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蕲水县,原本的清泉佛寺和周围的僧舍因建得过于富丽巍峨,被路过的乱军头领看上了,当即征用了,如今成了起义军的“皇宫”所在。“皇宫”正殿内,此时笙歌艳舞,推杯换盏,喧闹非凡。下方右侧一群做武将打扮的武夫喝得东歪西倒,时不时还有行酒令的叫嚷,左侧坐着的显然是谋士一类的角色,举止倒是文雅斯文了许多,只低声交谈,偶尔举杯敬上方之人。上首盘坐着,左拥右抱,悠哉喝酒吃果子的龙袍男子正是不久前在蕲水县称帝,如今“大梁”国的皇帝徐寿真。

    徐寿真其人果然胸膛横阔,容貌魁梧,瞧着有猛士之风,不过倒是没有如外头百姓口中传说的,比寻常人多出三头六臂。今日这场宴会乃徐氏率领的香军内部的庆功宴,庆祝“大梁”再次攻下周围一座城池,若不是因为如今天寒地冻,恐怕其部下会乘胜继续向外挺进。

    喝得高了,底下的武将也越发无状,有一燕颔虎颈的大汉手中提着酒杯,大步出列,高声朝上首之人请命:“主公,臣下有事要禀!”

    徐寿真看了一眼堂下之人,发现是新来投靠的侠士项甲,此人据说乃楚霸王后代,从前在乡野间以炼铁为生,因此拥有一副好体格,力能扛鼎,这次听到大梁立国,更是带领上百乡民来投,徐寿真见他面有将帅之风,又是名帅后代,言谈之间,可见胸怀大志,因而给他封了个副将当,手下领着上千兵卒。

    “都是兄弟,无须多礼,你且说来!”

    项甲自视甚高,有鸿鹄之志,自加入徐家军后,便一直苦求建功立业的机会,奈何所领兵卒一直任人指挥,未能自个领兵,心中郁郁。前日他偶然得知,主公有意在开春后分两路对外出兵,当即便暗道,自个出头的机会来了!

    项甲借此次宴会,俯身朝上首道:“臣斗胆,自请领兵攻克饶州。据臣所知,饶州易攻难守,粮草充裕,且民风软善,而主公如今兵强马壮,率兵百万,连下三城,若是率军占据了饶州,进可攻福建、湖南等地,退可保蕲州,实乃一石三鸟!属下祖籍乃饶州,熟悉地形,必为主公再下一城!”

    徐寿真见他分析地头头是道,显然胸有成竹,且熟悉饶州地形,当即大喜,推开左右的婢女,撩袍起身来到堂下,拍着那大汉的肩膀,环顾在座诸位部下,笑道:“朕早有攻克饶州之意,奈何一直在烦恼领兵之良将,今才发现,良将就在身边,是朕没看见呀!诸爱卿以为,项甲可能当此大任?”

    主公都这么说了,在座诸位自然明面上不会忤逆他的意思,此时也纷纷举起酒杯,高喝:“恭喜主公得此良将!静侯项将军喜讯!”于是此事便就此定下,就等天回暖了,大军再开拨前往饶州攻城取地,尽管听起来这决定有些草率,但“大梁”国上至皇帝下到文臣武将,本来就是个刚架起来的草台班子,不过因朝廷腐朽,百姓苦其久矣,一旦有人揭竿起义,便从者数十万,声势浩大。

    此刻,几百里之外的建宁,城郊,一群围着红巾,披坚执锐的士兵鬼鬼祟祟地埋伏在丛林中,有一士兵的脚上爬过一条小蛇,吓了一跳,立马提刀砍死,完事后朝身边的领头人抱怨:“老大,咱还要在这埋伏多久?”

    领头的汉子名为韩婺,是韩家培养的家将,他闻言,放下手上的千里眼,拍了一下发问那士兵的头,教训道:“有点耐心!咱才来这几日,才发起一次佯攻,不闹到整个建宁甚至周围人都知道香军攻城了,咱就还不能回去。”

    韩婺身边一谋士悠悠道:“托谣言传播之计的福,现在整个建宁府城的人倒是人心惶惶,人人都知道香军要来攻打建宁了,也不知道福州那收到消息没……”

    方才搭话的士兵挨了教训,也半点不恼,又套近乎道:“老大你那千里眼让我看看呗,那东西真那么神奇,能看到千里之外的人嘛?”

    韩婺哪舍得给他,直接道:“你这粗手粗脚的,想都别想,这可是老子的宝贝,碰一个角我都得心疼死,也就是这次任务需要,主上才给配的,别说,下边城里头的动静是看得挺清楚,不愧是谢先生研发出来的东西!神物啊!”

    韩婺手上的千里眼实则本名该是望远镜,这东西也不是谢时专门为了韩家军做的,望远镜完全就是机缘巧合之下出现的产物。这要从不久前说起,话说第二季稻收割完毕后,韩伋派出去天南海北寻找稻种的手下再次给谢时送来了一批新的稻株。

    没错,尽管目前培育出来的“琼州矮”被发现增产效果极佳,然而谢时仍未放弃培育三系杂交水稻,那才是他心中真正的高产稻。

    不得不说,在古代,只要你身居高位,位高权重,想干什么,吩咐下去,便有无数部下替你完成,且效率和完成度完全超出想象。有了韩伋的协助,谢时不用如同李时珍寻百草般,苦兮兮地到处收罗稻株,只需要坐等别人帮他收集好实验稻种。

    不过这批来自各地农田或是野外的稻株还得谢时一一检查,再用有放大功能的放大镜进一步检视,确证花药是否开裂等情况。之前的检视谢时只是简单用两块玻璃薄片做了一个可以放大五倍的简易放大镜,不过第二次实验,谢时为了筛选更加准确,需要用到显微镜观察花粉反应,了解到韩家门下秘密收罗了不少当世顶尖工匠的谢时也不舍近求远,直接找上韩伋,请他家工匠帮忙制作一台显微镜。

    韩伋对此毫不含糊,当即命人唤来玻璃工坊的大师傅,让谢时将所需东西的要求告知他。因着要做的东西是个前所未有的新事物,谢时还给这位老师傅讲了讲简单的透镜折射原理,好歹让人知道自个为何要做这个东西。哪知道,老师傅听的稀里糊涂,反倒是一旁的韩伋不仅听懂了,还举一反三,提出了望远镜的可行性。

    谢时当场愣住,心道,这莫非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参差,瞧瞧人家韩伋,听到放大镜,顿时便能联想到行军打战观察敌情必备的千里镜,而他还傻不拉几地做观察实验呢。

    最终,经过玻璃工坊老师傅的精心打制,不仅谢时想要的显微镜到手了,老师傅还在他的理论指导下,摸索着造出了望远镜,不过这名字只是谢时的叫法,其余人等皆以此名过于直白,而给它起了个雅号为“千里眼”。

    周围的士兵们显然也听过这位谢先生的事迹,若是从前不知道,那这次出兵之后,必然也知晓了,毕竟他们这次出来带上的各种吃的全都是出自这位神人之手!

    这些神奇的自热米饭和方便面可把这些从未吃过书院食堂的韩家士兵给惊到了,这次出行,除了主上的任务,每日这些士兵们最期待的就是放饭环节,不用赶路的时候,驻地上大锅一架,等水烧开,十几包方便面下锅,再加上配备的酱料,打几个鸡蛋进去,不消半刻钟,每人便能分到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那滋味,可真的天皇老子来了都走不动路!

    若是急着行军或是没有条件做饭,便每位士兵分发一个自热米饭,水一浇,等锅不冒烟了,揭开就是煮熟的米饭,每人舀一勺拌饭酱,几个士兵再围在一起分食一个肉罐头,若是哪天运气好,还有秃黄油拌饭吃,那才是至高无上的美味,吃得那些老兵都不禁默默心疼从前荒郊野外行军训练、护镖途中吃干粮的自己,谁能想到在荒郊野外还能吃上这样的东西。

    韩婺拍了拍身上爬着的大蚂蚁,碾死在脚下,复看了眼底下的建宁城,埋汰道:“个奶奶的,也不怪人人都要造反,这些朝廷官兵如今都是个什么德行,咱们顶多比人家早出发一个时辰,如今在这部署了一天,愣是连个官军的人影都没见着。这要是打起战来,这些人恐怕连那群反贼之类的散兵游将都敌不过吧。”

    “报!”倏尔,底下由远及近传来快马奔腾的声音,却原来是前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了。韩婺和手下士兵当即大振,那风尘仆仆的斥候下马,快步来到跟前,禀报道:“韩将军,前方百里有一斥候小队奔袭而来,观其旗帜,正是福州达鲁花赤察罕其部下。”

    韩婺大笑,高声道:“好!既然如此,咱可得好好给他演上一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才行!注意,戴上红头巾!”众军士皆得令,速速按照原先计划行事。

    于是,等察罕托塔尔和虞府尹商议好派出来打探敌情的斥候小队悄然来到建宁府城,得到的便是叛军攻打建宁的消息,当即大骇……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立冬之后,感觉日子长了脚一般,倏尔便来到小雪。虽则天气湿冷,需得冬衣加身,但乐县地处东南沿海,此时还未到霜冷降雪的时候。

    福州同浙江离得不算太远,刚刚迁到书院的宋寿一家人对乐县的气候还算适应,不过大人们适应得好,不代表小孩子也同样。宋夫人生有二子二女,并成两个好字,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大儿宋瓒则已娶妻,商议后,此番便暂定仍居老家潜溪,因而跟随宋寿来到东沧的家眷唯有夫人和幼子宋璲。

    身为老来幼子,双亲自然疼爱,宋夫人原先担忧孩子还小,堪堪七岁,到了陌生之地恐怕多有不适应,因而平日里便颇为注意孩子的情绪,渐渐的,宋夫人发现,她的担忧似乎有些多虑了,自家孩子不仅没受苦消瘦,反而好似有些胖了……

    这一日,正值宋寿不用授学,便寻来幼子宋璲,教导其书法。宋家乃书香世家,出身宋家的孩子从小便要用功于诗书学问自不必说,宋璲也是个小神童,小小年纪在书法之道上便展现出过人天赋,宋寿身为父亲,平日里精心引导,宋璲虽然年岁尚小,但也每日勤耕不挫练习书法。

    宋寿看过他这几日练习的字帖,点出几处需要改进的地方,又夸道:“璲儿做得很好,哪怕是为父没有像从前那般每日抽查,你也每日按时写了字帖,勤学苦练,该奖!璲儿可有何想要的?”宋寿提出奖励,一来是孩子确实做得好,二则也是为了安抚离乡背井跟随他到此地的幼子。

    刚到宋寿大腿处的稚童梳着包包头,听完父亲的夸赞,胖乎乎的小手放在身后,有些扭捏道:“那作为奖励,璲儿可以申请吃谢哥哥送来的那盒点心吗?”

    宋寿愣了一瞬,倒是没想到幼子会提出这样的奖赏要求,看来昨日吃过谢公子亲手做的糕点后,自家小儿念念不忘呀。他当即大笑,摸了摸孩子的头,只觉幼童可爱,道:“自然可以,不过以后得叫谢公子为谢先生,不可乱了辈分。”

    宋璲乖乖点了点头,等下人送来糕点,父子俩便放下学业考教,一同就着清茶,慢慢品尝起这盒异常味美的糕点。不过一会,下人便来禀报,称有客上门拜访,这种情形自宋寿任教东沧的消息传出去后,便一直时有发生,以宋寿当世文章之冠的名气,拜访者络绎不绝。

    宋寿只得让孩子自个儿用功,出门待客去了。宋寿不知的是,他走后,他家宋璲便朝近身伺候的小厮儿招招手,熟练地掏出自己的零花钱袋,吩咐他跑腿,去书院的请醴堂买奶茶,观其点餐之熟练,看来已是清醴堂常客矣,难怪宋夫人觉得自家孩子今日体型见长……

    冬天一到,田事已歇,谢时也愈发疲懒,躲在家中抱着暖炉看书或是折腾吃的。这些书还是从人家潜溪阁里借的孤本,全都是一些野史异说,谢时把人家当小说看,倒是比起经史子集来的有趣,打发了不少冬藏燕居光阴。

    潜溪阁的藏书乃书院新聘请的濂溪先生的私藏,一般来说,谢时同人家大儒仅有一饭之缘,哪怕是好奇也不会冒昧提出借阅。然而,不知为何,这位宋先生对谢时颇有好感,在一次谢时闲来无事,去听先生“讲座”的时候,竟然被搭话,得知他素爱看游记奇谈,便道自个收集了不少此种类型的书籍,邀请他若是感兴趣,可前往藏书楼借书。

    人家盛情邀请,谢时也不会拒了人家好意,遂欣然前往,倒是淘到了不少好书。听闻宋先生随行的家眷中有一幼子,年方七岁,便礼尚往来地送了亲手做的一盒糕点过去,里头全都是稚龄儿童爱吃的点心。

    这糕点礼盒是谢时研究、八珍阁推出的冬日新品,谢美人四景糕点主打清凉解暑,入了冬之后虽然依旧受客人追捧,但到底不合时令了,八珍阁的掌柜向岑羽反馈了几次,岑羽便在同谢时商量水泥坊合作方案时,顺口提了一下,问他是否要再推出新的吃食。

    岑羽如今忙着糖坊、盐场、水泥坊的事情,对于糕点这点“小”利润便不太放在心上,毕竟比起糕点,八珍阁的其他东西才是日进斗金的“聚宝盆”,然而到底八珍阁的糕点是由谢时主管的食堂后厨供货的,岑羽自然要问过谢时的意见。

    谢时左右无事,便应了下来,躲在府中研究糕点。谢时从前对糕点之类的吃食研究不多,但正好韩伋近日不知从哪得到几十本宫廷点心的食谱,知道谢时对这些感兴趣,特意让人送来给他。谢时翻了翻,颇感兴趣,从中挑了十余种糕点方子,慢慢复刻出来,再根据自己的味觉和喜好调整了配方。

    既然是冬日推出的糕点,谢时便想着,不如做成过年可以用的大果盒,届时无论是招待客人或是访友送礼都可以拿得出手。果盒的外壳是八边形的榆木红漆盒子,用金漆绘制了形态各异的八方神兽,中间一个古朴篆字“珍”,以示八珍阁出品,光这盒子,便透出了不凡。

    打开漆盒,内有两层,拢共放了十六样点心,可谓是上方玉食,无美不备。里头寻常可见的大约是各类蜜饯,比如糖霜和莲子制成的糖霜玉峰儿,此物乃前朝产生的甜点,到了如今虽说不若从前流行,但依旧能在各大酒楼中见到。旁的三样蜜饯还有翠绿莹白的糖冬瓜条,胭脂醉红的蜜枣,以及酸甜开胃的糖渍柚皮。

    冬日正是柚子上市的季节,除了吃柚果,喝柚茶,点柚灯,为了不浪费这柚子皮,还可以将内瓤削去,余下的黄皮清洗干净后加入白砂糖熬煮,拌糖烘干便可成糖渍柚皮,又称柚皮糖。味道酸甜清新,谢时试验方子那几日不加节制,不知吃了多少,差点把牙给酸倒,让韩伋知道后,笑话了许久。

    此外还有各色诸如黄豆糕、芸豆糕,豌豆黄、绿豆黄的豆类糕点,每一块皆四寸见方,入嘴酥融,制作时水的用量恰到好处,不至于干噎需得用水下咽。谢时做的时候,特地将这些豆泥筛得极细,因此口感绵软,没有丝毫颗粒感。豆糕的内馅不仅有传统的豆沙馅,枣泥馅的,谢时还特地做了咸口的咸蛋黄馅,意外的是,比起其他两种馅料,咸蛋黄馅获得了众人的一致推崇,皆以此为隽品。

    说来果盒的重头戏当属各色奶制品,奶饽饽、松子奶酪、末茶奶酥、鸳鸯奶卷、酥油鲍螺、酥皮泡芙和一些炸小食,琳琅满目,雪白莹润,鹅黄衬紫,光是瞧着就让人垂涎欲滴了。奶制品的制作需得冷藏,因而需得等到天寒地冻的冬日才能做,虽然谢时不缺冰块,不过此时折腾这些奶糕点倒是顺应天时。

    奶饽饽是枣泥馅的,半寸厚的奶皮子包入内馅,再用刻着福禄寿的木头模子印出形状来,食之如嚼雪,香甜腴润;鸳鸯奶卷,顾名思义有二重馅,一边卷山楂馅,另一边卷芝麻白糖馅,不仅好吃,而且好看极了!

    酥油鲍螺这点心的名字虽不明其意,但实则是一种螺纹形状的奶油小点心,这东西如今在江南地区是富贵人家招待客人常见的花式点心,可以说是古代版的“爆款”点心吧。谢时学着书中的食谱做了一次,不太满意,又根据现代奶油的口感,将做法进行了改良,做好的成品呷入口内,不抿自化,顷刻间便化作一股浓馥浆液滑入口中,奶香四溢。

    既然为了做酥油鲍螺,费大劲做了奶油,谢大厨秉着节省功夫和凑样式的原则,干脆做了酥皮泡芙。虽然大致知道做法,但没做过泡芙的谢时还翻车了一次,然而或许他在厨艺这方面的天赋跟种田一样是点满的,总结经验后的第二次试验便成功了,外皮酥脆,内里空心丝滑,绝对是满分的酥皮泡芙!

    这一冬日糕点果盒一经推出,便受到了各家夫人的强烈欢迎,纷纷表示不愧是八珍阁,此乃平生吃过最精美之茶歇,谢时甚至还听岑羽说,八珍阁那几日外头都排着长队,皆是各家派出来采买冬日糕点果盒的下人或管事,因着是冬日,糕点大约能放半月之久,因此有不少家中还一买就是十盒起步地“囤货”,也算是一番趣谈了。

    谢时惊讶得很,据他所知,奸商岑羽的定价可不低,这些人怎么搞的跟超市大甩卖一样。

    临近年关,年味便越浓,哪怕是如今外头并不太平,各地豪杰皆起,但乐县在韩伋的掌管下,除了一些偷奸耍滑的无赖二流子,其余百姓们的日子倒是过得愈发红火了,因此不仅乡下,就连城里都办了不少庙会,且非常热闹。

    这一日,正值县城内一年一度的大型庙会举办,在家蜗居“冬眠”的谢时在谢巨的撺掇下,走出家门,带上王甲,准备去凑凑古代人的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出远门一趟,不管是办事还是旅游,回来后状态都好难调回来!什么时候我才能重新日六呀救命!

    第53章

    冬日无忙事,各大酒肆、茶馆和瓦子的生意愈发的好,一年快到头了,大多数人都舍得从腰包里掏出点钱往这些地方钻,不论是闲聊听戏看杂剧,各有各的消遣。天香楼作为乐县排头名的酒楼,此时门前拴马的桩子都挂满了,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入内更是座无虚席。

    谢时来的晚了,不仅位置最好可以登高眺远的内西楼包厢被人定了,就连寻常的包厢阁子都没了名额。王甲原本是建议主子换一家酒肆,比如隔壁的八仙茶坊,毕竟其余剩下的位置就是大堂,周围都是三教九流之人,鱼龙混杂且喧闹不已,不合身份。

    谢时倒是不觉得坐大堂有什么,他老早就听闻这天香楼的名声,今日前来颇有几分“探店”的意思,于是一主一仆在大堂一角落处落座。很快便有店小二前来,先递上擦拭食具用的纸帛,接着又问客人想要些什么。谢时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家店的菜色,便让店小二介绍。

    谁知,那店小二一听,第一反应不是报菜名,而是唱了起来!那嗓子好的,都可以去唱戏了,最关键是人家唱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词编得也恰到好处,高音处刚好唱的就是菜名。谢时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有被惊到,不过他一看王甲和周围人皆熟视无睹的模样,便知这应当是这朝代酒楼跑堂的正常操作,当即也淡定下来,认真听人家报的菜单。好在他面上功夫做得好,清隽温润的面上看不出内心的惊疑。

    虽然很想都尝尝味道,但因今日只有二人,谢时最后便只点了江鱼兜子、决明兜子、桐皮熟脍面,煎鱼饭、奶房签、金梃夹儿、荔枝白腰子和两碗豉汤等几样菜色。这里头,两种兜子、荔枝白腰子和奶房签皆乃天香楼的招牌菜。因着今日人多,那店小二先跟谢时说了上菜会慢些,又送来一碟瓜果和一壶茶水并两个茶盏。于是谢时边喝着茶,边听周围的八卦。

    “大伙儿,这天下是真的乱了,都乱套了!”

    “何以见得?乐县自从韩大人接管后,不是好好的吗?”

    “嗐,我说的哪里是咱乐县,我说的是外头!之前蕲水那不是有人造反了嘛?”

    “这谁不知道啊,你消息也太滞后了,早把个月前,这姓徐的还称帝了呢!”

    “你听我说完啊!那姓徐的不仅称帝了,现如今还拉着军队到处占地盘呢,听说已经要打到建宁那了!”

    “嚯!真的假的,建宁可离得近啊,该不会哪天就打到咱福州来了吧!我的天老爷,到时候府城那群官军能挡得住嘛!”

    “应该是真的,我听我表舅说的,他原本是建宁的,前月来了福州做生意,前不久便收到了家书,说是建宁城郊外,漫山遍野都是戴着红头巾的徐家军人马,少说也有几万人,指不定十几万呢!”

    “天呐,十几万人的军队这建宁城肯定挡不住啊,建宁所有人加起来都没这个数,这岂不是下一个便轮到咱福州?”

    “呸呸呸,快别乱说,只要有韩大人在,我们乐县就平安无忧,没看人韩家的家兵个个都以一敌十呢!”

    一席人谈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军情消息,旁边坐着的谢时被迫听完这个八卦,倒是对时局没那么担心,根据他对韩伋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坐视徐家军往福建地区扩建地盘而不管的,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谢时的位置,右边靠墙,左边坐着一桌汉子,皆穿着靛蓝或洗得发白的素袍,脚上布鞋还沾着泥,许是趁农闲进城打工的农户,此时他们一人点了一碗豉汤并一碟瓜子,嗑着瓜子,谈的也是农事。

    “今年地里的稻子第二茬的收成一般呀,要不是韩大人成了咱乐县的县令,秋天颁布了减税的政令,恐怕今年冬天又得借粮,哪像如今,咱还有余钱来这凑凑热闹,过年还能给婆娘孩子买点新衣穿。”

    “可不是,这几年天越发不好了,瞧瞧这鬼天气,北方大涝,咱这儿却旱得很,这种水稻哪能缺了水!而且俺爹还说了,今年冬天也冷得很快,怕是明年会有灾呢,搁往年,这会还不用穿棉衣呢。”

    “唉,也不知道明年是个什么光景,可别再旱下去了。”

    “不过你们听说没,城郊谢家庄今年的稻田大丰收了,据说亩产足足增了两成!”坐旁边的谢时听到这,嘴里刚咽下去的茶水差点喷出来,这几位唠嗑的大哥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谢庄庄主就在旁边坐着呢,继续毫无顾忌地说道。

    “这个我知道,我老丈人是住谢家庄附近村子的,听说谢庄用了新犁,还用了些没见过的肥!我老丈人秋种的时候还借了那新犁来使,听他说,那犁耕起田来,又深又快,比牛还好使!”

    “真的假的,那新犁在哪里能买到,贵不?正好我家犁坏了,若是不贵,咱也买上一架!”

    “应当是不贵的,我听我老丈人家说,他和周边的人家都换了新犁,待会咱也去这市集上的农具铺瞧瞧。”

    谢时恨自己耳朵太灵,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不过新犁若是能推广出去也算是造福于民的事,县里那些农具铺受契书的约束,无法提高价也无法垄断,若是违约,谢时也不怕,乐县如今在韩伋的掌控之下,若是这些匠人敢阴奉阳违,谢时便亮出自己的靠山来!

    正好菜上来了,谢时放下八卦,专心品尝食物。江鱼兜子和决明兜子这两菜名听着可爱,上菜了才知道俩分别是鱼肉和鲍鱼做的头盔状烧麦。虽然对鱼肉馅和鲍鱼馅的处理,无法同嗅觉和味觉超强的谢时一样,做到全然无腥只突出鲜美,但白案厨子的功力不错,做出来的兜子粉皮晶莹剔透,不显厚重,一碟四个,谢时同王甲各分食了两个,算是开胃小食。

    金梃夹儿在谢时看来,有点像现代的藕盒,外皮被炸得酥脆,咬下去还掉了一些脆渣在碗中,里头是两片翠绿脆甜的笋片,中间夹着一片肥厚鹅黄的蟹黄猪肉馅,鹅黄翠绿,荤素搭配,浓淡适宜。谢时没吃过这种馅儿的夹子,倒是颇觉新奇,一脸吃了好几个。

    荔枝白腰子这道菜不是一开始以为的荔枝甜品,人家跟荔枝基本没干系,就是一道爆炒腰花,之所以这样起名,谢时估计是因为这腰花切了花刀后,爆炒受热,卷曲成表面有颗粒凸起的小球,形同荔枝吧。可惜他在外喝不了酒,不然这道菜不失为一道下酒小食。

    奶房签这道菜不愧是所有菜品中价格最贵的一道,人家贵有贵的道理,味道和做法完全惊艳到了谢时。名字听着像烤串,实则是用羊奶房做的网油卷!谢时用筷子夹起一个,仔细观察,又在口中细细尝来,猜想做法应当是将羊奶房煮熟切丝,调味之后铺在从猪肠子上撕下来的网油,然后再将网油连肉卷成长筒,在鸡蛋糊里滚一圈,封口到滚油里炸至通体金黄。

    吃的时候,外层的鸡蛋糊焦脆,中间夹着的网油酥香,最内里羊奶房则鲜嫩无比,三种口感,不同滋味,混在一起却浑然天成,毫不冲突,美哉!

    这几道菜除了名字颇让人迷惑外,谢时觉得味道其实都不错,尤其是奶房签,不过同桌一起吃饭的王甲却觉得这些菜的味道不及主子亲手做的十分之一,谢时身为上司,欣然笑纳了这一波彩虹屁,毕竟他脸皮薄,说不出自卖自夸的话,但是别人说的话他就毫不谦虚地认下了。

    至于其他的桐皮熟脍面,煎鱼饭和豉汤则平平无奇,但谢时二人为了不浪费食物,还是一一吃完了,幸好每道菜的分量都不多。饭饱,方才招待的店小二立马又殷勤上前,问客人是否需要上茶,刚好台上一出杂剧新开场,谢时也不急着回去,便点了一壶天香楼最上等的骨金,留下看戏。

    这茶据说是建州那边运来的本朝十大名茶,不过谢时被韩伋带着,喝惯了北苑茶,尝了尝这骨金名茶,觉得不过尔尔,暗道自个也是飘了,搁以前直接袋装茶包泡水喝也没嫌弃过呢。

    谢时边喝茶边看戏,自觉同在座的客人没什么两样,然而殊不知,别人眼中的他,就是鹤立鸡群中的白鹤,显眼极了,通身富贵,身边还带着一看就是护卫的人,最关键的是神采秀美,目之宛若神仙,在这鱼龙混杂的大堂中,简直就是聚光灯般的存在,要不是他周围的护卫凶神恶煞,一看就不好惹,指不定就有不少人上去搭讪了。

    不过有会看眼色的人,就有不知情知趣没有眼色的人,谢时正看着戏呢,就看到王甲忽然站起身来,一脸沉色拦住一个抱着琵琶的粉衣女子。

    “我们这桌不需要听曲,烦请前往别处。”

    那女子大冬天的穿着薄薄的衣衫,露出姣好的身材,怀中半抱着琵琶,此时也不理王甲的阻拦,只柔弱无助地望向谢时,嗓音婉转,“官人,奴家只是想为您弹一曲,您家护卫未免粗鲁了些。”

    谢时听谢巨提过,有些女子为了赚钱,会跑到酒楼或是茶肆,不打招呼便为客人弹曲,临走时客人便得给些钱财作为报酬,这些女子才会离去,俗称“打酒坐”,有现代陪酒的意味,不过人家是不请自来的。“打酒坐”若是被拒绝了,通常都不会纠缠,自去找下家,这女子不知为何,被王甲拦住了也不愿离开,还同谢时搭话。

    可惜姑娘的媚眼抛给了瞎子看,谢时无福消受,但见她大冬天的出来卖艺也不容易,便对王甲道:“给姑娘一些银钱,让她离去吧。”

    谁知那女子不愿接王甲给的赏钱,楚楚可怜地看了谢时许久,见他毫不挽留,才幽幽怨怨地抱着琵琶离去。谢时不明所以,反倒是周围桌的其他客人笑道:“那女子可不是为了要赏钱,分明是看上了官人的神仙样貌,盼着能结一段露水情缘哩!”

    谢时哑然,心道,你们古代民风这么开放的嘛?

    好在接下来有王甲拦着,谢时没有再受到其他打扰,得以安安生生看完了一场戏,等出了酒楼,天已经擦黑,此时街上灯烛莹煌,亮如白昼,车马盈市,人烟浩闹。庙会的地点在安定寺,离天香楼不远,谢时主仆二人信步而行,不一会儿便到了。

    小雪之后这一场庙会,既不是拜神,也不是庆祝节日,据说是几百年前第一批南迁到此的中原人为了纪念在此安居而举办的,后成定例。这安定寺也是由南迁的北人出资建立的,本是族庙,后不知为何转变成为佛寺,此时安定寺内有百姓烧香,但更热闹的是外头。除了戏台唱戏之外,还有看棚里上演的各色伎艺杂耍,甚至沿街两侧都设有关扑买卖的棚子,但谢时逛了一圈,更吸引他的却是路边吆喝的小吃摊子。

    “卖新鲜美味的猪胰胡饼和煎肝脏咯~”

    “卖夜蛾,玉梅,科头圆子和拍头焦堆咯~”

    “卖各色新鲜的水晶脍咯,刚刚冻好的水晶脍,客人可要来点?”

    集市上的小贩热情招客,谢时被水晶脍这一小吃的名字吸引了,到他的摊子一看,是一样乳白色状如果冻的吃食,谢时好奇地买了一份这果冻一样的东西,尝了一口发现其实就是皮冻,不过这小贩的手艺着实一般,谢时味蕾和嗅觉比普通人强,只觉得这皮冻做的实在是太腥腻了,里头甚至还有未过滤干净的碎骨,勉强吃了两口便搁下了。

    王甲环视周围,提议道:“公子,这里太挤了,不若到前边荷塘去,待会那里可以看到烟火表演。”谢时这会已经对摊子上的东西都没了兴趣,感觉还不如回家自己做,当下便应下来到荷塘边。

    荷塘边没有灯烛,灯火阑珊,少有人来,绿杨垂柳,槐阴渐没,倒是一片清幽安静。谢时已经看到对岸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下人,已经在准备燃放烟火了,遂准备看完花火表演便家去。

    蓦地,正环顾四周欣赏风光的谢时眼神一凝,眉头狠狠皱了起来,指着不远处人的身影道:“王甲,你瞧,那是不是宋家的小孩?”

    王甲的五感没有如同谢时那样被老天爷加持过,但毕竟是韩家甲卫出身,并没有这时代普通百姓都有的夜盲症,因此这会朝着主子指着的方向,凝神去看,确实是一个大人抱着小孩匆匆赶路,不过王甲没有见过宋家幼子,倒看不出是也不是。

    谢时也反应过来他不认识宋璲,不过本着宁可认错道歉,也不可放过后悔一生的心理,谢时当机立断命令道:“王甲,快拦住前面抱孩子那人,那很有可能是偷孩子的人贩子!”

    月色正好,谢时又眼尖目明,远远便看见前几日刚见过一面的粉雕玉琢的宋寿幼子被一个陌生男子抱着,若是其他时候,谢时还会犹豫一下,猜想那是不是宋家的仆人,但老天有眼,谢时惊鸿一瞥之下,认出了那抱着孩子的男子面孔,正好今日下午在天香楼见过!

    王甲不用谢时催促,当即便快步朝那人追去。那人贩子估计也一直在谨慎观察周遭,听到后头有人追来,也顾不得暴露,直接跑了起来!这般做贼心虚,此人是人贩子确凿无疑!谢时没有在原地等,也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人贩子抱着小孩,自然跑不过顶尖护卫身手的王甲,眼看着就快要追上拦截住,没想到到了一条暗巷,齐刷刷从路口处又跑出来几个蒙面大汉,这人贩子竟还是团伙作案,有接应人!更关键的是,几人手中都拿着刀,谢时一时之间心都提了起来。

    王甲却没有怯步,这几人脚下虚浮,底盘不稳,一看就是平日里游手好闲的二癞子,手上没点真功夫。他直接上前,赤手空拳几个来回便夺了其中一人的刀,虽然受了点小伤,但是很快便耍着夺来的刀将其中二人放倒,只剩下二人,一是方才抱着孩子的人,另一个人则手上拿着棍子朝他扑来。这会子孩子已经被丢在地上,没点动静,估计是被捂住下了蒙汗药一类的东西。

    眼见着王甲身手完全能对付这伙人,谢时提着的心缓缓放下,心神松懈间,竟没注意到另一狗急跳墙的人贩子蓦然朝着自己扑来!

    这人贩子名叫吴二麻,因出生时脸上有两个显眼的黑点而得名,此人是村里人尽皆知的闲汉,平日里游手好闲,靠小偷小摸养活自己,这次本想趁着庙会热闹赚一笔大的好过年,遂勾结了一帮平日里臭味相投的弟兄,不仅在庙会上当扒手,顺走了不少出来游玩的富家子弟身上的财物,还专门挑那些个瞧着便锦衣玉食,身边还跟着丫鬟小厮的孩童下手,只因这样的孩子白嫩胖乎,卖出去的价格更高!

    这次拐卖行动原本进行地格外顺利,在拐宋璲之前,他们团伙作案已经得手了几个别家小孩,按照前几次的经验,趁乱分开了宋家的仆人和大人,然后由个子最矮,最机灵的吴二麻用药麻晕了小孩趁机抱走,离开人群,哪知道夜路走多了,遇见了鬼,正好碰到了到荷塘边等烟火,还拥有绝佳视力的谢时!

    这会几个一同作案的兄弟都被制住,吴二麻心知自己和另外一人更是打不过人家,眼珠子一转,果断将目标转向了一旁明显是主子的谢时,打算劫持住这贵公子好逃走。

    谢时一路急速狂奔,又一直提心吊胆,这会气还没喘匀呢,就发现小命危矣,见这人贩子手上还有小刀,正想着搏一搏,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阿时,蹲下!”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谢时条件反射,按照指示直接原地蹲下了,等做完动作才想起这是韩伋的声音,没等他想别的,前方一道箭矢破空的声音传来,谢时甚至能察觉到箭矢经过自己头顶上方,破开空气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入肉的钝响和男子的惨叫声。

    谢时睁大眼睛,亲眼看着这人胸中插着一支箭矢,面容扭曲,如同恶鬼,惨叫着倒下,很快连惨叫也叫不出声来了,血腥气渐渐蔓延开来。奇异的是,此时此刻,谢时的心里只有淡淡的痛快和全然的冷漠,而无半分目睹他人生命逝去的恐慌和对鲜血的恶心。拐卖妇女和幼童的人贩子活该千刀万剐,谢时冷漠想道。

    赶来的韩伋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目视地上中箭之人眼中一片漠然的谢时,他挥手示意手下人去处理这群人贩子,自己则上前,轻轻唤着陷入自己世界的人,“阿时,可有吓到?”

    熟悉的声音将陷入莫名情绪的谢时剥离出来,韩伋见此,上前牵住他的手,两人远离地上奄奄一息的人贩子,重新来到荷塘边。倏尔,一声如霹雳乍响,烟火大起,夜空中升腾起火树银花,对岸的乐棚和戏台处顿时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惊呼和赞叹。

    谢时的反射弧终于正常了些,他奇道:“伋兄怎么会到这里?”

    韩伋并没有欣赏烟火的心思,身体侧向他,同他解释:“宋夫人在庙会上丢了孩子,宋寿没有办法,找上了我,今夜我恰好在县衙门办公,便带侍卫出来碰碰运气,到了河岸边便发现了你。”

    谢时心想,他俩这也太凑巧了,简直心有灵犀,笑道:“加上今天,我可被伋兄你救了两次了,若我是个姑娘,早该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了。”

    韩伋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而是拧眉问道:“阿时怎么会碰到这伙贼人?”

    谢时便将自己在荷塘边等烟火,结果扫到了人贩子抱着宋家幼子的身影,和王甲追了上去这事说予他听。

    韩伋道:“遇上你,也算是这孩子的造化,不过下次阿时可莫要如此冲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通知通知!家人们,大震惊!行清这个作者竟然又日六了!让我们来打赌,她明天能不能继续粗长!

    第54章

    庙会上这一出惊心动魄的孩子被拐意外,在宋夫人抱着孩子劫后余生的哭声中落下帷幕。那群拐卖孩子的人贩子团伙被齐俟带人抄了老巢,其余几个昏迷被拐的小孩也幸运地被解救出来,因着拐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等县衙门的告示一贴,立马就有寻孩子寻疯了的下人或亲属赶到县衙,等孩子清醒后,辨认过身份确认无误,才一个个被接回了家。得知今晚幸亏是有了谢公子才发现的人贩子,临走前,一个个千恩万谢,有些疼孩子的父母还给谢时连连鞠躬。

    谢时也后怕得很,幸亏自己今晚看到人的时候没有迟疑,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一个孩子被拐,背后就是一个家庭的悲剧和伤痛。

    本以为今夜之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谢时回家后被得知此事的谢老爹灌了一碗安神汤,沉沉睡了一觉,往日的诸多梦境都不曾出现。结果第二日一大早他刚洗漱完毕,新来的门房便来禀报,说宋先生和其夫人上门拜访,还拉了一车的礼物。

    谢时吓了一跳,一车的礼物,这门房莫不是夸张了些,然而等他到了厅堂相迎,才发现门房的小厮儿是真的没夸大,宋先生一家是真的提了满满一车礼物,从书籍、古董字画、云罗绸缎到吃的喝的,东西多到需要好几个下人搬运。

    宋寿人到中年,又得一子,且玲珑可爱,聪慧过人,自然倍加怜爱和珍视。昨夜适逢乐县大型庙会,刚刚迁到此地安居的宋寿本想趁此佳节热闹,带着妻儿领略一番福州的人情风光,也给在家苦学多日的幼儿松松筋骨,见见世面。

    哪想到,只是夫人带着幼子和下人去酒楼门口买个冰糖葫芦的功夫,孩子便被拍花子拐走了,听闻此事,即便是活了大半辈子,自觉经历过诸多风雨的宋寿也宛如晴天霹雳一般,惊恐加身!

    好在他比完全慌乱到失去了心神的宋夫人要来得镇定理智,知道此时人海茫茫,漫无目的去找纯属浪费救援时间,到时候这些蹲点拍花子的人早就出城去了。宋寿抹去额头急汗,当机立断找上县衙报案,想让城门守卫趁着人贩子没出城前一举抓住这群贼人。

    宋寿的运气很好,或者说他认下的这位年纪轻轻的主公非常勤政,庙会时候还在县衙门秉烛办公,得知下属孩子被拐的韩伋不仅立即让人守住城门仔细排查,还亲自带着侍卫家兵在城中各个人贩子的可能藏身处巡逻,刚好便撞上了谢时和王甲等人和凶贼们的对峙现场。

    昨夜宋寿和夫人贾氏对救回自家孩子的谢时可谓是千恩万谢道不尽,在谢时的劝说下,才先带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回到家,之后韩伋派来的家医也紧随其后到了府中,给宋璲把过脉,表示孩子只是由于受惊一场,有些心绪不宁,开几剂安神药服下即可。夫妻俩安抚好幼子,又喂他喝了安神药才躺下。

    躺下后俱翻来覆去睡不着,宋家夫妻俩干脆一晚上都在商量明日要给谢时送什么谢礼,天还没亮呢就开始备礼,愣是塞了满满一车礼物才上门来。

    宋寿一见到谢时,便轻轻推了推身后的幼子宋璲,宋璲年纪虽小,但也知道是眼前的谢先生从可怕的拍花子手中救回了自己,要不然自己这会早不知道被人贩子卖到什么地方去了,也再也见不到爹娘,因此按照爹娘教的,立马跪下向谢先生行了三个大礼,语气稚嫩却认真,“宋璲在此叩谢先生相救之恩。”

    谢时哪见得了这么小的孩子给他磕头,当即便上前要扶他起来,谁知,这孩子虽小却挺倔的,做事有自己的坚持,愣是不起。这时旁边看着的宋寿也道:“谢公子便让他磕吧,这是他应该的,你可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

    闻言,谢时摆摆手,谦虚道:“先生言重了,救命恩人当不上,昨夜那种情况,任谁见了都会伸出援手的,经此大难,璲哥儿的福气在后头呢。”

    此时宋璲已经严严实实给谢时磕了三个头,谢时赶紧让孩子起来,索性这一次宋璲听话地站了起来,谢时摸了摸小孩的额头,温柔道:“璲哥儿真乖,以后出门在外,要好好跟紧爹娘和身边伺候的人哦,拥挤的地方就不要去了。”

    宋璲点了点头,便害羞地躲到宋夫人怀中去了,宋夫人怜惜地摸了摸孩子,满脸愧疚道:“都是我没看紧孩子,害得璲哥儿遭此大难,昨夜若不是有谢公子您,只怕……那我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宋寿拍了拍昨夜受到最大惊吓的夫人的后腰,以示无人责怪她,谢时也安慰她,“夫人您这话说的,岂不是为人贩子开脱,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您即便将孩子看得再紧,也抵不过贼人专门蹲点,尽挑漂亮孩子下手。不该活在这世上的是那群拐人孩子的贼人,您何错之有?”

    谢时身为宋家孩子的救命恩人,说的这番劝解比宋寿还有用,宋夫人好歹没时时刻刻沉溺在愧疚中。临走前,谢时想让他们将这车礼物带回去,然而不管是宋夫人还是宋先生,都装作听不见,将礼物一丢就告辞了。

    谢时看着这堆礼物无奈得很,吃食什么的倒是好说,但是那堆字画古董他就全然不懂鉴赏了,送给他实在是令宝物蒙尘。这还不算完,送走宋家人,门房又来报,说是府门外又来了好几户城中的富户,一个个也都拉着好多礼物来拜访……

    这一日,谢时收礼收到手软,这几家富户送礼更夸张,不若宋家人,充满清贵之气,竟还有人直接送金钱财宝的!后来谢时才知道,这位乃城中有名的暴发户,那日被拐的还是家中唯一的男丁,金贵得很,因此送礼也格外大方。不过谢时不缺钱,同这些富户也不甚熟悉,因此这些礼物最后大多都婉拒谢绝了,只余下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比如有人或许是打听到谢时喜爱花草,送了花草盆栽和一些种子作为谢礼,算是有心了。

    到最后,谢时不得不去隔壁韩伋那避避风头,耳根子才安静了些。

    彼时韩伋听完谢时的嘟囔,认真问道:“他们送礼是应该的,阿时收下何须有愧?”

    谢时脚下盖着羊绒毯子,手里抱着韩伋递给他的熏香暖炉,只觉得暖香扑鼻,顷刻间手脚便都温暖起来,不觉舒服地眯起了一双漂亮至极的眸子,像极了一只雪地里贪念温暖的小白狐。

    这羊毛毯子还是岑羽划给食堂的那十头肥羊身上薅下来的羊毛制成的,谢时让养济院那边的妇人做成羊毛手套和其他御寒的东西,本想作为立冬福利抽奖送给大家,哪知道,最后抽到大奖的竟是他自己,哭笑不得的谢时便欣然笑纳了。

    谢时边从韩伋剥好壳的坚果食盒里拿东西吃,边道:“礼物过于贵重,我不过是顺手之劳,总觉得受之有愧。”其实这就是他俩接受的教育观念不同了,谢时在现代社会接受的一直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教育,到了古代,也没拐过弯来。

    礼物之事略过,谢时问起昨夜那伙人贩子的下场,才知道,那些贼人被抓起来后连夜审问,竟然问出了同他们对接的下家—另外一伙足足有五十余人的人贩子的窝点,齐俟已经连夜带人去围剿。至于这群再也问不出话的二癞子团伙则被废物利用,带上镣铐赶去修城墙和水泥路了。两人均默契地没有提起那意图袭击谢时后中了韩伋箭矢的吴麻子。谢时也不知道,眼前冷淡自持的男人,昨夜盛怒之下的残忍手段。

    谢时见韩伋一直在剥坚果,盛放坚果的红漆食盒都快满了,他自己反倒没见着吃几颗,便道:“够了够了,你剥这么久手不累吗?”谢时不太会剥这些带硬壳的小东西,小时候也没人帮他剥,久而久之就懒得吃了。

    冬天到了,每家每户待客的东西都加上了坚果果盒这类东西,韩伋这儿也不例外,一次两次聊天的时候,都不见谢时手往坚果那盘伸,韩伋便问他是不是不爱吃,谢时才笑着说他不擅长剥这些小东西的壳子,本意是解释,哪知韩伋听完,这之后每次都主动剥好,放到一个食盒里,让他捡着吃。

    韩伋停下动作,拿起手边的湿帕子擦干净手指,不答反问:“好吃吗?”

    韩家的厨子不愧是大世家培养出来,这个专门负责炒坚果上的厨师确实有一手,起码挑嘴如谢时都吃得很开心,此时嘴上嚼着,边欣然点头。韩伋笑道:“那就好。”谢时见他如此,便也笑了。

    天色渐晚,在梅林斋这蹭了一顿下午茶的谢时提出告辞,韩伋不知斟酌了多久,此时才轻声道:“阿时身边护卫只有王甲一人,像昨日那种情况,难免疏忽,护主不力。我这儿有一些家兵,闲着也是闲着,不若调到阿时身边,也好护你周全。”许是怕谢时为难,韩伋话中,征求同意的语气居多,不知道的人,怕是都以为这场景,是韩伋在问谢时要人手,而非一人想尽办法给另一人塞护卫。

    时,夕阳在山,明霞艳日,霜红雾紫,却抵不过庭下亭亭玉立之人,惊鸿照影。谢时最夺目的便是那双眸子,不笑时清清浅浅,如同一汪波光粼粼轻轻荡漾的碧湖,灵动清澈,自带温柔,一笑起来,仿佛星幕掀开,其上星子掉落一地,化作他眼中的笑意,摄人心魄。虽说谢时其他五官也生得极美,但只一双眼,便夺去了他人所有视线。

    此时,谢时站在逆光里,韩伋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唯有这双世上独一无二的眸子倒映在他眼中,笑意清晰可见。

    “侍卫说派就派,伋兄这般财大气粗,尽干败家的事儿,可怎么养这一大家子呀……”那人调笑道,说他败家,语气却分外愉悦,透着些许恃宠而骄的劲儿。

    韩伋却不知为何,直接道:“这么多人都养了,再养一个阿时也不差。”

    本来是调戏人的谢时一下子便被人反调戏回来了,两人之间,隐隐掌握主动权的一方掉了个个,谢时颇有几分无语凝噎,暗道,骚不过骚不过。

    不过谢时最后还是没让韩伋再派人到自己身边当护卫,他又非什么大人物,也不跟韩伋一样从事某些改朝换代的危险活动,庙会上遇险只是极其偶然的事件,日常出行哪里需要里三层外三层的保镖,若真是那样,谢时想想那场面就觉得好笑极了。见他如此,韩伋只好作罢,但谢时不知道的是,这之后,每逢他外出,总会有韩伋的亲卫暗中保护。

    …………

    “你就是那被谢先生救了的宋家小孩?潜溪先生的幼子?”讲堂之中,傅囿戳了戳前排端正坐着的三头身小孩,如是问道。今日宋夫人贾氏受岑羽夫人邀请,去附近一所极其灵验的寺庙拜佛,祈求幼子日后平平安安,宋璲独自一人在府中,宋寿有些担心,便将孩子带在身边,给他在讲堂上安排了一个座位听讲。

    这会正是讲会休息的时间,宋璲原本在专心练字帖,结果就被一个长得胖乎乎的圆脸小哥哥打搅了。宋璲脾气倒是挺好,也没生气,见他穿着书院校服,知道他也是父亲的学生,便乖巧道:“正是在下,你可有何事?”

    庙会那日,书院并未放假,苦逼的学子们只得继续两耳不闻窗外热闹,继续埋头读着圣贤书,傅囿自然也不例外,可是当夜韩伋抓拿犯人的动静极大,后官府又张贴告示细数人贩子团伙的罪行和判罚,因为几乎全县的人都知道了庙会那日发生的惊天大案,这几日,街上玩闹的小孩都比往日少了许多,全都被家里人关在屋内,怕被拍花子拐走了。

    傅囿自封为东沧“百晓生”,自然不会得不到这等惊人八卦,听闻那夜此案全赖谢先生眼尖目明,记忆超群,人贩子才落网的,更是激动不已,暗道,不愧是我最敬佩的谢先生!不仅厨艺封神,而且武艺高强!

    不过谢先生是如何一眼识别出拍花子的,传言大多都语焉不详,或杜撰夸张,一听便知假的,傅囿等人好奇得很,此时遇到当事人之一,自然想好好听他讲述一番谢先生的英勇事迹。

    宋璲那日被拍花子拐走后便一直处于迷糊中,哪怕是当事人之一,也不知道那日的情形,不过好在他爹娘为了让他记住是谁救了他,将大概的过程同宋璲说了,这会他便认认真真对几位哥哥复述了一遍。

    听到谢时隔着几百米,在夜里便一眼认出那是宋璲,以及下午见过的吃酒的人,傅囿嘴巴长得老大,惊讶异常:“谢先生这眼睛太厉害了吧!”

    一旁一直默默听着的韩宁此时插了一句,“先生除了眼力,其他感官应当也异于常人。”

    作者有话要说:报告!今日行清这个作者没有日六,因为她明天要早起抢宿舍!未来三年三人间还是四人间,独立卫浴还是无,就看这一战了,先睡了,明天必日六!

    第55章

    韩宁之所以会如此肯定,其实也是从往日相处的一些蛛丝马迹中观察总结得的,无论是从精准到分毫的调味手艺,亦或是上次仅凭鼻子便辨出了混入荠菜中的毒草,揪出了陷害的歹人,再加上这次神乎其神的辨出拍花子,都证明了谢先生在五感上确实异于常人。

    傅囿听他这么一通分析,不禁对谢时更加崇拜了,然后傅小胖的脑洞也是异于常人的,很快他就发现了华点,奇怪道:“韩宁你怎么比我这个谢先生的头号粉丝还要观察入微?”

    韩宁看了他一眼,不语,好在宋璲接下来的问题很快转移了傅囿的关注点,才没让小酷哥韩宁崩了人设。

    “粉丝是吃食吧,那何谓谢先生的头号粉丝?”

    傅囿一听,来劲了,这个词还是他偶然从谢先生那里听到的。谢时当时随口一提,引得好奇的傅囿连连追问,谢时只好告诉他,“粉丝”其意,等同于崇拜者,比如傅囿很喜欢他做的东西,就是他的“粉丝”。傅囿当即便活学活用,对谢时吹捧道:“我确实喜欢谢先生做的粉丝煲,当然谢先生做什么我都喜欢,所以我一定是谢先生的头号粉丝!”

    谢时当即差点笑出声,粉丝还能这样理解,怎么感觉好像对了,又好像哪里不对呢。

    不过傅囿不知道谢时当时的嘀咕,这会还十分自来熟的样子,同宋璲小朋友安利“粉丝”这个词,并邀请他一同当谢先生的粉丝。宋璲小朋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夸道:“谢先生易牙在世,做的吃食不仅美味,而且用饭之后身体很舒服。”

    闻言,不仅傅囿如同找到知音一般,对宋璲小朋友好一通夸,扬言要封他为二号粉丝,就连韩宁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小屁孩不仅运气好,感知也敏锐得很。

    被人连连提及的主人公谢时万幸此时是身处食堂后厨,灶火暖和得很,才没打连环喷嚏。游泗水跟在他身边,听他吩咐,见他带来的食材都是一些猪皮、猪蹄,便问道:“谢厨可是要做水晶脍?”

    水晶脍对于游泗水来说,完全不陌生,每到冬日,街上便有人摆摊卖这东西,晶莹剔透,又是荤肉制成的东西,不少腹中少油水的老百姓都喜欢买上一些沾沾荤腥。

    谢时点头,他那日在庙会上尝过一次水晶脍后颇为失望,但却被引起了兴趣,正好家中有宋家和其他一些登门送谢礼的富户送来的猪蹄和肥肉吃不完,便打算自己试试看,看能否一饱口福。然而谢家的锅不够大,谢时便带了食材到食堂后厨蹭蹭灶台。

    他找的时机正好是学生们吃完朝食的休息时间,谢时下厨可是难得的光明正大的学艺机会,这会几乎所有厨子都或远或近围了过来,谢时不用自己动手,自有人抢着帮忙打下手。

    水晶脍的制作不复杂,只是比较耗工夫,剔去猪肉后剩下的猪皮和几付猪蹄同葱、姜、料酒一同在滚水泡透后,剔去表面的细毛和沾着的肥膘,猪皮切成长条,猪蹄剁成块状,放入冷水中上蒸笼小火蒸一个时辰。

    游泗水敏锐注意到此时谢时特意换了一锅冷水,将食材放入其中上灶蒸,好奇问起这是何意,谢时也不吝惜分享道:“和凉水一同炖,更容易炖出猪皮和猪蹄中的胶质。”这是谢时自己下厨摸索出来的一些经验之谈,其他人纷纷在心中默默记下。

    一个新来的帮厨见谢时态度如此可亲,又不吝啬指教他人,此时也弱弱地提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那为何要在汤里倒酒呢?”

    谢时看了他一眼,见是不太熟悉的面孔,便猜到应该是新招的帮工,解释的详细了一些:“适量的黄酒可以去腥,水晶脍是大荤之物,却要做到毫无荤腥才是上品,去腥去膘至关重要,除了料酒,等到炖的差不多了,还得加入白胡椒粉,再次去腥。”说到这,谢时还举例了其他一些荤腥比如鱼肉的处理方法,那提问的帮厨听得连连点头,见他又去指点旁边人的调味,心中还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水晶脍说简单是真的简单,但是为了最后出来的成品呈现晶莹剔透的效果,必须经过多次反复过滤,去除肉汤里的杂质,直到汤底清澈,没有一丝浑浊,因此费时费力得很,这也是谢时没打算将这道菜放在食堂菜单中的最大原因,不过偶尔做来解解馋倒是不失其乐。

    外头集市上叫卖的小摊贩除了不注意去腥和去除杂质外,大致便是这样的做法,不过谢时的做法则更加讲究一些,一个时辰后,取出里头的猪蹄拆骨切成银丝般的细条,等锅中的猪皮已经完全融化,便将这些银丝猪蹄肉放入其中点缀,丝丝缕缕如同霜花。

    这时候再炖煮半个时辰再倒入白瓷盘中,等它慢慢冷却。在冬日的温度下,肉汤不消半日便会完全凝固为皮冻。谢时是早上煮好的肉汤,等到夕食才可以切片分装,由此可见水晶脍的费时之处。

    这时候需要跟切鱼生一样,将皮冻削成薄薄一片,皮冻如同果冻,通体透明洁净,凝固的猪蹄丝如同霜花点缀其中,如同琥珀,清雅至极。若是干吃薄片显得单调,这时候还需得再用盐、醋、芥末和花椒油等进行精心地调味,方成妙馔。

    谢时用筷子夹了一片,放入口中,只觉得冻子嫩而不溶,猪蹄花清飔流齿,毫无肥腻之感,与酸辣鲜香的调味搭配,古人说的金齑玉脍也不过如此了吧。谢时做的多,众人皆分得几片尝了,一个个都赞不绝口。

    “不愧是谢厨,若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做的是水晶脍,只怕我这会完全尝不出来。果然什么东西经过谢厨之手,味道都会上几个台阶。”

    如此美味,谢时的第一反应便是同好友分享。梅林斋,正同座下几名将领商量出兵拿下福州的韩伋便又收到了某人投喂的吃食。

    诸将沉默,齐刷刷看向自家主上,有些刚从福州带兵前来的家将还在心中疑惑,这谢公子乃何方神圣,莫不是主上新得的男宠?要不怎能往主上这送吃食……

    坐首的韩伋却自然而然道:“暂停议事,诸位先用些点心吧。”

    …………

    “看来我岑某人来得正是时候,碰上谢厨亲自下厨,有口福可享咯。”后厨门口,忽的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调侃,谢时抬眼望去,原来是许久不见的岑固安。谢时洗干净手,让人装了一盘冷凝好的水晶脍和其他一些吃食送过来,自己先同岑羽去了旁边的清风阁议事。

    从暖烘烘的后厨出来,料峭的山风吹得谢时抖了一抖,颇有些怀念自己那条可当披风又当毯子的羊毛披风。谢时一进屋,便坐下开始沏热茶,边随口问一同坐下的岑羽:“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我这?”

    岑羽这会正沉迷于吃水晶脍呢,一口一片,甫一入口,冰冰凉凉,不消咀嚼几下,便化作一股金浆融入喉中,等他过足了口瘾才开始回答谢时的问题,笑道:“这不是终于忙完,来跟我们谢大老板汇报一下各项进展嘛。哪知这一回来,就听闻你前几日在庙会上救了宋先生家孩子的英勇事迹,如今县里那几户孩子差点被拐了的富商还到处同人宣扬你的事迹,只差给你立个牌坊,探微现在可真是美名远扬了。”

    谢时故意道:“难道我从前不出名?我可听说,某人在见我之前,还叫过谢潘安的诨号呢,八珍阁好好的茶糕点心,还愣是瞒着我给起了个谢美人的名头。”

    岑羽被揭了老底儿,赶紧转移话题,“是不是潘达儿那厮出卖我了,我就知道,他现在为了点吃的,整天同你套近乎,关键是讨了食儿也不分给他主子,委实气人!”

    见谢时不搭茬,岑羽又忿忿念叨了几句他家日益发胖的小厮,才换了正经的模样,对谢时郑重道了一句谢。

    谢时莫名其妙得了他一句谢,奇道:“你谢我作甚?”

    岑羽神色肃然,显然很是认真,“自然是感谢探微你救了宋家幼子,否则,我们前脚刚将人家潜溪先生招揽入阵,不过几日却在自己的地盘上弄丢了其爱子,虽非我们所致,但日后恐怕也得离心。所以我说探微你就是主上的福星呀。”

    谢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影响在,不过想想岑羽口中的假设也不无道理,换了谁,恐怕都无法心无芥蒂,恐怕余生都会在后悔中度过了,所以自己这无意之间,竟还帮了一把伋兄,谢时想想还挺高兴,也不去计较岑羽方才的调侃了。

    两人很快就进入正事,岑羽说同谢时汇报进展,并非说笑,而是确有其事。此前谢时出方子与韩伋合作建水泥工坊,谢时同岑羽约定,若是产出的水泥用于乐县铺路修葺等诸多自用场合,则无需支付他报酬银钱,唯有水泥坊的水泥用于外销,所得的利润才需五五分成,后来韩伋将第一种自用的情况改为支付谢时水泥成本一成的报酬。

    岑羽先将这两个月水泥坊的账本递给他,让他先看看,谢时翻了翻,没看太仔细,倒是先被利润惊到了,他疑惑问道:“水泥坊的盈利怎会如此之高?”据他所知,这水泥坊生产的水泥其实就是为了给自家用的,还得额外支付谢时方子一成的报酬,难不成还有别人买水泥?

    岑羽神秘一笑,“探微你近段时日一直呆在书院,当然不知道,如今咱的水泥可成了乐县的热销货了,甚至还有不少外县来的商人求购呢,完全就是供不应求,恐怕再过一段时日,还有更多听到风声的商人前来。”

    却原来,一开始,是乐县城中的富户看到韩伋命人用水泥修葺的城墙、塔楼坚固无比,尤其是水泥路,如同青石坚硬,还比青石平整,即便下了雨也不会搞得满地是泥,马车走在上面如履平地,因此纷纷找上岑羽,想要求购水泥。

    更妙的是,岑羽定的水泥的价格不高不低,恰好在这些富户的心理预期之内,不至于高过修青石板路和青砖大宅的价格,又不至于贱卖了,因此当即便有不少富户向水泥坊下了大订单,打算修葺自己的宅子和田庄。岑羽还对外宣扬水泥制作不易,先下单者先供货,别人一听,那还得了,唯恐慢了就被人抢先一步,不少人还抢着给岑羽送钱,就想第一时间在冬日里住上这据说不透风又温暖的水泥房子。

    岑羽不愧是福州有名的大商人,服务周到得很,他开出的价格中还包含了施工队□□,立下字据,保证到时候按照大主顾们的要求将宅子和道路修得平平整整,这样一来不仅赚了两拨钱,还把修完城墙和道路后没事干的流民们安排了新的工作去路,可以说是一举三得。

    后来这水泥路的好处经由来往南北的商人传了出去,又引起了一波抢购狂潮,现如今,外地的商人,若是想订购水泥,还得先交一笔定金,拿上排队的号码,轮到对应的号码时凭号拿货。

    谢时对这一连串的操作听得简直目瞪口呆,甘拜下风,瞧瞧人家,这才是带了金手指的人吧!一个小小的水泥,竟然还能被玩出了房地产承包商和预售的花样,对比之下,自己这个真正的穿越人士简直就是一条咸鱼。

    岑羽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又将八珍阁的账本递给他,“再看看这本,我们之前推出的洗漱套装和冬日果盒也赚了不少,不过果盒因为储存不便,只能在乐县本地出售,倒是遗憾,反而便宜了那些替人代购的二道贩子。”

    针对此事,谢时也很无奈,“如今书院食堂的白案厨子都是我和吴厨费心教导出来的,短时间内无法再增加人手,若是要外派出去,我可舍不得。你若是想要再开设一个糕点供应处,你自己倒是帮我挑选一些天赋不错的厨子呀。”岑羽只好作罢,为了保证糕点的口味,也不能盲目扩张,免得砸了八珍阁的招牌。

    岑羽还同谢时分享了一则宫中八卦,“你可知,如今宫里头的娘娘都在用咱们家的精油和洗漱产品,前日,那宫中贵妃的娘家管事还专门跑到我这来,下了一笔大单子,我反倒要感谢那位虞府尹的贪得无厌了。”

    谢时不解,这两件事是怎么搭上边的,听岑固安这话的意思,怎么还有种因祸得福的意味。

    却原来,这地方上的州府官员每年年底都需要向宫中贵人上供,这是一道不成文的规定,底下的小官向上峰进贡,地方上的大员则需要向贵人们上供,层层贿赂,腐败成风,小到土产,大到金银财宝,至于这些贡品从何处来?当然是从百姓手中剥削而来,可想而知民怨积深到了何种地步,才会一有人起义造反,民间响应者达数十万至上百万。

    岑羽作为福州的大商人,就是这些地方大员眼中的摇钱树,每到这种时候,必然大出血。往年岑羽为了不打草惊蛇,往往都是花钱买清净,如今主公已经决定起事,岑羽就不愿意当这冤大头了,且这狗官愈发贪得无厌,索要的财物何其多,岑羽一看,便塞了不少自家的产品的充作数。

    没想到这些东西献到宫中后,竟得了宫中娘娘的青睐,最开始用这些精油和洗漱产品的那位妃嫔原本是一位受皇帝冷落许久的小透明,没想到竟然凭着这些东西,得了一个香妃的称号,还重新获得了恩宠。得知消息的其他妃嫔哪甘落后,为了争宠,一个个都纷纷翻开上供的礼单,上头果然有福州府尹送来的金风玉露精油礼盒和铅华洗尽洗漱礼盒,又派人从库房里取出差点被闲置的东西。一时间,宫中香气冲天,妃嫔们都成了香妃在世。

    不过精油和洗漱产品好用那叫一个好用,就是量太少了,加上这些娘娘们恨不得把自己腌成玫瑰精的用量,和一日三餐似的洗漱频率,光靠虞府尹上供的每人一套的东西便不够用了,财大气粗的贵妃娘娘立刻便传口信出宫,让娘家人去福州直接采购。

    听到这位贵妃娘家的管事在岑羽家下了高达万两的订单,谢时咋舌,“这贵妃娘娘也太有钱了点。”

    岑羽则神情冷漠,语气讥讽,“这对于他们这些贵人来说,只是一点小钱,这些娘娘连衣服都是一次一换的,每年内务府的宫中支出占了全国税收的四成以上,何等奢靡。相反,底下的百姓辛苦劳作一年,交完重税,尚且不知道能否温饱,更别说添新衣了。”

    上层权贵穷极奢靡,下层百姓苦不堪言,极度的贫富差距,才是如今九州各地战火四起,日后暴蒙必亡的根本缘由。

    此刻不反,更待何年?

    作者有话要说:友友们,你们敢信吗?我继宿舍没抢到独立卫浴,今后的研究生生涯得去体验北方的大澡堂之外,今早我妹给我软化头发还翻车了,头发现在就比枯草好一嗲吧……诸事不顺,万事不宜,我坐在电脑前愣是憋不出来一个字,太悲伤了呜呜呜呜(这一段其实就是在解释我昨晚鸽了的原因,写了三千太少不敢发

    我明天打算去拜老爷,求老爷保佑我运气好一点,我等下再更一章,在写了在写了,边写边哭中……

    第56章

    越往腊月走,天愈发冷,谢时的起床拖延症便愈发严重,幸亏谢家现如今只有谢时和谢巨两个主子,谢巨又对儿子言听计从,谢时才不用被人说教,过上了迟起都没人叫的悠哉生活,甚至府中的下人也已经习惯了自家东家不到日上三竿不起,清晨做事也下意识放轻动作。

    不过再怎么迟起,谢时也会在巳时,即人们吃朝食的时候起,免得错过早饭,今日也是如此,谢时下了床,见外头灰蒙蒙的,心道今日该是个阴天。

    听到屋里头有动静,伺候的小厮手脚麻利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热水和洗漱用品端进屋内,谢时用水泼了几下脸,总算清醒了几分,怕出门被冷风吹,脸上会干,便随意地用岑羽那边送来的古代版雪花霜擦了擦脸。自从谢时摸索出了甘油的提炼方法后,仿佛点亮了护肤线的技能栏,这雪花霜还是根据谢时的描述,工坊那边做出来的新东西,连外壳都很简单,目前还没有在八珍阁那边出售,倒是先给自家人送了几个,谢时颇有种当小白鼠的感觉,不过使用过后确实不赖。

    等出了屋门,见到练拳的王甲和其他仆从,谢时发现,今日无论是王甲还是其他仆从,都穿上了新衣裳,一个个瞧着挺精神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谢时好奇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的大家都换了新衣。”

    谢巨刚好来寻他,走到他的院子门前就听到谢时的疑惑,当即笑道:“时哥儿这是日子都过糊涂了,今个儿是冬至呀,我前几日还同你说冬至做浮圆子的事情,你转眼就忘了。”

    谢时一愣,没想到已经是冬至了,冬至到了,那离过年也不远了,从现代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古代,转眼竟快要半年了,这半年里,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发生,无论是担任食堂主厨,还是同书院的合作,谢时均忙得没时间怀念现代生活,也是最近到了冬天才将将闲了下来,没有事情可以折腾。

    谢巨见他还穿着旧衣裳,赶紧催促他,“时哥儿快换上新衣裳,这过冬节,可是添岁的事儿,可不能穿着旧衣服。”

    谢时好似从前听学校的南方老教授们说过这种旧习俗,说古代江南地区对冬至的庆祝甚至超过新年,不过现代人对于冬至早已不如古代那般重视,甚至都没放假,日子照常过。然而谢时这会还是赶紧应下,又入乡随俗地进屋去换了一身前不久刚做的新衣裳。家中富足,谢巨在给儿子置办冬衣时,也阔绰了一回,邀请了城中三位手艺绝佳的裁缝,上家里头来量体,裁剪尺头,攒造衣裳,谢时不在意穿着,便也没注意到谢巨做了什么衣裳,全权交由父亲决定。

    等拿到手之后才发现,这里头竟然还有一件黑青与朱红色的飞鱼纹氅衣,这种浓墨重彩的颜色谢时几乎没碰过,不过放在今日这种喜庆的节日倒也合适,不算太过出挑,于是谢时从衣箱里捡了一条白绫袄子搭在里头,外头再套上这朱红色氅衣,腰间系了一条黑色封带,整理妥当便出了门。

    谢时今日这一番穿着,着实惊艳了众人,就连谢巨见他穿这一身,都连连夸赞,直说自己的眼光准得很,时哥儿这么好看的人,果然适合红色,听得谢时忍不住想笑。

    不过谢巨这话可说到了周围人的心坎去了,寻常人若是穿朱红色,很容易被这种艳色压得出现人驾驭不住衣裳,反倒被衣裳给夺去了关注的尴尬情况,谢时这样的美男子却不然,这般重色不仅压不住其气质,反而愈发烘托出他容颜之极盛,便是用灼灼其华来形容也无法道尽其容貌。不少人心里头都嘀咕,从前便知道自家东家好看仿若神仙,没想到,换上朱衣之后,这好看又上了一个台阶,简直都不敢直视其盛容了。

    谢时这一大早被他们夸得,哪怕知道他们大多是出于对主家的奉承,依旧心情愉悦,毕竟被夸好看谁不高兴,一高兴就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对家中的下人道:“换新衣便是为了换新容,既然如此,今日过节,便给大家都发一份节礼,等会每人来领一套八珍阁的洗漱用品吧。”

    若说方才下人们只是因为今日过冬节而面上带了些喜气,图个吉利,那听到谢时承诺的奖赏之后,便是真正的喜上眉梢了。要知道,这八珍阁里头的东西,好用大伙都有所耳闻,但是价格高昂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洗漱用品哪怕是只有香皂和沐发乳,也值不少银两了,这可是一份重礼,比多发一个月月钱更让人欢喜!

    欢喜这种情绪是会传染人的,谢时见他们高兴,面上也不知觉露出了笑容。今日冬至,朝廷规定,放三日假,按理来说,这会谢巨掌勺的景和春酒楼该是最忙碌的时候,这会父子俩却难得能够前去饭厅坐下一起用餐,盖因为谢家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孝顺的谢时不仅给谢巨在城中置办了三进的大宅子,还给他请了不少奴仆,虽说不至于奢靡到呼奴使婢,骡马成群,但谢巨到底托自家儿子的福,过上了富家老爷子的生活,此时比起累死累活给别人当打工仔,谢时老早就建议谢巨自己创业当掌柜,反正谢时如今手头的钱多到自觉花不完的地步了,投资得起。

    因此谢巨最近不仅辞了景和春酒楼的活计,还时不时去城里寻看铺面,打算盘一座铺面下来做吃食生意。不过具体做什么吃食,谢巨还未想好,反正也不急着开店,谢时便让自家老爹慢慢想。

    饭桌上,谢巨还提起昨日去城中看铺面时遇到了熟人,语气无限唏嘘:“你蔡婶如今靠给人洗衣服赚些钱过活,大冬天的手都冻红了,她那酒鬼儿子听说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女人带回家来,也没办昏礼,现在两口子都窝在家里,也不出去找活干,全靠蔡婶一个老人养活,真是不像样!”

    谢时对蔡婶的儿子可谓是印象深刻,他可还记着那歹人谋划着威胁谢家、索要钱财的事儿呢,还不要脸地自称蔡婶对谢时有义母之恩,简直厚颜无耻一无赖闲汉。因此谢时才不愿意管蔡家那些鸡毛事儿呢,蔡婶愿意供养她的巨婴儿子,那谁来劝都听不进去的,好心劝说反倒很有可能还会被记恨。

    谢时当即劝道:“爹,您可别管人家家事,别到时候你自以为是为了人家蔡婶好,结果人家不领情,你反倒还要遭埋怨,你若是可怜蔡婶,偷偷接济她便是。”

    谢巨一想也是,蔡婶就这么一个儿子,好赖她都愿意养着,外人也没法掺和,遂点了点头。父子俩才结束这个话题,提起相看铺面的事儿。

    饭毕,谢时道:“爹,我先去食堂看看,安排一下今日的菜色,家里的圆子等我回来再包就可以,您昨天累了一天,歇着吧。”圆子即汤圆,不过这会大家都叫做圆子或是浮圆子,汤圆这名儿还没有出现。

    谢巨心想自己待会还得准备祭祖的果品和三牲,确实也没有时间做圆子,便点点头,又吩咐谢时:“今天早些回来,傍晚要拜神祭祖呢。”谢时应下,放下碗筷便带着王甲出门了。

    到了食堂后厨,庖厨们果然已经在擀皮打算做汤圆了,吴柏本来还在指挥徒弟,经大徒弟提醒,才知道谢时来了,见此赶紧迎上去,“谢厨您快来帮我尝尝这馅儿,以前年年都是这么做的,今年一尝却觉得有些不对味,您看是否要改进一下馅料?”

    谢时上前,见他做的是寻常的红豆沙馅儿和黑白芝麻馅儿,洗干净手,各捏了一小团馅放入口中品尝,等敏锐的舌尖尝完,问题也出来了,“豆沙馅没有过滤,口感不够柔滑绵密,芝麻馅也是同样的道理,还有白糖放太少了,稍显寡淡。之所以从前不觉得,现在却觉得不对劲,”说到这,谢时看向吴厨,笑道:“那就要恭喜吴厨,这一年来,不仅厨艺长进了,连品味的功夫也提高了。”跟着谢时学了半年,吴柏不仅学了足以写成半本书的菜色,吃惯了谢时做的东西,连品评鉴赏的能力都拔高了。

    吴柏听他这么一说,也恍然大悟,好似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天天吃香醑妙馔,舌头习惯了,一日吃了手艺一般的东西,可不就觉得不对味嘛,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只是他还没反应过来罢了。

    谢时将这些馅料重新过筛了两遍,不仅多加了白糖,又在芝麻馅儿里头加入一些桂花碎,桂花的清新可以中和芝麻馅儿的过分甜腻,同时增添馥郁香气。

    按照惯例,书院每年冬至做的圆子便只有这两种口味,这也是民间最常见的两种汤圆馅儿,谢时一看全都是甜馅的,这可不行,怎么能不顾及咸党人士的口味,于是在诸位庖厨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愣是给安排了流沙蛋黄馅儿、鲜肉馅儿、什锦素馅儿的汤圆。前面的流沙蛋黄馅还行,起码是个甜咸口味的,但是后面两种,这在诸位纯正古人看来,其“黑暗”程度不亚于甜馅儿的云吞、饺子等东西!

    众人:怎么感觉谢厨要翻车呢?

    作者有话要说:韩伋:少见多怪,阿时怎么可能翻车!

    众人:是是是,您说得对,等会您先尝!

    后来——

    众人:真香~

    第57章

    谢大厨的汤圆自然没有翻车,不仅是新改良的甜口馅圆子甜糯甘沁,精致柔滑,人人争夸,就连略显黑暗的咸口圆子也后来居上,赢得交口称赞。

    咸口馅儿的汤圆一开始确实无人问津,但抵不住有些人就是好奇外加对谢时的厨艺非常有信心,王灏就是其中一员。因为汤圆是糯米做的,贪食容易积滞不消化,严重的还会小病转大病,丧了性命,因而这一顿作为午时点心的汤圆便规定每人一碗,没有给多,就怕学生们积食。

    王灏本想所有馅儿的汤圆都试试,一听只能打一碗圆子,愣是让舀汤圆的婶子给他凑了一碗咸口圆子大杂烩,照他的话说,甜口馅儿的圆子什么时候都能吃到,谢厨做的咸口馅儿可是独此一家,日后还不止能否尝到呢,当然得试试。

    他这话一出,周围排队的学子纷纷觉得王同学说的有理,愣是带动了咸口馅儿圆子的“销量”,就连傅囿都学他全点了咸口馅儿的,“吃还是王兄你会吃,我傅某人甘拜下风!”

    王灏脸上却是不见喜色,反而摸了摸傅囿的狗头,满脸惆怅,叹道:“囿弟,且吃且珍惜,再过十余日,到了腊月,届时书院放假,到正月开学这段时日,我们都吃不到谢先生做的吃食。我已经预感到了未来时日的索然无味。”

    东沧书院往年都会在腊月这一日放学生回家同家人过年,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开学,不过若是有一些二月需要上京赴考的考生想要在书院中再复习一段时日,也可以同书院申请,不过王灏一个落榜生,也没有理由申请就是了。

    闻言,正打理自己乱掉的发髻的傅囿宛如晴天霹雳,他愣了愣,有些异想天开道:“王兄,你说我花重金请谢先生去我家做客,先生会答应吗?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要感谢先生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最好住到书院开学。”

    王灏看了他一眼,宛如看智障,复拍了拍他的头,“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傻了呢,多吃点圆子补补脑。”要是能这么干,他早这么干了,他王家又不是出不起钱,可惜谢先生可不是花重金就能请到的人。

    傅囿转悲愤为食欲,嗷呜一口一个圆子,恰好吃到的是流心蛋黄馅儿的,口感宛如爆浆,外层的糯米因为筛得极细,吃起来面皮柔滑细润,里头的金浆咸香蕴存,堪称咸甜馅的天花板。

    傅囿于是更加悲愤了,一想到未来将近一个多月都吃不到食堂的菜,就觉得一片黑暗。他正想找韩宁诉说自己的悲痛,求一个安慰,转头才想起,书院下午给学生们放了半天假,方便家离书院较近的学子可以回家祭祖和团圆,因而韩宁中午下课后便回了山长那儿了,没在食堂吃饭。

    此时,梅林斋,韩宁换上了一身曲裾深衣,立于廊下等待小叔,深沉的颜色和略显阴冷的天气,衬得少年有些许陌生的成熟。

    蓦的,吱呀一声,家庙厚重的大门从里头被彻底推开,同样一身玄色深衣的男人踏了出来,装饰着北珠的卷云冠微微晃动,他手执玄圭,看了一眼廊下的少年,淡淡道:“走吧。”

    少年躬身行礼,恭敬道:“诺,小叔。”

    残阳如血,杜鹃啼血,声声悲戚。山道上,高冠深服的男子面无表情,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骑在其身后的是同样面色肃然的少年,两人身后是长长的队伍,或提着宫灯,或抬着祭品,皆静默无声,一时之间,山中只余下鸟兽叫声和脚步的声音,很快便消失在深山中。

    韩宁抬头看了眼骑在前头巍峨如山的小叔,眼中的濡慕溢于言表。很快,随着一声低沉的“到了”,队伍停下了脚步。此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郝然是一座隐于深山之中,巍峨庄重的宫殿建筑,周围苍松林立,高耸入云,数不清的碑道和石像伫立于两旁,在荒无人烟的山林中,颇有些诡异的气息。

    然而在场之人却习以为然,开始安静且快速地布置起祭祀的东西。这座宫殿实则为供奉神位和供后代子孙祭祀的享殿,享殿之下才是安葬先祖尸骨的九座地宫。因为有守墓人日日打扫点灯,此时享殿内并不显得败落荒废,侍从们很快便点燃了整整三排的蜡烛,祭台上也放好了重重祭品。

    韩伋上前,依次往享殿中供奉的十六个神位行礼上香,韩宁落在身后一一照做,身后齐刷刷跪了一地的侍从,殿外,身穿铁甲的护卫也垂首跪下。韩伋抬头,目视高台之上的神位,淡淡道:“先祖在上,褚氏子孙褚伋、褚宁前来祭拜……”

    返程途中,山路蜿蜒,夕阳已经快沉到山后头,倦鸟归巢,山猿如泣如诉。因两位主子心情不佳,众人皆如同来时一般沉默赶路。跟在主子面前伺候久了的老人却都习以为然,每年一次的祭祖前后,做事都得小心些,虽说主子们性情仁慈,赏罚分明,不至于迁怒下人,但到底府中气氛会阴沉一些,管事的也都耳提面命,不要让主子烦心。

    韩伋确实心绪不佳,但不是寻常人以为的悲戚,事实上,每当他前往重新修葺的帝陵祭拜,看到那位高堂之上的那些神位时,感受更多的是一种枷锁在身的沉重,那是他们这些流淌着褚氏血脉的人与生俱来背负的使命,无法逃避。

    “伋兄,宁哥儿!”忽的,一道清亮温柔的呼声打断了韩伋的沉思,也打破了队伍的凝重无声。

    韩伋抬头一看,远处,提着食盒的青年笑意盈盈,朝他们挥手示意,原本复杂沉重的心绪便如同初雪消融般,烟消云散,韩伋下意识驱动马匹,快马上前。

    谢时停下脚步,眯眼望向远处踏马而来,恍若神明的男人,心忽然漏了一拍,等他到了跟前,撩袍下马,谢时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你们这是去哪了?天都快黑了才从山上下来。”

    韩伋见眼前人披风没有系好,鼻子被冻得有些通红,遂自然而然地上前帮他系好,这下谢时的脸色更红了,再也装不下去,幸好此时天色暗了下来,旁人才没发现。

    “方才上山祭祖去了,阿时这是去哪儿?”韩伋见他手里拿着食盒,又是在这个路口相遇,忽然福至心灵,心中有所猜测,谢时的回答也印证了他的猜想,“我做了一些冬至圆子,家里吃不完,想着送一些给你,没想到你不在家。”

    韩伋心中一暖,冷峻的面容彻底化为柔和,他邀请道:“阿时送的正好,我还没吃冬至圆,不若陪我回家再吃一碗?”

    谢时正会心绪有些乱,没听太清韩伋的话,头比脑子还快地点了点,等反应过来,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同人回了梅林斋。

    这时,一直默默站在身后听大人说话的韩宁才得以有空插话,同谢时行礼,“见过谢先生,祝先生冬至安康。”

    谢时这才发现韩宁,摸了摸韩宁的头,笑道:“宁哥儿也在呀,真乖,也祝宁哥儿冬至过后,添了一岁,岁岁平安。”

    这还是韩宁第一次被除了自己母亲以外的人摸头,就连小叔都没有——当然他也不敢想象,韩宁有些羞赧地抿了一下嘴,暗道,谢先生的手好小好软的感觉。

    出乎谢时意料之外的是,比起豆沙馅和芝麻桂花馅的汤圆,韩伋竟然更中意被众人视为异类的咸口汤圆,尤其是鲜肉馅儿和什锦素馅儿的。谢时是用里脊肉做的鲜肉馅,再适当加入一些五花,肥瘦适中,通通剁成了毫无筋理的肉糜,吃的时候嫩滑无比,腴香适口;至于什锦素馅的里头有荠菜、雪藕、韭黄、蒜苗等时蔬,入口宛如碧玉溶浆,清香如春,兼之藕香淑郁,可谓素馅珍品。

    谢时还拿出特制的一袋汤圆,吩咐韩家的厨子同其他的汤圆分开煮熟,这是专门给韩宁吃的冬至圆。听说按照乐县的习俗,冬至这一日,若是家中有孩子的,母亲在包汤圆的时候会专门给孩子捏一些小动物模样的汤圆,除了保平安,也有哄孩子的意思。

    谢时听到这个习俗的时候,便顺手捏了一盘小猫、小狗、小老虎、小猪形状的汤圆打算带给韩宁。韩宁拿到专属于自己的那一碗冬至圆时,看了一眼碗中漂浮的圆子,有些发愣。倒是韩伋瞟了一眼,同谢时道:“阿时不必宠着他。”

    谢时不以为然,“只是顺手捏的,哪里算得上宠?再说了,宁哥儿这么乖的孩子,合该好好宠着。”韩宁这中品学兼优,乖巧内敛的小孩,可比现代的熊孩子好太多了,谢时总忍不住给他投喂些吃,大的都投喂熟了,小的自然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啦。

    老话说,无论贫寒富足,吃了冬至圆,来年便会是圆圆满满的一年。冬至当晚,韩家一大一小都吃上了迟来的冬至圆,皆心满意足。韩家叔侄俩此时均没曾想到,在此后漫长的年岁里,对面这个笑盈盈看着他俩吃圆子的如玉青年会同他们结下不解之缘,年年岁岁常相伴,

    作者有话要说:家人们,为完善行文逻辑(主要是为了逻辑自洽地写更多吃的)前文第一章有修改,增加了直播内容,即谢时前世主业为农科研究生,副业为某站佛系美食大博主的设定,后文其余内容不变,不回去看也不影响阅读。

    很抱歉修文,之后我会更加谨慎,避免修改,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给大家鞠躬!

    另外,本文的感情线终于有进展了!!!喜大普奔!两个男主,一个是后知后觉内心型,一个是凭直觉行事直男不直型,两人相处模式就是,别人看了都觉得在一起了,但是两人却觉得对方真是莫逆至交……

    八过,俺们谢时是天蝎座,没有天蝎座撩不到手的男人!

    第58章

    冬至过后,蕲水县雪下得愈发大了,清泉寺即如今的叛军皇宫,清晨,宫中一片安宁,唯有扫洗的宫人起了个大早,他们必须在宫里唯一的主人晨起之前,扫干净每条道路上的污雪和残叶,若是哪里的道路上有积雪和水渍让贵人滑了脚,那就是轻则打骂重则杀头的罪名。好在这清凉寺本就不是真正的皇宫,没有三宫六院一百零八房,宫人们打扫起来倒不至于误了时辰。

    倏尔,这寂静的皇宫被一声快马奔腾而来的疾报声打破!

    徐寿真从温柔乡挣扎起来,匆匆忙忙披上外衣,到了议事堂,此时,除了在外带兵的大将,其余人全数到达,人人面上都是疏松的睡意,显然也是刚刚被侍从从床上叫起来。

    那禀报军情的斥候往堂下一跪,铿锵有力道:“报!陛下,此前一股归属不明、头戴红巾的势力流窜于建宁、信州山林之间,且几次攻打建宁城,近日福建行省的达鲁花赤派兵剿贼,不慎被杀,其麾下众官军皆望风而逃,府尹据说也逃了,关键时刻,福州韩氏带家兵击退了进犯的贼人,福州如今已落入韩氏手中。”

    徐寿真拧眉,“在座有谁知道,这韩氏是什么来头,可对我们之后谋夺福建有碍?”

    跟随徐寿真的人都是一些草根出身的农民,本就没有多少文化人,还几乎都是中原北人,对这南地的势力都是一问三不知。不过幸亏在座的还有能说得出韩家一二来历的军师兼宰相彭玉,他出列,拱手道:“臣当和尚那几年,走南闯北化缘,听过不少韩家的消息。这韩家乃东南地区数一数二的望族,虽说靠商业起家,如今也是经商为主,但据说富可敌国,其势力盘根错节,同不少官府都有联系,如今韩家掌管福州,对于陛下谋夺南地可以说是非常不利!”

    “这可如何是好?”

    “那伙同样戴红巾的难道是青莲教姓罗那帮人?他们怎么跑到我们的地盘来了?”

    “也不一定,说不定是别的地方的教众叛乱了,姓罗的哪敢跑到信州、建宁去,就不怕被我们带兵围剿?”

    “如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韩氏势力不小,听着就不好对付呀!”

    “要我说呀,你们就是想太多,韩氏就是一奸商,手上那点家兵,哪能比得过陛下座下数十万猛虎之狮,如今趁机谋夺了福州乃至福建行省,又有何惧,要我说,韩氏就是一只大肥羊,富可敌国啊,听说那里还有一个岑氏,做的糖霜和娘们用品的生意,日进万两,咱若是带兵抢了福州这块地盘,主公岂不是坐拥这滔天财富?”

    首座的徐寿真被底下人说得蠢蠢欲动,毕竟财帛动人心,反倒是这里头对韩氏稍有了解的宰相彭玉坚决反对,“陛下,您想想,若是韩家真的不过几千家兵,又是如何击退那群攻打建宁信州的山贼?据之前的斥候禀报,那伙势力估计有数万人,由此可见,这韩氏只怕一直以来都在豢养家兵,陛下三思啊!且再观望观望,查探清楚韩氏的实力再定夺。”

    徐寿真能到达如今的地步,有一半功劳得归于宰相彭玉身上,被他这么一劝,只好暂时按捺住抢大户充盈府库的心思,同众人商量之后如何加派斥候前往福州打探。

    …………

    离腊月不到几日,家家户户得都开始张罗着置办年货,一年到头了,有钱没钱总得过一个好年,然而一则爆炸性的消息却很快从福州传开来,转移了人们的视线,这几日茶馆酒楼几乎都爆满,流言横飞,暗潮逐渐涌动。

    “你们听说了没,那姓徐的反贼手下的大将率兵打到咱们福州来了!姓虞的府尹连夜收拾家当逃了,那掌兵的达鲁花赤还被杀了!听说城外的血流了一夜呢!”

    有些人还得知了一些小道消息,信誓旦旦道:“我家亲戚中有人是看城门的小兵,听说那潜逃的虞大老爷,家当整整装了二十辆车,有好几辆车压得泥土路上都有深深的辙痕!”那人说到这里,声音放得越发低了,环顾左右,才对同桌人悄声道:“那些车里装的可都是整箱整箱的黄金白银!”

    “嚯!这得多少钱啊!”

    “这府尹老爷也太有钱了吧!”

    “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吧!这姓虞的狗官贪生怕死,竟不顾咱们百姓的生死第一个先举家逃走了!这样的人怎配为一方父母官!”

    消息一传进乐县,顿时人心惶惶,人人都在担忧过不了几日,那徐皇帝的军队就会占了乐县,届时徐皇帝不知会如何对待底下的百姓,听说蕲州的青壮都被征发入徐寿辉的香军了,如今人人都带红头巾。

    “天呐!福州被乱军占了,那乐县沦陷岂不是早晚的事情?!咱们可如何是好?”

    “且安下心来,听我说,福州没被那徐皇帝的大军给占了,咱乐县也没事,要我说,乐县可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没被占了?那就好那就好,可不是说那带兵的达鲁花赤都被杀了吗?谁抵挡得了这群乱军?”

    “兄台为何这么说?乐县有何喜事可言?”

    那传播消息的人神秘一笑,夹了一块糕点丢进嘴里,愈发悠哉,“你可知现在接任府尹的是哪位?”

    旁人给他倒了一杯茶,催他:“在场的诸位这年冬天都忙着买水泥修缮房子呢,都没去福州,不比你了解,你甭卖关子了,快讲快讲!急死人了!”

    那人才道:“就是咱现在的县令韩大家主!哦,不,现在应该叫做韩府尹了。”

    满座哗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好端端的,只是过了一个冬至,吃了冬至圆,这韩大家主就从乐县的一介县令变成了福州府尹?!

    别说别人整不明白,不敢相信,就连谢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满心懵然,他眼睛瞪得发圆,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嘴里还吃着糕点呢,愣是几口快速吃完咽了下去,才惊道:“你这是怎么悄无声息做到占了福州的?”

    韩伋见他吃得快,赶紧将建盏推到他跟前,示意他喝茶润润嗓子,边道:“阿时不急,吃慢些,我一一同你说。”谢时按捺住震撼的心绪,乖巧地拿起盏杯喝茶,听他细细将缘由道来。

    却原来,那一日,韩家送信之后,福州府尹虞怀手下无兵权,为了自保只得去找了掌管福建行省虎符的察罕托塔尔,要求察罕向朝廷申请兵力援助,且率兵前往建宁抗击反贼,免得火烧到福州来。

    喝得醉醺醺刚起的察罕满脸肥肉,一开始内心还不以为然,他认为反贼徐寿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向福建下手,能守住如今占据的江北都是高估了这群乌合之众,这些都是农民的杂牌军迟早会被朝廷派来的官军镇压,届时包括福州在内的福建行省都会安然无恙,虞府尹的担忧简直就是杞人忧天。

    然而虞怀却对韩家的来信消息深信不疑,为何?因为韩伋的大本营就在福州呀!若是徐寿真的军队踏入南境,届时覆巢之下无完卵,按照徐家军劫富济贫一路壮大的行事方法,韩家这等庞然大物首当其冲。虞怀认为,这正是韩家一打听到消息便急匆匆找上门来,还要协助抗击叛军的原因。

    听察罕说到朝廷会派军镇压,虞怀追问是否确有其事,何时出兵,别等到叛军都打到福州了还没影儿,那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提及此,察罕又想起他家表兄弟被圣上封为汝宁府达鲁花赤,命其讨伐青莲教反贼,却不敌反贼,连丢了三座城池,后被盛怒之下的陛下砍了头的事,思此,察罕到底有些收敛了轻视之心,毕竟他那表兄弟也不算是酒囊饭袋之辈,如此都败在了反贼手中,有此前车之鉴,再加上虞怀的殷殷劝阻,遂派了手下一队侦查小队前去建宁和信州查探敌情。

    察罕可不知,面上对他笑意阿谀的虞怀一出总兵府,上了车驾,脸便拉了下来,阴沉得如同罗刹,等回到府中,便吩咐家中眷属开始收拾贵重物品,自己则进了书房,将门一关,沉思半天,忽然磨墨,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往大都。

    托岑家送的那些精油和洗漱礼盒,虞怀如今算是在宫里各位娘娘面前都挂了名,尤其是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靠着这些小东西复宠的香妃更是尤甚,前不久这香妃娘娘的娘家大人还给虞怀写了封信感谢他,虽然语气高高在上,但虞怀到底是攀上了这门关系,没想到这还没多久呢,这关系就派上了大用场!

    谢时惊道:“那虞府尹真的逃走了?如此一来,朝廷肯定会治罪于他呀?”能做到府尹的位置,也是一方大员了,虞怀不至于这么傻吧?

    韩伋摇头,答道:“自然不是,虞府尹这是高升到了中央,只不过提前赴任罢了。”

    原来,虞怀得了宫中香妃的眼,又进献了半数身家,求得香妃娘娘吹了吹枕头风。这枕头风的威力确实大得很,很快虞怀便收到了荣升礼部员外郎的诏书。按理来说,虞怀应该等到新任府尹上任,交接了官印和府册再走马上任,然而等派往建宁那边查探敌情的人马回来,得知建宁城外有香军不断攻城,深感事态不妙,性命不保的虞怀立马连夜带着任命诏书和全家老小赴任去了……

    谢时顿时露出一个懂了的微笑,这关头赴任,其实就是听到消息,贪生怕死逃了。

    “那伋兄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这福州府尹的?”

    “不过略施小计而已。”

    韩伋口中的小计,其实就是先派手下的数千将士伪装成徐寿真的军队,再各处流窜打游击战,搞得人心惶惶,四面楚歌,人人以为徐反贼大军压境,收到各地求援消息和斥候反馈的察罕又不可能像虞怀一样“高升”走人,为了保住官位,也为了不重蹈他表兄弟的覆辙,丢了城池被皇帝砍了头,只好收拾收拾,主动带兵出击……结果大军还没到建宁呢,就被伪装徐军的韩家军和齐俟带兵,前后夹击给灭了,手下的军士也被全数俘虏,不过因为一个个战斗力实在不行,被韩伋派去搞基建了。

    韩伋如此这般迂回操作,其实就是为了在不过分惊动朝廷,又不暴露韩伋造反野心的情况下,假借反贼徐寿真攻城的名义,将福州乃至福建全境合理纳入麾下,还博得了一个临危救难的好名望!简直就是一石三鸟!谢时听得叹为观止,不得不感叹,玩政治的就是心脏,估计徐寿真那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利用了哩!

    作者有话要说:昨日家中爆发世纪大战,我妈更年期到了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身为子女,我只好两头说和,每人大概聊了三四个小时,不知道有没有说开,但我自己是心力憔悴,明明是个夜猫子,昨晚愣是一点都撑不住了,早早睡了,所以鸽了一章,我等下补上!

    真心希望天下的妈妈们都开开心心,不要经历烦人的更年期!

    本章过度,军事部分是俺们的弱点,我尽量不出大bug,但肯定不能跟我写美食相比哈哈哈(虽然我美食部分也写得一般呜呜呜,所以请多多包涵,下章谢时要去韩家啦~我们要换地图了!

    第59章

    福州通往大都的城外官道上,锦衣华服的虞怀腹部被开了一刀倒在地上,毫无声息,显然去见了阎罗爷,周围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流淌的血水将这片土地染成了一片血色。

    翌日,途经此地受到惊吓的其他人进城之后火速报了官,官爷来查看之后,发现这竟然是掌管福州的虞府尹,这可是上官的上官,在衙吏眼中了不得的大人物!

    衙吏赶紧禀报县令,又加派人马赶紧查探周围清形,结合周围马车被砍伤,财物全数被搬走的情况,最终这起命案被归结为山贼见钱眼开,将虞府尹一行人当成过路的富商给抢劫外加杀人灭口了。这群衙吏还在行囊中搜到了虞府尹的任命诏书,好家伙,竟然是被调入京中了,在场的人又是好一通唏嘘,这虞大人看来是命太薄了,当不得重任,上京赴任不成,反倒丢了性命!

    替这昔日大官收敛的官爷暗暗咋舌,看现场这被砍坏马车的数量,这虞大老爷一介府尹,这身家二十辆马车都拉不完,这么一头肥羊,山贼不劫你劫谁呀!

    这小衙吏不知,虞怀当然知道这种乱世年景上路,不得不防,因此特地花重金买了五百行走南北的武夫和护镖人,本以为定能安然无忧到达大都,谁知,这阵仗的车队普通山贼是不敢劫了,但想要杀狗官的人又岂止山贼呢……

    ————————

    腊月初五,福州韩家。

    这一日清晨,莺歌儿撩开帘子,外头一直守在门外候着的丫头将水递给她,细声细气道:“莺姐儿,小心些。”

    莺歌儿小心接过热水,见小姑娘冻得脸都红了,手也冰冰凉凉,没点热乎气,赶紧道:“赶紧去侧房烤烤火,等会有事我再叫你。”

    莺歌儿如今已被提拔成了二等丫鬟,不再需要干打洗漱热水的活儿,如今接替她工作的是一个小姑娘,瞧着挺木讷寡言的,这会听到莺歌儿这么一说,还有些呆,等明白过来才感激地点点头,瓮声瓮气地道了句谢,搓搓手,往温暖的小房里去烤火。

    屋内,韩大夫人此时比往日要早起些,正来回挑选衣服,琢磨不定穿哪件,一旁伺候的云萝便道:“夫人穿什么都是极好看的。”

    韩大夫人却摇头,轻声道:“昨日不仅家主和宁哥儿归家,还邀请了那位谢公子到府内小住,我总得在打扮上重视一些,务必不能让那位谢公子感到怠慢了。”

    说道这,韩大夫人又确认道:“那位谢公子据说身体不好,清晨较为晚起,记住了,不要让人打搅了他好眠。”

    云萝点头,“夫人昨日叮嘱过后,奴已经都全数交代下去了,且放心吧。”

    韩大夫人选了半天,终于挑了一身看着庄重又不失亲切的衣裳,上身穿着鹅黄遍地通袖袍儿,貂鼠皮袄,下着锦蓝裙,仔细对着铜镜瞧了瞧,又从满头珠翠中取下两支金累丝钗梳,如此方不过分华丽,失了亲切。

    “昨夜家主一行人到府里太晚,我一介寡妇,不好冒着夜色出门迎接贵客,只听来请安的宁哥儿说了那谢公子好一通事迹,听说是个极好相处且性情温和的如玉君子。”

    “能得家主和小少爷看重,自然非俗人,那绝对是样样都出挑之人,要知道,这还是家主第一次邀请友人到府中小住呢。”

    “是呀,所以我才唯恐怠慢了他,到时候,那位谢公子可能无所谓,只怕惹得咱那位主子不喜。”

    “夫人自打得知消息,已经精心准备了数日,吃穿用度皆按照那位谢公子的喜好来,家主肯定看在眼中,记在心底,夫人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就是了。”

    主仆俩说说笑笑间,韩大夫人很快收拾好,出了东院,再去敲打一遍分派到客人院子伺候的下人,又打算亲自去盯厨房的膳食,务必在方方面面都让贵客宾主如归。

    窗外天光微微初白,谢时迷迷糊糊醒来,看到周围陌生的景色,才意识到自己如今不在乐县了,而是被韩伋邀请到了韩家做客。

    那日,他刚同韩伋聊完他如何一石三鸟接管下福州的事情,正默默消化这一则惊天大闻,就听对面韩伋云淡风轻地提起,他不日将启程回福州韩家。

    谢时顿住,心下不知为何,空了一下,几乎朝夕相处的人,平日里没有察觉,今日一提起别离,才觉浓浓不舍,他放下手上的杯盏,装作若无其事“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道:“福州乃行省首府,又是韩家深耕上百年的地方,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合该回去支持大局,”

    说到此,谢时又自然而然轻声问道:“伋兄打算几时回来呀,上次的乌鱼子快晒好了,之前给你做的柿霜糖估计也剩不多了,若是吃完了便来信,我做了给你寄去,还有前几日咱俩一起酿的梅酒我还等着尝尝呢。”

    韩伋一一回答:“等过完年,正月里便会回乐县,届时或许可以同阿时一同元宵赏灯。乌鱼子阿时等我回来吃,至于柿霜糖还剩下一小罐,阿时有空再做,不要累着,今冬酿下的梅酒最早来年夏天才可以喝。”

    谢时都没有意识到韩伋说完这番话后,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多明媚,原来是回家过年,不是以后都要驻守福州了呀……

    没等谢时应下元宵赏灯的邀请,韩伋又顺其自然邀请道:“左右书院放假,阿时可要同我去福州韩家小住一段时日,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谢时懒懒躺在床上,也不知道当时为何鬼使神差就答应了韩伋的邀请。不过如今想想,其实也不赖,毕竟来到古代这么久,他除开去了一趟长乐盐场之外,就一直待在乐县这个小地方,如今到福州见见“世面”也不错。

    昨日舟车劳顿,从乐县到福州虽然不远,一日便可到达,但古代的马车车轮没有防震的措施,在路上颠簸了一路,把从没有晕车毛病的谢时都给颠晕乎了,好在到达韩府已经是夜幕降临,见过几位族老后,没有寒暄多久,韩伋便让谢时先回安置的院子歇下了。

    想到在别人家中做客,不好起得太迟,谢时赶紧摆脱暖烘烘的床单,踏在地板上,而后不禁一惊。如今已经十二月了,本以为哪怕穿着鞋也会很冷,没想到这屋子里竟然还铺了地暖,此时屋内暖意如春,谢时便是穿着单衣光着脚在地板上走也不感觉冷。他昨天太累了,还有些犯晕,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谢时不禁感叹了一下韩家的财大气粗,而后穿好衣裳,打开了房间的门,等探出头去,外头静悄悄的,仿佛空无一人,然而下一秒看清楚周围的谢时却被惊地倒退了一步回到屋内。

    屋外,伺候的小厮丫鬟一直静悄悄守在门外,等房间的门一开,便看到了一位仿佛画中仙人的青年走了出来,他本是往外好奇探了一眼,似在疑惑怎么没人,而后便受惊般退了一退,在场的侍从竟生出一丝惊扰了仙人的惶恐感。在场的几个丫鬟还低下头去,脸颊羞红,心跳得有些快。

    只听仙人连责怪的声音都如此温和,“吓我一跳,你们这是在作甚?”至于一个个悄无声息地在他房门口排成两列迎接嘛?

    等为首的管事解释之后,谢时才知道这是韩家给自己院子分配的侍从,因为得了大夫人的吩咐,说不能惊扰到谢时睡觉,因此才一个个悄咪咪地站着。

    谢时那叫一个尴尬呀,都想连夜逃走,换个没人知道他喜欢赖床的世界生活了。这是谁把他爱起迟的丑事说出去的,还让人家韩大夫人知道了,我的天呐,谢时自觉已经无颜见人了。

    幸亏谢时善于自我开导,在侍从伺候洗漱更衣的期间,收拾好了尴尬社死的郁闷心情,正所谓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所以谢时打算破罐子破摔,贯彻睡懒觉人设到底。

    谢时还发现,不愧是财大气粗的韩家,所用的洗漱用品全都是眼熟的八珍阁货品,谢时洗了把脸,问伺候的人:“伋兄可起了?”

    侍从垂首,低声答道:“家主已经起了,这会正同宁少爷在演武场活动筋骨,这会应该快结束了,家主特意吩咐了,外头天寒地冻的,让您起了直接到饭厅即可。”

    谢时于是在韩家下人的引导下,来到饭厅,不过在旁边的椅子上等了一会,韩家叔侄俩便一同而来。

    韩伋一见他,便问道:“阿时昨夜睡得可安好?”

    谢时点头,笑道:“睡得极好,几乎无甚梦境。”

    “饭后,我让家医来帮你把把平安脉?我见阿时你昨日在车上晕的厉害。”

    韩宁也担忧看向他,看来昨日谢时难得的脆弱姿态有点吓到小孩子了,谢时只好哭笑不得收下这份关心,应了下来,让韩家家医看看也好,届时他也可询问一些防治晕车的药物。话毕,三人这才围着八仙桌坐下,准备就绪的侍从们端着一个个食盒,动作间行云流水,不发出一些动静,很快便上齐了菜。

    韩家不愧为钟鸣鼎食之家,举目望去,满目皆是精致细腻的山珍海错,上方玉食,即便是朝食,也足足上了大大小小二十样菜色。

    谢时见只有他们三人用朝食,不见昨夜的几位长老和韩大夫人,好奇问起。

    韩伋舀了一碗汤,放到谢时跟前,顺带解释道:“他们夕食会出席为我们准备的接风宴,只有这一次,阿时多担待,往后其余时间都不必同这些人打交道。”

    韩宁嫩声嫩气解释道:“阿娘说,她身份使然,不便同先生吃饭,请先生见谅。”

    谢时一想,寡妇门前是非多,且身为女子,不好同外男同桌在古代也正常,因此点点头表示理解,还询问韩伋:“那饭后,韩宁同我去问候一下大夫人,上门做客,总不能失礼,伋兄以为如何?”

    韩伋点头,“可。还有,阿时不是我的客人,且把这韩家当成在谢家一般,自在随意。”

    谢时摸摸自己的小心脏,暗道,最近心律不齐的频率有点多呀……

    作者有话要说:

    第60章

    东院,大夫人捧着暖炉,吃着干果,身后站着贴身婢女云萝给她捏着肩,腿边还有一个小丫鬟捶着腿,日子可以说是非常悠哉舒坦了,可惜总有人不愿她过安生日子,没事给她找难题。

    “夫人,看刚才老太太转达的话中之意,几位族老的意思莫不是让您趁着家主在府邸的时候,多邀请些贵女来家中坐坐,尤其是那位王参知的嫡女?”

    大夫人冷笑一声,讥讽道:“可不是嘛,他们背地里打的如意算盘,又不敢到小叔面前直说,这般拐弯抹角,愣是想让去我当这个得罪人的角儿,真是把人当傻子看,你看我会不会安排。”

    云萝面上担忧,道:“可这样族老们会不会对夫人心生不喜?”

    大夫人透过窗棱,看着高墙外的天空,轻声道:“世人都忌讳两头讨好之人,从前是我不愿撕破脸皮,能推就推,不能推又不碍事的就照族老们的要求去做,反正只是见见这些贵女,就当有人陪着说话解解闷了。”

    她说到这,飘忽的眼神转而锐利起来,“现下家主难得在府中,还邀请了那位谢公子在家中小住,我若邀请这些待嫁贵女到府中做客,明眼人都晓得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怕到时家主得恼了我,我可不做这没有眼力见的事儿!”

    正说着,外头就有丫鬟来报,说是少爷带着谢公子来访。大夫人一听,把手上的果壳一抛,吩咐底下人请贵客到厅堂就坐奉茶,自个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又扶了扶头顶的珠钗,才带着丫鬟们出了内室。

    会客厅内,谢时甫一坐下,便见内室的帘子被撩开,从里头乌泱泱出来一群巧梳云鬓的女子,中间被众人簇拥而来的是一位珠翠堆满,锦绣华服的仕女,应当就是韩大夫人了。

    谢时只瞄了一眼来人,便礼貌地垂下了眼帘,不再直视其容,不过嘴角却不着痕迹的抽了一下。他原本以为韩大夫人年纪应当在三十左右,但眼前的女子若是只看面容,分明只有二八年华的少女模样,完全看不出来已经生了韩宁这么大的孩子!且这容貌,放在现代古装剧里头演一个皇后娘娘妥妥的,高华端矜又不失月貌花容。

    谢时不禁歪了楼,看来这韩大夫人平日里挺注重保养容颜的,那今日他送的礼应该挺合这位夫人心意的,不枉费他重新做起了“小手工”。谢时将手里拿着的木盒子递给大夫人跟前的一位侍女,而后拱手行礼。

    双方见过礼,韩大夫人态度亲切又不至于过分亲昵,“阿宁在书院中多受谢公子照顾,这一趟回福州老宅,我瞧着不仅长高变壮了许多,便是气色都比往年冬天要好,这都是托了谢公子的福……”

    因着是女眷和外男,虽说有韩宁在场,但顾忌礼法,双方只简单寒暄几句,谢时送了礼,同府里操持中馈的女主人打了招呼,便借故起身告辞,韩大夫人也没有挽留,只是吩咐自个儿子好好照顾谢公子,便目送他们出了东院。

    见人走远了,大夫人松了松一直拧在手中的锦帕,脸上端庄的神情一抛,难得开怀笑道:“云萝你方才可瞧见了,百闻不如一见,这谢家公子当真是稀世的姿容,绝代的俊美呀,身体面庞虽若不胜衣,举止处却有幽兰之姿。要是早上个十几年遇上这般的才俊,说不定我就非君不嫁了。难怪小叔这么喜欢他,若是天天对着这张脸,便是不做什么,想必心情都是极愉悦的。”

    韩大夫人这会委实过于放飞自我了,就连一直敬畏的小叔子都调侃上了。一旁的云萝倒是没有阻止自家主子的口无遮拦,能在这院子里伺候的都是可信之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传不到外头去,重要的是难得夫人开心。

    云萝想了想方才所见之人的风采,点了点头赞同道:“谢公子确实容貌不俗,且奴冷眼旁观,瞧着这位谢公子的品行该是极好的,眼神清亮,进退有礼,这般如玉公子,也不知可有婚配?”

    “听说还未曾,才二十,家中应当是不急的,不过听说谢公子其母早逝,可怜的孩子,不知道有没有人为他操持这等人生大事……”

    “夫人你这话说的,好似自己多老似的,照奴说呀,您同谢公子站在一起,看起来如同姐弟一般。”

    “我保养地再好,抵不住日日囿于这深宅大院之中,心已经老了……”

    …………

    莺歌儿手上捧着方才那位谢公子递给她的拜礼,这会见夫人同姑姑的交谈告一段落,便上前轻声请示道:“夫人,这谢公子的拜礼您是想看看还是直接充入库房呢?”

    韩大夫人微挑起一双修得精细的眉,复又来了兴趣,“呈上来我看看。”

    谢时送的木盒子虽然是沉香木制成,有一股木头的香气,但到底不像八珍阁的东西穷尽华丽,全都是些雕龙刻凤的装饰,他这木盒子就是个毫无雕饰的素木盒。然而大夫人却没有轻视之意,反而颇有几分期待地掀开了木盒的盖子,只见里头不大的空间里,摆了四根椭圆形的长条细管子,一个长方形的带扣金盒,瞧着像是女子闺中的首饰盒,只不过扁了许多,另外还带有两个白玉圆盒子。

    这几样东西中,唯有白玉盒子是最容易猜的,这盒子一看,里头装的应当就是胭脂,那四根长条细管子最难猜,大夫人越发来了兴致,这位谢公子出手的东西,不说奇珍,但绝对是奇物。

    她率先打开其中一个白玉小盒的盖子,里头果不其然装着胭脂,只不过这颜色和味道瞧着,就跟她平常用的不同,这胭脂颜色鲜艳异常,且靠近了还有一股浓郁甜香,韩夫人将东西凑近鼻间一闻,笑道:“竟然是玫瑰膏子。”她让人取了一根干净的细簪子过来,挑了一点在手心里,很容易就化开了,且颜色一点都不薄。

    云萝在旁边一看,便道:“这胭脂打在腮颊,肯定好看极了。”

    果然女子无论到了哪个年纪,都不会失去爱美的天性,方才还在说自己老了的大夫人,这会便眉开眼笑吩咐道:“快给我拿个铜镜来,我上妆看看。”莺歌儿很快拿来了铜镜,大夫人抹了一些在脸颊两侧,玫瑰色的胭脂上脸后,浓淡适中,衬得大夫人人比花娇,气色一下子好了许多。

    她又打开另外一个白玉盒子,竟是另一种粉红调的胭脂颜色,打在脸上显得幼嫩过于年轻了,不太适合出门上妆,但在闺中用却是极好的,毕竟哪位女子不愿自己看起来年轻貌美一些呢?

    然而这两件上好的胭脂相比于接下来两样东西,却只能算一个不起眼的陪衬了,完全就是谢时拿来凑数量,让礼盒看起来好看一些的东西。

    “这……是何用?”大夫人接着打开的是那个长形的带扣扁金盒,然而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金盒子里头不是什么首饰盒,而是分了六个格子,里头是颜色各异的色膏,红的橘的粉的紫的都有,甚至还有一个白色和棕色的。

    莺歌儿眼神尖,瞧见木盒子里头还有一张纸笺,应当是类似八珍阁附赠的使用说明,便出声提醒。大夫人一看,还真有!她是个识字的,拿起来细细瞧了,才恍然大悟朝左右道:“这竟然是一种叫做眼影的东西,可以抹在眼皮上起明眸亮眼之效。”

    这些别说云萝,就连屋内伺候的婢女都好奇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这眼影是个什么样的新鲜东西。谢时自打知道自己可能会穿越,着实看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古代营生点子,有一次翻到一则小册子,竟然是教人怎么自制古代化妆品发家致富的,他当时没有细看,但瞄了几眼,因为做法简单,到底记住了,如今在准备给韩家女眷的礼物上便派上了用场。

    除了这眼影,木盒里放着的那几根让人捉摸不透的长条细管子,其实打开来就是可以旋转使用的口红,要做这口红,最难的点还不在于里头的膏体,其实是那几根可以旋转出膏体的铁管子。

    好在自从知道谢时时不时会折腾些东西,不少都是赚钱的好点子,岑羽一早就同他说了,需要些什么东西和工匠同他说一声,他打包票准给谢时找来。这一次就是岑羽找来的专门做首饰的老工匠心灵手巧,经验老到,按照谢时的描述外加草图,费了不少功夫做出来的。

    岑羽闻声而来,见了这东西,立马就想拿走去做样品生产,还是谢时说出这是给韩大夫人准备的礼物,他才作罢。不过没有样品,有那老工匠其实就已经足够岑羽去开发新产品了。于是老工匠得了赏银,还一夕之间从一个普通工匠成了指导一坊工艺的大师傅,从此以后对谢时那叫一个感激涕零,逢人就夸谢公子的好,也是一段佳话了。

    谢时送的这几样东西,尤其是口红和眼影,完全成为了韩大夫人的心头宝,她也不管那些族老的心思和刁难,完全沉浸在了美妆的世界里。

    迈出月亮门的时候,谢时走着走着突然打了两个喷嚏,身边的韩宁担忧地看向他,“这几日天愈发冷,先生可是着凉了?”

    谢时没感觉到有发热的迹象,便摇头笑道:“无事,说不定只是我爹在家中惦念我了。”他说完,看着这天,话锋一转,问起一事,“宁哥儿,福州往年冬日会下雪吗?”

    韩宁回想了一下,答道:“最冷的时候会下一两场,但不是每年都下雪的。先生喜欢雪吗?”

    身为南方人的谢时却极爱雪,在首都读研的时候,第一次见雪,可把谢时给开心坏了,在雪地里站了好久,隔天便重感冒了,被几位老教授连番电话轰炸说了一顿,让他爱惜身体。

    此时听到韩宁这么一说,谢时倒是没有失望,反而仰头轻声道:“瑞雪兆丰年,希望老天爷能赏面,下场小雪吧。”

    韩宁好奇,“那先生,为何只是小雪呢?”

    谢时边走边道:“因为雪太大了,庄稼来年是长得好了,穷苦百姓这个冬天日子就不好过了,他们大多人的房子都经不起大雪的倾轧,棉衣也不够保暖,怕是会冻死不少人。”

    韩宁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暗道,先生温柔至斯,怜民如此,小叔说得对,我合该同先生好好学习。

    “天,真的下雪了!”谢时本只是见着天色阴沉,随口一说,没想到老天爷这么赏脸,此时的天空竟纷纷扬扬飘起了柳絮般的雪花。

    韩宁也有些讶异,抬头看了一眼,果真飘起了雪,又见身侧的先生穿得单薄,劝道:“先生,我们不若找个廊亭避避吧,再让过路的下人去拿两柄伞来再走。”

    从这就可以瞧出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区别了,不似北方,南方人的雪大多夹杂水汽,容易沾湿头发和衣裳,下雪天讲究些人的会撑一把伞。

    “不用躲了,你瞧,你小叔来接我们了。”

    庭院尽头,漫天飘雪中,一个玄色身影缓缓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