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还未全亮,步云夕便打着哈欠被素音按在梳妆台前打扮,“那公主是怎么想的?不就放个纸鸢,至于这么一大早就折腾吗?”
她原本想拒绝的,但她还未开口,裴太妃已替她答应了。待永嘉公主走后,裴太妃告诉她,皇后嫡出的三位公主,前面两个已经嫁人,只剩下永嘉还在宫里,最为得宠。永嘉和太子妃不一样,性情虽有些骄纵,但是心思比较单纯,也算好相与。裴太妃想让她多结交朋友,尽快融入长安的生活。
为了方便骑马,晨袖替步云夕疏了个反绾髻。知道她不爱戴繁复的饰物,素音从奁盒内挑了一支简单的七宝花钗替她插上,“大概是晚了出门日头大吧,又或者……她就是贪玩呢,毕竟年纪还小。”
步云夕又打了个哈欠,想起昨日的事,忽然来了精神,“哎,你不觉得皇帝对你家太妃娘娘,有点那个……哎哟……”
素音暗地里戳了一下步云夕的胳膊,命房里的侍婢都退下,“胡说什么呢?”
步云夕揉着胳膊啧了两声,“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涪州离长安足足两千里路,送枇杷的特使一路不得停歇,每到一驿站便换马换人,昼夜不停,即便如此,也得五天五夜方赶得到长安。你昨儿没听永嘉说?皇后才统共分得十颗枇杷,太妃那儿,至少有一框。你家太妃又不是皇帝的亲娘,皇帝干嘛要如此讨好她?别跟我说什么孝顺,皇帝的年纪比太妃还大,依我看啊,他们俩人之间……啧啧,不简单。”
素音轻啐一声,“胡说!你没听上回秋水说的,皇上是可怜王爷在冷宫出生,打小孤苦伶仃,这才对他们母子俩诸多照应的。”
步云夕不以为然,“也难怪皇后对太妃母子怀恨在心,自己的夫君对一个比自己年轻貌美的女子处处关照,心里没刺儿就怪了。”
素音挑了一套翻领窄袖的胡服,一边帮她换上一边道:“你又忘了,皇后记恨太妃母子,是因为王爷曾经替宁王说话,让皇上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才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素音一家是裴家的家生奴,虽然裴家主母不大厚道,但她的心终归还是向着裴家的,步云夕也不与她争辩,笑道:“我只是觉得……裴太妃手段了得,是个聪明女人罢了。”
素音递上帷帽,瞪了她一眼,不再搭理她。
步云夕对她道:“今日你若不想去,我让秋水跟着就是,反正今日除了永嘉,也不用见别的人,无须你跟着替我掩护。你来了靖王府这么久,还没歇息过,大可趁今天去市集走走,置换些东西。”
素音咬咬唇,似有些心动,“我不跟着……你一个人可以吗?”
“这有什么,永嘉那种大喇喇的性子,我就是一时说错了话,她也不会记在心上。”步云夕想了想,又道:“我这个赝品不过是暂时的,待我的事情办完了,迟早要走的。该何去何从,你得趁早替自己做打算。”
素音微微一怔,似有点失望。
春明门在长安东边,离胜业防不远。出了城外,永嘉公主和她的眷从早已在等候。
“九婶婶,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叫人好等。”一见步云夕,永嘉便策马上前,“九婶婶这身打扮可真好看,怪不得你一到昭华阁,九皇叔就乖乖跟着你回府了。婶婶这般风姿绰约,那些青楼伎艺怎能和你比?”
永嘉公主今日也是胡服打扮,上身绯色紧袖短衣,下穿白色宽裤,脚蹬鹿皮黑长靴,她的相貌算不上很出众,但一双杏目灵动有神,鼻子小巧高挺,笑的时候嘴角两边有小酒窝,脸颊上几点小雀斑更让她的脸多了几分生动。
步云夕奇道:“谁跟你说你家九皇叔一见到我,就乖乖跟我回府了?”
“七哥哥啊。”永嘉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又道:“他还说,九皇叔原本正在昭华阁风流快活,一见九婶婶,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还指天发誓,说以后再不去昭华阁了,请婶婶原谅他一次。九婶婶,你真是太厉害了。”
步云夕:“……”
准是李飞麟觉得自己那晚太狼狈,心有不忿,怎么也得拉个垫背的,于是加油添醋,把李谏抹黑了。但李谏那晚既然选择了和她一道回府,而不是继续留在昭华阁,说明他希望让外人以为他们夫妻和睦,所以她并不打算为他“平反”。
翠屏山在长安以东二十里,虽已八月,但还未立秋,太阳一出来,依旧炎热。所幸一路上两边田野纵横,杨柳和桃李树青翠繁茂,一行人缓缓而驰,还算惬意。
到了翠屏山脚,先行抵达的侍从早已搭好维帐,铺上毯子,摆好酒壶、果肴。永嘉一进维帐便问:“我那框果子呢?放哪了?”
有侍婢上前,指着左侧角落道:“公主放心,在那放着呢。奴婢用葛布盖着,坏不了。”
永嘉这才放下心来,又道:“可给我看仔细了,别让人偷吃了。”
步云夕忍不住道:“那东西又酸又涩,扔给老鼠都不吃的,还怕人偷吃了?”
永嘉讪讪一笑,便拉着步云夕到外头放纸鸢。
这日天朗气清,和风徐徐,本是最适合放纸鸢的,但永嘉试了几次,纸鸢老是飞不高,在半空飘了一会便往下坠。她带来的侍女,倒是有几个放得不错,没多久天上便飘了几只造型各异的纸鸢。还有随步云夕来的秋水,没想到也是个老手,身边几个小宫女围着他叽叽喳喳,很是嘚瑟。
步云夕百无聊赖坐在帐下,一边吃糕点一边看小丫头们嘻嘻哈哈,争论谁的纸鸢飞得高。她会放纸鸢,只是没兴趣和永嘉一起放,奇怪的是,永嘉似乎也没啥兴致,试了几次后便放弃了,在步云夕身边坐下。
昨天明明是她说要放纸鸢的,步云夕道:“怎么不放了?”
永嘉哎了一声,“这天儿太热了,还是呆在帐里凉快。”
步云夕心道,要图凉快,你呆在宫里岂不更凉快,何必大老远跑出来。
永嘉喝了几口冰镇酸梅汤,又道:“我陪婶婶说说话好了。”
步云夕生怕她问东问西,打定主意如果她话多,她就去放纸鸢算了。不过还好,永嘉在抱怨了两句宫里如何无聊之后,便再没什么话,两眼巴巴地瞅着帐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步云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她既不是在看侍婢们放纸鸢,也没有看风景,却是望着远处的一片田庄。步云夕心道,看来这位公主今日约她到这儿另有目的,虽然不知她最终为了啥,但总之不是为了放纸鸢。
似为了验证步云夕的想法,大约小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向田庄,后面跟着几名侍从,看那架势,应是宫里的人。
永嘉两眼一亮,“来人,快去问问马车里的可是孙总管。”
一名侍从飞快往马车方向跑去,不久后,那马车便往永嘉和步云夕的帷帐驶来。
“奴婢见过公主、王妃。”
马车上下来一人,面白无须,身材圆滚。步云夕认得这人,不久前才在宫里见过,正是东宫主管孙长贵。
永嘉笑着道:“孙总管这一大早的,是要上哪儿去?”
孙长贵回道:“回公主,奴婢奉太子之命,前往咏翠山庄料理些锁事。”
“原来如此。”永嘉颔首,似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兰舟公子近来可好?上回见他时,他咳得利害,我今儿无事,便和孙总管一道去看看他吧。”
永嘉公主边说边起身,看那样子已是准备动身了,不料孙长贵笑眯眯地道:“公主,兰舟公子身体已无大碍,但太医说仍需静养,太子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兰舟公子。公主若无其他吩咐,奴婢这就告退了。”
他说“任何人”时刻意加重了语气,永嘉的小脸顿时一僵。她虽贵为公主,但东宫的人她是指不动的,尤其这个孙长贵,普通官员见了都得巴结一翻。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既如此,便待兰舟公子身体好些再说吧。正巧我这儿有些新鲜的枇杷,最是祛痰润肺,有劳孙总管代为转交,就说……就说……永嘉愿他早日康复。”
她的侍婢甚为机灵,早已捧着那筐果子站在一旁,孙长贵接过枇杷,温声道:“请公主放心,奴婢定将公主心意带到。”
步云夕总算明白了,这位公主费煞心思从裴太妃那儿要来枇杷,却是为了讨好心上人的,拉她来放纸鸢不过是个幌子。她清咳一声,“我说好侄女,既然东西送出去了,我这个幌子已没用处了,且容婶婶回府补个眠吧。”
仍痴痴望着孙长贵一行离开的永嘉闻言回过神来,小脸红了一下,“什么幌子棍子的?哟,婶婶昨儿不是说纸鸢放得顶好的?快给永嘉露两手,等回宫了我好说给太妃娘娘听……”
她装起傻来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不由分说拉起步云夕的手跑到帐外。
咏翠山庄,望山亭。
“公子,这儿风大,咱们还是进屋吧。”书童说着,便要推轮椅。
“不,再坐片刻。”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道。
书童无奈,只得应了,又道:“孙总管刚才来过,送了些药材过来,说太子让您不必担心,那龙须他已派人去找了,不过还得等些时日。还有,永嘉公主托孙总管带了些枇杷给您,说是……”
年轻男子似没听到他的话,指着远处问:“阿允,你看到那只纸鸢了吗?”
那名叫阿允的书童,顺着公子所指方向往亭外望去,山麓那边遥遥飘着几只纸鸢,有飞鸟,有蜻蜓蝴蝶,也有仙女仙翁,“公子说的哪一只?”
“那只……锦鲤……。”
阿允看到了,轻哂一声,“那只啊……最普通不过的,我看那些鸟儿、仙翁的比它有趣多了,公子为何独独留意它?”
日光映照下,公子的脸如玉般洁净,他沉默片刻,轻声道:“因为它飞得最高。”
他依稀忆起,那个总喜欢满山跑的小丫头,曾兴奋地对他道:“快看!我放的纸鸢是最高的!”
他抬头看了看,“你是不是眼花了,飞得最高的那只是你二哥的老鹰……”
话音未落,那只老鹰倏的飞走了,再看时,那丫头已没了影。远处有人大骂,哪个死泼皮剪了老子的线……
她不知又从哪儿钻了出来,头发上还粘着草屑,笑嘻嘻地对他道:“你瞧,我说过的,我放的纸鸢一定是飞得最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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