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骞收回目光,手下的剑又压下去几分。
“哈,安王嫡女,贵族小姐就能随意砍下庶民的头颅,浸泡在那寒水之下,泡到面目全非,甚至连个完整身子都不留?”妇人嘶哑地低吼,苦笑道:“我张家镖局为安王府做过多少事,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
马步声和兵甲碰撞声由远及近,人群混乱起来,只见约莫三四十安王府兵穿过人群,将娄一竹团团围起来。
几乎同时,无数衙役从衙门府口鱼贯而出,两队衙役之中,正当两方人马处于针锋相对之际,一位身着蓝红官袍的大人正晃着衣摆面露急色地小跑而来,他厉声喝到:“都给我住手,伤到了郡主本官拿你们试问!”
为首的府兵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县令,身后的一众府兵持刀,做进攻状,他一板一眼地传着安王亲喻:“县令大人治理不力,任小人污了群主清白,该当何罪?”
双方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娄一竹这才猛然嗅到空气中的火药味,她举了举手,命令府兵都停下。
娄一竹自觉屏蔽掉剑拔弩张的气氛,把心思转到正事上,琢磨着妇人方才的言语。
她太不简单,在她身上下功夫应该能找到不少线索。
敲定主意后娄一竹便打算安抚她。
“阿娘,人真的不是我杀的。”娄一竹缓缓走上前去,拽了拽傅骞持刀的右手袖口,示意他放下剑,然而对方并无反应。
她抬眼看他,发现傅骞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像是在思考什么,随后缓缓抽开了手。
压下心中莫名的寒意,娄一竹慢慢地俯下身欲扶起妇人,软声道:“我知你现在并不信我,但倘若你真杀了我,让真凶逍遥法外享受余生岂不是更加可恨?”
妇人刚想拨开娄一竹的手,闻言顿了一下,随后便任由娄一竹将她扶了起来,她绷紧嘴唇,一双精锐的眼在她脸上细细打量,似乎在探测她话中虚实。
眼见着妇人下压的嘴角缓慢回到水平,娄一竹才舒了一口气,现在她应该冷静下来了。
为图方便,她清了清嗓子,大声将整件事的原委给在场的人解释了一遍,话音一落,就转头看向人群中已然晕倒在地的李满。
听愣的群众回过神,纷纷退了一步,李满便赫然出现在妇人眼前,两个离得近的王府兵走去一人拽着一只手将他拖了过来。
余光中瞥见县令大人正领着一波人朝她走来,娄一竹便喊了一声大胡子,让他把尸首拿来:“大娘若不信,便将…您儿子交与衙内的仵作一探究竟,总之,虽不知真正行凶之人是谁,但那李满定是行为鬼祟,定要把他交给衙门。”
眼见着县令有上前同她寒暄的欲意,娄一竹不动声色地一个退步,退到最近的傅骞身后,落落大方地着朝县令点了点头。
傅骞双手抱剑,抿了抿唇,敛下了眼皮。
县令生的膀大腰圆,一张颇为和善的圆脸看上去极好说话,他愣了愣,随即懂了娄一竹的意思,便唤来了大胡子。
娄一竹瞥见那边大胡子正同县令耳语几句,随后便捧着尸首走进了衙门。她沉下心分析起眼前的情况。
眼下来看,这妇人应是张家镖局的老板娘,悲伤之色不似做伪,和李满大概率不是一伙的,难道说是李满杀了老板娘的儿子然后栽赃嫁祸给她?
不对,既然那捞起来的人头已经被泡的面目全非,那老板娘又是怎么认出来这是她儿子。
“阿娘,您如何确认那颗头是您儿子?”待妇人情绪缓下来,娄一竹皱着细眉问道。
妇人解释道:“我儿子左颊处生来便有一颗红痣,他于前四日没了踪影,我翻遍整个上京城也没找到,今日听闻……我连忙赶去,一看,果真是他。他虽不会功夫,但生的是又高又壮,除了有底子的壮汉,没人可以害他。”
那就更不对了,李满那模样,跟她差不多的身板,走起路来都能看出气血不足,怎么可能动的了手。
“那您可知,您儿子与那人是何关系?”娄一竹指了指被衙役架起来的李满,李满刚被一泼凉水浇醒,正手舞足蹈地喊冤。
妇人瞥了李满一眼,眼底闪过几丝鄙夷,摇了摇头:“我儿子满腹诗书,是要考状元的,成天都在书塾,怎么可能和这种市井商贩扯上关系。”
很奇怪,假设老板娘儿子真的和李满没有关系,李满没有能力杀这个人,那他为何要处心积虑地诬陷她,那天夜里她又为何会无故昏迷?
娄一竹看着那边的李满,想着要去仔细查他。
不多时,大胡子提着一个两鬓发白的小老头出来了,从穿衣打扮来看,多半是个仵作。娄一竹往里面看了一眼,女主多半就在里面。
那小老头被放下后,不慌不乱地整理好褶皱的衣物,然后声如洪钟般吼道:“不错,那人确实是被勒死的。从伤痕来看,凶人是用细绳索从后背套住后勒断了尸首的脖颈,为掩饰死因,便沿着勒痕上边割断了头颅,却因一时马虎留下了一小段勒痕。”
话音一落,便定了围观百姓的心,有信的,亦有怀疑有蹊跷的,一时间众说纷纭,谁也不服谁,喧嚷间,李满被扣押,妇人被带回。
事情差不多都解决了。见眼下也再问不出什么,娄一竹便打算打道回府。
当脑子彻底放松下来,她才突然发觉到傅骞还站在她身侧。
所谓暗卫,难道就是随时随地隐身吗?娄一竹想了想,偷摸着抬头瞟了他一眼。
傅骞生的高挑,她差不多只够着了他的肩膀,从她的角度看去,那张细白脖颈上的性感喉结刚好沉稳地滚动了一下。
她素来喜欢喉结好看的人,娄一竹一怔,耳尖轻微发烫,她慌乱地移开眼,目光胡乱在那张脸上摸索,冷硬的下颌线,薄唇,挺直的鼻…猛然间,她和一双冷漠的眼睛对上了。
黑耀般的眼隐隐藏着狠戾。
娄一竹只觉得这一眼就像化作一团寒气,钻进她的四肢百骸,冻住她还冒着热气的血液。
“郡主想走?”那双微红的薄唇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娄一竹磨了磨冒着冷意的指尖,僵硬地点点头。
傅骞下颌微抬,稍稍抬起了眼,示意她先走,他跟随在后。
心下一松,娄一竹连忙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还没走两步,那边的县令就急忙忙地追上前来,他一边快速地摸着山羊须,一边踌躇地开口道:“郡主今日受委屈了,是本官失职,不过那满口胡言的李满已经被本官押下,还望郡主回府……”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娄一竹莞尔一笑,打断了他:“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劳烦大人若此案有了进展,头一个捎话给我可好?”
要是能掌握一手消息,助她抢在女主前破了案子,卖一个顺水人情也未尝不可。
听了娄一竹话里的意思,县令眉头一展,袖袍一挥便笑了起来,连声答应了。
娄一竹清了清嗓,当着众人的面道:“今日本郡主无故受奸人污蔑,这事不会轻易揭过去,在结案之前,我都会插手此案,我亦知真凶就在当场,仔细等着罢。”
“切,她这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哪里抓得了真凶啊……”
“你小点声,不怕掉脑袋?”
不管底下人说闲话,娄一竹欠身告别完县令就跟着芸熹的记忆朝着安王府走去,那几十王府家兵整顿好队伍浩浩荡荡地跟在她身后五米处。
差不多是原路返回,上京城的路很有意思,一边是绵延无边的茶楼酒馆,商铺作坊,一边则是映着天光的平缓绿水,随处可见精致的画舫浮在水中。
按理说傅骞一般解决完芸熹的麻烦就会藏回暗中,这次却一直跟在她身后,应该是安王做了吩咐。
刚才一时情急,没有注意保持芸熹的人设,不过幸好她本身的性子和芸熹没有太大出入,倒不至于被看出端倪。
这边娄一竹脑子还放着空,后头就传来了傅骞清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郡主怎懂验尸之术?”
娄一竹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突然发现傅骞的眉骨间有一道疤,给一张俊逸的脸平添了几分煞气,很有味道,介乎邪佞和清冷之间。
这是芸熹五年前遇刺,傅骞为了救她被一只袖箭刺过留下的。
在芸熹十岁的时候,傅骞就被安王安排暗地里守护郡主安危,芸熹讨厌束缚,傅骞不爱说话,两人基本上只是救人和被救人的关系,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过。
娄一竹也不知道傅骞在书中担任什么角色,不过他大概率不会发现她是假芸熹。
暗暗在心里斟酌一番后,娄一竹垂下眼,轻咬着唇疑惑道:“这不寻常吗?近来我看了好些诡诞话本,多少也懂一星半点。”
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傅骞嗯了一声就再没了声响。
刚准备入戏的娄一竹有些不自在,她无奈转回身,继续向前走,两人相顾无言,只能听见周遭嘈杂的叫卖声,嬉闹声。
正值酷暑,天色分明炎热的很,娄一竹却无端觉得清凉。
约莫还差半柱香的时间就能看到王府,然而娄一竹走着走着,突见身边的行人议论纷纷的朝南边河岸跑去,个个脸上挂着惊恐。
又发生什么事了?娄一竹心中突然涌上一丝不妙。她回头看了一眼傅骞,便跟着人潮向着南边河岸一路小跑而去。
娄一竹到的时候已经里里外外挤满了人,人叠着人,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只从嘈杂的讨论中捕捉到“死.人了”“头”“造孽啊”几个词。
正当娄一竹涌上几分恼意之际,一双手从身后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只听见耳边渐渐响起了风声,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发现自己飞了起来。
衣诀翻飞之时,鼻尖又闻到一股熟悉的松木冷香,不过片刻,她就越过了人群,稳稳地落在了最前头。
那是一颗被头发胡乱缠住的球状物,同样是从颈间被人一刀砍下,刀口处已然溃烂,被水泡的发白。
娄一竹深吸了一口气,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缓慢地将纠缠在一团的发丝分拨向两边——
看到尸首的模样,娄一竹手一抖,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将树枝扔进了河里,她大口地深呼吸,下意识地抓紧了傅骞的手臂,肌肤间传来的热度让她渐渐镇定下来。
娄一竹已经不敢相信她的眼睛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看这颗和今早的那颗长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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