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
霍无恤一呆, 恍然道:“燕侯不知,云流公主说服燕侯,自然要承你的情;燕侯知晓, 说服失败, 是云流公主自己的情报错误,与你无尤,而你间接掌握了狐相更多的讯息。”
“善哉。”谢涵揽着人回去, “无恤很不用在这种事情上费脑子, 还是想想今晚吃什么好。”
霍无恤瞪他一眼, 点点太阳穴, “我若不动动脑子,什么时候被君侯卖掉都不知道。”
“卖无恤?卖去哪?”谢涵仿佛被打通任督二脉,开始滔滔不绝, “无恤这样允文允武、身强力壮、相貌英俊、善解人意,能卖的地方也太多了罢。书塾?军营?南风馆”
霍无恤:“”见谢涵越说越不像样, 他秉持武人动手不动口的原则揪人发梢。
谢涵眼疾手快, 伸掌拦下他伸过来的手, 笑眯眯道:“本君想来想去, 无恤并非善解人意,只是善解我意,看来只能卖给我谢涵了。”
“君侯以为你这样说, 我就不动手了吗?”霍无恤阴恻恻笑。
谢涵警觉,运功就跑。
霍无恤忙不迭追了上去。
夕阳将二人追逐的背影拉的老长。
在姬云流去试探燕侯的时候,谢涵终于是前往了雍君行馆。
如果只是单单一个齐国温留君, 雍君未必愿意见, 可谢涵身后还有霍无恤,他们雍国的长公子。
出发前, 谢涵见霍无恤忐忑不安,终是道:“我为什么要帮助姬云流说服雍君呢。刘央对我有两次恩惠,我即便不竭尽全力帮助他,也不想背信弃义若此。否则,就是和他彻底断交。以后我又何以取信他人?至于姬云流,她本来就两面三刀,拿封密函就想威胁我?”
他吹了吹短笺上的墨痕,“云流公主似乎不明白,姬流光是刘家的傀儡,他整个都在刘央的监视下,或许一时疏忽,但只要我提醒一下,就会成为刘家笼中的鸟雀,一言一行都被密切监视。这种情况下,只要云流公主拿到密函,我请刘家主将那封密函给我,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霍无恤一愣,“所以你还是要帮刘家主去游说雍君。”
“不错。”谢涵缓缓卷起短笺,派侍从送去给刘央,温文尔雅道:“我让刘家主支持小王子,这是替她们巩固势力,云流公主真的以为无兵无人,凭她们两个女流之辈,可以通过一点平衡之道,保住小王子吗?梁国死的少王还少了吗?她们小女儿家天真,我这个嫡亲表哥少不得从旁描补。”
送完信后,他垂眸望着浮金砚台内漆黑的墨汁,问霍无恤,“我欲求见雍君,你要否一道。可想见他?”
霍无恤猛地抬头看他,见人神色平静,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广袖落在两边,仪态端庄。他伸手握住对方藏在袖子里的手,那手紧握成拳,他倏忽笑了一下,“不见。我一个外臣,无事何必去见他国国君?”
谢涵端详着他的神色,见人从容自若,一会儿想他是不是在骗我,一会儿又想他果然是那个说得出“我与她,母子义绝,碧落黄泉,永不相见”的雍王——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非黑即白。若有朝一日,他们离心离德,他是不是也会这么对他?
般般杂念一闪而过,最终他伸手揉了揉对面人的脑袋,“和我一起去罢,如果治得好,就替雍君治疗罢。”
霍无恤不敢置信,“倘若我真的医治好了雍君,他只会对我越加势在必得。”
“让他后悔,后悔自己的有眼无珠,不开心吗?”谢涵起身,哈哈笑道:“你放心去做,我为你后盾。”
于是霍无恤是跟着谢涵一起去了雍国馆的。
通传来时,王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温留君不怕他们就此扣下人?他以为长公子是不想和他们沾上一丁点关系的。
霍无恤确实对雍君有过很多很多怨恨。
在雍国时,他对他不闻不问,任他自生自灭,只因为他出生在五月初五,他以为只要他乖巧孝顺,就可以扭转君父对他恶劣的印象,他那么努力地讨好他。
以致于在那寂静无人雍宫窄道里,他就悟出了一个道理:不要说,千万不要说,说了对方不给,那是对方不愿意,不说对方不给,那只是因为他没说,只是他没说而已。
他变得乖张,惹是生非,可并没换来对方地多看一眼,而是送到梁国了做质子。
在质子的日子里,他开始回想,一定是他太不乖了,只要他重新乖乖的,就能回去。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他渐渐长大,渐渐懂事,又明白一个道理——情非得已,义不容辞。
大国压迫,这是他君父的逼不得已,身为公子,这是他公室子弟的义不容辞。
后来,王免带着送他回国的诱惑让他去偷《欧冶宝录》,他怕祸及祖国,准备找个替罪羔羊,他千不该万不该找上了谢涵,又或者说冥冥之中上苍保佑他找到了谢涵。结果到头来,都是一场骗局。
冷静后,他明白,他回国本来就不可能 ,是他贪心不足蛇吞象。
再后来,梁国乱了,他以为他总该回去了。
他等啊等,从天亮等到天黑 ,月亮弯了又圆,圆了又弯,等到了来自雍宫的死士。
然后师无我从大陵赶来接他,解释了是国内其他势力不愿他回都所以刺杀他,他恍然大悟,最后却连一个亲人的面都没见到,就等来了一碗迷/药。
曾经的希望与埋怨交织,在那一刻化作滔天的怒火、噬人的怨恨。
但这怨恨只持续了一瞬息,就化作了眷恋和温柔。
那些怨恨,自然也烟消云散。
他霍无恤的心很小,只容得下一点点,有了一个人,就装不下其它的恨与怨。
因此,再见雍君时,他很平静地跟随谢涵行礼,“外臣拜见雍君。”
雍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很瘦,脸也很白,眼睛没有光亮,明明四十不到,却有一股灰败之气。他让人给二人搬来坐席,就在他对面。
他没有理会谢涵,只对霍无恤说:“你不应该自称外臣。”
“莫非雍君忘了那五万石粮食?”霍无恤淡笑道:“难道因为已经进了士兵的肚子,雍君眼不见心也忘?”
王免道:“五万石粮食,我国可两倍还于温留君。”
“本君看起来像是缺这点银钱的人么?”谢涵笑道:“王相莫说笑了。”
雍君疲倦地抬起眼帘 ,露出一双带着阴翳的眼睛,“师无我去接你前,寡人就让巫祝算过了,取你的肉,不会要你的命,还会为你带来脱胎换骨的变化。”
“啪啪啪——”谢涵击掌,赞叹不已,“素闻大雍巫祝铁口神算,果然不假,竟然一早就能算到本君会救走无恤,对他悉心栽培。”
雍君终于把目光落在谢涵身上,“温留君当初在我都内散布谣言的事,寡人还未找温留君要个说法。”
他以为谢涵会羞愧,以为霍无恤会被勾起愤怒,不想谢涵反唇相讥,“堂堂一国之君,连都城舆情都不能掌控,要来问外国人,岂不可笑?”
霍无恤也开口道:“正事要紧。雍君还是不要再说我们之间的恩怨了,您应当知道,我们之间没有父子之情。”
“寡人从未想过要用父子之情劝你回国。寡人只是想陈述一个事实,寡人从未想过要取你性命。”雍君摇了摇头,“寡人知道你对寡人已经失望了。大你也不想念你的母亲、弟弟吗?你的母亲是一个无辜的女人,你的弟弟愿意为你放弃储君的身份,你不想见见他们吗?”
霍无恤:“不想。”他一边和雍君说着话,一边观察其面色、音色、口气,思忖其病症。
“咳咳咳——”雍君被噎了一口,开始不住咳嗽,好一会儿,道:“你不要感情,难道也不要权力吗?”他摊开擦嘴的帕子,雪白的颜色上点点嫣红,“你看到了,寡人活不了多久了。只要你回国,很快就能是雍君。一个梁王之位,引多方觊觎,这大国君主之位,对你来说,却唾手可得。你今天会被齐君拿来和寡人做交换,全都因为你无权无势。你想像一个牲口一样被买卖吗?”
霍无恤在认真诊断雍君病情之余,也忍不住刺了一句,“您也知道,您在把我当牲口一样买卖。”
这有怒火,就比平静如水好,雍君笑了一下,“寡人只是想让你明白,不站在顶峰,就摆脱不了一生为他人所摆布的命运。你是寡人的儿子,不应该被旁人所掌控。只要你握有绝对的权力,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想方设法弄过来,像寡人现在一样;反之,你无权无势,当对方不要你时,你连想看他一眼都难。”
谢涵:“”察觉到雍君的若有所指,他好笑道:“权势取得来人,却取不了心。纵是雍君今日能强行带回无恤,他的心却不在这里。”
“要心干什么?”雍君反问谢涵,“温留君身为无恤的好友,是希望他像今日一样被齐君肆意出卖;还是来日主宰自己的命运,不看任何人的脸色?”
第461章
=================
扪心自问, 谢涵会做什么选择,那还用说吗?
“我不是无恤,我不会将自己的意志加在他的身上, 我只知道, 我尊重他的一切选择,无论他怎么选,我都无条件支持。”
对于雍君的问题, 霍无恤没有过纠结, 这一刻听谢涵的宣言, 他也不觉得感动——君侯又在说假话了。
雍君却深深地看了谢涵一眼, 哼笑道:“温留君也是用这样的花言巧语去蒙骗欧小姐和宋公主的吗?”
霍无恤惊奇地发现雍君灰败的面色这一刻都精神了不少,不禁忖度:正式治疗前,或许可以请君侯“话疗”。
“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雍君您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自然以为我谢涵也是什么样的人。您当初派师无我蒙骗无恤, 便以为我会同您一一般对亲近的人说谎吗?”谢涵晃着折扇。
“温留君难道没有吗?”王免不免发笑。
“这世上岂有一生没说谎话的人。我若是这样耿直的君子, 就活不到现在。但我恪守‘不骗一心向我之人’的原则。当初雍公子不过是和我有过几面之缘的蠢货, 我为何不能骗他一骗?”
霍无恤:“”他会生气的,真的。
谢涵:“现在么,无恤是我普天之下我最忠实的伙伴。我永不欺瞒。”
雍君目光落在谢涵搭在霍无恤肩背上的手, 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免担忧地抚着雍君脊背,迁怒谢涵,“这里不欢迎温留君, 你请回罢。”
雍君立刻伸手阻拦, 不想谢涵却说:“好,那我们明日再来陪雍君解闷。”
雍君:“”
他遂垂下了阻拦的手。
等出去后, 谢涵就问霍无恤,“可以医治吗?”
霍无恤刚要辨证论治,谢涵立刻伸手制止,“我脑子很痛,不想听你四诊参合引经据典,你就说,会不会治?”
要出口的话全噎了回去,霍无恤憋死了,白了人一眼,憋出一个“会”字。
谢涵:“要多久?”
“十日。”
谢涵一愣,“这么快?”
“只是被口气堵住了。巫祝又喜欢用补药,闭门留寇,就越堵越厉害。气吐出来就好了。”
谢涵这下高兴了,“那你去制药,别被发现了,我有办法让雍君喝下去。”
在霍无恤关门熬药的时间里,姬云流拿着从虞旬父那里顺来的密函找谢涵了,她只张开让谢涵远远瞧了瞧,“温留君别过来,不然我就立刻吞了它。”
谢涵好笑,“表妹莫怕,我会信守承诺的。”他粗粗一看,嗯鉴于燕襄一直防着他,故而他看不出来这是不是燕襄笔记,但字里行间都是交代狐源利用变法激化齐国国内矛盾的,最后落款一个红日印鉴。
他看完,问姬云流,“燕侯如何?”
“表哥这样为我出谋划策,若我还是失败了,岂不辜负您厚望?”姬云流得意一笑,很快离去,拿着密函在谢涵地盘里,她总不能放心。回到姬流光处,便将密函妥帖折叠,塞进香囊,藏在肚兜里。
但女儿家,总爱干净,洗澡的时候,她本是将香囊放在视力所及之处的,可婢女为她擦拭时,不慎跌落浴池内,溅起漫天水珠。
她紧捂双眼,又很快反应回来,见香囊还在对面,松了一口气。
至于这香囊内里有无细微打的区别,她一时半会儿也管不过来,怒气冲冲让人将犯错的婢女拖了下去。
在霍无恤熬好药后,谢涵叫来温拾许,让两个医工关起门来探讨雍君的病情。
霍无恤恍然,“君侯你是打算——”
“雍地盛行巫术,医术难以传播,我心痛甚。”谢涵握着温拾许的手,“欲令拾许前往雍地,弘扬我中原医术,解君王之疾,救黎民之苦,拾许可愿意?”
好大一顶高帽。
温拾许想了想,跃跃欲试,他不是一个单纯的医工,他是商队武士兼职医工,本来就爱富贵险中求。
可惜没等第二天,谢涵再去见雍君,齐国馆就戒严了。
据说齐君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连温留君都被闭门在自己的院子里。
狐相同虞旬父一道地毯式搜索。
谢涵诧异,“我以为这密函丢了,虞家主会藏着掖着,至少拖延好久才让狐相知道罢。”是虞旬父沉不住气,还是狐源观察入微?
反正信不在他这儿。
谢涵笑着对霍无恤说:“现在的情况一定是虞家主丢了信,找狐相试探,看看这信究竟是被对方弄回去了还是被旁的宵小盗走了,结果试探不成反被狐相发现。结果狐相比他更焦虑。二人一起来搜查密函下落了。”
“啊——那现在狐相对虞家主一定是厌烦,对方既威胁他又连封信也看不住;虞家主对狐相一定是防备,不知对方是在做戏表示自己没偷,还是真的没偷,无论如何,他知道狐相细作身份,一定担心狐相想除了他。”
“虞家主防备狐相在狐相防备虞家主之上。那我就该让虞家主越加怀疑狐相要灭口。”
谢涵随便拿起一张纸,开始默写阴阳兵符,默写两张后,让绣娘缝进他的被褥里。
“狐相不通兵法,虞家主一代武将,自然能发现这兵符的奥妙,他看到后定然会在事后来询问我这是什么,以及有否全文。我在趁机旁敲侧击发生了什么,我又不知具体什么事,若不慎说了些什么加大二人嫌隙的话,那也是无心之失。”
霍无恤:“”
他陪人靠在躺椅上,数天上星星,突有感慨,“南施先生的玲珑洲考题还有天上明星几何,如今这明星亘古不变,红颜却已化作枯骨。”
提到南施,谢涵不免怅然,“她太激进了,太激进了,都是白治光的死给她留下了阴影。”
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响动,谢涵出门客客气气迎了虞旬父和狐源进来,“不知君父究竟丢了何物,如此重大?”
“此乃秘事,恕不便相告。”虞旬父和狐源并排进来,他们既不放心派士兵去找,也不愿意分头行事,只得二人肩并肩像只出奇不和谐的并脚鸭一样搜索,以至效率奇慢。
谢涵都开始昏昏欲睡了,才等到二人发现被褥里的东西。
第462章
=================
狐源、虞旬父同时放慢了动作, 装作不经意地放下被褥,以期对方粗心大意没有发现其中异样,又暗自观察对方神情, 试探其有无同他一般察觉。
四目相对——
二人同时露出一抹不失尴尬的微笑:看来已被这贼匹夫发现了。
事已至此, 一不做,二不休。
二人同时伸手,辣手催被褥, 纷纷扬扬的蚕丝与棉絮散落, 露出里面一张短笺。
——兵法:一曰度, 二曰量, 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地生度, 度生量,量生数, 数生称, 称生胜。故胜兵若以镒称铢, 败兵若以铢称镒。胜者之战民也, 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1)
狐源愣了愣,旋即露出失落之情。虞旬父一怔, 不禁伸手去接那张兵符。
谢涵听到室内有动刀兵的声音,遂走了进来,见满地狼藉, 不由迟疑, “这?”
狐源目光平静,先发制人, “温留君何故将一张短笺缝制于被褥中。”是不是本来就知道他们要找什么,故布疑阵?
霍无恤幔一拍进来,“啊”了一声,对着谢涵无奈,“君侯不想我熬夜读书,也不必藏得这么隐蔽罢,怪道我遍寻不到。”
谢涵比他更无奈,“我不把这书分散藏起,你能看个通宵,还要不要身体了?以为自己真是铁打的?你纵不在意自个儿,也在意在意我可好?”
霍无恤:“关您什么事?”
谢涵:“我难道不会心疼?”
霍无恤微微偏开脑袋,“君侯就会说好听话。”
狐源:?
深知二人情况的虞旬父露出牙酸的表情,他都找不到密函了,为什么还要听这些酸话。
最终二人没找到要找的东西,马不停蹄奔向下一个站点,搜索一圈,要找的东西没找到,反而搜出一圈和他国暗通款曲、收受贿赂的赃款。
狐源:
作为一代贤相,百忙与焦虑之中,还要抽空处理这些蠹虫。
虞旬父则暗暗来找霍无恤了,“那日在被褥中的似乎是本兵书?”
霍无恤点点头,低头喝茶。
虞旬父:“老夫只看了只言片语,便觉得是本传世的佳作。”
鉴于对方说的不是个问句,霍无恤自认无需回复,继续喝茶。
虞旬父:“如此佳作,不知可有名称?是何人所著。”
茶喝完了,霍无恤重新倒了一杯,摇了摇头。
虞旬父:“”
武人大多憨直又不善言辞,他特意挑谢涵不在的时候过来,便是不想被谢涵拿捏,可这位雍公子也太不善言辞了罢。
虞旬父“咳”了一声,厚着脸皮直说,“一叶知秋,老夫观那书是本好书,不知霍将军可否借老夫一观?”
霍无恤抬头,虞旬父察觉对方似乎终于把他看在眼里了,不知要否感动一下,便听人说:“这个要问过君侯。”
虞旬父:“”
好嘛——绕一圈,又回来了。
和谢涵还有什么好谈的?
谢涵先是对他抱怨,“不知道君父听了哪个的谗言,无恤可是为我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怎么能说出卖就出卖,这样以后还会有人才愿意来我国吗?还会有志士仁人敢来吗?”
虞旬父叹气,“君上也是无奈之举,为我齐国之强盛、百姓之福祉,只能背负了外人不理解的唾骂,温留君你是君上的亲子,要多宽慰宽慰君上。”
霍无恤捧着茶看虞旬父,有些吃惊。
怪道时人常言:梁人多奋勇之民,楚人多傲烈士子,齐人多雅正君子。
果然是雅正君子。
谢涵闻言,不无担忧,“君父心中苦楚,我岂不知?也不知君父丢了什么,虞家主可有寻到,若是寻到了,想必能令君父开怀。”说着拍了下脑门,“该死。虞家主搜寻了一天了,想必劳累之极,我竟还这么不懂事强留家主叙话,该打该打,家主怎么不提醒我?”
虞旬父:“”
他瞧着谢涵的温言暖笑,只道今天先是丢了密函,又是白找一通,最后撞上霍无恤这个铜墙铁壁,竟对着谢涵发泄恼意了。
谢涵是能让他发泄的人么 ?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对着谢涵道:“若想哄君上高兴。老夫有个法子。今天在温留君被褥中发现的短笺,老夫观其乃不世出的兵书,温留君若献出来,必能使君上开怀,许是能令其回心转意、收回成命。”他朝霍无恤看了一眼,承诺道:“届时,老夫也会出力的。”
谢涵“啊”了一声,立刻跑进里室,留霍无恤和虞旬父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谢涵满身土灰捧着一届拇指大的残笺出来:“虞家主怎不早说,我以为只是本寻常东西,无恤爱反复看,我怕他伤眼,就他看一页我烧一页,就剩这最后一张,他昨夜反复钻研至深夜,我看不行,就藏了起来,今天被二老找出来,怕今夜无恤再和昨日一般,干脆就烧了,哪里想得到”
他痛惜不已,“虞家主怎么不早点说?”
虞旬父面容僵滞,不敢置信,可见人痛心疾首,又不似作假。
霍无恤按了按唇角,避免笑场:他怎么不知道就一点功夫,这人还能做这么多事呢?
他强忍笑意已是艰难,不想还被点名,谢涵露出一丝期待,“无恤,你日夜观看,可还记得书中内容?”
霍无恤终于知道谢涵给他安排的剧本了,他迟疑地点点头,“我试试——”
最后写了一张,虞旬父一看与记忆中被褥内流出的短笺分毫不差,大喜过望,苍老的脸上也露出期待之情。
谢涵却开始给霍无恤揉太阳穴了,“累不累,其它的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改日再想。你心思郁结,本就身体不好,若累病了本就是在个山洞里的白骨边找到的,想来是哪个无名英雄的死前所著,恐怕普天之下只得你一人见过,你若累的想不起来了,这本书不就失传了?”
虞旬父:“”
破案了,十之八、九对方就是故意的。
他遂提议道:“若楚国能支持小王子,雍国的意见也就不重要了。”
“雍君毕竟是无恤的生身父亲,总是不会强迫无恤的。”谢涵婉拒道。
“”虞旬父不知道对方要什么,低声道:“霍将军和温留君但有为难之处,只管找老夫便是。”
谢涵推心置腹,“虞家主,实不相瞒,这次出行前,我右眼跳过不停,出门前乌鸦连天地叫,一路走来看似平和,却总有心惊肉跳感,我——”他压低声音,“我捉拿了狐四,怕狐相对我有想法。”
风儿一吹,烛火在他脸上打下地阴影倏地流动起来,“虞家主说,狐相可会在路上除了我?”
虞旬父心头一跳,失笑道:“温留君何出此言?狐相岂是这种下作小人 ,您也是堂堂温留之主,狐四不过是个叛主之徒罢了。”
“真的么?”谢涵喃喃道:“可我总觉得狐四在狱中地畏罪自尽像是杀人灭口。狐相风光霁月,理应不会做这种事。”
杀人灭口。
回去的路上,冷风一吹,虞旬父突觉一阵透心冰凉——他大意了。
他摩挲了下掌中兵符,所幸所有兵卫权皆在他掌中,在刚刚,他先是哭笑不得、后嗔怪谢涵疑神疑鬼,最后仍是答应了谢涵绝对会安全将二人送回温留。
虞旬父走后,霍无恤好笑,“君侯,大概我是记得的,内里我也明了,但若说逐字逐句,只有你默写得出来。”
“回去路上再默,急什么?”谢涵颇觉困倦,“睡罢睡罢,爽约一日,也不知雍君是否思念我。”
霍无恤:“”
第二日,谢涵就去找雍君了,他可没拿出羞羞的七色彩虹,而是照例一顿输出,成功把雍君气的吐血后,霍无恤突然出手了,推了雍君的几个穴,雍君觉得——
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王免也发觉自家君上面色竟好了一些,诧异道:“公子会治病。”
“会一点医术。”霍无恤收回拍着雍君脊背的手
谢涵傲气地抬了抬下颌,“本君请的党阙教授无恤医术。”说着,又瞟雍君一眼,慢悠悠道:“若雍君觉得有效,可向梁国借人,那位可是梁国太医院供奉。”
梁国敢借,那雍君也不敢用啊。
谁知道会不会悄无声息送他上天。
雍君拉着霍无恤的手,“怕寡人出事?”他露出恨铁不成钢之色,“妇人之仁。寡人死后,你就是雍君。何必救寡人?你——”他苍白细瘦的五指收紧,声音微有颤抖,“你不恨寡人吗?”
雍君的表演那真是相当的有层次感和深度,甚至很大程度上把握了霍无恤的性格,谢涵几乎叹为观止,这便是大国国军的实力么?
然而霍无恤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诚恳道:“倘若雍君今日出事,我与温留君难免惹一身腥。”
雍君:“”
他又想咳嗽了,可惜刚刚被霍无恤调整得气血和畅,一点儿也咳不出来。
等人走后,雍君对王免叹息道:“他中了那谢贼的毒/药,是真的对雍君这个位置一点想法也没有。纵是寡人将人绑回雍国,也不能绑上龙椅。”旋即,他脸上焕发了一种神采,“咳寡人若放他待在谢贼身边,他会感激寡人,届时寡人让他为寡人侍疾,想必不成问题。”
一个有着活下去希望地君主,也就不急着找接班人了,甚至可以说是不乐意找接班人的。
王免劝说:“只要长公子能回来,公子既能为我国打仗,也能为君上治疗。”
正这时,下人禀报谢涵又折回来了,他落落大方进来,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雍君这病症,靠巫术已是穷途末路,医术或能柳暗花明。本君随身带着医者一名,医术在无恤之上,雍君若能复议我齐国之声,本君就将这医工送予雍君。”
“雍君莫这样看我。我岂会害你,若害了你,我与无恤岂非永远隔着杀父之仇?害了你,你们岂非越发要缠着无恤回国?害了你,对我齐国、对我谢涵能有什么好处?”
王免说了刚刚回雍君一样的话,“只要长公子能回来,公子既能为我国打仗,也能为君上治疗。”
谢涵啼笑皆非,“你们可真是”
他掰着手指头“你们是真的不了解无恤。第一,无恤性格倔强,他不愿回来,你们硬逼,只会让他越加厌恶,还想他替你们打仗治病?哈哈哈——”
他指着自己道:“你们以为你们是我吗?”
雍君:“”
王免:“”
第463章
=================
“第二, 无恤要打仗要看书要习武要学文,纵然天资聪颖,到底比不得专业的医者。
第三——”
他神秘地笑了一下, “再勇猛的统帅, 也无法说出一定能替雍君夺回河西三城的话来。可我现在就有一个现成的,帮助雍君获得的方法。”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刷拉张开, 圈了一座城池过去, “刘家主承诺给雍君一城作为定金, 无论结果如何, 都作数,事成之后,再奉上后面二城。”
雍君的呼吸急促起来, 王免死死盯着那张地图。
谢涵又施施然拿出一张城池交割与承诺书,蛊惑道:“雍君, 只要你签下字, 这城池就是你们雍国的了, 你洗净了这雍国百年的屈辱, 青史会为你做传,下地后历代先君都会以你为荣,回国后百姓会争相追捧”
什么不需要他的医者, 他可以自己广招天下医者云云,两个人再也说不出口了。
一刻钟后,谢涵脚步轻快地从雍使馆出来。
夜间散步, 刘央又与他在湖边偶遇, 二人钓鱼时广袖相接,二人交换了东西, 密函到了谢涵手上,承诺书到了刘央手上,二人相视而笑,都道:“幸不辱命。”
笑完,二人在黑夜里钓了会儿鱼,那自然是一条也没钓到的。
好一会儿,刘央扔了鱼竿,“我竟是个傻子,乌漆嘛黑的同你钓鱼。”
“愿者上钩么。”谢涵晃了晃鱼竿,见刘央要走,道了句多谢。
刘央好笑,“温留君也助我良多。”
谢涵:“不及刘家主给我的帮助。”
刘央眨了眨眼,“刘某相信温留君定能更进一步,愿结个善缘。”
谢涵吃惊,“我还以为是为了给五少讨媳妇。”
刘央哈哈笑道:“我管他这么多,自个儿的媳妇自个儿想。”说完笑笑,“实不相瞒,我最爱看五弟那口是心非、梗着脖子的样子。他这样的人,若是孤独终老,也是理固宜然。”
真是亲哥啊。
“怨不得所有人都认为二位关系不好、兄弟阋墙。”谢涵赞叹。
“温留君的愿者上钩,来了。”刘央笑笑,“我就不煞风景了。”
月影婆娑中,树影里渐渐跳跃出个身姿曼妙的女郎,“难怪刘家来追杀我的人都跑光了,原来温留君已经和刘家主这样好了。”
光影交织中,白衣甜美的少女像皮影戏的小人走到台前,逐渐生动起来,“温留君怎么这样看我,不认识我了吗?”
“阮小姐怎么来了?不怕燕侯怀疑?”不知道宁襄怎么想的,这次陪燕侯前来的人中,竟然以聂慎和阮明兰为首,聂慎也就算了,阮明兰是怕燕侯太憨憨,所以让阴险的阮明兰互补么?真的不会被卖了吗?
“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怀疑我。因为他们从来没信任过我。”
谢涵:“”正解。
“还有哦——”阮明兰笑得像只淘气的猫儿,“燕太子派我窃取温留君的消息,我在他眼里,是他放在你这儿的间谍啦。”
难道是像他一样,怕了怕了,随手一抛当间谍,有用最好,无用也行,还是——
谢涵:“那阮小姐现在是我放在燕太子这儿的卧底呢,还是燕太子派来我这儿的间谍?”
“那就要看温留君表现咯。”阮明兰抱着她的朝阳花咯咯地笑,她的笑容越笑越小、越笑越小,最后阴沉着脸,甜美的容颜在这无边夜色中竟显出可怖来,“梁幽王竟然还有个儿子,梁武王的孙子还要做梁王,这怎么可以呢?”
她眉心一蹙,泫然欲泣,“这怎么可以呢?”
还说燕侯不信任?
不信任这种事能让她知道?
谢涵防备之心渐起,嘴上却柔声道:“看来表妹也来找燕侯了,她不久前刚找过君父,精明君实在是扶不起,君父对姑母感情又深,对表妹的请求自然应允,我也没有办法。”
又宽慰道:“阮小姐急什么,现在这梁王哪有做的长的?”
阮明兰温柔地抚摸着朝阳花灿烂的花瓣,嗓音里是无限的哀愁,“看来温留君是帮不了我了?”
谢涵心中一凛,“我有个妙计,不知道阮小姐想不想听?”
“什么妙计?”
“小王子的生母是拂胭小姐,拂胭小姐与朝阳夫人关系极好,你是夫人的妹妹,她自然愿意庇护你。”谢涵睇着红艳艳的朝阳花,“届时你可入宫和云流公主、倾城公主一道照顾小王子,生杀予夺,都在你了。”
“当然,你还可以选择,把我们齐国支持小王子的话传达回去,想必燕侯会改变主意。”
阮明兰转悲为喜,嫣然一笑,“这个好,我与拂胭姐姐的关系也很好哩。”
她闭上一只眼睛,对谢涵眨了眨,“温留君叫我找的东西,我找到了哦,改天拿给你。”
等人走后,谢涵才吐出一口气,摸了摸手臂,对着霍无恤抱怨道:“差点起了我三层鸡皮疙瘩。”
霍无恤不明所以,只道:“她确实变脸如翻书。”
谢涵才想起当初阮明兰来寻他时,这厮还滞留在灵道城,他瞥了对方无知无觉的侧脸一眼,小小声道:“我跟你说啊——那盆花的名字叫朝阳花”再科普知识若干。
霍无恤:!
二人边说边回到住处,谢涵拿出密函细细看了一遍,只是——“从头到尾都没出现狐相的名字称谓,单靠弯月印鉴,若狐相指责嫁祸就糟了。没有万分的证据,疏不间亲。要么阮明兰真的能拿到燕太子那儿的信件,要么设计让君父听到狐相亲口承认。”
疏不间亲?
霍无恤瞧他一眼,不知其以怎样的心理历程说出的这四个字,他替谢涵想了想,“狐相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
“唉——”谢涵叹息,“罢了,睡罢,明儿找小怜一起聊聊。”
第二日。
召国离得最远,是最后一个到的国家,赵臧兴致好得很,竟然还将夫人鲜虞玉儿带来了,“我夫人武艺不输男儿,这次是寡人的贴身卫士。”
在大家露出“召侯诚会玩”的表情后,刘央邀之相商改立小王子的事情,听到“倾城公主”四字,他露出便秘之色。
召国绑架过姬倾城逼问藏宝图的事,没人声张,但已是二国高层心照不宣的事。
梁国:反正没逼问出来,算了。
召国:算来算去,好像是梁国在暗算我国,通过倾城公主转移这众矢之的的位置。唉——谁怪自己贪心呢?罢了。
但听到“倾城公主”四字,他还是面有菜色,老实讲,那真真是个美人,比他老祖母也就差一点点了,但没法子,宝藏总比美人诱人,因此对方在他眼中就一张地图脸。
天地良心,他真的没起过任何龌龊的心思,只是专注地在找藏宝图。
一开始好言好语,随后用尽刑法,最后放离跟踪,都没找到后,结果他夫人对他说了什么?
鲜虞玉儿:“君上,为今之计,只得使出古往今来第一妙计了。”
赵臧虚心求教:“夫人教我。”
鲜虞玉儿:“美人计。”
赵臧吃惊:“梁公主颜若舜华,竟爱好磨镜?可我宫中绝无容色可配得上她的女子。”他倒是想到了他老祖母,但他对召太夫人已然愧疚加敬重,不会说出“若祖母还在或可诱之”的混账话来。
鲜虞玉儿瞥他一眼:“召宫佳丽三千,不及公主微微一笑,看来君上甚爱公主啊,也好。妾说的美人可不一定指男人。”
然后便是一通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劝说与操作。
谢涵看了都说违和的那种。
别问,问就是《江山妩媚美人谋》第二卷。
在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大丈夫立于世,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岂可屈意逢迎,使谄媚之策?
更别提鲜虞玉儿大概对“可我宫中绝无容色可配得上她的女子”这句话很有想法,因此制定出来的计划直男如赵臧执行起来就更困难了。
以致于现在他闻七色变,什么“倾城公主”这样明确的字眼更是听也听不得。
刘央讲了一会儿,见赵臧面无表情、眼角略微抽搐,迟疑道:“召侯可有为难之处?”
“并无。”赵臧咬牙挤出两个字,“只寡人有一要求,切莫令寡人与七公主直接接触,最后不相见。”
任谁见了都说这男人因爱生恨。
刘央想起卫瑶死前带回来的话,又想想姬倾城的美貌与智慧,只当其错付了真心又被耍了,便不再多言,转而邀他出门赌马、投壶、散心。
雍君是个谨慎人,他找了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然后让霍无恤给弄成了差不多的病症,同样的药熬一大盆,两人分着喝,等人饮下他才用药。
这样下去五日,渐渐病情便有了起色。
期间刘央又找到机会抹黑了络却君,络却君的黑点不好找,却很好制造,他在楚国为质多年,太懦弱了,一个武士稍微大声一点,他就不敢反驳,恐吓他几句,竟然就吓尿了,那周围可有不少人。
刘央本想试试他胆量,不想直接令他无颜出门,更被梁国群臣鄙视。
他心有戚戚,本来他把精明君的事嫁祸到叶家身上,让叶薛互啄,本想最后一天对薛家出手,不想薛家这一送,顿时令他如众矢之的。
络却君是楚国护着的人,楚子般勃然大怒,让所有暗探、细作搜集其污点,最后发现这人最多就纨绔好色点,真没什么致命性的问题。
但有时这也是致命的。
日子就这么走到了五月初的会盟之日。
第464章(已更新)
===========================
这一日,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风中已经带着一丝燥热,所幸姬忽在曲水边设台, 花木扶疏间水汽清凉了这夏日的灼热。
咱们这位天子大抵很喜欢水, 谢涵记得上次百花宴也在上明宫的湖边。
会盟五年一次,这次的会盟因为中原纷然乱,几大国打仗的打仗、内乱的内乱, 因此推迟了一年。由楚王借着梁王位高悬已久的的由头提了出来。
六年不见, 当初的少年天子已然成长为高大的青年, 但他身上总有股玩世不恭的闲散气, 而缺少了点威仪。
——望之而不似人君。
这六年对方也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事件来,一直乖乖待在上明城声色犬马,因此当年听了使节回来奏报结合梁武王骤然薨逝在上明城带来的怀疑也渐渐消散。
无他。
——这样一个郎君, 会让女子脸红,可不会让雄狮畏惧。
这样的人, 能拿下梁武王?
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早先实在是多虑了。
诸侯对昊天子都没有多少敬重, 不想楚王率先拜下:“臣楚室第二十二世君楚子般拜见天子, 恭请陛下圣安。”
行三跪而九叩大礼。
见天子, 三跪九叩;见国君,一跪三叩;见封君,一跪一叩。
早些年梁武王对昊天子都是一跪一叩的。
他们心下千回百转, 郑伯已经跟着楚王跪下了,高声唱喏,“臣郑室第三十一世君文景澄拜见天子, 恭请陛下圣安。”
说完, 还瞧齐公一眼,“齐国最重礼仪, 齐君怎么见天子不拜?”
他挑的很好,齐公最好面子,听不得这种话,遂跟着拜下。
除暂时无主的梁国,其他最大的两个国家都折腰了,其余诸国国君自然纷纷行上大礼,更遑论跟着的众臣与武士了。
姬忽朗笑着从座上起来,扶起楚子般来,环顾众人道:“日头毒,诸位叔父、伯舅,快快请起。”
商讨梁国择君的事情终于展开。
只听姬忽极富感情地朗诵道:“时光如白驹过隙,梁武王的音容笑貌,予一人还历历在目,结果六年来梁国七易其君,倘若武王地下有知,怕是遗恨无穷”
谢涵:“”
深知一切的谢涵:“”
这真的不是在嘲笑吗?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王骤然崩逝,梁武王为天下计,与诸位共襄后代天使予一人继承大统,而今先后七位梁王去的仓促,也到了予一人帮助梁武王的时候了。予一人为梁国计,与诸位襄,推举贤能者王之”
在场的,有刘、叶、薛三家及其党羽,有非世家出身但被梁武王一路提拔的重臣,有楚、齐、燕、雍、召、郑、杞、邹、宋的国君或者国相、掌权人及带来的重臣,或多或少都知道梁国内有玉枕君、络却君、精明君三位候选人。
只是
精明君和络却君都爆出了丑闻,很有些影响声誉,让人一时都不好提及了。
率先打破了短暂凝滞的竟然是刘央,“络却君乃梁文公第五世孙,且为质有功,不知诸位看是否当得起我大梁国祚?”
梁国司寇府府主汪扬最看不起拿起子胆小懦弱之人,或许他知道刘央不安好心,但他更不能让这种会吓尿裤子的胆小鬼当上梁王,“有功则赏,但几时我梁国国祚能做赏赐用了?”
薛雪明知事不可为,却仍抱一丝希望,“雍长公子为质有功,雍君到处找法子迎公子回国为储君,怎么到了我国,府主就攀扯出这么多事端来了?”
雍君和王免俱是脸上一拉,王免道:“立嫡立长,本来如此,为质有功,不过是锦上添花,我国长公子与络却君可不是同样情形。反观贵国,玉枕君乃梁景公重重孙,才是尔梁国正统。”
谢涵掀起眼皮,评判着王免这句“立嫡立长”究竟是贼心不死,还是顺势抨击?
“君侯,雍君与王相,立场已有分歧。”霍无恤那是谁啊,谢涵就算打个哈欠,他都知道对方究竟是困了还是无聊或者是托辞,现在一看对方脸色就知道人在想什么,开口解释道。
谢涵“啧”了一声,“麻烦。”又玩笑道:“想不到王相如此看重无恤?”
他想起来了,在《江山妩媚美人谋》中,王免自始至终都是支持霍无恤的,他坚定地认为对方能带雍国走向强盛,也是他帮霍无恤斗倒霍无忌的,如果不是在和楚国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误以为霍无恤身故,他是不会在那时袖手旁观,也就没有后来的引咎辞职了。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梁景公、梁文公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说这个实在没什么意思了。明人不说暗话,咱们心知肚明,离梁室嫡系血脉最近的三位,现在就在席上,分别是玉枕君、络却君、精明君,现在端看谁有能耐承担宗庙社稷了。”楚国席上有人开口道:“不知陛下以为哪位堪当大任?”
姬忽是和稀泥的高手,但这回他没有立刻笑开,而是把目光放在楚子般身上转了一圈。
楚子般不愿意说话,他以为络却君只是胆小,没想到还会尿裤子。
就算勉强算自己人,就算这种人做梁王对他更有好处,他也看不上对方。
更不能忍受对方和他平起平坐,梁国如何说也是他平生大敌,让这种人做他敌手,岂非自辱?
因此,即便他手下臣子开口,他也不愿意帮腔。
姬忽似乎在评估楚子般的意见,又似乎在考虑,最后扶着额头苦恼道:“予一人终年未出上明城这方寸小地,算起来这回还是予一人第一次出远门呢。这样闭目塞听,予一人竟丝毫不了解三位小君性情能力,不知诸位可否给予一人说道说道?”
旋即场上便是此起彼伏的对三位“候选人”的介绍,主要来自刘、叶、薛,可不光光是刘家介绍他们的玉枕君,叶家介绍精明君,薛家介绍络却君。
薛家还会帮忙说出精明君“重规矩守礼法敬重嫡妻,妾室可恨谋害了嫡妻后,精明君终日郁郁寡欢,可见感情深厚”云云。
叶必果在精明君嫡妻死讯传来后不久,就去找过齐国,被谢客后就不抱期望了。
但他不抱期望,另外两个也休想得逞,他指使家臣开口,“有功则赏,络却君为我国为质多年,劳苦功高,必要赏赐,不如就赏些上好的云缎做尿裤罢。”
何其刻薄!
众人朝络却君看去,只见其憋红了脸、瑟瑟发抖,却不回话。
薛雪怒极,“不如给精明君夫人丧葬用罢。”
叶氏一击致命后,就不在抓着络却君了,他抱臂不屑地瞥了薛雪一眼:傻子。他是因为齐国放弃了,实在没有办法,可楚国还没放弃络却君呢。这个时候如果让络却君出来说些什么或许还有机会,对方竟半点没想过调/教对方,真是不知道怎么从薛崤手上夺的权。
现在所有梁臣都失望透顶了——这种人若做国君,只会让梁国受尽屈辱。就算楚国一意孤行也会引起梁臣强烈抗议。
随后,他将枪口调转刘氏。
叶更绿是叶家有名的风流浪子,此时他摇着扇子笑得促狭,“人不风流枉少年,听闻玉枕君夜御七女,府中有姬妾三百,一年日日可不重样,不知是真是假?”
“叶大人多此一问。”玉枕君也摇着扇子,比对方更潇洒,“夜御七女,又日日不重样,一年下来怎么也得要佳丽二千一,姬妾三百如何够?叶大人言谈岂非自相矛盾?本君以为谣言当止于智者。”
叶更绿不想其心大若此,但他本来也不是来说这个的,哈哈笑道:“是我说错了,流言误人。正好,我这里还听到一则流言,虽说清者自清,但世上终究愚人更多,未免有碍玉枕君清誉,叶某还是想替玉枕君澄清一下。”
玉枕君老神在在,“不知是何流言?”
“这流言实在耸人听闻个。”叶更绿颇有些愤怒,折扇都哗的一下收了回去,严肃道:“那流言竟然说:玉枕君搅乱人伦,不孝不忠,竟然强占姑母、幽禁公主。”
场中一静。
哪个姑母?
哪个公主?
见叶更绿来势汹汹,想来消息可靠,众人都思索开,几位梁少王不用说了,没一个能活到娶妻生子的年岁,梁幽王和梁哀王都没有女儿,且按辈分算是玉枕君姑母的,也该是梁武王的女儿那只剩红霞公主、云流公主、倾城公主。
红霞公主是燕太子夫人,云流公主刚被温留君送回来,那只能是
宝藏女子倾城公主?
有些熟知梁国内复杂王室关系的,在一瞬间完成推算,顿时心头火热。
这一瞬间,什么梁国择君、抢占姑母、幽禁公主都不重要了。
他们幽幽盯着玉枕君。
玉枕君面色一变,忽然哈哈哈大笑三声,“这是哪个编造的鬼话?我姬流光莫不是色中饿鬼?”他潇洒道:“本君虽爱好颜色,但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一向喜欢你情我愿。”
他说的一派自然,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可那是带着藏宝图失踪多年的倾城公主。
楚子般作为亲手放姬倾城离开,并派人跟踪对方准备偷藏宝图,结果最后把人在梁国边境跟丢了的冤大头,冷冷道:“哦?那可真是奇怪了?不知叶小郎哪里听到的流言?这里是会盟,不是菜场,叶小郎是把陛下和我们当长舌妇人了么?”
齐公倒是见过姬倾城,但他担心姬倾城安危,怕对方为了躲在玉枕君那儿而委曲求全,对姬流光施压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玉枕君如何自证?”
“咳咳咳——”雍君咳了几声,倒是维护玉枕君,“俗话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这种事根本没法自证,不知道玉枕君有哪些仇敌,如此阴/毒算计。”
这就提醒众人想起了络却君和精明君爆出的毁灭性丑闻来了。
燕侯看看这,又看看那,想到逆子叫自己少说话,但三大国已然发声,他也必须表个态,而且他早和姬云流暗通款曲,于是装模作样道:“玉枕君这次也带了不少美姬前来,若是梁国公主,在场这么多梁国几朝元老,必是能认出来的。”
姬忽低头喝了杯酒,那位失踪多年的倾城公主要重新出现了么?他有些好奇和兴奋了。
刘央也很开心,这可是他特意漏给叶家看的消息,只要等到叶更绿指认出来,叶家就会顺理成章地帮姬倾城和姬弘。
不帮姬弘,难道便宜他明面上支持的姬流光?想来薛雪也会权衡利弊支持姬弘的。
姬云流身为大梁公主,在此也有一席,之前一直作壁上观,此时站起身来,将大家的藏在心里的人直接说了出来,“算来算去,只有我的七妹下落不明,等会儿散席,我不妨随玉枕君去赏赏你的歌姬舞姬?”
啊呀,这怎么能让他们私下解决呢?
剩下的人里纷纷把梁国择君的事抛到一边,化身正义大使,“云流公主弱质纤纤、楚楚动人,孤身前去玉枕君那儿恐怕不安全。”这是默认姬流光好色至此的楚子般。
“梁武王与寡人神交已久,只要有一分找到倾城侄女的可能性,寡人也要尝试”这是被谢涵“话疗”久了的茶艺大师雍君。
最后姬忽一锤定音,“倾城公主乃梁武王掌上明珠,或许手上有什么武王属意的传位遗诏,还是先找倾城公主要紧。”
梁武王属意的不是早死了的梁平王吗?
天子睁着眼睛说瞎话,诸侯也纷纷默认。
叶更绿功成身退,姬流光神色变换。
谢涵瞧着他那心虚又强自镇定的演绎,哪里看得出是和姬云流、姬倾城一起制定的计划,由衷感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众人整装待发,准备转移阵地。
这时,后方传来一阵骚动,刘央作为主持会盟的东道之一,皱眉道:“何人喧哗?”
“是、是我!五姐——我在这儿——”婉转清脆的女声里有喘息和挣扎,姬云流浑身一震,恍如隔世,“七妹?!”
于是,在场众人都虎躯一震。
他们本来只是抱着宁可错抓不可放过的心态去找人的?
不对,他们还没开始找呢?
人就送上门了?
第465章
=================
亲人近在咫尺, 姬云流情难自已,一个箭步跑了过去,最后在玉枕君的随行武士重找到一个被身旁武士死死拉住、红缨帽已然歪斜的青年。
她取下红缨武帽, 青年如瀑长发散落, 仰面露出一张清理绝伦的容颜。
“七妹——”姬云流潸然泪下,转身抽出身后武士手中长剑,劈向犹拉着姬倾城的武士, “放肆!竟敢亵渎我大梁公主。”
众目睽睽下, 那两个武士不敢反击, 匆忙躲开, 也就放开了控制着的姬倾城的手。
“当啷——”长剑坠地,姬云流狠狠抱紧姬倾城,抚摸这对方的长发, “七妹,你受苦了。”
这边演绎着姐妹情深, 场中大半的人都已经站了起来, 目光死死钉在武士打扮的姬倾城身上。
梁臣不消说, 因姬倾城曾在梁武王四十寿诞上献舞, 又偷偷摸摸跟去诸侯会盟过,不少在场的人都识得其容颜。
是她。
一定是她。
姬倾城失踪了三年。
所有势力都想找她。
又怕成为众矢之的 ,不敢找的太明显。
最后就让这么个重要的人物暗中躲藏了三年。
姬流光脸上也有吃惊, 旋即阴沉下脸来。
叶更绿“啊”了一声,不可置信道:“七公主怎么在玉枕君武士队里,还被抓着?”他喃喃道:“难道不是流言么?”
姬流光剜他一眼, 众人自持身份, 不好意思打断两个小姑娘的抱头痛哭,便对姬流光兴师问罪起来。
当然更重要的是, 看看对方有没有色了姑母后,按中拿了藏宝图。
那自然是没有的。
“本君只是见她貌美,情不自禁带在身边。”
“至今没能得到她的心,为了讨好她,就同意她的请求带她上了会盟,这是我色令智昏,陛下、王上、诸位君上恕罪。”
“我岂敢在知道公主身份的情况下对其不敬呢?”
姬流光告罪连连,还打断姬云流和姬倾城的姐妹重逢,对着人一个劲赔罪。
姬倾城抹抹眼泪,对着姬流光一福身,“玉枕君勿怪,我情况特殊,想要入内,只能出此下策了,蒙骗玉枕君乃情非得已。”
说完,她莲步轻移动,来到场中心。
因姬云流那一句“七妹”,场中泰半人都或站或动,姬忽是没动的那一半之一,他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齐公出声关怀,“什么情非得已,倾城,可是有人欺侮你?”
姬倾城摇了摇头,“舅舅莫要担心。”随后盈盈拜下,“只是父王让我交一样东西给陛下,我怕暴露了身份,这东西就保不住了,因此不敢表露,只能借玉枕君来见陛下。”
她没有说是什么东西,但所有人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东西。
姬忽差点没把嘴里的茶水给喷出来,他好端端地看着戏呢,结果盘从天上来,他飞快咽下茶水,清咳一声,笑道:“什么东西?当初予一人与梁武王在上明城一直相谈甚欢,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要给图早不给,从上明城出去绕了四五年回来说有东西要给他,这个盘他不接。
姬倾城并不解释,在场之人也不在乎她的解释,他们只是死死盯着她,像野兽遇到可心的猎物,可惜旁边强敌环伺,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她只是伸手从衣襟探入,缓缓拉出一件肚兜。
非礼勿视。
她不以为意,向姬云流借了金钗,划碎肚兜表面,露出里面黑底红纹的帛布。
她将帛布高举过头顶。
众人呼吸一窒,都意识到了什么,瞧着那帛布的眼神热烈而隐忍。
场中呈现出诡异的安静。
姬忽目光暗沉地看着姬倾城一步步朝他走来。
底下汪扬和薛雪都呼了一声,“公主!”
可他们没有再说下去,周遭森绿地目光让他们说不下去,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谁都阻止不了。
“臣女手中是一份大昊藏宝图,由昊武王传下,七百年来险些遗失,父王找到后一直想献给陛下,苦于没有机会”
苦于没有机会
这话听的人几乎想给它配音。
“臣女历经艰辛,今天终于能完成父王遗愿。天下宝藏,当归天子,此乃天命所归。”
随着她单膝跪下,高举藏宝图过头顶,姬忽已然无力回天。
还好他早就明白生活就想一场什么,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只能享受。
他欣然朝近臣使了个眼色。
那近臣也是熟人,姬击下去取过藏宝图呈了上来。
姬忽面带微笑打开,面带微笑浏览,面带微笑递给下首的楚子般。
楚子般心头一跳,不敢置信,“陛下?”
“宝藏是天下的,自然是予一人与诸君共享,盼有朝一日予一人与诸君共取宝藏,强我大昊。”姬忽起身,说的掷地有声。
楚子般立刻收起动容的神情,觉得刚刚的感动喂了狗。
他浏览了一会儿藏宝图,也没浏览明白这地方究竟在哪,想记下路线,又苦于没带个记忆力惊人的臣子过来。
姬忽很懂为人分忧,“路线复杂,明日诸位各派出一位画师,将藏宝图复刻回去,以免一图丢失,宝藏永失。”
楚子般立刻停止了为难自己的行为,将藏宝图递给了下首齐公。
于是这牵动人心的藏宝图在诸大势力之间流畅的传递。
众人:
虽然很想要。
好像也得到了。
但——说不出的感觉。
很茫然。
姬倾城没想到还有这种解答,几乎目瞪口呆,所幸美人痴呆也是美的,没叫人瞧了笑话去。
姬流光想着谢涵那句“咱们的陛下可是位妙人”若有所思 。
谢涵趁着齐公看图,摸了一下布料,无他,就看看是不是当初梁武王称王时那件冕服。他不是担心姬倾城造假,而是担心刘央,对方能帮他从姬云流手里拿走密函,那也能从姬倾城那儿拿走藏宝图。
然后他一伸手。
系统:【叮——藏宝图已摄取。】
【叮——《江山妩媚美人谋》巨坑已填。】
【叮——期待宿主探寻宝藏。】
看来真的不能再真了。
就——很突然。
谢涵盯着帛布,仔仔细细,纤毫入里,将路线山川拓印进脑海中。
姬忽自觉巨锅已甩,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又恢复了那惬意模样,笑眯眯夸姬倾城,“公主忠肝义胆、深明大义,巾帼不让须眉。”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什么,他极其上道的表示,“公主送了予一人和诸君这么大的礼,不知我等有什么可以回报公主的?”
“岂敢?”姬倾城连道“分所应当”,然后又提出,“只是我有一侄,乃大哥遗腹子,尚未记入宗庙族谱,孤苦无依,想请陛下将我侄儿记入族谱。”
郑伯拿在手里的藏宝图都快掉了,“梁幽王的遗腹子?”
第466章
=================
陛下都说了, 藏宝图改天要让大家抄一份回去的。
——刚刚那那种激动人心便奇异地退了下去。
既然如此,刚刚被宝藏对比地乏善可陈的梁国择君就又重要了起来了。
结果在他们准备回神的时候,竟出现了这种事?
公主, 我们以为你只是不堪重负来上交地图的。
结果还有反转?
姬忽眯起眼, “记入族谱?那是梁王的差事,怎么找予一人?”他“哦”了一声,惊讶地想了起来, “梁王未定?”
姬倾城恳求道:“梁王未定, 陛下是我梁氏大宗, 请陛下为我侄儿添名。”
叶必果意识到这个巨大的机遇, 立刻道:“公主糊涂!幽王之子,岂非太子?当为我梁王不二人选。”他瞧着刘央铁青的脸色,暗笑道:给刘家圈养的姬流光, 当然不如给这什么也不懂的黄口小儿。
齐公紧跟着道:“不错。幽王之子、平王之侄、武王之孙,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他苦笑道:“倾城, 你怎么不早点说, 有毫无疑问的正统继承人, 咱们在这儿商议梁王人选, 本是好心帮忙,如今岂非越俎代庖、干涉梁国内政?”
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 ,直接把这没出现的小王子打成了不二人选 、正统继承人, 要是还有二话,就是要干涉梁国内政。
想一同开口的燕侯和薛雪都煞时顿住了。
姬云流暗恼,早知道应该商议好让燕侯先开口齐公后开口的。
现在好了。
燕侯疑心不说话了, 她之前好一番筹谋岂不是竹篮打水 ?
刘央阴转晴, 含笑道:“这么多年竟没听过幽王有什么遗腹子。不知公主是哪里得到的消息?千万不要被汲汲营营的人给骗了 。”
姬倾城眉头一皱,“家主一心经营, 便以为所有人都跟您一样吗?须知人间有真情。我侄儿隐姓埋名这么久,只是因为她的母亲不忍心侄儿小小年纪就得了不得了的风寒、一命呜呼。”
她目光犀利、言语直白,就差说前几任梁少王就是死于在座某些人之手了。
这话刘央接不得。
薛雪瞧瞧刘央再瞧瞧叶必果,咬了咬牙,不管这小王子是不是叶必果的棋,就冲能让刘央这么恼火,他也要押,“公主快别说这么多了,快快让臣等拜见王上。”
叶必果瞥他一眼。
很快上来一个粗布荆钗的妇人和一个小男孩。
两人一出来,不少人就拿眼瞅刘央。
这方向一看就是刘氏所在地啊,刘央终于反应回来,不敢置信看玉枕君,“你——”
玉枕君一脸无辜,小心翼翼往姬云流旁边蹭,“救命,你们还是暴露我了。”
姬云流弹弹手指,“玉枕君莫慌,你是王上的大功臣 ,谁能打你的主意。”
薛雪噗嗤一声笑了,太畅快了,他简直想亲自过去嘲笑嘲笑刘央。
不是说泰山崩于其而不改色么?
山还在呢脸怎么就绷不住了?
他再差,也不至于让手底下的支持者反水罢?
你苦心孤诣 、费尽心机,结果玉枕君弃如敝履、避若蛇蝎。
刘二啊刘二,你怎么到了这种田地?
忽然,场内传来一声惊呼,“拂胭小姐?”
那妇人缓缓抬头,这哪里是简陋的麻/衣?分明是清水出芙蓉,“臣妇拜见陛下,拂胭见过王上、君上和诸位大人。”她自个儿拜了一圈的人 ,去只让牵着的男孩拜了姬忽一个人。
男孩身份不言而喻。
打量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三四岁的年纪,怯生生地躲在母亲后面。
很满意,所有人都很满意,除了想要复兴梁室的非世家出身的老臣们。
但这群老臣都是梁武王的忠臣们,梁武王的亲孙儿一出,那就是他们的少主。
只有刘央有些疑问,“兹事体大,不知拂胭老板可有能证明小王子身份的东西。”
拂胭拉出男孩,大方给所有人看,别说,真的竟然还长得很像姬高。
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印,底座上雕着一只展翅的凤凰。
“凤印?”人群中,有人吃惊道。
梁国凤印遗失已久,甚至有人猜测,被姬高送给姬朝阳结果给烧成黑块了。
拂胭苦涩道:“我不愿为妾,王上曾说要娶我,只我是个舞女,要做王后很难,王上便将凤印给我了让我安心,等他料理完一切来明媒正娶我,不想一去就是永诀。”
她语气哀哀,姬忽最是不忍美人落泪了,连忙赐座,“夫人勿要自伤,或许冥冥之中有天注定,梁幽王将凤印给了你,就是为了今日给你们正名,这是他的在天之灵还在庇佑你们。”
他一句话,最终给小王子的身份定性了。
凤印一出,再加小王子确实长得像姬高,刘央也无计可施,只得对姬流光冷笑连连。
梁王已定,但其年幼,诸侯也很热心,还帮忙定了三个辅政大臣:刘央 、叶必果 、薛崤。拂胭自然也成了梁太后。
这是意料之中的,然后情理之外的来了:
“倾城公主千里护送梁王不易,云流公主长途奔袭念国,梁王年幼,梁太后一人怕是照顾不过来,三位辅政大人时常要分心封地事务,予一人欲封二位公主为梁国镇国公主、护国公主,一同照顾梁王、辅佐梁王,诸位以为如何?”业已近尾声,姬忽忽然神来一笔。
姬云流一喜,她突然懂了谢涵让他们把藏宝图给天子时的笑容了。
众人一愣,想了想,也觉得不错,很显然天子是要还梁公主给出藏宝图的进献,刚好他们也把这个人情还了,反正梁国怎么混乱,都与他们无关。
和世家不一条心的梁臣也很高兴,认为两位公主都是他们可以团结的中兴梁室的力量 。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梁国三家了,但在众人纷纷称赞天子好主意的时候,终是忍住了:不过两个女人罢了。
梁王一定,这次会盟大半的事情就解决了。
接着就是总结一下诸国这六年有什么贡献、又替天行道灭了几个不忠不义的国家,再之后重新商讨了一下各国边界的税率、以及某些大国想在一些小国边界驻兵的事儿。
以前齐国就在宋国南境驻过兵,那是防着楚国,后来被宋威侯顶回去了,现在齐国觉得楚国兵锋极盛,他们还是要再驻一下的。刚好谢妤手中兵力不强,欣然同意。
但明着同意有损国威,怕传回国谢妤被国人诟病,谢涵让谢妤在宴席前惹怒楚子般,好在交谈中让臣子们发现楚国对宋国的不满,为求自保同意驻兵。
但其实现在楚国也正忙,腾不出手来针对宋国,他们想在郑国北境驻兵。郑国活在楚北南梁,可谓水深火热,只要梁楚一开战,它就是必经之路,甚至有两次战场就在郑国。
后来,他们悟了,做了梁国的乖儿子,梁武王也就给了他慈父般的温暖,带着他一起打楚国,有了肉也会给它留点,譬如之前的随国。
于是,郑国渐渐成了大国之下第一国。
但眼看着梁国快不行了,抓住三家内讧时误伤了他们的把柄,郑国立刻反跳楚国。
楚国大度地接收小弟,只有一点,他要驻兵。
梁国三家和非世家老臣们骤然警觉,一致对外,楚子般笑笑,“郑国中小族叛乱频频,我楚国有战南地百族的经验,正好帮一把,也是睦邻。贵国?贵国还是先管好自己好了。再帮一回要是又误伤,景澄都不知道是要感谢还是要埋怨了。”
三天后,会盟正式结束,谢涵再见到拂胭时,对方已是盛装华服,她不复娇俏妩媚,他也不会像当年在鸣玉坊中那样轻佻,而是恭敬道:“梁太后。”
“温留君。”拂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遣退宫人,“阮明兰恐怕会对温留君不利,君侯要小心。”
谢涵心思电转,阮明兰要怎么对他不利,以及拂胭又为什么要告诉他,“愿闻其详。”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我与她在一起的年岁远超温留君而洞悉了一点她的险恶用心罢了。”拂胭摇了摇头,“无论明兰要给温留君什么东西,温留君都不要接。不过后面我会带走明兰的,温留君可以放心。”
谢涵投桃报李,“阮小姐对梁王恐怕并无好意。”
拂胭笑了一下,“她不会的。温留君恐怕不知,我只是王上养母,其生母乃是我鸣玉坊的姑娘阮明心。”
谢涵猝不及防吃了一个大瓜。
拂胭对他眨了眨眼,依稀多年前初见时的俏皮,“温留君莫慌,胭儿只说了王上生母不是我,又没说王上生父其实是城南的一个书生。”
谢涵:!
瓜从天降 ,他以大毅力忍住才没后退一步,沉声道:“外臣不知道太后在说什么。”
结果拂胭比他脸色变得还快,“卫将军去世前,曾给胭儿留了一些讯息。听说温留君那一年在雪地里捡到过个孩子,叫谢珩?”
谢涵在心里狠狠问候了一通卫瑶,“太后究竟想说什么?”
他刚问,结果端庄华贵的女子就对他跪了下来,“弘儿只是我见他长得像幽王才抱过来的。我要替太子占着这个位置,等太子回来。拂胭感谢温留君救了太子、护着太子,也请温留君替我们教导太子成才、成王。”
第467章
=================
回来的路上, 谢涵心情糟糕至极。
卫瑶竟然把谢珩,哦不,应该是姬弼离, 他竟然把姬弼离的行踪早早透露给了拂胭。
是了, 当初沈澜之能及时去救对方,就是拂胭传出来的消息。
既然拂胭能提前预测姬高要除了卫瑶,还能传出消息来 , 那就能提醒卫瑶本人, 对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还是毅然回都了, 但终究还牵挂着姬弼离, 也许是请拂胭照拂,也许是防着他对姬弼离不利。
但无论如何,多了一个人知道了姬弼离的存在。
——事已至此。
——他可以除了鸣玉坊的老板拂胭, 却绝不能冒大不韪对付梁太后。
谢涵只能积极去想怎么借着这层关系谋求好处——对方能将姬弘的假身份告诉他,便是授他以把柄, 可谓诚意满满, 二人也无形中形成联盟。
会盟结束, 各国君主、使臣陆续回程。
在霍无恤和温拾许的齐心协力下, 雍君的病渐渐有了起色,谢涵准备等雍君再好些再启程,便向齐公请求晚一步离开。
狐源笑着道:“我等也不急于一时。”
虞旬父也说:“救雍君一命, 对我国百利而无一害。”
只有齐公板着脸,“雍公子可随行雍君医治。”
“君父说什么呢?”谢涵不乐意,“您当初可是答应儿臣了, 只要雍君和咱们支持同一位梁王继承人, 而不强求无恤,就让我们各自安好, 怎可出尔反尔?”
他目光灼灼,言语辛辣,齐公偏头,憋出一句,“知道了,滚罢。”逆子。
于是齐国与雍国的车队都先耽搁了下来。
燕国预计在第二日离开,因此谢涵先后邂逅了燕侯身边的两大使臣。
聂慎望着他,犹豫得好似怕惊醒一场幻梦,最后咬牙道:“温留君可是男子?”
谢涵:
“何出此言?”
聂慎目光如炬,“听说温留君曾多次与朝阳夫人单独相处,还有过一夜。”说完,只闻耳边一声轻笑,热气喷洒在脸上。
他偏开脑袋。
谢涵伸手抚摸他的侧脸,“聂郎,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是女子。”
“而且,这真的重要吗?”
他视线下移,落在对方小腹,“我以为在白俞环地道里,聂郎就应该明白,重要的是心中所想,而非一副躯壳。男子女子,不过皮囊而已。”
“所以无论你聂慎弯眉樱唇、楚楚动人,我都当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聂慎耳垂微红,他还称不上英雄,称不上。
他现在就要做一件不够英雄的事了,“殿下、殿下想在这里解决你。”
谢涵神情一凛,对方口中的殿下,只能是宁襄,“怎么解决?刺客?”
聂慎已后退半步,“温留君在白俞环对聂某有两次救命之恩,之前在灵道城还了温留君一次,这次再还一次,从此,我们两不相欠,温留君好自为之。”说完,便行色匆匆地走了。
他之前一直担心虞旬父会在路上做什么,所以用《阴阳兵符》拖着对方,这段时间,他不时让霍无恤憋出一两页内容给虞旬父,遂和对方进入了友好期。
难道到头来,竟是狐源?
正他凝眉苦思时,阮明兰也来了。
她脸上带笑,很愉悦的那种笑,发自内心,“温留君,我决定了,要陪拂胭姐姐留在会阳。”谢涵心知因为姬弘生母是其族姐阮明心,梁王身上流着阮氏的血,她自然是开心的。
“温留君,你之前说的很对,所以我要送你一件礼物。”阮明兰伸出一根柔嫩的手指,抵在粉色的唇上 ,“嘘”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我们之前约好了,我去灵道城帮你窃取机密。”
谢涵呼吸一窒,刚刚因为聂慎突然爆些会引起他社死的话,因此谢涵驱散了婢女卫士,如今室内室外都是空荡荡的,他立刻问系统,“我周边都有些什么人?齐公是不是在附近?”
【齐公带着随行文臣武将和士兵,1分钟后就能抵达。】
谢涵用0.01秒换算了时间后,立刻打开锦盒,见其内是一方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素绢,他看也不看,就将其扔进火炉里。
阮明兰甜甜的笑一僵,怪异地皱起眉头要去捡那素绢,“温留君,你——”
她还没过去,就狠狠摔进了一个怀里。
扑面而来的男人臭味,令她难以忍受,她开始挣扎起来。
谢涵趁机弄乱二人衣衫、头发,嘴上加重了声音,“阮小姐,请你自重。”
阮明兰:?!
“阮小姐,本君说过很多次了,本君不爱红颜,你又何苦呢?”
“什么?欧小姐和宋公主,皆是情势所迫。”
在系统通报,齐公和随臣已在门外时,谢涵猛地松开手,将阮明兰推倒在地,一副不堪受辱的样子,“阮小姐,你再动手动脚,本君就要叫人了。”
“哐——”的一声,门扉大开。
齐公站在门口,他身后是神色莫名的虞旬父,和僵硬的狐源,再往后是其它文臣武将和一溜士兵 ,霍无恤也在人群中。
他实在不明白,他就是出去给雍君扎个针的时间,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突如其来的人群,令谢涵一怔,“君父和诸位大人怎么来了?”
虞旬父因为《阴阳兵符》的事,正和谢涵蜜里调油,提醒道:“有人看到燕使和温留君私下会见 。”接着笑了起来 ,“原来是少女春思啊。”
阮明兰被推得摔了个屁股墩儿,忍着臀部的疼痛站了起来,脸色难看,“温留君不要胡言乱语。”
狐源轻轻动了动鼻子,“什么烧着的味道?”他瞧着那香炉盖还开着,里面是烧成黑团的素绢,“这是——”
“不过一些‘红豆南国’的痴语。”谢涵在人群中很快找到霍无恤,几步过去,对人说道:“本君可什么也没做,手都没给人摸一下,你莫要吃醋。”
霍无恤:“”
他没有。
齐公:“”
因为有人说温留君在前年羁留灵道的时候,已经叛齐投燕了,证据就是现在燕使要给对方留信,所以他带人过来了。
其实,他是一点也不信的,燕太子和他逆子的关系,是个人都知道有多差了,无奈狐源谨慎,倒是进院子后见四周静谧,他开始有些怀疑,然后——
就撞上来听了这么一通酸话。
逆子!
迎着所有人隐晦的目光,霍无恤轻执谢涵手,“都说女人猛于虎,下次君侯万不要和女子单独相处了,这世上的采花贼不只有男的,也有女的。”
“嗯嗯。”谢涵猛点头。
“够了。”阮明兰一瘸一拐走出门边,和谢涵擦身而过 ,“温留君好自为之,明兰不打扰了。”
齐公番外
==================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往日的画面好像雨后天晴的虹光一般在谢皋眼前浮现。
年幼时的无忧无虑,少年时的强说愁词,青年时的诚惶诚恐, 中年后的千钧重担
如果人生可以永远停留在年幼时, 该有多好?
又或者,他不是君父的儿子,不是齐国的太子,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 该有多好?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不懂君父的雄心壮志, 多几个城池少几个城池真的那么重要吗?比结发妻子的性命还重要吗?比一家人快快乐乐还重要吗?
仗是打不完的, 王者前方要翻过的高山也是攀登不尽的。
为什么连晚几年去攻打苟延残喘的鲁国都等不及?
母亲病的好重,君父心里却只有他的王图霸业,不肯停下他的脚步。
他和阿姊一起跪着苦苦哀求, “君父,太医说母亲是心思郁结, 切忌大喜大悲, 如果不能好好将养, 就在这一两年了。”
对方却只是擦拭着他的宝剑, 对印鉴施个眼色,让人扶起他们来,“既然你们母亲身体不好, 你们就该多陪陪她照顾她,而不是来寡人这儿浪费时间。”
他看到阿姊的眼中流露出浓重的绝望,她惨然喃喃, “只是在浪费时间么?”
记忆里的君父永远是威严的。
他当然是威严的, 他是齐国的主人,是齐宫的天, 是他们年幼时不可逾越的高山,他是父,更是君。
他强忍着对上首人与生俱来的尊敬与恐惧,“君父,鲁国早已腐朽,君父这一战早一年晚一年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何苦争这朝夕之间?”
然后他看到对方对他露出那种失望又淡漠的神情,他将用剑油擦拭的闪闪发亮的长剑送进剑鞘,淡淡道:“来人啊——太子和公主都累了,送他们下去。”
他还要再说,看着对方的冰凉的眼神,浑身的热血像是被冻住了,呆呆站在那里,直到阿姊拉着他出来,她苦笑道:“傻瓜,你刚刚怎么能这么说?早一年晚一年鲁国确实不会有什么区别,梁楚燕却有可能伺机强大赶超我国,届时我国能在其中分的羹就少了。霸主永远不能落后于人。”
谢皋当然知道,“可晚一年打会否有这种风险是不确定的事,早一年打母亲会受不住却是肯定的事。如果可以,我宁愿我国不是霸主,不用让君父出面牵这个头,母亲还能好受些唔”
谢蔷紧紧捂着他的嘴巴 ,严厉道:“刚刚在殿里的话,我说得,你却说不得;现在的话,你我都万万说不得。”说完,她抱紧幼弟,抚摸着对方颤抖的脊背,“皋儿,你是太子。”
君父出征后,母亲一日比一日虚弱。
他们小心翼翼地护着鲁国国破的消息,却有那跋扈的如姬曼笑着对母亲说出“亡国公主”四个字。
她的母亲在谢皋十二岁的时候永远地离开了。
在她昏迷三天后,嫩柳吐蕊、桃花含苞,她被宫女抬着出门,想要看看御花园里新开地花。
“是我自己从小身体不好,嫁给君上这么多年,都不曾好好管理过宫务,反要君上费心挑选了八大内务大臣和女官替我掌眼。”
“这天下的亡国公主这么多,我不是独一个,在这个时候走,恐要带累君上名声。”
“我这个做妻子的 ,一不能让娘家帮扶君上,二不能打理后方让君上没有后顾之忧,临了竟然还要连累君上,我心难安。所以蔷儿、皋儿,你们一定要好好孝顺君上。”
“蔷儿,你是嫡公主,嫡公主大多是要像母亲一样和亲的,母亲留了书信,给你指了丞相家的大公子,不知道你会不会欢喜。”
“皋儿,你还小,很多事情还不明白,母亲请了大儒孟先生,让他来做太傅,你要多听孟先生的话”
母亲边僵边阖上眼睛,好像午后困倦,撑不起精神睁不开眼睛。
然后她的人生永远地定格在了三十二岁的年华,她还那么年轻。
就算那个男人回来在母亲的殿门外站了一整晚又怎么样,他的母亲不会活过来,而他第二天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去上早朝。
谢蔷无神地望着春日万里无云的天空:阿弟,如果君父不同意,我以后还是要和亲,君父会不会也来打我的丈夫?
谢皋紧紧抓着阿姊微湿的手心:阿姊,皋儿会永远保护你的。
谢蔷笑了一下,瞧着弟弟白白的包子脸,她的弟弟还这么小,她必须要打起精神来,保护好弟弟:好,我等着,阿姊等着皋儿长大保护阿姊。
至于“君父会不会打她丈夫的事”,她那时不到及笄之年,不识情爱滋味,只隐约觉得母亲对君父感情太深,所以才伤的太深,那她以后对丈夫没有情爱就可以了,这样丈夫死后,君父一定会接她回来,日子也还能过。
两姐弟在深宫重互相扶持着。
没了母亲的日子,即便谢皋是太子,也并不好过。
宫务仍由八大内务大臣和女官掌管着,可没了国夫人坐镇,自然会有魑魅魍魉将手伸进来,层出不穷的暗中陷害,各宫娘娘都齐心协力想把他从太子位置上拉下来。
——不过一个亡国女的儿子罢了。
君父只是冷眼旁观,而他也不愿意向那个害死他母亲地凶手低下头。
在谢蔷哭诉时,只会说:“皋儿是太子。”
太子?太子是什么?
谢皋不愿意向他求救,可在对方真的拒绝伸手时,又无比茫然:太子的父亲就不能为儿子做主了吗?
谢皋十四岁的时候,谢蔷十六岁,她原本要和丞相公子议亲,可因为不放心弟弟,选择继续留在了宫里。
可就像抓着一把沙子,越握紧流失的越多。
她护弟弟护的越紧,齐公就对谢皋越失望。
可如果不护着,她温吞天真的又有些少年意气的弟弟一定会被这吃人的后宫给生吞活剥了的。
在谢蔷十八岁那一年,新继位的梁公姬彖大败齐军,扶助燕国。
谢皋本来就不赞成侵略燕国,那是打着救人的幌子干着强盗的事情。而姬彖打败齐公,就像搬走了他们面前不可逾越的高山,让他发现那个男人并非不可战胜的。
小小的少年对外国的新君赞不绝口,谢蔷一边捂着他嘴巴摇头,一边却对那位梁国新君起了好奇之心。
她恼恨对方战胜了齐国,又赞叹对方战胜了齐国。
而谢皋的无心之语,终于传回了大败归来意兴阑珊的齐公耳中,谈不上勃然大怒,但确实真的定了废太子之心。
谢蔷惊讶而恐惧地发现君父开始带着一个堂弟出入朝堂,不是庶长兄,不是任何一个弟弟,而是堂弟谢宾,和阿弟一样地年纪,却据说已经上过三次战场。
她惶惶不可终日。
在梁国使臣求亲时,她豁然开朗:长公主谢蔷是没有资本让胞弟做稳太子的,梁国夫人却有可能。
于是她悔婚丞相家的公子。
“阿姊别走——”
“别哭,阿姊一定会把最好的东西给皋儿护好的。”
往后的日子,回忆起来,谢皋不止一次觉得,如果他阿姊是男子就好了,哪怕让他做公主,让他联姻嫁给梁公。
他没有出色的智谋、过人的胆识、狠绝的心肠,无论哪一方面,他阿姊都比他做的好。
这宫里最后一个真心对他的人都走了,他追着阿姊的马车出去,明知道追不回,却还是一路追出城,然后在雪地里捡回了个邋遢道人。
“你是一个人,孤也是一个人,我们也算同病相怜,孤就救你一救。”
谢皋想,他果然是个普通人。
既没有能识破邋遢道人间谍身份的慧眼,也没有能感化对方令其倒戈的本事。
以至于被骗了整整二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
总是把不准齐公的描写。
一开始想写成那种宠妾灭妻文里的渣爹,后来想写还珠里的脑抽龙对十二阿哥那样,后来不知道写成了啥。
于是来捋一捋,我想齐公只是一个平庸的人,没有过人的才智,没有坚定的信念,没有美好的品格,在一群天骄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有人性之善,也有人性之恶 ,更有懦弱 、自卑。他最大的悲剧 就是德不配位,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书生,或许就没那么多烦恼。
齐相番外
==================
狐源本来不叫狐源, 而叫明垣。
他是燕国最大的世家明家的嫡支嫡脉,小时候是灵道城里有名的神童,长大后是名满天下的明大才子, 才比甘罗, 学贯百家。
在他过去顺风顺水的二十年里,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去做见不得人的细作。
但这世上的由盛转衰总是猝不及防。
燕侯为宰相刺杀,诸公子陷入内乱, 公子敏向齐君请求支援, 最终引狼入室, 齐军在燕境烧杀抢掠, 护持着公子敏的明家拼死反击,最终明家子弟十不存一,梁军姗姗来迟, 扶持着庸碌的公子则继位。
他游学在外,惊闻噩耗, 回去后竟见棺材累满宗祠, 灵道的白帛都断了货, 旁支的族叔如丧考妣, 帮忙操持着丧事。
他望着历代先祖的排位,父母兄弟的衣冠冢,下了一个决心。
遂将家主之位交给族叔, “明垣已经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明垣。”
要想让垮了的燕国能一战齐国报血海深仇,也许终他一生都不可得。
他总结历代霸主的兴衰, 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世上所有的强大, 都是败给了自己,瓦解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没有人知道明垣游学在外, 也不会有人关心明家少死了一个嫡子。
他在脸上刻了罪人的刺青,嚼着烧熟的炭火烫坏喉咙,先进了燕国宰相的府邸试验,确保没有人能认出他后,使计给自己弄了个被欺压的落魄可卿的身份,假装被所有人排挤出了灵道。
再只身一人进了齐国。
虽是燕人,却不容于燕国,或许知晓不少隐秘,能为齐国撬开梁燕的情谊。
狐源深知齐国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破坏梁燕的“友谊”,他给自己设计好了身份与戏码,就是为了引起齐公的注意。
可他到底忘了 ,以前他游学在外,前后都有无数家仆打点,现在却是真正孑然一身,所有的苦心孤诣都被场初冬的大雪打败。
发着高热的他,还没见到齐公,就倒在了雪地里。
在他愤懑不已,差点要骂贼老天时,被个少年救了。
少年托腮好奇看着他,“你脸上的是什么东西。”
狐源声音低哑,“罪人的铭记。”
少年并没有惊奇,而是了然地点点头,“孤知道是犯罪后的刺青,孤只是想听听你犯了什么罪。”
狐源心头一跳,“您是”
“我们家殿下自然是大齐储君。”少年没出声,身后就有尖细不屑的嗓音响起,罪人那是比内侍还下贱的东西。
狐源垂眸,掩下眼底的冷光,开始思考如何让齐太子引荐自己给齐公,“前尘如梦,小人已经不记得了。”
洒脱,而又有故事的样子,最能引人探究。
谢皋:“太医说你高热三天,可能于脑有损,现在你神思清明,只是不记得些许小事,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狐源:“”
他心思电转:都说齐太子不为齐公所喜,果然事出有因。
谢皋又问,“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狐源见他目光仿若怜爱傻子,终于没再故弄玄虚,强忍不适道:“狐源。”
谢皋点点头,又问了他许多话,他都一一作答。
看出对方是没话找话,引出话题的水平还很蹩脚,狐源想了想又主动说了许多游学的趣事,二人交谈渐入佳境后,狐源轻声道:“殿下有烦心事?”
谢皋一怔,摇了摇头,“孤没有烦心事,孤只是别人的烦心事。”
在谢蔷走后 ,他第一次有了离经叛道的念头。
他没有回宫,而躲在荒郊野外的驿站。
他害怕没有阿姊的齐宫。
他没有学文习武,而找了个下贱的罪臣谈天说地。
他想做一天的普通人,他想这天地万物都能忘了他。
“怎会?”狐源眼神明亮,“至少对罪人而言,殿下是世上最大的赏心乐事。”
这种年纪 ,这种身份,能有什么烦心事呢?左不过一些少年人的无病呻吟罢了。
狐源心中嘲笑,面上却温和恭敬,“殿下不信?那罪人要和殿下打个赌。”
这种天里,城郊总有很多饿死的、冻死的,他让谢皋组织周边地方小官施救,地方小官推脱不断,他使连环计,最终让地方小官联合商铺都开仓赈灾。
最后深藏功与名,看一众百姓对谢皋奉若神明。
这是谢皋十六年来都没有过的感觉,他忽然清晰地认识到他是齐国的太子,他头一次知道他承载着的不只是君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还有万民的期待,他可以被这么多感恩戴德地眼神看着,而不是失望、淡漠、叹息。
狐源哑声道:“殿下看到了,您不是烦心事,至少对他们来说,您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至于在说这句话时,他心里有多怄得慌,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想谢皋杀鸡儆猴,结果对方连连摇头。
他想谢皋撸了那群无良商人,结果对方犹犹豫豫错失良机。
让他不知掉了多少头发去补救,把好端端简单的事情生生弄复杂了两倍——果然是烦心事。
他想:齐太子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有自知之明了。
闯出了些名堂的谢皋被齐公召了回去。
而他也顺势提出打赌胜了的要求,“罪人想跟着殿下,报救命之恩。”
他终于要去见他的大仇人齐公谢原了。
然而在见到大仇人前,他先看到了谢皋的堂兄谢宾。
他震惊地发现,齐公竟然想立侄子做太子,竟然丝毫不在意血脉流传。
他看着年轻而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谢宾,俨然齐公翻版;再看看唯诺而优柔寡断的齐国太子谢皋,和他们现任燕侯半斤八两。
突然悟了上天让他倒在雪地里为谢皋所救的命运:绝不能让谢宾继位,他要力保谢皋。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罢。
同时也歇下了要引起齐公注意的心。
他使出第一计:美男计。
鲁国破灭,谢皋除了太子的名头,什么母族势力也没得依仗,但对方却正是适婚期,可以挑选妻族势力。他让对方去求娶楚国嫡公主,谢皋性格上没什么突出的优点,但架不住长得好看,听说楚王室都爱美人。再联络谢蔷出力。
最终楚国的惜玉公主想着:嫁谁不是嫁啊,至少齐太子长得好看,至于旁的,重要么?反正天下男人都和死狗差不多。
楚王:
他原本也是想联姻齐国的,只是不愿意强迫小妹,现在么
他可怜兮兮道:在玉儿眼里,寡人也是死狗么?
狐源不管楚家兄妹的闲聊,又使出第二计:离间计。
想要离间谢宾和齐公,那可太容易了。谢宾有自己的亲生父母的,而他还是个极其孝顺的孩子,他自己是品德高尚,他父母却不过尔尔,很容易就能撩拨起来。
齐公不得不停下脚步,慎重考虑,谢宾太容易被他父母掣肘了,倘若要传位给谢宾,那就必须去其父母。可如果这么做,谢宾一定会恨他,届时还会不会容的下他的孩子们就不好说了。
他是君,也是父。
就算不能交下大权,终究还是希望所有的孩子们都能好好的。
于是,废太子之事搁浅,齐公与谢皋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期。
在这期间,谢皋遍寻列国,终于找来神医华师为狐源看病,治疗狐源的“脑疾”。
狐源:“”
谢皋:“阿狐,你太聪明了,你想要的好像都有办法做成。你是除了母亲和阿姊外,对孤最好的人,孤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只是见你偶尔望向北方的天空会露出寂寥的神情,想来是因为记不起以前的事,你如果记起来就能把认识的人都接过来了,孤养他们。”
狐源不无恶意地想着他要是说出他的家人是谁,对方怕不会跳起来。
瞧着眼前清澈又真诚的目光,他吐出一口恶气 ,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天知道他哪来的什么“脑疾”。
结果他都如此配合了,华师却不买账。
华师是党阙的师傅,党阙是个好脾气的,凡有所求必有所应,华师则不然,他有三不医:王公贵族不医,贩夫走卒不医,请他医治不医。
狐源早就听说过华师的名声,以前听的时候,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实在想不出这样的规矩下对方还有什么能医治的病人。
可后来发现谢皋都付出了什么才让对方医治他后,就再不能把这个当个笑话听了。
窗外西风渐紧,他瞧着独眼神医远去的背影,想着天凉了,让神医华师休息罢。
后面华师是怎么得罪梁公,又怎么被墨家子弟截杀,最后党阙又怎么成了梁国太医院供奉,就不值一提了。
他伸出五指,在谢皋面前晃了晃,被谢皋一把捉住,“阿狐,孤只是一只眼睛看不见,其实一只眼睛和两只眼睛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
华师因为独眼而被世人轻贱,能让他破例医治的,除非付出一只眼睛。
狐源头一次有了恨铁不成钢的心,“你是齐太子,你有一千种办法能逼得对方就范的你知不知道,区区一个下九流医工罢了。”
谢皋摇头:“没用的。孤用死亡威胁,他不惧怕,孤用金银利诱,他不在乎。”
“是人都有弱点。”狐源起了个头,又懒得说教,陪在齐太子身边的这两年,他已经深知:对方就是个废物。
他只是把党阙弄来,关着门让人给谢皋治眼睛,至少在楚公主嫁过来前得治好,别人不觉,朝夕相处的妻子难道还不会发现吗?
这世上独眼的可以做医工,做将军,做学者,却做不了君上。
党阙果然有两把刷子,谢皋左眼的视力渐渐恢复,他自己却并不觉得多么开心,狐源忽然意识到什么,“殿下无意大位?”
谢皋连忙捂着他嘴巴,惊惶片刻,左顾右盼没看到人后,放下手苦涩地笑了,“孤生来就是要坐那个位置的,不坐就只有死,孤不想死,那又怎么会无意呢?”
那是被迫地有意,真正听从内心想法时,却只有逃避。
狐源有很多计划要借助谢皋实施,追问道:“那么,殿下不爱那个位置?”
君相番外
==================
谢皋呆愣地看着亘古的苍穹, 可惜道:“我琴弹得很好,字也写的好看,画作还能被争相追捧, 如果我不是齐太子, 做人也算成功了罢。”
狐源却说:“如果殿下不是齐太子,不会有琴师画圣教导,如果殿下不是齐太子, 更不会有这么多人吹捧你。”
谢皋垮下脸, 好像生气又好像苦笑, “你的意思是, 孤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殿下,治国就好像是书法,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风格, 君上要四海臣服,殿下要万民同乐, 就像书法的狂放之美与婉约之美, 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狐源不答反道:“只要坚持下去, 终有成道的一日。”
谢皋一怔, 板着脸:“你怎么知道孤爱万民同乐?阿狐你妄自揣测孤的意思了。”
狐源脸上露出了点清淡的笑,使他乏味寡淡的脸有种水映梨花的清俊,“小臣还记得, 那年大雪,郊外百姓断粮缺衣,殿下执意为民请命, 获万民感恩的时候, 殿下笑得很开心。”
记忆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能不断美化过往最后扭曲一件事的本来面貌。
谢皋的拥泵者门以及连狐源本人都这么说了, 说得多了以后,好像那就真成了他本来的功勋。
谢皋追忆往昔,想着被人簇拥着感谢的样子,也开始觉得他是喜欢为民请命、万民同乐的。人总是喜欢将美好的词堆砌在自己身上的。
“君上对殿下不满意,只是您不符合他的预期,但您不是他的附属 ,并不需要与他同。”狐源:“说句大不敬的话,齐国赫赫声名,可何尝不是赫赫凶名?君上盖世武功,何尝不是穷兵黩武?君上就一定对吗?”
“殿下不可以被旁人的看法打倒,小臣相信殿下一定会成长为一个仁爱之君,泽被苍生。”
谢皋恍恍惚惚地想着两个字:仁弱。
君父总说他仁弱。
仁就一定弱么?
“小臣会帮殿下的,小臣永远会陪在殿下身边。”
无怪乎谢皋对狐源的无条件信任、无底线纵容。
齐公对狐源的爱重,始于对方的尽心竭力,陷于对方点亮他的光,忠于对方二十年如一日的扶持。
谢皋弥留之际,恍惚想到多年前狐源对他说的话。
——也许对方给他编织了一个美好的梦境。让他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好君主,可以不用让任何人失望。
那为什么又要亲手打碎他的梦呢?
“只是在这之前,殿下须忍一时意气。”
狐源一点点教着谢皋伪装成齐公喜爱的模样,改掉那些仁慈的天真的爱粉饰太平的习惯。
楚楚在这种时候来到了齐国。
谢皋不喜欢楚楚,那是一个像如姬一样骄纵跋扈的女人,但狐源劝他那是楚国公主。他忍着不喜去应付,熟悉后发现女人骄纵之下也有些可爱。
这时,他的表妹来了。
表妹是个和母亲很像的人,知书达理,只是身体不好,总是很羸弱,也总是很哀愁。让他忍不住想多关心对方,尤其是在表哥这儿了解到他们在鲁国国破后四处流窜的辛苦后。
母亲是不是料到了他族人的这种处境,所以最后的那段时间总是那么忧虑?
最后,他娶了表妹,这样就能给她一个依靠,能替母亲永远照顾表妹和表哥。
楚楚知道后,冷笑几声,总是找表妹的茬。谢皋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就那么容不下表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表妹一年都没几天身体好的时候,根本不会和她争什么。果然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国公主。
阿狐第一次对着谢皋大发雷霆,“殿下,你疯了?君上才对你有些改观,你、你简直自掘坟墓!”
“他们是鲁国遗孤,包藏祸心怎么办?”
“就算没有,他们见君上,是叫姑父、君父、还是杀父仇人?”
“您可怜他们,就送上让他们享用不尽的财报,让他们走的远远的,怎么能自己娶了?”
狐源的话,谢皋还是听的,只是,“除了金银财物,表妹还需要亲人的关心。”
狐源深吸一口气,“夜深了,殿下早些歇息罢,小臣还有些事要处理。”——
作者有话要说:。
相君番外
==================
两个女人一台戏, 之后谢皋就忙于楚楚、鲁姬的纷争。后来郑姜又嫁了过来,她刚嫁过来时可没有现在的乖顺,只是在生谢涓时被鲁姬暗算, 九死一生, 被楚楚救了后,谢皋不只不责罚鲁姬反而觉得对方是被陷害的。于是,郑姜与谢皋离心, 甘愿捧着楚楚, 楚楚也护着她。
欲成大事者, 岂能为后院所累?
谢皋院子里的一团乱麻, 狐源简直无力回天,直到楚楚的儿子的出生。
其实狐源才是第一个发现谢涵的不凡,并开始积极挖掘的人。一开始是抓周的时候, 这抓周自然是有事先演习的,他就是无意中看到演习, 这才发现小公孙记忆力惊人, 而且很懂大人在说什么。
后来他仔细观察, 有了一个惊人的想法:曲线救国。
所有人都以为齐公谢原偶遇玩耍的公孙谢涵, 遂改变了齐国历史。但有谁知道这“偶遇”并非“偶遇”,而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呢?
云从龙,风从虎。
谢原扔了废太子诏书, 把小公孙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临终前写下:寡人去后,谢涵即为太子。
他甚至没有说由谁继承大统, 只说让谢涵做太子。
太子的爹, 自然是国君,谢皋是正统嫡长, 从未被废黜,也合该继承大统。但谢原临终的作为,无异于一个巴掌扇在他脸上,令暗地里的流言纷纷,使他继位的理所当然蒙上一层阴翳。
“儿子就这么不堪吗?”
“在君父眼里,我就连一个五岁的小孩也比不过?”
谢皋在给谢原祭拜时,内心充满怨怼,怨怼之后,又是茫然,“阿狐,所有人都说寡人的君位是靠涵儿得来的。”
靠我还差不多。
狐源正色道:“那君上以为呢?”
“寡人、寡人”谢皋嘴角苦涩,“其实他们说的没错罢”他对狐源说了当初没人知道的秘密,“在君父把涵儿带走前的一晚,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废太子诏书,烧了一半的诏书”
“君上,臣说过,书法有狂放婉约之别,但无高低贵贱之分。公子涵得到先君的喜爱,因为先君认为公子涵能继承他的意志;您不能继承君上的意志,并不代表您是错的。先君只是人,不是神,不是天,纵然他是天是神,也无法改变事实的本质。”
“君上 ,扪心自问,您真的认为先君对吗?绝情绝义,穷兵黩武,对鲁国背信弃义,对燕国趁虚而入,您也认为不对不是吗?那为什么还要在乎他的想法呢,为什么要用他的想法束缚自己呢?”
“您身上流着和先君一样最正统的齐国血脉,您继承君位无需任何人包括先君的评判,现在尽情地按您的想法在齐国的江山上泼墨罢。把您认为原本不对的,都拨乱反正。”
对谢涵,谢皋的感情是复杂的。一开始有慈父心肠,尤其是以为谢原要斩草除根时恨不得以身代。随后是满怀期待,期待他带他逃离齐公谢原无所不在的掌控。渐渐有了些羞愧,他竟把一个成人都觉得窒息的期望放在一个稚齿小儿的身上。羞愧得久了,便渐生芥蒂,起初是不愿面对,久了便成生疏,父子之情渐淡。
尤其:
“君父君父,我们为什么要帮梁国打仗啊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
“这能帮你姑母稳固地位,也能改善我国与梁国的关系,进而修好燕国。”
“修好燕国?这怎么可能呢?君父你不要被人骗了。有的人杀了您爹娘孩子,然后给了您点好处,您就能和他们处好关系了吗?”
“好了,治国与治家全然不同,你不懂。”
谢皋对着谢涵的童颜稚语,难堪于被一个小儿反驳,却也不忍心苛责儿子,又有对自己的疑虑与茫然,诸般杂念,只能对狐源说出口,“狐卿,你说寡人是不是真的天真了?是不是感情用事了?是不是将对阿姊的感情凌驾于齐国之上了,这是不是公私不分?”
初登大宝的谢皋面对着重重矛盾,狐源为他拨开迷雾:
“第一,君上,您是人,首先得做好一个人,才能做好一个君。您若连兄弟姐妹都不爱,如何爱万民;梁夫人对您有扶持之恩,您合该回报,见利忘义的国君,哪个臣子敢效忠,哪个国家敢帮助?您帮梁夫人,于公于私,都是应该。”
“第二,一个人的仇恨是难以化解的。但一个国家可以,等这一代燕人都老去、死去,除了史书,谁会记得齐国当年差点灭亡了燕国呢?这是对远的。近的来说,我国当年对燕国用兵,一直被诟病,现在对燕国伸出援手,或许燕国内心不领情,但这个人情他们不情愿也欠下了,他国知道我国的作为,也会闭上嘴巴。”
最后他不忘记给曾经的棋子上一点眼药,“太子言谈,确实类先君,难怪为先君所喜。”
他捧谢涵,可不是为了让谢原称心如意,让齐国有一个更强有力的接班人,只是为了让谢皋上位,现在谢皋已经上位了,那么对方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奈何——
他瞥陷入思想漩涡的谢皋一眼,谢涵身后有楚王室,身边有玖家、须家、丞相谢艮、宋国太子,更有先齐公的诏书,优柔寡断的国君恐怕难以废黜这样一个太子。
在狐源有意无意的引导下,谢皋对谢涵的一点儿芥蒂渐渐生根发芽,连带着对先君谢原的不满,也一并承载在这薄弱的父子之情上。
谢涵是一个敏感的孩子,也是一个骄傲的孩子,他很快发觉君父对他的疏远,他一次两次地拿热脸贴冷屁股,却不会有第三次。
君既无情我便休。
这句话用在谢涵对谢皋的期待上,竟也意外得合适。
直到——
当初华师、党阙先后为狐源看诊后,谢皋以为狐源找回了记忆,最后自然是听狐源编了一个身份与故事,故事里他是一个清贫得学生,在燕相家做门客被欺辱冤枉,脸上刻了罪人得刺青,迫不得已来到了齐国。
谢皋在梁国的牵手下,帮助了燕国,他不要任何感谢,只要燕国交出那个燕相,为狐源讨回公道。
这是在打燕国的脸面,纵燕侯早看老丞相不顺眼,也万万不可能将人送出去。
为一人开一战。
这种事情竟然能发生在仁爱弱武的齐公谢皋身上。
最终,燕国的老丞相不愿牵累燕国,出逃灵道,辗转被齐军捕获,被谢皋送到了狐源手上。
狐源神色木然,“究竟您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竟然收手,不在谢涵和谢皋地父子之情上雪上加霜。
宁襄意外地注意到了这位齐大夫狐源,调查时惊觉对方身份有异,找现任明家主询问后,他给狐源送了一份礼物。
一个人。
聂家七郎聂慎。
一个生而天阉,被家族视为耻辱,在母亲死后如履薄冰的小可怜。
而聂慎的生母正是曾经辉煌一时的明家大小姐,狐源的亲姐姐。
狐源知道自己的身份被燕太子怀疑了,这是试探,但聂慎他不得不收,他欲把聂慎收为样子,却阴差阳错令其顶替了乡下养病回来的玖二少爷。
不比他,聂慎对宁襄心怀感激,尽心尽力地帮着宁襄做事,有时他也会帮一把。宁襄很懂分寸,从不要求他做什么,只是偶尔露出只言片语,一些对燕国有利的事,他也会推波助澜。
时光悄悄地过,有时候,他也会疑惑,他究竟是明家二少爷明垣,还是齐国国相狐源。
夜深人静时,他会惊醒,梦到惨死的爹娘兄长,可第二天上朝,谢皋又总是对他一派信任。
他或许是一个很差劲的君主,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但对他狐源来说,却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或许是命运不允许他左右摇摆,齐太子谢涵找上了他:
狐相,孤欲更弦改张,孤要变法图强。
那年轻而英姿勃发的面庞,那充满野望与决心的双眼——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好。臣会帮助殿下的。
人走以后,他垂头抚摸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
太子殿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那就莫要怪老朽了。
君上,您与太子已经相看两厌,您的道德又不允许您对太子下手,继续下去输的一定是您,让阿狐帮您解决罢。
狐源只是一个假名,他今生今世只能是明垣,等他用这一生报完了仇,下辈子再做您的臣子尽忠职守。
他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就知道以后会后悔。
只是没想到后悔来的这么快又这么激烈。
——“君父,儿子想请您看一出好戏。”
——“您知道那是什么人吗?玖家主一定认得,那是以前的玖少游,真名叫聂慎了。”
——“我就说,哪有那么容易混进来的,定然是有人暗中相助。”
他暗算了谢涵很多次,这一次却被对方一掌拍底下去了,对方诱来了聂慎,使他们的交谈堂而皇之的落在了谢皋的耳中。
在这一刻终于到来时,他有一瞬间的惶恐,一刹那的惊惧,最后化为释然。
他累了,他太累了。
第468章
=================
谢涵人在院中坐, 锅从天上来。
要不是聂慎的提醒,他保不得会仔仔细细看那张细绢,保不得里面就有什么要命的藏头诗或陷害语——那可就百口莫辩了。
等阮明兰一瘸一拐走后, 他环顾一圈, 故作疑虑,“今儿什么日子,诸位怎么都过来了, 还这样大张旗鼓。”
最后, 他将迷茫的小眼神投向齐公。
齐公清咳一声, 狐源缓声道:“接到匿名信, 温留君私会燕使,不想竟是这样曲折。”
虞旬父“害”了一声,指着队伍尾巴一个卫士说, “什么匿名信,就是这小子, 倒是对我国忠心耿耿, 就是蠢了点, 要不是你家主子对美女不感兴趣 , 险些搅合了一桩姻缘。”
谢涵长长“哦——”了一声,恍然道:“君父原来是带人捉奸来了。”他委屈道:“儿子与谁勾结,也不会与燕贼勾结, 燕太子怎么害儿子,怎么扣留无恤的,君父还不知道么?您既不信任儿子的忠孝, 也不信任儿子的脑子。”
齐公一开始有有些尴尬, 渐渐就被气笑了,“有人检举, 寡人查证,无有不妥,你还查不得了?既然事态明朗,误会而已,这卫士你自己领回去罢。”
等人群散了后,谢涵瞧着那个卫士。
“你不用害怕,本君不会拷问你,能随手被丢弃的手下,想来也不会知道什么机密。”
“但本君也不能放过你,否则岂不人人都能背叛本君了?”
谢涵让王洋送来卫士名册,闲手打开,“商阳人士,父母俱在,兄妹皆全,还有个新婚妻子。”
“你伴本君多年,本君实不忍心对你下手,你的父母兄妹妻子,本君倒没见过,没什么感情,让他们替你服罪罢。”
那原本一脸坚毅的卫士瞬间惊慌,“祸不及家人”的话在嘴边滚来滚去,爬到谢涵脚下被其一脚踢开后哭道:“正是阮小姐来之前的那位聂师帅命我通报君上的。求君侯放过小人家人,小人兄长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小人知道君侯厌恶赌博,不敢求救,聂师帅说过不会让君侯出事,小人才去通报的,求君侯放过小人家人。”
谢涵合上名册,对王洋说:“将他正法,令所有人看到。”
那卫士闻言,对着谢涵连连磕头感激,只是很快被拖了下去。
霍无恤唏嘘,“他其实心不坏,只是有些愚蠢。”
“你可怜他?”谢涵睨了他一眼。
霍无恤摇头,“我只是可怜普通人在权力斗争中连猪狗都不如。这天下还有许许多多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种种斗争,或许他到死也只是个不聪明的卫士。”
惊闻原著暴君口吐怜爱,谢涵眉眼怪异,“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
脑中对系统道:“我这把男主调/教得不错罢。”
系统自然狂拍宿主马屁,但不忘提醒:【这个节点,男主该做雍太子了】
谢涵摇头,“你不懂。男主如今正在性格塑造期,待其稳定后方可回雍。”
接着对霍无恤说了聂慎古怪的行为,“他和阮明兰打配合 ,收买人手去揭发我,却又在事发前提醒我,为的是什么?”
谢涵不解,霍无恤却很理解,“收买你的卫士是因为上有所命,尽了他对燕太子的忠义,提醒你是因为对你旧情难忘,全了他对你情意。”
最后,他还总结道:“既是燕国的师帅,又是绛姝的聂郎,世间哪得双全法呢?”
谢涵:“”
被暗讽了一下后,他“唉”一声,去勾霍无恤肩膀,“无恤,再过几日就是你生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霍无恤:“我没什么东西想要的,却有什么东西不想要。”他扶了一下髻上发簪,“君侯再送我太子/小璀/韫白/豫侠(以下省略温留众)同款发簪,我保证给君侯一次难忘的‘冬病夏治’。”
谢涵 :“”
他清咳一声,绕回原话题,“聂慎这么做,既不会令燕太子满意,也不会使我感激,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霍无恤:“君侯素来铁石心肠,自然不能理解旁人内心的挣扎与犹豫。”
谢涵:“”
他强行继续之前的话题,“从今天狐相的配合看来,这件事他一定是在边上敲了边鼓的。聂慎在齐国十余年,必然与狐相熟悉,我们现在有物证,完全可以拿这个物证去诱聂慎弄出个人证来。可惜没来个玖家人,不然还能指认聂慎玖少游的身份。”
霍无恤盯谢涵片刻,在对方疑惑摸脸中吟道:“君侯果然铁石心肠。”那个聂慎刚刚还救了人。
谢涵:“”
被四杀后,他往后一靠,眉眼有了不悦之色,“无恤可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霍无恤偏了下头,“忽有感慨而已。”说完,他也便一道思考如何利用聂慎让狐源入瓮的事,二人一合谋,还真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有燕太子书信在手,二有聂慎还没有走,三则狐源出门在外必然守卫松懈,想暗中窃听狐源和聂慎的话只要虞旬父配合就可以。
谢涵又叫来了应小怜,三人关上门讨论。
这件事有三个关键,第一让向来谨慎的狐源与聂慎相会密谈;第二让狡猾的虞旬父配合;第三让宠信致昏的齐公亲耳听狐源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于是谢涵给聂慎写了封“感谢信”。
又借虞纯试探了虞旬父对狐源的态度,果不其然是高度戒备,他很快亲自去会了对方:
“虞家主可还记得云流公主?”谢涵出卖姬云流毫无压力,“虞家主恐怕不知道,她对你的持刀卫士有过一次救命之恩。”
密信丢失后,持刀卫士立刻自尽,虞旬父立刻明白谢涵在说什么,他眯起眼睛。
谢涵摊开手,“虞家主别这么看着我。您和狐相都亲自来搜过本君歇脚处的,的确一无所获。”他温然笑了起来,“本君护送云流公主从温留到交信,但施恩不望报,本君可不能以这点恩情胁迫公主送礼。”
“这点恩情?”虞旬父哼笑一声,“大梁护国公主还不够?好了,明人不说暗话,温留君到底想要什么。”
“虞家主爽快。本君愿意出点力求云流公主将东西给我,也愿意将其完整转交家主,只是——”谢涵话锋一转,“家主应该知道,狐相绝非愿意接受威胁之人,更不愿意容忍把柄流落在外,他能忍家主一时,绝不可能忍家主一世。而现在,想必狐相已经在寻思着如何对付你了。”
虞旬父皮笑肉不笑,“这不全拜温留君所赐?”
谢涵不接受污蔑,“自然进程而已,本君只是加快了进程。”
“好了。”虞旬父不愿意听谢涵诡辩,“如果单凭只言片语就能给狐相定罪,老夫也不会舍大利而继续与他虚与委蛇。不知温留君有何高见?”
“虞家主可曾见过那位玖二少爷?”
话题忽然奔向风马牛不相及,虞旬父皱眉,谢涵很快接上来道:“就是如今站在燕侯身边的师帅大人聂慎。他母亲是曾经的明大小姐,而狐相通信一直用日月印鉴,很难说没有关系。而聂慎自小潜伏在我国,玖家又不是筛子什么忍都能混进来,遑论冒充一个嫡支子弟,必然有位高权重的人襄助。”
虞旬父惊讶过后,明白了谢涵的意思,“温留君有办法让那个聂慎指认狐相?”
“那就需要家主的一点帮助了。”谢涵与其私语片刻,又给出一个砝码,“玖少游在玖家这么久,害玖家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逃回燕国后,玖家竟真的不再追究了,这可不像玖家。旁人查不出玖少游的真实身份,玖家毕竟与其多年朝夕相处,难道没点蛛丝马迹?我观姐夫的样子,对玖少游倒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虞家主说,会不会玖家与狐相早就暗通款曲?”
虞旬父和狐源合作是为了谋求好处,要是借用狐源搬倒玖家,好处只会多不会少。
他牵起嘴角轻轻笑了起来,“这是叛国啊,老夫岂能容忍?”
谢涵一方势力的计划,有了虞旬父的加入,更加天衣无缝,两人愉快交流后,在燕国临行前一夜,谢涵请来了聂慎:
“我不喜欢欠任何人,尤其是你们燕人。”
“我知道你与狐相的关系。”
“想必你们也知道,燕太子与狐相的一封信流落在外。我可以帮你取回。”
“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聂慎心中惊涛骇浪,惊恐于狐相身份的泄露,震惊过后,目露复杂,嘴上却还是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虽然对方心思相对单纯,但也不是什么漏嘴怪,谢涵本没指望让其这么简单地说出来,他还安排了足够的前情戏份。
他淡淡道:“那我现在要去取那封信,你要否一道?”又生动起眉眼,嫣然一笑,“不然我可不能保证这一路上会不会拓印个几份给周围人瞧瞧。”
这张脸从来宜男宜女,当她要风流潇洒时,即便穿着女装,也能让名门淑女投怀送抱;当他要巧笑倩兮时,即使穿着男装,也像美人儿女扮男装。
只是谢涵矜贵自持、从容淡然,楚涵矫揉造作、变化多端,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点。
这一笑,却将聂慎埋藏在心中多年的身影唤醒,竖在心门前许久的屏障轰然倒塌,他定定瞧着人许久,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却有硬生生憋在喉头,再开口时,声音几乎沙哑,“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总是不会让你一个人涉险的。”
第469章
=================
这场利用聂慎钓出狐源的行动, 霍无恤并没有直接参与。
一则,谢涵有意安排霍无恤去做其它事情,因为必要时他还是要借用一下“楚涵”的影响力。
二则, 霍无恤自己也愿意避开, 说不上兔死狐也悲,大抵只是一次又一次,对方行云流水般地用利各种感情, 让他不想再见到这种画面。
在扶突郊外枫林中, 谢涵用沉迷情爱对虞旬父掩盖无一刻不停歇的报复之心;一路行来, 谢涵不断用两情相悦动摇齐公用他换雍国支持的决心;而在刚刚, 对方同样可以飞速用断袖之好打破阮明兰的刻意陷害。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且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利用不代表不珍惜, 我喜爱这茶杯天青色的纹理,爱不释手, 不代表我不能用它盛水?”对方看他的眼神无可奈何又有着淡淡的纵容。
他总有一千种言辞让他哑口无语。
霍无恤说不过他, 但就是觉得:每一份真心, 都应该被珍视;每一份好意, 都应该被感谢;每一份感情,都不该被利用。
“或许,我没有错, 君侯也没有错,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这么多对错。”远处骏马长尾轻甩,霍无恤仰躺在草地上, 枕着胳膊看星空, 脑袋里想着君侯大抵已经带那位可怜的聂士帅到刘央的行辕了。
姬云流心思变化多端,谢涵怕徒生变数, 便把那封密信又交还给了刘央,毕竟两人一向配合的不错。
至于又多了一个人知道了狐源是燕国细作这个秘密,关他何事?
刘央也极其上道,他圆脸、塌鼻、还有着淡淡的小雀斑,饰演起反派来颇让人牙痒,他夹着那封密信晃了晃,“我将他给燕太子,燕太子能给我一座城池;我将他给齐公,整个齐国都会欠我天大的人情;我将他公诸于世搅风搅雨,甚至能让你们二国内乱。温留君你何德何能,让我将它交给你呢?”
谢涵怀疑对方在暗示他:他将这封信从姬云流受手上套出来给他,对他也是泼天的恩情,完全大于二人交易利益。
他理所当然地平静道:“可刘家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我,总有你的深意,不是吗?”
刘央慢条斯理,“当初,族姐将宋威侯病危的消息传出来,我将之告诉温留君,使你能及时赶到鱼腰帮助现在的宋太夫人。温留君报我以牵线搭桥,使雍公支持玉枕君,但现在反而功亏一篑。温留君你有什么脸面,让我将它交给你?”
聂慎既惊于刘央和谢涵之间有过这么多瓜葛,又恍惚明白,刘央现在恐怕并不是想要谈条件,而只是单纯地想羞辱谢涵。
可他不能冒头,他带着武士帽,低着头,只能当自己是谢涵的卫士。
“这难道是我的问题吗?”谢涵淡淡道:“刘家主连小王子的存在都不知道,又能责怪谁?本君已经尽到牵线雍国的责任了。就像倘若我能力不济,帮助阿姊失败,那也合该我自食恶果,怨不得家主的消息。”
“呵——”刘央眉毛耸动一下,“温留君果然巧舌如簧,可我就是不高兴,不愿意将这封密函交出来,你能奈我何?”
谢涵盯着那封被夹在对方指间的密函,终于软了神色,他也明白刘央的意思了,“那刘家主怎样才能高兴些呢。”
“这才对嘛——”刘央朗笑出声,又沉下脸色,“以前卫瑶曾在众人面前让我舔他的鞋尖,我好不容易搬到他,好让他补回来,没想到他竟然尸骨无存给我看。”他凝着谢涵,牵起嘴角,满含恶意,“不知温留君可否帮我舔一舔,让本家主瞧瞧这被舔鞋尖的感觉是不是特别舒服?”
该死。
谢涵脸都绿了,盯着人,希望对方不要这么入戏,他只是拜托人为难自己一下,没让他出这么个难题给他,他以后还要不要脸了。
又或者——
他心下一跳。
对方知道卫瑶藏身在温留,现在在试探他?
假做挣扎,实际在给人疯狂打眼色,谢涵没等到刘央回心转意,聂慎跪了下来,朝刘央爬过来,粗着嗓音道:“君侯金枝玉叶,做不好这种事的,让小人代劳罢。”
“金枝玉叶?我就喜欢看金枝玉叶羞愤的脸色,让你们这些牛马畜牲舔鞋尖,有意思么?”刘央狞笑,踢了已经凑过来的聂慎一脚,转头盯着谢涵,又张开那种大大的笑容,“温留君考虑的怎么样?”
谢涵如坐针毡,有感梁国专出变/态的水土,“刘家主真的要这么做,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有损我们的友谊。”
“没有好处?”刘央笑着,“能让我开心就是天大的好处了。”
谢涵深吸一口气,起身朝刘央走过去。
一步,
两步。
聂慎按着被踢得生疼的胸口起身,“不必了。”他快步走到谢涵身边,对方已经在刘央面前趴了下去,他疯狂地拽人,“君侯,小人觉得不必了。”
刘央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前情越激烈,最后被扒下的脸皮自然越值得回味收藏。
谢涵起身,拉着聂慎飞快后退,正在其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打开门将人推出门外,淡淡道:“等着。”就合上门闩,听着门外拍打声,他大声道:“家主不会让外人扰了自己的兴致罢?”
刘央笑眯眯的击了下掌,立刻有七八个武士联手上来,不想聂慎武艺高强,和七八个人对手不落下风,只是一时半会也不能突出重围。
谢涵吁出一口气,在刘央对面坐下,倒了杯热水,“没想到家主有这样‘巧思’。”
刘央笑眯眯的,语出惊人,“听说温留有位姚师傅?”
谢涵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浑身汗毛都快炸开了,“不错,正是小弟的武师傅。”
“听说姚师傅很懂兵法,护国公主希望姚师傅能回来帮助他们。”刘央低头喝着茶,“太后却觉得现在并非好时机,制止了公主。”
姬云流知道卫瑶还活着,自然希望对方回来帮他们夺权,至于对方死活,哪在她的眼中。拂胭却怕卫瑶出事,就想等他们有了一定势力,避免卫瑶一来就被害了。且她还要卫瑶照看其真正的主人谢珩呢。
谢涵说道:“恐怕要拂了公主美意,那位师傅为本君聘请,舍弟又十分信服,既来了我温留,怎能再去其它地方?”
刘央:“温留君说话算话?”
谢涵:“不能得到,那便毁掉。”
“得君此言,我心亦安。”刘央和谢涵轻轻碰杯。起身抓了几把灰将谢涵衣摆、袖子、衣襟、手掌都弄脏,又取了杯水,“得罪了。”就将谢涵泼得透心凉,还将人头发抓得散乱,最后满意地点点头,“我还没见过温留君这样狼狈的样子。”
谢涵:“”
他抹了一把脸,咬牙道:“多谢。”
“吱呀——”推开门走出去的时候,聂慎立刻停止打斗,扭过头后脸上怒气勃发,像要找人拼命,被谢涵一把抓住,“走!”
刘央倚在门边,笑得嚣张,“温留君有空记得多来坐坐。”
谢涵越发加快脚步,聂慎回握着对方,只觉掌中泥灰,他仿佛看到对方是如何趴在地上,双膝跪着,两手撑着地面。
他脸上凝结出一种刻骨的冷意,“我必杀他。”
等渐渐离开刘氏阵营后,谢涵将那封密函塞进对方手里,眉眼冷淡,“好了,我们以后两不相欠。”
聂慎忽然抓紧他,远处的火把映在他眸中,他瞳仁里有火光轻轻跳跃,另一手抚着他的发丝,温柔而爱怜,他轻声道:“狐相和太子都对我有恩情,我将这密函交回,还了恩情,就离开灵道来找你好不好?”
从小的境遇,让他极恶男风,在知道谢涵是男人后,难以忍受自己曾经满腔的爱意,可此时此刻,他才明白,有些人无论什么模样,永远如此可爱。
就像对方那天说的:男子女子,皮囊而已。
他爱的,是他独一无二的灵魂。
楚涵的娇气无耻,绛姝的坚韧聪慧,谢涵的淡然冷漠,全都汇聚成面前人眉梢的漠然,眼角的暖意。
谢涵忽然叹一口气,“是雄鹰,就该翱翔;是骏马,便当驰骋。我并不希望你折断翅膀、自此卧槽。”
“谁说雄鹰不想停留,骏马不愿休憩?何况我不是雄鹰也不是骏马,我从来没想做出什么大功绩,也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想携一人走遍天下,白头到老。”聂慎眼里都是柔情。
“可我不可以。”谢涵挣开他的手,神色又恢复那种冷漠,“这次我把密函交给你是还你的人情。但我不会就让一个细作这样居我国高位。”
聂慎沉默片刻,“那就交给我罢。”
“交给你?”谢涵眯起眼睛,满含疑虑。
“其实”聂慎面露复杂,最后摇头,“他早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早就分不清自己是谁了,我劝过他很多次——放手罢。”
而这次,他必须要劝对方放手了。
他把密函给对方后,对方一定会问从哪儿来的,他没那个能力骗过对方,那对方就会知道谢涵已经知晓他细作的身份。
对方必除谢涵。
他不能恩将仇报。
第470章
=================
“早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早就分不清自己是谁了。”谢涵品出一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又问,“你现在就要去?”
聂慎点头。
谢涵:“我和你一起去罢, 你嘴巴太笨了, 所以劝很多次也没用。”
聂慎无语摇头,“你是什么身份,你过去只会让人戒心百倍。”
谢涵:“那我送你过去, 我教你怎么说。”
他们果然有特殊的联络方式, 在这点上, 聂慎还是背着他弄的, 联系上后,二人约了地点。
谢涵眉梢一动,忽然说, “你去换一件衣服。”
聂慎:?
谢涵:“不要说这密函是我给的,我还想多活两年。”他抱着胳膊声色冷淡, 聂慎忽觉无地自容, “我说不出天衣无缝的谎言, 狐相又心细如尘。”
谢涵瞧着他, “换掉隶属本君的卫士服。
然后告诉他,姬云流恼怒于虞旬父的威胁,偷了密函, 为了交好势大却不恭敬的刘央,遂将密函送了过去,刘央单独联系了你, 要你想办法送我去他那儿, 就把密函给你。”
聂慎把地点定在靠近燕齐两馆之间小湖上,过去正好路过谢涵院子。趁着聂慎到他那儿换衣服的间隙, 谢涵将时间地点传给了虞旬父。
只是湖心小船,却要如何埋伏窃听?
一人、二人可潜水听得,齐公和群臣却怎能做到?狐源势大又深得齐公的信任,一二人的证词可无法完全打倒他。
不一会儿,应小怜回来,是虞纯传回来的消息,让他拖延聂慎一会儿,“虞家主准勘测过整个交信行辕的地貌,各个场景都有一套窃听方案,这湖心小船他考量过多次,做了一根长铜管,可以从船底连结到岸边传递声音,只一点,现在他要派人铺管,以及——”
他眉心微皱,妩媚的面容露出难解之色,“还需要有人配合,将铜管一头勾到船底。那位聂师帅可不会帮忙,更不会允许我们的人上船。一旦有了多余的人,狐相恐怕也不会轻易开口。”
谢涵沉吟片刻,“我可以派楚涵姑娘过去,她有办法能令聂慎屈服,至于撬开狐相的嘴人在激动下总会多说些话。”
应小怜:“”他抬起头,认真不失礼貌地询问,“楚涵姑娘?”
聂慎刚换回自己的一身黑衫与黑斗笠,谢涵就叫住了他,“我还是要和你同去。”
聂慎诧异:“刚刚不是说好了——”
谢涵掀起眼皮瞟他一眼,“你记住了?你一字不落背一遍给我听听看?”
聂慎:“”
对方刚刚至少喂了一万字给他,难道不是记住核心内容复述出来就够了吗?
谢涵一声轻叹,“不是我不放心你,而是——”他瞧着对方刚夹进腰封里的密函,满脸复杂,“你若不能劝走他,我将这证据交给你,与叛国何异?”
聂慎按了下腰封,可他能将密函还回去吗?
他不能。
“你放心。”谢涵保证道:“我就假做你带进去的人,不会让他发现的。”
他见对方甚少带人的,聂慎还没来得及说,对方就说了句“等我”先走了,等到他开始焦急时,一阵暗香浮动。
云鬓花颜,宛转蛾眉,一对黛眉如远山,一双星眸如春水,美人轻声唤,“聂郎——”
聂慎从来没见过“楚涵”摘下面纱的样子,他目盲的那段时间里最后悔的是没好好看过对方一眼,最想做的是摸摸对方的脸好勾勒出其容颜。
好一会儿,喃喃道:“我就知道,你摘下面纱一定是顶好看的。”
谢涵夹着一副紫罗兰面纱,攀着对方胳膊,娇声道:“聂郎替我带上?”
夏日的衣衫轻薄的很,一点热度便立刻传来过来,聂慎心头一跳,接过面纱替人勾到耳后,又夹在鬓发加固。
因为狐源与他熟悉的缘故,谢涵在眉心还贴了花钿,鬓角滴落垂珠,弱化眉眼,模糊间距,现在带上面纱,眼波流转间娇柔妩媚,与温留君实在相去甚远——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快乐,仙女们。
第471章
=================
夏日夜晚, 星光璀璨,聂慎与谢涵泛舟湖上,仿佛一对偷情的男女。
远方树影幢幢, 不一会儿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狐源孤身前来, 见到船上有二人,当先便顿住脚步了。
聂慎拿出一个哨子吹响,像夜枭诡异的鸣叫, 边将小船划到岸边, 停在狐源脚下。
狐源凝着谢涵, “不知燕使深夜请老夫过来是有什么要事要谈?你说前几日温留君和阮小姐之间有隐情, 只能和本相讲,不知是什么隐情?”
他本是见有第二人在场,即兴谨慎。
不想“温留君”三字恰中二人的敏/感点, 谢涵尚稳得住,聂慎下意识看了谢涵一眼, 然后撞入镇定而警告的暗沉之色中。
正狐源觉得不对劲间, 他急中生智, “舅舅, 没有旁人,她不是外人,不用瞒着。”
狐源苦相的脸微微紧缩, 像瘪了的茄子,双眼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谢涵, “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又是谁?”
有如实质的目光剐的谢涵肌肤刺痛,她瑟缩了下, 聂慎下意识将她护到身后,“她是我心里的人,这次任务完成后,我想带她浪迹天涯。您是我最敬重的人,希望能得到您的谅解。”
讲这段话的时候,他的表情矛盾而挣扎,他羞愧于向他最敬爱的舅父撒谎,他挣扎于不能不偿还谢涵的恩情。
狐源不知,只见从小看到大的侄儿满是犹豫,终于叹一口气,踏上了船,“她就是你找了这么多年的楚姑娘、绛姝姑娘?”
谢涵对狐源福了福身,细声细气道:“舅父。”便接过聂慎手中的桨操舟,推了聂慎一下,自然而然的亲昵,“我来罢,你和舅父好好说会儿话。”
至于让他操舟,会驶向何方,会经过哪些海草,会被什么水中杂物绊住,这就不好说了。
聂慎掏出那封遗失已久的密函,“舅舅,这个你留着。”
狐源瞥一眼,在来的路上他已经知道了密函到手的事,因此此刻面色古井无波,“烧了罢。”
“不行。”聂慎一直不赞同狐源的习惯,“舅舅,总该留一些证据。太子殿下宽厚仁慈,可殿下还能活多少年?下一个上来的公子若是嫌麻烦要全盘否认你的贡献,谁会知道你为国家做了多少事?”
“不需要。”狐源目光落在密函上,却仿佛没有焦距,“我不需要任何人知道我做了什么。”
“您确实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最好是齐国不知道。”聂慎苦笑,“收手吧,舅舅。人生苦短,为什么要逼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您该颐养天年了。”
船身忽然猛地一晃,像触上暗礁,可这湖里哪来的暗礁。
交谈声乍止,谢涵攀着船沿,往下一抓,“是块铁像。”
聂慎和狐源都趴过去,见湖内沉着一尊黑黝黝的神像,怕是误落水中已久的东西。
狐源淡淡道:“你说的话,连神佛都不能同意。”
“神佛管不了那么多,人生一世还是要靠自己。舅舅,你扪心自问,究竟想要什么?”聂慎无奈极了狐源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你又究竟想做什么?加害齐君?瓦解齐朝廷?削弱齐国?”
“这是我们燕廷的心愿,可是你的心愿吗?”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为什么要帮着齐君掌控朝政,为什么要支持齐太子变法强国,为什么要选贤举能,为什么要多次化解齐国危机,为什么要关心城郊的百姓吃得饱不饱,为什么要理会难民有没有果体的衣物?”
“您看看您,绮罗珠玉堆出来的贵公子,灵道城内最富盛名的大才子,一笑醉春风,一笔万古情。现在却常年葛衣素袍,刻苦得像个墨者,苍老得仿佛古稀老朽,您在折磨谁?母亲倘若还在世上,只会痛心。”
借着谢涵交给他的话术,此情此景,聂慎不禁吐出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劝解,面前的是他最亲的亲人,却一直苦苦压抑着自己,在挣扎中逼迫自己。
这世上,最难做的,就是间谍。
谁能在长年累月的异国他乡不思归?谁能忍受默默奉献无人知?谁能接受敌人几十年如一日的爱戴与信重?
湖面荡开波纹,一如狐源心中的涟漪,“谁都不是傻子,只顾私利损害公器,纵然齐君愚蠢,诸氏族也不是吃干饭的,我岂能坐得住齐相的位置?”
谢涵面纱下的唇角一勾,轻轻划动船桨。
“舅舅,如果祖父祖母几位舅舅姨母还在,他们一定像我一样,希望您笑口常开,岁岁无忧。”激烈的情绪渐渐消退,聂慎又恢复那种无力感,他对狐源的选择与坚持总是无能为力。
“你没有见过万家灵堂、满城缟素、尸横遍野,是你的幸运。”狐源笑了,说不出的冰冷讥诮,“幸运的人没有资格劝慰旁人。齐国与我不共戴天。”
他转过身,吐出胸中一口浊气,“你还年轻,做你想做的事情去罢。太子殿下那里,我会替你陈情的。”
他将目光落在谢涵身上,原想祝福二人,却忽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带给他一阵心悸,使他出口之语堪称无礼,“姑娘既打算与我外甥白头到老,何不真面目示人?”
聂慎心中一紧。
微风拂动谢涵面纱,狐源只觉什么呼之欲出,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女子对应这隐隐绰绰的面容。
此时离岸边不过三丈,谢涵扯下珠钗发带面纱与外袍,露出里面月白色轻衫,与一张狐源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悚然一惊。
聂慎心头一跳,“你怎么——”
谢涵将紫色纱裙往湖面一抛,卷起放在二人中间的密函,纵身一跃,足尖在撒开的紫纱上一个借力,就飘到了岸边,朗笑道:“多谢聂郎真情实话。”
岸边茂密的树影的与假山后,走出一个、两个、三个一群人来,峨冠博带,隐约看去,不少熟人。
狐源陡然明白如今处境,在看到对岸站在最前头的人影时,泰山崩于前而不改的面色一瞬间灰败下去。
聂慎慢一拍反应回来,内疚、惊恐、恨意、后悔都来不及,连忙划桨,“舅舅快逃。”
“君父,幸不辱命。”谢涵对着齐君一拱手,话是对齐君说的,但齐君已然僵着身子、铁青着一张脸,唯有内侍接过他递上的密函。虞旬父对着谢涵微微点头,表示一切在计划之中。
后方群臣都呆了,那可是狐相啊,竟然是燕国细作。
虞旬父一挥手,就专门有卫士抛起带着钩子的长索钩住不远处的小船,长索尾端分出十余根尾巴,十几个大汗一道用力,不一会儿就小船就近在咫尺。
“跳船罢。”聂慎把狐源推动轻舟远离岸边的另一角。
“不必。”狐源却摇了摇头,推开人,从船上迈步下来,对着齐公从容拜下,“外臣明垣拜见齐君。”
虞旬父和谢涵对视一眼,他们以为对方总该辩解一二。
“外臣?明垣?”齐公脸色惨白,“狐卿在开什么玩笑?”
谢涵的眼中飞快划过一抹惊诧,内心的失望之情油然而起。虞旬父沉着脸,让人把聂慎押解了上来,他仇恨地盯着谢涵,“温留君不是说攀扯贵国国相后,就告诉我姝儿在哪么?”
谢涵并不睬他,只顾盯着齐君,只想听他最后下达的判决,只见他手微微颤抖,目光放空。
狐源徒叹一口气,“君上恩重如山,老朽有负君恩。”
这短短的一句话抽干了他的力气 ,又使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轻松,“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外臣一人可以交代所有罪孽,君上不如放这位燕使回国,免得徒生事端。”
“噗——”忽有满目猩红,狐源只见站得笔挺的人轰然倒下,他始有惊惧,“君上——”
齐君喷出一口血后,目精上翻,嘴角歪斜,双手抖个不停。
众人大骇,匆忙将狐源、聂慎捆了,扶齐君回行辕。
齐国行辕灯火通明,太医围了齐公一圈,最终对着谢涵、虞旬父跪下,沉重道:“君上怒火攻心,肝阳暴亢,中风之兆。”
谢涵腿一软,扶着床沿,五指将床幔死死攥住,环视跪在室内的群臣,“交信会盟,人多嘴杂,君父不过中了暑气,谁敢造谣生事,杀无赦。”
他将目光投向虞旬父,虞旬父点头,“即日起,车队戒严,赶路回城,禁见外臣,禁传书信,违令者斩。”
等群臣瑟瑟退去后,虞旬父问谢涵,“所有卫士均在老夫辖下,在扶突老夫还有一半的棘门营精锐,君上现在也在我们身边,明日或可能动弹手指写字,国不可一日无君,温留君可愿承担国祚?”
烛影幽幽,谢涵看不清他面容,“太子在,本君不明白虞家主在说什么?”
“名人不说暗话。”虞旬父幽幽道:“你与我都明白,太子是个疯子。他不爱齐国,不爱百姓,不爱天下。纵然天资灵慧,不掩癫狂本性,这比一个平庸的君主更可怕。他疯起来能让整个国家陪葬。
温留君纵然想与霍将军闲云野鹤,也要想想齐国国运、百姓何辜?
您毕竟姓谢。”——
作者有话要说:
再会。
其实最近忙于辞职的事,说句老气横秋的矫情话,人生苦短,我想去做想做的事,而不是为了一点工资和旁人的满意活着,工作稳定又如何 ,工资尚可又怎样,我不能只是为了维持活着的状态而活着。
想辞职写小说去,我有太多的故事想说,以后就能日更了。
3月份说服了全家,结果4月份触底反弹又来劝阻我了
本来想解决好所有事情一门心思来写小说 ,看来还不行,先更点为敬,我再想想。
第472章
=================
“虞家主与太子殿下一力推行变法, 何出此言?纵然太子偶有错漏,为人臣者,怎能指责抛弃?”谢涵垂眸, “况且, 殿下总是还听我几分劝的,有我在,必不会使殿下疯狂。”
虞旬父知道这是谢涵不放心他, 于是他一一陈明利害, “正是因为在太子麾下已久, 老夫才深知太子性情绝不能带我国在这天下纷争中崛起。如今梁国日薄西山, 楚国走在霸主的路上,正是我国奋起、重现辉煌的好时机。”
“太子殿下偏执,偏执在什么地方, 以前老夫不明白,现在还能不知?或许真的会听温留君几分劝。但太子继位之日, 便是温留君你与霍将军劳燕分飞之时, 更是你妻离子散的时刻。说句不好听的, 纵是大公子、二公子继位, 对温留君而言,也好过太子。”
“当然,老夫这么劝温留君, 也非全无私心。实话说了罢,老夫当初支持变法,一是为了强国, 二是为了在三家都不同意的情况下抢占先机、借东风谋好处。倘若余公子继位, 见老夫势大,必要拿老夫开刀;太子继位, 说不定会在某个时刻推出老夫做替罪羊;现在老夫帮助温留君,也是希望温留君能保我虞氏为齐国第一大氏族。”
他轻一击掌,齐公的贴身内侍怀陀捧着一卷诏书进来,白底金边绣祥云仙鹤,字迹工整为侍诏令起草,只差齐公朱笔御字。
齐使馆外,万籁俱寂,没有人知道齐国已经在一个时辰内天翻地覆。
草丛中霍无恤忽闻大批队伍前进的声音,恐他国有变端,琢磨蒙骗聂慎去捉狐源的事情该当收场,便想躲开是非。他拍拍屁股起身,正要去牵马,那队伍却径直朝他而来,眯眼看去,为首者很熟悉,“王相?”
王免确认是霍无恤无误后,话不多说,立刻一挥手,退往队伍后,“活捉,注意毫发无伤。”
他带来的至少有百余人,霍无恤双拳难敌四手,怎么也想不通前脚谢涵不是才和雍君商量得好好的,怎么后脚王免又来绑人了?
最后趁乱,他踢了马屁股一脚,用自个儿给马儿做掩护,肩臂负了几道伤后被捉住了。
应小怜一夜未眠,等着尘埃落定谢涵回来,不想先等回来的是王洋牵着一匹白马,“应先生,霍将军失踪了,这是他的坐骑。”
只见宝马白毛染血,应小怜心头一紧,“立刻通知君侯。”知道谢涵在和虞旬父密谈,他请虞纯一起去找谢涵,发觉自己太慢后,只怕霍无恤等不得,遂推着虞纯,“你先过去。”边弃了轮椅,上了阿劳的背,催促阿劳加快速度。
那头,谢涵第一次知道怀陀是虞旬父的人。他冷视着这个在他小的时候无微不至照顾过他,又在君祖父薨逝后扭头抱君父大腿的太监。
对方依旧低眉顺眼。
虞旬父接过诏书,在谢涵面前摊开,只见上书几个“废太子”、“立温留君”等字样,“怀陀公公是老夫的底牌,有怀陀公公配合,必然天衣无缝,温留君总该放心了。”
谢涵面无表情,内心千百样想法来来回回。
王图霸业,转笔之间。
如果这都不动心,他就是圣人。
可一旦应下,却注定会受制于虞家。
不应难道真让谢泾那条疯狗即位?
他怎么也想不到搬倒一个狐源竟能至此,齐公看起来还能再活二三十年的模样,他怎么想得到事情会变化得这么快?
【叮——男主愉悦度-10】
【叮——男主愉悦度-10】
机械的电子音突如其来,谢涵混乱的头脑骤然冷静下来,他站起身,来回踱步,“虞家主,您说的确实让人激动,可兹事体大,君父也不是一定治不好,若果明日君父当真我们再商议不迟。”
怀陀已出,若不接受,虞旬父为不泄露难保不会灭他的口。
如今兵力几乎全在对方掌控之下。
——不能拒绝。
虞旬父面露可惜,倒也理解谢涵的谨慎,只是——“恐怕要劳温留君陪我这老匹夫一晚了。”他瞧一眼怀陀,“不是老夫不信任温留君,实在是让人知道了怀陀公公的事,老夫无事也是一身腥啊。”
“本君自然理解。”谢涵虚弱脸抚胸,“今夜事多,本君身心俱疲,只想见见无恤,不知家主可否让无恤来陪我说说话?”
虞旬父:“”
大抵是对谢涵代入了未来国君,他苦口婆心,“温留君,成大事者,怎可如此记挂小情?自古温柔乡,英雄冢。”劝完,到底还是传来卫士,派人去情霍无恤。
谢涵想不通这个时间段里,霍无恤能不高兴些什么?
难道是聂慎被捕,同情心陡发?
这边谢涵一边想着霍无恤,一边和虞旬父虚与委蛇。外头阿劳还背着应小怜往前跑。
突然,被催着先行一步的虞纯折了回来了,他面色很奇怪,应小怜逼问他,“怎么回事,休要骗我!”
“伯父、伯父”他怪异的表情动了起来,最终下定决心,“好像软禁了温留君。”
应小怜一惊,“虞家主想做什么?”
“我不知。”虞纯呆呆的,他现在看到的似乎也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想了想,他恢复头脑,“好像是对谁继承大统起了争执。我没多留多问,不然早被伯父抓起来了。”
应小怜心中咯噔一下。
虞家主会帮他们救霍无恤吗?
如今齐国多事之秋,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霍无恤对虞旬父没有任何作用,送给雍国,还能换些好处。
于公于私,虞旬父都不会救霍无恤。
想清楚这点后,应小怜现在要做两件事,第一件救出霍无恤,雍国昨日就西出回国了,现在回来掳人,必定连夜出逃,迟了就追不回来了。
第二是帮谢涵脱困。他可以请谢妤与楚王邀请对方谈话,虞旬父再不愿放人也不得不放。
可是自齐公倒下后已经全队戒严,他们出不去人。应小怜看虞纯,“小怜想请虞五少帮个忙。”
虞纯多想说“包在我身上”,可他不是神,不是仙,挣扎之后只能道:“你说说看?就算我帮不了你也不会出卖你。”
应小怜目露诧异,没人知道他是在诧异虞纯竟然会拒绝他,还是诧异虞纯敏锐如斯。
“我要出齐辕。带上君侯的卫士,去追霍将军。”
虞纯换算了一下,得出一顿毒打的结果后,去了苦大仇深的表情,欣然同意,还道:“我陪你去。”
“我准备准备。”应小怜说完,让王洋去集结人马,匆匆写了两封信,递给点好人头的对方,“一会儿出去后,王队长让两个人慢慢落下队伍,分别把信交给楚王和宋太夫人。”
夜色中,他们才要出发,忽闻一阵喊打喊杀声。
谢涵坐于齐公耳房都能听到,虞旬父眉头一皱,“本将去看看。”
谢涵忙套上鞋履,“本君与将军一道。”
不想虞旬父“碰——”的一声关上大门,根本没给他跟上的时间,谢涵摸着差点要被夹上的鼻子,顿生不详的预感。
他飞快将今日发生的一切在脑内复盘,继而悚然一惊,匆匆跑进齐公卧室,只见怀陀正抱着诏令守着齐公,连忙劈手去夺。
怀陀死死抱着诏令不松手,谢涵一开始怕伤了对方,最后也顾不得了,一脚将人踢翻,夺了诏令扔进香炉。
“烧快一点,再烧快一点!”若非锦帛柔韧,谢涵恨不得将其撕个粉碎。
他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朝最差的方向发展,也许虞旬父刚刚只是心情急切,可他早已习惯将事情往最坏的方向上去想。
怀陀倒在一脚,人事不知。
待到火舌吞吐,一卷诏令终化土灰后,门外果然传来响动。
谢涵正打算给自己来一剑假作昏迷,不想蜷在角落的怀陀忽然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卷诏书扔在脚步,再次“晕了”过去。
谢涵瞠目结舌。
大门轰然打开,一个缃衣人像块破布似的被扔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身甲胄的虞旬父,和随行前来的文武百官,还有护卫齐公的全军。
“非常时刻,温留君辖下副官竟然集结士兵,是要干什么?”虞旬父沉着脸,他身后一小吏“啊”了一声,“怀陀公公手上拿的是什么?诏书?君上醒了?怀陀公公怎么浑身是伤?”
君上醒了?
——峰回路转,众皆大喜间,小吏拣起诏书,瞪大双眼,“君上要废太子?传位给温留君?”
“看来不是君上醒了,是温留君想让我们以为君上醒了,好掩盖间不得人的勾当。”群臣间,有人冷笑。
事态似乎明朗,先派手下控制出使的队伍,再矫诏继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
四周目光逼视,纷纷质问犹如风霜刀剑,谢涵扶起应小怜,哂笑道:“虞将军总喜欢设计这样让人百口莫辩的局吗?六年前是这样,六年后还是这样,好没意思。”
应小怜体弱,一路劳累加焦虑,又被士兵粗暴对待,只觉五脏六腑生疼,可是此刻却都顾不得,他靠着谢涵借力,撑着一口气大声道:“都是我的过错,君侯。霍将军被雍人掳走,虞五少又说你被虞家主软禁,我只能出此下策去救人,都是我笨,入了别人的局还不知道!”
他焦急地把话说完,说的又大声又飞快,终于在虞旬父手下要动手前将话讲完,只觉肺腑剧痛,竟呛出口血来。
可惜虞旬父已经将那卷诏书传于百官查看,还失望道:“老夫以为温留君忧心国家大事留本将商讨,不想竟是为了绊住本将脚步好让你手下趁机兵/变。”
“幸亏五少机敏,发现的早。否则文武百官、营中将士险些都死于梦中。”虞旬父身后又有一小吏道:“可不是温留君说几句话就能推脱得过去的。”
险些死于梦中,真是叫人惊出一身冷汗。
百官看谢涵的眼神越发不对。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因,但怎么看还是温留君有问题的可能性更高。若说虞家主去陷害温留君,为的是什么?他还能未卜先知雍君会掳霍将军?
这时,怀陀幽幽转醒,尖叫道:“救驾——救驾——”——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这才是真正的天降嫁祸哦。
第473章
=================
怀陀嗓音尖利, 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谢涵斥道:“闭嘴!”
“怎么,温留君还想恐吓怀陀公公, 不让人说出真相?”有人义愤填膺。
“真相?什么真相?”谢涵冷笑一声, “本君矫诏窃国?被怀陀公公阻止,引起斗殴?”他扭头盯着怀陀,“公公可是要说这个?”
要说的话已经被说了, 怀陀僵硬道:“难道事实不就是这样?”
“公公说事实就是事实吗?本君还说你被虞家主收买——”
“咻——”的一支冷箭射了过来, 直指已经力竭的应小怜, 谢涵早就浑身戒备, 一手挥剑斩段箭矢,另一手将应小怜拉到身后,环视群臣, “怎么?灭口吗?”
虞旬父猝然回头,“谁敢暗箭伤人?”
一个卫士梗着脖子上来, “虞将军, 五少被这瘸子迷惑, 现在还想来救这逆贼, 断不可留。”
“所以你就敢对着本君亮出利刃?”谢涵手握长剑,一横一挥,剑锋就从那跪着的卫士脖子上划过。
他脸上还是倔强的表情, 脖子上的血线却已飙到房梁。
一个活生生的人,悄无声息的就倒在血泊里。
众皆骇然,在虞旬父沉声问“温留君何故杀人”后, 他们才找回声音, 顿时如炸开了的锅。
“温留君你当着我们的面就行凶杀人?”
“竟然无故斩杀将士?”
“杀了他之后是不是还想杀我们?”
“君上仁爱,倘如清醒, 断容不得温留君如此悖逆行事。”
“如今君上昏迷,请虞家主主持大局”
群情激愤,虞旬父叹一口气,“温留君”
耳闻众人被带着一句一句把话说重,应小怜心急如焚,奈何体力不支,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涵甩了个剑花,在虞旬父发话、场中安静后,才淡淡道:“虞家主容本君插个话。”
“无故?什么无故?”他莞尔一笑,“一个小小卫士,在本君面前敢亮出利刃,就是以下犯上的死罪了。”
笑罢,他双目犹如利剑,盯着场中的每一个人,“普天之下,没有奴才能做主子的主,也没有家臣定主君罪责的道理。
我为公子,漫说没有过错,纵然十恶死罪,君父没有旨意,太子没有发话 ,你们谁敢动我?
倘若日后有人替本君平反,诸位阖族恐怕都要为我一人陪葬。”
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去,有些人不堪与他对视撇开头去,最后他目视虞旬父,“怎么,家主要代君父——审问本君,还是处理本君?”
“岂、敢?”虞旬父一字一顿,憋出两个字。
谢涵将虚弱的应小怜打横抱起,“那本君要带副官出去医治,尔等谁要阻拦?”
这时虞旬父道:“本将虽不能审问温留君,但本将的职责是保卫队伍安全,不管原因如何,温留君辖下卫士暴/乱是事实,为安全计,本将不能让温留君随意走动。职责所在,还请温留君海涵。”
谢涵:“本君的卫士□□,难道不该让本君、虞家主和诸位大人一道审问?”
这时,外面一个小兵跑进来,“将军,诸位大人,暴/徒共计五百余人,其中四百九十二人就地格杀,其余逃走数人尚在清算。”
谢涵抱着应小怜的五指猝然紧握成拳,咬牙道:“就地格杀?就地格杀!”他怒极反笑,“虞家主好霸气,好胆魄啊。”
“保卫君上,保全队伍,本将责无旁贷。”虞旬父一板一眼。
他缓缓拔剑出鞘,挡住谢涵去路,“温留君。若您的手下被捉回来,本将定然与您一起审问,好还您一个清白。只是在此之前,还请温留君暂居君上偏间。
君侯金枝玉叶,本将定然派最好的人服侍,应副官本将也会派医工过来的,请您勿忧。”
四目相对,谢涵胸中怒火噬心,面上却要云淡风轻,“那就有劳虞将军了。”
“对了,霍将军为人掳走的事,想来将军一心为国,定然不会置之不理。否则,今日掳霍将军,不知明日又会是哪个大人?君父的安全还何以保障?”
“自然。”虞旬父点头应诺,“只是君上状况,无法再拖延。明日必须启程,本将会派一小队打探霍将军的下落。”
被士兵看着进了齐公偏间后,谢涵颓丧地抱着应小怜,喃喃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来我都是为了他虞旬父做嫁衣。”
应小怜恢复了些气力,拍拍他脊背,“谁能想到虞家主布了这么大一个局。都怪我——咳咳,轻信他人,这都该怪我那么多兄弟咳咳咳——”
他不敢想象——四百九十二条性命啊,也许有人白天还叫他“应先生”,清晨给他递过书,傍晚给他送过饭,晚霞堆满天空时还帮他推过轮椅。
“小怜,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谢涵深吸一口气,按着脑袋,“无恤是怎么回事?虞纯是怎么骗你的?”
他扶着应小怜靠着椅子,倒了杯热水给他,“缓一缓,你脸色差的厉害。”
应小怜怔怔地看他,吸了下鼻子,断断续续道来霍无恤的白马回来后的事。
“一开始只知道是无恤的马,白毛上全是血”
“后来我在白马肚子下看到:雍、西、百、免——这些字样。”
“我猜是雍国派人来抓,王相主使,有百来好手,向西而去”
期间太医进来一趟,给人开了药,很快出去。虞旬父谨慎至极,能被虞旬父放进来的太医,谢涵也不会白费力气去笼络,只等人开了药,他便喂应小怜,边喂边想:
“我知道——雍君身体好了后就不强求,王免却一直中意无恤,难道虞旬父和他有交易?”
“那虞旬父是不可能好好派人救无恤了。”
“莫非虞纯一直在欺骗我们,为的就是这一刻?”不可能!虞纯根本不是能装出来低三下四模样的人,“或许,他也被虞家主骗了。”
应小怜蓦然抬头。
“一个最好的间谍,就是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是间谍。”谢涵猜测完,就开始顺着想——有没有可能让虞纯帮助他们脱困。
“我们必须在回国前离开队伍。”谢涵压低声音,“君父意识不清,回国后就是太子做主,我和虞旬父都知道他一定会放了我,那就白费今天这一整出大戏了。”
“回国前,虞旬父必杀我。”
应小怜瞳孔瞪大,他一直想不明白虞旬父的动机,等说到太子,他忽的串联起所有,“狐相垮台,君上中风,君侯身死,太子发疯,虞氏借变法实力远超三家,虞家主是要把持朝政?”
“或许罢。”谢涵不确定,他唯一确定的是,“快逃。等离开交信,没了他国掣肘,队伍中全是虞旬父的党羽将士,更是插翅难逃。”
应小怜道:“今日虽然什么都仓促,但我还是将递信的人送出去了。一个时辰前,楚王和宋太夫人,就应该收到信了。”
说完叹息,“可惜我那时不知道事态这样紧急。”
现在是深夜,外国来访就不是会见,而是打仗了。
“只要过了今晚,明日就会来了。”谢涵先是一喜,随后来回踱步,“不不。虞旬父有一百种理由帮我回绝表哥和阿姊。我要为君父侍疾病;我累倒了;我们要赶快回国;楚国和宋国难道要探我国机密等等”
但谢涵再如何猜测,也猜不到不等天亮,虞旬父留下空空如也的行辕,提前了一个时辰出发了。
被刀剑包围着上马车的时候,谢涵心如死灰,等瞥到队伍一头的虞纯时,忽然抱紧应小怜,惊慌失措,“小怜小怜,你怎么了?”“
“不是吃了药了吗,怎么还会这样?”
“你别吓我,不要离开我!”
应小怜:“”
晚上,饭食送到马车中,二人相对嚼蜡。
忽然外面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应小怜一愣,谢涵连忙掀开车帘,人还没看到,就先对上围在马车外卫士的剑锋。
如果一个卫士失手杀了温留君后自裁,可谁也怪不得虞氏家主头上。
谢涵缩回脑袋。
过了一会儿,门帘外传来一道猫猫声,“小怜、小怜?”
是虞纯。
谢涵立马再掀车帘,果然四周卫士大半不在,在的几个也都倒下了,前方还在爆发激烈的斗争,“怎么回事?”
见谢涵毫无芥蒂,虞纯心下惊奇,嘴上解释道:“天子下诏,有要事交代君上,请君上回交信。家主发现是楚国士兵替天子护着诏书,断定是楚国想要暗害君上。于是爆发争斗。”
说完,他看向缩在马车一角的应小怜,“你嘴又白了。这里的人骗得被我骗走,放的被我放倒。你们快走。”
谢涵盯着他。
刀枪剑戟声阵阵,不断有血腥味传来,虞纯抿着唇,“我知道我这话听起来不可信,可我真的从来没想骗你、没想害你,小怜。我是真的没想到”
“我知道——”应小怜撑着车壁,虚弱一笑 ,“五少昨晚不是还说过,就算帮不了我也不会出卖我。我便知,五少没想过骗我。虞家主也骗了你罢?”
“小怜”虞纯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喜悦,连带耷拉的眉眼都亮闪闪起来。
谢涵却问,“我不明白,虞家主既然能利用五少,那么也就早知五少心中想法,怎么还可能给五少接近这辆马车的机会。”他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等虞纯真的来了,却不得不怀疑。
应小怜道:“百密总有一疏,何况天子诏书也打乱了虞家主的计划。”他的眼里满含信任。
信任到虞纯忽然苦笑,“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么。”
他忽然泄气,又像卸下包袱,颓然又轻松,“家主不会让温留君活着回国,可若死在车队里,太子殿下必然会针对家主。若是死在楚人手上,仇恨对象也就转嫁。”
“可家主、百官个个好好的,独温留君出事,不是摆明了猫腻吗?只能让温留君自己走出保护圈。”
“我与手下带着小怜和温留君逃离,随后不知所踪——这是家主给今日事端写的结局。至于结局下的真相——”他的神色渐渐冷酷起来,“家主可以留小怜一命,让我与小怜远走高飞,但温留君你——必须死。”
第474章
=================
虞纯用刀。
他缓缓从背上取下一把漆黑的环首钢刀, “温留君,您对我虽然偶有捉弄,却从来没有害过我。今日走与不走, 都随您。走, 会有伯父安排的杀手一路追杀;不走,再往前出了交信,就插翅难飞了。”
“等到最后, 伯父恐怕宁愿得罪太子也要杀了温留君。”
应小怜忽然拉下车帘, “五少容我与君侯商量片刻。”
虞纯:“一盏茶。”
拉下车帘后, 应小怜忽然脱身上的衣服, 并在谢涵手上写道:君侯与小怜身形相仿,我们换了衣服,君侯就趴五少背上。
谢涵盯着他的腿。
应小怜知道谢涵会藏袖箭, 飞快抽出来一支,猛地往小腿扎去:刚刚有乱箭, 就当君侯您被射中了。我就让五少那手下背我, 五少能分得出我们, 杀手却只能靠衣服。
这是必死的结局。
谢涵捏了捏鼻子, 仰头看车顶,“何苦,小怜?你还有壮志未酬。”
“一臣不事二主。
何况——君侯陪小怜报复应家, 纵容小怜一再赔钱,还会听小怜说搓衣板的典故君侯惯坏小怜了,哪里还找得到您这样的主上?”
应小怜低眉浅笑, “还记得在召宫吗?召平侯派士兵围杀, 君侯用脊背替我挡下一刀,那时小怜就认定君侯了。”
“好哇, 原来小怜这么难讨好。在这之前的一年竟然都是哄我的。”谢涵低头,下了决断,他撕下袖口,给应小怜的腿包扎了一下。
应小怜下半身没有知觉,自然不会觉得痛,只是失血仍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虚弱道:“本来就是君侯威胁我的,威胁还想人死心塌地么?”
他没力气了,就让谢涵换二人衣物,期间虞纯实在心急,催了几声。偏偏他们等事情都做完,还拖延了一下时间,隔着车帘和虞纯讨价还价,最后讲了谢涵腿上中箭,要人搀扶的事儿。
见虞纯急得都要掀车帘了,应小怜打叠起精神,唤道:“五少,小怜不便行走,阿劳又不在 ,可否请五少到车门。”
虞纯自然不会拒绝,乖乖来到门边,背上一沉,他只觉得身上人似乎比往日略重,但时间不等人,只是转身催促,“温留君还不出来么?”
车内白衣人慢慢爬出来,虞纯安排好的那个手下立时就来扶“谢涵”,见“谢涵”磨叽,为赶速度,他干脆也让手下背起“谢涵”。
遂带着七八个人手一路疾行,往南跑去。
等远离了打斗声,几人即将跑散,虞纯瞬间腰上发力要将身上的人甩下去,然后先到的是抵在他腰间的一把匕首,“让那些杀手滚。”
本来他们就没想骗对方太久。其与应小怜朝夕相处,又不是傻子,还能一直认不出来?只要打个对方心急火燎的时间差,让谢涵上了他的背,要想再甩下来就难了。
虞纯急躁不已:“温留君,难道我不想您活吗?我不知道您死后小怜必恨我吗?可这杀手不是我能控制的。”
谢涵的心情沉入谷底,同时又明白,哪怕虞纯指认他是谢涵,也无法令杀手来追杀他。
应小怜已经和他们渐渐分开,现在还隐约能看到点影子。谢涵从虞纯背上跳了下来,“你去保护他。”
虞纯却在这一瞬间,一个转身,一刀往他心窝子扎来。
谢涵始料未及,躲避个一半,被扎中左臂,“你疯了?”
虞纯刀刀凌厉,“我去保护他有什么用?那可是一百个虞家死士。只有拿了温留君你的人头,伯父知道你死了,自然就解令了。”
“小怜不会武功,不良于行,怎么可能等到你这一来一回?”谢涵左臂血流如注,心中恼怒,同时也担心应小怜的安危。
虞纯何尝不知,他怎么、怎么偏偏?
“啊啊啊——”他一拳砸向树桩,忽然大吼,“温留君在这里,旁边那个是个瘸子,你们都被骗了!”
他连吼三声,竟真被他吼来群人,听到动静,谢涵匆忙爬上茂密树冠,却见为首者高头大马,一身黑衣染血,却是被失踪一整日的霍无恤。
只不知他身后跟的几十个大汉是什么人。
谢涵摘下一枚绿叶,用巧劲往下扔去,正中霍无恤额头,他抬头一看,心中万般惊喜,“君侯!”
谢涵救知道他身后几十人都可信,纵身而下,落到霍无恤马背上,“他们是?”
“楚王送了我五十精兵,宋太夫人送了我五十精兵,除去他们的军籍和国籍,给我做手下,好来救君侯。”霍无恤飞快解释,“楚王和太夫人背后站着偌大的国家,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公然与齐国为敌。”
“一路杀过来,折损了十几人。”
边看边掏金疮药和绷带,替谢涵止血包扎。
谢涵闻言,踢了虞纯一脚,“分你一半人,如果救不回小怜,我让你不得好死。”
谢涵话语难听,虞纯只觉天籁,连忙带着一半人去追应小怜了。
霍无恤遂问:“我们往哪去?不能退,退回去的路上,齐人已经将‘天子’派来的人快杀光了,往东去齐国,万一被他们追上也是完蛋,往西有雍国车队。”
“南。”南有楚宋,谢涵一锤定音,边逃边问霍无恤情况。
“王免瞒着雍君和虞家主做了交易,虞家主放任他们抓我,既坐实君侯你谋反的证据,又除了君侯你手中的人马,王免则绑了我去雍国。”
“得亏是王免私自行动 ,因此只有一小股人马 ,也没打着雍国旗帜,宋太夫人派人追上后直接动手。”
“还告诉我楚王派人来救您了,让我赶上来。”
谢涵点头,“虞旬父很快就会知道我没有死的事实,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再派人追上来的。”
他话音刚落,忽有破空风声,漫天火箭如蝗,不一会儿带着森林草地一片火海。
霍无恤一惊,拉着谢涵一个转身将人安置在自己怀中,身体向前倾,包裹着谢涵,用自己的身体竖起一道屏障。
身后精兵忍着火熏箭雨,组成人墙,留出一条逃生通道给他们。
待行出半刻钟,才终于结束了火箭袭击,四五十人的队伍,转瞬就只剩下零散五人。
白衣女郎撑着红绸伞从一侧岩壁翩然而下,“好久不见,温留君。”
谢涵瞳孔一缩,“宓蝉小姐不是说过,涵永远不会再上侯月阁的名单吗?”
“是呢。”宓蝉点头,目光落在霍无恤身上,“所以,虞家主这次买的是霍将军的命。”
她柔声道:“温留君即刻可与霍将军分道扬镳。否则刀剑无眼,伤着了你,岂不是让蝉儿言而无信?”
谢涵简直气笑了,他环顾一圈的黑衣劲装杀手,肉眼可见的就有二三十人,还不算上隐在暗处的。
霍无恤蠕动了下嘴唇,“君侯,我”
“闭嘴!”谢涵目光闪烁,“看来今日我是必死无疑了。但死之前,我也想委托宓蝉小姐一桩生意。温留府外三十里处有一棵百年老树,树下埋着五十万两金,是为定金,小姐自取。事成之后,可再找兰深先生拿后面的五十万两金。”
一百万两金。
宓蝉舔了下樱唇,“温留君要杀虞旬父?”
“虞家主的命哪值一百万两金。”谢涵微微笑,指了指青天白云,“我要姬忽的性命。”
“大逆不道!”宓蝉勃然色变,“竟敢直呼陛下尊讳!”
“若没有陛下解围,温留君恐还被困在齐国车队里!”
“哦——”谢涵拖长音,“王侯将相、贩夫走卒都杀得得冷血杀手,竟然也有小姐这样的忠义,为个傀儡名不平。”
他轻笑一声,“我死以后,温留府里就会公布天子陛下和宓蝉小姐的关系。宓蝉小姐说 ,天下人会怎么想?各国君主又会怎么想?”
谢涵偏头,看这一圈杀手,闲闲道:“你们都听到了,宓蝉小姐会不会要杀你们灭口?”
宓蝉脸色阴沉,“你如何知道?”
谢涵:“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侯月阁的总部会成谜,怎么也剿灭不了。是哪个国家在说假话?想来想去,只有王畿没有调查过了。”
他当然不会说,刚刚只是觉得宓蝉和天子眉眼有几分相似,诈了一把。
宓蝉怨毒地看了他一眼,“走!”
等人走后,谢涵立刻拍马,“走。”
边问霍无恤,“刚刚没受伤罢?”
“没有。”霍无恤贴着他耳朵问,“天子要杀君侯?”
“顺便罢。”谢涵想了想,“我死以后,国内太子和虞家主会有争斗,国外齐楚宋的关系会改变。”
“那他还帮助解围?”
霍无恤就贴着谢涵,说话时,胸腔震动传到谢涵脊背,口鼻气息铺散在谢涵耳廓,他怕痒地偏了偏头,“应该是表哥请天子帮忙。表哥直接出手,虞家主大可不理会,甚至称楚国有祸心,一个不好就是两国争端。天子就不同,毕竟名正言顺。”
说完,他奇怪,“你受伤了?气息如此不稳。”
霍无恤抿了下唇,“君侯离我太近了。”
谢涵:“”
第475章
=================
几人约莫又行了一个时辰。
天光大亮, 霍无恤仔细瞧,觉得不对,“越来越窄, 前路怎么像是条死胡同?”
“君侯, 我们休整一下,让马儿歇歇脚。”他派了仅剩的五个残兵中的两个,“你们去探探路。”
便与人下马, 拿出干粮递给谢涵, 一个人揣着十几个捕兽夹往草丛里零零散散地丢着, 又带人拉扯了几条绊马索, 将些断刀断剑插在草地中。
谢涵见他忙完,正要招呼他吃饭,忽然一阵夜枭般的声音响起, 六人立刻将干粮往怀里一揣上马。
一群短打武士从后方丛林跑了出来,只是一会儿就被捕兽夹与断刀断剑阻挡了势头。
霍无恤见人越来越多, 前方派去探路的人又没传来警报, 当机立断留下另外三人殿后, 和谢涵一道飞奔往前逃命。
可路依然越走越窄, 后方的追兵越来越近,连对地形一向迷茫的谢涵都觉出什么,“我们是不是无路可逃了?”
霍无恤将人紧紧拥在身前, “不到最后一刻,君侯不要气馁。”
谢涵询问系统:【前方是什么?左右有可以逃亡的路径么?】
【前方是羊肠小道,最后通往瘴林。】系统也心急, 可这就是一片有来无回的死地, 【四周丛林上都是攀不上的崖壁。】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 前路窄的只容一人一马通过了,霍无恤拐过个折角道:“借君侯衣物一用。”
他飞快拉扯谢涵外袍,攀下一旁枝桠塞进袍中绑在马背上,遂带着谢涵跳马,“君侯,这棵树遮天蔽日,你爬上去,不要下来。”
边一拍马屁股,马儿驮着空空如也的外袍跑走,远远看去就像驮着个大活人一样。
谢涵瞧着窄小的小道,一个人就能堵的住的小道。
他故作疑惑,捏了下鼻子,“什么意思?”
不等人回应,又用手背按了下嘴巴,最后竟开始开始咬手背。
他想说不要。
可他更想活。
霍无恤笑了一下,像瞧出他内心的挣扎,抱了下他肩膀,低缓又温柔,“君侯总说我老气横秋,现在我可以说了——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在忘忧山遇见了君侯。”
说完,他就松开怀抱,弯腰托了谢涵屁股一把,让人借力上树。
做完这些,他拔出剑靠在岩壁,好整以暇地等着后方的追兵上来。
这是一条窄道,只要一个人堵住口子,就没有人可以通过。
只要堵得够久,等人都追马而去,树上的人就可以趁机逃离了。
谢涵数着前仆后继的追兵。
一个、两个、三个
十个、十五个、二十个
追兵们遥遥看着飞马和马背上远去的人,个个心焦,只想赶快解决面前的拦路虎。
不想对方像是块屹立的臭石头,任凭刀枪剑戟,不转身,不挪动,反而是他们的弟兄一个个倒下。
偏偏路太窄,他们一群人也只能一个个车轮战对方。
尸体渐渐堆在霍无恤面前,场面堪称惨烈,谢涵希冀那些追兵们会退却会恐惧。
可最终等到的只是那不动如山的人身上开始出现一道道伤痕,就像屹立的高楼墙壁上爬满一道道皲裂,触目惊心。
他眼力很好,还能数着霍无恤身上的伤口,对战头十个都是没有的,然后到第十一个的时候,肩膀上中了一支箭。
之后越来越力不从心,又或许是无力为继。
胸上、腹部、大腿、上臂
但他从来没有转过一下身,没有让一个追兵通过。
上一个人倒下,下一个发现他的力竭,开始加大攻势,霍无恤一手嫌碍事地拔出上臂的飞刀,一手挥剑斩落对手飞出刀片的手,在对方剧痛间补上一剑,面前又多了一具尸体。
分明浑身浴血,他却撑着剑笑道:“再来一个!”
后方追兵仍然一个个前仆后继、蹈死无悔,谢涵心中终于没了妄想:这不是普通的武士,必然是虞家的死士,只有死,不会退。
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的思绪好像放空了,只呆呆地数着对方身上伤痕,等数到第十七道伤痕的时候,只见一阵寒光闪过,对方双膝飙出血线。
矗立了整整半个时辰的人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铛——”一声脆响,长剑坠地。
这一刻终于到来,谢涵心头猛地一跳。
难道他真的是铁石心肠的人?
死他一个总好过死他们两个,他如果现在下去,除了苟延残喘几刻钟,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刚刚为什么一句话都没说,他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和他说。
谢涵脑中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混乱,好似被割裂成好几个个体,充斥着矛盾,清明的眼前也渐渐模糊一片。
霍无恤的长剑被踢开了,四周都是红色的,血糊糊一片。
他多想抬头,抬头再看一眼
就一眼。
可他不敢抬头。
他对面的死士见到一直挺立的男人终于倒下,死了这么多弟兄的愤恨涌上心来,举起长/枪,“受死罢——”
“聒噪。”霍无恤跪着摸索草地,摸出三颗小石子来,然后拿出小弹弓。
一颗,左眼。
一颗,右眼。
一颗,喉咙。
手中犹挺着枪的武士歪着头倒在血泊中。
下一个并不上前,在看出前方男人挪动不了后,弯弓搭箭。
一支,右手,小弹弓掉了下来。
一支,左手,掌中的碎石一散,混着血水翻落在青草地上。
还有一□□名武士从马背箭囊上摸箭。
谢涵忽觉一阵心悸,险些叫他跌落树冠。
【滴——滴——滴——】
【警报——】
【男主生命值微弱,任务即将失败】
谢涵却想到一件事,从始至终,【男主愉悦度】并没有下降过。
“我怎么忘了,你死了,我也要被‘抹杀’。”他心头竟然掠过一阵异样的轻松。
趁着对面武士掏箭的时候,他掷出一把匕首,正中其额头。
那武士晃了晃,就栽下马去。
霍无恤瞳孔一缩,终于抬头。
后方武士无不惊悚,纷纷寻找骤然出现的人,便见茂密树冠中跳下一人,正落到那射箭死士的马背上,纵马向前,捞起地上血肉模糊的人。
霍无恤忽然感到一阵温暖,紧随而来的是怒意与恐惧,“君侯你——”
“你敢不敢与我一同去瘴林,听说十死无生。”谢涵身体微微前倾,保护脖子与脑袋,至于后背,反正他穿了铁桦木的马甲。
不一会儿,前方道路陡然开阔,广袤的树林呈现眼前,只是并非勃勃生机的绿,反而绿的发黑,透着一股阴森,青天白日的阳光也驱不散这股阴邪,好似鬼物大张的血盆之口,连马儿都嘶嘶叫着不肯上前。
后方紧追不舍,谢涵干脆弃了马,抱着人一路往前冲去。
果然,马蹄声与嘶鸣声渐渐远去。
谢涵回头看,却只看到一片黑雾,看不清有没有人追进来。
这里的树木遮天蔽日、野蛮生长,谢涵不知有没有人追进来,只抱着霍无恤小心翼翼向前,忽然一条碗口粗的大蛇从树上吊了下来,谢涵挥剑砍断大蛇。
见旁边有一块岩石,干脆抱着人坐了下来,捏着半截蛇身,轻轻掰开霍无恤的嘴,“喝点蛇血?”
霍无恤眼帘半阖,气息低微,“好。”
谢涵挤着蛇身,喂进去约莫半碗血后,将人扶正,摸出对方怀里的金疮药与绷带。
这实在不是疗伤的好地方,可照这势头下去,对方光流血就能流死。
“你看着点四周有没有危险,我给你上药。”谢涵轻轻揭开霍无恤身上的衣服,有些被伤口和鲜血粘成一片,撕下来又带出一片鲜血。
霍无恤闷哼一声,额头抵着谢涵肩膀,冷汗簌簌而下。
谢涵早知对方身上有深深浅浅的二十一道伤口,虽然业务不熟练,处理起来倒也不慢,只是到最后三枚羽箭时,他抿了下唇,“我轻点,你不许叫。”
霍无恤察觉到身前人的紧张,口气嬉笑如常,只是声息低弱,“我才不会叫,君侯也不许大惊小怪。”
谢涵动作干净利落,斩断箭镞,拔除,按压止血,上药,包紧,等处理完两个手掌,转到肩头时,他目光一凝。
他数过,分明二十一道伤口,肩头应该是最后一道了,可此时肩背偏偏还有半支箭,去了箭尾躲在衣物里的半支箭,箭尾周围皮肤发黑,好似烟熏火燎过。
是宓蝉的火箭。
谢涵恼怒地处理完肩头的箭,拿匕首划开肩背的皮肉,去找埋进去的箭尾,“不是说没有受伤么,怎么?装起来显得自己很厉害么?”
他边骂边处理,忽觉不对,立刻加快动作,将人平放怀中,只见对方面色惨白,满头大汗,双目紧闭,嘴唇因为吃过蛇血而异样鲜红。
“莫不是疼晕过去?”谢涵心中害怕,按了按对方胸口,又探了探其鼻息,确定活着无疑,见四下里都是黑雾与奇怪的树木,决定先找个地方落脚。
他将那两截大蛇拿腰带缠霍无恤身上,又背起人,往前走去。
一路过去,树木好像都长得差不多,奇形怪状,好似鬼爪。
不见天日,谢涵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分不清走到什么地方,甚至怀疑自己在原地打转。
等到头晕眼花时,他站定下来,深知自己是找不到什么山洞的,只见前方两棵古木相距丈余,极其粗壮,恐怕要十余个大汉合抱。
他以两木为基,又砍了几棵瘦些的大树,开始削木片。
可怜吹毛断发、削金断玉的臾光剑终成谢樵夫的烂斧头。
等到霍无恤醒的时候,发现谢涵在两根古木间钉木板,他自然是没有钉子的,就在木板和古木间各扎个洞,用小木条穿起来,最后有了一面歪歪斜斜的木墙。
霍无恤笑了一下,却觉牵动嘴角也痛,紧随而来的是全身针扎般的刺痛,他低头察脉,脸色瞬间灰暗下去,急着唤道:“君侯!”
谢涵正做手工做的心力交瘁,听到霍无恤的声音,只觉天籁,跑过去喜笑颜开,“你醒了?怎么样?饿不饿,渴不渴?”他擦了擦手,从怀里拿出两个野果。
霍无恤伸出一只手,这个姿势谢涵很熟悉,是要察脉,他遂把野果放对方怀里,伸出手来 ,这才发现手掌满是水泡和木刺。
他自己也一愣,立刻抱怨,“沈澜之鸟人也,还说什么无坚不摧,砍个树就差点崩了。这些树更是古怪,怎么也劈不顺,果然是瘴林里怪木。”
霍无恤先替他诊了脉,晦暗的脸色转明朗。
继而拿出银针来,小心翼翼替谢涵挑了木刺、戳了水泡、挤了黄水,包扎好后,笑道:“君侯怪天怪地,怎么不怪自己砍树劈柴也不会?”
谢涵:“”
他横人一眼,幽幽道:“无恤,累了可以休息下,没人非要你说话。有些人再说下去,我就不管了。”
霍无恤可怜巴巴,“有些人都中毒了,君侯也不管么?”
谢涵一惊,“刀剑有毒,还是箭上?我没看到你流出的血颜色有异。”
“是进入瘴林后。”霍无恤脸上混杂着庆幸与迷惑,“应该是瘴毒,可君侯身上没有。”
谢涵一脚踢开旁边蛇尸,内疚充斥心头,“是蛇毒?”
“不。”霍无恤摇头,“我看过,那条蛇无毒。”
“那是蛇毒混着瘴气才会发作?还是你身上有伤口才被瘴气侵袭了?不,我手上也要伤”谢涵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追问人,“那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他满含期盼地问,“这瘴毒你能解的罢?”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瘴毒应该在瘴林里就有解药,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没有思绪。在找到解药前,需封住周身大穴保护肺腑。”霍无恤从身上掏出针包,“只是我乏力,使不出寸劲,要麻烦君侯替我银针截穴。”
谢涵接过针包,“你说,我做,多深多浅说清楚。”
“大椎一寸膻中五分百会”霍无恤说,谢涵照做,等封完后,他更没力气了,心肺更像堵着一口气,一下没撑住,从靠着的树干上滑了下来。
谢涵连忙扶住他,小心翼翼避开银针,轻声问,“好点了吗?”
霍无恤闻声看去,只见对方眼中是浅浅的亮光,浅的好像波涛汹涌中的一叶轻舟,一个不慎就会沉入海底,他笑道:“当然。君侯这手取穴功夫,想来以后可以自己顽‘冬病夏治’。”
那眼中的光终于明亮一点,谢涵点头,“我刚刚找果子的时候,看到一块大岩石,我去推过来,方才你睡着,不敢走远,现在我去推过来,刚好和古木、木板凑成个屋。”
说完,又实在不好意思,“屋顶就以后再说罢,左右现在没雨。”
“若有事,你就大喊,我立刻回来。”
“好。”霍无恤乖巧点头。
好一会儿,地上有震动声传来,谢涵推着一块比他人还高的巨石过来,走两步,就要歇一下。
霍无恤忽觉一阵心酸,面上笑道:“君侯,你这速度,比上廉君河里的龟都慢了。”
谢涵:“”
他继续龟速前行,不知过了多久,才将岩石推了过来,和“木板墙”相对,组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屋”,立刻瘫倒下来,喘着气规划道:“以后我们每天晚上睡这儿,白天去找解药。”
霍无恤眼中露出哀伤,欢喜道:“以后我们每天晚上睡这儿,白天去找解药。”
瘴林里的白天黑夜,分为黑的能隐约见人的薄雾,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沉。
很快,是浓墨重彩的黑夜,谢涵替霍无恤取了身上的留针,将白日失血过多的人拥进怀里,“冷不冷?”
霍无恤吃力地将有些大只的自己塞进谢涵单薄的怀里,大/鸟依人道:“君侯,明天我们往南走,往北是退回去,按虞家主的谨慎,他一定会在瘴林入口安排人手堵着,几十天恐怕都不会散。”
“我们得找另一条出路。我看水流往南走,水质清澈说明是活水,我们顺着水流找找看?”他怕在这里待久了,谢涵也会染上瘴毒。他迄今也没明白自己中/毒而对方完好的原因。
谢涵:“”
他先有疑惑,“南、北?”
继而看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搭出来的小屋心痛难当,最后建议,“我知你忧,不如我们先找解药,等找到了,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大可多等会儿再原路返回。”
霍无恤摇头,“边找边走。”又道:“君侯,以你习性,在这没人差使的地方能待多久。”
说完又向他科普森林里南北辨别方法。
身中数箭,谢涵闭目睡觉,养精蓄锐。
不想夜里,怀中滚烫,竟是霍无恤发起了高热。
可谢涵会什么呀,他不会施针,不会采药,甚至不会辨证论治。急死了也只会撕下袖子去河里打湿,给人湿敷脑袋,紧紧抱着人避免着凉。
怀里的人发出细碎的呜咽,谢涵侧耳倾听,只有破碎的几个字,“疼”
谢涵很难形容现在感觉,只是抬头仰面,深吸一口气,一下下抚着对方脊背哄道:“一会儿就不疼了。”
“很快的。”
“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霍无恤这一烧就烧了两天三夜,每一次躺下,谢涵都担心身侧的活人会在他睡梦中变凉变硬。
他也在这几天渐渐学会了用枯木树枝生火,用匕首掏树桩掏出来一个木桶,学会了烤鸟、烧水、炖汤
一口鱼汤进嘴,他差点当场噎死,突然想到《女皇的后/宫》世界里霍皇后不停地提醒他去喝鱼汤,难道对方不是关心他,而是想让他明白自己做的是什么致命鱼汤?
一声闷笑响在无人的原林,谢涵回忆霍无恤对他曾经发动的“会心一击”,学着去鳞、去胆、去脏腑。
去鳞没问题,但胆是哪里了?
最终,谢涵带着果子汤喂给昏迷的人,惶惶的内心有片刻的安定,“给你接生我都会,总不至于制不了你一个伤后高热罢。”
或许是上天有感这悚人发言,第二日,霍无恤热度渐退,人也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谢涵正将其外袍洗了晾树干上。
有一分退热,就有一分出汗。霍无恤整日都湿漉漉的,谢涵每天不知要给他擦几遍身子,总不能一直穿着脏衣服罢?
他就想出了个法子,把对方的外袍和内衫轮流给人穿,换下的那件晾起来风干,要用时再用点内力烘热。
因此,霍无恤一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缃色衣衫的人正拧着块大黑布,然后挂到树干上去。
那黑布眼熟,他迟钝的思维转了几转,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意识到什么,紧接着不可思议,“君侯?”
谢涵转回头,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只能零星漏下几许,正好打在他肩头,他穿一件缃色衣衫,那是应小怜的衣裳,不是他惯常清冷矜贵的白底金线纱衣,也卸了他往常的雍容庄严,衬得他鲜活自然。
暖色的衣衫,暖色的阳光,令霍无恤的心也暖了起来,明知故问,“君侯,你在干什么?”
谢涵虽然每天给自己打一支鸡血,相信对方一定会好起来,一定会醒过来,到底心底是没底的。现在岂能不惊喜?
他惊喜极了,喜形于色地跑过来,一掀袍跪在对方膝边,一边探人额头,边一叠声地问,“你怎么样?”
“渴不渴?饿不饿?冷不冷?”
“不渴。不饿。冷。”霍无恤弯着眼睛笑,“要是有人能抱我一下给挡挡寒气就好了。”
“罢了。”谢涵勉为其难地张开手臂,轻拥着人,“你是医者,现在怎么样你自己最知道,快说说。”
在对方解释无大碍,只需要吃喝点东西恢复体力后就能赶路了,这之后谢涵便不经意的泄露自己在对方昏迷期间掌握的技能,包括但不限于:“那你想吃什么?烤鱼?蛇羹?果子汤?我先烧点热水你先缓缓。”
霍无恤察觉出对方低调的炫耀欲,大肆吹捧道:“君侯,难道我昏睡了一百年,你怎么可能会做菜了?还是这荒郊野外,不,荒郊野外都算不上,这里可是瘴林啊。”
“天呐——这木桶也太好用了。您怎么想到挖这个提水的?真是有巧思,最难的是挖得这样大小适中。”
谢涵内心膨胀,给人捯饬了一份丰盛的晚餐,庆祝对方醒来:烤鱼 ,蛇羹,果子汤。
咳。
显然他只会做这三样东西。
又一日,霍无恤体力基本恢复,二人忍痛离开小屋,谢涵扶着霍无恤,顺着水流,边走边听对方指挥采集治疗瘴毒的草药。
入夜了,就找棵足够大的树冠上去睡,这瘴林里到处是外面看不见的高耸粗壮树木,霍无恤配了驱虫包,解救了险些被蛇虫鼠蚁咬了个遍的谢涵。
不过他到底身上还带着瘴毒,动不了武,打猎摘果子觅食什么的,还是靠谢涵。
在等谢涵的时候,便用叶子和树皮做了两条小被子,免得对方睡觉着凉。
还指导对方采能去腥味、提味、无毒的叶子根茎来,最后做菜么,恐怕还是要他出手。
时隔多日,谢涵终于再次吃上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几乎热泪盈眶。
人的欲/望,有时候就是这么庸俗而浅薄。
第476章
=================
等到入夜的时候, 霍无恤向谢涵借来夜明珠,拿着枯叶、红棒开始写字,哦——这枯叶、红棒自然也是他指导谢涵采集的。
谢涵奇怪:“怎么不睡觉?”
霍无恤:“我一向睡得少, 况且前几日连睡三天, 现在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的难受,便想写些日记。”说完自己又道:“君侯体弱, 精神力不济, 自然需要比我多些睡眠时间补充精力, 快睡罢。”
采集这采集那一整天的谢涵:??
他哼笑一声,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就翻个身睡过去了。
上天垂怜,这几天都没有下雨,才可以让他们幕天席地地过。
过了几日, 谢涵发现霍无恤仍然在持续不断的写日记,疑惑下, 专门挑了一天不睡, 发现对方竟然写到近五更天, 在他快起身前躺下。
第二日晚上, 他装作起夜,偷偷摸摸蹭过去,对方精力或许是真的差, 竟发现不了他的靠近和偷看,只见人在枯叶上奋笔疾书,全是一些兵法心得体会, 深入浅出、引经据典, 一点儿也不像普通兵书上的枯燥抽象,就像
就像对方平常给他讲兵法时一样的口气。
谢涵心里咯噔一下。
他躲在对方背后默默看了许久, 看着对方瑟瑟发抖,像冷又像疼,是白日里没有的样子,又默默挪回树脚下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一遍遍地想对方写兵书的原因。
又不敢去求证。
最后,仍是问系统:“男主生命值现在还好吗?”
【没有濒死。】系统答道。
它是修文系统,任务度量是【男主愉悦度】,至于【男主生命值】只是作为一个保证任务能进展的指标,不跌破底线就可以。
谢涵“哦”了一声,第二天,若无其事地与人一起赶路,只是越加细心地关注对方。
对方总是嬉皮笑脸,喜欢怼他,这在以前是不会有的。
抛开哪些怼人的话语,对方其实很虚弱,气息也不稳,手背上青筋鼓动,好像一直在忍耐着什么。
终于有一次,谢涵掏出他缩进袖子里的手掌,手掌紧握成拳,掌心满是指甲的掐痕。
霍无恤一闪而逝的慌乱,“君侯?”
“伤口疼么?”谢涵轻柔为他上药,又自行否定了,“以前也没见你受伤这么疼,而且一日日过去,伤口应该越来越好,而非日日加剧。”他抬头,盯着他,“是瘴毒?”
什么都让对方说了,霍无恤只好点头,“是瘴毒。我封了穴位,使经脉淤阻,瘴毒只好在里面横冲直撞。”
谢涵上完药包扎好后,又拿出对方另一只手,“我给你绑个绷带,下次忍痛的时候,就不会伤着自己了。对了,你已经让我采了十日的药了,还不够解瘴毒么?”
“还差两味药。”霍无恤详细地和他讲了最后两味药的形貌,笑道:“还要君侯多辛苦了。”
“两味药、两味药”谢涵喃喃,在对方叹息“也不知道找不找的到”后,连忙道:“一定可以。”
事与愿违,后面一连几日,谢涵一味药都没看到。
而这瘴林也像是无边无际,谢涵算过,二人脚程一天约莫六十里,十三天了,也就有近八百里,可竟还没走出去。
二人蓬头垢面,下巴上开始有胡茬,浑身散发着酸腐味,脚上更是长满水泡。
无穷无尽的森绿与古木让人发疯,谢涵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走出瘴林,“会不会世界的尽头就是瘴林。盘古开天辟地后,污浊之气下沉为地,最污浊的也许就是最外围的瘴林,走着走着就是天地的尽头,没有前路?”
霍无恤嗓音嘶哑,仍是赞叹不已,“君侯不愧是彩虹神使,此时此刻,还能编纂神话故事。”
谢涵:“”
他想起那一叶一叶的红字,问道:“你日记写的如何?是‘霍侠客瘴林游记’么。赶路乏味,不如借吾一观?”
霍无恤连连摇头,羞答答道:“日记写的都是秘密。”
谢涵:“”
他心直直地往下沉,路上闲聊中装作不经意地问,“无恤,你一向有什么心愿吗?”
若是原著世界的雍王在这儿,作为多次经历对方“心愿杀”的人,恐怕能捕捉到异常,可惜此间的霍无恤不识得对方心思:“我唯愿君侯一生顺遂、福寿安康。”
“那么久以后的事,说这些干什么?”
霍无恤无语凝他。
不是某人让他说心愿的么?
“好罢好罢。”谢涵放缓赶路的脚步,“你最近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么?”
他一定是在激励我坚持下去。
霍无恤认真想了想,思绪忽然一下子飘得好远,“我还想和君侯再放一次风筝。”
之后几日,两人开始了白日赶路,晚上赶工。
霍无恤写他的“日记”;谢涵做的他的风筝。
他在白天觅食采药的途中,砍了竹片,拿里衣做筝面。
霍无恤精力差,顾着写字就顾不到周遭,谢涵以为对方不会发现,不想人有定时瞥一眼他这边情况的习惯,毕竟荒郊野外、野兽蛇虫都有。
自然在第一晚就发现对方的小动作,他想阻止对方熬夜,又觉得总算不是什么簪子,他独一份的,只送他一个人的,不如
于是就放任了。只在稍晚一点的时候,收笔回来睡觉。
谢涵听到动静,连忙将风筝藏进树叶制成的被子里。
二人相安无事地又过了五日,忽然有一天,系统在谢涵脑海里大喊大叫【宿主冲呀,我能检测到了,还差十公里。】
系统能查探周围,但范围有限,仅限方圆十公里,但也很够了,就是凭借这个,谢涵才能带霍无恤在这危机四伏的森林里躲开猛兽,找到食物。
现在,又给他带来巨大的惊喜。
这回他连饭也顾不得吃,只管撑着霍无恤往前拼命,在傍晚时分,远远看到一片明朗的空间。
碧树蓝天,桃花缤纷,再往前是大片黄沙,蔚蓝的水面倒映着璀璨的晚霞。
二人终于逃出瘴林,再也撑不住,劫后余生地瘫软在地。
头上不再遮天蔽日、没有黑雾,他们看到了阳光,感受到了微风,带来海边腥咸的滋味。
“无恤,我们出来了,无恤!”谢涵紧紧抱着霍无恤,几乎喜极而泣。
霍无恤的精气神却好像一下子散尽了,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含笑点头。
谢涵心中陡然涌上一阵恐慌,他扒拉树叶被子,找到风筝,笑着捧到对方眼前,“无恤你看,我做好了,关雎鸟的形状,好不好看?”
他满含希冀地看着人,“你先在树下休息一会儿,我去找吃的,吃完睡一觉,咱们放风筝去采药,瘴林里找不到的药材外面也许能找到。”
“你看这里,桃树、梨树、李树,那么多树,比不见天日的瘴林好多了,肯定能找到治你的药。”
霍无恤低头,瞧着那风筝,忽然觉得好不甘心。
会阳城郊外,是他不会放风筝。
交信城中,是对方掰断了丝线。
这一次,只差一点点。
他好不甘心。
尤其对方还说,“这里有桃林,这一次我保证让它飞过桃花树。”
——不甘心。
“真好看。”霍无恤轻柔地抚摸着关雎鸟的羽翼,“君侯,帮我按一下百会穴上的留针好么,我想现在就玩一回。”
“不好。”谢涵一把收回风筝,“你累了,休息休息,明日再说。”
天边红日下沉,晚霞如痴如醉,霍无恤抬眼看那亘古的日,朝升暮落,永不停歇。
明日的太阳啊,他真的还能看到么
“君侯,我只有这一个心愿,您满足我罢。”霍无恤垂眸看那些大包小包的药材,“您都已经知道了。”
谢涵悚然一惊,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霍无恤不再说话,只是凝视着他,满含眷恋。
谢涵单手捂着脸,另一手颤巍巍地伸出来,按向对方颠顶的银针。
百会能强行提升人的精气,当初在留针截断瘴毒时,霍无恤就请谢涵扎过他的百会穴,之后一直没有拔出,每当力气不继时,就按针深入点寸。
可人的精气就像一根蜡烛一样是有限的,烧的旺了,只会更快烧没。
头顶一疼,霍无恤一个激灵,又觉得身上聚起了些气力,他拉过那几个包袱放在膝上,清点着其内草药。
“这几样能收敛止血,用于外伤;这两种能驱虫。”他边翻边给谢涵细细讲着,“这些可以当火折子用.,这几个可以清热解暑”说着,牵起嘴角笑了一下,“虽未至夏,君侯娇花品性,可别中暑了。”
又从怀里掏出一叠的叶片,“我学艺不精,本不该写这些,怎奈君侯偏偏只听得下我讲的兵法,只得厚颜写下这些了,君侯可不要给别人瞧去,让旁人笑话我。”
谢涵接过那用叶子写下的兵书,早就瞟过,现在翻阅,更知对方用心,图文并茂,深入浅出、旁征博引。
可是有什么用呢?
系统一头雾水:【宿主,你和男主在打什么哑谜啊?】
是啊,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也许是他误会了,他小心翼翼问,“真的没办法么?”
霍无恤此时已是坦然,“君侯,我医术不精,不会解瘴毒,怎么办呢?”
谢涵见他云淡风轻,恨的不行。
怎么办?你竟然轻飘飘地说怎么办?
你不止自己要死,还要害死我。
他想痛快地打碎对方的平静,想告诉对方不用给他准备什么草药、兵书,左右他也不会比对方多活一刻钟。
他分不清这一刻他是怕对方会死,还是更怕自己被牵连至死。
爱憎恶恨。
他低头在对方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霍无恤自中瘴毒后,便是浑身刺痛,在截穴后,这种疼痛更与日俱增,到后面好似踩在尖刀上、置身荆棘中,因此谢涵这一口于他此时反而不痛不痒。
但他还是一惊,连忙挣扎,不敌谢涵后,低吼道:“君侯,我血中恐有瘴毒。”
谢涵不睬他,咬满意了,才松开,擦了下嘴,“这一路,你该知道,我是瘴毒不侵的。”
霍无恤伸手查他脉象,又翻他舌头,确定没问题后,才松了口气。
谢涵瞧着他紧张的模样,那些想脱口而出的诛心之语便堵在了喉咙里,抹掉唇角血丝,笑道:“我这是做个标记,下辈子我凭此印来找你,找到后定要好好治你这次欺我骗我之罪。”
霍无恤见他不再有悲戚哀求之色,心下稍安,“好,任君处置。”
趁着霍无恤还有点力气,谢涵拎起了风筝,把线团塞进对方手里,那都是他拿树枝搓的的线条,“我来跑,你放线。”
可这树枝搓的的线又沉又粗,谢涵跑半天,也没让风筝飘起来,他从一开始的淡定到后面臭着张脸地拣起掉地的风筝,最后决定,不借风力,他自己用巧劲将风筝送上桃树好了。
霍无恤看着不远处跑来跑去又拣来拣去的人,实在好笑,又不敢笑出声,他摸摸手里粗壮的线团,神情温柔。
渐渐的,强行凝聚出来的精气又散了。
谢涵这一回学乖了,等风筝飘起来后,一直伸掌打风,用劲气托着风筝,等风筝跃过大片的桃树时,他笑着回头。
脑海中系统突如其来的警报:【男主生命值低下,任务即将失败,请宿主立即采取措施。】
原来线团早就掉落地上,不远处的人撑着树干摇摇欲坠,正这时,喷出一口血来,扶着桃树跪了下去。
“霍无恤!”谢涵再管不得什么风筝,任它零落,跑回去接住人,只见临近的树干上,碧血染桃花。
怎么办?
原来刚刚都是自欺欺人。
真到了这一刻,他还是好害怕。
夕阳的余晖渐渐落下,夜披着它轻薄的黑衫款款而来。
谢涵死死地抱着人,“霍无恤,再陪陪我好不好?
走出瘴林不够,这里我走不出去的,你再陪陪我。
这里什么人都没有,我也会怕的。”
霍无恤已经有一会儿没有动静了,此时艰难地抬了抬手,摸着谢涵粗糙的长发,“别、怕。”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只剩气音了,还微微发颤。
谢涵心中一疼,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挽救【男主】生命的【心悸惩罚】,还是因为其它。
胸腔中是濒死的压榨与剧痛,谢涵喘着气,抬头看天,看云,看晚霞,把什么都看了一遍,才恢复声音,蹭着对方脑袋柔声问,“瘴毒是不是很难受?很难受你就睡,不用陪我了。”
“疼。”霍无恤抵着谢涵肩头,轻轻蹭了蹭,意识模糊地呢喃。
“哪里疼?”谢涵一下一下摸着人干枯的长发、湿冷的脊背,“哪里疼,我替你揉揉。”
直到那发抖的身躯平静下来,耳边铺撒的热气也全冷了下来。
谢涵心中一空,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冷风簌簌地往里灌。
他早该习惯了系统的【心悸惩罚】,怎么会这么疼。
是了是了,他救不回【男主】,肯定是最重的惩罚,自然是疼痛加倍的。
他喘息着将脑袋埋对方脖颈,“霍无恤,我好疼啊,你害死我了。”
钝刀子割肉,总是特别难耐,他想叫系统别折磨他了,干脆点给个死罢,又想总不好让两人失身抛在这旷野,任日晒雨淋,还有野兽会来叼走。
他将人轻轻放在那株桃花树下,又从身上摸出块玉璧放人胸口。
流央璧,能保尸身不腐。
虽然就一会儿理应不会腐烂,可谢涵就是怕一回头对方身上就有尸斑、淤青。
随后,他到另一头,拿臾光剑挖土坑,从黑夜挖到白天。
清晨的朝阳升起时,他才如梦初醒,丈量了下,约莫能塞进两个人,便绕过树去抱人。
他心中疼痛至极,好像被一只手捏着要挤爆似的,实在受不住了,边抱人放进土坑里,边对系统道:“等我躺进去,把旁边的土推下来盖上后,看在多年相伴上,你就送我速死罢。”
系统:【嗯?】
谢涵把霍无恤安置好后,便将部分泥土推下,随后自己躺进来,伸出手扒拉另一侧的土,“我自幼不耐疼,与其心悸痛死,还是你给我个痛快罢?”
系统:【宿主,你在说什么?】
等将泥土差不多推入后,谢涵伸手去够身侧人的五指,与人十指相扣,虚弱地喘着气,“如果你的惩罚只有心悸而死,那我干脆自裁罢,太难受了。”
系统:【】
系统:【宿主,本统并没有开启过惩罚。】
谢涵一愣,按着胸口的手缓缓移到上半张脸,盖着眼睛闷闷地笑,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系统看不懂这操作:【宿主你笑什么?】
“我笑我真是个傻子。”
对此,系统深以为然:【对啊,宿主,你为什么要把你和男主都埋土里,是怕夜里野兽袭击?】
谢涵无心与他科普他们这个时代对“入土为安”的执着,侧过身来,弓着身子从土缝里瞧身侧人的五官。
他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对方的脸了?
深刻的眉弓,墨黑的剑眉,眉尾粗而重,显得冷峻却可靠。
高挺的鼻梁,笔尖略向下勾,有些阴鹜,但只要对方一睁眼,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弯起来就是明亮又温柔的。
那些阴鹜统统远去,只属于雍王无恤,而不是谢涵身边的霍无恤。
鼻尖下人中分明,微微起伏。
微微起伏——
谢涵一愣,伸手去触对方鼻孔,随后蓦然坐起,推开两人身上土堆,惊觉对方乌紫的嘴唇已然淡粉中稍欠血色,胸廓自然起伏,四肢温暖,然后一直我在手掌中的五指突然抽弹了一下。
谢涵满头问号,但不妨碍他失而复得的惊喜,他一遍遍地摸着对方温热的身体,呼唤着对方的名字,“霍无恤,霍无恤,霍无恤”
霍无恤是在一阵叫魂声中醒来的,感受到身上的抚摸,一边疲乏,一边又有些冲动,这使他出口的声音嘶哑如便秘,“君侯。”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