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富裕,如果说,絮城周家在这一片是独一无二的龙头老大,那么李家便是当之无愧的老二。
这么多年,虽一直被周家压着,但好歹也是捞足了油水面子,整个家族财富都是不可计数的存在。
都说士农工商,商贾虽最为人瞧不起,却说实话,也得许多人艳羡。
尤其经前几年乱世,大家早就已经看透了,战火纷飞之时,朝堂不稳,地方父母官一天一换,今天上任明天倒台,百姓穷困潦倒无人管,不论天王老子还是十殿阎罗来了,在这种时候都不好使,只有自己手里握着实打实的银子,才能不至于沦落到无家可归落魄潦草的地步。
絮城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地处江南腹地,水运发达,城内有横贯东西的平江河,城外有人工开凿直通上京的朝阙大运河,为货物往来运输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商贸便也格外发达。
在这里,做生意并非是一种下等的选择。虽然许多人家有了钱之后还是选择走向仕途,但总归是没有人十分瞧不起经商的,甚至对那些生意做到一定规模的,譬如周家,譬如李家,都是存了几分敬畏之心的。
因为在乱世之中,在朝廷也站不出来护住自己百姓的时候,这些手里头有钱的,却可以做到广施粥棚,广送棉衣,广庇寒士,为无数人救下他们岌岌可危的性命。
故而,李家老太爷八十寿辰,毋庸置疑,在整个絮城都是件大事,不论是不是做生意的,都想来凑一凑热闹,结识些人脉。
周今沉带着姬羽到李家的时候,是李家现今当家老爷的长子出来接人。
那长子与他差不多年岁,已经成亲,满面春风地迎他进门时,理所当然地见到了他身旁的姬羽,眼神不经意间多停留了两下。
第一眼是被她容貌所震惊,第二眼,却是观察到她的衣着打扮,看上去并非寻常丫鬟的规格。
做生意的都是人精,何况是做到李家这等规模的,李大少爷眼珠子一转,便又扬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多日不见周三爷,却原来是金屋里藏了娇?”
“娇?”周今沉不以为意地笑笑,眼睛都没往后瞟一眼,便准确无误握住姬羽的手,“这哪里只是娇娇,这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命。”
周今沉商场沉浮这么多年,身边没少被送过女人,各个都是盘条靓顺的美人儿,寻常人见了都走不动道的那种,只是还是每一次都被他嫌弃地拒绝了,这些事李大少爷不是不知道。可看如今这位,竟能被他亲口称作心肝儿,他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能被周今沉宠到这份儿上,他自然也看出了姬羽的不简单,只是这等出众的样貌,不知他是要将人娶进家里做正室,还只是当个通房小妾养着玩玩。
若是正妻他也就不起那种肖想的念头了,可若只是通房妾室……
李大少爷第二轮眼珠子尚未转完全,便又听周今沉道:“下个月底的婚事,到时候给你们家送请帖。”
“下个月底婚事?”李大眼皮子跳了跳。
“怎么,还没听说吗?”周今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介绍一下,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姬羽。”
“姬羽?”
“城北横塘街上开了三家铺子的姬家。”
“似乎听过……”李大听他这么一提醒,倒想起来,周今沉的腿不正是被姓姬的搞断的吗?
如今这姑娘叫姬羽……那岂不是?
他知晓这事不好再继续深究下去,唯恐牵扯到周今沉的逆鳞,便换了话头,打着哈哈道:“估摸着前头时辰到了,热闹也要开始了,既如此,那我便先送三爷和嫂夫人进去吧?”
周今沉听着这句“嫂夫人”,心下莫名舒畅不少,微点了下头,便带着姬羽去了正厅。
正厅里站的坐的皆是一堆男人,见周家三爷坐着轮椅过来,忙纷纷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姬羽跟在他身边,几乎是一进厅中便收到了不少异样的目光。
诧异有,惊艳有,疑惑也有,她自己倒是习惯了,只是周今沉,轮椅尚未停下,便被这些人直勾勾的眼神搅的不耐烦了,招来姬羽俯身,轻声与她道:“女眷应当都在后头,叫碧云陪你过去凑个热闹,若有人问起来身份,只照常说就是了。”
“哦。”
姬羽听话,便这样被他打发去了后头。
后院如周今沉所说,一众皆是女眷,她一踏入庭中的鹅卵石小道,便又收获了满满的目光,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开始打量她。
女子看女子,终究与男子看女子不同,姬羽单是站在那,便已经能听到许多人的议论声。
有讨论她身份的,有评议她长相的,一阵轻微喧哗过后,她便见到人群正中那位衣着华贵的夫人迈着沉稳的步子,带着款款的笑,向她而来。
“恕我眼拙,不知这是哪家的姑娘,也是来我家老太爷寿辰上凑热闹的不?”她俨然一副主人家的气度,热络地拉过姬羽的手,将她通身上下打量一番,目光中止不住都是赞叹。
做生意的,难免先敬罗衣后敬人,姬羽这一身派头都是周今沉给的,怎可能会差,这位李夫人当然是一见到她便客客气气的。
当听到姬羽答自己是跟着周家三爷过来的时候,李夫人眼睛不免又亮了亮,惊喜地看了她几眼,拉着她硬要往上座请。
姬羽婉拒了一番,只在李夫人耳边耳语了几句,与她惊疑的目光对视上之后,又莞尔笑了笑。
李夫人心下了然,拉着她拍了拍手,示意身边的丫鬟先将她请到了后头屋中坐着。
而后,她不顾庭院里其他夫人小姐们或惊或疑的询问试探,只赶忙吩咐人去前厅探探虚实,看看周家三爷是不是真带了个姑娘过来。
不消一刻钟,前去打探消息的丫鬟便回来了,说是千真万确,那着鹅黄衣裳的女子的确是周三爷带来的,听说还是他订了婚约未过门的妻子。
李夫人饮下一口热茶,再没心思招待庭院中诸人,只招来自家大儿媳妇,将这里事情全权都交给了她。
“叫姬姑娘久等了。”
这边小屋中,姬羽尚未喝完一盏热茶,便听到了李夫人匆匆而来的动静。
“前头人多,颇是应付了好一阵子,叫姬姑娘久等了。”
这位八面玲珑的李夫人,姬羽早便听说过,她是方才那位李大少爷的母亲,李家真正当家做主,极为有手段的主母。
她起身,施施然与她屈膝行礼,“夫人言重了,我与三爷在这等大喜的时候还要叨扰夫人,该是我们的不是才对。”
“哪里有什么好不是的,这等场合,也就是些寻常场合。”李夫人环顾四下,凑近了些与姬羽耳语道,“只是不知,三爷此番有什么动作,需要知会我等配合的?”
李家与周家的生意,不说能做到五五,起码也能做到四六,从前两家之间相处,李家是完全不用这般客气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周家一朝飞龙在天,京城里出了两位从龙有功的大人物,一下便将这差距拉开了,导致李家平白无故,便得在他们面前矮上一头。
姬羽深谙此道,明白只要打着周今沉的旗号,便什么都能大开便宜之门,视线一扫屋内,警惕地看了看几个丫鬟。
李夫人识趣,忙又吩咐人都撤了下去。
姬羽但笑不语,静静听了听四周的动静,过了会儿才放心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便是我家三爷说,近来京中海家出了事,海家与咱们新任那江宁织造有些关系,此番事发,不知是否会牵连到我们这一片的丝织,想叫大家暗地里都多注意些风声。”
一听姬羽的话,李夫人果然诧异,“海家那事竟还和江宁织造有关?”
姬羽面不改色,与她小声道:“是呢,这里头的关系,多数人都不晓得,便跟如今海家那事一样,上头管的死死的,我们家三爷也是托了京中那两位的福,才得以了解到其中关窍,想着过不久就要北上,这絮城乃至江南,将来始终是你们的天下,便也该与你们说一声。”
“谢天谢地,这消息可是要紧,我们抽空可得好好去谢谢三爷才是。”
“不必不必。”姬羽轻摆了摆手,煞有其事道,“夫人也知道,如今外头风声紧,三爷之所以挑这人多的时候要我来相告,便是不想给人留下话柄,毕竟海家……哎……”
“也是,此番海家犯的事实在是大,如今谁都不想扯上关系,那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我们两家也是不好轻举妄动的。”
“夫人是个明事理的,我家三爷说了,只有等到海家那事平息,再看看江宁府那边的动静,才好做下一步的抉择。”
“弄丢前朝余孽这等大事,还能平息呢?”李夫人语气怪异,“三爷也忒敢说,这可得等到什么时候呀!总不能等海家彻底下去,刑部尚书换了新人,整个江宁织造都整改过了,才叫我们重新做生意吧?”
弄丢前朝余孽,海家,刑部尚书……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叫姬羽终于达到了今日此行之目的。
她明白了,怪不得海松龄这几个月都没了动静,是他爹,他爹刑部尚书海潮平,弄丢了关押着的前朝余孽,他们家犯了大罪了。
后来李夫人又与她抱怨了些什么,她没再注意,她只记得海家这一桩事,这一桩泼天大祸。
等她终于从后院中出来,心不在焉走过通往前厅的廊下时,忽见到前边角落里正有一黑一白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黑的是傅雨,白的是姬德。
她沉着脸过去,在丫鬟小厮们零零散散几道看热闹的目光中,将两人叫了停。
“龟孙,有本事你不要用功夫,你给我站住!”
“不用你也打不过,爷爷我一只脚就能把你踢趴下!”
分开的两人还在不断叫嚣对骂,姬德今日是跟着他爹过来给李家老太爷贺寿的,样子不能太难看,边骂还边理了理衣襟袖子,一副不与小人计较的模样。
傅雨冷笑不已,桀骜少年并不想再与这怂货论短长。
“你刚去哪儿了?”他只是面无表情转向姬羽。
姬羽淡淡看他:“跟李夫人说了会儿话,三爷是要你时刻保护我,又不是要你监视我,你怎什么都要知道?”
“三爷就是要我看牢你!”傅雨强调过后,鼻孔里出了声气,“你家这晦气哥哥,赶紧扔了吧,三爷还在前厅等着我们呢,走吧。”
姬羽蹙着眉嗔他一眼,回头照顾姬德:“你刚下手那么重,好歹让我先看看我哥哥的伤势。”
被姬羽护在身后的姬德再次由衷感慨了一遍,妹妹真好。
可他不知道,此番就是姬羽叫姬青松将他带来的这场寿辰,她的目的,便是要他拖住一直紧跟着她的傅雨。
这场任务,他完成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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