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番话,前世的怀真该作何反应?痛苦、迷茫、忐忑、哀伤、不舍?
那个时候,崔晏可是她黑暗绝望的处境中唯一的光,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也不愿放手。而且她是真的爱他。
不过等到她历经世事浮沉,变得成熟理智后,才赫然明白,那所谓的爱是盲目轻率和不纯粹的。
她为了学画追着他缠着他,费了不少力气,这经历在她短暂的生平中是罕见的,因为她甚少为了得到什么东西这样大费周折。
她对他的画功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将他的谆谆教诲牢记于心。微妙的感情起于日常的耳鬓厮磨间,那是新奇而刺激的感受。
他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宴会上寻找小刺猬般独坐一隅的她,耐心而温柔的逗她开心。
他登临门庭冷落的春和宫,为她过十四岁的生辰。
他将她的画作向友人们展示,并大加赞赏,大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宫中所有人都围着抱善转,只有他会想起她、在乎她,时刻把她放在心里。
“你想做一只金丝雀,任人欺凌,终生圈禁在九重宫阙中,还是做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跟我去北方,看辽阔的天地和万里河山?”
在一次与抱善的争执中落于下风后,他赶来安慰她,并且问出了这句直击灵魂的话。
怀真几乎想也没想便答应跟他走。
为什么不呢?这宫里有什么值得留恋?她不想再看帝后一家亲,也受够了冷嘲热讽的眼神,和背后的指指点点。
……
忆起往事,怀真总算找到了一点儿感觉,这才做出故人该有的样子,向他致以同情和问候。
崔晏将酒盏缓缓推到了面前,抱怨她为何突然对她那么冷漠和抵触,又说了当日她失踪时他有多担心等等。怀真没有说话,低头望着杯中澄澈的酒液,轻轻嗅了嗅,赞道:“好香啊,是秋露白。1”
“这可是五皇子的珍藏佳酿,”崔晏见她似乎饶有兴趣,面上不由流露出喜色,“他虽好酒,但由于身体原因,不能过多沾染,于是常将收集的美酒转赠友人。”
怀真假装听得津津有味,眼神却暗中打量着,并未发现两盏酒有何不同。
崔晏正要举杯时,怀真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喊叫声,她回过头去侧耳倾听,好像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怀真正欲起身查看,但因为腿脚不太方便,所以被崔晏领了先,他径自走过去把门给关上了。
“你如今不去画院了,我们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我可不想被人打搅。”他颇为惋惜道,走过来重新落座举杯。
怀真也举起了杯子,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以袖掩口,轻啜了几口,放下杯盏后拈了块糕点,撑着脑袋闷闷道:“五皇兄都快离不开药罐子了,竟然还藏这样烈的酒,我猜,他肯定偷着喝了。改天我要跟父皇告状……”
崔晏见她面前还有半盏残酒,敷衍了几句后又哄她喝,并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怀真不甘示弱,学着他的样子,豪气万丈地一口干了。
“再来。”她伸手去拿酒壶,却被崔晏一把摁住,微微摇头道:“不可多饮,否则一会儿共宴上你就要出丑了。”
宫宴在一个时辰后开始,而她今日是主角,少不得要向长辈们敬酒,要是现在喝醉了,到时候可就不好收场了。
怀真懊恼地拍了怕头,笑道:“还是你细心。”
崔晏开始同她叙旧,感慨着时间飞逝日月如梭。
怀真不语,只是以手支额,木然地瞧着他,眼神有些迷离,脸颊微红,额上也渐渐沁出了薄汗。
崔晏的语调慢慢有些紊乱,但他努力克制着不露出异样,这些怀真都看在眼里,直到他双眼一翻轰然倒地,怀真才长舒一口,起身将两只酒盏纳入广袖,又拎起那把玉壶,施施然出了水阁。
繁华背后总是寂寥,寿安殿帝后齐聚热闹喧阗,凝碧池畔却是冷寂无声。
怀真沿着池畔小路往回走,路上遇见几名巡逻的羽林郎,说有个小宫女方才到处找她,怀真猜到是葭葭,她找不到自己,定然回去寿安殿外等候。
果不其然,葭葭正坐在寿安殿外的白玉栏杆下,抓耳挠腮的像只小猴子,一看到怀真立刻扑了过去,激动地语无伦次,“刚才那个、那个宫女,我悄悄追上去了,您知道她找了谁吗?”
怀真洗耳恭听,她压低声音道:“辛司簿。我亲眼看到她们交头接耳,辛司簿还给她了一包赏钱。”
“公主,您跑哪去了?我可是找了半天,有个小太监说看到您往凝碧池去了,我刚找过去,就被二公主拦住了……”
“抱善?”怀真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和崔晏合谋给她下药,结果被辛谧发现了?
可是辛谧为何要告诉她?其实就算辛谧不说,她也会提防崔晏的,因为有前车之鉴在那摆着。可正是因为辛谧的警告,才让她产生了好奇心。
“是呀,她就站在明月阁,我还没过去,就让宫女把我拦住了,说她在休息,不许喧哗。”葭葭道。
说起来,菱荇苑也在明月阁的范围内,都算是抱善的地盘。
方才她经过时,并未看到她的人影,可是一有外人过来,她立刻就露面了?这可真有趣。
怀真正琢磨着,就见萧漪澜领着几名宫女着急忙慌地过来找她,刚近前就皱眉,“公主怎么一身酒气?”
怀真亮出手中的酒壶,不好意思道:“我刚找的美酒,没忍住喝了几口。”说罢将葭葭拉到一边,将酒壶和两只酒盏一起塞给她,嘱咐她设法带回望春台,不要让人看到。
“别磨蹭了,公主,快更衣去,陛下正念叨您呢!”萧漪澜走上来,扯了她的袖子,触手只觉一片濡湿,还以为是酒壶洒了,便未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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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宴后竟不见抱善的踪影,皇后便命人去寻,抱善的随从女官上前回话,说她略感不适,所以离席去休息了。
皇后知道,这些时日抱善因皇帝的冷落郁郁寡欢,隐约明白了女儿的用意,想必她不愿看到皇帝和怀真亲近这才缺席,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在丝竹管弦的曼妙和钟鼓琴瑟的激昂中,教坊司献上了新编的舞曲。
先是一名身着彩缎半袖短衣,系丝罗长裙,臂上挽着绡縠的舞娘伴着乐声脚步轻盈地舞了进来。
接着便是一对同样装扮的少女,一起旋舞着到了织锦牡丹地毯中央。
随着活泼轻快的鼓点声,又一对踩着节奏进来……
一共有十五个,皆发髻高耸步摇轻曳,黛眉红唇面贴金箔,袒露着浑圆紧致的腰身,腕间和踝间的钏环铃铛随着舞步叮当作响,随着流转的眼波和动人的神情,令人不由自主陶醉于期间,怀真也看得目不暇接。
她向来喜欢看青春洋溢的丰腴美人,奈何宫中美人不少,却各个沉闷无趣,所以她喜欢活泼生动的葭葭。
一舞既罢,舞娘们拜过帝后,领了赏赐还不忘向怀真祝酒,怀真起身谢过,满心欢喜地同她们饮了一杯,无意间问了编舞人是谁,为首的舞娘回道:“是董善才。”
怀真默然,打发她退下了,此后半日都有些神游物外,直到宫宴进入尾声,才突然起身,当着众人之面向皇帝讨要恩赐。
今日是她生辰,又是及笄之日,皇帝的赏赐早就堆满了望春台的前厅,见她竟还主动讨要,顿觉有趣,便问她想要什么。
怀真提出想要今日编舞之人去望春台,以后教她跳舞。
皇帝转头问近侍太监,“编舞的是谁?”
太监面上犯难,小心斟酌着,躬身回道:“是……是董家飞鸾,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曾在春和宫为您演奏过琵琶。”
皇帝倒是没有多少印象了,但既然怀真想要,他便也乐于满足她的心愿,于是朗笑道:“朕准了,但愿你这次能耐住性子,别像以往学书学琴学画一眼,都是有始无终。”
怀真满面欣喜,待要出列谢恩,皇帝忙抬手止住道:“不用谢恩了,乖乖坐着吧!”
正在这时,殿外起了小小的骚动,靠外坐的几位命妇忍不住探头张望。
皇后面色不悦,扬声道:“外面谁在喧哗。”
殿上女官正欲出去查看,皇帝已经使了个眼色,近侍太监立刻趋步下了玉阶,越过女官疾步出了大殿。
片刻之后,二人一起走进寿安殿,神色间有掩饰不去的惊惶。
众人都好奇地瞧着,可他们谁也没开口,而是分别向皇帝和皇后耳语。
“岂有此理!”还不等皇后做出反应,皇帝已经拍案而起,待要拂袖离开,却被面色灰败的皇后拦住了,微微摇头,压低声音道:“陛下,不可,万万不可。”
“你、你,都是你教……”皇帝怒不可遏,指着她厉声斥责,但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皇后立刻拜倒,沉声道:“陛下息怒,此事交由臣妾处理。”
皇帝和皇后先后离开后,殿中众人还是一头雾水,幸好有沉稳持重的永嘉长公主起身安抚。
怀真将眼神投向了永嘉旁边的元嘉,两人目光相接,元嘉微微摇头,眼中也满是疑惑之色。
经过上次崔园之事,想必皇后对元嘉极其防范,纵然她有心,恐怕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那么又是什么事,会让来龙颜震怒,又让泰山崩于面前色不改的皇后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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