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身素白,只在乌发之间簪了一朵妃色的牡丹绢花。
花瓣层层叠叠,花开娇艳,却比不上少女一张明艳的芙蓉面。
她柳眉微蹙,贝齿咬着唇,一脸的愤懑,气哼哼地朝他嚷:“臭书生,你怎么也来了!”
上回还说要再来找他,怎么转过脸就是一副不待见的样子。
看来民间流言也并未作伪,这三公主当真是个心思叵测的人。
晏时安微蹙了下眉,心里深觉不爽。
若不是晏秋林的意思,叫他和三公主多多亲近,以便后事,他何苦大老远跑来看这个小丫头的脸色。
“上回不知公主身份,失礼了,今日在下特来请罪,还请公主消气。”他冷着一张脸,话是恭顺的话,却一点不见恭顺的态度。
宛青也听说了上回的事情,却并没有将晏时安和云韶口中的士子联系在一起。
相公钟佺是个爱才之人,所以与汴京一些文人墨客走的很近,这位晏时安也是他近来口中常常夸奖的人之一,所以宛青对他也要高看两分。
“云儿不要胡闹,晏公子特地来给你道歉,你就不要再使性子了。”宛青嘱咐了几句,又想起去看后院宴席布置,没多留便匆匆走了。
来者都是客,更何况是阿姐家的客。
云韶不好怠慢,将二人都领进了正屋的厅堂之内,叫人各自给斟了盏茶水。
她也还是像刚才一样,懒洋洋窝在软榻上,怀里抱着汤婆子,手里把玩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鲁班锁。
她心里对臭书生是有气的。
一是离春闱不足月余,他不闭门读书,竟然还有闲心出来参加这些没用的文人集会?这怎么考状元嘛!
二是自己算计了好几日见他,这好不容易叫人把书送出去了,结果这人又巴巴跑到自己跟前来了,敢情之前算计那些都成了白费心思了??这怎么能叫人不气!
索性不理不睬,随他爱怎样怎样吧。
沈辞以为她还在生上一次红螺寺施粥的气,便好脾气的打了个圆场:“云韶这回在钟先生这里要住多久?”
云韶瞥一眼毫无表情的晏时安,语带讥诮:“不比你们,我又不用读书科考,便是想玩多久就玩多久的。”
“……”
沈辞尴尬的笑笑,附和道:“的确如此。”说完,他又想起什么,转身对晏时安道:“上回见面,云韶还同我打听你的才学来着……”
他的意思是云韶老早就已经消了气,可话还没说完,又被榻上的小人儿给打断。
她气哼哼地剜了晏时安一眼,撇撇嘴:“那是我瞎了眼。”
“……”
见二人如此,沈辞终于放弃说和。
晏时安则更是懒得同她多言,这小丫头瞧不上自己,他高兴还来不及,回去一五一十告诉晏秋林也就罢了,犯不上还要往上凑,便拿起书案上的一本字帖随手翻看起来。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余云韶拨弄鲁班锁的轻微响声。
这玩意儿是前些日子阿兄从宫外带回来给她玩的,说民间都用它来测试孩童是否聪慧。
听说最聪慧的人不止能轻松解开这里面的关窍,还能再给它原样不动的装回去。
云韶拿着玩了两天,解开它是没什么问题了,可要想再装回去可就把她给难住了。
六根木头颜色大小都一样,每个上面都有楔口,看似长得差不多,可只要错了一处,就是满盘皆错。
她拨弄一会儿便没了耐心,随手一推,木条稀里哗啦的都倒在了小几上,她自己也从榻上蹦下来,坐到沈辞旁边,拉着他问今日都有谁来了钟府。
“太学里的许多人都来了。”沈辞掰着指头给她数:“庄兄、段兄、还有其他几个同年都有过来。”
“真的呀!”云韶乐了:“那一会儿我和姐姐说,也到前院同你们一块儿说话好不好?”
少女笑声双靥,唇边笑意清浅却灵动,黑眸里潋滟的柔光都投在沈辞的身上。
沈辞微垂着头,眉眼里尽是温柔的笑意,任凭小丫头说什么,他都是如此,宽容且宠溺。
伴着窗户打进来的暖阳,这幅景象竟比戏园子里的佳人才子看着还动人了不少。
晏时安见了,不由眉头微蹙,心中惋惜沈辞这人才华斐然,却是个声色犬马之徒。
随即轻叹一声,背身立在一旁不再看他们。
不多时,钟府下人来喊二人去前院入席。
云韶因为要换衣服,便没有和他们同去。
换好见外客的衣裳,云韶正准备往外走,却被小几上的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
刚才还散落一桌的小木条,此刻又重新楔了回去,鲁班锁被装的原模原样,完全看不出拆卸过的痕迹。
“哎?这谁装的?”她吃惊的看向丫头们。
连翘接话道:“晏公子啊,就主子刚才同沈家二郎说话的时候,他随手给装上的。”
随手?
云韶咽了下口水,未免有些瞠目结舌。
自己摆弄了好几日都没有头绪的东西,叫他随手就给装上了?
正这时,下人来传说鹤安公公回来了。
该送的书本杂物都送了出去,晏时安不在府上,东西都是由晏府下人代收的。
可这小公公鹤安走的时候提着大包小包,回来时候却也没有空手。
手臂上挂着个厚重的毛皮大氅,另只手里还拿着个不大的油纸包,说是外头看见的路边小吃,买给主子尝尝的。
“买的什么啊?”云韶好奇,叫茯苓接了过来。
小小的油纸包里装着几片雪白的糕饼,闻着香香甜甜,还怪勾人的。
鹤安笑说:“集市上卖的,说是叫茯苓饼,奴才没见过,想着主子可能爱吃,便买了些回来。”
茯苓饼?
瞧瞧,这哪是买给自己吃的?
云韶一瞥茯苓红透的耳根,心下了然,却也没说破,只捡了块尝尝,剩下的都赏给了茯苓和连翘两个。
“你拿的这大氅又是哪来的啊?”云韶细看了一眼,这是件狐裘大氅,领口镶了圈白色的狐毛,一瞧便是上等的货色,虽不比宫里的料子好,但也相差不多,断不是鹤安这样俸禄的小公公买得起的。
鹤安赶忙解释:“这是晏家管事托我带回来的,说他家少爷昨儿夜里挑灯读了一夜的书,今日一早又赶来钟府赴宴,连大氅都忘了披,求着我带过来,怕他受了冻染了风寒。”
云韶一听,咦了一声,方才的烦闷顿时消散了一半。
看起来这臭书生还是蛮上进的嘛,知道今日要来饮宴,昨夜就挑灯读了一夜的书。
她想起刚才见晏时安的时候,他眼底确有一点青黑,人也不似往日精神,看样子确实是熬了夜的模样。
加上又有刚刚“随手”装好鲁班锁的光环加持,云韶愈发觉得自己方才误会了人家,这个臭书生当真是个可造之材!
鹤安还站在原地傻呆呆的等着主子安排,却见少女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头上的发髻都跟着颤了颤,朝他嚷道:“还等什么呢,赶紧把衣裳给送前院去啊,要是把臭书生冻坏了,我可唯你是问!”
“哎哎!”鹤安连声应了,匆匆跑出了院儿门。
*
钟府前院,午宴正酣。
钟佺爱才又好客,今日宴请的都是往日交好的一些文人士子。
文人多清高,聚在一起难免也要相互切磋一下,这席上自然也是并不例外。
两坛竹叶青下去,坐在钟佺身边的庄缙提议起大家猜灯谜。
沈辞笑道:“这有何难?庄兄未免太小瞧我们几个。”
庄缙哈哈大笑两声,饮了一口酒,说道:“沈兄莫急,我这猜灯谜也是有要求的,这谜底谜面必须得跟今日宴席相关,总也不能跑出这个院儿去,若有违者,那可是要罚酒的!”
今日的宴摆在钟府前院正厅里,为让大家自在,宛青撤了院子里的下人,只留了几个端茶倒酒的小丫鬟伺候。
所以入眼的除了这案子上的盘盘碗碗、各类菜肴,其他也就剩屋内的一些花瓶摆件,或是窗外那棵粗粗壮壮的松树了。
可选择的东西太少,一群人登时犯了难。
主座钟佺笑意盈盈的环视了一圈儿,最后视线落在沈辞身上,起身端着温好的酒壶走了过来。
“仲言在太学时便次次考试都是第一,那么这个猜灯谜,也由你来为众位开个头儿可好?”
说着,他将沈辞面前酒樽斟满,也不给他开口拒绝的机会。
钟佺看重沈辞,又和其他人一样心里认为这沈二郎日后怕是和自己一样要迎娶公主,得个闲职,一身才华也无用武之地,所以未免有些同病相怜的心思。
“既然先生点名,仲言就恭敬不如从命,算是为大家抛砖引玉了。”沈辞微笑颔首,款款起身,视线在四周巡了一圈:“有了。”
众人聚精会神,想听听这太学的第一会说出什么样的灯谜。
“有面没有口,有脚没有手,虽有四只脚,自己不会走。”
民间灯谜谜面多是以打油诗居多,不需合辙押韵,只解字面上的意思,平铺直叙也就够了。
半晌,底下众人还未猜出谜底,钟佺便瞧见坐在沈辞对面的晏时安轻勾了下唇。
“子霖,你可猜到了?”
晏时安轻笑点了点头,以箸沾酒,写了个“桌”字。
一个面,四个腿,只能立不能走,可不就是桌子。
众人恍然大悟,拍手称赞:“这个好!”
“既是子霖猜出来的,那下一位出题的便是你了。”钟佺又颠颠的绕到他身边,将他面前酒樽斟满,施施然立在一旁,看他表演。
若说对沈辞是同病相怜,那对晏时安钟佺就是实打实的欣赏了。
他有一位同科在南溪书院任教,偶然将晏时安的一篇文章拿给他赏鉴,原以为不过尔尔,结果细读之下,直叫钟佺拍案叫绝。
这文章不仅脉络流畅清晰,看问题的角度别具一格,更难得的是,与其他文人相比,他的文章辞藻朴素,却依旧营造出“笔落惊风雨”之感,一派浑然天成,实在是上上佳作。
沈辞落座,晏时安起身。
虽只是个打油诗猜灯谜的游戏,可大家表情都十分认真。
因为今日这席上既有太学的学子,也有南溪书院的学子,两方虽门第悬殊,但都有些傲骨。
刚才出题的沈辞是太学的第一名。
而这晏时安则是南溪书院的第一名。
第一名撞上第一名,底下南溪书院的士子自然翘首期盼晏时安能为书院争光。
正这时,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哥气喘吁吁从后院的方向跑进来,他手里提着个狐皮大氅,老远便奔着晏时安过来。
“晏公子,快把这衣裳披起来,千万别受了冻,不然主子非揭了小的的皮不可。”
席间一半人都是云韶在太学的同学,自然认得这个小公公就是云韶的身边儿人。
只是他们都没反应过来,三公主为何对晏时安这个普普通通的书生这么上心。
如此,这帮子人小声一讨论,席上另一半的人也都知道了。
结合三公主在民间各种稀奇古怪的传闻,这狐皮大氅还没有披上晏时安的身,席上众人已经认定他定是被三公主盯上,要收了做面首了的。
众人还在小声讨论这一桩艳事,只见门厅缓缓走进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美貌姑娘,她步态从容,绰约多姿,身后还跟着个端着托盘的丫鬟。
姑娘生的玉容冰肌,美的不似凡人。
若不是开门时带起的一阵风将她胸前璎珞项圈吹得泠泠作响,大家甚至都认为这是画上才能一见的美人儿了。
“将这杜仲猪尾汤端到晏公子面前去,这东西最是滋补养气的了。”她朝身旁丫鬟道:“仔细点,别洒了。”她含笑的视线落在晏时安身上,像泛起了波光,潋滟生姿。
一时间,方才还在暗笑晏时安的书生们,竟然心底都隐隐起了羡慕的心思。
原来这三公主生的这般漂亮,比书中洛神也不差分毫。
若能做了她的面首,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啊。
这其中,只有晏时安一直冷眼以待。
他不能理解,方才在后院的时候,她不是还不待见自己,一心扑在沈辞身上吗,怎的这会儿又开始撩拨自己了?
呵,当真心思叵测!
须臾,他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谜面在下已经有了,只是怕唐突了三公主。”
云韶知道他们在猜灯谜,如今轮到晏时安,他还说谜面跟自己有关,云韶乐得不行。
她叫人抬来了一把玫瑰椅,舒舒服服坐在了上头,朝晏时安道:“晏公子请讲,本宫先恕你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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