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晋江正版独发见者有份,这算什么诚意……
傅臻向来将议事和进食分得很开,若非事态紧急,用膳之时绝不会提及半点政事,而议事时只偶尔抿几口茶,至于点心,味大且碎屑多,几乎是从来不用。
今日竟是主动提及请众人用茶点,这是汪顺然没有想到的。
从卯时前起身更衣,汪顺然就发觉陛下情绪不大对,不说话时薄唇抿紧,眸中藏着冷冷锋芒,落在人身上有种寒箭般锐利的分量!尤其上朝期间那周身的肃杀气场,足以震慑在场所有。
这情形远非往日的冷冽足以形容,而是一种苛刻的冷酷,以至于汪顺然在他身边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直到这点心一奉上来,他面色虽还是一贯的淡漠,可殿内气氛明显不如方才那般压抑,众人闻言纷纷用了几块糕点,倒也津津有味。
趁着里头气氛松快几分,汪顺然走到廊庑下,伸手招了个小太监过来,笑问:“今日这地瓜糕是谁做的?陛下有赏。”
那宫监一听就满脸欢喜:“奴才也不太清楚,只是方才见到茶房的木蓝姑娘上来侍奉茶点,八成是她的手艺。”
回这话的时候,木蓝及两个宫女正端着茶水从东边廊庑下走过来,并不知两人正提及自己,见到汪总管笑意盈盈地立在廊下,便也恭恭敬敬地上前行了个礼。
汪顺然抬手笑道:“起来吧。”又转头往殿内瞧一眼,问道:“那地瓜糕可是你做的?”
木蓝讶异了一瞬,一侧头,那小太监正朝她挤眉弄眼,想必是好事。
茶房的下人平日不在御前伺候,因此在玉照宫的地位并不高,除了唐少监这样的老人,她们这些宫女甚至不如外院洒扫的宫人在大总管跟前得脸。
被汪顺然这么指名道姓地夸赏一番还是头一次,木蓝是真的很想点这个头。
事实上,她脑子一热,也就这么做了。
做地瓜糕是姜美人的主意,可人人都知道,制作过程是她与姜美人一同完成。唐少监不在,茶房内煮水声、滚油声嘈杂,加之人人手里都有自己的差事,谁还能盯着她不成?
只有姜美人,也只有她知道自己从头到尾只蒸了地瓜,至于后面的和面、油炸几道工序皆是她独自完成。
但,那又如何呢?
谁都知道姜美人是个闷葫芦,不可能将做点心这等小事拿出去到处张扬,何况她并不得宠,又唯唯诺诺,就算吃了亏,难不成还敢到陛下跟前替自己讨个公道吗!
陛下何等暴戾?一口就能咬断她的脖子!她哪里敢!
木蓝脑海中思绪纷乱,两个小人一直在打架。
当然她也害怕事情暴露,毕竟在玉照宫说谎、冒领他人功劳,若是在往日,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
可她一晃神回来,头已经切切实实地点下去,而汪总管笑对她道:“做得不错,诸位大人都用得很满意,下去领赏吧。”
这话一出,木蓝再也没有后悔和挽回的余地,只得叩首谢恩。
廊庑到茶房的宫道上,木蓝几乎浑身都是僵硬的,脚步虚软,背脊出了一层冷汗,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
待回到茶房,已经瞧不见那纤瘦婀娜的身影,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她咽了咽口水,唤一个小丫头过来问:“姜美人不在?”
小丫头看着阮阮出去的,赶忙道:“美人方才就离开了,木蓝姐姐你找她么?”
木蓝眼皮子一跳:“我就是随口问问!”
小丫头没想到她忽然这般疾言厉色,悻悻地下去了-
这回议事倒没有往日那般持久,地官府的几位官员商议出了赈灾的人员和方案之后,晌午之前都各自散去了。
桌上琉璃盏内的点心,几乎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唯独傅臻案前那一盏,原封不动,堆放得整整齐齐。
待地官府的官员一走,傅臻又传了神机局议事,中间的当口,汪顺然满脸堆笑地一指那地瓜糕:“几位大人都啧啧称赞,看来这点心是做得真不错,陛下何不也尝尝?”
傅臻只淡淡看一眼那点心,目光又落回手中的奏疏。
汪顺然倒有些好奇了,今日破天荒地招呼旁人用,自己倒是梗着脖子不吃,这又是什么道理?
汪顺然拢了拢袖,又哈着腰道:“做这点心的是茶房一个手艺不错的宫女,若是合陛下的口味,来日奴才便交代——”
话音未落,傅臻眉头蹙紧,眼底凝结了一层霜色:“你说做这点心的是什么人?”
汪顺然微微一滞,怔愣了下才道:“是御茶房一个叫木蓝的宫女,方才奴才让她下去领赏了。”
傅臻默默听着,眼尾一挑,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杯沿之下,唇角略弯,勾出浅淡的笑意。
小东西。
茶房素来不会如此反常,将这般重味的点心奉上来,还是地瓜,不是她的主意还能有谁?
想向他讨饶,却要以旁人的名义,且满座众人见者有份,这算什么诚意。
他一贯不动声色,搁下茶盏时,方才嘴角那一抹笑意已收得干干净净。
汪顺然压根摸不着头脑。
待到神机局的几个督卫进来,汪顺然拢着拂尘掩门出去。
阮阮在窗边便听到几个洒扫宫女窃窃私语,说今日稀奇,想必那点心做得好,底下人从偏殿收走不少空盘,茶房还得了赏赐什么的。
阮阮抿了抿唇,走到殿门外将那两名宫女唤过来,想了想才问:“你们方才说,今日茶房上的点心都被大人们吃光了?”
两人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此事若是遇到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恐怕还要治她们个嚼舌根的罪名,可这是姜美人,脾气顶好的主子,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怪罪。
两人俯身施了个礼:“不过,奴婢们也是听人说的。”
阮阮赶忙让她们起身,心里琢磨了下问:“那……陛下也用了?”
两名宫女面面相觑,另一位着秋香色宫裙的宫女看着她道:“奴婢听说,似乎除了陛下,所有的大人都吃完了点心。”
话音方落,阮阮清亮的眼眸微微黯淡了下去。
那两名宫女不明主子心中所想,以为惹她愠恼,赶忙俯身告罪,阮阮这才回过神,没有多说什么,让那两人退下了。
阮阮独自回到窗边,坐了下来。
淡金色的天光洒落下来,窗边的两个小雪人沐了薄薄一层暖意,雪色莹光流转,几日下来风骨犹在,却显得清减不少,不似几日前那般可爱。
这暖阳一照,没多久就该融化完了吧。
阮阮手里捧着一杯茶,闷闷地喝了两口。
陛下没有吃她做的点心,是还在生她的气么?
还是说,并不知道那点心是她做的,所以才不吃?
阮阮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不,也不对,陛下定然是生着气的。
昨夜的情形历历在目,设身处地去想,给大晋天子坐冷板凳,阮阮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不识抬举。
天底下谁敢忤逆他?陛下没有治她的罪,就已经算仁慈了。
阮阮一面给自己手背溅到滚油的红肿处上药,一面想着,玉照宫内抬头不见低头见,今日她拿什么来面对陛下呢?
除非她对自己近日种种反常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陛下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要见她了吧。
想到此处,外头忽然传来轻微的喧闹声,阮阮透过窗缝循声望去,竟是松凉从宫门外进来,手里还抱着两坨毛茸茸。
待她走近了再瞧,竟是寿康宫的那两只兔子!
阮阮眸光一动,唇角已经翘起来,赶忙下了榻。
松凉原本是要将两个小家伙抱到下人的围房先行安置,没料阮阮眼尖,立刻从殿中跑了出来,脚腕的金铃铛铛作响。
阮阮跑得急,这会还有些喘,伸手去顺兔子的耳朵:“怎么把它们带过来了?”
松凉道:“外头天冷,那假山下的兔子窝也不够暖和,可火火和水水偏不愿住寿康宫,尽想着往外头跑,昨儿我同汪总管提了一嘴,说带到兰因殿让苏嬷嬷照看几日,汪总管说别,知道美人心里惦记着,便让奴婢带它们到玉照宫后头的围房做个窝,美人想瞧也方便。”
阮阮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只觉得怎么摸也摸不够,“对了,让人寻些苜蓿草来,膳房还有胡萝卜,它们饿了吧!”
松凉笑道:“方才都喂过了。”
正说着话,汪顺然从西边廊庑下了台阶,慢悠悠地走过来,拿那拂尘的长须在兔耳朵上扫了扫,笑道:“玉照宫龙气镇压着,两只小家伙这回可还敢跑?”
两只兔子果然害怕,在松凉怀里一动不敢动。
松凉正要去围房,却被阮阮轻轻拉住了一截衣角。
阮阮方才就想到了这件事,尽管说出来可能会叫人为难,可心中酝酿了一下,还是慢腾腾地说出口:“汪总管,我这两日想搬到耳房住,可以吗?”
汪顺然扬起的唇角霎时一僵,大惊失色:“好端端的为何?!”
阮阮略清了清嗓,两颊被寒风吹出清浅的薄红,仿佛胭脂淡扫,多出几分柔媚的味道。
她没什么底气,声音也低下去:“陛下如今要上朝,起早贪黑的,我怕日日在殿中扰了他休息,正好这两只兔子过来,一日要喂几次吃食,我陪着它们玩,身上难免沾味儿,我怕熏着陛下……”
汪顺然眼皮子肉眼可见地跳了跳,连松凉也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这理由也太牵强了些。
“不是……陛下没吩咐,奴才们哪敢让美人挪去耳房呀!何况陛下嫌弃谁,也不可能嫌弃您哪!”
阮阮抿了抿唇,低声道:“陛下他……他不想见我。”
汪顺然只觉得大风把脑壳都吹开了,头顶嗖嗖发冷,急得险些跺脚:“这从何说起呀!”
上一回姜美人失踪,傅臻那恨不得让整个玉照宫都陪葬的眼神至今还在眼前,汪顺然一想到就浑身发憷。
眼下这小美人猝不及防要搬出去住,这和要他们的命有什么区别!
阮阮见他为难,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用哀求的语气道:“公公就给我行个方便吧,昨日我惹恼了陛下,他不愿见我,我……我心里也害怕,待陛下气儿消了,我再搬回来就是。”
咦?汪顺然微微一怔。
难怪今日陛下起身时脸色这般难看,原来是小两口昨个吵架了呀!
他掩唇咳嗽两声,硬是将嘴角那抹笑意压了下去,深思熟虑一番过后,佯作无奈道:“既如此,那奴才就替美人将耳房收拾出来吧。”
至于晚上你能否睡在别处,那就不是咱家能保证的了!
阮阮却是大大松了口气,颔首连声道谢。
第52章 .晋江正版独发朕对你还不够好,是吗?……
汪顺然说不必谢,忖了忖又道:“今日陛下上朝发了大火,凑上来的人全都臭骂一通,谁也没捞着一个好脸色,美人这在当口睡去耳房是对的,”
阮阮抬出去的一只脚顿了顿,回过身道:“陛下今日不高兴吗?”
汪顺然拖着长腔,低低哀叹一声:“是啊,陛下隔这么多日头一回上朝,多少烂摊子等着收拾,朝堂的事儿千头万绪,紫宸殿座下几百人各怀鬼胎,事事都要提防,该震慑的也要震慑。紫宸殿玉照宫这万人之上的位子,岂是人人都能坐得的?且陛下尚有宿疾在身,哪能高兴得起来呢!诶诶诶,美人快别站着了,外头冷,回头冻伤了您!”
这下阮阮脚步更加沉重了,神思恍惚地走进了耳房。
耳房虽为偏殿,不若内殿那般华丽宽敞,可也比寻常宫殿雅致百倍,往日亦是作皇帝休憩备用,只不过傅臻自卧病之后甚少踏入了。
松凉抱着两只兔子,面上仍犹豫:“美人当真不回内殿了?这兔子养在围房,奴婢照看着也好,陛下若当真不待见您,昨个也不会让您睡在枕边,要不您……”
她想说“服个软”,话到嘴边又滞住。
陛下的脾气喜怒无常,美人的性子已经很是温和,还要再怎么服软呢?于是略一琢磨,继续道:“您再考虑考虑?”
其实方才汪顺然说完那话,阮阮心里已经紧了紧,有那么一刻几乎断了搬出内殿的念头。
可只是此事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简单。
遥州姜家欺君的罪名,哪里是几句好听的话哄一哄就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的?
以阮阮的心思,且在宫中孤立无援无人帮衬,事到如今也想不到可行的办法,只能暂时躲避几日。
日日同榻难免受他迫问,且她也害怕自己越陷越深,更怕他对她失望透顶。
但愿陛下只是一时兴起,再因朝政繁忙将她抛之脑后。
情分淡了才好,往后若是身份败露,陛下顶多怒极一时,过后再想起她来,不过就是个替进宫的药人罢了。
阮阮轻叹了口气,往廊庑下看了一眼:“绕过去有一圈的围房,找一间温暖干燥些的安置吧,我有些累,想要歇一歇。”
松凉瞧见她面色疲乏,眼皮子竟还有些红肿,怕是昨夜还哭过,心中暗叹一声,赶忙应声道:“碳炉子已经烧热了,司寝的宫女等会进来更换枕头被褥,美人先在榻上歇着,奴婢安置好这两只兔子便过来,棠枝姐姐去内府办事,想必这会子也该回来了。”
阮阮点了点头,怏怏不乐地在榻上坐下,看着底下人忙里忙外,连床位两侧的香囊都换了新。
她不禁想起陛下让她做香囊和寝衣的事情。
现在呢,还有必要做么?
棠枝从内府回来,带了些簇新的锦缎,阮阮还是没忍住,裁了两尺下来用花棚子撑起来,绣不绣暂且不知,来日陛下问起,多少有个交代。
这日仿佛是老天爷帮她,傅臻一直在偏殿议事不曾出来,直到月上柳梢,人乏了倦了,偏殿的灯都还亮着。
阮阮逗了会兔子,便提心吊胆地歇下了-
女子失踪一案涉及的京中权贵公子原本就那么十来个,处置起来并不难,可傅臻这一回要打击的还有此事中贿赂公行内外勾结的贵族,谁都没想到皇帝借此大做文章。
行贿的罪名来势汹汹,龙椅上那位又是头一等的杀伐决断,那名单便如高悬的刀刃堪堪就要落下,有几个惜命的甚至已经卷铺盖逃出了上安。
若在往常,谁又能在这神机局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此次因留有十日期限,且那名单至今未曾公之于众,眼看着还有五六日,如若加快进程,也能逃出京城千里之外了,到时候人海茫茫,神机局就算想要寻人,也还需时日不是?
逃命,虽是孤注一掷的办法,却未必没有生还的希望。
来日皇帝驾崩,新帝登基向来有大赦天下的规矩,加之世家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先将小命保住,总有从头再来的一日。
可他们算盘没打好,神机局的暗卫早已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傅臻并不急着将人捉回来,说好的十日就是十日,这期间随他们如何蹦跶,等到十日一到,缉拿追捕,按律处置,不在话下。
神机局几个督卫禀报完几位大人的下落便退出了大殿。
傅臻看着面前案上堆成山的奏本,不禁按了按眉心。
以往这些奏本大多送去昭王府,或者昭王从前在宫中所住的临华殿,事出紧急或干系重大的事情才会禀到玉照宫。
即便他今日临朝,但朝中文武百官皆知他大病未愈,一些小事不会送上门让他烦心。
傅臻面色沉了沉,从中抽出一本打开,果不其然是催促立储的奏本。
傅臻膝下无子嗣,如今只有昭王、定王、陈王人在京中,皆为储君人选。
定王与陈王年岁尚不满十五岁,依照本朝惯例,待十五岁一到便要离京就藩,其他到了年纪的诸如岳王、容王手里头仅有几百亲兵,而傅臻对此非常警惕,在这些亲兵之中也安排了自己的心腹暗中监视,两人如今皆是规规矩矩在自己的封地安享富贵。
而先帝的兄弟不多,手里多少有几万的兵力,如今闹着进京面圣的南信王是其中一个,由沈烺在江州镇压,其余几位暗地里虽有小动作,却是不成气候。
为避结党营私之嫌,奏本中不乏明面上理性分析昭王、定王、陈王三人优劣,可心里那杆秤偏向谁,早已经不言而喻。
几个月前,傅臻回京途中受伤,那几日翻来覆去痛到难以入眠,还被太医告知回天乏力,那时候就已经认真想过立储之事。
定王板正,陈王慧黠,二人虽则年轻,却并不昏聩,能明辨是非,只是两人在昭王光芒之下,尚不显治国之才,而母族势力都远不及崔氏,因而对皇位的热衷也大大消磨。
至于昭王——
外人看来昭王的确是最佳人选,之所以迟迟不定,还是因为傅臻对其并不甚信赖,甚至很难对昭王的为人作出准确的判断。
此人表面光明磊落,可私下里行事却并不光彩,绵里藏针、兵不血刃那一套被他用得炉火纯青,暗地里似乎还与外邦有所往来。
只不过他为人谨慎,傅臻私下一直在查,阻碍却颇多,而阻碍越多,里头的猫腻也越多。
傅臻掀起眼帘,看到剩下那一摞奏疏,不由得冷哂一声。
不用想也知道里头说些什么。
岁末天寒,入了夜,偏殿照例上灯。
百盏连枝接连点燃,火苗铆足了劲往上窜,明晃的烛光落在他眼里,没有半分暖意。
头疾未发作,肩下的伤口却隐隐发痛,光看这乌压压的一片,真有种毒入脏腑的感觉。
他仰在圈椅上,闭目养神了一会。
那一盏地瓜糕还未撤下去,他敲在桌面的修长指节微微一顿,鬼使神差地拿起一枚。
原本是不想吃的,答应了给他做点心,人人都有算怎么回事,他是这么好敷衍的人么?
他不吃,是想她涨涨记性。
可既然端上来了,他也绝不容许旁人浪费她一番心血。
傅臻知道她是珍惜食物的人。
地瓜糕已经凉透,他咬了一口,冷冷的甜香在温热的唇齿间化开,虽没有端上来那般酥香柔软,可傅臻唇边却染了一抹笑意。
罢了,回屋瞧瞧她去。
一整日的疲乏在起身的那一刻缓缓散去,沿着廊庑缓步走到内殿,廊下风刺骨的冰凉,傅臻只着一身玄色宽袖绣袍,倒不觉得多冷。
寝殿依旧灯火通明,殿内暖意却不若以往,小姑娘自从上一回腹痛,屋内的炉火要一直往里添,否则披一件狐裘大氅都不够用。
傅臻瞧见榻上无人,皱了皱眉,难不成已经睡了?
又走到屏风后,床上也空无一人。
傅臻面色立刻冷下来:“来人!”
汪顺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听这话忙颠颠地溜进来:“陛下是在寻姜美人么?”
傅臻朝他冷冷勾唇,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说呢?”
汪顺然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替他顺气儿:“陛下息怒,这越是大动肝火,身体里的毒就越容易蔓延,即便玄心大师正在回京的路上,这身子也经不得这般造作啊。”
傅臻拳头都硬了,听他在耳边顾左右而言他,简直气得胸痛欲裂,再一调转视线,眼角眉梢俱是冰雪般的冷意。
他一哂,眸光泛红,耐心全无:“你找死?”
汪顺然怔了怔,这才恍然堆笑道:“您说姜美人啊,她说惹您不高兴了,怕您不待见她,自己挪去耳房自省了,省得您见了她心烦。”
没等汪顺然说完,傅臻已大步流星迈出了殿门,汪顺然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追着道:“不是奴才说,姜美人是个好脾气的姑娘,您平日待她也太过苛刻些,姑娘的心比琉璃还脆,您别拿对待朝臣的态度对一个姑娘,您待她好点儿!诶诶——”
傅臻走到廊庑下,脚步骤然停下,汪顺然险些撞上他后背,赶忙弹簧似的退开来。
他冷冷回头,忽然扯了扯嘴角:“你让她搬出去的?好,很好。”
檐下纱灯被风吹得撞在廊柱上来回哐当地响,汪顺然被他瞧得骨头都有些发凉,这陛下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唬人的毛病呐!
阮阮在殿中睡得不太好,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得无比刺目。
好半晌,她才勉力睁开眼睛,下意识拿手背想要挡着些许光亮,可才一抬手,手腕却蓦地一痛,一个黑漆漆的人影猛然撞进眼中。
她甚至听到拳头攥紧的嘎吱声,鼻尖还有隐隐的血腥气,吓得当即回过神。
陛下……
他在这里多久了?
傅臻一把将她拽起来,冷冷凝视着她许久,倏忽寒声一笑:“阮阮,朕对你还不够好是吗?”
第53章 .晋江正版独发陛下,你……攥得我好疼……
阮阮搜肠刮肚想过无数次他会如何来追究她,甚至方才睡梦中都在排演应对之策,但终究抱着一丝希冀——
昨日闹得不欢而散,今日他连她做的点心都不屑一顾,想来气得不行,就是她不主动挪窝,他瞧她不顺眼,也会主动让她卷铺盖滚蛋。
可她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还是以她最不想面对的方式。
阮阮觉得她手腕都快被掐碎了,颤颤地抬眸看着他。
其实怕倒是没那么怕,心里知道他是将军,不是滥杀无辜的坏人,她只是自作主张了一回,并没有作奸犯科和大逆不道,因而比入宫见他的头几回都要镇定许多,只是被褥下的双腿还是忍不住打战。
她睡前明明熄了满室的灯,眼下竟全都被点亮。
淡淡的沉水香环绕过来,那双漆黑的凤眸在眼前放大,疾言厉色之下,裹挟着寒冬的凛冽气息,放出的眸光真就像刀子一样在人背脊上捻磨,他整个人沉默得可怕。
她略略偏过头,咽了咽说:“陛下,你……攥得我好疼。”
傅臻咬着牙狠狠地盯着她,根本没有松开的打算。
从昨夜到现在,心内无时无刻不被她牵动。
疯狂地想要发泄,也疯狂地想将她的心掏出来看看里头是什么做的!銥誮
为一桩头疾,控制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在不发作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可他渐渐意识到,所有的能耐在她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脚腕的铃铛随着她身体的颤动,发出清脆的铛铛声。
傅臻眉头一拧,抬起另一只手,将她瘦白的下颌狠狠掰过来,让她看着自己:“是不是要朕将你绑在殿内,你才能安分些?”
要……要绑着她?
阮阮惊颤地听他说出这句话,甚至发觉他眸中溢出一种阴戾的血气,手掌不由得攥紧几分。
她语声中夹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我以为陛下不愿见我,且……且我不就在这里么,我也没走远。”
抬眸对上他几乎狰狞的眼神,她声音越发弱下去:“妃嫔日日睡在龙榻,历来也没有这样的规矩,陛下若是要见我,传召一声便是,我又岂敢违逆?”
傅臻手上没松劲儿,五指几欲嵌进她腕骨,竟是怒极反笑:“规矩是朕定的,你以为这世上有几人敢同朕谈规矩?”
方才回殿时不见她,傅臻掀了庑殿顶的心思都有,也的确在那一刻深深地意识到,他这辈子唯一珍视的人,轻而易举就能消失不见。
初雪那日还不足以让他警醒,今日又狠狠吃够这个教训,他还没试过短短数日在同一人身上吃两次亏。
他忽然俯下-身,阴鸷的眼眸中透出灼热的光芒。
阮阮似乎知道他想做什么,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地看他的面色,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身上有味儿。”
傅臻高大的身躯忽然一顿,错愕地看向她。
这么拙劣的借口,她也能想得出?
阮阮见他显然不信,赶忙伸出另一只手递到他鼻尖,讪讪地解释道:“今日逗了许久的兔子,浑身都沾了兔子味儿……”
这其实也是她的后手,总归多一个理由来搪塞。
傅臻嗅到她指尖淡淡的味道,身子似乎往后退了半分,可面上依旧极沉:“明知道有味,为什么不洗干净?”
阮阮袖下的指尖颤了颤,摇了摇头喃喃道:“洗过的,可能……没洗净。”
傅臻懒得听她解释,她不说那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一说就觉得一股异味在鼻尖挥之不去,眸光一冷,怒笑道:“那两只兔子,比朕还重要?既如此,杀了便是!”
他转身就要走,阮阮惊得一跳,赶忙拉住他衣袖:“别……别杀!我日后少碰便是……”
阮阮也很想哭,她也没料到兔子会尿在她手上。
其实是打了胰子好生洗过的,只是手背被油花溅到之处有些红肿,上过药碰不得水又疼得厉害,因而不能使劲揉搓。
味不大,可心理上那关过不去,总觉得自己有味。
阮阮自己受得了,可陛下是干净人,富贵窝里浸淫出的天潢贵胄,和她终究是不同的。
傅臻是当真动了杀心。
上一回也是因为那两只兔子,这一回又是。
他眸光一沉,胸前伤口倏忽袭来剧痛,一时间急促起伏,仿若马蹄踏裂,喉咙中猛然涌上一抹腥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阮阮吓得脸色都白了,赶忙冲上去扶住他,眼眶一热,泪水瞬间涌了出来:“陛下你别吓我……我不气你了,我去给你请太医来!”
她惊惶之下脚下不稳,整个人栽进他怀中,傅臻亦浑身没了气力,两人皆跪倒在地。
傅臻一手攥住她,一手撑着毯面,鲜血从唇角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烛火之下,他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而唇角那一抹鲜红的血迹就显得尤为刺目,阮阮颤颤巍巍地看着,只觉那鲜血如利刃般刺透皮肤,在心口狠狠剜了一刀。
她慌里慌张地替他顺着背,帕子替他擦拭,水意濡湿了脸颊,手上也蹭到他唇边血迹,“你是在生我的气吗……我以为你见不着我,心里也就不那么堵得慌……对不起陛下……是我胡思乱想,自作主张,你怎么罚我都成……别伤到自己呀。”
傅臻紧紧凝视着:“你觉得朕不想见你?”
阮阮垂下头,低声嗫嚅:“可你没有吃我做的点心,我就以为……”
傅臻冷嗤一声:“你以为?你怎知朕没有?”
阮阮哭得眼睛都红了,心里乱得很,压根没有听到后一句,说话也几乎语无伦次:“我真的做了很久,手也烫伤了,我也想让你消消气的,原以为做了地瓜糕,你会像上次一样吃一点,可底下人都说,只有你面前那一碟完完整整不曾动过……”
傅臻心里微微一触,拿过她的手,目光落在手背上那几处烫红的小伤疤,凝视了许久,指腹摩挲了几下。
她的手很白,烛火下就像琉璃檐上未消的雪,一点嫣红的印子便显得触目惊心。
他忽然想到那个叫木蓝的宫女,眸光陡然沉了下来。
阮阮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察觉自己说得太多,趁他手劲微松,赶忙起身跑出去唤人。
汪顺然从廊庑下匆匆过来,见她满脸泪色,抿了抿笑意道:“小祖宗,陛下怎么您了?”
阮阮慌忙摇头:“陛下吐血了,宋太医可还在御药房?快些传他来瞧瞧!”
汪顺然神色一紧,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个眼色递下去,底下一个小太监登时跑得没影儿。
这话一说完,耳边殿门吱呀一声,傅臻从耳房内缓缓走出来。
夜色酝酿出浓稠的冷意,廊庑下他高大的身影异常冷清淡漠,眸底黑压压的一片,比深冬的寒风还多几分肃杀之意。
阮阮跑上前,想要搀着他回内殿,傅臻却一眼没看她,随手搭上汪顺然的小臂,冷冰冰地从她身旁走过去。
阮阮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跟前走开:“陛下……”
这是,又不理她了?
汪顺然偷偷觑一眼傅臻的面色,随即悄悄别过头,冲阮阮挤了挤眼睛。
阮阮咬了咬唇,忍了忍眼泪,挪动步子跟了上去。
傅臻便听到身后铃铛呜咽,拖着清脆的冷音,一直跟到了内殿。
他喉咙滚了滚.
莫名就想到那日替她带上这金铃时,细细的金链下,那一节纤瘦白皙的脚踝-
宋怀良虽则年轻,但医术不错,在太医院年轻一辈里算是翘楚,还比那些性格顽固的老御医好差使,这几日阮阮的身子也一直是他在调理,因而汪顺然便顺水推舟提携了一把,给了他一些在玉照宫做事的机会。
宋怀良替傅臻针灸过几次,放过毒血,对他的身体已经有几分了解。
今日诊脉的时候,却是顿了许久才道:“陛下这是急火攻心的症状,因胸前有伤,又牵动了体内余毒,微臣先替陛下针灸,应能止痛几分,回头再开几副去火的方子吧。”
宋怀良正欲从药箱中取针,傅臻却收回手臂,神色淡淡:“不必,下去吧。”
阮阮手里绞着帕子,听到“止痛”二字心里就一紧,再听他说“不必”,整个人就急了:“陛下,要……要治的。”
傅臻一抬眸,脖上青筋隐现:“住口!”
阮阮被她吼得眼泪掉下来,怔怔地盯着他瞧了半晌,又垂下头喊宋怀良:“宋太医,你给陛下扎扎针吧,能不疼就不疼。”
宋怀良额头全是汗,颤颤巍巍地应了一声,开药箱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殿内气氛压抑得可怕,从他诊出皇帝症状的时候,他就恨不得寻个缝儿逃了,人人都知陛下喜怒无常,平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脸,一脚能将人胸口踹裂,今日竟被气得急火攻心吐了血,天塌下来也没这么难应付!
才将针灸包取出来,耳边又落下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滚出去。”
又有一道哀求的声音低低地呢喃:“宋太医……”
宋怀良当即一震,只觉得天灵盖都凉飕飕的,进退两难之际,只得偷扫一眼大殿,这不瞧不知道,一瞧才发现汪大总管半只脚都伸出门框外去了!
汪顺然自己怂,也不忘善心大发朝他招了招手。
宋怀良只得暗下决心,忍着没瞧姜美人,俯身向傅臻拱手一揖:“微臣先行告退,晚些再将熬好送上来。”
待人走后,殿内很快恢复了沉沉死寂。
阮阮默默抽噎了许久,傅臻则手撑着太阳穴,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第54章 .晋江正版独发坦白
傅臻漫不经心地坐着,姿态有几分慵懒,头一回觉得这抽抽噎噎也赏心悦目起来,甚至吹开茶叶,愉快地呷了口。
给他做点心,为他流泪,怕他疼……
小丫头还有良心就好。
好半晌,傅臻听她哭声渐歇,终于不紧不慢地掀了眼皮:“知道错了?”
这回阮阮也不哭了,却也不答。
她默默地跪了下来,仿佛同谁置气一般,脑袋埋在地上不看他。
两边墨发如瀑垂下地上,傅臻只瞧得见她头顶的簪花。
几只精致的鎏金蝶缀在发间,纤薄的蝶翅轻轻颤动着。
傅臻莫名就烦躁起来,手里的茶盏重重放下,“想跪出去跪,别在朕跟前碍眼!”
寒风从敞开的殿门卷进来,双膝跪地的刺痛让她清醒,头顶那道看不见的冰冷目光更让她如坠冰窖。
阮阮咬了咬唇,久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坚定下来,却依旧没有起身,“知错,罪妾不仅知错,罪妾还有罪,请陛下责罚。”
傅臻冷冰冰地打量她,忽嗤一声:“你有什么罪?”
犯得着用“罪妾”来自称?
还从未有人以此词在傅臻跟前自称,惊怒之下又觉新鲜。
阮阮两手不由得抠紧。
在她看到陛下吐血的那一刻,自己的心也跟着崩溃得一塌糊涂。
她还是太笨了,想不到任何的缘由来解释这几日的逃避。
再多的谨慎,再多的提防和回避,也改变不了她身为下贱的事实。
明知道终有一天会被拆穿,与其日日这般提心吊胆,伤人伤己,不如早一点说出来痛快。
说出来也许会死。
可她的命都是他救的,她都还未来得及报答……
殿内太冷,她身子抑制不住一直在打颤,一字一句地回道:“罪妾有欺君之罪。”
傅臻凝视着她,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阮阮伏在地上,努力控制着语声的平静:“罪妾虽为太后召进宫中,实则并非遥州刺史姜成照之女,而是……”
傅臻微微一怔,原来是因为这个。
此事他早已知晓,没想到竟成了她一桩心魔,这般谨小慎微的人竟选择在他面前坦白,是傅臻没有想到的。
傅臻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望着她:“是什么?继续说。”
他这个人威压太盛,即便没什么情绪,那低沉喑哑的嗓音也透出难言的冷戾,所有的谎言在他面前根本无处遁形。
阮阮攥紧的指尖微微泛白,既然下定决心引颈受戮,话说出口便已容不得她反悔。
她忍着眼泪,实话实说道:“罪妾只是姜府小姐身边的丫鬟,原本没有资格进宫,只是迫于老爷夫人苦苦恳求,不得已冒充贵女进宫侍药,罪妾身份卑贱,从未想过有一日伺候陛下身边,得陛下厚爱,以至一步错,步步错……”
小姑娘颤颤巍巍,跪伏的身子纤薄孱弱,仿佛风吹即倒。
且不说他手眼通天,这世上有多少阴沟里见不得光的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何况只是一桩拙劣的真假千金戏码?
她掌心那些薄茧和冻疮,用膳时的局促,对珠宝器物笔墨的陌生,以及那些藏不住的谨小慎微的眼神,无论哪一点,都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即便查不出什么,这些蛛丝马迹也能让她原形毕露。
他不拆穿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开始的时候觉得她胆小怕事,甚好操控,一两句话就能将人收得服服帖帖,用来搪塞太后是现成的好棋子。
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也许是用她的血时,从开始的心安理得慢慢地生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贪恋。
贪恋她身上的佛香,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到她在耳边低低泣语,柔软的嗓音能让人心融化成水,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更多,想要将她深深吞噬入腹中。
再后来,四下茫茫时牢牢攥紧他的一双温热的手,与她身体触碰之时难得让人安心的体温,玉照宫外义无反顾奔向他的那个人,书房内笨拙而执拗地擦拭盘长结时的无助身影,以及那一句连他自己都不信的——
“可我还是想告诉陛下,世上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站在陛下身边。”
……
不可否认的是,这一种无声袒露的温柔,让他轻而易举地陷进去了。
给他一杆枪,在战场上可以轻易杀出重围。
可从来没人告诉他,心被困住的时候,如何才能破局。
何其可笑的是,他这一生坐拥天下江山,却又好像一无所有。
一个永远在黑暗和痛苦里挣扎的人,怎么会拒绝光呢?
而他生来就是这般恶劣,越是一无所有,就越是贪婪不知餍足,所以才想要将她永远囚在身边,至死方休。
殿中灯花“噼啪”一生响,傅臻眸中掠过几许灼热的光焰。
他沉吟良久,幽幽地望着她,曼声道:“一步错,步步错,然后呢?”
阮阮屏着呼吸,紧咬下唇,浑身都在颤抖。
这么多日相处下来,她太明白这样的平静之下暗藏着怎样汹涌的怒海。
很多时候,越是平静,越接近死亡。
她不敢抬眸,她根本不敢想象他此刻的情绪,但命终究是自己的,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一次。
于是俯身道:“罪妾不敢奢求陛下原谅,无论陛下如何责罚,罪妾都认,只是罪妾还有话说……”
傅臻轻叩桌面的指节微微一顿,眼尾挑起,“有什么话,抬起头来,看着朕说。”
阮阮咽了咽喉咙,浓烈的紧张感替代了长久的恐惧,她停滞了许久,心内兵荒马乱,那日遥州城内的马蹄踏踏声犹在耳边。
缓缓起身时,眼泪却在这时候不争气地落下来。
傅臻抬眸静静地注视着她,眼尾泪痕斑斑,两颊和鼻尖都泛起淡淡的绯色,像温水里晕染开的一抹朱砂红。
阮阮深深地看着他,那样飞扬的剑眉,深沉的眼,那一道伤疤,与记忆中将军的脸一点点地重合。
她苦笑了一下,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也许陛下不会相信,觉得我为了活命才会想出这么拙劣的理由,但我可以性命起誓,我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手边灯火煊然,将他的面色照出明昧的两极。
他在这片灯火里,沉默地与她对视。
阮阮一边哭,一边笑道:“陛下可还记得,我曾问过陛下可曾去过遥州,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睡在陛下枕边的第一晚,看到陛下眼尾下那道熟悉的伤疤,我就想问了……元和十六年秋天,我在遥州街上遇上一伙烧杀抢掠的北凉人,我与小姐走散,险些死于北凉铁蹄之下,是一个黑衣黑甲的少年将军救了我……”
一缕寒凉的风,悄无声息地吹动了谁的心澜。
阮阮哽咽道:“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神祗,来拯救我们了……可我没听他的话,到处乱跑,以为自己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谁知道外面那伙人眼看着就要搜到这里。我知道,落在他们的手里,比死还不如,那时候我才八岁,那群残忍好色的暴徒,根本不会放过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我躲在门后面,心里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后来将军来了,杀光了他们所有人,将军救了我两次,可我还没有同他道一声谢,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阮阮抹了抹眼泪,愈发坚定地望着他:“即便时间和伤疤都对上,可我依旧不敢确定,直到陛下亲口对我说,‘三军之中,只有将军,没有太子’,这一刻我知道,救我的人就是昔日的大晋太子,是……是陛下你啊……”
傅臻喉咙动了动,始终没说什么。
这辈子走过太多地方,对于那巴掌大的遥州,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至于见过谁、救过谁,更是过眼云烟。
他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回想起当日一些情景,依稀记得,那日的确刺伤了一匹烈马,才从马蹄下救了个丫头片子。
竟然就是她么?
傅臻缓缓地将茶递到嘴边饮一口,眼底泛着淡淡的光芒,良久,琢磨了下问道:“这么说,是朕救了你?”
阮阮咬了咬唇,拼了命地点头。
傅臻凤眸眯起,似笑非笑地道:“可你却不知道朕是谁,也记不得朕的样子?”
阮阮心头趔趄了一下:“我那时候还小,记性又差,连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得了,这件事又隔得太过久远,我以为与陛下再无相见之日。”
她忽然想到自己方才的坦白,赶忙伏地朝他磕了个头:“陛下是阮阮的救命恩人,若是陛下愿意开恩,饶过阮阮的欺君死罪,阮阮愿意当牛做马,报答陛下的恩情。”
傅臻平静地掂量着她的话,眼里有斑斓的星光,掩在暗昧的灯影之下。
良久,他问了一句:“你的卖身契,还在遥州府上?”
阮阮怔忡了一下,对于自己的身世,在他面前有些难以启齿。
她无父无母,连一个清白正经的家都没有。
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道:“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在人牙子的手里签了卖身契,后来被府里买走,那张纸现如今应在夫人的手里。”
傅臻听到“人牙子”三个字的时候,目光已经微微地沉冷下去,底下的暗卫只禀告说她是遥州府的丫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遭遇。
傅臻沉吟着,苍白清瘦的指节敲在桌面上,咚咚的声响让她心里发慌。
良久,她觑见那指尖抬了抬,沉冽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先过来。”
第55章 .晋江正版独发她一定会好好对陛下的……
傅臻紧紧盯着她看了许久,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流放。
初进玉照宫她在枕边瞧他半晌的反常,问他屠城、问他可有去过遥州时的急迫与反常,甚至连时间和称呼都一一确定……
慢慢想清楚之后,他沉沉地缓了口气。
心疼她过去的同时,心中又忍不住浮现出淡淡的欢喜。
傅臻命犯孤星,年少失恃,而先帝待他并无一点温情,有句话说得好,“皇家无血亲”,亲情是最靠不住的,天家夺嫡与世家大族里的明争暗斗他见过太多太多。至于交情就更是假仗义,这几日大理寺暗中举报的书信雪片似的飘进来,家族荣辱和生死大事面前哪有什么情义可言?
可恩情不一样,有时候是记一辈子的。
尤其对于阮阮来说,无父无母,无人可依靠,于是救她的那个人便成为了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这辈子就忘不掉了。
傅臻心里掂量着,一时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
再一抬头,看到那怯怯的雾眸,他唇角那抹笑散得干干净净,又是个威严冷厉的陛下:“跪那么远作甚,朕能吃了你?”
阮阮听他只说一句“过来”,并不知是怎么个过来法,她现在只是个犯了欺君之罪的坏丫头,身份比慎刑司那些犯了事的宫婢还不如,自不能像从前那样去勾他的手,更不敢坐到陛下的腿上!
尽管与陛下有一些旁人没有的过往,可那是她自相情愿想要报恩,陛下早就不记得她了。
他若想要杖毙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阮阮只往前膝行半尺,又朝他瑟瑟地磕了个头,艰涩地道:“罪妾原本福薄命贱,若不是得陛下相救,恐怕早已经死在北凉人的手下,即便阴差阳错进宫为陛下侍药,是陛下自己种善因所得的善果,也是罪妾修来的福分。”
傅臻听到“罪妾”二字就烦闷,按了按眉心,沉沉地看她:“所以你打算怎么报恩?”
阮阮哭得眼前一片模糊,泣不成声道:“如若陛下不嫌弃罪妾粗笨,罪妾愿意为陛下端茶倒水,鞍前马后服侍陛下。陛下若不愿见我,只将我扔在茶房、浣衣司,哪怕是做冷宫里的洒扫宫女,罪妾也毫无怨言。皇宫是陛下的皇宫,罪妾便一辈子做宫中的婢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为陛下分忧。”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通,傅臻早就不耐烦,冷笑着看她:“欺君乃是死罪,便是王子犯法也该与庶民同罪,可朕的美人却只被剥夺位份罚做一名宫女,你让朕往后如何御下,难不成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指摘朕徇私枉法,昏庸无道吗!”
阮阮被他凌厉的语气吓得浑身一震,赶忙跪地请罪:“是罪妾目无王法,请陛下降罪!”
陛下已经在外恶名昭彰,老百姓都闻之色变,可阮阮知道陛下是很好的人,若是为了自己,再毁一笔陛下公允英明的形象,那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阮阮怕极了,想到从前他说过的那几样死法,浑身都冷下去,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攥住他袍角,泪流满面:“求陛下看在罪妾为陛下侍药的份上……赐鸩酒吧,罪妾不想被杖毙,也不要……”
至于凌迟、剥皮那些残忍的字眼,阮阮更是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傅臻攥紧了手掌,指节错位的声音在深夜显得格外清晰。
他猛一伸手,将人从地上捞起来。
阮阮浑身犯怵,膝盖抵着他的腿,这才勉力站直了身子。
陛下的手掐在她手臂上,力道重得快要嵌进去,阮阮颤巍巍地垂着眼不敢看他。
傅臻向来见不得她哭,这会子心尖也跟着疼,想来是方才气得狠了才那样训斥,此刻竟也有些后悔。
连汪顺然都劝他好好待她,这会小姑娘才鼓起勇气坦白,自己便拿死罪来吓唬他,何况他还是人家记挂了这么多年的救命恩人,总不能欺得太过。
他将她哭得小花猫似的小脸抬起来,屈指刮了刮她眼下泪痕,长长叹了一声,让她看着自己:“你说你记不得朕的样子,现在呢,可记住了?”
阮阮哭得一抽一抽的,擦干眼泪又看了他许多遍,将陛下的模样深深地记在心里,“记住了,罪妾就是死也不会忘记陛下,到了地府也会为陛下祈福。”
傅臻:“……”
傅臻沉吟了许久,仿佛当真在酌量断人生死:“朕可以暂时不杀你。”
阮阮眼前微微一亮,可那点光又很快黯淡下去:“可……可我不能毁了陛下的一世英名。”
傅臻淡淡地“嗯”一声:“朕也没说饶过你。”
阮阮身子一僵,惴惴不安地等着他发话。
傅臻心里斟酌着,说到底召美人入宫是太后的主意,他在昏迷之中对此事根本一无所知,如此说来欺君之罪也要大打折扣。
而傅臻真正在意的是,姜成照为一己之私,拿无辜的小姑娘替自己的女儿进宫,倘若不是那晚他醒过来,恐怕阮阮也会像东殿那些美人一般,在太后的授意之下,死在郁从宽的刀下。
姜成照是要重罚,可若是罚以欺君之罪,小姑娘往后在宫中又该如何立足?眼下只能先令神机局盯紧这遥州府,他既然有胆子抗旨欺君,身上就不可能清清白白,总能寻到旁的错处,到时候再处置不迟。
至于小姑娘,他哼笑了声:“你这条命,先赊在朕这里,继续做好朕的美人,至于端茶送水洗衣做饭,宫里有的是伶俐的丫头,用不着你。”
阮阮怔忡地看着她:“陛下你不罚我?”
傅臻眉眼淡漠,显得不近人情:“私下里自然要罚,明面上朕还得替你瞒着身份,否则叫让人知晓朕留了个冒牌货在身边,于皇家颜面有损,于天子圣明有缺。”
阮阮深以为然,赶忙颔首表忠心:“好,好,陛下如何责罚,罪妾都不会怨憎陛下,都是罪妾应得的。”
傅臻冷冷道:“张口闭口一个罪妾,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么?”
阮阮胡乱地抹了把眼泪:“我都听陛下的。”
傅臻嫌弃地看她一眼,“再去洗漱一遍,将手上的兔子味洗净,不要让朕闻到任何不干净的味道。”
阮阮赶忙从他身上下来,脚腕的铃铛响得匆忙又刺耳,阮阮拿手捂着些,“我这就去。”
两人洗漱完已接近子时。
熟悉的帐顶,熟悉的被褥,熟悉的沉水香,可一切都像做了场梦一样,身上的那些沉重的包袱卸下来,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明亮的烛火里,阮阮攥着被角,再一次濡湿了双眸。
她想,她一定会好好对陛下的。
陛下既是天子,又是她的救命恩人,无论陛下要她做什么,她都不会再让陛下失望。
傅臻卸下外袍,只着一件薄薄的玄色寝衣,腰间系带,在一片烟熏火燎里勾勒出宽肩窄腰、块垒分明的身形。
阮阮隔着泪帘瞧他,只觉得无比高大,让她想到书中的群山万壑、斑斓盛景,有一种令人眩晕的卓然风姿。
傅臻睨着她:“还哭?”
阮阮忙拿干净的帕子擦拭了眼泪,这才看到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瓶紫玉膏。
傅臻在床边坐下,一抬手,阮阮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乖顺地将手递给他。
手背上几处小小的烫伤疤,瞧着惹人心疼,傅臻指尖捻了一点药膏擦上去,温热酥麻的触感登时让她轻轻一颤。
耳垂悄无声息地烫了起来,她抿了抿唇,怯怯地嗫嚅道:“陛下,我自己来吧……我本就是罪人,哪敢劳烦陛下亲自……”
傅臻面色一沉,冷斥道:“住口。”
阮阮忙乖乖地噤了声。
傅臻眼皮子没抬,一面继续替她上药,一面冷声道:“还是不长记性,就罚你将‘我是陛下的美人’在心中默念一百遍,不念完不准睡觉。”
阮阮:“……”
傅臻道:“别偷懒,朕心里明白着。”
阮阮哪里敢在陛下面前弄虚作假,她拉了拉他的衣袖,眼眸清亮:“那我开始啦。”
阮阮眨了眨眼睛,开始在心里认真地默念。
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可细细念来却能品出甜津津的味道。
傅臻从博古架旁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小姑娘面颊泛着桃花般的细腻红粉,笑起来的眼眸像明亮的月牙,唇角也是弯弯的,带着一种干净纯粹的欢喜。
这画面实在是赏心悦目,连同着帐顶万年不变的团花纹都有种百花齐放的盛华。
傅臻掀被在她身边躺下来,阮阮下意识就往里面缩,腰身却猝不及防被一双有力的大手圈住。
阮阮紧张地咽了咽:“我……我还有七十一遍。”
傅臻在她耳边嗯了声,温热的鼻息落在她颈边,低沉的声音清晰可闻:“朕等着你。”
他一说完,阮阮浑身都麻了,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陛下靠得好近,落在她耳边的气息烫得吓人,酥麻麻的感觉从颈窝一路往下,一点点侵蚀掉她所有的抵抗力。
第56章 .晋江正版独发温热的呼吸落在颈侧……
寒冬雪尚未完全消融,凛肃阴风夹杂着彻骨的寒意,穹庐之下草木凋零,一片稀疏的灰败之色。
唯有枝上一点红梅,染血似的侬艳刺目。
十日期限很快过去,即便傅臻在紫宸殿金口玉言十日之内任君游戏,可上安城内又有哪家豪贵胆敢恣横玩乐。
十日之后,神机局不负众望,缉拿追捕铺天盖地而至,仿佛警醒迅猛的豹群出动,所到之处乌压压、矻蹬蹬的一片杀气腾腾,瞬间搅弄起满城的腥风血雨!
抄家拿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不给丁点回旋的机会。
饶是那些知情已报的官员,在家中听到神机局督卫的马蹄声时,还是不免草木皆兵。
就如傅臻预料的一样,生死荣辱面前哪有往日情分可言?
昔日的好友,今日的寇仇。
他们在心里早就将那些犯事纨绔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千百遍!
甚至担心当日的举报信到底有没有切切实实落在大理寺卿手里,倘若被手底的小厮耽搁了,暗卫取错了,甚至信件塞进门缝里被风吹跑了?那就是人头落地的大事!
至于大理寺卿,近日也愁白了头发,这风暴档口,府门关得紧紧的,生怕哪家塞了钱进来求他想法子,连累自己也落个受贿的罪名,且那名单上原本就密密麻麻不少的名字,加上这些日以来往大理寺衙门的举报信,增增补补又添出不少,都是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
老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从前那些显赫富贵、耀武扬威的官老爷,在神机局的金错刀下还不是狼狈如丧家之犬!
金银玉器、房产地契,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一箱箱地就这么收缴上去,昔日富贵门庭转眼败落,人人都能往里头啐一口沫子。
与自家无关的,便狠狠出口恶气,而那些受害的人家,看到这样的画面更有种大仇得报的痛快。
只是在他们心中,宁可相信是老天爷开眼替他们讨回公道,也不愿相信紫宸殿那位万人之上的暴君。
人的想法一旦根深蒂固,要想短时间转变是很难的。
于他们而言,皇帝勤政是错,懒政亦是错,昏庸无能是错,手段太过就是□□,至于吊民伐罪、除暴匡乱自然也算不得他的功劳。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想到九重宫阙里那位许久未曾露面的病秧子暴君。
大理寺卿平日缩头乌龟一般,岂敢一出手拿下这么多贪官污吏,定是上头示意。
不过,这个想法也仅在脑中一闪而逝,说出来恐怕要遭人人喊打。
玉照宫,偏殿。
大司寇、大理寺卿及秋官府大臣坐于下首,因着此次落网的官员家底都不干净,累累罪行擢发难数,大鸿胪、阳城侯这几位甚至还牵扯到了贩卖私盐重罪,这已经是关乎社稷民生的大事。
尽管外头满城风雨、大厦倾颓,殿内总是一派宁静祥和。
众人忐忑抬眼望向那上首之人,灯火之下依旧是过于平静,也过于淡漠的眉眼,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甚至还不紧不慢地夹起一颗地瓜丸递到嘴边,细嚼慢咽。
众人便也跟着瞥一眼手边的茶盘。
今日茶房奉上来的点心依旧色香味俱全,往常是皇帝不发话,谁也不敢开动,今日是皇帝动了箸,座下却惶惶不安,无人敢用。
一想到大理寺、诏狱血流成河、哀嚎震天的场景,谁还吃得下去!
也就是皇帝这般心理素质强大到极致的上位者,才有翻云覆雨等闲之间的从容。
近日阖宫上下人人自危,尤其玉照宫氛围紧张。
人人皆知外头出了大事,皇帝动真格,百年世家倾颓不过是一夕之间,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也提心吊胆,生怕主子迁怒,稍有不慎就能身首异处。
阮阮也很是乖顺,一直安安分分地做自己的事情。
横竖最害怕的过去了,日后只管好生伺候陛下,旁的她也不作多想。
只是今日在茶房并未瞧见那宫女木蓝,阮阮便多嘴问了一句唐少监。
唐少监慨叹道:“那丫头不知犯了什么事,让上头来人提去慎刑司了。”
阮阮讶异地“啊”一声,唐少监好心劝她:“至于来龙去脉,奴才也不清楚,这档口说多错多,美人还是莫问为好。”
唐少监只打理一个小小的茶房,手底下虽也十几号人,可放在外头却是说不上话的,尤其是慎刑司拿人就不是小打小闹那么简单了,能从里头出来的,不死也要脱去半层皮。
在唐少监眼里,阮阮算得上是玉照宫第一可怜人,官宦门庭出身的大小姐落到如今的下场,比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都不如,多嘴提点一句也是出自善意和怜惜。
阮阮素来不会多事,也只感激地颔首道谢。
等待侍茶的回来,说陛下今日破天荒地用了地瓜丸子,众人担惊受怕一整日,这才稍稍宽了心思。
阮阮自是高兴的,只是不敢在外人面前表露。
从茶房出来隔着门瞧了瞧两只兔子,回到内殿,炕桌上放了几本时兴的话本,是汪顺然从宫外寻来给她解闷儿的。
阮阮从前也常跟着姜璇偷偷到茶馆瓦舍听说书,台上一阵摇头晃脑,那些生动的画面就从寥寥几句嬉笑怒骂中展现出来,有时候还真是惟妙惟肖,叫人心甘情愿地鼓掌掏钱。
茶馆嘛,只要说书的讲得好,是能赚得盆满钵满的生意。
阮阮想起自己的小金库,不禁抿唇笑了笑。
以往银两不够,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城里支间铺子卖卖绣品,不指望一辈子大富大贵,够温饱就成。
可今时今日不同了,每月五十五两银子的月例,攒上几年也够西北一些富商的家底了,哪怕是在寸土寸金的上安城,别说开间绣品铺子点心坊,就是大些的酒楼客栈绸缎庄也不在话下。
松凉听到她的想法,开始还十分诧异:“美人想出宫去开茶馆儿?”
阮阮忙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这话给陛下听到可不得了,才表忠心说一辈子伺候,转头心思就飞到别出去了,陛下恐怕更留不得她。
开铺子就是个憧憬罢了。
姜璇小时候还嚷嚷着要开间脂粉首饰铺子呢,一想到有间属于自己的铺子,那些琳琅满目的玩意儿都是自个的,比肉吃到嘴里还高兴。
松凉想了想笑道:“陛下宠着您,未必不肯答应,何况您是拿自己的月银,置办自己的产业,您在内宫里头操控,只管着人在外头打理便是。宫里头的宫女个个会绣香囊打络子,托外出采办的宫监带出去卖钱,多少也能贴补些家用。”
阮阮撑着腮帮子仔细听着,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松凉收拾茶碗的时候,瞅见那话本上的将军与花魁的故事,不禁慨叹:“老百姓就是爱听有意思的,人家以一敌百的丰功伟绩不说,光盯着这些风流韵事使劲儿编排,为国为民的人,传到后世却成了风流倜傥的青楼恩客。”
阮阮双目睁圆地看着她:“你、你是说这征远大将军?你是如何知道他为人的?”
松凉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这征远大将军原本就是我们桃县人,县里头还立了将军庙呢,我们打小就听他的故事,自然比外面的人知道得真切些。”
阮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
民间总说陛下的不是,那是因为他们从不知道陛下的丰功伟绩,光凭借从旁人口中听得的闲言碎语无限放大,再一传十、十传百,再也没有人相信他是个好人。
就连阮阮自己,从前也在心里骂他是暴君。
倘若是将陛下的所作所为放到戏台子上演,或是写成话本在民间传唱,也许真能扭转老百姓对他的刻板印象。
阮阮心里头琢磨了下,眼睛都亮了亮,来日若有机会开一间茶馆,倒真的可以为陛下做点什么。
傅臻下半晌秘密往诏狱去了一趟,到底身子还虚着,深夜回来时面色有几分苍白。
此事瞒得严实,甚至玉照宫上下皆以为他在书房未曾出来,连阮阮也这么以为。
是以看到他面色疲乏,甚至步履都有些蹒跚的样子,眼眶当时就红了。
下午还愉悦地憧憬往后的事情,现实却总能给人狠狠一击。
她抓着他的手时,都能摸到他手背暴起的青筋。
傅臻屏退了殿内众人,阮阮急忙扶着他躺到床上去,自己也跟着攥紧被褥里,抱着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将脖子贴到他唇边。
傅臻一直沉默着,鼻尖嗅到她身上的佛香,呼吸有些乱了方寸。
温热的呼吸落在颈侧,阮阮身子有些颤。
从前她很抵触做这件事,可如今知道了陛下是恩人,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包括右胸的箭伤,都是为了大晋的子民。阮阮想救他,哪怕只能做一点点也是好的。
她只是有些怕疼,头两回几乎被吓出了阴影,尽管这些日子以来陛下都没有再用她的血,可那种恐惧依旧包裹着她。
阮阮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脖子上的剧痛。
陛下好像只是将她抱紧了些。
第57章 .晋江正版独发你转过来,抱着朕……
有时候和官场这些老油条打交道,比战场退敌还要麻烦,没证据自是矢口否认,等到证据摆在他们面前,又是另一套咬牙切齿的狡辩,仿佛义正言辞。
诏狱里那些嘴脸一一瞧过去,比西北尸山血海里走一遭还让人恶心。
只是做皇帝要整顿吏治,有些事情不得不亲身处置,完完整整交给底下人,他不放心。
傅臻缓缓闭上了眼睛。
淡淡的佛香散入鼻尖,良久之后,方才缓缓平下心绪。
想到那些老东西死到临头还梗着脖子不肯认罪,忽然觉出了小丫头的难能可贵。
沉默了好半晌,他忽然开口问:“不是怕死么,为什么想要同朕坦白?”
他声音很低很沉,分明是温热的触感,却给人一种冷冰冰的味道。
这笔账一时半会是逃不过去了。
半个身子被他揽在身边,阮阮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两眼放空地望着帐顶,喃喃地说:“我是很怕死呀,这身份是假的,一辈子也成不了真,瞒一日能瞒,可我瞒不了一辈子。陛下这么聪明,就算我不说,往后你也能查出来,陛下从旁人口中听到,和我亲□□代,到底不是一回事。与其日日提心吊胆地等着,不如现在任凭陛下处置。”
傅臻眸光一凛:“朕若是杀了你,你会后悔同朕说实话么?”
阮阮被他的话吓得背脊一凉,想了许久,有些不确定地说:“也许会,可是不说实话,一定会后悔。比起死,我更害怕陛下对我失望。陛下是阮阮的恩人,即便陛下将我的命拿回去,我也不会怪陛下。而且,我觉得……”
傅臻道:“觉得什么?”
烛火之下,她的脸微微泛起绯红,“我觉得陛下好像有一点点喜欢我……那我就更不能骗陛下了……”
饶是声音微弱得像一片羽毛轻轻刮着耳膜,可也足够清晰可闻。
傅臻放在她肩头的手掌似乎僵了一下。
有些事情心领神会即可,说出口又是另一种体验,像是被人揭短、拿捏住要害。
她心里知道他宠她就行了,非要大咧咧地叫嚷出口,堂堂天子立刻矮人一截。
傅臻脸一沉,心里不大自在。
阮阮听到耳边呼吸骤停片刻,她紧张地咽了咽,没等到他回应,赶忙接着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该揣测圣意!我是想说,我是陛下的美人,日日同陛下亲近,倘若连我都欺骗陛下……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唔——”
话音未落,男人滚烫的薄唇压了上来,盖住了她叭叭的唇瓣,阮阮登时头脑一热,手指攥紧了身下的缎面,呼吸都停滞了。
傅臻觉得她太放肆,只碰一碰实在是不足以解恨,于是牙尖一抵,在她柔软水嫩的下唇轻咬一口,直到淡淡的血腥味散入舌尖,这才满意地躺回去。
阮阮嘴巴一痛,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只觉得那唇触碰的地方烫得像是着了火,原本就语无伦次,此刻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傅臻在耳边低低训斥:“以后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阮阮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觉得有些委屈。
陛下亲过她,还不止一次。
原来并不喜欢她么?
她眸光黯淡下去,心里泛起疼,迷迷惘惘地道:“原来男人亲女人,就是个寻常动作,同吃饭睡觉是一样的,并非一定是出自喜欢么?看来是我理解错了,陛下你不要怪罪。”
阮阮这话一说完,自己当即反应过来,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脑子完全懵了呀!压根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了什么。
小心翼翼地偏过脸,就见傅臻面色铁青地望住她。
阮阮吓得肩膀一缩,雪颈下一排清瘦莹白的锁骨立时耸立起来,细看之下有种玉致细洁的美妙。
傅臻盯着她那一小截绯红的耳垂,心底那些渴望如邪火一般不受控制地升腾起来。
他拨开她耳际的碎发,垂首吻下去,将耳后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一并卷入舌尖,轻一下重一下地吻吮。
阮阮怕极了痒,以往府里的丫鬟打趣时碰一碰她腰身,都要竭力忍着笑,何况是耳垂这处格外敏-感的地方。
可陛下似乎就喜欢这里,每次揉弄都让她浑身发麻,原以为时间久了能适应,可与那湿热的舌尖一碰,脆弱的感官登时无限放大,全身的骨头都像泡发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真是比反季的樱桃还要可口,浅尝辄止还觉不够,傅臻又顺着耳后一点点地品尝下去。
薄薄一层纱衣,轻轻一碰便顺着圆润柔滑的肩头滑落下来,涎缕如月色流光,在锁骨上晕染出潋滟的光彩,齿尖磋磨几个来回,皎白娇嫩的雪肤上便落下斑斑点点的红梅印。
阮阮浑身轻轻颤着,连带着脚腕的铃铛也轻轻摇动起来。
从书里学的那些本事全都还给了苏嬷嬷,一到这时候只能丢盔卸甲,她情不自禁地回抱住陛下,被蛊惑似的任由采撷。
锁骨微微泛着疼,浑身都没有力气,阮阮咬紧下唇,指尖压在他绷紧的宽阔肩膀,才能勉力让自己噤声。
眼眶红通通的,心中的酸涩一点点地涌上来。
他们的身份是施恩者与报恩者,从一开始不敢将他拉下心里那座神坛,到现在能够一点点地承受他,对她而言是已经是大大的突破。
可这是个温柔的沼泽,要么远离,要么义无反顾地陷进去。
不可否认的是,从他吻她指尖伤口那一晚开始,她半只脚就已经踏进了沼泽。
或许还要更早。
而从她认出他是将军的那一刻,她便已泥足深陷,再也起不来身了。
那么,他对她呢?
陛下并不喜欢她,只是当她是个消遣的玩意吧。
他们又是皇帝与妃嫔的关系,就算彼此之间没有爱意,做一些亲昵的事情也只是顺其自然,毕竟老祖宗就是这么个规制,皇帝就是要和妃嫔睡觉。
也许心里原本不该多出逾越的想法,她本就是个罪人,怎可奢求太多。
阮阮半睁着泪眼,连攥着缎面的指尖都渐渐没了力气。
她不敢太过放肆,想起上一次亲吻,才颤巍巍地回应一小步,陛下就变成暴怒的兽,恨不得将她的骨髓都吸干。
可欲望和贪恋怂恿着她向前,就好像沙滩上的鱼,只差一点点就能碰到水了。
阮阮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迷迷瞪瞪地撅起嘴巴,在陛下的额头轻轻一碰。
她自欺欺人地想,这么小的动作,陛下应该不会注意到吧。
可她因为太过紧张,没有控制好唇形和气息,竟撮出了声响。
这一声,在寂静的深夜显得太过清晰,甚至于傅臻都愣了一下。
他停下来,抬眸望着她。
阮阮简直羞赧欲死,满眼结了一层迷蒙的雾气,面颊的霞红蔓延开来,连脖颈都透出淡淡的桃粉色。
陛下还在看他,浓稠的目光像深夜波澜荡漾的湖面,在点点渔火之下翻涌着情-欲的光芒。
阮阮裹紧了被子将脸埋了进去。
露在外头的半截雪肩轻轻颤动着,傅臻无奈地将她脸上的被褥拉扯下来,小丫头躲在里头吸鼻子,满脸的潮红,泪水濡湿了被角。
傅臻也是头一回这么亲一个姑娘,竟然把人弄哭了。
他有些不懂她,抚了抚她锁骨的红印,缓声道:“弄疼了?”
阮阮摇了摇头,不停地啜泣。
傅臻指尖拂过自己的额头,那里还有淡淡的湿润,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认真地凝视着她:“你方才是在亲朕。”
阮阮更羞了,脑中乱作一团,一时竟听不出这是笃定还是疑问的语气,便也没有回应。
傅臻捏了捏她脸颊:“从前也不是没吻过朕,怎的今日这般扭捏?”
阮阮摇头,从前不一样。
从前骇于陛下威慑,为保小命不得不听话。
可现在她更矫情,更贪婪。
其实陛下对她已经很好很好了,可她却想要更多,心里的欲望在作祟,自卑于自己的身份,可又有太多不该她这样的身份应有的贪心。
从前在刺史府的时候,她背地里看到管家和嬷嬷夫妻俩蜜里调油,四五十岁的人了,唤嬷嬷心尖儿,引得她们这些小姑娘全都红了脸,在背后悄悄议论。
她好贪心,得了陛下的饶恕,转头就将皇恩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吻、一点甜头就让她五迷三道,神志不清,想让陛下也喜欢她,喊她心尖尖。
阮阮咬红了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心虚地想着,陛下知道她是这样一个坏姑娘吗?
傅臻不擅长安慰人,他比较擅长恐吓。
他沉吟良久,冷冰冰地道:“阮阮,你转过来,抱着朕。”
阮阮心口一颤,有点傻眼,陛下怎会突然就凶起来。
傅臻见她半晌没有动静,面色微微一沉,在她腰下软肉狠掐了一把,阮阮当即吓得惊起,双眸瞪圆地望向他:“陛下,你……”
傅臻的眼神自然更加凌厉,他无论笑或不笑,只要在那沉着脸,就能退敌百万。
阮阮立刻败下阵来,抽抽噎噎地抱住他腰身。
柔软的身体紧紧包裹着,比锦被里的汤婆子还让人受用,傅臻垂眸吻了吻她的眼睛。
第58章 .晋江正版独发玄心,你吓她做什么?……
一连数日,闹市口都围得人山人海,昔日众人仰,今上断头台,没有什么比虎落平阳、凤凰落架更好看的热闹。
鬼头大刀手起刀落,霎时血溅三尺。
很多官员至死也不能瞑目,耀武扬威这么多年,如同大梦一场,临了落个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结局。百年世家,祖宗基业到他们手里,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毁于一旦!
腊月以来,朝中上下氛围都无比凝重,太傅崔慎等人的情绪几乎是写在脸上,一些朝臣甚至觉得,病秧子皇帝之所以在弥留之际大动干戈,非要做出些惊天动地的政绩来,只为来日在史书上多添浓墨重彩的几笔。
一夕之间暴君变明君,哪有这么容易的买卖?来日人走茶凉,史书怎么写还不一定呢!
傅臻之所以不得人心,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将帝王的铁血手段玩弄得淋漓尽致,想做的就毫无顾忌,认定的就不容置疑,生死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毫无商量的余地-
崔慎下朝之后往慈宁宫去了一趟,打帘子进来,发现崔苒也在殿内。
崔苒一身沉稳大气的团花暗纹长裙,从暖塌上下来,施施然向其福了一福。
崔慎赞许地点点头,只觉得姑娘还是崔家的矜贵得体,比那玉照宫的妖精不知端庄多少倍!
这几日外头风声紧,崔苒在宫中也无所适从,心里记挂着家里会不会受到牵连,而自己的身份也做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干脆日日到慈宁宫来给太后请安,为太后抄经祈福。
崔苒毕竟是崔家人,还是太傅推进宫的,太后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地帮衬着。
前些日子,太后想效仿当初立姜阮为美人,让皇帝点头也给崔苒一个位份,可她没想到这一回傅臻竟处处推脱,不是商议国事,就是昏迷不醒。
明里暗里的推拒之后,太后压根不想在此事上劳心费神了,毕竟崔苒封妃对太后来说捞不到任何好处——
如今储君未定,一个姜美人的肚子已经够焦头烂额,倘若崔苒再怀上龙子,那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崔苒见太后若即若离,心里自是不痛快,且在宫中地位十分尴尬。
幸而近日都水使着人往宫中给她递了个信儿,说玉照宫实在油盐不进,不妨多与慈宁宫亲近。
都水使说得隐晦,可崔苒来过几回慈宁宫,与昭王傅珏打了两次照面,这才明白父亲话中的深意。
皇帝眼看着就要驾崩,与其一辈子守寡,不若另寻出路。
昭王自然是最好的后路。
她若能讨得太后欢心,而太后也知道她是清白身子,即便国丧三年不得嫁娶,到那时她也不过双十年华,留在新帝的后宫是最好的归宿。
昭王一旦登基,后位必然是崔氏说了算。
至于昭王妃王雪织虽出自晋阳王氏,可她才貌平平,难登大雅之堂,此前还是京中贵女暗地里的笑柄,这样的人如何母仪天下?
崔苒也是崔氏女,待来日后位空悬,未尝不能争上一争。
慈宁宫一来二去,瞧见崔苒看昭王的眼神不对劲,太后便知道她日日在自己跟前露脸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崔家不缺这一个女儿,武成帝时期进宫的女人,等到昭王登基时再入后宫,总归逃不过一些碎嘴的宫人在背后嚼舌根,太后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受人批驳,留下不必要的污点。若不是看在自家人的面子上,太后早就将人打发出宫了。
崔慎在榻上坐下来,喝了口茶,眉头紧皱:“皇帝的病情你最清楚不过,到底如何了?”
太后给崔苒和余嫆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施礼下去了。
待殿中无人,太后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太医日日前来禀报,只怕……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崔慎指尖敲打着桌面,神色冷肃严厉,“近来皇帝动作不小,引得朝野动荡,世家大族深受其害,抄家的抄家,斩首的斩首,还自以为是地搞什么科考来为朝廷选拔人才,不知道大晋江山就是他瞧不上的门阀士族撑起来的吗?只见眼前,不想长远,没有这些人的支撑,安能坐稳这偌大的江山?简直是自掘坟墓!”
太后捻帕拭泪,似满腔苦楚无人相诉,泣声道:“皇帝的心思,哀家这个做母后的是一点也猜不透。这么多年,哀家自认为尽了心力,最后竟把这孩子教成这样,哀家真是无颜面对先帝和姐姐。”
崔慎揉了揉太阳穴,劝慰她道:“好了,这与你何干?他天生反骨,便是惠庄皇后在世,也未必能有你做得好。”
太后哀声道:“他征战多年,后宫空置,竟不曾为我大晋留下一个子嗣,说到底还是哀家的不是,来日下去了,只怕先帝和列祖列宗也不会饶恕哀家。”
崔慎神情复杂,思忖良久才冷声道:“兄终弟及,古来也不是没有。”
太后神色大异:“这恐怕……不合适?”
崔慎摩挲着手里的紫檀转珠,沉沉地饮了口茶道:“有何不可?皇帝若是春秋鼎盛也就罢了,来日方长则龙嗣可兴,可他如今这副模样,还作何指望?即便那姜美人的肚子有了动静,妖姬所生之子又如何能得天下拥戴?”
太后听后心中大喜,面上却能抑制得极好:“哀家就是个妇人,一切都听兄长的安排。”
要知道崔慎虽欣赏昭王,可对于傅臻一直都只持中立的态度,饶是皇帝冷血暴戾,可在行军打仗和治国理政方面的能力却是不容置疑的。甚至于将崔苒送进宫之前,还对大晋江山开枝散叶抱有一丝希望。
父死子继,扶植幼帝,大权在握,是崔慎最想要看到的结果。
若不是此次傅臻大刀阔斧的举措将世家大族推至风口浪尖,崔慎也不会这么快转变态度。
而眼下三王之中唯有昭王乃崔氏所出,该扶持谁已经不言而喻,他既如是说,太后心里也放心许多。
走到这一步,在册立储君一事上崔慎只会比太后更加着急。
皇位继承自古讲究名正言顺,倘若名不正言不顺,即便能力再强呼声再高,也终究谈不上顺理成章,甚至还会被有心之人质疑,编排一个谋朝篡位的名号。
太后对此看得很淡,只因太后的懿旨对于谁来继承大统具有不容忽视的参考性,至于舆论,来日也可再想办法补救,因而明里暗里对傅臻不知安排了多少次刺杀。
可崔慎对礼法十分看重,且顾念崔氏一门的声誉容不得半点污点,定然还是在傅臻那头下功夫。
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傅臻传位于谁、何时立储。
崔慎深思熟虑一番,从慈宁宫出来之后,又往昭王府去了一趟-
傅臻昏迷了整整两日,玉照宫外求见的大臣来一波走一波,其中不乏前来探望病情之人,无一例外地被汪顺然挡了回去。
到第三日,傅臻依旧没有醒来,渐渐地来人也少了大半。
阮阮为了让他好好休息,让伺候的人全都退下,自己也不敢闹出动静,这几日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四足榻上看书和做刺绣。
为了不让陛下误会,阮阮排除了鸳鸯戏水、并蒂莲这些表达爱慕的纹样,想了许久,都觉得不如绣佛门八宝来得实在。
佛门八宝各有寓意,例如海螺象征声名远扬,宝伞、华盖可消灭魔障,而宝瓶、盘长结都有吉祥圆满、生生不息的意思。
阮阮觉得陛下样样都缺。可一枚香囊定是绣不下这许多的,纠结了好半日,还是觉得一样都不能少。
她要给陛下绣八个香囊。
佛门八宝每样来一个,陛下就可以换着用。
阮阮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绣了这么多,陛下往后就不会再用别的姑娘绣的香囊了。
这是个大工程,好在从前学过的手艺没有生疏,两日下来已经完工了三枚,她虽算不上绣工了得,可做得相当仔细,每日都熬得晚,因而针脚细腻,图案精美,并不比宫里的巧匠做得差。
第四日午后,阮阮依旧如往日般坐在榻上,就着窗纱旁的日光继续做刺绣。
今日的日光似乎格外明亮,照得屋里头都亮堂堂的,阮阮开始一针一线在锦缎上绣莲纹。
倏忽,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阮阮怔了怔,凝神听着周遭的动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毕竟是玉照宫,陛下面前谁敢嬉笑?
她便也没多想,继续手里的针线活,才穿两针,耳边又是两声轻快明朗的笑。
似远似近,仿佛从天外传来。
阮阮攥紧了手里的绣棚,胆战心惊地打开窗往外头扫视一眼,可窗外空空荡荡并无一人,那声音也定然不是汪顺然发出来的,太监的声音偏阴柔尖细,可那笑声分明如玉石撞击,透出几分男子的爽朗。
阮阮紧张地吞咽了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竖起耳朵,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直到那诡异的笑声再次出现,这一回阮阮彻底听清了,是从头顶传来的。
阮阮浑身僵直,颤巍巍地抬起头,只见一个硕大的光秃秃的大脑袋霍然从屋顶的藻井上掉下来,阮阮吓得抱头尖叫一声,霎时毛骨悚然!
眼前落下个乌压压的影子,阮阮蒙上眼睛不敢看,方才匆匆一瞥,还未来得及看清,似乎是人头?她脑中一片空白,压根不敢往下想。
“玄心,你吓她做什么?”
阮阮还瑟瑟缩缩地蜷缩在墙内,耳边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陛下醒了!
那位叫做玄心的男人忽然大笑起来,他似乎站得很近,还抽走了炕桌上她绣了一半的莲纹,赞赏地啧啧几声。
淡淡的沉水香散入鼻尖,阮阮这才泪眼迷蒙的抬起头。
傅臻只着一件轻薄的禅衣走到她面前来,昏迷几日,他眼中的红血丝似乎更严重了,面色也有些苍白。
傅臻无奈地往身边看了一眼,又垂下头揉了揉阮阮的脑袋道:“别怕,就是个不正经的老和尚。”
某位“不正经的老和尚”:“……呸。”
第59章 .晋江正版独发附骨之疽
玉照宫混进个老和尚,阮阮觉得离谱,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
嘶好疼,不是做梦。
然后她就听到陛下叹息的声音,而那老和尚又在一旁狂笑不止。
这笑声与方才的确是同一个人。
阮阮这才小心翼翼抬起头,躲在陛下宽大的袍袖后面悄悄外扫一眼,便看到榻前站着一位着牙白僧衣的青年人,神姿高彻,面容极为俊美,剑眉之下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眼波中有种酒醉微醺的迷离感,仿佛仙人落下凡尘,口袋里的银子都换做了酒,在桥洞里躺了三天三夜之后,才生出这样一种落拓不羁的风姿。
阮阮寻思着,这个人除了脑门光光,且胸前挂一串佛珠,其他没有任何一处像和尚,更谈不上老。
只怔怔地瞧了片刻,傅臻就皱起眉,将她小脸掰回来不准她看。
阮阮好奇地抬头看向傅臻:“这也不是老和尚呀,是陛下的朋友吗?”
傅臻冷冷勾唇道:“他不老吗?他比你爹还大。”
阮阮耸了耸肩:“可我没爹。”
玄心手里还把玩着阮阮做了一半的莲纹香囊,听到这话险些笑喷:“陛下,等你伤好了跟我出家吧,你家这个小美人可盼着你修成正果啊。”
傅臻白了他一眼,眸光冷冷扫过竹筐里那一摞香囊,“月例银子不够用么,做这么多香囊拿出宫去卖钱?”
阮阮瞪大无辜的眼睛,将那小竹筐抱回来,磕磕绊绊地说:“不是打算去卖,是……给陛下做的。”
傅臻看到那里头五六个撑大的绣棚,脑中霎时血液倒流,掐了掐眉心道:“朕是让你绣这个么?你们姑娘家,给男人绣香囊都绣这种法器?”
玄心挠了挠耳朵,听得牙都酸,“知道小美人给你绣香囊了!想炫耀就不能直接点,拐弯抹角的有意思吗?毛病。”
阮阮:“……”
傅臻:“……”
阮阮偷偷弯了弯唇,又快速地打量一番那和尚。
神出鬼没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溜进的大殿,竟教人毫无察觉,想必身手不凡。
且他快人快语,言行无状,面圣时竟不行大礼,陛下却也不怪罪,看来是陛下的至交好友。
见玄心走过来,阮阮忙从榻上下来,将那堆绣品挪到旁处去,躬身行个礼:“大师。”
傅臻则不动声色地坐上阮阮方才所坐的位置,那处还有她的温度。
玄心一笑,撩袍坐在另一边,屁股才碰上榻面,手里的香囊就被人一把夺走。
傅臻把香囊递还给阮阮,淡淡道:“自己收好。”
阮阮抿了抿唇,乖顺地点点头接过来了。
玄心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张俊脸上终于有几分老年人的慈祥笑容。
若不是亲眼见到,玄心是打死不信傅臻在玉照宫养了个小姑娘。
毫不夸张地说,傅臻是他看着长大的,尽管他这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与傅臻相处的时日统共没有几天,但说起对他的了解,并不比汪顺然差。
傅臻活了二十多年,比他这个真和尚还要像和尚,玄心不觉得他这辈子会跟女人有任何交集,甚至一度怀疑大晋江山可能会后继无人。
没想到向来最是冷清禁欲的人竟收了这么个乖巧可人的小丫头,怪诞得很。
挪了地儿,阮阮顿时觉得殿内没有那么敞亮了。
她觑了觑大师油光水滑的头顶,忽然意识到,方才在榻上做刺绣的时候,针尖下看得清清楚楚,难不成还是跟这颗脑袋借了光?
玄心吹了吹茶汤上漂浮的茶叶末,悠闲地喝一口,然后替傅臻摸了把脉。
瞧他面色苍白,忍不住慨叹:“我若是晚来几日,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傅臻凉凉地掀起眼皮:“你也不是很想见到朕,否则昨日也不会在京郊喝一天的酒。”
玄心大呼冷血无情:“这小半年,我天下泰半都走过来了!你光盯着昨日,不知我南北辗转的艰辛。更何况,若不是你自己瞎折腾,身子能造成这样?来来来,小美人。”
他转头向阮阮招了招手,笑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颓然与明媚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竟显得毫不突兀。
玄心饶有兴致地朝阮阮眨了眨眼。
阮阮觉得此人略有些轻佻,有些无所适从,可一想到他是和尚,又是陛下的好友,便也憨憨地回了一笑,这笑容还未完全散开,傅臻面色便沉了下来。
玄心却浑不在意,甚至笑得更深:“你如实同我说说,你们家陛下有没有对你……这样那样?”
阮阮脸皮薄,哪听得了这话!霎时红了脸。
原先在一旁根本跟不上他们谈话的速度,才在心里嘀咕着和尚也喝酒,竟突然被问话,还是大咧咧地当着陛下的面儿问这荤话。
阮阮急得都不知道说什么,赶忙摇头摆手地否认!
傅臻咬着牙,脸色阴沉地望向玄心:“你问这个作甚?外头的话本秘戏图还不够你看的吗?”
玄心一本正经道:“我是关心你的身体,听说你夜夜云雨巫山,颠鸾倒凤,都快要死在床上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毒有可能是会遗传的?”
傅臻原本的面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冷下去,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眸光一凛:“遗传?”
玄心呷了口茶,看出他的疑惑,修长指节指向自己的眉心,开门见山道:“区区箭毒不足为惧,我说的是你的头疾。”
傅臻眸中掠过一丝冷色,沉思良久道:“惠庄皇后妊娠期间气血两虚,脉缓无力,怔忡难安,却并无中毒的迹象,父皇就更不可能。”
阮阮听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惠庄皇后不就是陛下的母亲么。
惠庄皇后是难产而死,民间都说陛下克死了母亲。
她担忧地瞧了一眼陛下,只见他面色平静,倒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开始我也这样以为。”玄心继续道,“从前我认定你母后是浮散无力的虚脉,当时替她看过脉象的太医也都这么说,可她原先怀孕之时身子尚可,只是后来从般若寺祈福那一日开始每况愈下,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动了胎气,可她的身子除了虚空,丝毫看不出别的问题,”
傅臻寒声问道:“是中了毒?”
玄心没有明确表明态度,笑中透出几分悲凉:“是,但不全是。你可还记得最开始头疾发作时的感觉么?”
傅臻没有说话,这对他来说太久远了。
从他拥有普通人的五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疼痛的时候,噩梦就已经开始了。
傅臻不记得,玄心却记得很清楚:“你母后妊娠晚期时,虚弱得就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没有一点点养分,甚至连你父皇都说不要这个孩子了,可她自己拼着最后一口气,坚持将你生了下来,而你出生之后的脉象亦是蹊跷,与你母亲的虚脉竟有几分相似,当时我不知其中缘由,只能将此事归于先天不足。后来等你长大些,会说话了,我问过你这疼究竟是怎么个疼法,你那时才两三岁,对我说像虫子在颅内游走,一点点地啃噬皮肉。”
阮阮一路听下来,早已经泪流满面,借着沏茶的功夫,悄悄抹了抹眼角的眼泪。
傅臻沉默了片刻,想起从前一些不好的记忆,“后来不是这种疼。”
后来的疼法,如同附骨之疽,与人的血肉像是融合在一起,简直求死不能。
“是,这又是可疑之处。”
玄心颔首道,“你那时年岁虽小,可思维已经非常清晰,因此我从不怀疑你的描述,可翻遍了医书也找不到半点线索。离开京城之后,我四处游历,刻意去了解一些怪病偏方,直到去年岁末,我在南疆游历之时,路过一个叫万古村的地方,这才对此事有了些眉目。”
傅臻顺着他的话往下思索:“万古村?毒蛊的蛊?”
玄心道是:“只不过如今的万古村将毒蛊的‘蛊’字,换成了古今的‘古’,百年之前,万古村内有一名年老的蛊婆,将下蛊的方法传授给了村中许多年轻的姑娘,姑娘们希望男人可以一心一意对待他们,因而悄悄给她们的夫君都下了情人蛊,只要自己的夫君与其他女人交-合,那男子便会心痛而亡。”
他喝了口茶,摇头一笑道:“试想男子之中有几人不好声色?久而久之,这万蛊村便有许多男子离奇身亡,后来村长查清了其中的蹊跷,便将那巫婆与习得制蛊之法的女子通通处以火刑,以防来日荼毒村中的男子。为了让村子永远不要与蛊毒染上任何关系,那村长甚至将村名改成了现在的这个‘万古村’。”
阮阮听得寒毛直竖,“所有的姑娘都被烧死了么?”
玄心赞赏地瞧她一眼:“有一个人逃了出来。那女子不仅习得情人蛊的制作方法,甚至将那老巫婆所有的本事都学了去,后来听到村里的风声,连夜悄悄逃了出去。”
傅臻凝眉思忖片刻:“从时间看,你说的这个人,应该早已经不在世上。”
玄心道:“是,可她从村中逃出来之后,不仅成了亲,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第60章 .晋江正版独发解毒
万古村非常偏僻,藏在一座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是连律法和官衙都管不到的地方,村长几乎就是万古村的掌权者,他的话不容置疑。
逃出去的那名女子名叫宝珠。
玄心放下手中的茶盏,继续道:“村中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漏网之鱼,唯恐宝珠在外头使用毒蛊害人,抑或是哪日偷偷回来报复,所以发动了不少村民在外头寻找她的踪迹。”
阮阮急着问:“那她被抓回去了么?”
“抓到了,不过是在很多年之后了。”
玄心轻轻喟叹一声,“宝珠很聪明,可惜识人不清,第一任丈夫是个表里不一的嫖客,后来离奇死亡,大夫说是身体消耗过度而亡,宝珠在丈夫死后谎称伤心过度离开了此地。村里人听闻此事,觉得像情人蛊的死法,于是顺着这条线一直找下去。后来他们发现宝珠隐姓埋名,给平乡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员外做续弦,那老员外也实在争气,两人还生下了一个女儿。等到村里人找到她的时候,老员外早已去世,宝珠的女儿也已经十三岁了。”
虽知道蛊毒害人不浅,可联想到要将活人生生烧死,阮阮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捏紧了手里的绢帕:“那些人找到宝珠,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玄心颔首道:“宝珠没有丈夫的庇佑,且身上背负着前夫一条性命,而民风开化的地方,巫蛊之术乃朝廷明令禁止,人人闻之色变,宝珠依旧逃不过一死,甚至还有可能牵连员外一家和自己的女儿。宝珠只想护住自己的女儿,于是塞了银子将那孩子交给过往的商队,让她能跑多远则跑多远。但宝珠自己很快就被抓了回去,躲避了数十年,依旧没有逃过火刑。”
傅臻眉头紧蹙,略一思忖:“宝珠应该会将制作蛊毒的方法教给自己的女儿。”
玄心点头,算是认可,“一则世道艰险,宝珠一介女子没有防身的本事,唯有这一身蛊术,二则她若一死,老巫婆的蛊术后继无人,对宝珠来说也许是一桩缺憾。我猜测也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她知道自己终究逃不过万古村的魔爪,所以将本事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女儿。商船日行百里,村民的手摸不到外面的广阔天地,只能不了了之。”
傅臻指尖敲打着桌案,凝眉思忖道:“大晋禁蛊几百年,巫蛊之术害人者皆被处以极刑,百姓也知道避而远之,算起来,毒蛊已经百余年不曾祸害人间了。宝珠的女儿或许就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精通下蛊之人。这女子是倘若活到现在,恐怕已经□□十岁了,很难查得到。”
事情过去近百年,当年的知情者都已不在人世,玄心叹了口气道:“是很难。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正是当年那位村长的孙子,如今也已是垂暮之年。好在我在万古村多留几日,在那蛊婆住过的山洞中发现石壁上有一些年深日久的图画,竟就是失传百年的《蛊经》,算是了不得的线索了,我看过之后一一记下,而后从南疆顺着桐江弯弯绕绕走了一路,打听那一年路过当地的商队,机缘巧合之下听来了一件稀奇事。”
“看来那商队已经被你找到了。”傅臻紧接着问:“他们将宝珠的女儿带去了哪里,京城?”
玄心颔首,饮了口茶继续道:“那一年有一列商队的头目,正是从上安去南疆谈生意的。宝珠再次识人不清,将女儿交给了这个道貌岸然之徒,听说专好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船上待了数十日,听人说那商队头目忽有一天醒来大汗频发,神智错乱,总觉得背后有人害他,直到回到上安的前一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从甲板上跳江淹死了。”
阮阮张了张口,“这个男人中的是蛊毒吗?!”
玄心看着她淡淡一笑:“是,你很聪明。”
“可那不是情人蛊么,只有自己的丈夫和其他女子……”阮阮说到这里顿了顿,赶忙改口:“宝珠的女儿不会在船上嫁给他了吧!可之前那些男人都是暴毙而亡,这个商人怎么好像是中邪了一样?”
玄心摇摇头道:“蛊毒分很多种,情人蛊只是拿来对付负心男子的蛊。这商队头目的疯癫症状,与那石壁上记载的一种名为‘中害神’的蛊毒症状恰恰对应。”
阮阮急着问:“是宝珠的女儿做的吗?可被人发现了?”
玄心瞥一眼傅臻,说没有,“宝珠的女儿那时候还小,一则他们对蛊毒非常陌生,且那商人在外人眼中的确是自杀;二则他们也不会相信一个十三岁的羸弱小姑娘能下此毒手。所以等到商船泊岸,宝珠的女儿安全地入了上安城,还在京中一家仕宦门庭做了丫鬟。”
傅臻垂眸思忖良久,冷冷勾了勾唇:“几十年前的事情,也能被你打听得到?”
玄心这个人极度聪慧,也极度圆滑,上到帝王人臣,下到路边的乞儿,没有他应付不来的话题。
他道:“此事实在离奇,那队商人回家之后自然而然地说与外人听闻,否则时隔这么多年,也不会被我打听得到。”
玄心嘴角虽笑,这笑意却不达眼底,微微正色时眼中隐隐透着凛冽寒光,他看着傅臻:“你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傅臻抿了口茶,眸中凌光一转,冷意毕现。
阮阮仍是一头雾水,听到方才细想之下才慢慢反应过来,大师特意说这件事,难不成陛下的头疾以及他的母亲惠庄皇后之死,都与这蛊毒有关?
阮阮看看陛下,又看看大师,偏偏两人都心知肚明却在打哑谜,就她一个人糊里糊涂。
傅臻冷眼抬眸:“证据呢?”
玄心道:“大晋有两家同宗同谱的高官府邸东西相连,二十四年前,东边的宅院死了一位名叫李贵的仆役,与昔日那商队头目竟是一模一样的症状,疯癫无状,神志不清,最后自尽而亡。这件事当时在府中引发了不小的轰动,最后被东府主母将流言压了下去,对外宣称中邪。至于这个李贵,原本出自平乡,正是当年那老员外府只一墙之隔的邻居。”
傅臻的面色已经非常难看,眸光阴冷至极,仿佛恶兽将出。
阮阮只瞧他一眼只觉得浑身发冷,喃喃地转头问玄心:“大师,李贵是宝珠的女儿害死的吗?这家人是谁?”
玄心抬眸望向她,语气难得艰涩:“这两家世代簪缨,享尽荣华。西府的嫡女年长两岁,名唤崔姀,皇帝登基之后便封为皇后,而皇后怀孕之初,崔家为固宠,将东府的嫡女崔嫱也安排进宫,封为贵妃,后来皇后难产而亡,贵妃便成了继后。”
傅臻置于桌案上的手紧握成拳,指尖泛白,微微地颤抖着。
他静静地闭上眼睛。
阮阮几乎是吓得往后一退,脑海中乱哄哄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崔姀,崔嫱,皇后,贵妃,崔家……
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词一直在脑海中打架,慢慢终于理顺。
继后便是如今的太后,而皇后是陛下的亲生母亲惠庄皇后。
玄心所说的这两家高官府邸,便是太后与惠庄皇后的娘家,而那东府的主母,定然就是太后娘娘的母亲了!
阮阮一时间忍不住浑身犯怵。
玄心从袖中取出一封薄信递给傅臻,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些字,还有一处鲜红的手指印。
他道:“光凭此事自然不能定罪,崔老夫人几年前已经亡故,而宝珠的女儿更是二十年前便已离世,不过,我找到了当年服侍在崔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宜姝,大概是此事唯一的知情人。”
傅臻打开那封信,脸色沉冷地往下看,“巫蛊之术不容于世,关系整个崔氏门阀的声誉,她如何敢说与外人听?”
玄心道:“你别忘了,我可是将那满墙的蛊术记了下来,宜姝自是不肯说,可我也有办法让她说实话。”
信中记得清清楚楚,巫蛊之术虽害人,可最初时是作祈福之用,宝珠的女儿正是在府中偷偷用蛊术给亡母祈福祷告之时,被当时起夜路过的李贵看到,她手中木牌写着母亲的名字,李贵这才认出她便是昔日的同乡,才知晓这母女二人竟都精通蛊术,甚至身上还背负着人命,李贵说什么都要到主子面前告发,甚至还想告到衙门去领赏钱。
宝珠的女儿无奈之下,给李贵下了‘中害神’,李贵自此整个人便疯疯癫癫,白日撞鬼,胡言乱语,再也没有人相信他的话。
然而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情无意间被崔家主母知晓,宝珠的女儿在老夫人面前跪哭求饶。这样一个毒瘤在身边,崔夫人不仅没有报官,反倒将此人收为己用,将外头的风言风语一并压了下去。
玄心说道:“《蛊经》之中记载过一种名为佛成蛊的蛊虫,这类蛊为子母蛊,母虫由下蛊之人操控,将子虫放入目标者的膳食或香囊、软枕之类的接触物中,子虫便会爬进人的血肉之中到处游走,以人的血肉为食,精气神为养料,这就是为什么惠庄皇后在上般若寺之后身体便似抽干了气血,一点点地萎靡下去,因为她们将子虫放进了惠庄皇后在寺中所求的平安符内。”
傅臻极力控制着情绪,沉声道:“你说的遗传,又是怎么回事?”
玄心道:“崔夫人和贵妃都不会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皇后竟还是忍痛到最后一刻,将孩子生了下来。”
傅臻眸中泛着透骨的冷意,“母后身上的蛊虫,转嫁在了朕的身上?”
玄心微微讶异地望着他,毕竟傅臻才一生下来,惠庄皇后就已经薨逝了。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未在外人面前称她一声母后,对外只称惠庄皇后。
这是玄心第一次听到“母后”一词从傅臻口中说出来。
玄心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眸光亦有淡淡晶亮:“你先前同我说过,颅内有万虫啃噬的痛感,其实就是子虫在发力。”
傅臻眉头蹙紧:“那为何母后当年阳寿散尽,可朕却能活下来?”
玄心道:“一开始我也疑惑,后来是宜姝告诉我,宝珠的女儿那时因年老体迈,加之操控蛊虫忧思过度,已经大限将至。子虫需要母虫催动才能活跃,母虫奄奄一息,子虫便也有气无力。而她若一死,便无人可操控母虫。崔夫人的计划自不能功亏一篑。唯有一策,便是将母虫也移交给旁人喂养。子虫可以转嫁,母虫自然也可以转手。养蛊人需日日焚香念佛,虔诚祷告,否则母虫很快就会死亡,接手之人没有养蛊人特殊的能力,操控的子虫自然就没有先前那般强硬霸道,可也不容小觑。”
玄心抬眸望向傅臻,摊手道:“如你所见,为什么你能活到今日,但头疾却一直没有好转,正是因为母虫至今还在一处好生安养着,日日催动子虫在你体内活动。至于这母虫移交给了谁,连宜姝也不知道,恐怕只能去问太后了。”
傅臻面容冷凝,低咳两声道:“先解箭毒,蛊虫的账容后再算。”
玄心蹙起眉,立刻道:“不行!这箭毒我虽有办法解,但如今你身上的蛊毒与箭毒两相对峙,哪一样先解开,另一毒便会疯狂滋长。就如现在若是先解蛊毒,你身上的箭毒会让你当场毒发身亡,而先解开箭毒,蛊毒对你的伤害也不会比这好多少。说到底你还要感谢这一箭,否则你可能都撑不到今日,就会死在蛊毒的攻击之下。”
阮阮在一旁听得寒毛直竖,本以为陛下的毒就快要好了,却没想到竟还是这般严重,甚至危及生命。
她顿时慌了神,赶忙道:“陛下,你听大师的话吧,等找到母虫的时候一起解,是不是就会减少很多痛苦了?”
傅臻仍然坚持对玄心道:“无妨,头疾并非时时都会发作,先解箭毒。”
玄心几乎是咬牙切齿:“都查到这个份儿上,还怕找不到线索吗?你耐心些,再等几日。”
傅臻垂眸哂笑了声,“不瞒你说,若是再等几日,这箭毒怕是真能提前要了命。”
玄心微微一惊,将他衣襟敞开往里看了一眼,果然那乌色越来越深,甚至已经蔓延到腰腹之下,上身大片都是乌青。
傅臻也是方才想明白,阮阮能够缓解他身上的头疾,便是她身上的佛香对蛊虫有一定程度的安抚作用,而毒蛊一旦得到缓解,箭毒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想来他这两日伤口处疼痛异于往常,也是这个原因。
阮阮看到他身上剧毒蔓延,呼吸一紧,整张脸登时煞白。
那种深深的无措感再次涌上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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