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时安颔首称是,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他声音清透干净,虽饮了些酒,却丝毫不见醉意,依旧面如冠玉,温润出尘。
他视线环顾四周,最终又落在了云韶身上,黑眸深邃,看不出其中意味。
“小小姑娘一身黄。”
首句一出,云韶下意识看了眼自己今日穿的一身衣服。
鹅黄色绣团花的夹袄,配一条同色直裰镶花锦裙。
的的确确是穿了一身的黄。
这一句虽普通了些,倒也切合实际。
云韶挑挑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飞扬跋扈又张狂。”
嚯,这第二句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连云韶的姐夫钟佺都忍不住朝她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三公主威名在外,那是整个汴京城都知道的跋扈,这确实是真的,但这话当着她的面儿说,未免太不给面子了些。
可坐于玫瑰椅上的云韶却一点儿不见恼怒,还分神叫丫鬟给她捏了块山药糕吃。
少女唇不点而红,双颊一鼓一鼓的,吃起东西的模样像极了小松鼠。
“继续啊,怎么停了?”
云韶从不怕人说她跋扈。
她享受天底下最高的尊荣,最多的宠爱,跋扈怎么了?张狂又怎么了?
旁的人想像她这样,怕是还没有机会呢!
但像晏时安这样直接说到面上的倒还是头一回,臭书生胆子还挺大的。
如此,云韶看他是越看越满意。
心道这书生不止聪慧,还怪有趣的,不过打一个灯谜,竟还讲出些讽刺的味儿来,不错不错。
“本宫没那么小气,这些无碍的。”她挥一挥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底下众人心都放回肚子里,晏时安也觉得出乎意料,心里倒对她这份豁达生出一点钦佩之情。
只是余光扫到她盯在自己身上水汪汪的一双眼,以及眼中忽明忽暗的笑意。
晏时安的脸又冷下来。
呵,想必这三公主收纳面首之前,都是这副乖巧动人不恼不怒的态度吧。
想着,他正一正色,一字一顿的说了最后两句:“有的立于院中央,有的羊牛肚里藏。”
语毕,他缓步走回桌边,以袖掩口饮下一盏温酒,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黄鹂!”庄缙第一个猜。
还不等晏时安说话,已经有人驳他:“黄鹂何曾跋扈张狂了?我看就不对。”
之后,又有人猜□□、耧斗、黄釉瓷瓶,但都被晏时安一一给否定了。
大家越猜越来劲,就连云韶都一连想出几个答案。
有人喊道:“子霖,咱们实在猜不到,不如你来揭晓这谜底吧。”
云韶也跟着附和:“臭书生,快说,到底是什么呀?”
少女面带桃花,笑容盈盈,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满满的好奇。
倒是生了一副漂亮的人皮,只是这面皮儿底下却是那样肮脏又愚蠢。
晏时安冷笑一下,正开口欲揭晓谜底,却被人给拦住了。
身旁沈辞突然起身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语气严肃:“子霖,你想好再说。”
晏时安淡淡一笑,轻道一句:“无妨。”
他不怕三公主,惹了她的怒才好,省得日后还要被她纠缠。
“快说呀,到底是什么?”云韶见二人眼神你来我往,更觉好奇,急急的逼问起来。
晏时安冷声道:“草……”
谜底才说出一个草字,突然院儿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喊声。
宛青贴身丫鬟翠儿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夫人摔倒了!”
“什么!”钟佺和云韶同时站了起来。
阿姐才刚刚有孕,太医也说怀孕最初三个月最不稳定,这怎么好好儿的还摔了跟头。
云韶心里烧成一团火,急得要命,哪还有什么心思听灯谜,提着裙摆几步跑出了正厅,直奔后院宛青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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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韶与钟佺一前一后跑进后院儿的时候,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一个身着褐色袄裙的老妇正坐在门槛上,以手杵地,激动的哭嚎着。
在她身旁,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脸色煞白煞白,正哆哆嗦嗦想要将人扶起来。
身边站着的几个丫头小子正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见二人进来,老妇立马泪涟涟道:“佺儿,娘不知道你媳妇儿有孕了啊,怎的也不告诉娘啊!”
“您不是刚回来么,我们还没腾出时间跟您说呢!”钟佺扶起老太太,急忙问:“娘,到底怎么回事,宛青怎么了?刚不是还好好儿的吗?”他心急,想往屋子里去瞧瞧自己娘子,却又不忍将年迈的老娘这么扔在门口。
可云韶才懒得管这么多,她大力拨开堵在门口的几人,瞪了钟佺一眼:“净说废话,有这时间不如进去看看!”
说着,人已经推门走进了阿姐的屋子。
正巧,宛青另一个贴身丫鬟檀儿正送郎中出来。
背着药箱的老郎中和云韶撞了个正着,她问:“我阿姐怎么样了?”
老头儿摇头晃脑捋了捋自己山羊胡:“夫人气血两虚,方才又被冲撞摔了跟头,这会儿血气逆行,对腹中胎儿实在不利啊。”
说了又好像没说,云韶听了个迷迷糊糊。
这帮老东西最爱咬文嚼字,看个病比考科举还费脑子,宫里的那些老太医也是如此。
她最烦这些,敛眉让翠儿赏给他一锭银子:“说明白点,我阿姐有没有事,腹中胎儿有没有事?能不能医治!”
老头儿见了银子,眼中放光,捋了捋胡子作势又要开口。
云韶冷声拦了他一道:“再说的不清不楚的,我就叫人拔了你的胡子!”
老头儿浑身一凛,字正腔圆道:“没大事,喝几副安胎药就行,不过切记不要再让她动气,夫人体虚,动气会影响腹中胎儿。”
云韶总算听明白,心气儿顺了些,嗯了一声,叫檀儿送人出去。
想了想她又觉得不放心,叫了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再过来看看。
钟佺听见自家娘子并无大碍,放下心来,匆匆忙忙进了卧室去看宛青。
云韶却没急着进去,而是转过身细细盯了钟母和她身旁那个小丫头一眼。
钟母被她看的浑身不舒服,也想进卧房瞧瞧宛青。
却被云韶拦住:“我阿姐还在休息,晚点再看吧,别吵着她。”
钟母哎了一声:“行,行,那等会儿我再来瞧她。”
她反身欲带着小丫头一起走,却听云韶在身后说:“别急着走,谁来同我解释一下,我阿姐是怎么摔的?”
钟母愣一下,须臾又堆起笑脸:“如今天寒地冻的,她怀孕这事儿又没告诉府上人,一时没留神摔了也是有的。”
不等云韶反应,丫鬟翠儿就已经忍不住。
她狠狠剜了那小丫头一眼,啐道:“什么叫没留神,要不是这小娼妇做的孽,我家夫人怎么能摔了!”
“说说罢,到底怎么回事?”云韶冷眸一转,正盯在那二人身上。
往日娇俏的三公主,此刻浑身却罩了一层霜似的,将钟母和身边的丫头盯得浑身直冒冷汗。
“我阿姐是嫁到你家不假,但她除了是你钟家的媳妇儿,可还是天家的大公主,由不得阿猫阿狗都来轻贱,赶紧说实话,说不准本宫心情好了还能放你们一条活路。”
云韶说完,以手扶了扶鬓间的玉簪,引得腕上镯环相碰,泠泠作响。
钟母虽长居后院,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好歹年纪长些,堪堪能够挺住。
可身旁的小丫头却已经抖得不行,听到这话,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当场,哆嗦着说出了实情。
小丫头名叫荷香,不是旁人,是钟母在乡下一个远亲家的女儿,若论起来还是钟佺的表妹。
年前钟母回乡祭祖,见她生的可人,没有许人家,年岁又合适,就一路带到了汴京,想得着机会塞进儿子房中做个小,能生个一儿半女,也能延续下钟家的香火。
阿姐嫁到钟家以后过得什么样的日子,云韶比谁都清楚。
虽然钟佺待她不错,可这婆母却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最初是因为娶了公主以后,钟佺在朝中再无进阶机会,所以婆母给她摆脸色。
后来又因为夫妻两个多年未育,钟佺又抵死不肯纳妾,老太太更是生气,直接将这所有的仇都记到了宛青的头上,平素说话也贯是夹枪带棒的。
“嗯,然后呢?”
给儿子纳妾这事,钟老太太做了多回,云韶并不觉得奇怪。
她只是想知道,自己阿姐到底是怎么摔的?刚刚翠儿说的这丫头昨夜爬了钟佺的床是不是真的?
见荷香半天不出声,翠儿气的要命,咒骂道:“小娼妇,你有脸做没脸认是不是!三公主,她不说奴婢来替她说。”
说完,她转向云韶道:“今儿夫人忙了一个头午,有些嫌累了,便想着去卧房休息一会儿,却在榻上瞧见了一件姑娘家的小衣,结果夫人还没说什么,这小娼妇竟闯进屋子里,想把那件小衣抢回去,推搡之间就将人推倒了!若不是她昨夜爬了姑爷的床,她急什么!”
云韶闻言立马瞪了那丫头一眼。
钟母眼见自己带的人叫云韶吓成这样,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方才郎中不是说没甚大碍么,云儿可不要再吓唬我这老太太了,我也是老了,一时糊涂想给钟家留个后,可巧现在宛青也怀上了,这篇儿就揭过去,不提了吧。”
“你叫我什么?”云韶挑眉看向她,浅浅笑了一下。
“云儿……啊。”
云韶常来钟府,往日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模样,钟老太太就一直随着宛青叫,也没拿她当过什么人物,却没想这小姑娘厉害起来,还怪吓人的。
云韶起身,朝二人方向缓走了两步:“这就是了。本宫若不在意的话,你叫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可本宫若是在意,今日单凭这称谓,我就可以送你去城西大牢,叫你这老虔婆也受一受棍棒鞭笞的苦!”
最后一句音调极高,将老太太吓得一时腿软,扑通就坐在了地上。
云韶见了,勾了勾唇,俯下身子,声音也和软下来:“老太太,云儿只想告诉您,父子总在君臣之后,切莫要忘了尊卑。”
语毕,她直起身子:“翠儿,去,把你家老太太扶起来,这天寒地冻的,坐地上生病了可怎么办,赶紧给送回她自个儿的院子里休息去吧。”
“那她呢?”翠儿激动的哎了一声,又指了一指地上的荷香。
云韶又细细打量她两眼,一看便是个乡下来的姑娘,模样堪堪只能算清秀罢了,跟阿姐相比,实在是天差地别,也不知那钟佺是不是瞎了眼。
须臾,她懒懒一笑:“留着,本宫叫人好好招待招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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