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怎么来了?”谢时看着飘雪中,撑着伞缓缓走近的男子,笑着问道。

    “外头天色不对,加上起风了,我有感下雪或降雨,担心你没伞,出来看看。”

    谢时心道,难怪这刚飘雪没一会儿呢,就见到人了,感情这位大佬还会观天色呢。

    “回去吧。”韩伋将手上的伞递给谢时身侧的韩宁,又示意谢时到他伞下来。

    韩宁:……谢谢小叔您还记得帮侄儿带把伞。

    可惜下一秒,韩宁便听到自家小叔开始赶人:“趁着归家,多陪陪你母亲,去吧。”

    韩宁无语凝噎,心道,侄儿看来是碍着您老和谢先生单独相处了。知情知趣的韩小少年顺从地应下,又返回了东院母亲大人那里,然而他娘此时正沉迷于谢先生送的彩妆中无法自拔,根本无暇顾及他,就连往日里殷勤的丫鬟们这会也全凑到大夫人那围观上妆,韩小少爷就这样被冷落在一旁吃瓜子了。

    韩宁:娘,昨日不是还说我是您最亲香的宝贝吗?转头您就把我抛……

    却说韩伋两人那头,谢时也是问起才晓得,韩伋原本正同幕僚议事,见到天色不对中断了商议出来接人的,谢时赶紧将人劝回去继续商讨要事。福州身为福建首府,韩伋如今掌控了福州,名义上等于管辖了福建行省,但是要落到实质意义上的占据,却不是区区接管福州,攻下建宁就能完成的。

    谢时一个于政治上一窍不通的人都知道,接下来韩伋的事情绝对多得堆积案头,别的不说,就说对其余各州的出兵,还有如何应付朝廷接下来可能的动作?谢时一个平头老百姓想想都觉得恐怖如斯,也就是韩伋这般雄主才能游刃有余吧。这也是谢时作为自带金手指的穿越人士,却从来没有想过当龙傲天的原因,咱就不是当人主公的那块料。

    韩伋临走之前,给谢时安排了周平随侍,周管事作为近身服侍家主多年的老人,府中无人不识,就算是在韩大夫人面前也有几分薄面,谢时有他伺候,在这韩府中可自在来去。

    “公子的朝食用着可有觉得不合口味的地方?”周平知道自己身边这位谢公子拥有一手可封神厨的庖厨之技,担心他吃不惯府中的膳食,又有大夫人委托相问,故这会便趁着聊天顺势提起。

    “府中吃食样样俱佳,我正好有此机会见识和享用钟鸣鼎食之家的上品美膳,哪还有不合意的地方。管事多虑了。”谢时这话说的没有多少恭维,在他看来,自己的厨艺胜在新奇和调味,但若是论精致和奢靡,以及工艺复杂程度,是完全无法同韩氏府中的庖厨相提并论的。

    “非我多虑,实则是主上挂念。担心公子不适应,他还提前写信来,让府中在您住的院子里设了一个同乐县摆设差不多的小厨房,公子若是日后一时技痒或是有何想吃的,吩咐一声,让小厨房的人动手即可。另外,家主的院落就在您隔壁,您若要寻他,出院门拐个弯便到了。”

    谢时昨夜一番洗漱后便睡下,今日又一早便出了院子,还没来得及逛逛自己入住的院落,自然没发现韩伋这些细心周到的安排,此时听到,不免心中暖意丛生,有些男子,看起来大权在握,合该冷情冷性,实则是个下雪会出门来接的暖男哩!

    周平又小心问道:“距离接风宴还有一段时间,您可要出府去逛逛?”

    谢时摇头,天还在飘着雪,天色不好,便是好景都瞧不出兴致来,且这偌大的韩府他还未逛呢,不急着今日出门。

    “我听岑固安今日也到了福州,不知可有在韩府下榻?”若是有,正好可以碰上一面,商议美妆这一条线的产品开发一事。

    “主上可没有邀请我岑某人住下,也只有时弟有这个待遇了。”人未到声先至,这熟悉的语调除了谢时方才正提到的岑固安之外,还能有谁?

    谢时回头一望来人,不禁忍俊不禁,只见这大冬天的,天还飘着雪呢,这岑固安手上竟还拿着他那洒金扇儿,姿态潇洒,端的是风流官人的姿态,瞧着样子,似是又换了一把,不愧是如今富可敌国的大商人。

    等人走到跟前了,谢时调侃道:“不知固安你这扇子是扇风呢还是挡雪呢?”

    岑羽显然此举已然被打趣惯了,丝毫不介意,煞有其事道:“夏日扇风,冬日挡雪,居家出门,必备好物,探微可要来上一把?”

    谢时脸皮太薄,无福消受,连忙讨饶。

    岑羽这才放过他,“走,到你的院子坐坐,喝杯热酒,今年的天气真是愈发冷了,邪门得很,我冷眼瞧着,来年恐有天灾。”

    谢时也有同样的预感,气候异常往往是天灾的前兆,甚至引发人祸,这些事情时常发生在王朝末年之际,加剧乱世之象。不过如今担忧这些也无益于事,只能到时候随机应变。谢时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祷之前培育成功的“琼州矮”稻种来年春播试种之后,能够维持住高产抗病的性状。但远水到底救不了近火,即便是试种成功,要繁育出能够普及南方各地稻田的水稻种子也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

    水稻虽然直到后世都依旧是华国人最重要的主食之一,但按照谢时身为农科人的了解,水稻是一种需要精细伺候的粮食物种,不仅需要耗费大量的肥料、农药、灌溉资源,便是单论亩产,都远远低于土豆、番薯和玉米这三位海外漂洋而来的高产大户,若要论应急,无疑这三者才最适合种植,只需要列个对比诸君便一目了然,红薯亩产数十石,胜过种植水稻二十倍!

    但很不幸的是,谢时穿越的时间不对,按这历史进程,得再等个两百多年,来自遥远美洲的三位“番客”才会被引进国门,渐渐在古华国广泛种植,届时便是人口暴涨之际。

    进了屋子,地暖正烧着,温暖如春,谢时脱了身上的披风,没有真的煮酒,而是命人烧了一壶团茶,两人围着烧得正旺的红泥小火炉就坐,窗外飘雪漫天,颇有几分雅趣。

    岑羽深知谢探微酒量不行,也没有嫌弃,喝了一杯热茶,便开门见山道:“口红和眼影这些新鲜玩意儿,我打算留待明年元宵赏灯之际,再在八珍阁上新,探微觉得如何?”

    论做生意,十个谢时都顶不上一个岑羽,谢时自然没有意见,不过岑羽还是对他解释了这样做的缘由,“近日我想把工坊的精力放在准备开春后的通番贸易上。”通番贸易,即做的海上贸易的生意。

    岑羽忽问:“探微可曾听过苏州沈氏之名?”

    谢时摇头,别说他自己,就说原身也只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参加府试到的福州,哪知道这苏州沈氏?

    岑羽却神秘一笑,道:“你一定听闻过,沈氏的上一任家主可是大名鼎鼎的江南第一豪富沈万三。”

    谢时闻言,手中的动作一快,长袖差点打翻了建盏茶杯。这财神爷沈万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小时候还看过谢时感到惊讶的是,原来这时代竟也有沈万三这等传奇人物!继“开国文臣”宋寿之后,他还要再见到这位富可敌国最终被朱重八发配云南的第一商人了吗?

    “沈万三前年仙逝,如今接管沈家家族事务的是他的长子沈荣,现如今这沈荣主动找上我,想同我们一同合作做通番的生意。”

    谢时有些不解,他问道:“可这沈家自家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生意不是做得好好的?为何要让咱们来分一杯羹呢?”

    “这都是多亏了探微,人家沈大商人如今可眼馋咱家的清露、香皂、沐发露这些精细玩意,更别说糖霜、雪花盐这些大宗东西了,可惜这些东西普天之下,如今唯有岑家商行出售,若是那沈万三还在,估计也得巴巴上门来,寻求合作呀。”

    原来如此,岑羽这么一说,谢时便明白了,沈家这是想往他家的海船上多增加些货物,尤其是香皂、精油、沐发露这些东西,是谢时造出来的,如今只有岑家拥有秘方,莫说海外,就是在海内都是稀罕东西,如今也是供不应求,这样新奇的货物运到异番去,绝对能叫出奢侈品的高价。

    “我记着,韩家有自己的海船商队,若是要将八珍阁的东西卖到海外去,完全不必多此一举,同沈氏合作吧。”谢时将茶杯握在手中,暖和手指,懒洋洋说道。没想到这沈万三如今都已经去世了,这让谢时对沈家的兴趣顿时大减。

    可岑羽却是早早盯上了沈家这滔天富贵,尤其是沈家做的最大的生意其实是粮食生意,这粮食对于领兵打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岑羽往嘴里丢了一颗果子,笑道:“自然,这卖与沈家的货物,就当交个朋友,这朋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上大忙了呢。”

    可怜的沈大商人,恐怕他当初找上门来寻合作的时候,也没想到,这岑羽早就盯上了他的家产,只想着先给点甜头,等后头养熟了肥羊再狠宰一顿。果然,闷声发大财猥琐发育才是正道,同样靠通番贸易收敛巨富的韩家,如今富可敌两个国,也没见人家有沈氏这样第一豪富的“美名”。

    作者有话要说:杂交水稻会有的,土豆、番薯、玉米也都会有的!

    第62章

    腊月初八这天清晨,谢时难得起了个大早,洗手作羹汤。韩伋让人准备的这个小厨房终于派上了用场。过了冬至,白天便越来越长,但大约今日谢时起得实在早了些,此时天色还未大亮,小厨房里点上了照明用的蜡烛,灯火通明,再加上温暖的灶头暖烘烘地烤着,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

    虽说韩家的腊八粥从昨晚就开始熬上了,但谢时多日没碰灶台做吃食,一时手痒,外加韩伋给安排了小厨房,腊八这一天难得有了个理由下厨,自然兴致勃勃,从前天就开始策划、采买五谷。

    腊八,又称佛腊,相传这一日是佛祖释迦牟尼证果成道的佛日,在这一天,各大禅林寺庙的佛门教徒皆以豆果黍米熬粥供奉佛陀,以求庇佑。但民间腊月初八喝粥以庆祝丰收的习俗却是由来已久,《礼记》中关于腊祭的描写便有“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因此不管信不信佛,除了静悄悄的广东,大江南北、黄河两岸,普遍都过腊八节,人人这一天都得啜上一碗热乎乎的腊八粥。

    谢时前世身为粤人,按道理也应当对腊八这一节日没什么感觉,谢家也是不过腊八的,但后来收养他的那位老人年轻时候大半辈子都在北方生活,丈夫也是北方人,对于腊八极其看重,每年都会花上两天时间来精心准备熬煮这一锅腊八粥。

    耳濡目染之下,后来的谢时每年腊八都会为自己熬上一盅腊八粥慢慢吃,很多时候,粥煮的多了,谢时一顿吃不完,又没有亲朋好友想增,便吃到隔天早上,也算是应了那句年年有余。

    火灶上的粥料和粥果依次下锅熬煮,此时咕噜噜地小声冒着泡儿。被派来伺候谢时的小厮儿是个机灵心细的,这几日相处下来,了解到谢时这个主子是个随和好脾气的,这会见他动作停下,便按捺不住从前日憋到现在的好奇,问道:“公子,我看您熬的腊八粥跟咱们福州这边的似乎大不一样?这是乐县那边的习惯吗?”若是如此,乐县的人家也太富有了些!

    传统的腊八粥因着各地物产和风俗的不同,粥里头放的东西各有差异,但大抵都是七种,称七宝,又因其有五种味道,所以腊八粥正确的叫法应当是“七宝五味粥”。南方喝甜粥,北方则不一定,有的地方还往粥里头加肉松和豆腐,做成独特的咸腊八粥喝,不过猜想大抵都没有像谢时做的腊八粥这般讲究。

    谢时的腊八粥,单单粥料就有糯米、薏仁米、小米、高粱米、大麦仁、绿豆、赤小豆、红豆八种,另外还下了百合、莲子、红枣、白果等粥果,旁边还备着松子、杏仁、核桃、榛瓤、青丝条,桂圆肉、龙眼肉和桂花等加料,满满当当,琳琅满目,简直就是五谷杂粮和干果大聚会!按照这样的做法,普通黎民百姓若是腊八熬上一锅,祭祖后自家享用,外加还要赠送亲友,恐怕开销就大了去。

    谢时心情愉悦,这时候便开玩笑道:“此非乐县的腊八习俗,而乃谢氏谢时自创,我将其命名为谢氏腊八粥,喝了保管三田生气,五脏添华,百病不生。”

    谢时的做法自成一派,完全就是按照自己的口味调整经年总结出来的私人方子。需要的食材看起来多,但谢时如今不差钱也不差人差遣,因而哪怕古代没有超市,他列个单子给底下人,很快便凑齐了所有配料。

    谢时做的腊八粥,不仅食料多,就连工序也挺费工费事的。红豆、赤小豆、绿豆这些豆类的东西头天晚上便泡上了,隔天谢时洗漱后,挽起袖子进了厨房,第一件事便是将莲子去芯去衣,加水没过,放在蒸笼里大火蒸上半个时辰。

    另外挑选核小肉厚皮紧的红枣,同样倒入凉水煮到七分熟的时候,关火捞出来沥干,趁热剥去枣皮和枣核,这个时候还不算完,为了粥的口感更润滑,讲究的谢时还把这些枣肉上蒸笼蒸软,最后研磨成枣泥。白果则稍微简单一些,只需要剥壳蒸熟冷却即可。

    这个时候再将泡得胖乎乎吸饱了水的几种豆类都煮到开花成豆沙,重复几次,彻底滤干净豆壳渣;就连薏仁米都得挑去中间的米糠才可以下锅,这个时候才真正可以开始熬粥。别说小厮儿了,就连被选来帮厨的韩家厨子都叹为观止,韩家虽然是钟鸣鼎食之家,但在做腊八粥这方面,还真的都没有谢公子来得讲究。

    谢时这种精细的做法其实是受到那位收养他的老人的影响,据说她的丈夫祖上是能戴红顶子的清代大官之家,每年都得向内廷进供自家熬煮的腊八粥,面圣的东西怎么敢马虎,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因此可以说是精细不苟到了极致的地步。

    熬粥的水一定要一次性加足,中途不可再加。水滚开后,按照各种五谷干果的特性,往紫砂锅里一样一样放食料,每下一种新料,皆以猛火稍煮约五分钟,再以文火煨之,且这个过程中,谢时的手要一直拿着勺柄在锅中顺时针搅拌,以防止粘锅。

    这个时候方才剥皮剩下的枣皮不用丢,谢时自有妙用,只见他将其加水煮开,澄出汤来倒入锅中一同熬粥,如此一来,不仅粥中枣香更浓,最重要的是可以将粥的颜色染成漂亮的深藕粉色,可谓卖相极佳,色香齐聚。

    这粥熬煮的时间大约在一个时辰左右,等到最后一刻钟时,加入雪白的糖霜,出锅后再洒上些许桂花,根据自己的口味喜好,再在厚厚的粥皮上撒上松子、杏仁、核桃、榛瓤、青丝条,桂圆肉和龙眼肉等粥果即可。

    谢时一大早起来忙活了半天,等加入糖霜后,抬头一看屋外,此时天色已然大亮,快到朝食的时辰了。腊八的粥熬好了之后,寻常人家得先祭祀祖先,寺庙的僧侣则端上供桌供奉给佛祖,给祖先或是佛祖享用之后,还得先赠送给亲朋好友一些,最后才是自己一家子围在一起喝粥。

    谢时在韩家家中做客,自然无需祭祀祖先,索性换成祭灶神。灶神用过之后,谢时不仅给韩伋,还给韩家的其他各个主子的院子也都送去一些,自己才美美喝上一碗,慰藉空空的肠胃。小厮儿有幸跟着一同蹭了这一碗“御制”豪华版腊八粥,便完全被自家主子的厨艺征服了,按他的话说,可惜公子不将它供奉给佛陀,要不然冲着这神仙美味的腊八粥,佛陀肯定也会庇佑公子的!

    谢时被他这个神奇的赞词引得失笑,心道,这莫不就是腊八粥版本的“佛跳墙”?

    飘香盈满的一个个粥罐被送到各家手中,有些人一听是谢时亲手做的,顿时如获至宝,一品香馔,比如早就被韩宁勾得对谢时厨艺非常好奇的韩大夫人,有些人则不屑一顾,将其置于一旁,甚至随手打赏给下人,这其中便以一些位高权重的族老们为代表。

    若是事情就此打住还好,但偏偏族老中恰好便有一位看在家主韩伋的面子上,喝了一碗谢时送来的腊八粥,而后竟“屈尊降贵”派了管事上门殷勤道谢,过后还悄悄打听各院对于谢时相赠的腊八粥的反响。

    这下人一打听,来回报说大多数主子都没吃,这不知着了什么魔的韩老三竟还派人上门要粥!

    有些心思愚笨的,便直接给了,心底还暗自嘲笑这韩老三竟潦倒拮据至斯,连腊八粥都喝不起了。但活到这把年纪,还成了韩家族老的,少有上述这般自大无脑的,更多的是起了疑心。

    将粥随手赏赐给下人的人就没办法深究了,毕竟粥都到肚子里了,将其闲置一边的族老则让下人盛了一碗来,打算尝尝这位谢公子的手艺到底是有什么古怪,让韩老三做出这般失礼的反常行为。

    这粥从厨房送到厅堂,一路飘香,就冲这味道,这谢时“谢伊尹”的名号就并非夸大,粥刚送入口中品尝,滑润香柔,软绵甜糯,没有丝毫颗粒感,最适合牙齿不好的老人啜喝,允称为腊八粥中的神品!

    不知不觉中,原本已经吃过自家做的腊八粥,腹中并无饿意,只打算尝尝有什么古怪的韩家大长老便喝完了这碗谢时送来的腊八粥。

    然而这粥喝完了,谢家大长老也没得出自家老□□常的原因,毕竟这谢时做的粥哪怕再怎么堪称神仙玉馔,也无非就是一碗粥,而非什么救命的仙丹,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美食早已不是追求的东西,长寿和权力才是……

    谢家大长老摇摇头,打算下午招韩老三过来问问情况,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

    原本因为衰老而在冬天时便泛冷无力的手脚似乎渐渐暖了起来,他一惊,再细细感知,似乎连沉闷的心脏都轻松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谢时: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

    抱歉各位,昨晚十一点多到酒店,太晚了,我睡了一觉从早上起来写到现在,改了好几版,总算满意了一点点!

    希望今天尽快搞定诸事,来更今天的章节!

    第63章

    韩氏内部嫡系和旁系的等级十分严格,历来由嫡系继承绝大部分家产和资源,其中就包括韩氏在福州的祖宅。旁系分支则按照各自的贡献获得家族一定的资源后被分出去,然而或许是大家族里出来的人最讲究“同气连枝,同荣共损”,也可能当时的韩家老祖宗有别的深意,韩氏自从发家以来,便有族训约束这些旁系分支,即便被分出去后也不能走远,而是大多在韩氏祖宅周围另起新府邸,呈现星罗棋布拱卫祖宅的布局。

    这些旁支的宅邸都以靠近祖宅为荣,比如如今在族中上下除了家主之外,最有威望的族老韩则镕这一脉便居于祖宅左旁侧的衣锦坊里,与祖宅毗邻而居。

    因着上百年来的经营和子孙后代开枝散叶,韩氏一族的宅邸建筑群和影响范围也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大半个三坊七巷,而三坊七巷又是福州最为繁华显贵的中心地带,因此韩氏素来便有韩半城的美名,可惜这韩氏家族行事向来低调谨慎得很,除了福州当地的老百姓知道这名头,其余地方的人只是有所耳闻,但不得其意。

    腊八过后那日,恰逢韩姓族老们相约聚会,商谈年末家族祭祀事务之际,韩三老爷迈着比往日轻快许多的步伐来赴会,一进厅堂,便听到首座上传来一声冷哼。他没当一回事,他这大堂兄老当益壮,近年来愈发有韩家“太上皇”威严,现在估计又是在训哪个触他霉头的倒霉蛋。

    韩三老爷毫无负担且悠哉地寻了把座尾的太师椅坐下,他在族中人微言轻,且因擅长泼冷水,唱反调,而被这些人隐隐排斥,他这一趟就是来走个过场,凑个人头,此时也不同其他堂兄弟寒暄商谈,而是顾自沉默,实则心思早就飘到了家中的腊八粥上,这谢公子做的腊八粥除了堪称千年人参的大补作用之外,那个滋味也真让人叫绝,使人回味无穷。

    就是这粥的量忒少了点,他同夫人喝了一碗,又给家中因早产而有虚寒之症的小孙子送去一碗,粥罐里便所剩无几了。好在他对自己这些堂兄弟自以为是的德行和高高在上的作风了解得透彻,在得知谢时还给当日在接风宴上见过面的几位族老家都送去了这腊八粥,当即便让管事私下去摸查了一番,果然让他搜罗到几盅,准备留待这两日同老妻和小孙子享用。

    冬日了,寒气侵袭,这老人家这也疼那也痛的,可遭罪了。

    如此琼浆玉液,上方之品,他们不知道珍惜感恩,可就不要怪老夫拿走了。

    韩三老爷此时手里盘着核桃,心中暗自计划着要如何同那位谢公子打好交道,日后好能够有机会继续享用如此美味。果然那位贵主的眼光就是一等一的好,但凡能得他青眼的,都没有一个简单的,譬如那岑公子和齐将军。听说这谢公子如今在东沧书院担任主厨,不若跟夫人同大儿他们商量一下,将自家小孙子送到东沧书院去读书,岂不是读书与养病两不误?

    虽说他们这些老人不得主上允许,不得插手乐县之事,包括在书院安插人手,上一个手伸太长的人如今已经被“剁了”爪子,丢到某个乡下田庄了此残生去了,对于他们那些贪恋权柄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下场比这还要可怕的了,也正是这一次杀鸡儆猴,狠狠震慑住了家族中蠢蠢欲动的势力。

    然而大人不能去,那位贵主可没说族里的小孩子不能去书院上学呀?东沧书院如今可是来了好几位大儒,宋郗、宋寿还有那秦九韶之后,皆是其各自所擅领域内的集大成者,将来必定史书有名,史家传唱。自家孙子若是能得这些人教导,不比在族学中学习好?

    从前韩三老爷没有想到这一层,实则完全是灯下黑,没想过贵主虽然是那样的身份,但身为韩氏家主,他不可能不乐愿家中子弟有所长进,相反,是他们这些心中有鬼,另有所谋的人才会一被敲打,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竟是连乐县都不敢踏入了。

    韩三老爷越想越发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好,想得入神,以至于甚至都没有听到首座之人的第二次不满冷哼,以至于遭到忽视的韩则镕韩大老爷怒上心头,将手中的虎头杖重重往地板上一击——

    “韩老三,你瞧瞧你自己,如今越发不像样了!”

    韩三老爷的思绪被这一声指名道姓的呵斥打断,他不明所以地望向他这位大堂兄,道:“堂兄此言何意?”他作甚了?从前诸如此类的商讨之会他不也是如此,爱听不听的,反正他又做不了主。

    韩大老爷子这一杖击得总算出了一口气,但也意识到自己这怒气反常了些,便强自将语气缓了下来,遂出口的话颇有些阴阳怪气,“昨日那谢时送的腊八粥可好喝?以至于你还挨家挨户上门来讨要,活到这把年纪了,竟还能为了一些吃食做出这般丢脸失礼之事,可见韩老三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原来竟是为了这事?

    但韩三老爷心道,昨日虽说他确实让下人上其他府里问问看粥有没有不要的,让给他,但又并非真的不顾老脸,大张旗鼓上别人家去要,这大堂兄何至于专门提及这件事?

    韩三老爷心思一转,回味了一下他说的这番话,忽然福至心灵,猜测道,按照这人老成精的敏锐和谨慎,恐怕他也发现了谢公子手作膳食的神奇之处,毕竟他昨天可没有“回收”到他家的腊八粥。

    旁边的韩四老爷丢了葡萄干进嘴里,嘴角一歪,讥讽道:“三兄若是家中有困难,可千万要跟弟弟说,弟弟别的没有,接济你些许吃食还是可以的。”这韩四便是昨日那位将粥“施舍”给了韩三老爷,还暗地里嘲笑他小家子气的韩家四老爷,从小同老三便不对付,直到如今两人都做了爷爷的年纪了,仍旧不和。

    韩三老爷却没有他想象中那般败下阵来,或是恼羞成怒,而是马不停蹄应了下来,“记住了啊,四弟,以后若是收到谢公子送的吃食,一口都不能碰,通通都给我送来,照单全收。”韩四愣住了,他甚至还想摸摸韩三的额头,看看是不是脑子有病。

    唯有知晓内情的韩则镕冷笑一声,“他这是在诓你呢!你一把年纪了也是个傻的,也不用你脑子想想,他韩老三缺这碗粥?这么好的东西还往外推,反倒便宜了韩三。”

    话都说到这了,韩则镕便索性将谢时的腊八粥堪称“十全大补丸”这事提了,好让那些不当回事的人醒醒。韩四爷儿和其他几位族老顿时傻眼了,粥这东西竟然能比人参还补?何等天方夜谭!要不是说这话的是韩则镕,韩家旁系中最有威望的人,恐怕他们早就哄堂大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股东友友们,这几天实在是非自愿鸽的,明天终于没安排了,可以有个安稳码字的时间真好,明天一定好好更,争取更6000

    【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就请假!这次预估错误!是我的锅!】

    第64章

    韩家两个加起来过百的族老因为一碗腊八粥打了一场嘴仗,准确来说是韩老四单方面指责韩老三阴险狡诈,其行可耻,不顾最后还是韩大老爷子看不下去了,呵斥了一句才平息了这场起因荒谬的争执。

    “本以为这谢生只是个姿色过人的小宠,顶多会做点吃食讨得了那位欢心,没想到此人在吃食上竟还有此等本事,倒是老夫小看这谢生了。”

    “此子应当精通药膳,擅长调理,听说岑家那小子开在乐县的八珍阁,里头便有售卖所谓的谢美人四景糕点,还有冬日糕点果盒,如今可谓是供不应求,甚至还有不少福州这边的大家族专门让派府中管事前去购买。这些吃食方子应当便是出自这位谢生之手。”

    “我亦有所耳闻,傅家那位老太太本来常年夏天卧病在床,今夏都能出来走动了,还参加了几次聚会,她逢人就夸这是她孙子给她带的八珍阁糕点的功劳。”

    “可惜这些吃食只在乐县售出,吾等身为韩家人,顾忌那位的存在,无法派人到乐县去,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小小傅家!”

    众族老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自己从前曾耳闻却嗤之以鼻的八卦,言语间将谢时的厨艺夸上了天,好好的一场族内议事会宛如现代中老年人“保健品交流大会”,简直就差将谢时描述成妙手回春,扁鹊复生了。

    韩四老爷子原本就因为被韩老三摆了一道而心中不郁,这会见他们将谢时说得这么神乎其神,愈发心痒,便提议道:“既然这位谢生得那位宠幸,又有这等能力,合该好生拉拢拉拢。”

    首座的韩则镕原本只是闭目沉思,静静听着他们议论,听到韩老四这么一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他这位头脑简单到根本不像韩家人的堂弟竟然还能说出这般话来。

    拉拢谢生这个想法,韩大老爷子也有,不过却不是从昨日得知谢时的手上功夫开始的,事实上,在得到关于那位主子和这位谢生之间关系匪浅的线报后,韩则镕便萌发了此种念头。

    毕竟那位主子如今看来已经是九天之上展翅的雄鹰,羽翼丰满,且性情坚毅刚断,不似他的兄长即前任家主那般优柔寡断,可以左右,而是颇有一代雄主之风,这对于乱世争霸,推翻暴蒙称王是一件好事,但这些年来,韩伋越是不需要依靠韩家、越有作为,这位韩家最有权势的族老心中的隐忧便愈发加深,因此才会逐渐谋划,欲以婚姻或是其他关系绑住韩伋,以待日后大业得成,百年布局的韩家得以获取最大利益。

    韩老三原本已经打算不掺和他们的事,此时听到他们商量着拉拢谢时,忍不住出言反对,劝道:“此乃僭越之举,依那位对谢生的看重,若是经他察觉,恐怕又得消磨他对韩家的情分,如今他已谋得福州,接下来便是福建全省乃至整个江南地区,这个时候,韩家更应该尽好君臣本分,竭尽全力辅佐,而非拖了主子的后腿!”

    可惜他说了这么多,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没听进去,韩大言语中更是颇为耐人寻味,他道:“吾等本来就是在为那位分忧,这位谢公子同他的交情可匪浅。”

    在座各位除了韩老四,皆是人精,见他多次提及谢时同那位的关系,自然而然便意会了其中深意。

    有人恍然大悟,“没想到啊,难不成那位其实好的是男风?这岂不是便能解释他为何迟迟不愿娶?”

    有人立即反驳他,“此言差矣,难不成从前吾等送过去的人里头没有美男子?最后的结果都是男子被派到田庄干活,女子则被分去了浣衣处,没一个人能留在跟前伺候的,更别说近身了。”

    这位韩家族老韩六在韩家“则”字辈中排行第六,但瞧着比韩老三年纪还大上几分,是族中有名的混不吝,家中豢养了上百歌姬美人,从前便试着塞过两回貌美的歌姬给韩伋,其中有男有女,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可惜这些人通通都到不了韩伋跟前,还被周平按照主子的吩咐,送到了别处干活、不干活还不行,因为不给饭吃,最后这些个娇滴滴的美人愣是被风吹日晒成了地主家的长工。

    韩老四摸了摸长须,嘲笑道:“接风宴那日你也看到,你那些家养小花,在那位谢生面前,就像人家的丫鬟小厮儿,那位眼光高着呢,也只有这种貌若仙人的美人才能得他青眼。”

    送歌姬给韩伋的韩老六一听,虽然不想承认,但好似就是这么个道理。这有些人,从气度到容貌,还真不能拿来比,因为没有可比性。

    “甭管那位喜男喜女,男子终究非正道,终究还得有一位正妻方可,趁着那位如今在福州,多多让王参知的嫡女上门走动,早日成事为好。”

    闻言,韩大老爷叹息道:“若非族中这一辈暂且没有年纪相当身份合适的女孩,我又何至于便宜了外人。”王参知再好,再如何投诚靠拢,又同韩家有姻缘关系,其嫡女终究并非韩氏血脉,还是差了一层。

    已经对这群人失望到底的韩老三冷冷反驳道:“即便族中有合适的女孩,这联姻可莫要再提了,莫不是你们都忘记了,前两任家主,一位性情古怪几近疯癫,一位自有患疾早早逝去,若这些都不能打消你们偏执的念头,那就往前数数,几十年来,褚氏这边夭折了多少个孩子吧!此举有违人伦,已遭天谴!”

    角落处,一直充当隐形人,不发一言的韩家老二抬起了一双浑浊的眼,他穿着一身奇怪的道士袍,瞧着跟在场诸位都格格不入,发出的声音暗哑难听,“三弟此言差之甚远,褚氏并非天谴,而是受到了血脉诅咒!”

    “二哥又在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了,话说他从前这种议事不都是不到场的吗?今日怎么来了?”

    “你也说他神神叨叨的,指不定今天算了一卦,宜出行呢。”

    当然也有一些排行比较小的韩家人不知道这事,好奇追问:“二哥这说的血脉诅咒是何意?”

    “就是一野史传说,也不知他从族里哪位先辈写的闲书中翻出来的。当年蒙人立国后,为了泄愤和盗取财宝,在当时宰相槡葛的授意下,杨琏真伽和僧允泽率大军三千挖毁了我朝在绍兴宝山的帝陵,不仅盗取历代帝王陪葬品,还丧心病狂地命人鞭尸毁骨,取头骨饮酒作乐……”

    “您打住,这段历史我熟,从幼时听到如今老年,无需再赘述。”韩家虽然如今有一些族老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对于反蒙复梁这一立场却是始终如一,坚定到底的,要不然如何对得起先人这百年来的布局和谋划。因此韩家每一代人都自诩为前朝遗孤,熟知前朝历史,尤其是王朝更替那段受尽屈辱的时期。

    被打断话的老爷子也不生气,乐呵呵地继续讲古,“如此惨景,人神共愤。据说当时有一褚氏遗孤,听闻此事,带人秘密前来收整尸骨,见满山帝王尸骨被丢弃于草莽之间,双目泣血,仰头长嚎,其哀鸣之声引得群山回响……

    “那位主子回去之后,便寻来当世有名的方士施法。那方士乃从前的梁国国师之徒,手段高深莫测,直接以褚氏帝王家上千条直系血脉为媒,立下血誓,本意在督促褚氏后人推翻暴蒙朝廷,为先祖被盗掘陵墓之事向其复仇。且这血誓包含了褚氏三百余年来十八位帝王气运,本还有国运加身的作用。但这位褚氏遗孤大概没想到,之后褚氏的后代大部分人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形同诅咒的血誓,以至于大多早幺早逝……这血誓后来便被写下这则野史的韩家先辈称为血咒!”

    “这则野史倒是有意思,这世上莫非还真有血咒这种东西?”

    “不过是前人杜撰编造罢了,不足为信。这韩老二却把这当成真理,还整天穿着这道袍,同浮云寺的大住持往来,也不知是真疯还是卖傻。”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不然为何褚氏近百年来一直人丁凋零?”

    韩家老二仿佛听不到其他人的话,说完这句话,复又恢复了缄默,反倒是第一次听到“血咒”的人颇为津津有味,私底下议论纷纷,好好的长老议事会,议题已然从年末家族祭拜事宜拐到了不知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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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八过后的一日,福州的浮云寺有佛会和佛像游行,届时还有沿街施粥的活动,一年仅有一次热闹可看,倒是傩戏腊月后便一直都有,但谢时还未出门看过,今日趁着浮云寺开佛会的热闹,终于得空的韩伋邀了谢时一同出门逛逛,尽尽地主之谊。

    只是临出门前,穿戴整齐的谢时眼皮一直跳,他暗自嘀咕,常言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两个眼皮都跳的情况,老天爷这是想暗示我什么?去一趟佛会而已,能遭的灾大概便是被人偷了钱袋子去,为了以防万一,谢时还把钱袋子给了王甲保管,才放心同韩伋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近亲联姻要不得呀~以及这章的血咒其实是为了铺垫解释谢时之前看到的韩伋身上的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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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门办个卡,回来再继续更!

    第65章

    一大早,福州城里头便热闹起来,闹市中叫卖撒佛花、糖饧、胡桃、兰芽、薄荷的喊声此起彼伏。主街上,佛音袅袅,檀香阵阵,摩肩擦踵,浮云寺的僧侣穿着袈裟,手中捧着银质的沙罗,沙罗里头是一尊尊用香水浸泡着的金雕或银雕的佛像。

    僧侣们成群结队游行于大街上,口中念佛,手执一根杨柳枝,轻轻点了沙罗里的清凉玉露便往佛像上洒,此举名为“浴佛”,因而腊八后这一日又称为浴佛会。队伍后头跟着手拿盆钵的小沙弥,沿街挨家挨户化缘,募集上元节灯油钱。

    这浸泡佛像的香水用的竟还是如今最为流行的清凉玉露,所到之处,冷香涌动,街边恭候队伍到来、就等着沐浴佛光的老百姓只觉得佛像一过,天灵盖一阵激灵,瞬间提神醒脑,仿佛受到了佛祖庇佑般,这种神乎其神的感应让这些本就虔诚的佛教徒更加狂热,于是街边便出现了佛像所到之处,信众跪拜,油钱狂洒的奇景,小沙弥手中的盆钵都快装满了……

    沈森在拥挤的人潮中也围观了这漫天撒钱的一幕,颇为感叹,对身边的小厮儿道:“都说苏州富民多,我看这福州的百姓也不遑多让呀,瞧这家境殷实的,钱都往外撒。”

    “官人,咱什么时候回苏州呀,您腊八都没回家团聚,家里头老爷和夫人肯定生气了,还有老太太知道您一直在外头不归家,不知道多担心您哩!”小厮儿一直努力挡着陷入狂热的百姓,免得自家少爷别人冲撞到。

    可惜他家少爷就爱看热闹,一点也不嫌挤,听到他的劝说,用扇子拍了拍他的头,“少拿我爹娘和老太太来压我,你这话从我出门,说了几百遍了,你说得不烦,官人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等见到了该见的人,谈成了要谈的声音,我自然会回苏州去老太太跟前请罪。”

    “我看您就是找借口,您看您都离家半月了,来到福州也几日了,没见您约见谁,就见着您哪里热闹往哪里凑了,再说了,官人您想见谁见不到,谁能不给咱沈家面子?您呀,就是在外乐不思蜀了!”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胆子肥了呀,还编排起你家少爷我来了,找打!还谁能不给咱沈家面子,我告诉你,还真的有,这谢时谢公子就不接我的拜帖,这韩家家主我就见不到,岑家当家的岑羽倒是见了一面,结果人家就是一笑面狐狸,不愿意跟我谈,要同我爹谈生意,你说这些人,哪个给咱沈家面子了?”

    小厮儿被堵得无言,只能呐呐道:“这谢时是何方人物呀?为啥不见官人?”

    “这谢时呀,你可能未曾耳闻,但人就是一尊金娃娃,岑家如今在江南乃至中原地区赚得盆满钵满的八珍阁生意都是出自他的方子,就说这浴佛的清凉玉露,小小一瓶拿到海外那些炎热岛国,可以换回一块巴掌大的黄金!再看那玫瑰清露,沈家的船一靠岸,密乞儿得知消息的宫廷贵族都争相捧着黄金珠宝来买,这等神人,你说你家官人是不是得见上一面?若是能拐到咱沈家的大船上,岂不是宛如抱回了一个人形聚宝盆?”这沈森口中的密乞儿其实就是埃及人。

    沈森和小厮儿说着话,边瞧着热闹,完全没察觉到他想结交的谢时其实刚刚同他擦肩而过。

    谢时和韩伋并肩而行,岑羽作伴,周围齐俟带着不少家兵护卫,王甲默默地加入昔日的同僚队伍中一起保护两位主子。他们一行人刚从浮云寺下山来,谢时听了一场佛会,没感受到什么佛音感召,倒是见识了一番寺庙的奢靡豪富。一小瓶清凉玉露在八珍阁售价十两银子,这浮云寺光做这一场浴佛会,就不知道用了多少瓶清凉玉露,就连僧侣们穿的袈裟也是金丝纹锈,实在是财大气粗,壕气冲天。

    “看来这佛门中人,大抵六根也不怎么净呀。”

    一旁的岑羽听到谢时这么吐槽,摇着扇子笑道:“不然为何那么多人加入青莲教,这青莲教宣称是供奉弥勒佛的,天天烧香拜佛,还要给佛像塑金身,若没有底下信徒上交的香火油灯钱,哪来的钱搞这些,更别说起义造反?”

    这些僧侣和尚最会以所谓的教义给下层百姓洗脑,宣扬自己是带领穷苦百姓走出苦难的救世主,且往往以一些所谓的符水和符咒装神弄鬼,哄得信徒们出钱出力,更极端的,如同青莲教,还会借助弥勒佛的名义,煽动平民百姓造反。

    谢时觉得,这青莲教一听就是个邪教组织呀,传播教义更像是传销一样,竟然还宣扬信弥勒佛者,死后不入十八层地狱,而是位升天宫得到永生。日子过得困苦的底层百姓自然愿意相信这种寄托来生的教义,而且他们还会做一些表面功夫,比如施舍米面、粮油给一些百姓,只不过从百姓手里获取更多的钱财,美曰其名供奉佛祖的香火钱。

    不过这浮云寺身处福州,因着此地有地头蛇韩氏的势力盘踞,倒是无法发展出青莲教那般的势力,且这浮云寺一直致力于同韩氏交好,比如韩家的二老爷就是浮云寺住持的座上宾,韩二老爷倒不是信佛,而是一直沉迷钻研一些在外人看来神神叨叨的玄学之说,为人古怪得很,也不管家族事务,如同隐形人一般。

    一行人随着浮云寺的游行队伍走过长长的主街,谢时正好奇观赏街边的小摊上的东西,就感觉衣服被人扯住了,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卖傩面具的小孩。进入腊月后,福州城里便时不时会有穷人戴上各种妇人鬼神形象的傩面具,三五成群,敲锣打鼓,沿街跳傩戏,乞讨些小钱好过年,这在民间叫做“打夜胡”。

    今日时值浴佛会,跳傩戏的规模便更大了,一条街上有十几个“打夜胡”的队伍,就连口袋里有些小钱的百姓都会在路边小贩里买傩面具加入到傩戏的队伍当中,祭神跳鬼,以此来除邪驱祟。

    那小孩见谢时看过来,似乎是没想到这位公子这么好看,素来能说会哄的小嘴顿住了,霎时脸都红了,他顶着一张黑红黑红的小脸,磕磕绊绊道:“仙人…哥哥买…买傩面具吗?”

    谢时看他人小小一个,跟条小泥鳅似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推销手里的面具,累得满头是汗,小脸通红,便点点头,道:“好呀。”随后蹲下身来从他手里拿着的一堆傩面具里头,随手挑了一个威武霸气的老虎面具,看到旁边还有一个狸花猫的面具,谢时恶趣味地将它拿起来,递给韩伋,道:“伋兄也戴一个吧。”

    岑羽在一旁看到这一幕,脸色那叫一个精彩,震惊中隐藏不住憋笑,还有一丝围观好戏的兴致勃勃,就连齐俟他们也嘴角抽搐,脸色怪异,完全维持不住脸上的面无表情,纷纷看天看地看周围,就是不敢看那两位,怕自个儿一个忍不住在主子面前笑出来,那就太冒犯了。

    韩伋见对面人举着小猫面具,笑盈盈地看向自己,似乎笃定了自己不会接,他一言不发就给拿了过来。这下轮到谢时愣住了,他原本是想打趣韩伋的,这么可爱幼稚的面具一看就不符合他高冷酷哥的画风,估计韩伋打死都不愿意戴,谢时就是想看他变脸的好戏,逗逗他,让他别成天面无表情的,没想到韩伋居然接过去了!

    谢时惊道:“你真的戴呀?”

    韩伋默默看了他一眼,淡淡反问:“不是你给我挑的吗?”

    谢时:“……”我总不能直说是为了逗你玩吧,大哥你这样我压力好大呀,我给你什么面具你都戴吗?这小猫咪的面具你今天要是当着周围下属的面戴上了,您这当主子的威严可就扫地了呀!

    最后韩伋还真面不改色拿过那狸花猫面具给自己戴上了,顺带拿过谢时手里的老虎面具也给他戴上了,谢时傻傻地看着他,任他动作。周围的下属实在无法直视自家戴小猫面具的主子,一个个赶紧也买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傩面具戴上,这样实在憋不住笑了也无人发现。

    卖傩面具的小孩没想到只是一会功夫,手里的面具就全卖完了,高兴地朝谢时鞠了好几个躬,心道,果然遇到这仙人般的哥哥会有好运。

    这猫咪面具做的委实不错,不仅用涂料画上去的猫咪憨态可掬,左右还有小猫的胡须,别说,这面具一戴上去,身长九尺,自带生人勿进气场的韩伋都可爱可亲了起来,谢时看着看着,憋不住,噗呲一声笑了,他又觉得自己这样作弄人不好,边笑着边要同他换面具:“我错了,我戴着这个小猫面具吧。”

    韩伋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淡淡道:“无事,挺好的,就这样吧。”

    这两人正说着话,忽的,一穿着破破烂烂,手持布幡的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直直朝着谢时而去,安插在周围的护卫一把上前拦下。

    那道士疯疯癫癫的,不顾众人的拉扯阻拦,一直冲着谢时看,口中喃喃:“奇也!怪也!凤凰之相为何会落在男子身上……老夫绝无看错的可能,这是为何……为何……”

    此时恰逢街上的傩戏跳到了高.潮阶段,鼓声震耳欲聋,完全掩盖住了疯道士的声音,唯有牢牢擒住那道士的王甲听到这一句奇怪的话,他挑了挑眉,直接将那道士扔了出去。

    与此同时,离谢时他们一行人不远的小巷里,一群戴着傩面具,装扮成“打夜胡”队伍的人小声嘀咕着。

    “头,咱的目标对象是哪个?被护在中间的有两人呢。”

    “应该是那个戴老虎面具的,韩家家主怎么可能戴一个狸猫面具,那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弟兄们注意了,瞄准戴老虎面具的人,那就是韩家家主!”

    “天助我也,趁着那道士搅乱视线,我们上!”

    这一突发意外还未平息,一直被韩伋牢牢护在身侧的谢时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只听平地一声响,犹如爆竹在耳边炸开,霎时间,硝烟弥漫,人群开始尖叫推挤。

    一片混乱中,耳边有利刃出鞘的声音,谢时敏锐地意识到危险来临,他凭着过人的听觉,直接反手抱住韩伋,往身侧灵巧一躲,可惜谢时躲过了一人的刀尖,却无法抵挡得住周围所有疯了一般,只关注围攻他的刺客,血气开始蔓延……

    韩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抱住他闪进街边的商铺中。脸上的面具被他一把揭下,露出底下神色极度可怕的正脸,那刺客头子一看,坏了,朝同伴大声喊道:“该死,弟兄们,那个戴狸猫面具的才是韩家主!”

    可惜他这一声提醒再无用处,韩伋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瞟了那人一眼,如同在看死人,语气如落冰锥:“留个活口,其他全灭了。”

    齐俟和岑羽等人一听主子这语气,立即头皮发麻,知道主子这是真正怒极了,赶紧戴罪立功,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伙刺客全数拿下。

    在他怀里,身上不知道中了几刀,失血过多,面色开始发白的谢时见韩伋面色冷得同死人一样,这会还有心思开玩笑,“我还没死呢,伋兄你给我笑一个嘛。”

    这会韩家的马车已经来了,韩伋将他打横抱起,听到怀里人的话,顿住,依言僵硬地裂开一个笑。谢时差点被他这笑容给送走,忒恐怖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韩家家主怎么不可能戴一个狸猫面具了?还不许人家为博美人一笑了?

    第66章

    韩家西院,书房。

    齐俟垂首半跪在主子面前,满脸愧色。

    “主上,此次是属下护卫不力,请主上责罚。”

    书房内的气氛异常寂静,透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冷凝,一旁同样前来请罪的岑羽额角边一滴冷汗渐渐滑落,任由它没入衣领,不敢动手去拭。

    两人面前,高大的玄袍男子立于桌前,手中握笔正写着些什么,此刻面无表情,俊脸冰冷,宛如一位铁面阎罗持续散发着煞气,无人敢近身,只听他淡淡问道:“人撬开嘴没?”

    齐俟答道:“禀主上,据刺客头领所供,他们是青莲教香军手下的人,罗福通那欺世盗名之徒不知从何处得知您的身份,怕您他日势力崛起,他们之前打出的前朝陛下九世孙的名头会被拆穿,遭天下人笑话和质疑,故派遣了手底下擅长刺杀的一批能人前来福州,打算先下手为强加害于您。今日街上,这伙歹人错把戴着老虎面具的谢公子认成了您才痛下杀手。属下还查到,浮云寺那边同青莲教一直暗中有联系,这次便是他们收受巨额贿赂,掩护这伙刺客假借浴佛僧侣的身份进入福州城。”

    啪的一声,韩伋手中的狼毫笔断成两截,笔下刚写的字糊成一团黑渍,他毫不在意,又取了另外一张纸,重新誊抄,只不过笔下的字迹愈发凌厉,力透纸背,杀气毕露,“ 派三千将士将浮云寺围了。”

    齐俟跪下领命,便又听自家主子问道:“那道士背后可有人牵扯?”

    这事是岑羽去查的,他做生意走南闯北,结交三教九流,认识的人多了,打探一些江湖异士的消息便比齐俟要容易得多,他上前禀道:“回主子,据属下了解,当时街上那位冲向谢时的疯道士是一个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方士,据说算卦看相极准,铁口直断,从无失手,但此人性情古怪,最喜欢研究奇怪面相和卦象,有所谓“非奇不观,非怪不卜”的怪癖。此人在街上遇到我们应当只是凑巧,而非有人暗中驱使。”

    “此人无故冲撞您二人,连累得谢公子受此重伤,不若属下将其处置了?”

    韩伋下笔的动作一顿,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点头,良久,他将手中的笔搁置于砚台,轻声道:“不必,他向来珍视人命。既然这道士爱看怪相,那便将他丢到流民营里头干活吧。”流民中可都是穷苦百姓的普通面相,更别说韩伋还下令禁止他卜卦看相,禁止别人同他交流,完全剥夺了此人的生活志趣,对于疯道士来说完全就是无形的牢笼。虽说没有人头落地,但如此攻心之计也是活罪难免。

    在场两人都知道主子口中的他指的是哪个,三人默契略过关于疯道士的处置。

    “属下还查到,不仅罗福通派人前来行暗杀之举,福州城中还发现了蕲水徐寿真派来查探我方军情的眼线……”这次浴佛会,韩伋在大街上堂而皇之遭人刺杀,虽然阳差阳错之下,是谢时替韩伋挡了一劫,韩伋这个主公安然无恙,但这简直就是明晃晃打了齐俟这些随行护卫和韩家军的脸,毕竟这福州城如今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处于他们的掌控下,却被各方人马来来回回闯成了个筛子。

    “齐俟,你还有一次机会,若下次再犯,哪怕你齐家再有恩于我褚氏,我亦不会再重用。”

    齐俟头皮发麻,脸色惨白,“谢主上,若有再犯,卑职亦无颜再见齐家祖先。”

    韩伋将目光移向书房正中间挂着的舆图,他久久凝视着汝宁府、光州、息州这三个地方,此三地正是黄河地区的香军罗福通不久前攻占的地区……

    岑羽和齐俟见自家主子这般神情,心中担忧他一时冲动,直接冲冠一怒为蓝颜,派兵长驱千里找姓罗的算账,已经在心里打起了劝谏的腹稿。好在主子就是主子,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养气功夫好得很,并没有下这种无脑的命令。只是恐怕这姓罗的,以后碰上了他家主子,怕是会被千刀万剐。

    毕竟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其余各州如今情况如何?”

    “回主子,如今建宁、延平、邵武三地尽数归于吾等管辖,邱直已经带着您的任命和管理班子前去接管州府和各地县衙。南平和兴化府有韩家多年耕植的势力在,被由里向外攻下,喜得数万降兵,并无数辎重器具,如今各将正率兵追查剿灭四下逃散于辖下县城的官军残部。”

    福建行省又称“八闽之地”,包含了一府五州二军,辖下四十二县,如今只余下硬骨头的泉州和边缘的汀州还未被韩伋的势力拿下,短短半月不到,韩伋可以说是以雷霆之势飞速占据了福建的大半地方。

    然而韩伋仍是摇摇头,“还不够快。”他取出一枚虎符,丢给齐俟,命令道:“城中的搜查和护卫交给甲卫他们,你速领三万兵马征讨泉、汀二州,除夕之前,我要收到福建行省尽归吾名下的捷报。此刻朝廷应该反应过来了……”毕竟他们派出来接管福州的官僚队伍已经有两拨在赴任路上“死于非命”了。

    此事之后,福州城里迎来了一阵大清洗,不仅香火旺盛的浮云寺一夜之间被韩家军队团团围住,就连一些暗街小巷或是藏污纳垢的贫民窟,人员来历都被细细盘查了一遍,流民被妥善安置在郊外新建成的收容所里,靠自己的劳力干活获取报酬,来历不明的外来者或是无赖刺头则通通被赶去改造营里强迫劳动,参加城池建设。

    “浮云寺怎么都被查抄了?!”

    “据说是浮云寺的和尚们窝藏了一伙刺杀韩家主的劫匪!因为这,全城都戒严了,城里之前的流民和那些游手好闲的二癞子都被丢到城外干活去了。据说只要好好干活,就有饭吃有房子睡哩,这不比在城里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好?”

    “天呐,这些出家人平日里看着慈眉善目的,还给穷人施粥,怎么会干这种事儿!我说怎么这几天感觉大街上都没有什么闲汉了,小偷小摸都没见着,城里治安都好了很多。”

    “可拉倒吧,这些和尚就骗你们这些傻子了,我有一个远房亲戚,他家的小儿子生了一张小白脸,结果是个在家中躺着,靠爹娘兄长们养活的无赖,结果不知道哪天出家当了和尚,据他说,在庙里吃香的喝辣的,连穿的袈裟都是镶金的,实际上连佛经上的字他都不识!”

    也有人忿忿不平,有怒不敢言,“浮云寺的大师们佛法高深,慈悲为怀,怎么可能干此等恶事,一定是被贼人陷害的!指不定就是那位韩家主的阴谋……”

    有人捂住说话人的嘴,“你疯了!想死别拖着我们,自己回家去说,被官兵找上门也没人管你!你睁眼看看,现在福州城是谁的天下!”

    也有看得明白的人,小声嘀咕:“如今天下大乱,皇帝屁股底下的位子指不定哪天就换人坐了,韩家这是要起事呀!”

    “要我说,如今天下群雄逐鹿,四方响应,咱们福州如今这位韩府尹背后有韩家一整个家族支撑,韩家是怎样的存在,不用我说,大伙儿都晓得,那可是韩半城!位同沈万三沈家的存在,韩家富甲整个东南,韩家起事,在这天下间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先不说韩家,这位韩家主本人也是一位极有作为的才俊,据说他身长九尺,高大英俊,一柄长.枪可横扫十数人,且能武能文,乃李叔頫李大儒关门弟子,且平日里从无暴虐不端的名声,反而在乐县收留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更重要的是,徐皇帝打过来的时候,官兵都败了逃走,是他带着韩家的家兵击退了香军,拯救福州百姓于水火之中,若是他当了皇帝,肯定比如今皇位上坐着的那个外族皇帝要好上百倍……”

    因为韩伋这一次雷霆之怒和在福州以及周围各县的大清洗,百姓私底下议论纷纷,众说纷纭,有人支持韩家起义造反,当然也有反对的人,不过慑于韩家的势力和如今福州城在韩伋的掌控之下,起码明面上无人敢置噱,尤其是那些心怀鬼胎之人,在这种时刻更是安静地形同鹌鹑。

    今日大雪初晴,西院里头,一座比主屋规模小一些但更加精致的小院里,数枝寒梅傲然绽放于枝头,树下堆了一层不薄的霜雪,似乎是为了让住在这院落的主人能够透过窗户,观赏到最佳的雪景,这庭院里不止梅树的形状被人精心修剪过,就连地上的雪都有人每日打扫,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

    谢时那日闹市之中遭到刺杀,全身上下被刺了好几刀,血染得韩伋的黑袍都透出了暗色,也难怪到最后除了谢时无人敢看这位主子的脸色,就连闻讯而来的韩大夫人都被吓到不敢说话。

    或许是谢时命不该绝,刺客的匕首万幸没有动到他的心脏头部等致命部位,但也因为失血过多和伤口感染,谢时整整高烧不退两日,这时代,没有消炎药,此等情况明眼人都知道只能靠谢时自己熬过去,熬过去了就能活,熬不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但韩伋却不愿意把谢时的命交给老天爷,他命人在全城张贴告示,对外悬赏十万两黄金和高官厚禄只求一种行之有效的退烧药,这赏金之高昂,不知道的人都还以为是韩家家主自己出事了,危在旦夕。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然而这些奔着赏金和官位来的人都是些拿着土方子来碰运气的人,不用谢时以身试药,韩家的家医们便可以基本断定那些都是无效的方子和药材,有些甚至只是一些毫无药性的邪门歪法。

    那两日都是韩伋衣不解带,夜不闭眼在照顾谢时,眼见着谢时从说胡话发展到不省人事的地步,韩伋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好不好看来形容了,岑羽甚至觉得自家主子已经陷入了魔怔中,他不允许包括他们这些下属在内的所有人靠近谢时,甚至终日不发一言,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跟谢时二人。

    岑羽从前只是对他俩的关系有些模糊的猜测,不过到底过于惊世骇俗,并没有宣之于口,但如今见到这情形,主子对谢时怀有何种感情,已无需再说。只是不知道,自家主子是到此时才明白自己心头真正的感情,还是早已知晓。

    那一日,有所明悟的岑羽和同僚走出西院,看着白茫茫一片仿佛要洗涤干净整个世界的大雪,兀自在心头发问,往年福州冬日有下过这么大的雪吗?还是因为有那位雪一般晶莹剔透、见到下雪眼睛会发亮的公子的存在?连下雪都变得让人在意和欢喜起来。

    岑羽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喉头哽噎,心中哀痛不已,不仅是因为自己的挚友如今性命垂危,也为了两人这一段特殊地恐怕无缘的情谊。

    那一日,走出西院院门,几位同僚都没有交流的欲望,每人都各自匆匆而去,竭尽所能追查此事,找出背后凶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若是床上那位醒不过来,那么接下来将会是一场无人能够承受得住的风暴。

    一切都是那么巧合,也是那天下午,负责军需调度,又在外搜罗消息盘查了一日的岑羽刚下车马,就被前几日刚刚有过一面之缘的沈家公子的仆从拦住了,正是这位沈家公子献上了从海外偶然得到的退烧药,救了谢时一命,也救了所有人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两位的感情终于有进展了!!!等会还有一章,这次鸽不了了!

    第67章

    腊八过后,腊月里便再无多少节日,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的东西,街上也到处在叫卖桃符、桃板、钟馗和门神贴纸,吃食叫卖比较常见的也有马牙菜、饧糖、干果之类的东西。然而往年异常忙碌的韩家祖宅今年却是一片冷凝寂静,连底下人往来走动脚步都放轻了几分,怕搅扰了什么存在似的。

    谢时就是在这样奇怪的气氛里醒了过来,他一睁眼,整个韩府都复苏了过来,连带着整个三坊七巷都重新热闹起来。

    冬日无事,闲来看雪。

    这一日,谢时躺在北窗之下的贵妃榻上,身下铺着厚厚的羊绒毯,身上盖着锦被,手里捧着一个下人刚换过的暖手炉,身上虽然暖和,整个人却如同雪人一般,脸上毫无血色,不过神情格外安宁,此时正望着窗外的飘雪赏景。

    像只懒洋洋的家养狸猫。今日终于被允许过来探望先生的韩宁看到的第一眼,如是想到。

    窗外的院子里,不仅有亭亭玉立的梅花绽放枝头,更有趣的是,院子里堆满了各种造型各异、憨态可掬的雪狮子,树梢上还挂起了一盏盏晶莹剔透的雪灯,在谢时躺着的这个位置望出去,可谓是美不胜收,奇景尽数收入眼帘。

    在院子里堆塑雪狮子和挂宫灯的这个主意还是岑羽给韩伋出的,这些本来是冬日里达官贵族之家闲来无事的在家中摆酒宴必备的赏景项目。从前韩伋对这些高官贵胄间的娱乐项目丝毫不感兴趣,但这次却采纳了岑羽的意见,派能工巧匠在如今谢时住着的庭院里,一夜之间堆塑起了各种造型的雪狮子和雪灯。

    一到夜晚,雪灯里还会透出一簇簇暖黄色的光来,谢时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惊呆了,十分好奇这样的雪灯是如何制成的,又是如何在火光中维持住不融化的,可惜没有哪一个人敢违背韩伋的命令,让他走出房门到院子里看看。这么说吧,睡了漫长的一觉,连骨头都软绵绵的谢时这会连自己下床都不被允许,更何况出门这个举动。

    谢时开玩笑地同来探望自己的韩宁道:“我现在跟个不良于行,瘫痪在床的人似的,你小叔太过于小心翼翼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连喝口水都得人喂。”谢时没说的是,他也会不好意思的好吧。

    韩宁却跟小大人似的,一板一眼劝说道:“先生如今身体还未好全,小叔再小心也不为过。先生要好好听小叔的话才对。”

    韩宁哭笑不得,这哄三岁小孩的语气是怎么回事?虽然这话有些雷人,但怎么现在人人都把他当易碎的娃娃一样对待,干什么都有人伺候实在是让人颇不自在,更何况还是韩伋伺候的他。

    蓦然,谢时安静下来,他侧耳倾听,忽道:“宁哥儿,你听,外头是不是有小猫咪的叫声?”

    韩宁的耳朵没有谢时的敏锐,他在屋内没有听到什么猫咪叫声,但是他知道自家先生的耳朵灵,他说有猫咪叫声,就绝对有。韩宁让谢时稍等一会,自个儿走出房门,让人去院子的墙角四处探听了一番。

    不一会儿,就有下人来报,在东边墙角的一处草丛中,找到一窝刚出生不久的猫崽子,估计是哪一只母猫昨夜生下的,可惜的是,其中三只都已经冻死了,只余下一只黄白花色的狸花猫有气儿,刚才就是它一直在叫,不过声音太过微弱,只有谢时这等异常耳力的人才听得到。

    谢时一听有一只小猫,就想掀开被子下床去看看,不仅一旁伺候的侍从们差点给他跪下,就连韩宁都被他吓得,不顾仪态,一个箭步冲过来,按住了谢时的动作。

    “先生,您别急,我让下人收拾一下,给它包个被子暖暖,再送过来给您看好吗?”

    谢时见他这么紧张,知道自己吓着人家小孩子,点了点头,道:“去吧,顺便让人给小猫弄点羊奶喝,刚出生的小猫跟人一样,只能喝奶。”

    知道谢时挂念,几个下人的动作飞快,相互配合间,很快就收拾干净好猫咪,用一个襁褓一样的小被子包住它,暂且放在一个小小的竹篮子里头,提到谢时面前。恰好,去厨房的仆人也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羊奶。

    谢时在榻上,没人敢让他下床来,他便充当指挥,按照从前刷过的云养猫视频,教导人给小猫喂羊奶。喂奶主力军是韩宁,小少年如临大敌,拒绝了下人的代劳,自己捏着一根小小的勺子舀起一点羊奶,送到小猫嘴边,小猫连眼睛都还没睁开,但这会或许是闻到了奶味,条件反射地开始舔。虽然一次只能舔一滴,但好歹是喂进去了,韩宁完成了先生的嘱托,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慢慢的,在温暖如春的屋内,小猫咪冻成冰棍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温热,僵硬的四肢开始活动起来,到最后,都不用韩宁喂,就自己吸着小鼻头往羊奶碗那里去舔食了。谢时全程笑眯眯地看着,见它吃饱喝足,四肢蜷缩在一起,巴掌大不到的一团窝在竹篮子里睡着了。

    韩伋回来的时候看到就是这样一幕,美人长及腰间的青丝用一根玉簪松松束于脑后,额间掉落几根碎发,清隽脱俗中,添几许风流写意,此刻正托腮望着旁边篮子里的东西,嘴边带笑。

    “这是什么?”韩伋出声,谢时抬头看来,脸上的笑意更甚,他朝韩伋招招手,轻声道:“今天在院子里捡到了一只猫崽。”

    韩伋正要皱眉,便被了解他的谢时一把打断,“放心,我没下床,是让韩宁去外头找的。”

    韩伋这才满意作罢,朝旁边站着的韩宁点头道:“做得很好,马厩里的那匹天方宝马生下的那匹小马奖励与你。”

    天方是古代华国对于阿拉伯地区的称呼,韩伋的马厩里有无数好马,其中便包括大名鼎鼎的汗血宝马,即阿哈捷金马,不过韩宁唯独钟情于那匹来自天方的玄色神驹,高大神气,且体态庄严,通体墨色,奔袭起来,千里绝群,名为玄影,是韩伋出行最常用的坐骑。韩宁自然不会夺小叔之好,而是看上了玄影的孩子,一匹继承了玄影出色外表和能力的小马驹。

    不过韩伋之前因为他年纪未到,一直按着不给他,今日不知为何松了口。虽然很喜欢那匹天方小马驹,但韩宁当着小叔的面,还是摇摇头,道:“这是侄儿该做的,叔叔不必赏赐于我。”

    韩伋挑了挑眉,谢时却是从韩伋身后探出了头,笑道:“有礼物可收多好,哪有往外推的道理呀,宁哥儿快答应,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次立冬的时候,见到宁哥儿骑着小马,就觉得很可爱呀。”

    韩宁:……虽然但是,先生下次夸我可以换个词吗?可爱什么的实在是太别扭了。

    最终,韩宁还是喜提了心心念念许久的宝马坐骑,谢时还同他约定,等伤好了,要去马厩看看来自天方的宝马是什么样子的,再考察一下韩宁的骑术如何。

    等韩宁走后,韩伋毫不客气地走近坐在他身边,撩开谢时的袍子,小心查看他的伤口。谢时的胸腹处中了一刀,幸好入肉不深,伤口不大,只是不宜扯动,一扯伤口就会裂开出血,因此韩伋每日总要检查几次。

    谢时转过头去,望向窗外,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没话找话:“没裂开吧,我没感觉到疼。”

    韩伋点头嗯了一声,垂首,重新帮他仔细绑好衣带,两人之间气氛静谧而安逸,还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拉扯之感。

    谢时这一次受重伤醒来之后,便发现韩伋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变化,具体是什么变化谢时说不上来,但总归就是比往常更加主动亲近了些,偶尔谢时甚至还察觉到了其中的几分强势,只是这份强势用在了照顾他的事情上,谢时倒是没有反感。

    然而谢时到底心有异样,一开始还会稍稍躲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韩伋没有发现,还是怎么的,反正韩伋的姿态和举动一直没有变回从前的进退有度,举止有礼 。谢时慢慢的,也习惯了,只是换药和检查的时候依旧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调查出刺客背后的势力了吗?”

    谢时醒来这两日,韩伋一直随行身边,很少离开,即便是有急事也是在一墙之隔的小室里商量或是批阅公文。但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去了稍远一些的书房同岑羽他们议事,谢时便猜到是关于此次暗杀的事情。

    韩伋点头,没有瞒他,而是将牵扯到这次刺杀行动的势力都一一讲与他听。

    “浮云寺竟也牵扯其中?”谢时讶然。

    韩伋神色冷凝,“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做,此次围剿查搜浮云寺,不仅从地宫中查缴了百余箱金银珠宝以及各色珍藏,还发现了这些僧人借着上香解签的名义,做尽□□、拐卖妇人的勾当。”

    谢时气得,直骂道:“这就是一个贼窝!佛祖之下做这等大奸大恶之事,想来这群秃驴压根就不信佛,才会不怕佛祖怪罪。必须把他们的罪行公诸于世,要不然那些信徒还傻傻被蒙在鼓里,指不定心里怎么恨你呢。”

    韩伋听到他最后一句,眼中泛出一丝笑意,“好,等全部招供后,我便会将这些证据和罪行全部张贴出去,告知百姓。”

    谢时点头,“至于那些被迫害的妇人,若是她们没有地方去,又愿意换个地方生活,也可以去乐县的养济院,我打算年后扩充一番,再收罗一批乐县的孤儿,她们去了,也可以帮忙照顾小孩,人活着就好,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韩伋点头,“无需担心这些,我会安排好的。你想想今日想吃什么。”

    说到吃的,谢时便愁眉苦脸,“伋兄,我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吗?那我可以吃牛肉火锅,油焖大虾,香辣蟹、糖醋里脊或者是炒牛河吗?”

    韩伋没有摇头,只是静静看着他道:“可以,等你伤好了。”

    谢时扶额,“那你不如告诉我今天有什么吃的?”

    “除了药膳,医者说可以喝一碗甜汤,想喝什么?”

    谢时没想到还有这惊喜,想了想,提道:“那就吃粉圆吧,我写个食谱,你拿给厨房照做。”

    难得有谢时想吃又无需忌口的东西,韩伋自然纵容,“你说,我来写。”

    《清嘉录》中是这样介绍粉圆的,“有馅而大者为粉团,冬至夜祭先品也;无馅而小者为粉圆,冬至朝供神品也。”这是泉州一带的习俗,不过粉圆这种吃食,不仅泉州有,福建各地差不多都有,甚至是潮汕地区、台湾地区都比较普遍。不过各地做法有所不同,叫法也不同,比如就谢时所知,潮州的清心丸做法其实就跟粉圆差不多。

    因为木薯还在遥远的美洲土地待着呢,谢时要做粉圆或者清心丸都得用莲藕粉和糯米粉按比例混合替代木薯粉,做出来的粉圆才能既有韧劲却又不生硬,且还能呈现透明Q弹的形态。

    用南瓜泥、胡萝卜汁、红曲粉等和混合好的粉类调和、揉成面团,再搓成一个个色彩纷呈的小圆子,最后加入绿豆、百合、莲子、白果和水牛奶一同熬煮,撒入些许糖霜便可开喝。若是夏日,还可以加入一些碎冰之类,做成冰饮,口味也颇好。

    这会冬天,谢时便喝得是热腾腾的甜汤,味道奇怪的药膳下肚后,有一碗甜滋滋的粉圆甜汤冲刷口中的药味,就连喝药和吃药膳都没有那么难熬了。谢时喝着喝着,瞄到竹篮里睡觉的猫崽,忽然提议道:“不若给猫崽起名叫做‘粉圆’吧,我看它整只猫圆圆的,鼻子还是粉的。唤作粉圆岂不是刚刚好?”粉圆这名字挺好的,好就好在怪好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我家猫崽“粉圆”名字的由来哈哈哈哈哈,其实就是潮汕的一种甜汤小吃~前面的清心丸改个bug,不用木薯粉做。

    第68章

    腊月十五,当街遇刺事件发生过后的第六天,是日晌午,韩家西院。

    “沈官人您这边请。”

    “好的,劳驾。”小厮儿在前头带路,身穿锦袍,头戴缨子帽的沈森跟随其后,行走于韩家大院中。虽说是第一次到福州韩氏祖宅做客,但此刻他却无暇去好奇周围闲庭深院的景色,反而满心都沉浸在思索待会见到那位谢公子应当如何表现,才能劝说他与沈家合作。

    不知走过几座院子,跨过几道门槛,随着小厮儿的一声“沈官人咱到了”的提醒,沈森抬起头,发现他来到了一处精致错落的院落。

    说它精致,确实不为过,只见举目四望,三步一景,五步成画,石台砌起,太湖石堆积,中有腊梅三株,傲然绽放,花上积着三尺香雪,暗香浮动;又有西府海棠二树,花出墙上,有如晓天明霞,香雾空濛,间有玉兰树亭亭玉立,点点白花,似玉如雪。梅根处栽有国色牡丹,隆冬时节依然绽放,旁侧又有霜菊花姿雍容,恬淡自处……

    不知出于何意,此地的主人竟别出心裁,耗费不知多少财力物力人力,在寒冬腊月里用心经营了这么一片姹紫嫣红、生机盎然的花园盛景。

    好在身在江南巨富的沈家,比这铺张奢靡的场景沈森都见识过,因而见到此景,他也只是在心中感叹了一番韩家家主对这位谢公子委实用心,便将其抛却脑后,整整衣冠,便踏进屋里。

    屋内,地龙烧得正旺,满室如春。谢时原本正在逗弄捡回来的猫崽,听下人回报沈公子来了,便要起身相迎。只见厚重的棉布帘子一撩开,从外头进来一位约莫二十五六上下,身形中等,相貌平平的锦衣青年,虽说此人容貌并不出挑,但身上却自有一股初次见面便令人心生好感的儒雅气质,瞧着不像是生意人,反倒像是一位富有书生气的儒生。

    谢时立刻拱手见礼,笑道:“久仰大名,沈公子,在下谢时。”

    沈森虽说从前便知道这位奇人谢公子年方二十,年少有为,但甫一照面,还是心中一惊,内心咋舌,暗道这位也未免太年轻了些,且还是这般长相,实在是出人意料。沈森原本还以为会见到一位少年老成、恃才傲物的青年呢。

    “鄙人沈森,苏州人士,对谢公子神往已久,此日总算是一偿夙愿,得以见面。”

    两人一阵寒暄后便各自坐下,谢时亲自给沈森倒了一杯茶,“还未谢过沈公子的赠药之恩,听疾医说,多亏了沈公子的秘药,时才能退去高烧。此次本该我亲自登门拜访沈公子以表达谢意,奈何现下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只得劳累沈公子莅临寒舍。”

    沈森笑道:“那药是沈家出海途中偶然从海外的土人手中交换得到的,当地人用它来治疗各种疾病,据族中医者测试过后,发现其对退高烧有奇效,可惜那。近日,沈某恰好游玩于福州城中,恰闻韩家主张贴告示求药,没想到竟然能帮到谢公子,实在是万分荣幸。”

    这些事情谢时后来都听岑羽说过,据说那日他因为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哪怕韩家的家医是当世顶尖的神医,也依旧束手无策,眼看着只是听天由命,幸而最后关头,沈森找上岑羽,献上了一种据说是从海外异域番人那里换来的神药。

    虽说就连神医都还没分析出来这从海外而来的药里头具体是何成分,但在服用了此药后,当天,谢时的高热之症便退了下去,人也醒来。这药据说是沈家的不传之秘,不知这沈氏嫡长子有何所求,竟然愿意献出此药。

    谢时听说那所谓的药是海外得到的,也颇为感兴趣。听闻这位沈公子之前便递了拜帖想要同自己见面,可惜谢时之前因为自觉自己在做生意与人打交道方面不如大奸商岑羽来得精明,因此凡是涉及此种事务都交给了岑羽全权负责,便委婉拒了沈公子的上门拜访。

    后来这位沈家嫡长子倒是同岑羽会面商谈了,可惜岑羽见他话中之意,沈家最想要的合作方式是绕开岑家,以谢时以方子入股,沈家生产出售的这一形式,岑羽自然不可能答应。此外,这沈家大公子言语之间对谢时多方打探,岑羽还能不知他那点小心思,想挖墙角?不止没门,连窗户都不给这些人留一个!护犊子的岑大公子当即便打太极,以沈森无权做主,他要同沈氏家主亲自谈为由,送走了人。

    没想到,隔了几日,这沈森却是救了谢时一命,有这天大的恩情在,不仅是岑羽和韩伋他们,就连谢时都不好拒不见客了,当即便写了一封书信,邀请他过府会谈。

    虽然谢时十分好奇沈家手中的药是从海外哪个国家换到的,又是何种药物,不过这这东西既然是沈家的不传之秘,且谢时对于药物的了解也较为浅薄,恐怕就算沈森愿意倾囊相授,恐怕他也无法得知。因此他只是好奇问道:“不知沈家的海船最远去到了何处?”

    谢时原本只是寒暄,没想到这沈家的海上商业版图倒是让他大吃一惊,他们的海船从杭州港口出发,不仅到达印度各个港口,还越过印度洋,到达了阿拉伯半岛东南端,从那里登岛上岸,根据沈森对当地的风土人情的描述,这个所谓的“亚衣漫”国应当就是阿曼苏丹国。

    除此之外,这些满载丝绸、瓷器、金属器皿等货物的海船最远竟还能再度航行到所谓的“哑靼”港口,也就是亚丁港,通过这里,等上非洲大陆,同那里的土著交换象牙、犀角和香料等奇珍异物。

    谢时听他说着说着,让小厮拿来纸笔,铺开纸张,在纸上画起了路线图,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沈家的海上贸易版图竟然快跨越了大半个地球了,不愧是通过海外贸易积累了富可敌国财富的沈万三之家!

    “谢公子,这……这是您从何处得到的海图?!”谢时还在暗自感叹,一旁的沈森看到他画上的内容,却是神色大变,惊疑出声,瞧他激动到前倾的动作,就差趴到桌上去仔细查看谢时画的内容了。

    这张在谢时看来只是信手勾画,准确度可能不到百分之二十的海图,在沈森看来却是惊天大发现,堪比神物。在当世,普通百姓甚至顶头上的皇帝对自身所处的世界的认知都非常模糊,大多数百姓一辈子只局限于所处的一亩三分地,连蒙朝周边有哪些藩属小国都不知道哩!

    上层的贵族和皇帝则更清楚一些,毕竟本朝通过战争对外扩张到了欧洲大陆,因此上层对于亚欧大陆的版图还是大致知晓的,但广阔的海洋之外,都有哪些国家和领土,便唯有那些拥有自己的航线,常年进行海上贸易,到达各个海外国家的商人比较清楚了。

    但这个世界是广阔的,大海之上是危险而神秘的,即便是沈家、岑家这种海船遍布各个航线的顶级大商人家族,也无法完全窥探到整个世界的全貌。在他们的认知中,本朝居于整个世界的中间,最东边的大海有高丽、东瀛等蕞尔小国,最西边的大陆乃西域之地,西南大陆则是佛教的起源之地天竺国,至于漫长海岸线上则分散着大大小小的肤色眼睛同本朝各异的国家,他们将那里的人统称为“番人”。

    然而谢时来自二十一世纪,在他的认知中,地球的版图大致由七大洲、四大洋组成,因此他在根据沈森的描述绘画航线的时候,便随手将七大洲、四大洋的形状和分布简单几笔大致勾勒了出来。这不经意间的勾画,在沈森眼里却是石破天惊的一出!

    他指着谢时画的大洋洲,因为心绪过于震惊,甚至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离吾国版图如此近的海外,还有疆域如此大的一个岛屿吗?”他又看向舆图的最右边,激动道:“在遥远的东方,竟然还有一个如此广阔的世界,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东海仙山!”

    谢时一时愣住,无言以对,他画这舆图时,不假思索便习惯性地画了几大板块,一来好定位,二来是中学时养成的画世界地图的习惯使然,没想到这时代哥伦布还没发现新大陆呢,更别说麦哲伦环球航行证明地球是圆的,这时候的古人对于世界版图还没有形成一个完全的概念,所以他要怎么解释他画上的这些地方?

    最后,“露出马脚”的谢时只得谎称,这是从岑家那里得到的海图,才将这位情绪激动的沈公子给应付了过去,但看这位沈公子的神情,好似不太信就是了。有了这一出意外,两人接下来在商谈生意合作时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即便如此,谢时还是按照原计划,将自己准备好的合作方案说了。

    “沈公子拒绝了韩家主承诺的悬赏,但大恩无以为报,我听闻沈公子之前有意与我合作,不知如今是否还有此意向?”

    沈森定了定心神,答道:“这是自然,若是谢公子有意,我沈氏自然乐意合作,不知道谢公子有何打算?”虽说沈森此举有挟恩图报的意思,但成大事不拘小节,商人重利,脸皮和面子什么都是其次的,沈森身为商人之子,自然不会假惺惺地将这等好事往外推,立马便顺着杆子往上爬。

    作者有话要说:开辟新航路什么的,光岑家一个怎么行,再拉上几个盟友吧!

    这段剧情差不多快走完啦,过年吃吃喝喝搞起来!

    第69章

    谢时并没有卖关子,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同沈森道:“沈公子,实不相瞒,八珍阁如今出售的商品虽大多出自于我,但我当时同东沧书院签了独家的契书,不好再以个人的名义同沈家合作。”

    这是实话,但也不全然是真话,准确来讲,八珍阁甚至岑家大多数产业背后的真正主人是韩伋,岑羽就是个大总管外加拿着巨额的分红,因着这一层干系,凭借谢时同韩伋的交情,若是谢时想要同沈家合作八珍阁或者其他的生意,韩伋第一个便会点头答应。

    然而谢时并不想破坏同岑羽和书院一直以来建立的稳定且良好的合作关系,固然岑兄和伋兄不会介意,但到底是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谢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要回报沈森的救命之恩,多的是别的赚钱方子,没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委实不必如此。

    不愧是出身沈家,听到无法合作的话,沈森依旧不动声色,脸上笑意未减,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知道,这位谢公子既然开口,便不会让他空手而归,果然谢时接着便抛出另外一个橄榄枝:“但我近日偶然研制出了另一种新鲜奇物,不知道沈公子可有兴趣看看?”

    沈森心头一动,这新鲜的商品便代表着还未开发的新市场,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固然风险高,但若是经营得当,那所得利润岂不比同岑家争夺市场来得高?那岑家可以已经占据了先得优势哩!

    “自然,还请谢公子让沈某开开眼界!”

    谢时直接命下人去内室将他昨日准备好的东西取来。不一会儿,就见小厮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盒从屋里头走出,轻轻放置在二人桌前。谢时伸手将木盒打开,沈森只感觉好似有一道银白的光从眼前闪过,待定睛一看,谢时手中正举着一柄铜镜模样的东西,只见他往自己这一照,那通体银白的物件中间竟映照出一张熟悉却陌生的人脸来!

    那人脸清晰得脸上的每一颗痣都纤毫毕现,沈森刚露出惊叹的表情,就见那奇怪的人脸也同时做出了同样的表情,这诡异的一幕把毫无心理准备的沈森吓了一跳。

    谢时赶紧将水银镜子放了下来,解释道:“此物名为玻璃银镜,比起朦胧模糊的铜镜,银镜照人时更加清晰毕现,光华照人,不知沈公子觉得这门银镜生意可做得?”

    穿越前,谢时恰好翻阅过相关资料,在没有工业生产技术的古代,玻璃镜子是一种异常昂贵的奢侈品,世界上最早的玻璃银镜应当是十六世纪初欧洲的一个威尼斯人发明的,当时它的出现轰动了整个欧洲的上层阶级,引得王公贵族争相高价抢购,甚至法国国王和皇后大婚时,威尼斯国王还送了一面面积不大的玻璃镜作为贺礼,这在当时却是一份异常珍贵的礼物。

    涉及到赚钱的生意,刚才还被“照妖镜”一般的玻璃银镜吓了一跳的沈森来了劲,兴致勃勃地接过谢时手中的镜子,因为知道这东西主要是玻璃做的,动作间也同方才的小厮一样小心翼翼。

    时间不多,这面作为样品的玻璃镜子面积便做的不大,仅有一个男子巴掌大小,但除了银镜的镜面部分具有技术含量,需要保密,是谢时自己操作完成的之外,包边镜框和手柄的制作和打磨都是韩伋派来的工匠制作的。

    家主难得亲自交代下来的任务,韩家这帮能工巧匠们可谓是穷尽本领,恨不得把这面小小的镜子打造成一件稀世珍品,因而这面匆匆赶工的玻璃镜子虽小巧玲珑,手柄却是沉香木制作打磨而成,镶金镂空的镜框上精心雕刻着瑞兽鸾凤葡萄纹,可谓极尽造化。

    谢时一边喝茶,一边静静等待沈森观摩完毕。生产镜子在现代是一门很简单的工艺,镜子也就变成了廉价的物件,但在古代,这从未出现过的能将人照得一清二楚的玻璃镜子确实是一件珍奇宝物。哪怕是达官贵族,这会用的也大多都是铜镜,偶尔出现金镜、铁镜、银华镜,但皆是少数,仅作为工艺品,并不实用。

    谢时根据记忆中的资料,列出一个材料单子和实验的器材,底下人很快便为他凑齐了制作镜子所需的这些东西,当日他便挥散下人,自己窝在屋子里一下午,经历了几次翻车,终于吸取经验做出了这一面相对完美的玻璃银镜。

    威尼斯人发明的法子是在玻璃的一面紧紧贴上一层锡箔,然后倒上可以溶解锡的水银,锡箔就会变成一种银白色的液体牢牢地粘在玻璃上,这样玻璃银镜便制成了。据说威尼斯为了保护制作镜子的秘密,无所不用其极,将镜子的制作场地选在一个封闭的小岛上,甚至还制定了相关法律,泄密者将会被处于死刑。

    不过这种原始的方法显然既费事又费钱,更重要的是水银会挥发,有剧毒,长期接触这种玻璃银镜,很容易汞中毒,进而很有可能导致死亡。

    谢时自然不会选择采用这种不安全的方法生产玻璃镜,他参考的是现代工业生产中,通过银镜反应给镜子镀银层的化学方法。这种方法工艺不复杂,用到的材料也不多,就硝石、银屑、火碱这几样。硝石和银屑有钱便能买到,火碱这东西通过长乐盐场生产雪花盐时剩下的盐卤便可制得,如今已被岑家皂坊那边用来做香皂的原料。

    稍稍有些麻烦的东西是作为还原剂的氯化亚铁,不过知道化学式的谢时也能简单制备,通过这种简易版的土法制作,便能在古代成功复刻玻璃镜的制作。只是这种方法比起现代工厂,更费人工物力罢了,但在古代恰恰最不缺的就是人工了。

    “沈公子以为如何?”谢时见沈森轻轻放下玻璃镜,显然对这东西已然心中有数了,便接着问道。

    沈森这会哪还有二话,天大的馅饼就掉在他跟前,他还有不接的理吗?那岂不是傻子?!

    “不愧是谢公子!出自你手的东西,就没有一件是凡物,沈某有预感,此玻璃镜一出,必将引起轰动,指定成为富贵人家甚至是豪门世家竞相追捧的宝物,谢公子若是真要与沈家合作这门生意,那真是我们苏州沈家占了大便宜!”

    谢时摆摆手,笑道:“沈公子说笑了,在商言商,能同富甲天下、生意遍布全国的苏州沈家合作,我自然也沾光,此乃双赢之举。”

    虽说沈森确实是亲自找上门合作的,有求在先,但听到谢时这么夸自家,心中还是颇为受用的。沈半城这名号不是哪一个家族都可以叫得出口的,他们沈家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如今江南地区实力最为雄厚的经商家族,比起这东南地区的岑家,经商涉猎范围尤其广,船队也更多。

    随后,两人就合作的形式商议了一番,决议仿照谢时同八珍阁的合作方式,谢时以玻璃银镜的方子入股分红,至于这分红占几层,就需要继续商议了。虽然有赠药之恩在,但就如同谢时方才所说的,在商言商,这赠药的恩情已经用在了同谢时搭上线一事上。如此,双方你来我往,各自都有意合作,很快便敲定了一份彼此都满意的契书。

    在这其中,让谢时感到些微意外的是,这份契书虽说合作方是苏州沈氏,但特意规定了主事人是沈森。谢时挑了挑眉,看来这沈家内部也不太平呀。不过谢时并没有对这点提出异议,毕竟赠药的是沈森,他同沈家的这门生意自然也主要是为了回报沈森。

    沈森趁兴而来,临走时,带走了一份将来会为沈家带来不止十万黄金收益的生意,也带走了一份足以登天的机遇,可惜后者他还未意识到。

    ————————

    翌日,谢时还在换药,岑羽便兴冲冲找上了门。

    “好你个谢探微,你竟然给沈家送了这么一份大礼!啧啧,那门生意我看了都眼馋。”岑羽一甩袖子坐下,手上标志性的扇子换成了另外一把,愈发值钱,瞧得出来岑家家主最近又赚了不少。

    谢时给他递了一杯热茶,道:“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总得礼尚往来,表示表示。固安可是要掺一脚?”

    岑羽接过他的茶,一口喝了,他一听到消息便急匆匆赶来,确实有些口渴了。闻言,他摆了摆手,“这玻璃银镜的生意我便不参与了,我这次来,也不是为了这事,而是事关你惹出来的另一件大事儿。”

    谢时好奇,“我近日一直在韩家养病,伋兄连院门都不让我出,除了捣腾这镜子,我可没干其他的事。”

    岑羽看着他那一脸无辜的神情就来气,要不是他岑某人对于美人素来宽容,对着这样一张美人脸下不去手,恐怕这会便要弹他个大大的脑瓜嘣。

    岑羽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开口就道:“那沈家长子从你这走了之后,回头便找上我,询问我岑家是否发现了东边大陆的新航线,他愿意以沈家手中掌握的全数航线交换。我被问得一头雾水,探了探他的话风才知道,这消息是从谢时你这流出去的,甚至还有大致的海岸线?!我把这事儿给你谢探微兜了下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所谓的新航线是何物了吧?快将那图拿出来给我看看,免得下次人家问起,我在那沈家面前露出马脚,那可就丢人了。”

    说到这个问题,谢时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岑固安,明摆着一脸心虚。

    见岑固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只好冲他笑了笑,让小厮儿寻来昨日画的草图。

    自己闯的祸,还得接着补救。

    谢时正想着怎么编故事圆回来,亦或是选择破罐子破摔不解释,让人去猜测,就听岑羽扫了一眼那舆图,当即便兴奋道:“这新舆图你是怎么来的,我岑某人不感兴趣,探微现下只需要告诉我,这海图可是真的?!在日出的东方,当真还有如此宽广的一片大陆?”

    谢时无奈地点头,自然是真的,那就是至今还未有人发现的美洲大陆呀,对于谢时来说,这片新大陆还生长着他心心念念许久的辣椒、花生、土豆、番薯和玉米等等这些食材!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开学,确定导师、定培养方案、开各种会比较忙,更主要的是第一次到北方生活,心理上一直在适应环境,所以更新波动大,现在三次元基本稳定下来了,会逐渐恢复日更哒,在这里给各位宝子们鞠躬,请大家接下来继续监督我!

    下午或者是晚上八点以前还有一章!

    第70章

    “什么?!亩产几十石的粮种?!此话当真?你莫不是多说了一个十?”

    谢时本不想直接透露这么多,毕竟不好解释他是从何得知这些海外地方的情况。但现在关键是,谢时都已经露出这么多马脚了,岑羽和韩伋等人的态度也让他安下心来,因而不论是为了他觊觎许久的粮种和各种种子,或是为了天下广大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黎民百姓也好,他在此刻都愿意冒险,交付出自己的信任,将这些事情告知,将来岑家的海船若是真能到达海的另一边的新大陆,也能少走些弯路,尽快寻到这些物种。

    谢时只希望,自己的信任不会被辜负罢。

    岑羽再三跟谢时确定了这舆图的真实性,随后果然依言,没有追问这舆图是谢时从何处得来的,只将这海图小心折起来带走了,临走前还拜托谢时再回忆回忆从前待的地方,若能画一张更详细的舆图更好。

    谢时一脸无语地目送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暗道,这位兄台到底脑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可不知道岑羽的脑洞大了去了,而且不知为何,他同沈家大少一样,都认为这日出东方的新大陆,就是自古以来神话传说中的海上仙岛,他只是比起沈森,多了一层对谢时身份的猜想罢了。

    不过这不是最主要的,岑羽拿着这舆图,出了谢时的院门便脚边一拐,去了韩伋的书房,将此事一五一十地禀报主上。谢时自那次遇刺,直接被韩伋安置在他所在的西院诊治,之后便一直在此地养伤,隔壁只有一墙之隔的客院还空着,也不知何时等到它的主人。

    韩伋听完,又将谢时那份草图展开细细一看,倒是没有同岑羽一样神色激动无法自抑,只是问了一句:“阿时说那新大陆上有亩产几十石的粮食新品种?还不止一种?”

    岑羽勉强平复了自己的心神,回道:“千真万确,属下再三确认过。”

    韩伋并没有对谢时口中的惊人消息表示质疑,只是问道:“此事还有谁知道?”

    岑羽回道,“现下外人中,唯有沈森一人知晓,此事还是他问起,属下才知晓的。事关重大,想来他也不会到处传播开来。”

    韩伋将舆图叠好,敲了敲桌,沉吟几息,便吩咐道:“尽快同沈家接触,以我方为主,商量共同开发新的航线和东大陆。”

    岑羽立即应下,他知道,此事不仅是主子对沈森赠药的回报,同时沈家背后的实力也足以成为值得拉拢的合作对象。

    临走前,岑羽又听到自家主上淡淡吩咐:“让人守住口风,莫让更多人知道这新舆图出自阿时之手。”

    岑羽默默领命而去,心道,主子对谢时的保护可真是密不透风,唯恐一点点世人的诋毁和脏水波及到那人身上。只是这两人,身份特殊,又皆为男子,最后能走到哪一步,端看天意了。

    他瞧着这两人,一个内敛寡言,没有挑明的打算,一个好似全然不觉,落落大方,彼此相处却又亲密无间,默契十足,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呀,当事人不急,倒是他这个旁人替他们着急!

    ——————

    乐县,郊外的谢家养济院。

    这一日一大早,天灰蒙蒙亮,大伙儿便忙开了,无论老人小孩都尽力帮忙,将养济院里里外外打扫地干干净净,每个人都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裳,用水打理整齐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今日据说是谢家老爷要代表谢大官人来慰问大家,顺便给大家发过年的福利。

    阿苹张开手臂,让阿娘给她穿好衣裳,她好奇问道:“为什么不是庄主来发东西,而是庄主的爹爹呢?”

    周氏笑道:“这阿娘便不知道了,但据黄管事闲聊时说起,咱们庄主是去福州那边了,现在不在乐县。”

    阿苹人小,哪怕跟着自家阿娘逃亡南下,依旧不知道太多地名,这会便好奇问道:“福州是在哪里?离咱们乐县远吗?”

    “福州是咱们的州府,离乐县也不远,一日车程便到了。”

    阿苹点点头,学着大人模样叹气道:“好久没见到庄主了,阿苹想他想得饭都少吃了半碗。”

    周氏被自家小女逗笑了,捏了捏她在养济院里头吃得圆润有肉的小脸蛋,“那阿苹可得好好吃饭,长高高,这样将来去了学堂,才能好好念书取得好成绩,得到庄主颁发的奖状和奖励呀。”

    闻言,阿苹鼓起脸,一脸忿忿,同她娘告状,“我要是入了学堂,肯定不会像隔壁的陈二虎一样,在课堂上老不认真读书,夫子教的东西我都会背了,他还不会,整天就想着同大人一样去做工赚钱。他说现在盖水泥房子的小工一天能拿十文钱,还包两餐饭哩,他想快快长大去打小工。”

    周氏微微皱眉,“这样呀,那娘得同二虎的阿娘说说这事儿,就像庄主曾说的,小孩子的任务是好好读书识字,赚钱那是大人们的事儿。我们难得遇到活菩萨一样的庄主,愿意出钱出力免费让小孩子上学堂,私塾还包一餐,这样的好机会可得好好把握,要学有所成,不能辜负庄主的期望。”

    当晚,从私塾放学回来的陈二虎便被他家亲娘拿着扫帚追着打了整整一个田庄,待到傍晚时分,下工回来的陈老爹听自家媳妇说完这事,又抄起棍子给这混小子来了个竹笋炒肉,打得他哇哇大叫,可谓是鸡飞狗跳。被爹娘耳提命面的陈二虎从此再不敢提打小工的事情,课堂上也开始认真听讲,后来还考上了谢时创办的中学学堂,也算是养济院私塾的优秀毕业生了。

    此话按下不表,先看回这头。城外的水泥道上,谢巨坐着马车,身后跟着一辆辆装满了年货的车辆,慢慢悠悠行到了自家田庄。就如同周氏说的,谢巨今日是替自家时哥儿来给田庄和养济院的雇工发年终福利的。这年终福利倒也不是谢时所创,每逢到了年底,大户人家的主家也会多发几个赏钱,让大伙沾沾喜气,也让底下人过个好年。

    但据他所知的,哪怕是谢巨从前所在的京城一等世家,对底下田庄的雇工也没大方到送粮油米面,更别说每人还发一吊钱作为年终福利的。不过谢巨向来不会对谢时的做法提出质疑,收到他从福州寄来的书信后,还是一五一十地按照谢时的计划做了安排。

    说到这,谢巨就郁闷,本以为这年除夕快到了,自家时哥儿也该从福州归家团聚,谁知前不久在家准备年货的谢巨便收到了福州的快信,信中说道,时哥儿身体有恙,不宜启程在路上奔波,遂打算在福州韩家这边过年,还准备让人来接谢老爹也去福州团年。

    谢巨那叫一个担忧,原身就是个体弱多病的,谢老爹原以为经过年中那场一生死大劫,自家时哥儿已经否极泰来,身体愈发康健,谁知还没多久呢,这身体又不好了。心已经飞到韩家的谢巨还得强自按捺下焦急,按谢时信上所说,安排好自家的那一堆事儿才能启程去福州。

    “谢老爷来咯!”谢巨的马车一靠近田庄,早早就跑到前头看热闹的一群小孩子就喊了起来,言语间一片喜气洋洋。

    谢家田庄不比隔壁韩家的田庄,人员不多,但谢巨一下马车,还是吓了一跳,只见道路两旁乌泱泱站满了人,各个都神色激动,一个劲鞠躬,问好声和贺年祝词一声比一声高,恍惚间,谢巨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青天大老爷莅临视察。

    在田庄黄管事的殷勤张罗下,谢巨权当自己是个散财老爷,乐呵呵地完成了谢时交代的活儿,将谢时曾经承诺过的粮食米面每人按照各自的贡献发了相应的量。让这些农户惊喜的是,他们还收到了一小瓶芝麻油,虽然分量不多,但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平日里这些农户自家开火的话,顶多在锅里抹一抹猪油,那就是顶好的待遇了。

    家中有小孩的农户,谢时还分发了一套笔墨纸砚,以鼓励这些娃娃们好好念书,将来得以成材。这一下可把这些一辈子都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给感激地,当即便让自家娃给谢巨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并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监督自家娃好好念书,不辜负庄主的期望。

    那些暂时安置在田庄水泥房里的流民原本正羡慕地看着,就见谢老爷又搬出一车东西,黄管事还招罗他们过去排队领一些面粉。

    这些流民一个个喜出望外,都没想到,庄主还惦记着他们,这过年福利竟还有他们的份儿!

    谢巨站在高一点的地方,大声复述谢时的话,“你们庄主说,你们中有很多人可能是第一次在南方过年,哪怕流落异乡,过年也不能少了饺子,每人都发一些面粉,除夕夜大伙也好捏饺子吃!”

    这话说的,这群因为黄河水患或是中原战乱流落到乐县的北方流民,一个个泪湿了眼眶,当即便有几个痛哭出声,不仅仅是因为对家乡的思念,同时也是感念庄主的恩情和眷顾。

    谢巨本以为田庄这阵仗已经够大了,没想到到了养济院,一群老人家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老人家,这使不得使不得,快起来,你们这是在折煞我呀!”

    为首的老人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满头白发却精神抖擞,尚能走动,丝毫看不出几个月刚来到养济院时病弱缠身的模样。

    那老人家说道:“谢老爷,这个头该给您磕,若是没有您的儿子咱庄主,我们这群半死不活被丢下的累赘恐怕早就成了一具具白骨了!哪还能在这养济院里过上这样的好日子,真是每天醒来,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哩!”

    旁边一个半大小子也出列,跪在地上猛地给谢巨磕了三个结结实实足以听得见响声的头,道:“谢谢庄主,谢谢老爷收留我们这群孤儿,天大地大,给了我们一个挡风遮雨可以当家的地方。”

    谢巨忽然便有些泪意,看着这帮人,他便想到了二十年前,同样也是战乱流离,四处漂泊,他带着夫人从北方逃离,到了乐县才艰难安顿下来,途中失去了多少同伴,早已不忍回忆。这会,他倒是明白了时哥儿为何花大钱建这养济院,却又不求回报了。这世道,人命如草芥,对于底下的黎民百姓来说,实在是泡在苦水里。若是没有好心人伸出手,恐怕这群人早已没有了活路。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岑固安你这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哈哈哈哈

    昨晚没想到会议开那么晚,今天又有一个,所以抱歉更晚啦~

    第71章

    腊月二十四,乃交年。这一日送神上天后,戏班子封台,寺庙封门,官府封印,各行各业开始放假。不论士庶,也不论大小家,家家户户皆开始洒水扫尘扫门闾,以除去旧年的尘秽,净庭户。

    谢时客居于韩家,“掸尘大扫除”的事情自然无需他操心,不过既入易牙一行,腊月二十四祭灶君总不能落下,要不然灶君回了天庭述职说人坏话就不好办了。

    这日简单吃过朝食,谢时便出了门,往西院这边的后厨去。他的伤势仍未好全,但总算是被允许下地走动,甚至如今也可以走出房门了。然而听闻谢时想亲自下厨做吃食,身边的侍从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拦着,就连后厨的师傅们也都积极请缨,坚决不让他这个重伤号下场,所以谢时如今就是来当一口头指挥员的。

    官府封印,从乐县回来后便一直忙着经营福州的韩伋这日终于有闲暇燕居在家,不忙其他庶务,听闻谢时要做新鲜的吃食,也跟着随行。

    “前去乐县接伯父的人马昨日已出发。”韩伋同谢时说道。

    “多谢伋兄。”谢时眉眼弯弯,虽然尚在烦恼之后见到谢老爹该如何解释他这一身伤,但显然此刻的心情十分明媚,他笑道:“若是他们今日早些出发,没准下午便到了,届时刚好赶上咱们的宴席。”

    谢时口中的宴席是官场上的一种旧例,每逢官府封印那日,掌管官印之主需得邀请同僚一同欢聚畅饮,以酬过去一岁之劳。在谢时看来,这其实就是部门放假前的大聚餐嘛。正好,不止官场上,南方民间也有一种习俗,每逢年末岁寒,总要邀请亲友们到家中聚会吃席。逢此良辰,韩伋做东,邀请一干下属到韩家聚食,谢时主动请缨负责准备这一次的宴席,时间就定在腊月二十四交年这一日夕食。

    且不提晚上的事儿,谢时这会得先送了灶君上天,这祭灶有些讲究,不仅要准备牲礼和烧金银钱,在灶门上涂酒糟,以此寓意“醉司命”,更重要的是向灶君供奉诸如糖果、糖瓜、麦芽糖或者汤圆之类的甜品,寄望于灶君的嘴巴吃得又黏又甜,堵住嘴不要胡乱说话。

    准备牲礼和金银钱自然有下人替他办了,这供奉的糕点,谢时便打算自己动手。他预备做的糕点有三样,都是广府人耳熟能详的点心,一样比一样黏糊甜蜜,保证灶君吃了绝对无二话。这第一样,便是大名鼎鼎的伦教糕。

    被分派到谢时跟前伺候的厨子是个在白案上干了几十年的老易牙了,自认什么糕点都听过见过,却从未听闻过这稀罕的伦教糕。他担心做得不好,主子怪罪,便小心地多问了一嘴,“公子,不知这伦教糕是为何物?”

    谢时一拍自己额头,“其实就是白糖糕。”至于为何好好的白糖糕要取名叫做伦教糕,实在是不好解释。白案厨子不敢追问,谢时便没提,白糖糕很多地方都有,只不过以广府伦教地区的白糖糕口味最佳,名号最响,因此冠上了伦教之名,成了广府特色美食。

    大米、清水和白糖,伦教糕的三样材料看起来简单至极,实则若要做出口感好的白糖糕却实属不易。顺德梁桂欢家的伦教糕号称口味最正宗最美味,谢时曾慕名前往吃过,确实不俗。

    谢时这次便是借鉴了欢姐家的做法,人家是用当地的泉水浸泡大米一个半时辰,据说会有特别的风味,但谢时试验过之后,发现这纯属噱头,实际重点在“酵母”上。泡好的上等白米送入石磨中,细细磨成毫无杂质的米浆,再压成干粉,再次过筛。此时便可以在紫铜锅中加入清水和白砂糖煮沸,倒入筛好的米粉中搅拌匀均。

    “文火煮,一边煮一边顺着同一个方向搅拌。”谢时这会觉得自己就跟个万般挑剔的地主家大老爷似的,他自个跟韩伋在一旁坐着,边喝茶边发号施令,将韩家一群厨子指挥地团团转。这帮厨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主在旁边看着心里头紧张,亦或是谢时的龟毛要求太多,反正大冬天的愣是一个个脑门上都挂了汗。

    木桶里不断搅拌后的米浆渐渐变得粘稠,直至难以搅动,此时才是这伦教糕的核心秘诀——加入起发酵作用的酵母。这酵母有些名头,不可用普通的酵母粉,而非得用前日提前做好的“糕种”,这样做出来的伦教糕口感上才会毫无一丝酸意,只泛着微微的甜味,且蓬松如雪。

    双人合抱的竹箩铺上白布,倒上米浆,放置三个多时辰,等发酵到蓬松莹润的状态,便可上灶蒸熟了,最后谢时还让人在白糖糕上洒了些玫瑰花瓣作为点缀,如此出炉后切成三角状,便是玫瑰伦教糕。小小一块,雪白软韧,中间全是发酵产生的微小气孔,犹如云朵一般松软,入口清甜微甘,仿佛被一股暖融融的米香包裹。

    伦教糕发酵所需的时间长,在这期间,谢时还指挥厨房的人做了糯米糍和糖不甩。

    糯米糍这东西比较常见,难不倒这几位韩家的白案厨子,不过谢时的做法倒是让这几位老师傅大开眼界。寻常他们做的糯米糍一般都是白糖馅儿和芝麻馅儿的,谁能想到这位谢公子做的糯米糍不仅在面皮上下功夫,不仅有末茶皮儿、南瓜皮儿、红曲染成的粉面皮,就连馅儿也是五花八门,不说蜜红豆馅,末茶馅这些,竟连水果都能包入其中作馅!更别说还有南瓜咸蛋黄这样的咸口馅儿……

    一群老易牙纷纷在心里打鼓,这要是做出来不好吃,家主可莫要怪罪吾等呀……

    谢时倒是解释了一番,“你家家主不喜欢过甜的吃食,我只好客随主便,做些咸口和清淡的糯米糍献上咯。”

    一旁的韩伋听了,看了谢时一眼,没说话,不过瞧着冷冽的眉宇间都添了几分温情,倒是让那群战战兢兢的厨子松了口气。

    糖不甩又叫如意果,是汤圆的双胞胎,煮熟的糯米团子淋上滚烫的糖浆和姜汁,末了撒上黄豆粉和芝麻碎,香气扑鼻,腴滑润甜,两三粒下肚,祛寒暖胃。这东西没有技术含量,胜在最黏最甜,是供奉灶君的上品。唯一让谢时感到不足的是,这糖不甩上本应撒的是花生碎,可惜这花生还没漂洋过海入华呢,只好退而求其次,以黄豆粉代之,不过也有另一番清甜风味。

    午后伦教糕出炉,谢时简单祭了灶君,又给韩家各院和岑羽这些亲近的人送去祭品,有趣的是,这一次,无论哪一门族老都派人给谢时赠了不少回礼,其中有不少回礼价值贵重,谢时一时没搞清楚状况,总担心收下了会有什么负担。倒是韩伋看在眼底,直接让谢时通通收了。

    “我只是送了一些吃食,他们这回礼太重了,无功不受禄,我怕受不住呀伋兄。”谢时这话已经暗示地很明白,他怕接了这礼物,往后需要“回报”些什么。

    韩伋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眼前人的头顶,最终却没有落下,只是道:“不用顾虑太多,收下吧,有我在。”他们算计不到你头上去。谢时这才让人给他收进库房去。

    不出谢时所料,这天还没暗下来呢,从乐县出发接谢巨的马车便驶进了三坊七巷的地界,在韩家祖宅府门前慢悠悠停下。却原来,谢巨心系生病的时哥儿,一早便让人出发了,路上也没有歇着,直直便奔福州韩家来。

    甫一下车,谢巨便在心中叹了一声,这韩家的门户倒是比京城里头的一等世家还要高大讲究,等被人引进门,过了几道院门门槛,竟还瞧见府中有一大池,池中还有人在撑船!

    “爹,一路可还顺利?”远远的,谢巨便看到自家时哥儿穿着棉袍,披着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犹如一颗粽子向他走来,身边一个高大挺拔的玄衣男子随行,想来这一位便是那书院山长以及韩家家主韩伋。

    谢巨见这天寒地冻的,谢时还来外头迎接他,也顾不得欣赏这大得仿佛皇宫的韩宅,赶紧催着让人进屋去。

    人到跟前,韩伋朝谢巨行了一礼,道:“伯父一路辛苦。”

    韩伋的问候虽短,但却是摆出了十足的后辈姿态,这一出可把谢巨给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不知如何回应才好。毕竟,要论理来说,这位还是他从前的顶头上司,又是韩家的家主,在谢巨心中可是不可高攀的大人物,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被这样的人称一声伯父?!

    场面一时僵住了,还是一旁旁观的谢时噗呲一下笑出了声,对韩伋道:“我的好伋兄,你可别吓着我爹了。就你这样的人,给谁行礼谁都犯憷呀。”

    他这一解围,谢巨很快便反应过来,也挠了挠头乐呵呵道:“山长不必、不必这么客气。”

    韩伋却是坚持,“应该的。”也不知道,他这应该,指的是哪门子的应该。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就是给岳父大人行礼的应该吧~

    伦教糕很不错子,糯米糍我喜欢吃抹茶和芒果馅的,糖不甩撒花生馅的对我来说太甜了,后来才知道有撒黄豆粉的,没那么甜。

    第72章

    奔波一日又被韩伋的一通大礼给吓了一跳的谢巨被韩大夫人派来的管事请到隔壁栖桐苑安置住下,这院子原本是谢时未受伤前暂居的院落,离西院只有一墙之隔,谁知这贵客还没住几日呢,就碰上了刺杀这等晦气事,那时候气息骇人的韩伋如同被人动了宝藏的巨龙一般,直接将人“掳”回了窝守着,非得把谢时放在自己的地盘上看着才放心。

    哪怕后头这谢公子醒了,底下的人也不会没眼色道去两人跟前提搬出西院这一事。谢巨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自己儿子遇刺这回事,还以为谢时是同韩山长交情甚笃,二人才住同一个院落。

    谢巨走后,韩伋突然看了一眼天色,对谢时道:“要变天了,回去罢。”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两人刚进屋,外头便阴霾四起,霜风阵阵,忽降飞雪。

    谢时站在夹室走廊的漏窗前,透过窗外看外头的雪景,轻声道:“听说今冬雨雪比往年多上许多,想来来年收成必定岁登大有。也不知我那培育的新稻种试播后能否依旧有个好收成。”

    韩伋将暖手的袖炉递给谢时,自己手上倒是空无一物,安抚他:“不急,慢慢来。”

    谢时清浅地笑叹:“哪能不急呀,听闻泉州已被齐将军带兵攻下,如今就剩下汀州一地,闽地便尽落入伋兄囊中,伋兄的速度够快,可这打天下,粮草先行呀,无论如何必须广积粮才行。”

    谢时说了半天,没听身边人有反应,奇怪地侧首抬头,猛地撞进一双狭长深邃的黑眸,那往日里俯视众生无悲无喜的眼眸,此刻唯独倒映着谢时小小的缩影,若说从前这眼眸似寂静神秘的黑夜,偶尔泛着若干星子,那么如今这眼眸便是阳光下的海,微泛波澜,熠熠生辉。

    “阿时这话,可是伋所想之意?”男子的声音虽依旧低沉,但从他比平常略快的语速中便能察觉到他的急切。

    谢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时乃极爱繁华之人,只愿安居在长久太平之世,昌明隆盛之邦,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奈何生逢乱世将起,眼前这一切有朝一日终成了泡影。”

    韩伋见不得他眉间的愁绪,遂慎重承诺道:“有伋在,一切会如阿时所愿的。”

    闻言,谢时脸上的神情顿住了。夹室走廊漏窗外头,风雪愈大,积雪盈尺,玉髓飞琼迷人眼。身姿如仙人的青年将袖炉递给左右侍从,而后盈盈抬起袖袍,缓缓躬身,郑重其事地给身前人行了一个大礼,道:“那么,谢时便惟愿来日,明公威德加于四海,届时垂髫之童,但习文字,斑白之老,不识干戈,人物繁阜,太平日久,八荒争凑,万国咸通。而谢时得效您麾下,垂功名于竹帛耳。”

    韩伋上前将其扶起,面对对自己宣誓效忠的下士,他没有如同寻常主公一样,对其许下高官厚禄,以此拉拢贤才。在谢时这番形同效忠的话后,他只是扶起青年,顺势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眉宇间一派坚定锐利,掷地有声地应下,一诺千金,“好。”

    这一日,乃辛卯年腊月二十四,蒙朝至正十一年,谢时自请效力于韩伋麾下,史称谢子归褚,又称双圣璧合,后世普遍认为,武帝由此正式开启征战天下之途。

    ————————

    从官署出来,天色还好,岑羽带上一干下属坐上马车,还在署衙大门口遇到了邱直等同僚,齐齐往韩家赶去赴宴。

    马车上,一干对谢时只闻其名未曾谋面的同僚和下属纷纷打听。

    有一刚从建宁回福州向韩伋述职的农政官问邱直,“邱先生,听闻这位谢先生培育出了一种能使亩产增至八石的仙稻,此事可千真万确?”

    邱直抚了抚长须,点头,“确有此事,此稻名为‘琼州矮’。”

    闻者皆惊,那农政官更是大拊掌笑,“奇人也!有此仙稻,我主何愁粮草!开春之日广播此稻,来年夏收两季,仓廪粮食可翻倍也!”

    邱直却是摇头,“据谢先生道,那‘琼州矮’品种还需经过来年春天的试播,若无意外,方可广为试种。”

    “是极是极。”能被韩伋任命为农政官,此人肯定在农耕田桑上有所建树,自然明白这个理,因此虽心急如焚,但也点头认可,只道:“不知今日是否有机会,同谢先生会聊。听闻如今流行于乐县周围的谢庄犁以及肥田之法便是出自他之手,我有幸一观,确有奇效;他还提出了‘束水攻沙、宽河滞沙’的治黄方略,此法可谓另辟蹊径,令人醍醐灌顶。凡此种种,可见谢先生在水利农桑等方面乃天纵奇才之人。”

    旁边的同僚闻言,笑道,“子稔此言差矣,谢先生不止精通农耕水利,你可知现下达官贵族们争相抢购的的八珍阁商品出自谁之手?”

    旁人补充:“还有主上手中最为赚钱的三样东西,水泥、糖霜和雪花盐……”

    那农政官名为高丰,字子稔,闻言目瞪口呆,惊道:“这一切,竟、竟也是谢先生之作?”

    旁侧一些下官很多也是第一次听闻谢先生的事迹,此刻俱同高丰一般,震撼到久久不能言,这是何等神人,才能有此奇才。马车角落处,有一小官忽然问道:“大人们可知这谢先生的年干或日干?”

    在座的人多数都未曾同谢时见面,没有交情,自然不知晓如此私密的消息,唯有邱直问道:“徐令史为何有此一问?”

    那负责文书工作的小官是个样貌清秀的年轻人,见上峰发问,有些受宠若惊回道:“实不相瞒,下官祖上与子平术渊源颇深,下官耳濡目染,习得了一些。今日听到谢先生的事迹,不免对其命格有些猜测,才有此一问。”子平术指的是八字命理相关的算命术。

    邱直神色有些意外,“令史祖上可是前朝钱塘的东斋先生一脉?”邱直口中说的东斋先生乃前朝著名道士徐大升,其师从后世术士鼻祖徐子平,八字命理学的宗祖之作《渊海子平》便是徐大升根据先师的命理之论整理归纳的。

    那青年点头,其他上官和同僚侧目,没想到他们中还有人有这种家学渊源!邱直动了动眉头,让那徐令史附耳过来,朝他说了几句。那徐令史听完,低头掐指细算,口中还默念着什么口诀。不一会儿,便神色大惊,“竟真是天乙贵人之相!这岂不是恰恰合了我之前算过的……”

    在座大部分人读的都是孔孟之学,对命理学说不甚了解,自然无法理解徐令史惊讶的态度,唯独邱直之前在岑羽的点拨之下,略翻阅了这方面的古籍,此时略懂一二。

    天乙者,乃天上之神,位于紫微垣阖门外,同太乙并列,事天皇大,据说其神极尊贵,所至之处,一切凶杀隐然而避。命中如遇此辅佐,小者功名早达,官禄易进,贵者甚至可登人主之位。

    针对此插曲,邱直只同座中之人说了一句,“诸位同僚听听便罢,不可往外传,谢先生乃主上最为器重之人,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在座各位都拱手称是,无人置喙。笑话,自家得了这等贵人,自然得好好藏着,到外头四处宣扬,万一被人招揽了去可得捶胸顿足。

    “出门前,本以为天晴,哪想到半道上便下起了雨雪!下了马车,可把忘记带伞的我们一行人给撞了个正着。”回廊上,岑羽和后头人边走边拍掉肩上和头发丝上的雪絮,左右侍从见了,赶紧给各位官人递上干净的帕子。岑羽接过,胡乱擦了一通,便在谢时跟前坐下,来了这么一句。

    “哟,谢郎今日颇有闲情雅趣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谢时将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取了下来,给诸位倒了一杯热茶,回了一句:“此地没有绿蚁酒,便劳烦岑大人将就喝一杯清茶吧。”岑羽接过,“谢郎亲手倒的茶,便是清茶也醉人。”

    谢时静静地看着他贫嘴,神色不变,倒是周围岑固安的一群同僚和下属一脸不忍直视,直跟谢时告罪。

    邱直直接道:“岑大人,不可无理。”

    “是哪个小子招了我们探微要告罪呀?让老夫瞧瞧。”

    谢时一看,竟是宋郗宋老先生,他的身侧同行的是宋寿先生和韩伋。在座诸位纷纷起身行礼,刚才还在调戏美人的岑羽见自家主子来了,怂了,恨不得打方才的自己两嘴巴子,让你嘴贱!

    谢时也起身,迎上前,同两位大儒行礼问候,“两位先生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时也好出门迎接。”

    宋郗直接摆摆手,上前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色:“这天寒地冻的,哪用得着你来迎?听闻谢小子你遇刺受了重伤,如今还是得好好静养,无需操劳。”

    宋寿也上前询问,原本宋寿便对谢时这位年轻的后生有好感,才会主动邀请他借阅潜溪阁的藏书,后来谢时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宋寿幼子,从此以后,宋家全部人更是将谢时奉为座上宾,这次宋寿来赴宴,夫人更是连连叮嘱,要好好问问谢时的身体如何。

    “托先生们的福和伋兄的悉心照料,时已无大碍。”

    宋郗白发苍苍,穿着青色棉袍,衣上毫无纹饰,听此,笑得如同一尊弥勒佛,“你这算是替希声挡了一劫,他照顾你是应该的。”

    谢时却笑了,忽然蹦出一句,“能为主公以身挡刀,我这当臣下的履历还挺光辉的?”

    他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调侃,却是令在座各位闻者皆惊,就连宋郗老先生面色都变了,他朝韩伋投去询问的眼神,韩伋点头,但口中却对众人道:“然,阿时此话却有误,阿时非伋臣下,而乃伋之知己,伋之师也。挡刀之事,绝无二次!”

    谢时当场愣住,不知不觉中,耳根子都红了……

    当着众人的面,伋兄说这么肉麻的话干嘛呀!

    作者有话要说:韩伋,一个大庭广众之下无所顾忌说情话的耿直boy

    谢时那段宣誓效忠的话,改编自《红楼梦》、《东京梦华录》、《后汉书·邓禹传》中的句子。

    第73章

    韩伋当着诸宾客僚属的面说的这番话,甭管谢时如何羞恼,心中又是作何想法,在场众人却是心中都有了一把称,知晓该如何衡量这位谢公子在自家主公心中的分量。

    哪怕韩伋的身份乃世间少有的尊贵,亦不忍他屈居于人下,而自称其为亦友亦师,这是何等的看重!一时之间,各人心里各有思量,或疑惑,或了然,或羡慕。

    因着谢时归入己方麾下,反蒙大业如虎添翼,与会众人越发兴致高涨,岑羽此时也不怂了,直接提议让侍从们去取酒来,当浮一大白来庆祝这一大喜事。说完,他仔细觑了觑韩伋的神色,见他眉宇间是难得显而易见的愉悦和舒畅,且没有出言反对,胆子愈发大了,竟还盯上了他家主上自己酿的梅酒。

    韩伋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拒绝,这下就连宋老先生都惊着了,笑呵呵对旁侧的宋寿道:“潜溪今日可有口福了,平日里,希声可没这么大方。这梅酒我年年同他要,他都吝惜得很,一次给个两三瓶最多了。”

    韩伋丝毫没有被人当众揭短的窘迫,直接淡淡道:“喝酒伤身,您老莫贪杯。”

    宋郗老先生一瞪眼,很是不服老,更气人的是,旁边的宋寿也附和,“主公说的对,美酒虽好,身体为重。”

    最后还是韩伋身边的谢时哄了一句,才安抚住越老越如老顽童一般的宋老。

    他道:“这梅酒度数高,不宜多喝,等来年夏日,我给宋老您酿一种药酒,这种酒乃养生之酒,哪怕多喝几杯也不碍事。”这药酒还是谢时读研时一位精通养生之道的老教授教予他的,那位老先生花甲之年,依旧满头黑发,精神比大多数年轻人都要来得好,因为谢时几次无偿帮他“保住”了实验苗,他见谢时精于饮馔之道,便将这药酒方子硬是塞给了他。

    宋老被他的承诺哄得笑眯了眼,拍了拍谢时的肩膀,“那我可给你记着了,还是谢小子心疼我老人家。人老了,这嘴巴就吃什么都不对味了,如今也唯有谢小子你的手艺能让我吃得有滋有味了。吃得多了,这身体都仿佛轻快了几分,不似以往那么沉。上次吃过你那羊肉鱼翅佛跳墙,回去之后,不止回味无穷,更美的是,整整几日,那脚掌和手心都暖得出汗。”

    谢时被老先生夸张的吹捧给逗笑了,“今日虽无那佛跳墙,但宴席的菜单也是晚辈准备的,待会菜上桌,宋老您多吃点。”宋郗笑呵呵地点头,直言就等着呢,要不然往年他这个老人家可不来凑这群年轻人的热闹。

    窗外飘雪如絮,火炉上正温着梅酒和清茶,紫铜炉口咕噜噜地冒着泡,屋内众人交头闲聊,是一年到头里,难得的闲暇时光。谢时听闻诸位午时都还未用点心,便让人去端了上午做的祭灶君的糕点,先填填肚子。

    软糯如雪的伦教糕尚且冒着热气,蓬松轻盈,放入口中,如含香云,最得牙口一般的老宋先生的喜爱。糖不甩被盛在晶莹剔透的玻璃碗中端了上来,每碗中乖巧卧着四枚白胖胖圆溜溜的糯米团子,最中间点缀着白芝麻粒和黄豆粉,用勺子一捞,吃进嘴里,甜在心口。

    远远的,谢时便瞧见回廊拐角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原来是匆匆赶来的小少年韩宁。韩宁是韩伋派人去叫来的,这也是小少年第一次加入长辈们的群贤聚会,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周平去请的时候,彼时韩大夫人正好在韩宁那儿,赶紧给自家宁哥儿披上一件厚袍子,便催着他去赴宴了,免得让一众长辈久等,临走前还特意嘱咐他好好表现,莫给他小叔丢脸。对于母亲的殷切叮咛,十几岁的少年显得很是从容,还反过来安慰住哪怕竭力隐藏也透出几分焦虑的母亲。

    “韩宁见过各位先生、叔伯。”廊下,少年长身玉立,小小年纪,举止间落落大方,眉宇间一片沉稳,长相上虽更像他的先父,但行动间却有他小叔韩伋之风。

    首座的韩伋点头,没说什么,只让他入座。韩宁正要往座次的末位去,就听旁侧一道温润的声音唤他:“宁哥儿,过来这边。”

    见小孩过来,谢时将装在漆盒里的糯米糍推给他,示意他尝尝。

    韩宁低头一瞧,这糯米糍做得玲珑小巧,底下用绿叶托着,面上均匀地裹了一层白色的细屑,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只觉得如同外头飘着的雪花一般。糯米糍共有四色,韩宁第一个拿起的正好是抹茶咸蛋黄味的,这口味新奇,咸蛋黄的咸香和抹茶的一丝清苦完美融合了糯米糍和椰丝的甜腻,同他小叔一样不擅吃甜的少年吃得欢快,待拿吃到第二个时,还惊讶地发现里头竟然是果肉馅的!

    谢时见他吃得欢,同他道:“糯米不好克化,好在现在是冬日,可以存放多日,剩下的待会带回去吃,宁哥儿留点肚子给一会的吃席吧。”韩宁乖巧地依言照做。

    吃过细点,窗外瑞雪初霁,寒风徐歇,天气澄和,地上积了一层不厚不薄的雪。谢时站在庭院台阶处,那有一株老梅,枝干上的朵朵花蕊吐着冷香,呼吸间,胸腔中充斥着清新高爽之感。他伸手掸了掸枝丫上的雪,不料被冷雪冻了个激灵。幼稚的动作惹得身侧的韩宁看了过来,问道:“先生可也想堆雪狮子?”

    只见台阶下,等宾客到齐期间,一众先到场的青年人已经玩开了,岑羽手下大多都是闽越地区的南方人,往年很少见过这般鹅毛大雪,年轻人又火力旺,不惧寒,此时见身为上峰的岑羽都下场堆雪景,自然也放开了胆子,在院中用积雪堆砌起了各种千奇百怪的雪狮子和其他形状各异的冰雕。

    岑羽这会已经完成了他的大作,在院中用积雪堆砌出了一个形似聚宝盆的东西,谢时看了,虽心中腹诽这岑固安怎么连堆个雪人也这般俗气,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这手艺不错,这宝盆看上去还挺玲珑巧致,栩栩如生。

    谢时朝被冰到的指尖哈了一口热气,摇头道:“我可没有你岑叔那般童心。”

    随着暮色渐移,韩伋门下在福州和周围各县城的僚属悉数到齐,这场年末聚宴才正式开始。灯火如豆,满座皆高华之士。

    这第一道菜一上桌,众人便被勾去了魂,就连午时细点吃多的人这会也口水直咽,再也不觉没有胃口了。还在交谈国事时局的诸位先生也停下了话头,若细看,便可以看到诸位风度翩翩的士子哪怕不动声色,一个个眼睛也都往侍从手上提着的汤锅而去。

    庖人提着两个燃着炭火的风炉放在圆桌上,又两人一组,两组侍从提着两个紫铜汤锅架了上去。紫铜汤锅上盖着锅盖,但未盖严实,因而从边缘缝隙处传出一阵阵香气,只这香气便足以聚焦众人的目光。

    甫一揭开,更是香云翻涌,扑面而来。宋寿乃苏杭人士,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何物。

    “此乃……拨霞供?”拨霞供,实则是兔肉火锅比较诗意浪漫的叫法,后来又演变成为了火锅的雅称。据记载,拨霞供是前朝士人林洪所创,是他在游玩武夷山时,大雪天猎得了一只野兔,无庖人可烹,便在随行友人的建议下,学山野人家的做法,将兔肉切成薄片涮肉,再蘸酱吃。

    谢时点头,“宋先生见识甚广。”有人非苏杭人士,也非吃家,是第一次听说这道菜,便好奇问:“为何取名为拨霞供?”

    谢时看向提问人,笑道:“你瞧好。”他说完,端起一盘削得薄如蝉翼的兔肉,用公筷拨入翻滚热汤中,这生兔肉原本色泽殷红,一投到汤中,犹如晴江涌了雪白的浪头,不消一会,涮熟的肉片便幻化成了浅粉色,整个过程犹如拨开漫天的晚霞。不止色泽变化好看,这道菜中,由谢时提供的菜谱细则调制出来的汤底才是一绝,引人生津。

    “林洪有诗云,‘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此乃拨霞供的由来。”谢时将烫好的肉片用公筷夹了一些给旁边的韩宁,又继续解释吃法:“涮肉无需过久,待颜色变粉即可捞上来,除了兔肉,还有各种肉片和蔬菜可以一并涮之,再根据个人口味,蘸取味碟食之。”

    味碟本应该自己调制,但谢时怕这群古人第一次吃,不知道该怎么调蘸碟,搞出些奇怪口味来,便直接帮宾客们配好了几种大众的蘸碟,比如蒜泥耗油碟,用各种调味调出来的辣碟,还有香辣麻酱碟,孜然干碟等,可以说是兼顾南北,可蘸各种肉类。

    这种吃法,简单易懂,谢时又将蘸碟都给他们准备好了,在韩伋举筷后,众人也纷纷用公筷夹起肉片,兴致勃勃地涮起了兔肉火锅。窗外天寒地冻,屋内灯火照围炉,一品这肥美嫩滑的兔肉火锅,韩伋忽然侧头看了一眼身边人,心道,这或许就是他人所说的团栾热暖之乐。

    作者有话要说:龟速爬来……

    关于拨霞供的描写,参考《山家清供》

    第74章

    拨霞供只是主菜,后头还有诸多菜色,一一呈上席,皆是暖汤驱寒之馔,又各有好彩头。比如第二道呈上来的是一道凤凰投胎,俗称猪肚鸡,用一整只仔鸡塞到偌大一个猪肚里,外加胡椒、竹荪、白果、党参等十几种中药炖煮一个下午而成。韩家的大厨炖汤功夫不错,虽然没有谢时对调味的精准把控,但猪肚爽口弹牙,鸡肉香嫩,再喝一口清亮鲜浓的汤汁,这其中胡椒的味道并不喧宾夺主,只充当配角,突出猪肚和鸡肉的风味,一碗下腹,寒气尽散,胃中泛暖。

    众所周知,广粤地区最讲究意头,今日既是年关之宴,有提前团年之意,谢时绝不可能一道鱼菜都不上。事实上,不止一道,接着呈上席的皆是食材以鱼为主的,且道道皆是如意菜。‘龙翔凤舞’、‘鸿运当头’和“独占鳌头”这几个菜名,谢时一报出来,众人一头雾水,等菜上桌还未揭盖,都还在猜这到底是哪几样菜。

    岑羽不等侍从动作,便兀自揭开了自己跟前的食盖,一阵酒香扑鼻,盘中一片朱红,原来是红糟鱼。这道菜是福州的特色菜,每逢佳节必有它的身影。所谓红糟是酿制红曲酒后剩下的酒糟,将草鱼煎至两面金黄后加入红糟炒香,以少许白酒、其余调味烹之烧开,最后还需浸泡过一夜,待红糟将鱼肉染成了鲜亮的红色,且酒香浸透鲜美的鱼肉,便是最佳食用时刻。

    这本是一道稍显狂放的家常菜,可岑羽尝着却觉得经过谢时的指导做出来的,就是要比外头更加精妙,酒香恰到好处,不至于掩盖鱼肉的本味,又不会毫无一丝酒糟味。有些酒楼里做的红糟鱼,空有其色,却无酒香,这还能叫做红糟鱼吗?

    岑羽点了点它,道:“这‘鸿运当头’想必便是红糟鱼,但‘龙翔凤舞’又是何物?”

    谢时指着恰好揭开盖子的乳鸽炖石斑鱼,笑道:“喏,这不就是‘龙翔凤舞’?”

    前日,韩家的海船归航时,恰好撞到一群石斑鱼群,其中体型巨大者,被船长连夜打包送到福州,作为祥瑞献给主子。谢时得韩伋通知,直接划掉了原本预备的另一道大菜,去挑了一条宽有八寸,身有一米长,足足有三十斤重的巨形石斑鱼入席。

    这等体型的石斑鱼已不普通,时人称其为龙趸。龙趸料理洗净后破开鱼肚,将数只刚宰杀的肥嫩乳鸽铺于其上,二者合炖,出炉时刻,气味浓腴,鸽肉脂滑欲融,鱼肉细润鲜香,毫无一丝腥气,若是谢时不说,众人都还以为这是什么未尝吃过的奇珍异味。

    这么大的一条鱼,自然不会只做一个菜色,其他部位自然也不能浪费,单单一个龙趸的鱼头便有七八公斤重,劈开来做蒸鱼头。没有辣椒,谢时用的依旧是自己调制发酵的辣油替代,和蒜泥姜末耗油等作料搭配,又加了晒干的红花椒点缀其中,热油和作料一次次浇在鱼头上,使之无限入味。

    这道红红火火的菜一上来,众人便笑了,不消谢时说,众人都知道这便是“独占鳌头”了。这么大一个鱼头,里头全都是鱼脂脑髓,口感鲜嫩腴美,鱼头肉中浸润了香辣的作料,大啖几筷,委实过瘾!

    “以往只知道吃鱼肉,今日方知这鱼头中的肉才是鱼肉精华所在。老夫我算是发现了,在川饭一道上,谢小子你当属当世第一易牙,味压四方,我走遍南北,尝遍各地,哪怕是川蜀地区,他们的手艺都不如你。”

    谢时哪敢接下这等赞美,毕竟他这辣菜并不正宗哩,“我这只是借味,不算十分正宗的做法,若是日后能寻到辣椒,再给您老做味道更好的。”

    本朝的菜系尚且没有后世八大菜系分得那么细致,只略略分为南食,北食和川饭三个地域食物派系,不过如今的川饭菜系跟后世有所不同,原因就在于此时各种辣椒品种尚未引进华国,所以宋老先生夸谢时是川饭第一人,其实也没说错,这麻辣鲜香的各色川饭菜色,也唯有来自后世的谢时才能做得出来。

    三十多斤的龙趸,除去跟乳鸽同炖的一部分,剩下的鱼身上的肉还可以打成肉糜,捏成丸子制成主食鱼丸面。鱼丸圆润饱满,洁白胜雪,弹口嫩滑,以上等口蘑吊汤,助鲜提味,菜心煨之,取其清隽湛香,汤如玉液琼浆,面若鹅黄玉食,清醇味永。

    宴会过半,除了宋老先生,诸宾客纷纷按次序给首座的韩伋敬酒祝词,轮到谢时,谢时先是朝座上的韩伋笑了笑,才道:“菜肴虽不多,但大多取自鱼身,惟愿主君,以及在座诸位,朝朝暮暮平安无疾,年年岁岁有余常在。”

    说完,谢时就将手中酒盅的梅酒一饮而尽,速度快得韩伋都没来得及伸手阻拦。韩伋随后便吩咐侍从将他手边的酒盅换成了玫瑰露,好在谢时估计也知道自己的酒量,附耳过来,笑着同他悄声道:“给你敬酒我才喝的,后头我也没打算继续。”

    韩伋看了他一眼,道了一句:“以后敬我也不用喝。”或许是沾了酒,谢时的脸颊染上了丝丝飞红,就连一双天生带笑的眼睛都仿佛蕴了一汪水,托腮朝他笑,道:“没事呀,有伋兄在,喝醉了也无妨。”

    韩伋看着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颊,是否如想象中一般温软。但最终,只是克制地道了一声:“好。”

    庭阶外飘雪,屋内酒暖馔香,一干人细品席上珍馐,再喝几盅韩伋珍藏的梅酒,都道犹如做了一回神仙。岂料今日喜事还不止这一桩,此间宴席还未散去,彼时一匹从汀州奔袭而来的快马便进了城门,在韩府门前急急停下。周平得了门房的消息,踩着积雪,脚下咯吱咯吱响,疾步入了堂内,附耳在韩伋说了几句。

    韩伋听他说完,眼中露出几分意外,此时丝竹之声恰好会意地停下,他朝谢时看了一眼,才对众人道:“诸位,齐将军遣卒来报,汀州已下!”

    恰逢佳节,闻此喜讯,在场诸位皆喜出望外,岑羽率先恭贺他家主子,其余人也速速跟上。

    “恭贺吾主,将全省尽纳入囊中!”

    “恭贺吾主!今日三喜临门,正逢佳节,继得谢公子,如虎添翼,又攻克闽地各州。”

    “要我说,谢先生合该是吾主福星!谢先生这一加入,主公便旗开得胜。”

    “来来来,此等好消息,当浮一大白!”

    还有人记挂领兵在外征战的齐俟,“可惜今日齐将军不在此,错过了这一顿佳宴,未能同吾等一尝珍味。”

    “无妨,等齐将军归来,自有庆功宴等着他。”

    众人把酒言欢,喝了个畅快。酒酣耳热之余,有人诗兴大发,有人抢了乐工的活,给吟诗作对的人弹曲伴奏,谢时自认文盲,只会在席上给这群文人雅士当气氛组,倒也乐在其中。

    聚宴过后,转眼便是除夕。辛卯年这一年的除夕,与往年不同,谢家父子是在福州韩家过的,但两人并没有感觉到一丝丝身在异乡为异客的不适,反而受到了韩家人十分妥帖的招待。韩大夫人主持中馈,为人细心周到,就连新衣都为谢时和谢巨裁了几套提前送了过来,还借韩宁的口,同谢时商量除夕团年饭的菜色。一桩桩一件件,无不体现了韩家对谢时父子俩的重视。

    韩家嫡系一脉人丁单薄,祖辈皆仙逝,上头唯有一个老祖母和两位如夫人,老太太常年吃斋念佛,深入简出,除了族老们求上门外,几乎不怎么干涉族中之事;两位如夫人膝下无子,自从韩伋父亲病逝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着自己的院子过活,反正韩大夫人从未亏待过她们,韩家也不缺她们那点吃穿用度的银两。

    韩家大房那一脉,韩伋大兄早逝,如今只余下孤儿寡母二人,韩伋更是尚未娶妻生子,因此除夕夜团年饭,谢时便发现,偌大的圆桌上,只坐了四人——韩伋叔侄俩人以及他们父子两人。隔了一道屏风,还有另外一桌安置着韩大夫人等女眷。

    团年饭上,因为没有外人,韩伋便没有拦着他,谢时难得喝醉了,前头说过,谢时的酒品很好,喝醉也不闹,就坐着安静听人讲话,唯有一点不好,喝醉了人问必答,还都是实诚话!

    “时哥儿就不是个会喝酒的,才沾了几杯呀,瞧瞧都醉成这样了。”谢巨今夜也喝了许多,这韩家梅酒实在是难得的酒中隽品,但他是千杯不醉的主,这会依旧清醒得很。

    谢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身边的韩伋瞧,韩伋取走他手边的酒盅,轻声问他:“可会难受?”

    谢时乖巧地摇摇头,依旧盯着他,“不难受,很高兴。”

    韩伋于是道:“可吃饱了?”

    谢时又诚实地点点头,韩伋便同谢巨示意,要先带谢时回西院去休息,正好团年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谢巨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又多叮嘱了几句回去后让下人如何照顾时哥儿的话,免得他翌日醒来头疼。

    两人正在说话,韩宁见旁边的先生一直盯着他家小叔看,好奇地小声问道:“先生为何一直盯着小叔看?”

    谢时转过头来,捏了捏韩宁少年的脸,非常认真道:“当然是因为伋兄好看啊,这么好看的人,多看一眼都是赚的。”

    韩伋:……

    谢巨:……儿啊,虽然这谢家主确实是当世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你这话也不含蓄了!我现在装作喝高的样子还来得及吗?

    谢巨和韩伋互看一眼,都装作没有听见谢时的嘟囔。谢巨原本还想帮忙搀扶谢时回去,但韩伋却摆摆手,直接将谢时抱了起来,让人同女眷那边打过招呼,便转身回了西院。

    作者有话要说:

    第75章

    两人走后,韩宁和谢巨面面相觑,还是韩宁替他家亲小叔出格的举动圆了几句,“呵呵,这,先生同小叔二人情同手足,彼此间多无拘束,让您老人家见笑了。”

    谢巨心中虽觉奇怪,但到底也说不出哪里有问题,这会便也顺着韩宁的话接着说,“山长同我家时哥儿确实平日里感情十分要好。”

    回到二人住的院落,天色已晚,月出东方,天地间一片霜寒。韩伋挥手屏退上前作势要帮忙的左右侍从,踏着薄薄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步履沉稳地抱着人进了谢时住的屋里,将人轻轻地放于榻上。这会儿,韩大夫人那边也贴心适时地派人送来了醒酒汤,韩伋喂人喝下,又接过侍从送来的热水和帕子,亲自给谢时擦脸和手脚。

    期间,原本吃饱喝足,被下人抱到豪华小窝里睡着的粉圆或许是听到了主人回来的动静,从窝里扒拉出来,过年也裹了一件红色袍子的喜庆小猫崽努力凭着自己的小短腿,跳上了床头,在枕头边上趴了下来,开始围观两位铲屎官。

    韩伋看了粉圆一眼,没有赶她。他知道谢时这只小猫咪颇为喜爱,平日里并不拘束她上.床。手帕温热的触感唤醒了醉意朦朦的谢时,他半睁开了眼,使劲盯着眼前人瞧,也不知道有没有瞧清楚。韩伋见他没有真正醒来,便继续给他擦手,不料被一双如玉的手止住了动作。

    韩伋抬头看他,只见半醉的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挣扎着从榻上爬了起来,动作间被宽大的衣袖绊住,摇摇晃晃的,嘴里还嘟囔:“这古代衣裳好麻烦哦……”。韩伋伸手去扶他,被他搭住了手臂,这醉美人才在榻上站稳。

    俗话说,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美人之姿态,仙人之韵致,无可名状,尤其这美人还是自己的心上人时,更是足以摄魂夺魄,颠倒万千情思。

    “韩伋……韩伋……”谢时口中唤他的全名。

    韩伋站在床下,扶着他,微微抬头,没有任何耽搁,回应他,“我在。”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醉鬼半阖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

    即便是这种情况下,韩伋也不敷衍:“是何问题?”

    醉鬼踉跄了一下,站稳才道:“就是,我曾在一书上看到一句话,觉得甚有道理!”

    韩伋见他动作间不稳,便将他的衣裳理好,让他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借力站好,后问道:“嗯,是哪一句话?”

    “他说,纵观历史,共同创业之人,大抵都逃不过‘四同’的结局,分别是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同室操戈……还有什么来着,哦对了,同归于尽!”

    韩伋的动作顿住了,他抬头,看着榻上的人,轻声道:“这就是阿时一直所担心的吗?”

    谢时缓缓点了点头,又歪着头看他,眼神狡黠,如同一只偷着腥的小狐狸,冲他明媚一笑,自信满满,“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你我之间,应当不至于到同归于尽的地步吧?”

    说完或许是醉意上涌,谢时也不等韩伋回答,直接便一把揽住人家脖子,往前趴在眼前人的肩膀处闭上了眼。

    韩伋稳稳地搂住人,双手抚摸怀中人的发丝,若有所思,忽然说了一句,声音低不可闻。揄媳

    “阿时说漏了一同,还可以有同床共枕。”

    可惜,怀中人早已睡了过去,未闻此句,自然无法回答他。好在,韩伋也不需要答案。

    ——————————

    除夕过后,正月里的欢庆活动一日多过一日,士庶之间相互拜贺,整个三坊七巷,到处都是买卖关扑的喧闹声,夜里爆竹声更是从未停过,让不少家有夜娃的人家烦恼不已。

    东沧书院正月十五后才开学,谢时这个主厨不急着回乐县去上班,征求过谢巨的意见,得知他有志于考察一番福州的酒店茶肆,以此向同行们取取经,又听闻福州上元节的灯会极其盛大热闹,父子俩遂打算过了十五再启程。

    不过谢时就算想离开,也有人不愿放他拍拍屁股走人,毕竟他年前捅的一个“大篓子”还有得补呢。

    户牖弘敞,备上细点,红炉烹茶以待客。

    “今年北下的第一茬樱珠估计都在你这里了。这蜜饯樱珠不愧是贡果,滋味甚美。”樱珠即樱桃,又称含桃,别看小小一个,却是南方难得一见的珍果。这樱桃从前是贡果,历代王朝都以它来祭祀宗庙,如今在集市上虽有供应,但也需得等到开春时节,从北方沿着大运河南下运来,到时候还是按颗卖的,各府却都争相高价求购。

    似谢时这般开年便能吃到的,没有几个,更何况还是一次性收到了一箩筐,绝对没有第二人,也怪不得岑羽一来就提了上面那一句。谢时怕这么好的果子放久就烂了,索性以糖霜加工成了蜜饯和果酱。怕久放不耐是一个原因,最大的原因其实是这种品种的樱桃不是后世从欧洲引种的“大樱桃”,而是华国土生土长的“华国樱桃”,果肉小还偏酸,做成蜜饯更加味美。

    闲聊完,二人进入正题。谢时问道:“你们真的要和沈家的船队一同探险新大陆?”天知道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惊讶,他这蝴蝶翅膀扇的风,属实有点大了,一个不小心就把一百多年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功绩”给扇没了。

    岑羽点点头,他这一趟来,就是先跟谢时通通气,后面二人还得同沈家那边会面商议出海细节。沈森早就在得知岑家有意同沈家合作,开辟新大陆的消息时,便速速收拾行囊同小厮乘船回了苏州,去请他家老爷子出山。

    这么大的合作项目,几乎关乎到沈家未来百年的长远发展,哪怕他是嫡长子,且这是他一力谈下来的生意,但因为沈森毕竟还未当家,只能由沈家现任家主出面和岑羽谈。

    谢时如今身为韩伋“造反团伙”的一员,自然对出海寻找高产粮种一事愈发上心,在没有热武器的古代,行兵打战比拼的其实更多的是后勤粮草,若能从美洲大陆寻回番薯等物,那么,打天下的“广积粮”这一步便稳了。

    因此他问道:“你们打算何时启程?”

    岑羽道:“自然是越快越好,若与沈家谈得拢,他们的船只和海员调度得来,今年开春出发也不是不可能。”

    谢时吓了一跳,如今都正月了,这顶多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不解问道,“为何这么急?”

    岑羽一口一个蜜饯樱桃,吃得欢快,闻言同他解释:“不急,一贯如此,若是远洋航行,一般都会选在冬季起航,开春都有些晚了。冬季出海,夏季回航的话,在海上航行最为顺风顺水。”

    谢时了然,原来如此,不过他对航海的了解只停留在高中地理课本上,因此不知道这些讲究也实属正常。

    岑羽屏退左右,才小心翼翼地取出谢时给的舆图,在案桌上展开。此图后来经谢时完善过,不再只有简单的七大洲四大洋,增添了许多大洋中的岛屿。

    岑羽指着舆图上一处,继续道:“主上同几位精通海事的同僚商议后,决定不冒险直接横渡大洋到达新的大陆,而是分三步走,先派遣精锐部队,先行航行到达浡泥国,在此地建立港口和补给地,作为东渡的前哨站。”谢时一看,他指的浡泥国其实就是东南亚地区的婆罗洲。

    “这第二步,便是经由浡泥国到达大洋洲,在东部沿海处建立新的补给点,最好是城市,以此作为最后东渡大洋的跳板,到达新大陆。”说到这,岑羽停了一下,问了谢时一个问题,“话说,为何探微将此地命名为‘大洋洲’?可是有何特殊寓意?”

    谢时心虚地捞着路过的粉圆猫崽撸了一把,“其实就是随口说的一个称呼,这是一块被大洋环绕的陆地,所以唤它作大洋洲。”

    岑羽无语看了他一眼,“我就说嘛,就谢探微你的起名水平,肯定就是这么个简单直白的意思,偏那群同僚,一个个坚持认为背后必有深意,还不同意我向主子请求赐名。”

    谢时毫不介意,反正这世界连华国历史都不一样,如今更是被他这蝴蝶翅膀扇得面目全非,指定不是同一个位面,所以这大洋洲也不是非得起名叫做大洋洲嘛,还可以叫做袋鼠洲。

    “说我起名烂,那岑固安你有何起名主意?说来我品鉴品鉴。”

    “大洋洲这名字虽说如实,但太一般了,没有象征意义,也不够宏亮,照我说,既然是探微你指引我们发现的,又是主子下令出海远航的,那么登岛之日,此岛便应当冠上你二人之名,不如就叫做‘及时岛’,以示后人!这样,即便千百年后,人们一听到此岛名,便会知道,这名字背后有一段情在。”

    谢时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勉强咽回去还被结结实实呛到了。因为太震惊,谢时甚至手下一时不注意,力道没收住,被扯到猫毛的粉圆软声软气嗷了一声,从主人手底下挣脱出来跑掉了。

    谢时无比震惊地看向对面说完一番惊天言论后,还颇为自己的起名自得的人,很想问,敢问兄台,汝何秀?!

    作者有话要说:“及时岛”是临时抖落的一个小梗,写的时候我自己都笑了,这就是古代版cp粉头吗?达成给自家蒸煮起cp名的成就哈哈哈哈哈哈

    第76章

    岁旦之际,尚有寒气,韩家的主人嗜梅成痴,西院虽无东沧书院中的梅林斋那般植梅千株,但依旧随处可见寒冬腊梅,此时趁着料峭的东风,梅花在枯枝丫杈上次第怒放,红的白的绿的,人若步入其中,仿佛身处香海,衣袖犹带暗香。

    谢时一日见了,不忍满地名贵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便和随行作陪的韩宁一起,又叫了三两侍从帮忙,收集了一些品相完好,香气最浓的梅花花瓣。

    韩宁见他吩咐底下人用井水浸泡清洗花瓣的举动,问道:“先生打算做花馔吗?”

    谢时称是,他问道:“鲜花饼吃过吗?”

    韩宁摇头,以花入馔,古来皆有,尤其深受文人雅士喜爱,但是韩宁吃过糖渍鲜花,花粥,以花做汤等花馔,就是不曾听闻有做饼的。

    谢时一愣,忽而想起,这鲜花饼据说是清代的时候一位云南制饼师傅发明的,后来还进了宫成了宫廷点心,深受乾隆皇帝喜爱,所以说韩宁这时候没吃过鲜花饼倒也正常。没想到他又搞了一回“发明”创造。

    “那宁哥儿过几日就可以吃到了,先将梅花酱酿上,七日后才能烤鲜花饼。今日便先吃梅花粥和梅花汤饼吧。”

    今早刚落地不到一刻的梅花,一瓣瓣撕开,在干净的雪水中浸泡半小时,细细抚去花瓣上的尘埃。熬梅花粥,最主要的是为了借助食材之花香入粥,所以需要挑选香气比较浓的梅花品种,梅花的早花大多比晚花香,所以谢时今早捡取的这一批梅花香气都甚浓,但为了精益求精,还是又从中筛选了黄香、宫粉和绿萼这三个品种的梅花。

    浸泡完雪水的花瓣放入粳米粥中,以文火慢慢熬煮,慢慢的,花瓣汁水浸透入白色的米粥,将粥水染成了粉色,与白粥相映,犹如雪霁之霞,颜色甚美。待到米粥浓稠到表面有了一层厚厚的米油,便可以以瓷碗盛之,其上再撒几片细小的粉色花瓣,再风雅不过了。

    谢时说的梅花汤饼,其实是梅花馄饨,但不是以花为馅的,而是用白梅、檀香末浸泡过后的水和面,做成馄饨皮,再以专门的梅花样式的铁模子凿出精致的花形,煮熟后捞入鸡汤中,吃的时候,既有梅花之形,又有梅花之香。

    最后剩下的梅花花瓣便洗净擦干,在日光下风干一阵,后用冰糖和蜂蜜腌渍,将花瓣揉碎了,搅和均匀,放到阴凉的地方放上七天后,所成的花酱才可以用来做鲜花饼。

    朝时,谢时正与韩宁、谢老爹喝着梅花粥,吃着梅花汤饼,有一小厮从外头进来,禀道:“官人,岑大人那头送来了几位工匠。”

    谢时喜出望外,放下碗筷,便道:“快请他们进来。”

    这几位工匠是谢时让岑羽帮忙找的,那日虽然因为大洋洲取名一事,两人直接歪了楼,谢时恼羞成怒,直接将这不正经的人打发走。过后谢时尚且记得正事,对于航海一事,谢时不甚了解,但事既由他起,让他束手旁观他也于心不安。

    谢时潜心翻阅了韩家藏书楼中关于航海的记载,思索几日,发现他所能做的除了凭借记忆将海图再完善一些,还有两样东西可以捣腾出来,避免远洋船在无人到达的大海深处迷失方向,尽最大可能送这群历史的开拓者到达另一片大陆。

    匠籍在古代地位不高,几位工匠虽为韩家家仆,有些甚至世代为韩家匠人,但这辈子是第一次踏入韩家祖宅,被小厮带着七拐八拐进了屋,到了谢时跟前,一个个按着大管事的吩咐老老实实行过礼后,便神态拘谨地站着。

    谢时却是眼神“慈爱”,看着这群工匠仿佛在看什么宝贝似的,态度和蔼可亲得很,笑着让他们自报家门,说说各自擅长的技艺和得意之作。

    岑羽虽说在某些方面不靠谱,偶尔抽风,但是在正事上却可靠的很,对于谢时的要求从来都认真对待,他这次给谢时送来的这五位工匠全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三位仪器齿轮方面的老师傅,两位玻璃工坊里的大师傅和二把手。

    谢时问过各自的履历后,便拿出事先画好的草图,首先对那两位玻璃工坊的匠人问道,“既然二位都是坊内做望远镜的好手,那你们来看看,这东西可能否做得出来?”

    两位工匠按照谢时的示意上前,仔仔细细地将谢时的简略草图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愣是没看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用处的物件。其中为首的大师傅见谢时态度可亲,便大着胆子问道,“敢问官人,这东西具体是何用处?”

    单看谢时画上的东西,形状和组成都很简单,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固定的,包含架体,一个分度弧,一片望远镜和一个地平镜,第二部分则是可以移动的指标臂,还有固定在指标臂上的指标镜。在两位匠人看来,若是让他们依样画葫芦,那绝对无二话,保准完成任务,但关键是,不弄明白贵人老爷做这东西是要干什么用的,只是描了个形,万一做出来的东西根本没法用,那岂不是要遭老爷怪罪!因此才有大师傅这战战兢兢的一问。

    谢时要做的东西其实就是航海定位导航时使用的六分仪,这东西着实废了谢时许多脑细胞,最终还是谢时从高中地理课外实践的久远记忆中扒拉了一段回忆出来,画了这么一个草图。

    六分仪是一种光学仪器,它的发明在航海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在此之前,哪怕是哥伦布麦哲伦等航海家们都只能借助错漏百出的星图和一些前人经验总结而出的大致估算方法来大海中定位,而十八世纪六分仪出现后,航海家们借助它,终于得以确定自身船只所在的精准纬度,从而不那么容易在大海中迷失方向。

    具体的六分仪机械长什么样子,谢时已经不记得了,他只回想起在实践课上,借助简单的六分仪模型如何算得纬度的记忆,因此这会,谢时只能同这两位真正的古人尽可能描述它的使用方法和用途。出乎谢时意料之外的是,这两位大师傅听后,竟然直言这东西不难做。

    “官人,您所说的这个角那个角,还有什么太阳高度这些东西我们不懂,也不会算,但听懂您要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我们就知道要怎么做了。”说白了,在岑家已有望远镜工坊技艺和熟练工匠的前提下,这六分仪就不难做,难的是如何计算使用来定位。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一章~喵喵喵,为什么今天突然涌入了好多新股东?是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答评论区:

    友友们,我不在东北,想请我吃饭的那位宝可以省一顿了哈哈哈我在大北京,昨天中秋还故地重游去逛了颐和园(所以我鸽了……等会补上)

    看到有友友说想要《民国先生的厨房》这套书,不是不想印,而是本人尚未被哪一位慧眼独具的出版商大大找上门,至于私那啥印,纯属是在违法边缘试探,之前那几本仅做纪念,不盈利,且数量少,才不会被请去喝茶。关于这方面,我再去查查相关规定吧。

    第77章

    若说这六分仪谢时尚能说出几分其中的原理和计算公式,但是接下来的这样物件,他就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这物件其实也非什么现代高科技产品,还是从前谢时在现代经常接触到的日常生活用品,但关键是,钟表和手表常见,但估计没几个现代人知道应该怎么造吧?

    两位玻璃工坊的工匠领了命,带着谢时给的草图退了下去。谢时转身看向剩下的三位工匠,这三位匠人与方才走的两位玻璃工坊的匠人明显不同,几位都穿着素色长袍,不似普通匠人,举止间更加不卑不亢。

    三人中为首的是一位留有长须的老者,年六十有余,身体瞧着尚且硬朗,眉间自有一股清气在,虽说举止间对谢时依旧恭敬有加,但却不至于畏缩,此时见谢时看来,此人还主动拱手道:“公子有何吩咐?”

    “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不敢得您一句先生,小人姓苏,后头这两位是我的徒弟,学艺不精,但愿为您效劳。”

    谢时挑眉,这三人的关系倒是应了他心中的猜测。互相道过姓氏,他便开门见山直接问道:“苏老,不知您可曾听闻过水运仪象台?”

    水运仪象台听着玄乎,来历也确实不凡,据说它是世界上第一台天文钟,欧洲中世纪的天文钟就是脱胎于此,乃北宋时期由苏颂和韩公廉等人创制,是以水力驱动的一台自动化仪器,既可以用来进行天文观测、演示,最重要的是还可以进行报时,又被称为华国古代的第五大发明。

    谢时偶尔会叹息于此,华国古代先人在在机械创造上一直处于世界领先的水平,可惜大多数伟大的发明都只是昙花一现,没有得到大规模的实际应用,也不受重视,结果欧洲人却将这些技术偷偷学去,加以改进,国力壮大了反过来侵略华国。

    谢时之所以会捣腾这东西,还是因为前头的六分仪虽然解决了航海中纬度定位的精准问题,但是却发现经度的确立才是真正的难题,没有确切的经度,船只走了多远只能靠船速来估算了,那船在大海中走了多远,到了何处,其实也是一门靠经验的玄学。

    要想确立准确的经度,古代没法用卫星定位,最简单实用的办法就是靠时间,这是一道比较简单的高中地理题,通过和已知地点的太阳上中天时间的对比,就可以知道船只距离已知地点的经度差距了,比如测得上中天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那么便可以知道船只处于已知地点以东十五度的地方,如此配合六分仪确定所在纬度,最后和海图一对比定位,远洋航行的安全度大大提高。

    沙漏无法确立准确的时间,所以谢时思索了半天,又去请教了尚在韩家过年的两位宋先生,得知前朝的魏国公曾经制作了一座水运仪象台,可以实现谢时所说的每日自动报时功能。

    谢时一开始不知道这位魏国公是何许人也,但是两位先生提起的水运仪象台他倒是有几分印象,这不就是华国古代的第一台天文钟嘛!虽然听说这东西是个庞然大物,还要靠水力推动,跟谢时所设想的小型钟表相去甚远,但没事,东西存在就行,要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发明”这时钟,毕竟这些机械仪器的知识对于农科生来说属实超纲了。

    苏老一听,“公子所说的可是前朝苏颂和韩公廉所制的浑仪?”

    谢时点头,忽而又想到,这位老先生姓苏,这苏颂据宋先生说也是闽地泉州人,不会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吧?

    得知谢时的猜测,苏老诚惶诚恐地解释道:“误会误会,祖上曾是魏国公忠仆,有幸得以赐姓,实非魏国公后人也。”竟然还有这层关系在,如此一来,谢时倒是对复刻出时钟这事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谢时将自己所画的几种时钟图展开同他说明,这其中,有落地大摆钟,有怀表。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毕竟谢时对此一窍不通,只能从需求上对他们师徒三人提出两点要求,一是时钟能自动精准报时,误差不可超过两刻钟,也就是半个小时;二是小巧便携,像水运仪象台那样高达十几米的庞然大物就无法实际运用到航海中去了。

    听到谢时的要求,两位徒弟脸色都变了,显然两人都认为此乃天方夜谭,怎么可能把十几米高的庞然大物缩小到方寸之间,还要变水力驱动为机械驱动!若眼前的人不是家主都奉为上宾的贵人,恐怕这两位年轻的匠人都要脱口大骂了。

    谢时赶紧安抚人家,示意自己绝对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故意刁难人,“我知道这机器制造的难度,只是想请各位能工巧匠试试,若不能成,我也不会怪罪几位,成与不成,只要各位能对前人的机械有所改进,我都有重赏。”

    苏老一直看着图纸若有所思,此时忽然问道:“敢问公子,是从何处得到的图纸?若能有高人指点内部构造,想必我等会更有把握。”

    谢时心中尴尬,他上哪去给他们找现代的钟表匠指导,如今的“高人”就只有他一个,可他是个假高人,纯属外行。

    “这是我从海外番人那得到的,如今也无处去寻能制此物的工匠,只知道此物原理同水运仪象台一样,构造上想必也是相似。”

    苏老一听是海外的东西,不禁啧啧称奇,感叹出声:“番人如今竟然已能制得如此精妙之物了吗?!”他说完,又好似被激起了斗志,道:“番人愚钝,后来居上尚能达到此等技艺,没道理我泱泱上国还无人能制,公子请让老朽将这图纸带回去钻研一段时日,再来同您回报。”

    谢时自然乐见其成,临走前,将宋老先生翻阅典籍给他找来的《绍圣仪象法要》抄本赠予苏老,此书乃苏颂所撰,里头明明白白的记载了制作水运仪象台的步骤和图纸,希望能给这位老先生一些参考。

    走前,谢时一直将他们送到院门外,站在廊下目送师徒三人走远,心中唏嘘,华国古代匠人并非无发明创造的能力,只是他们的手艺只服务于贵族的享乐,地位底下一直得不到重视,才会在大航海时代开始后,被欧洲后来居上,走在了前头。

    “先生似乎对这些匠人格外重视?”一直旁观谢时同几位工匠探讨造物之术的韩宁忽然道。

    谢时转身,二人往回走。他并没有回答韩宁的问题,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宁哥儿觉得这些工匠重要吗?”

    这个问题可把少年韩宁问住了,按照他一直以来所受的士人教育,士农工商中,儒生最清贵,主持国政,农人乃国之基,不可不重视,工匠、商户皆为下九流。韩家正是靠着经商才有了如今的滔天巨富,因此韩宁当然不认同商人乃下九流这种说法,但工匠这一类人,韩宁思来想去,似乎他们于国于民,都没有太大作用。

    谢时没有为难他,只是同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真实故事。

    “从前,有一个古国,她坐拥四海,拥有上下五千年源远流长的绚烂文化,国力之鼎盛,屹立于世界之巅,让万国来朝,八方来拜。她有诸多伟大的发明,领先于世界。但是管理这个国家的人以此为奇技淫巧,玩乐之物,认为不可耽溺玩物,匠人们并不予重视,他们附庸于达官贵族,制作器物只为供上层享乐。

    “渐渐的,很多伟大的发明创造有些失传,有些则禁绝,还有的则被大陆另一端的蕞尔小邦的人偷偷学了去,这些番人将这些珍贵的技术加以改进,发展学术,后来量变引起质变,他们在手工业上掀起了一场大变革,发展了机械工坊,以机械取代人力,产量翻了十倍不止,国内狭小的市场无法消化暴增的产量……

    “为了开拓海外市场,最后他们将目光投向海外,大陆另一端那片最富饶的领土——闭关锁国的东方古国。开展了工业革命,大力发展机械从而拥有坚船利炮的蕞尔小邦联合起来,轻易地便轰开了武器落后、不思进取的古国国门,残暴奴役礼仪之邦上的四万万黎民。古国面临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山河破碎,国将不存……”

    谢时说到此处,便停住了,反而是听得入迷的韩宁追着问:“先生,后来呢?那个古国战胜了敌国,收复山河了吗?”

    “你猜?”谢时笑着逗他,漫不经心的态度逗得沉稳内敛的小少年都急了。

    “我猜,他们赢得了那场灭国之战。”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从旁侧传来,谢时回头望去,只见韩伋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身后跟着岑羽和邱直一行人,见谢时看来,朝他行礼,显然他们在谢时给韩宁讲故事时就已经到了,只是一直不出声打扰而已。

    谢时看向韩伋,忽而一笑,笑容明媚,带着无限傲然,“是的,哪怕付出了三千五百万黎民血染山河、家国千疮百孔的沉重代价,他们也赢了,重新屹立于东方。”

    谢时的故事听起来像是胡编乱造的,毕竟古往今来,很多朝代人口可能都不足三千五百万,又怎么可能在战争中伤亡这么多人,且若是有这么一个强盛之国,不可能未曾听闻,寂寂无名。但是韩伋一行人听后却是各自若有所思,岑羽心下暗道,这个世界没有,但是谁又能说,这不是另外一个世界发生过的事情呢?谢探微可是来历不凡的小神仙!

    几人步入堂内谈话,谢时问道:“伋兄可是找我有事?”看这架势,他们几人是刚刚谈完事情从书房出来便找上门来。

    果然,韩伋道:“齐俟他们回来了,可要一同去城楼上迎接得胜归来的诸将士?”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机械乃工业之根基,工业乃国力之支柱,谢时来自后世,最明白这个道理,当然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身边人,不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友友们应该都看出来了,之所以一直写韩宁和谢时的相处和谢时对少年的教导,是因为韩宁其实就是接班人呀!

    昨晚查了很多机械时钟的资料,查到最后我一看,好吧,没时间更新了!我一个文科生,为什么要给自己挖坑写这些东西……

    最后,感谢一直默默支持的宝子,也谢谢新加入的股东们~给我更新的动力!

    第78章

    城外旌旗猎猎,军帐林立,得胜归来的大军大部队会安置在郊外建好的军营中,代表全军入城的唯有将官和在此次征战中立功的三千士卒。巍峨耸立的城墙上,谢时站在韩伋身边,看着军容整肃的黑甲将士长龙慢慢从远处天际行到跟前。

    不知道是不是谢时滤镜太厚,但眼前韩伋的军队治军之严整,军容之肃穆,颇给他一种后世军队的感觉,这样一支军队也难怪能够在短短不够三月的时间,便征服了闽地全省,让那些官军望风而逃。这是谢时第一次亲眼看到古代的征战军队,但是原身却是曾见过府城总兵府那些吊儿郎当流连花楼的官兵的,对比之下,云泥之别,高下立见,前者是猛虎之师,后者则是一群养废了的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软蛋。

    待长龙快到跟前,众人预备下城楼去城门前迎接,这期间还出了一个小插曲。韩伋先行,谢时没想出风头地走跟前,便落后几步。刚才上城楼时纯属意外,韩伋同他一道,两人边走边聊,他无意间便走在了众人跟前,同韩伋并肩。私下相处不说,但在众人面前,谢时一直谨记上下级关系,给足了韩伋这位主公面子和尊敬。奈何谢时一心想着低调,却没想到他不动,其他人也跟着不动,就等着他先走,场面一时还有些许滑稽。岑羽还悄悄推他,让他先行。

    废话!看主公的姿态,显然就是将谢先生放在了顶顶重要的位置,不然也不会听到消息,还亲自折返跑一趟,去邀人一同迎接将士。况且他们这群亲近的幕僚可还没忘记年末聚食上主公亲口说的那句“不居于下,亦师亦友”,所以这会这些人精也不会没眼色地越过谢时,走到主公跟前,打扰他俩。

    说来时间久,但其实这段插曲只是发生在一瞬间,韩伋见后头没人跟来,还转头看向停在原地的谢时,轻声问道:“怎么了?”谢时哑然失笑,朝他摇摇头,示意无事,便紧随其后,与他并肩同行。

    众人下了城楼,站在城门前,只见黑甲骑兵浩浩荡荡而来,为首的齐俟骑在马上,身形高大,气势不凡,待到离城门尚且有十尺地,他便勒马停住,他一停,后头诸将士也齐齐不再前进。

    齐俟从马上一跃而下,疾步来到韩伋跟前,单膝跪地,铁甲在水泥路上碰撞,敲击出清脆的声响。他姿态恭敬,声若洪雷,“参见主公!末将幸不辱命,闽地尽归!此乃吾主天命所归,得天之佑!”

    话音未落,身后的三千将士倏地也齐刷刷下马,跪地吼道:“吾主天命所归,得天之佑!”,其声震天响,将周围好奇前来围观的一干老百姓唬住了,愣在一旁不敢发一言,我滴个乖乖,这韩家到底是养了一支威风堂堂的军队呀,这身上穿的衣裳那叫一个厚实呀,手上拿的刀寒光闪闪,一看就是砍人的好东西,而且就连普通的士兵那精气神,都跟那些软脚虾似的的官军不一样!

    站在韩伋身边,目睹这一切的谢时心中赞叹,韩伋的部下军容整肃竟到了如此地步!

    韩伋上前,亲自扶起满身铠甲,鬓发尤带风霜的齐俟,拍了拍他的肩,郑重道了一句:“齐将军辛苦!”

    二人寒暄,谢时本以为没他的事儿,就跟壁花一样站着,然而没想到齐俟同自家主公叙旧完,又对站在身边的他拱手行礼,郑重感谢:“此次出兵,还要多谢公子发明的一干军粮,即便寒冬腊月时节急速行军,将士们依旧能吃上热腾腾的饭食,因而战力十足,未让天气耽误主上的大业。”

    谢时当时捣腾那些自热锅和拌饭酱,本是为了让书院中那些参加科举考试的学生崽子们能够在考号里吃上一顿热饭,谁能想到,短短几月之后,这书院山长说反就反,还要拉着他一起造反,刚好这东西就派上了用场。自热锅的东西由工坊里的工人加班加点生产,还改进了贮藏的手段,让其能保存更久,接着便被发往战场。按照岑固安的说法,这就是天命,说明谢时合该就是他们中一员……

    此时得到齐俟如此郑重其事的道谢,谢时颇受宠若惊,直言道:“此乃分内之事,齐将军无需如此。”

    齐俟闻言,看向主公身后的岑羽,岑羽笑得欢快,似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遂点头回应。

    齐俟见此,喜出望外,倒是显得比韩伋自己还高兴,当即便贺道:“恭贺主公,得谢公子此等国之大才辅佐左右,大业何愁不成!”

    既已迎来了得胜归来的将士,一行人或乘坐马车或骑马,重新往城内走,接下来便是大酬诸下的庆功宴。

    韩伋等人的车队先行,齐俟作为大将军随后,身后是几位部下。几位将军皆乃亲信,大多都跟随韩伋和齐俟等人多年,但是有的这一年都被韩伋派到外头去盯紧各地,所以对于韩伋身边多出来的生面孔谢时便一无所知。

    不用赶路,一行人骑着马缓慢前行,有人好奇问道:“站在主上身边是哪位世家公子?未曾见过呀。”

    “某也刚想问哩,这等神仙人物,瞧着像是京城里那些一等世家培养出来的子弟,那些世家虽说窝囊无节,还奢侈无度,但凭良心说话,他们在面子功夫上还是做的十足的,族中子弟大多都挺好看的,关键是身上有一股子同咱们这些莽夫不一样的气在。”

    旁边马上有人笑道:“那是谢先生,你们不认识,但是肯定熟悉,毕竟每日里你们抢破头的自热锅和拌饭酱全都是出于他之手,还有各自胸前的千里眼,那都是那位先生的杰作。而且,谢先生才不是京城里那些所谓世家里的人呢!那位啊,来历可不简单!”

    竖起耳朵的将军们纷纷凑向那位开口的同僚,八卦起了主上身边这位新晋的红人。

    “原来这就是谢先生呐,果然不凡!而且确实很得主上宠幸呀,前头瞧着几乎形影不离。”

    “大头别藏着掖着,快说,那位先生是何来历?”说完,他指了指天,暗示道:“难不成跟咱们主上一样?”

    被叫做大头的将军白了叫诨号的同僚一眼,无语道:“傻蛋你说啥呢,谢先生自然不是这种来历,要不然他就不应该姓谢了。不过我也是听大将军和岑大人私下说的,你们姑且听听,不要到外头去说哈,两位大人的猜测大概就是,那位先生是上边来的仙人,来人间历劫的,然后一见咱们主公,发现其乃真龙转世,天命所归,遂决定辅佐左右,助他成就大业!”

    “嚯!”此话一出,同僚们都哗然,面露惊讶之色。

    “你们还别不信,我先说一个奇事,你们便能体会了。”这位将军是除了齐俟之外,韩伋颇为信任的一位将领,因此经常随侍左右。韩伋出发去长乐盐场,同谢时出海游那一次,他便在场,也亲眼见证了谢时和韩伋齐心协力钓上来那条重达五百多斤的蓝鳍金枪鱼,又从鱼腹里剖出传国玉玺的一幕。

    当时韩伋下令,在场之人都需要封口保守秘密,唯恐打草惊蛇,提前引起朝廷的注意,但如今韩伋割据福建,拥兵自重,野心已然昭然若揭,便无需再隐瞒,而是要将此事广而告之,以此振奋军心才好。

    于是他跟说书似的,将当日在海上发生的奇事娓娓道来,别说,这位将军口才颇好,不仅注重渲染当日突变的海上气象,就连众人的神态之紧张都述说得栩栩如生,以后若是失业了,没准还能去酒楼茶肆里当个说书先生。

    众将听完,心潮澎湃,无论是海中巨兽,亦或是巨兽腹中所藏的传国玺,此等神迹,分明乃上天降下的启示!这一切都昭示了他们追随的主公合该是天命之人,旧朝腐朽,新朝当立,而他们所追求的大业也必定能成。

    因为此事无需保密,所以很快的便经由各位将军的示意,传遍了全军,本就得胜归来,军心激昂的韩家军队愈发士气高涨,恨不得此刻便再来一战,主动出击,早日为他们天命所归的主上夺下九州大地。

    这一日,福州城中,灯火通明,无论是韩家,还是家中有子弟从军的人家,都喜溢眉宇。等到韩伋在宴上宣布,此次出征的士兵,无论是否立功,都赏银十两,赠棉布二匹,其余有功之士,另行据功奖赏,更是为之欢腾。

    宴上,岑羽就坐在谢时旁边,听闻此言,立刻愁眉苦脸,痛心溢于言表,同谢时诉苦,“好不容易填满的金库,又得往外大出血。我算是看出来了,这打战啊,就是一个烧钱的事儿,出征在外,穿衣粮草要钱,武器要钱,大军在外一天,府库的银子就跟泄洪似的,哗啦啦往外流,好不容易等回来了,不打战了,好家伙,士兵的军饷要钱,赏赐也是一大笔巨款!”

    谢时就爱看岑固安吃瘪,此时幸灾乐祸道:“这会还只是一个开端呢,岑大总管适应适应,接下来还有一堆战要打呢,现在就这样,到时候岂不是得心梗?这可要不得。”

    别看岑羽说的这么惨,好似韩伋多穷似的,谢时知道,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韩伋家里有矿呢!

    此有矿是真有矿,也是指韩伋真的富可敌国。先不说韩家的产业之丰厚,是真的在各地都有各种矿,像韩家军的士兵手中兵器就是韩家自己造的,因为人家有不少铁矿,当然这些私下开采的,朝廷根本没发现!就说诸位可还记得,谢时初来乍到之时,在书院后山学田挖到的田黄石矿吗?这田黄石如今千金难求,风靡达官贵族间,一枚小小的田黄石,被谢时提议、岑羽建立的拍卖会炒到可以售价几千两,就这还都是韩伋挑剩下的二等品。所以说那田黄石矿就是一座堪比金矿的存在。

    当然,这东西如今对于谢时来说并不稀奇,因为如今谢时家中和现下住的西院屋子里头一屋子都是田黄石摆件,还都是最上等的田黄冻石为原料,当世雕刻大师亲手制作,价值连城的宝物。因为谢时拒绝了田黄石矿的分成,每回韩伋玉坊的管事给韩伋送来精品,韩伋都将这些东西拿到谢时那里,也不管他收不收,后来就连玉坊管事都直接将东西送到谢时那里去……

    谢时:倒也不必这么有眼色……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昨天的!今天的还没更,等我去跟同门吃饭,商量个课题再回来继续写!

    第79章

    京师大都,谢宅。一小厮进了垂花门,绕过穿堂中足有两人高的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这还不算到了地儿,得再往里走,三间小厅房后才是正屋大院,目之所及,皆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往来皆是着丽服之人,可见此家显贵到了何种地步。

    报信的小厮儿对此习以为常,向门外头候着的二等仆从通报几句,完成了自个的任务便退了下去。而那收了消息的仆从撩开帘子,进入屋里。屋里显然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熏香袅袅,内有一桌,桌前有二女,皆有殊色,此时一人磨墨,一人端茶,服侍一个正在撰文的男子。

    那男子大约年二十五六,白衣玉冠,通身贵气,靠近其周身,便有一股沁人心鼻的熏香传来,这熏的是如今达官贵族间最为风靡的清凉玉露,若是只观外表,此子倒也可以称得上一句芝兰玉树。

    对于此等红袖添香之场面,侍从面不改色,兀自低着头来到桌前,恭声禀道:“官人,老太爷派人来请,说是去书房要有事相谈。”

    桌前的华服青年闻此,放下笔,抬头,面露惊讶,现在正值岁旦,乃休假期间,且朝廷还未恢复上朝,一般这种情况下,他父亲断然是不会有事找他的。虽然心中疑惑,但谢璞还是收拾仪容,毫不耽搁地来到了谢府里头的正房大院。

    烦人通报后,谢璞进了书房,行礼后便问道:“爹,您有何吩咐?”

    谢雍放下书信,抬眼看他,见他在家中依旧注重仪容风姿,举手投足间都是名门世家子的风采,未有半分懈怠,心下稍显满意,唯有他们陈郡谢氏这样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才能培养出此等麒麟儿,无愧于京师第一士子的美誉。

    然而谢雍一想到今日陛下召集群臣商议的事情,又狠狠皱起了眉头,原本神态尚且悠然的谢璞一看父亲的神色,心下一紧,能够让一贯深谋远虑,智谋无双的父亲露出这等神情,怕是出了难事,还是事关自家!

    “爹,家中可是出了何事,扰您如此心烦?”

    谢雍深深看他一眼,罢了,既是龙驹凤雏,若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那便需要多多担责,多加锻炼才是。

    “放心吧,别家出事都轮不到咱家,家中无事,而是朝中出了一件大事。东南闽地大族韩氏拥兵造反了,这事你可知?”

    谢璞自然知道,这事从年前便有所耳闻,原本以为是那群烧香的反贼妄想夺下福建,进而攻城,致使驻守福州的达鲁花赤和原府尹双双身亡,危难关头,福州当地大族韩氏家主带领韩家护卫和闽地子弟击退叛军,守住了福州。

    消息传回大都,陛下虽震怒于这群反贼的狼子野心,但也庆幸于东南之首的福建没有被叛军占去,对于这位据说凭借一人之力带领闽地子弟退敌军的少年家主便颇为欣赏,当即便大笔一挥,赐下诸多赏赐,还破格封了个爵位予他,虽然毫无实权,但到底名声好听。这诏书拟好,便打算让新派任的府尹或是达鲁花赤带去。

    没想到,就在朝中因为各家站位和利益不同,而不断扯皮,迟迟无法定下这手握东南大权的达鲁花赤一职赴任人选时,就接连发生了两次赴任的福州新府尹死于途中的事件,起初朝中尚未怀疑是韩氏作祟,只以为是反贼叛军余孽或是山野土匪,直到腊月底,韩家军队接连攻下福建各州府,这帮朝廷文臣武将才反应过来,韩家这是早已有叛变造反之心!

    今日陛下在年节假期尚未结束,就传召朝中重臣进宫商议要事,便是接到了韩家叛军占据福建全省,并且颇有对外扩张的消息。一群大臣分为两个站队,蒙人和色目人这些非汉族人大多都义愤填膺,叫嚣着要派军前往征讨,以儆效尤。

    而以谢雍为首的大多数汉族官员则认为,韩氏非无名小卒,富甲东南,韩家家主敢于拥兵自重,起兵造反,必定是有雄厚实力依托,而若是出征讨伐,劳民伤财,这户部发出去的军饷和军粮还会被各地官员和领兵的将领私下克扣,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无法形成有效战力,当然后者这一句大实话这些人精官员们自然不会傻到当着陛下的面直言。

    最后他们总结,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便是派人前去招安韩氏,授之以官拉拢,封他为福州府尹,另外再遣一手握重兵的达鲁花赤前去福州,从旁掣肘,如此一来,韩氏虽专.制一方,东南便仍处于蒙朝名下管辖,待到镇压了各地反贼,再料理韩氏也不迟。

    此计一出,当即便有蒙人反对,并且还拿出了之前的天下首逆范谷珍为反例来抨击汉人官员,认为汉人不可信,他们背信弃义,迟早会再次谋反。

    这位范谷珍乃奇人也,本是乡野农户,靠行船和贩卖私盐为生,哪知被仇家污蔑通寇,无奈之下,他伙同其余兄弟四人杀了仇敌,逃亡海上,聚众数千人,做了海寇,专门打劫过往船只,尤其是官方漕粮,更是劫掠一空。

    朝廷震怒,派兵征讨,谁知道不知是这群海盗战力过人,亦或是蒙朝官军太过软弱无能,征讨官军不止兵败如山倒,就连带兵的首将都被敌军活捉了去了,好在这海盗头子虽然大败朝廷,却很快以此为筹码请降。

    朝廷无法,打都打不过人家,委实丢脸,赶紧封了个定海尉将人招安了。可这位新晋的定海尉却不是一个善茬,这不,屁股底下的位子还没坐热呢,就又反了!这一次,朝廷积攒了数倍怒火,派遣了更多兵力前去征讨,却再次兵败!自此,延绵丧尽的朝廷只好歇了讨伐的心,一心招降,范谷珍又一次在朝廷的重金安抚下归降了,但是所有人都不能保证这人不会复反。

    谢雍闻言,嘲讽一笑,问道:“依你之言,朝中武将连范谷珍此等曾经的草民海寇都降服不了,面对实力数倍于范的韩氏,便能够轻易拿下了?”

    那人被他这一句堵得哑口无言,老脸涨红,用蒙语恨恨骂了一句,谢雍权当自己听不懂,不予理会,这群蛮族人向来如此,毫无礼数以及世家风度。

    最后,还是皇帝拍板,定下招安韩氏的计划,轮到商定招抚使时,方才被谢雍堵得哑口无言的蒙人武将便对皇帝道:“早就听说谢家嫡子谢璞谢侍郎乃人中龙凤,翩翩君子,大都才俊之首,才名远扬,年纪轻轻便入了礼部为官,不如这次前去福州招抚韩氏的重任便由他来承担吧。”说到这,这武将还文绉绉来了一句,“想必虎父无犬子,有谢相此等父亲,谢侍郎也会圆满完成陛下的重托的。”

    谢璞听完父亲的复述,当即便大惊失色,差点维持不住世家公子的从容不迫,他焦急问道:“父亲可是答应了?”

    谢雍缓缓点头,叹了口气道:“当时那种情形,我作为主和派之首,不能退缩,且我观陛下神色,他显然也是属意你去的。儿啊,听为父说,招抚使此事已无回旋余地,你定是要去福州的,此一去,若是能成功招抚那韩家家主及其部下,那么便是大功一件,不止能广为扬名,还在陛下面前挂了名,此后好处颇多,平步青云。若是不成,也怪不到你身上,为父如今唯一担忧的便是你此去福州的个人安危而已。”

    谢璞点头,他方才之所以那般失态,不是不能担责,而是自古以来,这招抚使者都不是好干的职位,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万一遇到个蛮不讲理的,丧命也没处伸冤去。

    谢雍安慰他:“放心,为父定不会害我儿,那韩家虽比不上我谢氏,但也是东南望族,诗书礼仪之家,断不会如此。且我在福州有一关系,可作为你的引荐人,同那韩家主交好。”

    于是,刚过了初五,年初的炮竹味还未散去,谢璞便预备启程,离开亲友,和招抚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南地而去。而远在南方的谢时,此时尚不知道,他将迎来一位特殊的“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明早下一章一定粗长!握爪!

    下一章应该就是元宵吃喝玩乐,还有揭晓谢时的身世!

    第80章

    孟春时节,愈往后便愈发晴明温暖,福州地处东南,回春更快,在腊月底尚能偶尔见到的飘雪,近了立春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唯给谢时留下今岁南方冬日雪景的记忆。寒气彻底退去后,正好赶上福州城正月以来最后的狂欢庆日——上元节。

    谢时一早起来,推开窗,见外头日头晴朗,愈发欢喜。还未洗漱呢,就先披着厚厚的衣裳去了西院专门给他设下的后厨,打开七日前酿下的梅花酱,看其成色,色泽红润如丹,似是已酿成,后又用干净的筷子沾了些许放在舌尖,细细品尝,清甜不腻,花香满溢,已是发酵至成。

    旁边跟着的庖厨同他禀道:“公子,今早,大夫人那边早早便派人送来了元宵。”

    谢时盖上玻璃瓶的盖子,对他道:“韩大夫人有心了,今日正值上元节,确实该吃元宵,不过年年上元都吃元宵,今年咱便变点花样,再加上梅花酥和炸春卷这两样东西吧,元宵不容易克化,同炸春卷一道,在朝食上吃。至于梅花酥做好了,恐怕赶不上,便留着当午时点心。我看梅花酱很多,你们辛苦,梅花酥便做多一些,届时大伙都拿一些,我再给同僚们送去一些。”

    之前,谢时还未下定决心造反呢,便是做了好吃的好喝的,也只送了些与韩伋和岑固安等亲近的友人一同分享,后来又多了两位宋先生和韩宁等人,到了福州,这有幸得到谢时手作美食的人便多了韩家一家子。如今他决议辅佐韩伋,助他成就大业,又多了诸多同僚,虽无拉拢之意,但佳节送些简单的吃食也是聊表一番心意。

    不过真正让谢时有此起意,其实是源于岑固安同他八卦,有不少同僚自从那次年末宴会之后,私底下都求到他这来,希望能再次蹭饭……

    谢时初初听闻,十分怀疑,韩伋这帮子下属真的靠谱吗,怎么一个个全都是吃货哩?不过既然同僚们如此欣赏他的手艺,逢此佳节,便满足了他们的心愿也罢,也好加深一番同僚感情。

    韩家的庖厨听到谢时的吩咐,面色有些为难,“公子,不瞒您说,您所说的炸春卷和梅花酥,小的们孤陋寡闻,都未曾听说过。”这听都没听过,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做。

    谢时有些疑惑,春日咬春的习俗由来已久,从先秦开始,春卷这东西应该也是传统节日食物了吧,怎么会没听过,忽而,他又想到,这或许只是叫法和做法上的差异,于是他又问道:“那尔等可曾听过春饼和春盘?”

    这吃食韩家庖厨便熟悉得很了,当即点头,谢时便笑道:“我方才说的炸春卷也不是什么新东西,不过就是寻常春饼的做法多了两道工序——卷和炸。”谢时说完,又怕他们不懂,便吩咐了几句,自去洗漱后,复又来到后厨,亲自动起手来给他们做示范。

    春日到了,野菜勃发,像荠菜、雪里蕻等谢时要的食材都很容易备齐。谢时挑了一些新鲜脆嫩的放一边,便首先做起了荷叶饼,荷叶饼是春卷中用来卷馅的烫面薄饼,用精面和了清水制得两块水面,中间抹了油,用擀面杖擀成薄如蝉翼的薄饼,入锅中烙熟,取出可揭成两张,这配料没甚讲究,主要是看庖厨手上功夫,是否能将这荷叶饼做得薄可透光。

    这些活儿庖厨们都是干熟了的,有几个做的荷叶饼比谢时擀得还好,一问,是燕京人,世代做薄饼的,难怪如此。

    荷叶饼烙好,谢时先做了个最寻常的三鲜馅,刚冒出地表,鲜嫩欲滴的荠菜和泡发又焯水过的黑木耳皆剁成细碎,配上炒好的金黄鸡蛋碎,再以少许素油、盐调味,拌匀后便可以开始卷春卷。

    谢时将前头做好的馅料一一在荷叶饼上码好,然后让人拿来一根筷子置于饼上,手持筷子卷起一边,下端朝上卷好后以手捏住,另一边也重复此动作,最后卷好后将筷子一根根抽出,如此手法,卷出来的春卷便不会轻易散开,且大小如同人的嘴巴一般,咬春卷之时便比较方便,亦不至于出丑。

    庖厨们按照谢时的方法,帮忙卷了不少其他馅料的春卷,如以葱、蒜、韭菜、芸苔、胡荽为馅、遵循古法的五辛盘,又有将冬笋、黄韭和白萝卜炒制后做为内馅的扬州做法等。除了素馅,当然也少不了荤馅,有那碧绿雪白相间,地珍与海味齐聚的青韭鳜鱼春卷,还有雪里蕻同小黄鱼碰撞交织出的奇鲜异味,也少不了荤素相间,老少咸宜的荠菜鲜肉春卷。这些馅,经由谢时的妙手调味,全都是恰到好处的鲜美,这春卷一卷,卷起的是一整个春日的自然馈赠。

    小小的春卷被谢时玩出了花,谢时还犹嫌不够,叹息道:“若是这会片上一些鸭片,包入其中卷起来,再涂上些许甜面酱,便可以吃北京烤鸭了。”不过这会烤鸭子肯定是来不及了,那玩意儿不是简简单单往烤炉上一架便可以烤的,就连鸭子品种都大有来头,只得往后再试。

    思及此,谢时又将年前岑羽送来的熏鸭拿出来,蒸软了片成鸭片又改刀成细丝,同绿豆芽、青笋丝一同用荷叶饼卷好。没有正宗的北京烤鸭,熏鸭凑数也不错。不过这熏鸭虽味道也不错——毕竟是能呈到岑羽这来的东西,谢时尝了后,却觉得还是潮汕地区的熏鸭更加好味。大抵闻名于世的鸭肉名菜在烤制上都有自己独特的燃料,例如北京烤鸭用的果木,这潮汕地区的熏鸭则用的废弃甘蔗渣作为燃料熏制,这又是另一道费时费工的名菜了。

    待将内馅卷好,春卷一个个被投入热油中,炸到四面金黄,便可以沥干油开吃了。炸春卷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不用谢时吩咐,自有精通此道的庖厨走马上任。

    谢时趁着春卷还未出炉这段时间,做好了梅花酥的油酥和水油皮。在筛过的绵密细面中撒上些许红菜头粉染色,再投入一块猪油揉匀成一块油光发亮、色呈朱梅的油酥;水油皮也不复杂,细面、猪油团与如雪的糖霜与水交融,素手搅和成絮絮,揉成光滑的团子,放着松弛一阵子,又仔细交代他们待会面团松弛好后,该如何擀面。

    这会各式各样的春卷也出锅了,谢时忍不住用筷子先夹了一个,小巧一个,一口咬下,唇齿间即刻传出清脆的声音,那是炸得金黄酥脆的荷叶饼,里头包裹的馅料是青韭和鳜鱼,青韭由于是春日里的第一茬,再鲜嫩不过,鳜鱼雪白无刺,鲜腴绝伦,若是此时再配上一碗竹笋清汤,那真是仿佛口中纳入了一整个春日的奇鲜,怕是连春神句芒都羡慕。

    小尝一个,谢时洗干净手,回屋换了身衣裳。等打开衣箱,本想着跟往常一样挑一件素雅的袍子,待眼睛瞄到衣柜里挂着的几件年前做的朱色襕袍,又想着今日上元佳节,穿得喜庆些也好,否则这些个红色衣裳,恐怕会一直在衣柜深处落灰,于是顺手拿了一件花鸟纹藏青色与朱色相间的襕袍,里头照旧搭上一件白绫袄子。

    谢时想了想,又步入房中,从床榻前头的藏格里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来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的东西,郑重地挂在腰间。那是一块被精心雕刻成狸花猫的田黄冻石配饰,借助天然玉石的纹路,猫的神态被刻画得灵巧鲜活,乃巧匠之作,这是韩伋亲手雕刻,赠予谢时的新年礼。

    谢时当时收到后,第一反应便是问他:“为什么是猫呢?”别人都是刻蝙蝠、龟鹤、龙凤寓意福气、长寿或是婚姻美满,要么就是刻个梅松竹岁寒三友以示君子美德,刻个狸花猫是什么含义呀?

    彼时,韩伋笑而不语,眼底有微不可察的戏谑之意。谢时最终没有得到答案,只得安慰自己,伋兄或许是见了粉圆这只小猫崽得的灵感,虽然这雕刻的狸花猫同粉圆一点不相像,反倒是有一双谢时如出一辙的笑眼。

    谢时换好衣裳,来到厅前,便遇到了等候多时的周平管事,周平是韩伋身边伺候的老人了,他在此,定是韩伋有事。

    “周管事,可是伋兄有何吩咐?”谢时上前问道。周管事态度恭敬,笑意盈盈,如同见到自己另外一个主子,躬身道:“公子,主子没有其他吩咐,只是托老奴来传信,他今早有要事,需去一趟府衙,无法过来同您一起用朝食,待到晚间再过来赔罪。”

    谢时心想,伋兄没口福了,这新鲜脆嫩的春卷刚刚出炉,正是口感最好的时候。不过他还是让人挑着各个口味装了满满一食盒春卷,对周平道:“这是刚做好的春卷,劳您拿给伋兄,当个点心吃。”又将另一个稍小一些的食盒递给他,“这是给您的,吃了春卷,愿您春日无疾,诸事顺遂。”

    周平受宠若惊接过,没想到自己作为下人也有一份儿,这谢公子亲手做的吃食,如今可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珍贵之物,不少大人都明里暗里打听,什么时候谢公子再举办宴会哩!而且他一直随伺二位,自然隐隐感受到,这谢公子的吃食就跟神仙玉食一样,吃得多了,对人的身体,尤其是身有沉珂的老年人,有不少好处呢!那些手伸得太长的韩家族老们不也是因着这个,才对谢公子另眼相看,进而妄想巴结的嘛!

    周平提着食盒往外走,心下感慨,这或许就是人人都喜爱谢公子的原因罢,无论是身边伺候的小厮儿们,亦或是后厨中的庖厨,甚至是底下负责扫洗的下人,他都视为平等之人,仿佛所有人在他眼中,毫无高低贵贱之分,从他眼中无法看到半分轻视和傲慢。也无怪乎主子对其如此珍爱,下人们也一个个忠心耿耿,只伺候了月余光阴,便将谢公子视为自己真正的主子对待。

    斯人神姿高彻,若九皋之鸣鹤,人仰其高华,若幽夜之明月,人沐其柔光,身处乱世,泥沼之中的人,岂能不追随仰慕呢?

    谢时不知由于自己的随手一赠,周平有这么多感慨和联想,春卷做得多,就连厨房帮忙的庖厨们都有份,人人吃得喜上眉梢,说是蹭了主子的福气,谢时自然不会漏了帮忙跑腿的周管事。送走周平,谢时便打算坐下,同自家老爹一起吃元宵和春卷。哪知道,这一大早的,又来了客人,门房通报后,谢时便让侍从多拿了一副碗筷在桌上,就一会功夫,外头便响起了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

    来者依旧是扇不离手,口不常闭,笑道:“某来的好像恰是时候?”

    谢时直接道:“朝食用了没?坐下一块用些春卷罢。”

    岑羽从善如流,朝旁边的谢巨拱拱手,道一声:“小生打扰了,给伯父拜个晚年,祝伯父您身体安康,福寿双全。”

    谢巨赶紧起身,摆摆手道:“不敢当岑官人您一句伯父。”这位从前可是他的顶头上司,没想到如今他的儿子同人家平辈交往,自己反倒成为了长辈,谢巨心底不适应得很。

    还是谢时同他道:“爹,我与固安乃好友,平辈相交,他称您一声伯父没什么的,无需拘束。你们两人快坐下用饭吧。”

    两人这才坐下,岑固安笑道:“探微说的是极,我与探微乃八拜之交,道一声伯父岂不是理所应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探微如今位置不同,也不会止步于此,伯父往后总是要适应的。”毕竟他可听闻,就连主上都唤谢巨为伯父哩!

    谢巨闻此,深以为然,暗道,自己的心态这是还没彻底转换过来,自家时哥儿如今有了大出息,往来的都是一些平日里仰望的大人物,他身为时哥儿的父亲,自然不能气虚卑怯,平白给他丢脸,日后应当更加泰然自若一些才是,这可是关乎时哥儿的面子。有儿万事足,儿子任何事都不是小事,事关谢时,哪怕只是面子问题,谢巨也总是会更加注重,有了岑羽这一回点拨,谢巨之后面对此等情形倒是坦然了许多。

    谢时看了岑羽一眼,没说什么,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面子问题,而是觉得谢巨不应当自视甚低,从而在面对韩伋岑羽这些人时倍有压力。人的一辈子,无论身处那种境地,都应当有一股傲气支撑,既不自负,亦不自卑,做好分内之事,过好自己的生活便足矣。

    这一段插曲很快掠去,岑羽虽然是吃了朝食来的,但面对谢时做的春卷,还是忍不住吃了七八个,各个馅料不同,另喝了一碗竹笋清汤,胃里舒坦极了,连春困都散去了许多。若不是谢时拦着他,他恐怕是要继续吃下去的。

    “春卷这做法,倒是比春饼新鲜有趣,明年春日我让夫人也做这个。”谢时便说改日将食谱方子写给他,让他家厨子照着做,他对自己人,向来不藏着掖着。岑羽点头点也坦然,君子相交,无需多言其他。

    “说吧,今日来找我,肯定不是为了来蹭饭的吧?”饭毕,谢巨自去做自己的事儿,谢时和岑羽便移步花厅谈话。

    “自然,我可是带着正事来的,还不止一件。这一件便是今日上元节,八珍阁将推出你之前研制的口红和眼影这事儿。”

    谢时恍然,这两样东西是他为了给韩大夫人准备礼物做的,彼时还为可旋转的口红管烦恼了一段时间。后来他虽同韩大夫人见面次数极少,但次次都见她妆容上涂有这些眼影和口红,知道自己这礼没送错,随手将制作方法给了岑羽,之后便再没关注过了,没想到岑羽已经都打算上新售卖了。

    “这是好事呀,这两样东西应当不愁卖才是,不过我应当帮不上忙吧。”这些商业的事,谢时的角色就是产品研发人之一,东西做出来了,方法给出去,教会工匠,后面只需要等着收钱就可以了,有时候连工匠都不需要教,轻松得很。

    岑羽虽然觉得自己为了这事累得要死要活,不过还是不敢指责自己的财神爷不干活的,只劝道:“你自从来了福州,还没去看过八珍阁在这里的分店呢,好歹是自己的产业,也该去认认门。再说了,今日有一稀客约在八珍阁,你怎么也得赏脸去看看。”

    谢时好奇,“哪位稀客,得您岑大商人如此看重?还需要我出面作陪?”

    岑羽道:“沈万三之子,苏州沈家如今的家主,这样的身份够不够格让我们谢公子给个面子去瞧瞧呀?”

    作者有话要说:5000!是不是很粗长?!明天见,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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