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家在汴京的当铺位于市集最繁华的街道之上,就是上次遇到三公主兄妹的那里。
旁边是赌坊,对面是酒楼,斜对角又是汴京最大的风月场所,翠仙楼。
没办法,当铺做的就是“通有无,济缓急”的生意,自然就要开在温柔乡、销金窟旁边。
这头翠仙楼的姑娘一个眼神儿,就会有穷书生当了祖传的玉佩。
那头赌坊里一着不慎,就会有老赌棍当了身上最后一件保暖的单衣。
晏家有规矩,上门的生意,不论大小都不许往外推。
所以不管是传家的玉佩还是保命的单衣,他们都收过。
也是因为这,晏老爷子一直觉得造了孽,所以每到年节就会安排独子携上金银,庙里庵里的送一送,也算到佛祖面前消消自己身上的孽。
只是,往年都是去金陵的庵庙,今年为晏时安科考,父子两个都来了汴京,也就去了不远处的红螺寺。
阿贵走在前面,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的灯笼。
晏时安跟在他身后,绕过游廊,穿堂当中立着一个花梨木缂丝的插屏,一屏之隔的厅堂之内,孙掌柜正在同晏老爷子说话。
见他进来,孙掌柜忙放下茶碗,起身作了个揖:“少爷,这么晚还来府上叨扰,实在抱歉。”
晏时安回了个礼,又朝父亲躬了躬身,坐下回道:“不碍的,都是为铺子上的事情,孙掌柜但说无妨。”
“哎哎。”孙掌柜也坐回椅子上。
堂上,晏秋林朝身旁人点点头,立马有人将一个托盘端到了晏时安面前。
驼色厚绒布上放着两片金灿灿的叶子,极薄的两片,却光泽金润,一看便知道不是凡物。
“孙掌柜说这个不是他那里过手的,他未曾见过。”晏秋林声音低哑,对上自己儿子却又有一番柔软慈爱,缓缓道:“时安看看,这是不是你收来的。”
“是,这金叶子是儿子初一那日在铺子收的,可有什么问题?”
晏时安只看了一眼便已经心里有数,材质雕工都顶尖的金叶子,除了三公主那回赏的,他还没有见过其他人拿得出来。
这也的确是他收的。
红螺寺的主持收了这个赏赐以后心里不安,次日又来铺子里找他,说要当成现银拿着才不觉得烫手。
他允了,叫伙计按着金价,折了些价格便收了这两片金叶子。
“这么金贵的东西,收之前怎么不打个招呼?你可知道是谁来当的?”晏秋林听罢,明显有些着急,一扫方才沉稳有度的模样,说话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是红螺寺的主持师傅。”
孙掌柜拂拂胸口,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朝晏秋林道:“红螺寺往来贵人特别多,许就是哪个贵人随手赏下的被老秃驴拿来换钱,老爷,这就没事儿了,只要来路没问题,就牵连不到咱们头上。”
晏秋林心知这不是一般贵人拿得出来的赏赐,却也没有多言,只是嗯了一声,朝孙掌柜摆了摆手:“行了,没事就行,你赶紧回家吧,天晚了,不好走。”
孙掌柜躬身告辞。
晏秋林又将厅堂内一干下人都各自遣走。
很快,厅内只剩父子两个。
“跟我说实话。”晏秋林一改方才慈祥和顺,挂上一张冷脸,语气威严可畏:“你可是见到皇家的人了?”
晏时安早已习惯如此场面,不慌不忙回道:“是三公主,宋云韶。”
*
入夜,钟府偏院却一直亮着灯。
时至亥时,刚嚷嚷着乏了的云韶却一直不睡,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夜猫子似的坐在软塌上,聚精会神的朝窗子外面看。
“哎,你们说鹤安能不能搞定王昆他们几个啊?都这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窗外黑漆漆一片,她什么都看不见,急的推了推身旁的连翘。
已经困的支着脸打瞌睡的小丫头被她这么一推,直接脸朝下磕在了桌面上。
“咚”地一声,将一旁茯苓也给吓地扑腾站了起来。
连翘迷迷糊糊,摸了摸自己磕痛的额头,嘟囔道:“主子,您就不能乖乖地先歇一晚,有什么事儿等明日天亮再说不行吗?非要大半夜的摸出去啊……”
茯苓也附和:“是啊,就算您要出去找人,可这会儿夜已经深了,就算您不睡,人家备不住已经歇下了。”
云韶翻了翻眼皮儿,又想起自己沉甸甸的一年例银,和晏时安那张不会笑的冷脸,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离春闱之期已经不足月余,这时候还不挑灯夜读,那我的钱可算就要打水漂咯!”
两个丫头大眼瞪小眼,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此时,屋门被人敲响,小公公鹤安总算是回来了。
“如何了?”云韶从榻上蹦下来,疾步走到了他跟前。
唇红齿白的小公公一脸得意的拍了拍胸脯:“都已经搞定了,奴才散了些银子请他们去喝酒了,这会儿门口没人守着了,主子,咱现在走吗?”
“走啊!”云韶乐不可支,连蹦带跳的就要往院子外跑。
两个丫头也立马精神起来,张罗着往鹤安身上挂东西,全都是云韶提前预备好的,想要带出门的书本和杂物。
茯苓还在嘱咐鹤安:“一个时辰之内必须得回来啊,不能在外头耽搁太久,主子少一根儿头发你就小心自己的脑袋吧。”
鹤安朝她憨憨一笑:“都记得了,茯苓姐姐放心吧。”
这小公公长得实在好看,眉目清秀,面若桃花,一笑起来眼里像是藏了会闪的小星星,不怪到哪儿都叫人喜欢的不得了。
茯苓没的就被看红了脸,作势揪了下他的耳朵,啐道:“把跟外头人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我看你是活腻了。”
瞧着凶的不得了,手上却并没用劲儿,鹤安笑嘻嘻,哄着她叫了两句疼。
云韶见俩人玩的不亦乐乎,跺着脚叱了一声:“别闹了,没时间啦!”这才把两人给分了开。
终于,主仆两个收拾停当,欢欢喜喜准备出门。
谁料,“吱嘎”一声,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钟府女主人,大公主宋宛青一脸笑意的站在门口,仿佛算好定会有这么一幕,而她身旁跟着的正是刚被鹤安“收买”的钟府护院王昆。
“哪个给钱叫去你们吃酒的?”宛青问他。
五大三粗的壮汉站定身子,正气凛然指了指鹤安:“就是这位小公公,说看我们夜里守着辛苦,叫奴才带哥几个出去喝些酒暖暖身子。”
宛青嗯了一声,朝丫鬟招呼道:“翠儿,记着,明日我得好好赏一赏这位小公公,待咱家里下人这么好。”
“好”字拉了长音,原本如水的眸子里闪着狡黠的笑意。
鹤安吓得噗通就跪到了地上,头也不敢抬。
“阿姐,是我让的……”云韶虽也有些害怕,但为了护着自己人,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解释了一句。
宛青笑了一下,朝鹤安道:“行了,你家主子都将你摘出去了,那就赶紧起来吧。”随后,她又朝王昆道:“既是三公主爱护,那就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去吧,今晚上这院子不用你们守了。”
“啊?奶奶,那这院儿晚上就不放人了吗?”王昆一愣,摆明三公主这就是要往外跑,还不叫人看着,这不给她机会呢么?
云韶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宛青却含着笑扶了扶后腰,端出一副疲惫的模样:“翠儿,回去告诉姑爷,今日我就在三妹妹这里歇着了,叫他也早点歇息,不要误了明天的正事。”
云韶:“……”
摆明阿姐今天肯定不会叫她跑出去,连门口的护院被收买都是人家提前安排好的。
闹了半天,结果自己都是白折腾。
云韶泄了气,懒得招呼,赌气叫下人都退下了。
只是由着两个丫头伺候着换了寝衣,恹恹的进了卧房。
宛青此刻已经坐在了床沿上,正含笑看着她。
“云儿,跟阿姐说实话,你折腾这么多事,到底要去见谁?”
姐俩过去也经常睡在一起,小时候云韶怕打雷,每到雷雨天都是阿姐来陪她睡。
只是阿姐成婚之后就再也没有过。
姐俩都上了床,门口守着的小丫头进屋熄了灯。
只剩床头一盏美人灯,在黑夜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地龙烧得很热,阿姐身上有云韶特别喜欢的淡淡的暖香,让人感觉格外安心。
白日里的小心思都化作一抹慵懒,她往阿姐怀里蹭了蹭,小声说了实话:“云儿上回偷跑出宫认识了个今科的士子,听辞哥哥说他文思敏捷,才华过人,只是身份所限,无法进太学读书,我就想将自己不读的书都送给他,叫他也能和辞哥哥他们一较高下,也不枉费了寒窗十载的辛苦。”
像是实话,又藏了一半。
因为她知道,帮个书生倒是没什么,可去赌坊不行,阿姐肯定是要生气的。
宛青愣怔片刻,原以为这小丫头是为了找谁去玩,没想竟是这么个缘故。
她低笑一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云韶的背:“这是善事啊,阿姐怎么会拦你,不过男女有别,你又是这么个身份,自己出面总不妥当,没的给人家增添压力,就叫你带来的那个小太监明日去送吧。”
“真的!”自己忙活两日的事儿这么轻松就解决了,云韶高兴的不行,又朝阿姐怀里蹭了蹭,哼唧道:“阿姐,你真好。”
*
次日一早。
云韶醒的时候,身旁阿姐已经早早没了影儿,榻上只剩了她自己。
也对,一家主母,总也不能像她似的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想到昨夜阿姐的许诺,她从床上爬起来,也来不及洗漱就将鹤安唤了进来,叫把自己备好的书本送去晏时安那里。
鹤安应下,正准备退出门去,云韶却又想起什么,将人给招呼了回来。
只见一身月白锦缎寝衣的少女款款走到紫檀木的书案边,提起笔来在素笺上刷刷写了几笔。
云韶虽不爱念书,但字却写的是极好的。
一笔漂亮的小楷,清丽婉约,温雅小巧,这还是小时候太后逼着她练的,为的是磨磨她的性子。
只是字练出来了,性子却依旧如昨,还是皮猴儿一般的人。
字条写好,云韶随意折了几道,给夹在了那摞书最上面一本的扉页里。
放完,她还轻拍了几下,像是寄托了什么天大的希望似的。
“行了,这回去吧。”
小公公鹤安走后,她懒懒地又趴回床上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府里下人过来送了早膳,她才不情不愿的被连翘伺候着洗漱换了衣裳。
估摸着今日阿姐还是不肯让她出门,她也没心思打扮,随意捡了件象牙白的素绒小袄穿在了身上,底下配一条同色的罗裙,就这么百无聊赖的蜷着腿坐在软榻上。
早饭也是她在宫里惯常吃的那些。
野鸡煨的汤,加了些糯米,煮成了鸡丝粥,另又配了一小碟笋丁的包子,还有一碟腌制许久的嫩姜。
云韶打小就体寒,每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所以这腌制的嫩姜,是顿顿常备的,为的就是叫她去去身上寒气。
天天吃总有腻的时候,茯苓连哄带劝才喂了几口,这小祖宗便再待不住,跑到窗口看外头树枝上结的霜花儿。
白生生亮晶晶,结在枝头上,像是一朵朵小花儿。
云韶看的正起劲儿,连翘又递来一个汤婆子给她抱着。
正这时,窗外院门突然被人推开。
阿姐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沈辞,另一个走在里侧,被挡着看不清脸。
“云儿可收拾好了,快出来瞧瞧,看阿姐带谁来看你了。”宛青立于院中,笑盈盈的喊了一声。
云韶一见是沈辞来找她,顿时心中大乐。
沈辞同钟佺也有师生之谊,正月里前来拜会恩师也是情理之中,估计是阿姐见她无聊,便带过来同她说说话的。
“辞哥哥!”她乐颠颠的跑到院子里,结果人还未站定,视线就被沈辞身后的那个人给吸引住了。
比沈辞还略高了半头,依旧一袭清俊白衣,眉目俊美,却气质倨傲,眼里冰霜未融似的,一点不见人情味儿。
云韶一见是他,刚才还喜气盈盈的小脸立马就灰了三分:“臭书生,你怎么也来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