似,已过零点,辛勤工作的身影仍投射在桌岸的灯光下。
直到有人进来,轻柔的脚步声渐近,知道是底下人安排的宵夜送来,他头也不抬道,“放那。”
一向机敏的手下没有如常领会他的未尽之言,即可照做,立刻出去。
脚步移动,又近他几分。
“你不吃吗?”
顾容与抬眸,幽冷的红瞳倒映进一个瘦削身影。
他脸上表情很淡,一样的普通船员制服加身,却有种似乎什么都不能压倒他的挺拔,就那么平心静气看着他,等着一个回应。
“出去。”他明令道。
来人眼有怯退之意,却毫无对他的畏惧,“你吃一点,我就走。”
顾容与落下笔,指尖轻点桌面。
他看着他,桌前的人也看着他。
那张很会说要强话的薄薄嘴唇不自觉抿紧,目光瞬息飘移,不知道看到哪个地方去,又收回来,执拗地望向他。
最后,顾容与还是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知道了,你可以出去了。”
有的时候,他还是挺会恃宠而骄的,浑然不似平日的谨慎周全。
尤其是摸清了他的底线之后,很会来会试探。
眸光闪烁,顾容与扶额倦怠后仰,靠上沙发,双眸轻阖,掩尽所有波澜。
纪纶一脸懊恼。
悻悻出来,很想给自己不争气的一巴掌。
他怎么就没抓紧时机,跟顾容与解释清楚呢。
多好的机会,就被他浪费了。
不得不说,他心动了。
顾容与在顾公馆跟他说那些话的时候。
他像虔诚的信徒,被男人鲜少流露的温柔蛊惑。
他也相信,只要他一句话答应,顾容与有能力给他营造一个一辈子如此温柔的幻象。
而他不必纠结痛苦,只会永远幸福顺遂,一生无忧。
可——
顾虑当然也有,否则他也不会一声招呼不打就麻溜滚蛋。
轻叹一声,纪纶再不停留门口离开。
事已如此,他无话可说。
何况有这闲情逸致伤春悲秋,还不如想想怎么做好他的间谍。
怎么晋升职务,调到顾公使身边是个难题,目前看起来只有一个厨子的工作适合他。
不过他也没忘记初心,本职工作始终在手,常雍他们天天能看到他在那一边颠勺,一边练习塔尼亚语言。
“不用这么紧张,”来加餐的常雍惊叹不已叫他过来休息,“我们经常跟塔尼亚那些人见面,都是熟悉的人,不会讲他们的话也没事。”
重胤推给他杯水,点点头,“让他们说我们的语言。”
纪纶谢了他俩的宽慰,心里有苦难说。
当一个只需动手甚至只要浑水摸鱼的护卫倒是容易……
可谁懂一个间谍的痛!
以为他是烦恼见习外交官不好做才愁眉苦脸,常雍拍拍他肩膀。
“咱这都是自己人,不要有压力,明天会见到的人更是死要面子的家伙,你没做好也不会说你,就是……”
“就是?”
“就是得小心一个人。”
纪纶:“……谁?”
常雍满眼同情,重胤也煞有其事摇头。
只听常雍小心翼翼道,“塔尼亚帝国第九皇女,少主的……未婚妻。”
第88章 联姻 四皇子说完那话,顾容与为什么要……
曦光染红海面, 华贵富丽却昏暗的卧室陡然被细碎脚步声打破沉闷的静谧。
层层帷幔后的床上无人,阳台一道寂寥的剪影沐浴在晨光里,远远不知眺望着什么。
海面被朝阳越染越红, 泛出金光。
那道背影也显得光芒万丈,无比高大威严的同时愈发飘渺遥不可及似。
低下头,停在屏风前的纪纶轻声而小心提醒,“长官, 还有十分钟抵达港口,要现在换礼服吗?”
阳台的人转身踱步而进,裹挟了湿咸海洋味道的红酒信息素扑面而来, 醇厚越发醉人。
擦肩而过他身边时, 他有些站不住。
只是轻微的趔趄。
面无波澜掠过他的红眸,余光轻轻一扫, 眉心蹙起, “你留下。”
纪纶禁不住错愕抬眸。
马上就要会面帝国使团,顾容与却要他待在船上, 不准下去的意思?
一个人被撂下, 他再撑不住靠扶住屏风稳定身形。
心里陡生的那点异样随风消散。
谁寂寥都不可能是顾容与。
高处不胜寒也是他享受权利时应付的代价。
就他看个背影还看出不一样的感受来了。
搓着发痒的后颈, 他牙花子都泛酸。
他不如可怜一下自己。
这破发.情期, 迟早要害他丢了工作!
顺便真心觉得, 顾容与对别人的信息素可以不用如此敏感。
他不停那一下, 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又到了发.情期。
咚咚。
“纪纶?”敲门进来的宋如风毫不意外看到他的模样, 一边送来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你待在这个房间好好休息一阵吧, 外面的事情不用担心, 今天人多眼杂,待在这安全一点。”
他这种情况确实不好往外跑,有些地方甚至忌讳Omega上船, 哪怕打了抑制剂。
可——
他也不能留在顾容与的卧室吧?
宋如风完全未想到上下有别似,他也没好提出异议。
等宋如风匆匆出去,他到洗手间给自己打抑制剂,脑中自然而然浮现一个疑问。
抑制剂。
为什么是宋如风给他送来?
……
顾容与只说让他留下,没说他不能出去。
纪纶善于发现,到洗手间一处理好自己,迅速溜出来跟其他人打听进度。
军舰已靠岸,站在甲板上就能看到宋王城首府花团锦簇,成了一片花的海洋。
这是为了欢迎帝国使团而装饰的。
塔尼亚帝国热爱花卉,皇室徽记都是郁金香,一众皇家成员均以花卉封号。
他们的信息素也是对应不同花香。
水涨船高,在全球拥有最大影响力里的塔尼亚帝国,成功让郁金香成了全球最昂贵的花种。
一支高品级郁金香的价格甚至抵得上一个小国全年的GDP。
帝国人还喜欢根据信息素气味来给人定评级。
郁金香毫无疑问是最高品级,其次是鸢尾花。
鸢尾花第二,据说是因为这是四皇子莱卡泽奈的信息素味道。
他虽然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却在帝国上层和民间都拥有极高声望,也是整个帝国择偶的热门人选。
想到这,纪纶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他的信息素也是植物系的,可惜没名没姓的野外草木,估计没人会喜欢。
“底下出什么事了?”发现岸上不远处一堆人挤在一起,熙熙攘攘不知道吵什么,他问起身边的海军。
旁边的人热情洋溢给他解释,宋王城的宋礼二少爷和帝国大皇子打起来了!
定睛一看,果然围得密不透风的人墙中央,宋礼怒不可遏的侧脸一闪而过。
对面一个金发蓝眼睛的高个Alpha,被身边的皇族护卫拦住。
宋礼指着他,破口大骂着什么。
旁边人说他们已经打过一架了,所幸都还知道不动用装甲。
纪纶一时不知道该说他们理智呢,还是不理智呢。
两个都是有身份的人,居然就大庭广众下针尖对麦芒地杠上了。
不过这等热闹确实少见,那些有身份的人地位越高,越难看到他们撕破脸面的时候。
纪纶再看了会热闹,不一会跟着所有人一样回归岗位。
底下的热闹散了。
好像是双方话事人看不下去,把那两个惹事的叫回去了。
纪纶过去议事厅时,宋礼火气还未消退,还没走进就听到他对着顾容与怒斥那个大皇子的声音。
听他的说辞,是这个大皇子乌里克斯傲慢无礼,自恃帝国皇室身份,自到他们宋王城开始就挑三拣四,各种数落他们招待不周。
因着顾容与这边延迟一天,原本只是简单提供个中转站的宋王城不得不临时担起主人翁的责任。
又因城主林风吟突发恶疾,宋礼他妈也要照顾林风吟,这接待任务将落到了宋礼身上。
至于宋礼这工作做的怎么样——
“老子上上下下给他们打点,忙活一天!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宋礼自认他没有失礼的地方,纪纶也相信。
怎么说,宋礼这个人怎么样不说,他背后的宋王城一向重视这些礼教的东西。
宋礼在首都招猫逗狗,惹这个厌那个,回到宋王城也会循规蹈矩,做起明面上的乖孩子来。
这次宋礼会忍不住动手,还是因为那个大皇子调戏他家的侍女。
前番几次大皇子对他的傲慢无礼,宋礼大局为重都忍了。
看到大皇子咸猪手摸到侍女身上,一边还嘴里各种讥讽宋王城落后小地方,上不了台面,宋礼再控制不住。
那个大皇子也是个暴脾气的。
原本在国内就一直以皇长子身份自傲,还是帝国第二顺位继承人,对着皇帝以下的大部分人都没好脸色。
那性格,可想而知。
两人一言不合打起来。
直到顾容与和四皇子莱卡泽奈双双出面,他们才停下这场闹剧。
眼下四皇子那边看见自己哥哥做出这种事,不知有何感想。
眼前的顾容与听着宋礼聒噪的声音,已经十足不耐。
俊雅面容兴意阑珊,他一启唇,威严冷感的嗓音传至所有人耳畔,无端酥意蔓延。
“宋礼,不想再挨一顿打就闭嘴。”
“你!”宋礼的愤愤不平戛然而止。
宋如风静静立在一边,毫无发表看法的意思。
顾容与从座位上起身,西装大衣下的身姿挺拔,猿背蜂腰,一派气宇轩昂。
走下台阶时,衣角飘飞更是威风凛凛。
宋礼气势莫名削弱几分,众口闭麦,只听得顾容与定下一个决定。
他们去帝国的游轮,
随着人流离开会议厅,纪纶遇到宋礼,忍不住上下打量。
宋礼脚步一退,差点炸了:“你那什么眼神!!”
纪纶眼神揶揄:“少城主,你刚刚打赢了吗?”
身后一阵暴跳如雷。
真是同人不同命,宋礼就是有底气才赶说揍一个皇子就揍,一点不用担心后果。
同样姓宋的宋如风处世就步步谨慎,如今还要给顾容与打工,才能换来一份安身立命之本。
摇摇头不再多想,成功撩到人跳脚的纪纶深藏功与名,憋着笑回到房间。
准备换好去帝国游轮拜访的衣服,乍一眼目睹爬他窗户的小贼,自己差点也炸了。
“张立!!!”
他努力控制音量,一边用衣服遮挡身体关键点,“你怎么会在这!?!”
给他个不打死他的理由,理由!
被他的反应吓一跳,张立啪叽摔下窗台,小心翼翼抬头解释。
“就……刚刚,岸上有人打起来,我就趁乱上来了……”
方才宋礼和大皇子打成一团,大家都在看戏的乱哄哄场面,他能溜上来也确实有可操作性。
“不是,谁要知道你怎么上来的!!”
差点被这小子带偏,纪纶将人压在地上一顿严刑逼供。
张立也没想隐瞒什么,“班长,让我见他一面吧,真的,我就见他一下就好了。”
为什么执着要见宋如风,他又不说了,只说有重要的事。
“你们的全国大赛就不重要了是吧?”
纪纶信了他的邪,天天搁这搞得神神秘秘。
“虎嘉他们知道……”张立心虚地低下头。
不仅知道他来找宋如风,还很支持他。
“呵!”纪纶也知道虎嘉那几个人的性子,肯定干得出怂恿张立的事。
他们这样不专心筹备大赛,别怪他有言在先。
他坐等他们败北!
“我可以帮你问一下他,但不能保证……”
思虑一番,他还是决定帮张立一把。
私闯军舰是重罪。
如果是在船下遇到张立,他肯定不会帮他上船,
但他已经在船上,他就做不来赶他下去的事。
“我们先说好,我只负责带话,会不会过来见你是他的事。”
而在宋如风来这之前,张立必须寸步不离他的房间,避免被巡逻兵发现。
他换好衣服,迅速返回会议厅。
其他人已经在那等着了,但不是等他,却是帝国使团那边已经朝他们过来。
看来那位传说中全民称道的四皇子,想法和顾容与不谋而合。
一行人转到宴会大厅迎接,不到十分钟,帝国使团鱼贯而入,俱是高大英俊的Alpha,身着佩有军绶带和金边金扣的漂亮军装。
当中一人丰神俊朗 ,清冷禁欲,一派华贵之美。
举手投足之间,天潢贵胄的皇家威严与优雅无不彰显。
慢慢他走近,和顾容与站到了一起。
两人容貌之盛,都似骄阳耀眼,俊美不可逼视。
顾容与一身气质,与容貌之佳相得益彰,原本已十分难得,世所罕有。
这位四皇子高雅矜贵的气质,居然能和顾容与不相上下。
比起顾容与的慵懒魅惑,还添几分端正自恃。
铂金发色和冰蓝眸子的容貌,更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意。
而这,据说都已经是帝国诸位皇子中最好相处的一位。
帝国之人盛赞四皇子莱卡泽奈礼优下士,待人和气。
无论对谁都绅士有礼,完全不像其他皇子那般倨傲目中无人。
纪纶今天亲自见了,不禁怀疑——
塔尼亚的等级制度是有多森严,人民是被pua得多严重,才会给他们这种认知?
就这?
也能真心实意夸他待人和气,不分贵贱,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这份好评在他这,必须得打个折扣。
单他在顾容与身后旁听的那么一会,都能察觉到,四皇子那种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的傲气。
他彬彬有礼的言辞不过一种伪装。
甭管外表掩饰得多温和,那种无言的轻蔑和不屑都会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他们这些人,仿佛一直被他的博学才识与高贵血脉,高高在上地俯视着。
当然,这种俯视别人的习惯,是他自小生长的环境就形成的东西。
他们这种人想学还学不来呢。
“这是一个小小的误会,希望不会妨碍两国的友谊……”
“既然是误会,那就一切如常……”
莱卡泽奈先提起宋礼他们的事,顾容于附和,简单一阵寒暄便缓和了在场气氛。
礼仪官端来红酒,两位金尊玉贵的Alpha举杯向所有人致意,在雷鸣掌声中,宴会缓缓拉开帷幕。
“嗯?”前方顾容与一个侧眸,纪纶迅速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高脚杯。
这活本来不是他的。
可左右张望,宋如风和几个重要秘书都不在顾容与身边,似乎被其他人缠住了。
想来想去,也只有他还清闲着。
顾容与手里一空,给了他个看着好像满意的眼神,转头继续和四皇子交谈。
这也就幸亏是他们俩,还愿意虚与委蛇说场面话。
要是两国使者是大皇子和宋礼,回头指定爆发两国大战。
那不得笑死。
顾容与和四皇子就不一样了,两人都是语言大师,一番交流下来,那是其乐融融,和谐洋溢。
更绝的是,他们因为代表本国,一个说华龙语,一个说塔尼亚语,跨语种交流毫无障碍。
最后可怜纪纶这个名义上的翻译官,那是毫无用处,完全被冷落一旁。
纪纶一边还要极力忍耐那些若有似无的目光。
跟着顾容与走下一圈,似乎每个塔尼亚人见到他都要惊讶一番。
他居然是Omega?
不是说他看起来不像柔弱美丽的Omega。
而是他身为Omega,完全可以依靠国家给的福利资源,衣食无忧过活。
人生最艰难的选择也不过是成年后选择哪个Alpha配偶更好。
帝国的Omega都是如此。
纪纶这样的Omega,虽然等级按他们的标准来看,是不够高的。
但放在顾容与这样的长官身边,让他端茶倒水,在他们眼里仍然是浪费的。
生育资源的浪费。
不过转眼看到他亦步亦趋跟着的顾容与,这种不赞成的异样眼光又会很快会掩去,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眼神。
越强大的东西越需要平时小心呵护。
顾容与这样的顶级Alpha易感期失控爆发什么的,也比普通Alpha来得猛烈。
那放一个Omega贴身伺候,也是正常的。
完全可以理解了。
纪纶礼貌微笑着和他们寒暄。
心里极力想忽视这些目光,还是难免不悦。
如果他还是Beta,其他人就不会这样看他了吗?
肯定不是。
来之前,他就做了功课,知道塔尼亚帝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帝国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都要进行性别侦测,其实就是变相的基因评定。
评定发现,有望分化Alpha和Omega的孩子都会集中送到教养院培养。
在那里他们还会得到贵族家庭的认养,从此翻身成为人上人。
三六九等,也自此被定下。
也难怪塔尼亚帝国的阶级固化更加厉害。
他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故意将Omega资源掌握在上层手中。
底层的人想靠培养下一代改变命运,成了绝无可能的事。
想到这,再看面前这些光鲜亮丽的帝国贵族,纪纶眼底多了丝嫌恶。
唯一对他说AO性别无所谓的人,只有朝闻道。
他还记得朝闻道跟他说过,哪个性别领域都有做出杰出成就的人,用性别框死一个人的未来是愚蠢的。
朝闻道同时也告诉他,性别之下隐藏的矛盾,更是阶级的矛盾。
所以这些人,不会因为他是Omega还是Beta而改变对他的看法。
哪怕他是Alpha,这些人依旧会用暧昧的眼神将他视作顾容与身边的禁.脔。
“歌莉娅,过来我身边。”
前头两个Alpha交谈正兴,莱卡泽奈轻轻优雅招手,唤来一个女孩。
她美丽端庄,一身精致礼裙和华贵珠宝点缀。
提着裙摆小步跑来,轻柔唤一声“皇兄”时,仪态高贵中又有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
纪纶提前调查过资料,知道这位歌莉娅是帝国第九皇女,封号烈火玫瑰的公主。
同时也是顾容与的未婚妻。
常雍昨晚说起,是顾容与父亲顾存今访问塔尼亚帝国时,跟皇帝做生意之余口头定下的婚事。
都是生意,让他不要在意。
纪纶轻轻一瞥,收回眼神。
眼下这位公主倒不是他关心的。
他更想知道,为什么顾容与为雨花台做着事,一面又和军部的人有联系?
方才他安顿好张立出来,分明看到凯文跟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接头。
军部是总理楼焰的主场,他们的人都很好辨认。
自从公审事件后,楼焰发表了那些极端言论,王城人对他深恶痛绝。
顾容与竟然还和楼焰有往来,难道顾家人心地宽敞至此?
这样他也要再想想,特侦处把他派到顾容与身边的用意。
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对王城人的监视,没有他,也有大把其他人执行这种任务。
他规规矩矩做好本职工作,中央也会对顾容与更放心。
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所以他要不要把这事传回特侦处?
纪纶拧紧眉心,无声轻叹。
顾容与真是……
但凡这家伙立场明确一点,他都知道下一步怎么做!
心里陡生气恼,直接忽略外界。
虽然很快收敛心情,继续关注会场,那一分神,好像还是错过很多事。
四皇子莱卡泽奈不知说了什么,周遭静寂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都在看向他。
他……
纪纶心中一紧。
是因为顾容与幽冷的红眸瞥了他一眼。
顾容与本就是全场中心,一举一动饱受关注。
他眼光一瞟哪个方向,所有人都跟着动。
可问题是,四皇子说完那话,顾容与为什么要看他?
第89章 傲娇 喑喑哑哑,几分撩人,几分赌气似……
“望以两性之姻, 结两国之好。”
在四皇子莱卡泽奈清润的声音中,纪纶稀里糊涂被宋如风带离会场。
身后继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眼前宋如风等人隐隐同情的目光。
纪纶失笑不已。
联姻这种事,两个当事人都不觉得不适,他有什么好说的。
用这种眼神看他也太过分了。
难道他是被渣男抛妻弃子的那个“妻”吗?
倒不如说,面对给他“求婚表白”的人, 自己一声不吭跑路才渣呢。
回头还是早点找顾容与说明白吧,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
当晚宴会临近尾声,纪纶过来公使起居室, 里面忙得不可开交。
重胤一见他, 想也不想叫他进来,“你守着门口, 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我去看看常雍。”
看来大家都在宴会上喝醉了。
顾容与撑着头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 纪纶面色不可置信。
这人怎么会把自己喝醉。
“喂…长官, 您还好吗?”想想改口, 重胤走得匆匆忙忙, 也没交代他除了守门还要做什么。
看着能做的事情都被其他人做了, 纪纶想了想, 倒了杯水, 自己喝起来。
不管怎么看, 顾容与都不像是会把自己喝醉的人啊。
正想着, 沙发上的人胳膊肘滑落一下,担心摔下沙发,纪纶连忙上前搀扶。
措不及防, 手腕被握住,对上一双半开半阖的红眸。
这人果然在装醉。
泛红的眼尾虽有醉意,但也不至于意识不清到昏睡,眼底分明清明。
睫眉一挑,纪纶露出戏谑笑。
耳朵随即听到一声轻哼。
喑喑哑哑,几分撩人,几分赌气似的情绪流露。
纪纶怀疑人生。
以前怎么没发现顾容与还有傲娇属性?
眼睫轻颤,顾容与光明正大在他眼前闭上眼,继续装睡。
顺势躺下后,手腕倒是给他放开了。
纪纶揉了揉有些红肿的手腕,在他身边位置坐下。
属于Alpha的特有气息悄无声息弥漫,不觉压迫,反而有种令人安心的静谧。
垂眸一瞥,就能欣赏到一张盛世美颜的脸庞。
纪纶却在轻叹。
有时候,他真觉得顾容与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那天的求婚,真出乎意料,毫无防备。
只有孩子,才会直白地道出自己的欲.望。
顾容与太明显了。
不管用什么好处利益诱惑他,听着还是一门毫无感情的利益交换,他都清楚,顾容与根本还是想得到他。
为此,顾容与打破了一直以来他们彼此都贯彻的默契。
要是他心狠一点,完全可以把他当盛昊焱一样玩弄于股掌之上。
可惜顾容与到底不像盛昊焱那样可恶,相反,还多次对他有恩。
纪纶也可以选择做个知恩图报的人。
顾容与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他都可以给他。
但他顾容与清楚自己在索取什么吗?
身边的呼吸轻柔缠绵,似乎已安然入睡。
纪纶几番挣扎,手指堪堪触碰上那头墨色发顶,急忙起身离开。
走开几步,到底舍不得就这么走掉,想着给他盖件衣服免得着凉,再出去叫人进来守着。
门口进来一个人。
“衣服给我,你出去。”
“歌莉娅殿下?”纪纶看了看门外,心里一沉,“您没有带侍从吗,是不是我们的人招待不周,还请您宽恕失礼之处,请允许我带您回去。”
九皇女嗤笑一声,挑着眼尾用余光睨着他,“我说的是华龙语,你也听不懂人话吗。”
纪纶脸色一变。
这位帝国皇女完全没有在她四皇兄面前的乖巧柔软。
到底是称霸全球的帝国皇家,稍稍一露气势,便让人喘不过气似。
何况,她也没有在他面前收敛的必要。
“您觉得我是在故意阻拦您吗?”
对方没有回答,似笑非笑的神色已说明一切。
四皇子既铁了心要跟顾容与联姻,肯定早调查过他。
在他们眼里,纪纶就是上不了台面的玩物,可以抢来当情人,绝对纳入不了婚姻保护法。
九皇女对这份被安排的婚事早已不满,不敢反抗皇兄,也不敢对着顾容与提出异议,就拿纪纶耍威风。
纪纶不惯着她。
“请您立刻离开,否则发生误会冲突起来,只会对您不利。”
本来就没这心情,去争一份照顾顾容与的权利。
还不是怕出差池,背一个失职之罪。
“你敢威胁我?”甚至还想对她动手,强制赶她离开。
没想到他这么大胆,九皇女脸色一冷,猛然抬手推开他,大步进入起居室。
“顾先生,你的手下这样出言无状,无礼之极,你就这么看着不管吗?!”
顾容与竟然醒了!
纪纶忙跟进来。
就听里面一道酥哑嗓音慢悠悠道,“他出言无状,你擅入男性房间便是塔尼亚皇室的教养吗,嗯?”
末字勾出一声轻飘飘上扬的尾音,魅惑又性.感。
原本躺在沙发上的人起身坐起,头发还有几分凌乱的美感。
眼看他一副浑不在意,明目张胆包庇人的模样,九皇女一咬唇角,脱口而出,“我不是你的未婚妻吗!”
“你?”顾容与唇角牵起讥诮,站起身顿了顿,目光移向她身后,“谁承认?”
他未允诺过的事,谁也强加不到他身上。
目光落到纪纶身上,好像有一阵电流窜遍全身,他头皮发麻,心底涌起深深危机感。
顾容与的眼神好像冬日捕食猎物,不屑隐藏的凶兽,充满危险与觊觎。
“大人!”一个卫兵忽然的出现,打破死寂。
顾容与身形一动,衣角飞扬,人已迈出数米远。
出什么事了?
纪纶看到犹有余悸的歌莉娅脸上出现同样的疑惑。
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歌莉娅都不想管。
方才真是吓坏了她。
同为Omega,纪纶情况比她好一点,但也就一点。
回到自己舱房,身子忽的软倒,伸手一探,摸出一身冷汗。
原来……原来顾容与的冷漠,尽是表象,底子还是残暴霸道的底色。
抓着床单喘气许久,那份难受终于消退,好受一点,纪纶环顾四周。
不大的舱房,少了一个人。
猛然起身,他想到什么,一口气冲出船舱。
……
“别冲动!”一眼发现人群之后的张立,纪纶毫不犹豫选择先控制住他。
不远处,一个比白日里宋礼跟大皇子打架的更大闹剧发生了。
四周无人敢议论纷纷,虽然里面的情况他们很多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眼神交接,掩饰不住的震惊错愕。
一股强烈又浓郁的Omega信息素正萦绕四周,勾得几乎都是Alpha的船员躁动不安。
纠察官严厉的目光扫射过他们,“闭上你们的嘴,收起你们的眼睛。”
话音刚落,四皇子冷淡的声音由远及近出现,“不,遮掩是毫无必要的,也没有用。”
“殿下?”
走廊上拥挤的人群,随着这道声音不自觉后退,让开中间的过道。
华龙国的人还未有反应,塔尼亚的人先不敢置信起来。
纪纶目光越过他们,看到四皇子身后不远处倚门而立的顾容与。
灯光暧昧,看不清他的神色,头发倒没刚才的凌乱了。
至于房间里面……
“各位,”四皇子一句话,彻底将他注意力拉回,“我为皇兄做出这样的事感到十分歉意,虽然没有酿成更大的错误,但……事情已发生,必须有人承担责任。”
所有人都在看向四皇子。
莱卡泽奈微微仰着下巴,盯着头顶照明灯微微一笑,再低眸,面不改色,“我愿意代兄罚过,承担起照顾宋先生的责任,即日起,宋如风宋先生便是我的配偶。”
一语震惊四座。
来晚了的纪纶还未理清头绪,反应过来这操作什么意思,周围陆续响起掌声。
他听到不管是哪国的人,都在赞扬四皇子的高义正直。
赞扬四皇子和大皇子乌里克斯果然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慢慢的,纪纶也明白了来龙去脉。
从那房间里不断传出来的,浓郁荷香交织淡淡异香的,陌生的Omega信息素主人是……宋如风。
不知该震惊这门陡然换人的联姻,还是震惊宋如风是Omega,一阵嘈杂声里,张立喃喃一句话飘进耳朵。
“他是故意的……”
纪纶心脏又承受重重一击。
……
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
小小的舱房挤着两个人。
一个坐在地上面无表情,一个来回踱步,屡屡被绊住脚。
纪纶再忍不住,一个电话打出去,“你们过来给我把他接回去!”
张立就是死也要死在全国大赛的赛场上,不能在他这饿死。
虎嘉奉命来接人时,已经是四皇子宣布和宋如风之事的第三天白天。
宋如风到底没来见张立一面。
从那天后一直是闭门不出,除了顾容与谁都不见的状态。
纪纶记忆里只剩那晚匆匆一瞥的模样。
他裹着斗篷,看起来弱不禁风,望向他们这个方向时,笑得眼里半分深情半分脆弱,让人怜惜到甘愿深陷进去,
张立躲开了这个眼神。
原本想跟纪纶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绝口不提也没用。
纪纶还是懂了那句“他是故意的”,是什么意思。
只是不好多言置喙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也许对于已经无家可归,没有容身之所的宋如风而言,成为皇子妃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
……
洗手间,凯文紧紧盯着半身镜。
镜中的人橘红发色,褐色眼睛,在等级森严塔尼亚帝国,绝对是下等人的容貌特征。
可细看起来,他这个下等人却和四皇子那些人有几分说不清的相似。
凯文怔怔看着手里的美瞳。
湿漉漉的刘海下,再无遮挡之物的一只眼瞳呈现冰冷的蓝色。
“褐色的眼睛很漂亮。”
门口一道身形投下黑影,径直走向他问。
“是遗传自母亲的吗?”
盯着镜中低头专心致志洗手的人,许久凯文启唇吐出一个字,“是。”
“想必是个大美人吧。”纪纶抬头看一眼镜子里的凯文,走到烘干机那烘手。
凯文容貌这么优秀,母亲肯定也很漂亮。
他似乎未看到,他那只特别的冰蓝色眼睛一样。
凯文低头戴上美瞳,“她是整个塔尼亚帝国最美的女人。”
两人一起出来,纪纶迎面碰上个皇家侍卫。
对方带来四皇子的邀请。
受宠若惊是不可能的。
前不久他才和九皇女闹了些不愉快,虽然因为联姻换成了四皇子和宋如风,九皇女和他已经没有利益纠葛。
惯来小心行事的纪纶还是顾虑不少,正欲拒绝。
凯文道,“我和你一起。”
第90章 四皇子 “去吧,面对疾风吧。”……
在塔尼亚诸位成年皇子中, 都说大皇子残暴傲慢无礼,草包一个。
二皇子软懦无能,透明人一个。
三皇女已嫁人, 看着是奔相夫教子去了。
唯有四皇子才智出众,待下有礼,最被看好。
四皇子的名声之好,连凯文这个最厌恶帝国皇室的人似乎都无法说出一声不好。
至少他记忆里, 莱卡泽奈从未像皇室其他人一样欺负他,也从未嘲弄他那身份卑贱的母亲。
莱卡泽奈甚至夸过他母亲的小饼干烤得很好。
凯文母亲病重时,莱卡泽奈还派了御医过来。
只是那个可怜的女人早了无生息, 在凯文八岁时撒手人寰。
跟着皇家侍卫过来帝国游轮时, “艾儿皇家号”仿佛高傲威严的女王俯瞰着岸上的蝼蚁。
帝国的双剑盾牌旗正在太阳下迎风飘扬。
作为全球顶级强国的塔尼亚,他们的皇家游轮修建得金碧辉煌, 高贵华美, 船上泳池、高尔夫球场之类的配置齐全无比。
纪纶上船时,四皇子倒没在打高尔夫, 他在打桌球。
曾经趾高气扬的大皇子站在旁边鹌鹑似缩着, 纪纶和凯文一进来, 他又像丧家之犬一样, 悻悻退场。
一旁四皇子还在颇有闲情逸致地指点他的副官, 端的是主仆毫无嫌隙, 其乐融融。
纪纶看得诧异。
四皇子今年二十出头, 大皇子比他大了足足十八岁, 如今却连抬头看莱卡泽奈的勇气都没有。
就这么被无视地一个人离开。
大皇子也没办法。
以往他还能自恃皇兄身份, 是诸位皇子中为数不多敢跟莱卡泽奈叫板的人。
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他会有今天。
乌里克斯记得,他上次这么丢脸, 还是在上次。
那是二十年前的帝国学术交流会期间,他在万众追捧下享受着天才光环加身的荣耀。
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黄毛小丫头,带着她似乎用不尽的知识狠狠奚落了一番他的愚蠢与无知。
那家伙嘴是真毒啊。
彼时皇子就他和一个二弟,莱卡泽奈才刚刚出生,帝国的殖民地和心气都在父皇领导下不断扩张膨胀。
身为第一皇子的他被无数人簇拥追捧着,连他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天才了。
那家伙竟然敢跳出来,毫不犹豫就撕下了他这身皇帝的新衣。
没人敢出头还好,只要有一个人揭破真相,所有人都开始哄笑起来。
那几个月里,整个帝国首都洋溢着快活的空气,市民们逢人就问,大皇子又装大聪明啦?
后来人们倒不再用这事讥笑他了。
因为击败他的人,是被誉为人类文明之光的崇明博士。
被这样的人碾压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非常正常。
乌里克斯离开后,那位侍立在旁的烈火玫瑰公主,牵起裙角翩翩行了个礼,随后也款款离开。
乖顺安静的模样,从始至终看不出那晚在纪纶面前的飞扬跋扈。
纪纶看着她的背影,倒觉得歌莉娅还不如那晚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来的生动。
如今这副模样,简直是个被牵线的玩偶,不管多精致美丽,都是别人手中的玩物。
而线的另一头……他看向被金色鸢尾花簇拥包围的俊美Alpha。
应该就牢牢控制在眼前这位,被所有人称颂的四皇子莱卡泽奈手中。
房间到处是鸢尾花徽记的装饰,新鲜的金色鸢尾花香气芳香扑鼻。
纪纶有种感觉,不只歌莉娅,那位大皇子经过那天酒后欺凌宋如风的事,也成了莱卡泽奈手里的玩物。
这种事情不能深想,否则宋如风这个受害者也要牵连进去,甚至是顾容与……
宋如风能伪装Alpha身份这么多年,是否有顾容与的襄助?
果然莱卡泽奈一开口,就宣告了大皇子的结局。
“父皇已通告全国,废除皇兄第二顺位继承人身份。”
“这是他做错事必须接受的惩罚。”
莱卡泽奈惋惜似轻叹一声,指关节微曲,轻轻叩响台桌。
乌里克斯差点酿成大祸。
两国奔着结盟友好关系而来,他却酒后乱性,闯入宋如风房间。
宋如风本就处于危险的发.情期,还要服用特别药物,伪装Alpha。
他这一乱来,直接害得宋如风信息素暴走失控,身体也受到不小损伤。
虽然莱卡泽奈来得太巧,让大皇子心生怀疑,但他还得感谢莱卡泽奈。
若不是莱卡泽奈从中周旋,让帝国大丢颜面的他,会连皇子头衔都保不住。
会是莱卡泽奈设计的这一切吗?
纪纶也有大皇子同样的疑惑。
可是为什么?
没有了乌里克斯,他前面还有二皇子三皇女等人,这么多顺位继承人,怎么也轮不到他。
就算老皇帝想废除祖制,不从嫡长子制,也还有个最宠爱的小儿子挡在他面前。
“纪纶上尉,听说你是宋先生的朋友。”
不是疑问,是陈述事实的口吻。
“我和宋学长是认识。”
皇室教养深入四皇子骨髓,贵族天然的优雅自然彰显在各处细节。
四皇子不管对谁都礼节周全,更何况他这个上尉。
莱卡泽奈语气非常温和,“若你方便,请将我的心意带给他,顺便也请你站在朋友的立场劝告他——”
塔尼亚皇族都有一双虹膜泛蓝的漂亮眼瞳,眼睛深邃,泛着冷色调,显得格外冰冷有距离感。
有着这样眼睛的四皇子专注看着他时,纪纶恍然似面对看不到尽头的蓝色大海。
不由自主丧失接话的勇气,只能听着他说下去。
“塔尼亚和华龙两国在全球举足轻重,一人之举动,关系数万人命运,我们绝不能放任个人的欲.望,于国事不顾。”
“宋先生如果能接受我的建议最好,如果他不愿意……”
“我会把您的意思带到,但……”他忽然的转折,对面的副官都惊讶了。
四皇子眼尾微不可察一挑,“你有什么别的看法吗?”
莱卡泽奈是天生的领袖。
不管是领导者本身该有的自信、永远保持理性的镇定自若,还是极具压迫感的权威、强大的能力,他天赋异禀,得天独厚。
正因为这样天生的强大气质,他再怎么放下身架,跟别人拉近距离,也很少有人在面对他时还能保留个人意识。
纪纶却偏偏来了个转折。
让人意外,又好奇。
“不,您误会了,我怎么会有其他看法,只是觉得…怕有负所托,辜负您对我的信任。”
过度的看重就很诡异。
莱卡泽奈怎么会觉得,宋如风犹豫不决,顾容于也没应下的事,他有这么大能量能劝动。
他如此意想不到的说法,莱卡泽奈平淡的目光下,多了一分深究。
相较顾容与这个行走的荷尔蒙,莱卡泽奈是纯纯性冷淡风。
多看一眼都觉得玷污了他。
满室的金碧辉煌,璀璨华丽,他端坐中央,背景和他相得益彰,又似乎都和他无关。
纪纶一眼望去,眼底有惊艳,也有欣赏。
能富贵到这份上,身上看不到一丝纸醉金迷铜臭味,四皇子不是一般人啊。
离开时他还恋恋不舍,多看了几眼沙发上的Alpha。
其实他还挺钟意莱卡泽奈这个风格的。
比起顾容与那种令人着魔的万人迷属性,他这种人的个人魅力可能不太明显,但只要对味,就很上头。
“殿下,他……”
纪纶一出去,副官欲言又止,脸色奇怪。
不管是因为尊贵的身份,还是莱卡泽奈本人的距离感,很少人敢这么直视他。
怎么纪纶不仅目不转睛盯着殿下好久,临走还是那么奇怪的眼神?
“不用在意。”莱卡泽奈从华龙语换回帝国语,腔调再听不出方才为了照顾纪纶的平易近人。
他跟顾容与交流时才是上层人应有的文雅和高深。
顿了顿,不说纪纶,莱卡泽奈倒是提起另一个名字。
“我们的小法斯莱特,宁愿跟在顾的身边,做一个小侍卫也不肯回家,真是……”让人头疼的弟弟。
……
“你不会信了他的话吧?”曾用名法斯莱特的凯文,下船就开始嗤笑起纪纶色迷心窍。
纪纶觉得他在侮辱自己的人格。
他是那种容易变心的人吗!
不过是区区一张好看的皮囊,外加善于颠倒黑白的口才……
凯文:“呵。”
最好如此。
“我这位四哥,话说得从来很漂亮,可要是谁信了他是个好人就是傻子。”
上赶着被他利用压榨的傻子。
纪纶膝盖中箭。
凯文坚定无比道,“他只会因为宋如风对他有实际利益而娶他,绝不会是因为其他任何理由。”
纪纶顺口接道:“实用主义者的爱情?”
凯文:“……你有病?”
纪纶诡异沉默片刻,“你才有病。”
他开个玩笑不行吗,哼!
凯文看他的眼神还是将信将疑。
为了让他看清莱卡泽奈的真面目,凯文讲了一个故事。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让御医救我母亲?不过是因为那个小饼干!”
因为他喜欢,因为他需要。
对于对自己有用的人,他就要留住。
可是艾米莉亚,根本不想再待在那个冰冷的皇宫一刻!
“就想他那个老皇帝父亲一样,他们永远学不会尊重别人的意愿!”
提起老皇帝的凯文,双眼充血泛红。
在别人眼里开疆扩土,形象伟岸的皇帝陛下,在他眼里是那么恶心的家伙。
纪纶可以想象,一个有惊天美貌却身份低微的女人在皇宫是多么可怜的存在。
疆土广阔的塔尼亚帝国实行严格的公民制度。
它还有另一个说法,种姓制度。
一等公民自然是帝国皇室成员,二等是教会和王公贵族。
三等普通国民,四等混血裔和移民。
最末等的是那些分布全球的所属殖民地人,那称不上是公民,奴隶而已。
当然,帝国不会阐释得如此直白。
凯文母亲的经历,不过是那些末等公民的一个缩影。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莱卡泽奈,虽然暂时没有被阶级意识浸染彻底,是个异类,皇室的冷酷作风还是侵入他骨髓。
略过母亲的事,凯文又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看似大皇子傲慢无礼,目中无人,四皇子平易近人,礼贤下士。
其实,四皇子才是真正的种族主义者。
他曾经说过,帝国这艘航船,不需要废物和庸人。
“我并不是不需要你们,水手只需要卖力工作,而船长引领航行的方向。”这是他的说法。
还有一次在帝国军校的自然课上,教授要求研究蜜蜂。
有人看到了蜂巢结构之精妙,有人感叹蜜蜂种群的分工合作。
而他,还是少年的莱卡泽奈抓住蜂后碾碎了它。
“你看,毁灭一个族群的首脑,剩下的便散乱无序,失去所有存在的意义。那些普通的工蜂兵蜂又能如何?一群没有智慧与信念的虫子而已。”
忆起往事,凯文笑了一声,不无自嘲之意道,“在他的眼里,我们都是那些虫子,构成帝国这栋大厦的一部分。”
基材是不需要权利的。
像他这种已经没有实用价值的人,方才站在纪纶身边再久,莱卡泽奈也没瞟过他一眼。
遑论叫他一声弟弟。
纪纶对这份感受还不深,却也碰到一点皮毛。
就在莱卡泽奈让他劝说宋如风时,他就想说了。
莱卡泽奈话说得好听,提议的联姻,貌似也是对各方利益最大化的最佳选择。
可唯独,他未将宋如风这个当事人的想法考虑进内。
宋如风作何感想,他没有想过,也不在乎。
还是刻在骨子里的精英思维作祟。
想想莱卡泽奈肯定不会理解他的想法,他刚才才会选择闭麦。
两人走至码头不远处,回身望向海上游轮。
凯文沉声道:“他曾经当众说过,在帝国这艘伟大航船前行的途中,总有些蛀虫拖累它的速度,我要做的就是把那些庸人和废物驱之门外,让帝国的航船到达每一个地方,征服所至的每一块国土!”
纪纶咋舌惊叹不已,继而好笑起来。
当下如果末世降临,只有一艘逃生方舟,莱卡泽奈想必一定会毫不犹豫淘汰掉没有能力的老弱病残。
他骨子里就瞧不起庸人。
但同时,作为精英中的首脑,莱卡泽奈居然如此厌恶那些没有能力的上层人士。
尤其是那些凭借血统和家世就敢占据高位,尸位素餐,甚至对他指手画脚的贵族。
实在是意想不到。
所以,帝国那些贵族知不知道,他们那么看重的未来皇储,原来是个隐藏的革.命家呢?
哪天莱卡泽奈搞出一点动静来,那场面一定很好笑。
“个人主义要不得哟。”
凯文:“?”
纪纶弯眸一笑,神神秘秘的。
“我是说,大海航行靠舵手,我的航向跟领导走!”
凯文:“……”神经病啊。
哪学来的鬼话!
纪纶仰头最后再看一眼那艘巨大的“艾儿皇家号”,心神从震撼到冷静。
大海航行靠舵手,指明方向的人固然可贵,但船上少了哪个人就可以吗?
历史是劳动人民共同创造的,不是凭一人一力就能铸就一个国家的荣耀。
四皇子反对阶级固化,推崇能者居之,固然可贵。
可他却忽视了,正是他所轻视的水手和船桨,组成了帝国这艘航船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凯文也是精英思维,自然不会理解他的话。
嘀咕了声就催他赶紧回去。
他要替顾容与看好纪纶。
纪纶这被莱卡泽奈迷惑的鬼样,随时在出.轨的边缘徘徊啊!
被他一催,纪纶也感觉来见莱卡泽奈这一趟像做了什么错事,脚下虚得很。
原本上游轮前,凯文想叫人去跟顾容与说一声,他觉得主动汇报行踪像是要对谁负责一样,硬是拦了下来。
现在整个军舰找不到他,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一上船,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
常雍猛的往后一跳,见鬼了一样。
重胤见怪不怪,指指一等船舱方向,“去吧,面对疾风吧。”
纪纶当即掉头,走向他的舱房。
身后,重胤:“呵。”
他就知道。
眼前迅速一暗,天旋地转,纪纶倒在单人床上,“等等,住手!”
“疾风暴雨”铺天盖地落下,打在本就皮肤敏感的身体各处,燃起炽热的火苗。
蜷缩了身子,他控制不住的颤巍声线提醒,他还在发.情期,禁不起Alpha的信息素暴走。
“你还知道。”贴在耳垂旁的声音平静中压抑了一丝愠意,张嘴狠狠咬了他一口。
……
两天后,纪纶终于见到了宋如风。
他一身军装,束着头发,还是那副忧郁多情的贵公子做派。
唯独性别从Alpha变成了Omega。
纪纶来蹭个午饭,想跟他打声招呼来着,宋礼一直聒噪嘴碎个不停。
“你怎么能答应这门婚事!嫁给那个家伙!你疯了还是老爹疯了,同意这种事情!”
纪纶无聊敲了敲牛奶杯。
宋礼这人很变态。
一边王城礼教刻入他骨子里,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
一边又叛逆不羁,不加掩饰,在首都上学时,最喜欢跟三教九流混在一起到处野。
他对宋如风的态度也很矛盾。
明明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他那里得不到喜欢和尊重,可他又要关心甚至操心宋如风和谁在一起。
他还见不得别人瞧不起宋如风。
他可以看不起,别人不能,要不然他就揍人。
按他的说法就是,宋如风在外面被人欺负,就是宋王城的脸面被人踩在脚底下摩擦。
他怎么能忍?
这几天他见着大皇子就揍,成功让大皇子看到穿宋王城服饰的人掉头就跑。
“你知不知道你害我们丢了多大脸,你怎么还能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是废物吗!?他闯进来你不会揍他打他吗!”
“喂——”
怒火滔天的宋礼口不择言,言辞越来越过分。
骂四皇子的求婚就是变相的联姻就算了,他还上升人格尊严,怪宋如风玷污了宋王城脸面。
现在甚至搬出受害者有罪论。
“你反抗啊!为什么不杀了他!”
宋如风越平静,宋礼就越生气。
纪纶也生气。
宋礼这么说话,在初中差点被侮辱的纪灵,还有被盛昊焱强制的他算什么?
也怪他们废物没用吗?
“你疯了,”其他人都不在,只有他出声为宋如风说话,“要是反抗不了,我们是不是还得守节而死?”
宋礼明晃晃的眼神,毫不掩饰他想法。
纪纶气笑了。
“你赶紧换个脑子吧。”
顺便祝他遇到相同境遇时,也有这等节操。
他一定会为他讴歌赞颂!
被这么怼脸骂,宋礼哪能忍,当场没跟他打起来。
虽然很快被宋如风和其他人拦下,他没有吃亏,纪纶还是正式宣布,宋礼是他最讨厌的人!
目前暂时超过对盛家的程度!
愉快这么决定的三天后,纪纶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和宋礼生死与共。
那原本是如常的一个早晨。
安全度过发.情期的几天里他身心愉悦,积极投身工作。
一大早听说宋王城边境出现点状况,林风吟病重,只能顾容与和宋礼到前线主事。
他才知道顾容与还挂了一个督军的头衔。
王城边防的情况他都有权过问,同时也是责任。
几天里他们风吹日晒,各处巡视,他还要将底下的情况整理成册,汇报给日理万机的顾容与。
那天,他跟其他下属一样照例出门。
不一样的是,因为顾容与帮他度过难挨的那几天,他想着也该回报一下顾容与。
临行前,他特意去陪顾容与吃了个早饭。
“等我回来……”他不好意思说完,等他回来,他一定会给他个解释。
暧.昧不清不是他的作风,能说清楚的事情他一定会说明白。
顾容与目送着他,没有说话。
这一去,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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