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肖覃进来,在殿内掀起了一阵波动,此刻重新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太子身上。
这位前储君毫无波澜,没有悲愤,也没有惊慌。
他只是平静的说:“湘妃娘娘确实是儿臣设计害死的。”
殿内雅雀无声。
没有人能想到,他竟然如此平静就承认了足以杀头的罪行。
肖覃皱眉,并不信他说的话。
虞胤江对湘妃的事都及其认真,更何况是在调查她的死因。
若此事真不是太子做的,他只需分辩清楚,虞胤江未必不会相信。
应湘还活着的时候,后宫三千佳丽,整整数年都没见过皇上一面。
她一人专宠,连带着虞意也备受关注。
朝堂上纷纷猜测,陛下是不是想要废储,立二殿下为太子。
虞胤江虽然没有这么做,但那几年对太子,对皇后,不说是漠不关心,但也称不上是在意。
皇后提心吊胆了好几年,终于熬到应湘去世,后宫和前朝才恢复了正常秩序。
要说嫌疑,确是太子一脉嫌疑最大。
但未必就是太子本人做的。皇后近水楼台,下手方便很多。
肖覃心想,难道太子此番言语,是在为皇后遮掩吗?
他下意识看了虞意一眼,见后者也没什么反应,但眼神中明显带着厌恶。
“殿下,未必是太子做的。”肖覃怕虞意一时冲动被人误导,俯身轻声说道。
“我知。”虞意偏过头看他,示意他放心。
肖覃见状点点头,继续看着殿内的情况。
虞胤江自然也是不信的,他站起身,走到太子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朕知你受伤,心中郁闷,但此事可由不得你胡来。”
“父皇,儿臣句句属实。”
太子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儿臣废人一个,早已无欲无求,只想把真相说出来,也好为自己赎罪。”
“……”
肖覃越发怀疑他是在袒护皇后。
但此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罪魁祸首能亲口承认也就罢了,若是想要找出证据来指证某人,只怕不会那么容易。
“虞惠!”
虞胤江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太子身下的椅子。
后者摔在地上,正好压到了断腿。
他闷哼一声,勉强支撑起上半身,笑道:“昔日湘妃娘娘宠冠后宫,儿臣担心自己会被废黜,不得不出手了解娘娘的性命。”
“如今大势已去,父皇要杀要剐,儿臣死有余辜。”
“但我母后和妻儿并不知此事,儿臣斗胆,请求父皇不要迁怒。”
可虞胤江哪里还能听进他说的话。
他本以为,应湘能与自己厮守一辈子,早就下定了决心,只要应湘在后宫一天,他绝不宠幸别的妃子。
可没想到应湘早早便离自己而去。
他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却终究是阴阳两隔,只好把满腔思念之情寄托到她儿子身上。
可现在,现在太子说是他亲手了解了应湘的性命。
这让他怎能不恨!?
众人噤若寒蝉,连虞意都不敢在此刻去触虞胤江的霉头。
肖覃觉得揪心。就算此事不是太子所为,但湘妃被害已是确定之事。
虞意会作何感受?
肖覃低下头,还没看清对方的脸色,先看到狐裘上渗出的一小块血迹。
虞意察觉到肖覃的目光,勉强笑了下,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
肖覃摇头,用口型说道:“走。”
虞意心情低落,指了指殿内正在发怒的虞胤江,无声道:“再等等。”
肖覃不语,把披风接下来裹在虞意的狐裘外面,直接向前跨出一步道:“皇上,臣斗胆,想带殿下先回去。”
虞胤江一愣,转头看过来,见虞意微垂着头,脸色苍白,眼神黯淡,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顿觉心疼不已。
这孩子,只怕和他一样难受。
这念头让虞胤江找到了一丝慰藉,他的应湘死了,但她的孩子还活着。
见虞胤江不应声,肖覃似是有些着急,忍不住加重了语气:“陛下!”
“嗯,带意儿走吧,这里太乱了。”虞胤江回过神,同意了肖覃的请求。
殿内众人都惊呆了。
这位萧公子,胆子也太大了些,就不怕皇上迁怒,连着他一起责罚吗!?
见虞胤江同意,肖覃也不管旁人在想些什么,扶起虞意就向外走。他实在是流了太多血,全靠肖覃撑着才能站稳。
路过太子时,肖覃顿了顿,低头和他对视一眼。
太子微不可查地笑了下,手指动了动,指着虞意身前的血迹,目光里似有担忧和歉意。
肖覃一怔,脚步不停。
景朝的这位太子,确实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异类,自己腿都断了,还有力气担心别人。
出了大殿,肖覃二话不说,立刻打横把虞意抱了起来。
后者靠在他肩上,闷闷的说:“你把我包的像粽子。”
肖覃不会接这样的玩笑话,沉默半晌才道:“殿下若真是粽子才好,那样就不会三天两头的折腾自己。”
虞意低低的笑起来,笑了一会又停下,轻声道:“谢谢你。”谢谢你来接我。
没有肖覃,他今日就要自己走回王府。
听他道谢,肖覃只是摇头,换了个背风的方向走。
他不来接虞意,还会去哪里呢?
*****
坤宁宫,皇后坐在上首,脚下跪着一个黑衣中年男子。
“皇上那儿,议的怎么样了?”皇后呷了口茶,不紧不慢的说道。
“回娘娘,太子殿下已经向皇上认罪,承认是他设计谋害了湘妃。”
“皇上信了吗?”
“说是大发了一顿火,应当是信了。”男子回道。
“嗯,”皇后半睁着眼,把茶杯放在桌上,“让人安排送太子妃出京吧,母子一场,总该说话算话。”
“太子妃不肯走,哭着要进宫见太子。”男子为难道。
“那就打晕了带走。”皇后不耐烦道。
“……是。”
坐了一会,皇后又问:“七殿下回京的事,安排的怎么样了?”
“殿下……殿下说边疆战事吃紧,一时半会回不来,怕是要等到秋天。”
“胡闹!”皇后一拍桌子。
男子低下头,不敢接这话。
气了半晌,皇后往后一靠,无可奈何的说道:“罢了罢了,随他去吧,谁让本宫就这么一个儿子了?”
“派人和殿下说一声,若是入秋了还不回来,那便让他舅舅亲自去接。”
“属下遵命。”
皇后似是乏了,拜拜手让男子退下,起身扶着宫女要去小憩。
男子告退,消无声息的从暗道离开。
宫女放下幔帐,吹熄了香炉,没过多久,偌大的坤宁宫就重归寂静。
*****
宫外,肖覃和虞意谁也没提湘妃的事,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无关紧要的玩笑,不知不觉就到了王府。
“去叫江寒过来。”肖覃随手揪住一个人。
刚刚他怕虞意失血过多昏过去,一直在陪他说话。
虞意强打着精神回,声音却越来越弱,后来肖覃非要低头附在他嘴边,才能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江寒跑着过来,不等肖覃吩咐就差人去准备纱布和温水。
肖覃把虞意放在床上,轻声道:“殿下别睡,和我说话。”
虞意应了一声,隔了半天才道:
“我母妃,原是江南第一舞姬,无数男人不远万里来掷千金,只为看她一舞。”
应湘的身世,肖覃是知道的,他不愿让虞意在此时聊这些伤心的事,刚想岔开话题,虞意便接着道:
“这些话我没和旁人说过,今天却莫名其妙想和你说,你若不愿听,那就算了。”
江寒默默的缝合伤口,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听不见虞意说话。
肖覃无奈,只好道:“殿下说吧,我听着。”
“嗯,”伤口缝合很痛,虞意闷哼一声才道,“那年我父皇微服私访下江南,偶然得见我母妃惊鸿一舞,两人两情相悦,我母妃也心甘情愿跟着父皇回宫。”
肖覃点头,想起虞意闭着眼看不到,又温声应了一句。
当初看话本的时候他就在想,应湘是这本书里最快乐的人。
虞胤江对他情深意重,身为天子,却为他冷落了整个后宫。天子朝事繁忙,两人做不成神仙眷侣,但应湘也不是红颜祸水,从不希望虞胤江为他荒废了政务。
“母妃去的早,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没想到父皇百般呵护,竟还有人能寻得机会害他。萧覃,你说这朝堂,是不是脏得很?”
虞意声音越来越低,说完这句便没了动静。
肖覃无言。
他明白虞意的意思。
虞胤江这人固执的很,他是真心喜欢应湘,也是真心宠爱虞意,但只因虞意是舞姬之子,便断绝了他继承皇位的所有可能。
若是应湘还活着,不知会作何感想?
江寒缝合好伤口,又仔细的上了药,而后示意肖覃跟他退出去,让虞意好好休息。
肖覃点头,轻缓的起身,走到门口却听见身后那人问:
“萧公子有喜欢的人吗。”
肖覃疑心自己听错了,转身看了虞意半晌,后者却没再问。
他于是轻手轻脚的带上门,站在门口皱眉思索了片刻,觉得这喜欢的人,自己应当是没有的。
虞意喜欢自己,却因为不想束缚他而选择沉默;
虞胤江喜欢应湘,愿意为了她冷落所有人;
自己这样……算得上是喜欢吗?
肖覃不确定。
似乎有些平淡,只是在意,只是有些着急,可却没为对方做任何牺牲,也丝毫不轰轰烈烈。
这也许不是喜欢。
肖覃想,但虞意对他而言,的确是及其特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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