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晋江正版独发他的掌心开出了花来……
阮阮赤着脚踩在浮雕地板上,只觉得脚底粘了胶似的挪不动。
乘轿辇一路过来,她做足了思想准备,夜夜同眠都不怕,沐浴又有何惧,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紧张,这会听他一唤,浑身都僵直了。
阮阮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指尖颤抖着替他褪下外袍。
他身量极高,与生俱来的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阮阮定了定心神,俯身去解他腰间扣带:“陛下,尚浴的宫女肯定比我做得好,你将人都赶走做什么?”
傅臻面不改色道:“朕身上有新伤,叫有心人瞧去了必定大做文章,你以为呢?”
阮阮“哦”了声,原来陛下是考虑到这一层。
禅衣褪到一半,阮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赶忙从袖中掏出一卷软尺。
傅臻眉梢一挑:“你要给朕量什么?”
阮阮看到他的眼神,莫名心虚起来,不由得吞吞吐吐道:“前些日子,陛下不是让我做一件寝衣么。”
傅臻这些日子清醒时要么上朝,要么在偏殿处理奏章或与朝臣议事,每日寅末卯初便起身了,还不许她起,连给他量身都没有机会。
今日来汤泉宫沐浴,细想来是个不错的机会,且能找个借口帮她转移话题,还缓解了宽衣解带时的尴尬。
趁着傅臻张开双臂,阮阮赶忙拿软尺量好了肩宽和袖长,心里默默念了两遍数字,又环住他腰身来测量腰围。
这个姿势像极了拥抱,测量的时候免不了接触,他身上因蛊虫的缘故,没了箭上寒毒的牵制,体温总是比常人高出许多,指尖摩擦的地方一直烫得厉害,此刻似乎更甚。
阮阮脸颊瞬间红透,加之殿内热气漫涌,此刻背脊都熏出一层薄汗。
待量完腰围,她瞧见软尺上的刻度,心中微微一惊,以往只知他身段极好,是典型的宽肩窄腰,竟不想腰身劲瘦至此,比寻常姑娘家还要纤细些。
傅臻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也不知她在瞧什么,目光落在他腰间不知多久,仿佛要瞧出个花来。
阮阮耳朵贴在他胸口,忽听到他胸腔震动,似是低头俯下来些,“用不用朕帮你记?”
阮阮吓得一颤,忙摇头说不用,她记性虽然不好,但几个数字在心中反复默念还是能记住的,否则陛下又要笑话她。
赶忙直起身来再量身长和裤长,他身姿颀秀轩举,一卷软尺险些不够用,分了两次才量完。
阮阮长出了一口气,将软尺放到一边的漆木架子上,再折身回来替他卸下禅衣。
确认他胸前、腰腹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脱落,长出嫩红的新肉,这才放心地紧闭双眼卸那袴绔。
原本是瞧不着的,无奈殿中惶惶灯花忽的一闪,阮阮眨了眨眼睛,起身时扫过那熟悉的家伙什儿正斗志昂扬地冲她打招呼,阮阮登时大骇不敢再看。
说熟悉,其实也没那么熟。
那晚她实在困得厉害,眼睛几乎睁不开,后来都是他抓住她的手,她哪里敢盯着瞧,因而只约莫知晓个尺量,大抵能比划出来。
原来恐怖至斯!
阮阮磕磕巴巴地说:“陛下,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傅臻目光在她湿软嫣红的唇瓣上停留了一会,唇角微微扬起:“好,朕在下面等你。”
阮阮脑袋一热,不自在地攥了攥衣衫。
在下面等她是什么意思?
等她作甚,谁要他等了!
阮阮望着他走下玉阶,高大的身躯笼罩在蒸腾缭绕的白雾里隐隐绰绰,也没有再转过身来,这才轻手轻脚地摸到木质衣架旁,将外衣脱下,犹豫了一会,仍留一件抱腹在身上。
汤池足够大,阮阮特意寻了远处,离陛下约莫一丈的距离踩着水下去,温热的汤泉瞬间覆盖上来,阮阮怕池底水滑,下得十分小心翼翼,连水花都不曾激起。
上回来时汤泉宫内外差异还没有这般明显,这几日临近大寒,外头天寒地冻,愈显得汤池内温暖如春。
周身被温热的水流包裹,热浪漫涌,身上的寒气霎时褪尽,整个人像是踩在云层上,就连汤池内壁都是用特殊材质打造,贴上去都是热蓬蓬的。
身子才爽利一会,耳边远远传来陛下的声音:“你躲那么远作甚?”
阮阮微微一僵,赶忙扬声道:“这处宽敞,挤在一起多有不便,陛下传宫人进来伺候吧。”
上回她是不小心睡着了,后来听松凉说才知道皇帝沐浴的工序非常复杂,从头到脚都有专人打理,司浴的宫人比遥州刺史府的下人都多。
听闻给皇帝剪指甲的都有两名专职的宫人,更别说梳头的、搓背的,否则宫内也不会专门辟出个混堂司出来。
阮阮往那头瞅了瞅,没人说话,隔着弥漫的水汽也看得不甚分明,只听到丝丝缕缕的水花声。
陛下这习惯可不好,沐浴不要人贴身伺候,就算是堂堂天子也有搓不着的地方吧。
还未反应过来,高大威武的陛下不知何时已至身前,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拉着她往怀中一拽。
阮阮霎时心跳如雷,耳廓贴着他胸口,双手无处安放,只觉水温都不如陛下的胸膛这般滚烫:“陛……陛下,你过来怎么没声音?”
傅臻眯着眼,漫不经心地道:“朕是游过来的。”
阮阮:“……”
会凫水了不起哦。
傅臻垂头看着她,少女面上蘸着细碎的水珠,双颊被香雾熏蒸出淡淡的绯红,修长的玉颈下,粉色的抱腹绣满娇娆的海棠,打湿的花朵更显得明艳饱满,香浓春暖,令人神思颠荡。
傅臻唤了一声“阮阮”,喑哑的嗓音透着浓烈的热度。
他俯身,眉眼低垂,吻住了那两瓣红艳的樱桃小唇,阮阮便似醉了酒似的浑身软了下来,两节藕臂环住他。
傅臻眸色幽深,嗓音磁沉:“闭上眼睛。”
阮阮长睫轻轻颤了颤,睫尾的水珠落下来,滑落进两人的唇齿间,阮阮闭上眼,尝到了清甜的味道。
阮阮不禁讶异,原来这汤泉水也是香甜的,像昨日喝的紫苏蜜露。
傅臻低低地在她唇边道:“朕教你游水可好?”
还未等她回味这话是何意,倏忽脚底一轻,整个人便似游鱼一般飘飘忽忽地偏离池底。
池中热汤漫过脖颈,再一点点覆上下颌,阮阮瞬间惊惧起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没有衣物可拉扯,只能紧抱住他腰身。
阮阮急着摇头,哆哆嗦嗦地道:“陛下,我害怕……能不能不学……”
傅臻只是一笑,便俯身吻了下来。
池水逐渐漫至鼻尖,覆盖双眸,阮阮连忙屏住呼吸,闭紧了眼睛。
少女泼墨般的长发浸入水中,发簪落在池底,墨发便松散开来,于湛清的水面袅袅开花,琥珀色的池底与没过头顶的水流加持,天昏地暗的窒息感迎面而来,阮阮的身体开始不受制地轻颤。
很快,他唇覆上来,她便贪心迎上,似涸辙之鱼有了水,漂泊在水面的一块浮木靠了岸。
一如当日遥州城中他纵马挥枪而来,与茫茫人海中将她从天光血色中救起,从此以后她便紧紧抓住他的手。
混混沌沌间,又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她胸腔憋得难受,他便吻得更深,将她全部侵占,直到那抓紧他腰背的小手加深力道,他这才游出水面,将她稳稳托在手心。
池水中洗过的皮肤莹白如玉,泛着潋滟饱满的光彩,有种令人心惊的妩媚。
傅臻有这么一刻觉得,他的掌心开出了花来。
阮阮从水底出来,小口地呼吸着,眼尾微微泛着红,那双盈盈美目更似清水里洗过的黑葡萄,让人忍不住想尝尝是酸还是甜。
傅臻沉下双手,将她放低些,吻了吻她鼻尖、眼尾。
他满脸皆是水珠,濡湿的鬓角滴下水珠,滑落下颌,又顺着月匈口落在水中,明媚的烛火描摹他清晰流畅的轮廓线,越发显得眉目深邃,棱角分明。
阮阮才察觉自己的姿态,小脸羞红了一片,默默地绕开他的视线,推他双肩,有气无力地说:“好好的……泡澡,不要学游水。”
傅臻颔首笑道:“各退一步如何?你与朕一起,莫要走远了,否则朕会忍不住来找你。”
阮阮“哦”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傅臻却不依不饶将她揽到身边来。
池水温度恒常,阮阮泡得满身白皮都泛了红。
松凉来替她更衣的时候,瞧见她一身的红痕,惊得说不出话来,默默地替她整理好了衣衫。
阮阮也知道给人瞧见不好,可陛下嫌她动作慢,怕她着凉,才坚持唤松凉进来。
阮阮手拢着衣襟,双-腿还止不住发颤。
松凉忙扯话题:“美人洗得舒服吗?”话落时自己一怔,“我是说,美人身上还疼吗?膝盖可好些了?”
阮阮抿了抿唇,“我好多了。”
松凉压低了声,笑道:“这汤池的水好,来日让陛下再带您来几回,趁开春之前将身子养好,来年秋冬雨雪天就不会再酸痛了。”
阮阮轻轻咳一声,再多来几回,她这旱鸭子恐怕真能凫水了。
回到玉照宫,阮阮将方才的尺量一一记下来,寻思明日便动工,给陛下做两件寝衣。
爬上床后,傅臻将她整个捞过来,阮阮低呼一声,“别……别压坏了。”
傅臻眉梢一挑:“什么?”
阮阮从身下掏出几个香囊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的手艺不比外面的绣娘,更及不上宫中的能工巧匠,这图案,陛下也未必喜欢。”
傅臻从她手里挑过一个香囊来,上面绣的是佛门盘长结的纹样,淡淡的檀香气萦绕鼻尖,傅臻摩挲着那香囊,“谁说朕不喜欢?你送朕香囊,就不想同朕说点什么?”
阮阮霎时红了脸,无奈脑海中词汇匮乏,实在想不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情话来,于是鼓起勇气,在他唇上一吻:“那就,愿菩萨保佑陛下长命百岁,生生世世平安顺遂。”
愿菩萨普度众生,也不忘渡你;
愿世间苦厄离你远去,愿你从前所有的苦难皆换作天光永驻,换四海升平,换你世世无忧。
第72章 .晋江正版独发他完全受不了黑暗的环境……
玉佛寺山脚,烟雾缭绕。
青灵骑马花了六日功夫才找到芳瑞姑姑的住址,而玄心只花了一日。
两人几乎是同时找来,各自看对方鬼鬼祟祟,先是在竹屋外打了一架。
玄心看青灵的招式觉得眼熟,登时来了兴致,便问她:“汪顺然是你什么人?”
青灵对外还是崔家的暗卫,哪里能承认与汪顺然的这层关系。
玄心也确定除他之外,玉照宫还没有人知晓蛊虫的踪迹,于是就更加好奇,十招之下将青灵的招式全都试了出来。
和尚招式奇诡,青灵远不是对手,几次三番败下阵来,心下难免生疑。
若非他有意试探,青灵恐怕早就被他一掌打死。
可这世上能三招之内打败青灵的能有几人?虽说她在太后跟前效劳难免受伤,可多半也有做戏的成分,学了那邪功之后,真要论起来,这世上能敌过她的掰着指头也能数出来。
青灵当即想到一人,汪顺然亦在耳边常常提起过,这世上或许仅有一人能救皇帝,“你就是玄心大师?”
玄心笑笑没说话。
既是皇帝的朋友,那便是汪顺然的朋友,青灵却很好奇:“我义父武功从不外露,你是如何知道的?”
玄心倒是知道汪顺然养了不少儿女,即便去势,对家庭也有渴望,可他没想到这姑娘竟学了他的武功。
玄心啧啧笑了下,实话实说道:“因为那邪功的秘籍就是从我这拿走的,”他偏过头来哼笑一声,“虽然我没练过,但我知道怎么练。”
青灵难得羞得老脸一红:“你!你可是个和尚!”
玄心摊了摊手笑道:“和尚怎么了,和尚不能看人家练功么?”
眼看着天色渐晚,两人边说边往那竹屋走。
青灵向他交代了太后的吩咐,也才从玄心口中知晓皇帝的头疾是蛊毒在作祟,而这芳瑞的住处便是蛊虫的存放地。
两人见那竹门内走出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妪,当即定住了脚步。
青灵觉得蹊跷,凝眉问道:“按照太后给的住址应当是这里没错,那就是芳瑞姑姑?我以为她五十上下。”
玄心紧紧注视那人,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宫女的女子大多知晓各种保养的法子,像芳瑞这种从门阀世家出来的,该比寻常人更加保养得宜才是,可看她满脸褶皱,双目浑浊,体态佝偻,竟与八十老妪无异。
即便宫外生活清苦,也不该是这般模样。
青灵大大方方地往里走,玄心倒是没说话,凝神跟在她后面。
老妪正在院中摘菜,青灵走过去,握剑的手向她一拜:“芳瑞姑姑有礼,岁末天寒,太后命我来瞧瞧您老人家身子可好。”
芳瑞抬起头,露出与二十年前相似却苍老至极的五官,“太后?哪个太后?我只知这世上有皇后。”
青灵怔了怔,正要说什么,玄心却拦住她,对芳瑞施了一礼:“贫僧本是玉佛寺中人,下山途经此处,可否在老人家这里讨一杯水喝?”
芳瑞见是玉佛寺的和尚,心中向来尊敬,便双手合十向他施了一礼,指着院中的石桌:“大师请坐吧。”说罢就进去倒水。
青灵坐下来,压低了声对玄心道:“奇怪,分明是太后将她安顿至此,她怎会不知太后?大师,您从前进过宫,也见过惠庄皇后,这芳瑞姑姑没见过您吗?”
玄心望着屋内缭绕的香火,“见过,理当认识。”
且他容貌与二十余年前相差无几,芳瑞又是皇后的贴身宫人,多年前打过好几次照面,不可能忘得一干二净。
青灵道:“这就奇了,看她精神尚可,也不似疯疯癫癫的模样,难不成是失忆了?”
芳瑞端着两个茶碗走出来,见二人凑得近,当下眉头皱起,目光不善地盯着青灵,仿佛在看一个勾搭和尚的妖女。
玄心接过茶碗,指腹无意间触到她脉搏,随即客气地笑道:“小姑娘逗您玩呢,她家是玉佛寺外新来的香料商,与寺内多有生意往来,是贫僧的小友,今晚叨扰一番,来日定送香上门感谢婆婆的招待。”
芳瑞听到这里面色才缓和下来。
玄心喝了口茶,搁下茶碗道:“婆婆口中的那位皇后,可是崔家西府嫡女崔姀崔皇后?”
芳瑞难得露出和畅的笑容,颇有几分骄矜的味道,只是浑浊的眼底却毫无光泽:“那是自然,皇后端庄貌美,贤良淑德,恩慈黎民,在民间人人称颂。”
玄心哦一声,装作好奇,信口问道:“婆婆,你见过皇后吗?”
芳瑞摇摇头笑道:“老婆子草芥之身微贱,怎配得见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只得日日烧香拜佛,在这山野之中日日为皇后娘娘祈福,求神佛保佑娘娘洪福齐天。”
玄心与青灵对视一眼,两人皆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端起了手里的茶杯。
芳瑞望着穹顶怔忡了下,双眸忽然显得呆滞,“天黑了,该为皇后娘娘烧香祈福了。”
随即转身如提线木偶般地进了竹屋,口中仍然念念有词:“皇后娘娘贤良淑德,恩慈黎民,老婆子要日日为娘娘祈福……皇后娘娘贤良淑德,恩慈黎民,老婆子要日日……”
青灵看着她的背影,赶忙问玄心:“您方才替她把脉,可有摸到什么?”
她做惯了杀手,比寻常人多了十二分的敏锐,这点细节看得清清楚楚。
玄心摇摇头道:“匆忙之间未能探清全貌,只隐隐觉出有几分不对。不过我知道有一种蛊叫迷心蛊,中蛊者被下蛊之人操控神识,下蛊之人说什么,中蛊者便谨记于心,往后跟着照做。”
青灵点点头,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倒是有可能,芳瑞姑姑是惠庄皇后身边的忠仆,若是母虫转移到她手里,必定也要她心甘情愿长久供养,否则很容易前功尽弃。”
青灵嗅到屋里燃香的味道,心下一惊:“她要进香了!陛下体内的蛊毒岂不是会跟着发作?我们要不要阻止?”
玄心道:“阻止不了,迷心蛊操控力极强,尤其是存在她体内二十多年,早已形成信仰一般的存在,即便前面是一堵墙,撞得头破血流,也阻止不了她进香,况且我们还不知道蛊虫养在何处。”
青灵急道:“那怎么办!”
玄心起身道:“我本打算夜晚等她睡了,查看那蛊虫的踪迹,眼下不如跟着她一道祭拜看看可有——”
“嘭!”
玄心还未说完,青灵已眼疾手快地伸手抛掷出一枚浑圆的雷火球,“嗖”地一声划破长空,随即听到怦然一声巨响,竹屋内霎时浓烟大起。
玄心讶异过后欣赏地瞧她一眼,“啧,你这丫头,炸人房屋如断人性命啊。”
青灵拍了拍手,得意地往屋门走去,玄心紧跟着加了一句:“不愧是汪顺然的相好。”
青灵瞪了他一眼,他们之间的事情瞒得紧,就连总管府的兄弟姐妹们都不知晓,一来她瞒着身份留在太后手下做事,二来汪顺然不愿她被人指指点点。
不过她能看出玄心不是恶意,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取笑汪顺然太监还妄想娶妻,青灵当场能打得他满地找牙。
这种雷火球威力不强,竹屋不曾受损,但炸个佛龛绰绰有余。
青灵眼见着芳瑞往火里冲,嘴里神神道道地念经,赶忙上前拉着她:“婆婆,是不是燃香烧到什么东西了?先别拜菩萨了,咱们先救火再说。”
芳瑞仿佛听不到,手里攥着一把线香径直往那烧红的佛龛里插,青灵一个手刀落在她后脖,竟罕见地没能将人打昏,青灵只能暂时将她双手捆缚起来,将她往屋门外拉扯。
与此同时,玄心扑灭手边的大火,迅速将佛龛、香炉、佛像、香案这些能够供养蛊虫的地方一一查遍,却并未发现蛊虫的踪迹。
倏忽脚底踩到一样异物,他抬脚将那木牌捡起,才发现是被炸成一半的灵牌,以松木制成,他手里的这半块上,还工工整整地刻着一个“姀”字。
耳边青灵大喊:“大师!芳瑞姑姑硬是要进香,你快过来瞧瞧她!”
玄心指尖摩挲着刻字,听到声音后迅速将这半块灵牌收入袖中,便来助青灵。
芳瑞的双手被麻绳捆缚,一面伸头往前乱撞,一面不停地挥舞手腕扭动那绳索。
仿佛被操控的傀儡,浑浊的双眸大半都只剩眼白,嘴里念经似的说:“老婆子要为皇后娘娘祈福,为娘娘祈福……”
无论青灵说什么,她似乎都听不到。
……
玉照宫,偏殿。
尚在灯烛之下批阅奏章的傅臻骤然眼眸赤红,额头青筋爆出,仿佛尸山血海里杀气腾腾的恶鬼,一挥手便是血肉横飞。
书案下端着托盘的宫监看到这一幕,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手里的茶盏撒腿便往外跑,唯恐慢下一步,出殿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身子飞出老远。
阮阮与棠枝喂了兔子正从围房出来,正巧看到这一幕。
那头汪顺然在廊下眼尖,拉着小太监的衣襟还未来得及问话,那宫监惨白着一张脸,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殿内:“陛下……陛下……”
“噼里啪啦——”
耳边接连传来殿内瓷器碎裂的响声。
汪顺然面色一凛,当即明白一切,正要进殿,阮阮直奔过来抓着汪顺然的衣袖道:“让我去吧……赤金丸还有吗?”
汪顺然立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玄心大师先前留了三粒,美人小心,奴才就在外头守着,不会让任何人接近。”
阮阮点点头,接过那瓷瓶,匆忙进了殿。
一推门,从未有过的黑暗。
浓郁的血腥味和毛毯烧焦的气味撞入鼻尖,满地凌乱的奏章与瓷片,青铜连枝灯被推倒在地上,灯苗碰到冰冷的石砖尽数熄灭,整个大殿几乎没有能走的地方。
阮阮循着粗重的呼吸声和地面隐约可见的血迹,终于在大殿西北的角落里找到了陛下。
他手腕还沾着血,浑身都在颤抖,是蛊毒发作的迹象。
阮阮连忙蹲下来扶住他肩膀,飞快地从白瓶中倒出一粒丹药递到他嘴边:“陛下,吃一颗赤金丸吧。”
傅臻呼吸极度不稳,拂手便将那颗丹药打落,攥紧的手掌发出“咯吱”的声响,眸底猩红一片:“去……点灯。”
阮阮颤着声:“陛下,先吃药好不好?吃了药再点灯。”
傅臻脑海中混乱不堪,犹如铁蹄踏过。
他完全受不了黑暗的环境,此刻几乎像是变了个人,语气极度不耐:“先点灯!”
第73章 .晋江正版独发二十三年,他解脱了。……
黑暗,无尽的黑暗如潮涌至。
那一年傅臻十岁,半年之内已然身经数战,却在一场战役中不慎被北凉人掳去做人质。
一场酷刑足以要了他半条命,而后他们将他关在暗无天日的黑屋里,整整十日没有见过光。
黑暗中,视觉被遮挡,其他所有的感官都无限放大,伤口的疼痛让他煎熬百倍,那种被蛊虫一点点撕咬皮肉的疼痛清晰到每一寸神经。
原以为熬过去,等到援军一来就结束了。
可他们仍觉得不尽兴。
今日为他端进来的饭碗里有可能是一具死去的动物尸体,他看不到,伸手抓到满手的腥臭黏腻,皮毛包裹着腐臭难闻的血肉,他狠狠将手掌在身下的泥地里搓净。
明天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藏着碎瓷的饭菜,剜出的人眼、心脏,血淋淋的头颅,尸虫,以及无数未知的事物。
那十日无比漫长,漫长到好像这辈子都无法走出去。
直到今日,他还无法适应黑暗的环境,不仅仅是不能。
他会疯,黑暗会逼出他身体里所有对暴虐、屠戮、噬血的渴望,所以玉照宫常年灯火明明赫赫。
他接受不了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在昏迷之中没有人能撬开他的嘴。
因为他不知道那些碗里装的是什么,颅骨碎裂后流出的脑髓,爬满蛆虫的狼血,还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他赌不了,所以一概不会碰。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寒风狂乱地鼓动门窗,冷雨拍打着屋顶的砖瓦,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绝于耳。
昏暗之中,听觉异常的清晰。
傅臻只觉得耳边如同山呼海啸,周遭的一切像是将他卷进了一个混沌的漩涡。
少女脚腕清脆的铃铛声轻轻摇动。
如九层浮图檐角上衔悬的金铎在风雨飘摇的漩涡里发出的铿锵和鸣,一点点地冲脱桎梏,将他周身累世经年的高墙樊篱撞得粉碎。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她来回忙碌的身影。
雪青的裙摆是眼前唯一的亮色。
阮阮跑到那连枝灯旁四下摸索,终于寻到了宫人平日里用的火折子,去开竹帽,细碎的火星唯一攒动,火苗登时窜上来,昏暗的殿内总算有了一丝暖色。
借着微弱的火光,阮阮艰难地将那青铜灯架扶起,那是他方才蛊毒发作时不受控,大手挥倒在地的。
她匆匆点了三盏灯,待屋内有了些许光亮,又赶忙跑到傅臻身边,“陛下,灯点上了。”
傅臻看到火光,慢慢抬手去碰,指尖眼看着要触及火焰,阮阮吓得大惊失色,慌忙吹熄,去看他的手,“陛下,你碰这个做什么!”
她语气有些急促,就显得恼火,可一看到他手上的斑斑血迹,那点气焰霎时烟消云散。
傅臻手背上有一道瓷片划破的血痕,再深一些恐怕能将手背的青筋割断。
阮阮顿时觉得心口被狠狠拧了一下,已经顾不得哭,飞奔到桌案上寻找伤药回来替他包扎。
药粉洒在手背上,傅臻凸起的青筋跳动了下,阮阮嗓子一颤,“是不是疼?”
傅臻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好半晌,他沙哑着嗓子问:“我的样子很难看,是不是?”
阮阮擦去他面上血迹,眼泪落在他心口,不住地摇头:“不会!不难看!一点也不难看……陛下很好很好。”
傅臻苦笑了一下,这辈子他碰过太多肮脏、狞恶、酷虐,也把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人。
邪妄、不堪,满手鲜血淋漓。
少女温暖的气息落在鼻端,他大掌贴在那纤薄的后背,能够清晰地触到她生动而强烈的心跳。
这是他漫长黑暗岁月里,唯一触碰过的,干干净净的东西-
竹屋。
点穴和绳索对芳瑞来说几无大用。
她早已经虚弱不堪,手腕上松松垮垮的老皮皆被磨烂,鲜红血肉下隐隐可见枯瘦的白骨。
可只要还有一口气,她仍然拼命捶打、撕扯着,力图挣脱阻碍她的一切,她声嘶力竭,反复念那两句话,疯狂地扑腾双臂要往火舌吞吐的佛案前去。
青灵着力按住她双肩,可应付这种不顾死活的挣扎时却显得徒劳无功,“大师,怎么办?!”
玄心厉声道:“按住她!”
随即足尖挑起地上断裂的木棍,放在烈焰中将头部烧得滚烫,然后将那烧红的木棍对准芳瑞的后脑按下,芳瑞身体霎时如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她面目开始狰狞,两股似凸起经脉般的异物在她脸上四处游走,疯狂窜动。
玄心于指尖聚集了一股内力,点在芳瑞的前额,强大的气流将那两股扭动的异物狠狠逼退至后脑。
一阵惨烈的嘶吼过后,烧焦皮肉的气味里夹杂着一丝难闻的腥膻弥漫了整个竹屋。
青灵捂住口鼻啐了一声。
很快,芳瑞的身体便如断线风筝般委顿于地,待玄心将木棍从芳瑞后脑拿开,青灵这才发现,那木棍头上沾着两只烧焦的虫尸,皆是蚯蚓大小。
正是玄心用火棍从芳瑞脑颅内逼出的蛊虫。
青灵欢喜地大喊:“这母虫死了?!”
然而此刻的芳瑞已是真正的油尽灯枯,深陷的眼窝下,是几乎空洞死寂的浊目,而她这些年在两只蛊虫的折磨下,身体比原先苍老了至少二十年。
玄心本以为母虫或许藏在这间竹屋的任意一个角落,可他没想到,一根火棍逼出了迷心蛊,竟也逼出了残害傅臻二十余年的佛成蛊。
迷心蛊需下在人体内方可生效,可母虫却只需佛香供养即可,可崔夫人竟将这佛成蛊转嫁在芳瑞的体内,母虫平日并无大的异动,但只要芳瑞一日不去焚香祭拜,便会难以为继,在人体内疯狂折磨。因此芳瑞即便没有迷心蛊的指引,也会因母虫的折磨,必须日日焚香念佛。
两蛊双管齐下,下蛊之人心思何其狠辣。
“大师……救殿下……”
思忖之间,玄心的衣袖忽被人轻轻拉扯,“芳瑞姑姑!”
芳瑞缓缓地睁开眼,尽管已经筋疲力尽,却仍旧强撑着开口:“他们害了娘娘,还要害……小殿下……”
青灵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小殿下就是现在的皇帝。
屋内明亮的火光烧灼,玄心眸中泛出一点晶莹,定定地望着她道:“小殿下救回来了,姑姑放心。”
芳瑞双手颤抖着,手腕的麻绳被她生生用腕骨磨破,伤口处碎肉粘连,触目惊心。
她想要说些什么,无奈力气耗尽,甚至连疼痛快要感知不到。
玄心一直往她身体里输送内力,但对于芳瑞这样五脏六腑都在迅速萎靡的人来说已经无济于事,就如二十三年前的惠庄皇后一样,气数已尽,回天乏术。
玄心思忖片刻,道:“姑姑不要说话,我来问姑姑几个问题,姑姑只需摇头或点头,或答是或不是,可以吗?”
芳瑞形容枯槁,虚弱地点点头。
玄心道:“给皇后下蛊的是崔夫人身边的嬷嬷,是也不是?”
芳瑞道:“……是。”
玄心道:“此事可是崔夫人一个人的主意,贵妃可有参与其中?”
玄心口中的贵妃,自然就是当今太后,只是时间紧迫,没办法解释那么多,只能先用对方听得懂的称呼来交流。
芳瑞点了点头,艰难地张口:“贵妃不放心……想要亲自供养这母虫……崔夫人怕反噬在贵妃身上,这才……这才找了奴婢……下在奴婢身体里,是贵妃的主意……”
“姑姑辛苦了。”玄心沉吟片刻道:“有一事本不该说与姑姑,只是眼下崔夫人与贵妃以毒蛊害人之事仅有当年崔夫人身边侍女亲手画押的罪证,贵妃自然想尽办法抵赖,可若姑姑能作人证,必能帮助小殿下扳倒崔夫人和贵妃。”
青灵在一旁蹙眉道:“可此处距离京城最快也要六日,一来路途颠簸,二来姑姑的身体如何能骑马,又如何能撑到上安当面指正太后的罪行?”
芳瑞眼里泪光闪烁,情绪激动起来:“大师……可有办法?若是扳倒贵妃,老奴就是死也值了……”
玄心道:“有一个办法。”-
蛊虫在傅臻体内待了二十三年,几乎与血肉相连。
方才蛊毒发作时,他能够清晰地感知蛊虫在体内躁动不安,不是狂欢的叫嚣和跳动,倒像被大火焚身的人,身体痛苦地扭摆,急不可耐地寻找出口和水源。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痛楚,横冲直撞,变本加厉,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皮肉中挣脱,而疼痛在那一刻如同横流暴涨,让他失去所有的理智。
慢慢地,窗外雨声渐弱。
体内蛊虫也如窗外大雨缓慢地消停下来,异于往常振奋过后暂时的偃旗息鼓,在他神识能够感知的情况下,似乎是重创之下奄奄一息,再也翻腾不起来的样子。
傅臻明白就是此刻,他约莫知道蛊虫在颅内的位置,眸光一凛,集聚内力,以指为刀,在颈上划开一道血口。
阮阮登时吓得失声尖叫,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抹暗红的类似血浆的秽物从他脖颈迸出,“啪嗒”一声落在面前的石砖上。
傅臻脖上暴起的青筋慢慢消退下去。
他双手无力地垂下,赤红的眼眸紧紧盯着地上血红的一团,似是已经心力交瘁,可他从蛊虫的尸体里看到新生的光亮。
阮阮面上仍是花容失色,瞪大双眸望着地上那一滩糜烂的腥秽,却在此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这是……”
傅臻勾起嘴唇,在一片明暗交替的光影里失笑出声。
“是子虫的尸体。”
二十三年,他解脱了。
第74章 .晋江正版独发我想要陛下抱着我回寝殿……
傅臻打开殿门,寒风裹挟着冷雨扑面而来。
苍穹如墨,檐下的风灯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静静看着这雨,眼里蜿蜒的红血丝一点点消退,双眸像从血海中捞出洗净的黑曜石,头一回有种江天一色的湛明。
他抬脚迈入密密麻麻的夜雨中,想了想,有个地方总该去一次。
阮阮在廊下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巨大的愉悦感和强烈的荒芜感一齐涌上心头,以至于汪顺然唤她许久都未曾听到。
“美人,陛下到底如何了?这天寒地冻阴风冷雨的,陛下的身子受不住啊!”
阮阮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对着汪顺然笑,两行眼泪抑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滚落,迟钝地低声道:“他好了。”
汪顺然还没反应过来,讶异地张了张口,“好了?哪里好了?”
阮阮的眼泪夺眶而出,比方才的大雨还要滂沱:“好了,陛下的病好了。”
箭毒解了,蛊毒也解了。
再也不用日日夜夜被痼疾折磨,再也不必每日都在濒死的边缘挣扎徘徊,再也不会活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同过去的二十三年告别,往后枯木再生,葳蕤煊赫。
菩萨保佑。
她的陛下,必能够平安顺遂,所向披靡。
汪顺然进到殿内,看到地面上那一滩诡异的血迹,联想到阮阮方才的话,这才明白过来,一路小跑出了大殿,激动得不知双手如何安放:“美人是说,陛下体内的蛊毒解了吗?”
阮阮点点头,样子呆呆的,像是高兴傻了,她一动不动地望向空空荡荡的宫门外,视线的尽头忽然折回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
阮阮下意识绞紧了手里的帕子。
傅臻走到宫门口又顿住了脚步,想到这时候去祠堂未免太过心急,太后还未亲口认罪伏诛,真相还未大白于天下,他怎有脸面去见母后。
何况……
还有个傻姑娘在雨里等着他。
檐下的小姑娘,为他哭,为他笑,为他红了双眼,怎么能丢下不管呢。
傅臻想着,他这辈子受尽煎熬,从今日起终于活得像个正常人,也终于能够不顾一切、随心所欲地去爱一个人。
他不会再让她落一滴眼泪。
阮阮看着他缓缓向她走来,再步步拾级而上,满身血衣湿透,衣摆不停地往下滴水。
傅臻在离她三尺的石阶上站定,抬起沾满雨水的面庞上下打量她,唇角的笑意晕染开来,“朕身上脏,你想要朕抱着你回寝殿,还是自己走回去?”
阮阮霎时泪如泉涌,她可以吗?
他身上的毒已解,不必再用她的美人血,闭目便能够安寝;
仇人已经找到,就等着他手刃,也无需她继续做戏掩饰。
他想做什么,大刀阔斧地去做便是,这世上有谁能阻挡?
有句话叫“飞鸟尽,良弓藏”,她这把材质不太好的弓,还能一直陪伴陛下吗?
她在檐下泪眼滂沱,太不争气了,本来是最值得高兴的日子,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哭。
陛下难得极度耐心,就这么站在雨里等她选择。
阮阮握紧了手掌,暗暗咬牙,就任性这一次吧,“我想要陛下……抱着我回寝殿,可以吗?”
眼前迷蒙一片,还未等她看清他的表情,脚底便是一轻。
傅臻没什么犹豫,上前将她打横抱起,阮阮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却不敢抬眼看他。
他身上被雨淋湿,胸前的衣物寒意浸骨,阮阮冻得双唇发白,瑟瑟发颤,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傅臻觉得自己的衣服都被她挤出了水来,就更是加紧脚步进了寝殿,将她放在四足榻上坐稳。
棠枝和松凉见皇帝一身淋透,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心中暗暗一惊,赶忙将烧得滚烫的燎炉搬至榻前,又急着问道:“可要为陛下宣太医?”
傅臻道不必,“你们都退下,等等,备一碗姜汤送进来。”
闻得吩咐,松凉赶忙应声去了茶房。
棠枝犹豫了一下,望了望满脸泪痕的美人,“陛下与美人都淋湿了,奴婢先伺候您更衣吧。”
傅臻头也不回地道:“不必,你下去吧。”
他解开阮阮沾湿的外衫扔到一边,幸而里衣仍然干燥,于是先拿狐皮大氅将她裹紧。
棠枝见此情形,无奈应了声是,俯身告退。
燎炉炭火正旺,狐皮温暖,阮阮身子渐渐回温,她憋着哭,拉了拉傅臻的衣袖,“陛下,是我不好,你身上还有伤,快将衣裳换下来,我给你清理伤口。”
傅臻垂眸叹了口气,方才心血来潮想要去祠堂,连汪顺然递来的伞都没有理会,就这么冲进雨里湿了一身,怎么能怪她呢?
他揉了揉她脸颊:“自己坐好,先喝点热茶。”转身到屏风脱下湿透的衣衫,后面换了一件干净的寝衣。
阮阮没听他的话,还是自顾自地取来巾帕和金疮药,替他清理身上的伤口。
她窝在大氅里,像一只通体雪白柔软的小狐狸,蹲在他身前,神情专注地为他手背上药,“陛下,你疼不疼?”
他身上有很多被碎瓷片划破的口子,都是方才失去理智时为了压制蛊虫的痛苦划伤的。
傅臻摇摇头说不疼,“从前在战场上刀尖无眼,这样的小伤每天都会有,不用打理,自己就能愈合。”
除却那蛊毒的侵扰,傅臻本身自愈能力极强,且蛊毒都能让他熬过来,这点小伤对他来说几乎没什么痛感。
他颈上伤口不深,堪堪能将那蛊虫逼出来的程度,阮阮怕他疼,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温热的少女气息扫落在颈侧,他身子微微紧绷起来,稍稍一让,强势捉住她的手腕,“好了,这点伤不碍事,朕不想你累着。”
他掌心温热,被他包裹住手腕的触感犹如烙铁般烧灼。
阮阮心里一软,眼眶有些酸涩,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陛下身子好了,往后无需再用美人血,我便也无需住在玉照宫,宫妃宿在天子寝殿毕竟于礼不合,免得叫旁人指摘陛下沉迷女色。”
阮阮见他面色不霁,想起自己擅作主张睡到耳房那次惹他大怒,赶忙解释道:“我绝不是逃避陛下,只是……陛下接下来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想让陛下为我烦心。”
他身子大好,偌大的江山等着治理,大到军国大事,小到鸡毛蒜皮,通通都要着手安排,而后宫对天子而言,不是什么流连声色的温柔乡,目的不过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罢了。
连话本里都说,“帝王家,无情冢。”
阮阮是极度自卑的人,从前她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即便生得一副美丽容貌,也从未觉得自己比旁人多出什么不同。
阮阮知道陛下也喜欢她,或许不能叫喜欢,对帝王来说应当叫“恩宠”,有盛宠便有失宠,而她往后只能是他后宫三千中的一个。
她脉脉地望着眼前的陛下,他眼眸中的红血丝褪去阴戾之气,墨色深瞳竟有种毫无杂质的好看。
这才是原原本本的他。
这么龙章凤姿、气宇轩昂的人,若是没有那一身病痛,他会是多少春闺梦里人。
不过如今也不晚,他依旧会有很多的妃嫔,往后也会有很多的孩子。
傅臻沉默地摩挲她手指,往常听到这话本该气涌如山,将她扔到床上狠狠教训。
可他也明白她的顾虑。
这么多年,她是无根的浮萍,风往哪边吹,她便往哪漂,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恐怕连他对她的好,叫她时常想起来都觉得不够真实,像一场还未做完的美梦。
夜里她总是频频往他身边倚靠,醒来挽着他胳膊哭笑不得,说“幼时的恩人就在枕边,像做梦一样”,也常常感慨“老天爷怎么对我这么好,是不是走错门啦”,怕有一日醒来大梦一场,什么都没有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做错的是别人,自己却先道歉,永远妄自菲薄、患得患失,连幸福都让她惶惶不安。
傅臻慢慢靠近,在她唇上轻轻一啄,温热干净的吐息激得人浑身酥麻。
阮阮肩膀微微缩了一下,她听到动静,往殿门外瞥一眼,支支吾吾地道:“陛下,姜汤来了。”
松凉也没料到里头会是这样的场景,本想悄悄退下过后再来,可猛不丁被美人点名,只得硬着头皮将姜汤端上来。
傅臻面色如寒霜冷夜,冷冷地回头:“搁着吧。”
松凉忙将托盘中两碗姜汤端到炕桌上放下,头也不敢抬就下去了。
傅臻挪开了身,对她道:“先把姜汤喝了,喝完再说。”
他脸色着实算不得好看,阮阮也不知道陛下有没有生气。
她点点头,乖乖地将汤碗端起来,咕噜咕噜地喝到见底。
炕桌上还有一碗,阮阮推到他面前,“陛下,你方才淋了雨,也喝一碗驱——”
一个“寒”字还未落下,身下骤然一空,傅臻将她连着大氅一道抱起来,“朕不喝。”
阮阮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隔着一层薄薄的禅衣,能听到他胸腔的震动。
她被放到床上去,身下的狐皮大氅软得像躺在云朵上,这么一折腾,里衣的衣襟微微敞开,她抬起手臂遮挡些,水眸迎上他灼灼的目光,心口砰砰直跳。
傅臻眼底欲念大起,也看到她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小动作,他撑着双臂压在她削肩两侧,呼吸有几分粗重。
来日方长,他暂且忍耐,道理先给她说通。
他难得斟酌一下措辞,沉吟良久道:“你给朕绣的香囊,往后朕会日日佩戴在身,且用了你的东西,便不会再用旁人的。”
阮阮被他戳中小心思,面上薄红蜿蜒至耳际,不好意思地偏过头,给他绣八个香囊实则也存了这样的坏心思,她还怕陛下会不高兴。
可是,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个呢?
她抿了抿唇,有些高兴,她向来遮不住情绪,唇角悄悄翘起来。
傅臻将她小脸掰正,让她正视自己,果然瞧见她嘴角还未及时收敛的愉快。
傅臻屈指在她粉嫩的下颌刮了刮,“其次,规矩礼法是朕定的,没有人敢在朕面前谈规矩。兰因殿是你的寝殿,玉照宫也是你的寝殿,当然,如若你不想喜欢朕,大可搬回去住。”
阮阮顿时急了眼:“我……我没有……”
傅臻的语气有种不容拒绝的强硬:“喜欢朕,就留在朕身边。”
阮阮咬了咬唇:“可是,这样太过僭越了……”
傅臻长出了口气,嗓音里有压抑的热度,“朕许你一个心愿可好?珠宝金银,无上荣宠,甚至你想要一辈子对朕僭越,朕都可以答应你。”
阮阮纤长的眼睫动了动,怔忡地看着他:“我……我什么都可以提吗?”
“君无戏言。”
傅臻原以为他说得已经够明白了,结果小丫头拧着眉冥思苦想。
他不知道,阮阮在这片刻时间里,连将来葬在何处都想到了。
最想让陛下永远喜欢她,可那是不现实的。话本里多得是始乱终弃的男人,情到浓时说得漂亮,可若当真喜欢也无需表达,若是不喜欢,再重的承诺也不作数。
分明是好事,可阮阮的表情并不乐观,她想了很久道:“那我能问陛下……要一座宅子吗?”
傅臻脸色微微一变,他忍着没发作,只一副薄看淡笑的神情:“为什么想要宅子,嗯?”
阮阮见他面色如常才微微放心,咬了咬唇,慢吞吞地解释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很笨的嘛,不说我的身份本就罪犯欺君,还有一条小命赊在陛下手里。若是往后做错了什么,惹陛下不喜,或者……惹恼了未来的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我又没什么可倚仗的母家,只能乖乖地被陛下赐死,或者住到冷宫里去……所以才想要一处宅子,陛下厌烦了我,皇后娘娘不喜欢我,我便永远不去碍你们的眼,我……我有座宅子,心里安稳些……”
傅臻眼底无波无澜,随着她一句句落入耳中,面上淡笑慢慢敛下。
她到现在还是毫无安全感,即便他能够允诺给她一切。
珠宝金银,万千荣宠,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傅臻都会给她摘下来。
她竟然还想着日后去冷宫……
什么惹恼了皇后贵妃,狗屁的皇后贵妃!
从前他并未想过后宫如何安置,也就是今日许她心愿时才想到这一层。
并非他吝啬后位,而是遇见她之前,多病之身能活多久都是未知,他就从未想过封后纳妃。
而遇见她之后,就再也没想过这辈子会有别的女人。
有这一个好好疼着,就够了。
阮阮颤颤巍巍地看着他,果然当皇帝的就是精明,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第75章 .晋江正版独发做皇后,好不好?……
阮阮在心里琢磨琢磨,适当放宽了要求:“没有宅子,银两也行……加上我当美人的俸禄,应该也有不少——”
“阮阮。”
阮阮还未说完,被他一声打断。
她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傅臻真想将她头盖骨掀开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他尽量压制着情绪,心平气和地道:“是朕不好。”
阮阮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樱唇轻轻嚅动一下:“陛下?”
傅臻叹了口气:“朕说得不够明白,还是朕以往所作所为让你误会。”
阮阮有些摸不着北,她是误会陛下对她太好了吗?他不过一句玩笑,她便当了真,还大大咧咧问陛下要宅子和银两,真是自大。
傅臻俯下-身,在她脸颊吻了吻,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朕的意思是说,往后住在玉照宫,跟在朕身边,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阮阮愣住了,一、一辈子?
傅臻继续道:“你的身份,朕从前不计较,往后更不会计较。你说你没有强大的母族作后盾,好,往后朕给你做后盾,大晋十大门阀世家,封侯拜相的也好,世代簪缨的也罢,有谁敢越过朕这个皇帝给你罪受,朕一句话可以让他灰飞烟灭,自此从大晋版图消失。你说怕什么皇后贵妃开罪于你,无妨,皇后的位置朕给你便是,没有什么后宫三千,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朕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阮阮,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阮阮听他说了这么多,早就瞪大了眼睛,脑袋中嗡嗡直响,几乎是一片空白,身子被他欺在身下,双手不知如何安放。
给她当后盾,让她做皇后,还只要她一个人?
这是很喜欢她,拿她当心尖尖的意思么?
阮阮燥得满脸通红,正准备悄悄地掐了一把手心,唇上却覆上他温热的薄唇。
傅臻早就猜到她下意识的小动作,于是在她柔软下唇轻轻一啮:“疼吗?”
阮阮傻傻地点点头,讷讷道:“有点。”
傅臻认真地望着她道:“所以不是做梦,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明年开春,待朕了结一些事情,朕会昭告天下,为你举办封后大典。”
阮阮整个人都傻了眼,心跳如雷。
太快了,一切都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她不过是……只想要个宅子,怎么突然就要当皇后了?
她有些受不住陛下这滚烫的目光,下意识地往锦被里钻,小手却被他一把揪住。
阮阮将头埋进大氅里,满脸红得快滴血了,低低呢喃道:“陛下说的是真的吗?不会是哄我的吧。”
傅臻嗤笑:“朕乃一国之君,有什么必要编假话来哄一个小姑娘开心?”
阮阮默默地垂下头,“可我……当不了皇后呀。”
进京城之前,太后、皇后这些身份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仿佛是天上神明一般的人,若不是阴差阳错进了宫,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这么多身份贵重的人。
大晋的皇后,哪个不是世家大族的贵女?即便是姜璇那样的,都远远不够资格,何况她一个无父无母的丫鬟出身?就算陛下想让她做皇后,她也做不来啊。
傅臻叹了口气,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暗色绣祥云的锦被盖住两人,他从后面拥著她。
她整个人轻轻发颤,就像春风里莹白柔软的花瓣摇曳,肤色莹白,烛火跳动在她面颊,仿若金蝶翩跹,耳垂纤薄至通透,耳后那一枚朱砂娇艳如血。
所有的一切是他深深喜欢的样子。
他吻了吻那枚朱砂痣,低哑的嗓音落在她耳中酥酥麻麻,“你当不不当得,不是天下人说了算,是朕说了算。朕这一辈子,所有暴劣的、癫狂的、丑陋的、嗜血的模样都被你瞧见,旁人都离朕远远的,只有你逆向而行。”
阮阮听不得这话,小声地反驳:“陛下病魔缠身才会如此。”
否则,这样的天之骄子,何尝不会像昭王殿下那般清风朗月?
傅臻将她往怀里抱紧些,伸出手去试着与她十指相握。
忽然就想到那日处置老郑侯,他一人立于肃冷晨风中四下茫茫时,那一双坚定地攥住他掌心的小手。
他不由得轻叹一声:“朕算不得什么好人,这辈子能遇见你,是朕赚到了。”
阮阮掌心被他捂出一层热汗,摇摇头轻声道:“佛经中说,‘种善因,得善果’,陛下护佑黎民百姓功在社稷,我不过是被陛下救过的一个普通人,从前阮阮感念将军,却不知将军就是陛下,芸芸众生亦是如此,倘若来日他们知道陛下的好,定然也会感念陛下。”
傅臻嘴唇贴在她颈边,“旁人朕都不在乎,朕只在乎你如何想。”
阮阮欢喜之余,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傅臻皱眉:“怎么又哭了?”
阮阮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又吃吃笑起来,“我没想哭,只是觉得……”
傅臻道:“觉得什么?”
阮阮抹了抹眼泪:“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这么多年,我即便欢喜什么也从不敢宣之于口,怕人笑话,且就算说出来也无人在意,我……我怕配不上。”
她有些语无伦次,傅臻却听懂了,他将她小脸掰正过来,定定地望着:“阮阮你记着,没有什么配不上,从今往后,你不必对任何人唯唯诺诺,就算在朕面前,也不必卑躬屈膝,在外你唤朕陛下,只有你我二人时,你可以唤朕的名字。”
阮阮脸更红了,头埋得更低。
傅臻忽然又恢复了严肃的面容:“阮阮你看着朕,往后若在外人面前也这般畏首畏尾,朕就要罚你了。”
阮阮听到一个“罚”字,吓得赶忙抬起头来,一双眼如同月下清泉般的澄澈,“这也要罚?”
傅臻认真道了个是,随后俯身就要吻下来,阮阮脑袋一热伸手推他:“我……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臻再次被她打断,脸色有些控不住,“什么问题?”
阮阮瞧见他冷冷的神情,想说的话登时吓得憋回去,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句:“那个,皇后的俸禄是多少呀?”
傅臻一时没反应过来,阮阮已经躲进锦被里去了,他揉了揉她耳垂,无奈地笑笑:“朕即便宠你,可后宫的用度有老祖宗留下的章程,绫罗绸缎、首饰头面这些另说,朕没封过皇后,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皇后的俸银是一年一千二百两,多的也没有。”
一千二百两!
阮阮已经在心里狠狠叫唤了!
傅臻垂眼望着她身上狐裘的银丝滚边,想了想道:“前朝那些妃嫔,挥霍无度的不少,宫中的年俸不够他们买一根簪子的,像你说的有母家扶持,吃穿用度的大头都是出自母族。当然,朕既然说了给你当后盾,自然不会让你过得束手束脚连她们都不如,所以朕的那份年俸也都给你。”
阮阮诧异地望着他:“皇帝也有俸禄?”
傅臻颔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的俸禄不过是名义上的说辞罢了,一年有一万两银子可供任意支配,不必挪用国库。朕自登基起四年未领薪银,余在一起也有四万两,但愿不会委屈了你。”
阮阮讷讷道:“就是说,我现在有四……万两?”
傅臻弯唇一笑:“嗯。”
阮阮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来,攥着被角狠狠冷静了一下。
想到前些日子因一月五十五两的月银喜不自胜,还因开茶馆一事各项算计,生怕不够花,没想到今日一下子掉下四万两银在头上,阮阮激动得险些昏过去。
愈发觉得这是在做梦,于是狠狠咬了一口手腕,疼得她龇牙咧嘴。
傅臻将她小手捉过来,看到那浅浅的牙印,不禁蹙了蹙眉,薄唇凑近,离她不足半寸的距离:“往后别咬自己,咬朕,朕告诉你疼不疼。”
阮阮弯起的唇就没放下来过,“那我咬一下陛下,可以吗?”
傅臻笑了笑,“行啊。”
阮阮压制着心中狂跳,紧张得眼睫都在颤,他唇就在嘴边,只缓缓往前一凑,就与他温热相贴。
傅臻没想到她今日这般大胆,原以为只是轻咬他唇面,却不曾想那一截娇嫩小舌也憨态可掬地伸了进来,贝齿在他舌尖轻轻一咬,仿佛试探,又很快缩了回去。
傅臻当然不会任人宰割,于是理所当然地回敬她,从缠-绵勾连,到掌控一切。
滚热的唇舌,泛软的牙根,甜丝丝的涎缕,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眼逐渐迷离,腰身在他大掌之下几乎被揉碎。
她望着无数光晕点缀的帐顶,从一个美梦到另一个美梦。
身侧的人渐渐睡熟,傅臻却睡不着。
年底对于百姓来说,是万家灯火除旧迎新的好日子,可对他来说,是整整二十三年的噩梦。
腊月二十七,他的生辰,亦是母后的忌日。
到那一日,事情总算要有一个了结,却不仅仅是扳倒太后这一桩。
昭王暗地里动作不断,结党营私,鼓动群臣上奏,让程平在宫门前死谏无疑是逼宫的前奏,甚至在江州散播谣言、阻挠沈烺退敌。
傅臻身上这一箭,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从前他卧病在床,尚需昭王暂理国事,如今若是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他是死的。
怀中的宝贝挪了下身子,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傅臻眸中冷意散去,在她额头吻了吻。
却见她眼尾微红,红唇嚅动了下,小口微张,喃喃地道:“哥哥……爹娘不在了,你别丢下我……我害怕……”
她话说得含糊,傅臻勉力才听清后面两句。
难不成是梦到她的家人了?
第76章 .晋江正版独发护身符
岁末天寒,冷雨敲窗。
太后屡屡被梦魇惊醒,醒来之后精神恍惚,无故惊悸,背脊大汗频出,头疼病竟也跟着犯了。
余嫆一面替太后抚背顺气,一面派人冒雨去太医院请了太医来瞧。
太医先开了一剂安神药命人下去煎制,又替太后针灸片刻缓解头疼,太后服药之后症状稍显好转,可仍觉得心神不宁。
待人走后,披了件金线鹤纹的外衫径自走到观音像前,取三支线香插上,双手合十参拜,冷清的眸光中透出一缕疲惫:“这么多年,哀家夜夜好眠,可自打皇帝在哀家面前提起时常梦到姐姐,她便也阴魂不散地来烦扰哀家清梦,如今离她的忌日不足十日,难不成是来找哀家索命了?”
余嫆摇摇头笑道:“怎会?惠庄皇后死后若是化作厉鬼索命,早二十年前就该来了,何苦等到今日?您是忧思过度,对陛下那几句话太过介怀,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要不去想,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老夫人在天上会护佑您的。”
太后忽然想到什么,眸光骤然冷了下去:“当年母亲身边那个丫鬟宜姝,如今在何处?”
余嫆叫太后放心,“宜姝虽知道内情,可她是老夫人身边最得脸的丫鬟,聪慧又忠心,这几年她自己身子虽不大好,可她丈夫和孩子仍在崔家当差,一家性命系于崔家之手,真要抖落出去,她图什么?当年的事情早就烂在肚子里了。”
太后坐卧不宁,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沿,太阳穴突突直跳,总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若是不提宜姝还好,这会想起来,便如芒刺在背浑身难安,沉吟许久道:“她知道得太多,哀家不放心。待青灵回来,让她去将人处置了吧。”
余嫆面上的惊惶一闪而过,心里却止不住地发毛。
宜姝对于老夫人,正如余嫆对于太后,都是各自身边最信任的人。眼下老夫人和那巫婆已死,芳瑞姑姑被蛊虫操控失去记忆,现如今太后竟要对宜姝下手,而宜姝一死,余嫆自己便是除太后之外唯一的知情人了。
的确,这么多年来,她对太后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出谋划策也常常有她一份功劳。
经此一事,余嫆不免想到来日昭王登基为帝,太后如愿以偿,手上也就不必再沾染那些脏事,到时候她的存在,对于太后而言,会不会也是个威胁呢?
太后按着眉心,掀开床幔躺了回去,显然不知底下人心思辗转,也未曾意识到自己面上愁云惨雾,一直哀叹连连。
余嫆想了个法子,道:“听闻上安有一道士驱鬼极灵,您若还是觉得惠庄皇后阴魂不散,倒不如请那道士入宫驱魔捉鬼,将这宫中的污秽腌臜的东西一并清理了,也好让人安心。”
太后长叹一声,颔首应了:“这事儿你去办吧。”
道士驱鬼在世家大族之间并不稀奇,就连当年惠庄皇后孕中身患怪症,先帝也曾请高人进宫作法驱鬼,但太后在皇帝提过一句惠庄皇后之后就请道士进宫,说出去难免叫人多想。
所谓贼人心虚,太后便寻个由头,说寿康宫一位身患呆症的太妃夜里撞鬼受到惊吓,引得宫中上下人心惶惶,只得请得道高人进宫捉鬼驱邪,以安人心。
镇坛木一响,四方妖魔散,驱鬼的法坛就摆在寿康宫花园,甘露碗、桃木剑、三清铃一应俱全,道士手捧朝笏,口中唱诵表文,在宫中各处挥舞蛇鞭驱鬼辟邪。
大概出自心理作用,当晚太后睡得极为安稳,不再为梦魇所困。
见这老道施法灵光,太后便令其在宫中一连做法三日,将宫中各处都贴上符箓、撒上甘露,将方圆之内的恶鬼尽数驱除。
法事做得好,余嫆自然也给足了银子。
第三日那老道离宫之前,却被一宫监拦住去路,随后后脖一记手刀狠狠落下,布袋套头捆得严严实实,再一睁眼竟是一处雕梁画栋的宫殿。
一双黑缎金线龙纹方头靴缓缓步入眼帘。
老道忍着后脖剧痛,徐徐抬头望去,只见来人着一身偏黑青色盘龙暗纹锦袍,身姿颀长高大,腰下襞积繁复精密,腰间束镶金玉带。
这老道使用玉器驱邪多年,一眼便能看出这是极为珍罕的羊脂白玉,细腻温润,毫无杂质,当真是宛如凝脂。
看到这里,老道心中已然有数,这一身雍容威严的装扮,加之这通身冷峭肃杀、教人不寒而栗的气场,若非万人之上的天子,还能是谁!
还未得见天颜,便已经瑟瑟俯身叩拜:“贫道叩见陛下!”
早在进宫之前,老道便听过皇帝暴戾之名,且听人说他不信鬼神,向来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性子,是以太后召他入宫时,老道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太后这类信奉道家的贵人对他们尚有几分客气,可若是碰上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暴君,恐怕一句装神弄鬼便能直接将他拿下,乱棍打死都有可能。
面前皇帝不发话,老道已经抖若筛糠,浑身犹如冷水当头浇下。
傅臻还记着玄心走前同他说的话,真龙命是假的,天煞孤星却是真,即便他从不信鬼神,却不得不为身边的人考虑几分。
沉默片刻,稍稍抬手道:“起来吧。”
皇命不可为,老道双腿还哆嗦着,忙道“谢陛下”,随即强行起身站稳。
小心翼翼地抬眼一觑,心中震惊异常,险些在圣驾前失态。
方才跪在地上的时候,这道士脑海中想到的皆是一副瘦骨嶙峋,青面獠牙,不知何等狰狞的面目!可抬眼一看,这哪里是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的模样?分明是俊美无俦的天人长相!
老道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只觉那些玉树临风的世家子弟加起来都远远不及眼前这位。
只是他面部线条冷硬,凤眸睥睨,暗藏凛冽锋芒,叫人瞧着头皮一紧,“不知陛下暗中传召有何吩咐?”
说得好听点是传召,实则就是派人将他打晕将他套进麻袋扔进来的,可皇帝要做什么,谁又敢在言辞上表达半分不满。
傅臻高大的身影巍然不动,面上亦没什么情绪,只皱眉淡淡道:“的确有两件事,想请道长帮忙。”
老道无奈地瞥一眼身边的麻绳麻袋,你说帮忙就是帮忙吧。
傅臻眉眼微垂,道:“想必道长也听说过,朕乃天煞孤星命格,这么多年来难免刑伤有克,不知道长可有破解之法?”
他虽不太信这个,可既然是太后请进宫做法的,想必在民间颇有声名,断不可能是那种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那老道也的确有两把刷子,忙恭敬回道:“贫道可为陛下奉请八字五行符,转改这天煞孤星命格,陛下亦有龙气榜体,陛下身边的人自然也是有龙气护佑,四方妖魔不敢近身。”
老道抬眼瞧了瞧皇帝,“若陛下需要,贫道也可为陛下画制护身符,随身佩戴可也可冲煞驱邪,为请符之人避凶挡灾。”
傅臻也没拒绝,颔首道:“那就有劳道长。”
老道哪当得起这句有劳,赶忙拱手应下了,“那陛下的第二件事?”-
玄心与青灵尚在回京路上,宽大的马车于官道上辘辘而过,耳边倏忽一声高亢的鹰啸,玄心揭开帷幔一直浑身青黑的鹞鹰稳稳落在他小臂。
玄心看完密信,唇角不禁露出冷冷笑意。
青灵好奇:“是陛下从京中的来信?”
玄心并未直接回答,指尖蕴出一道明火,那书信顷刻灰飞烟灭。
他唇角微动,望着身侧平躺着的那一具枯瘦尸身,笑意不达眼底:“原本以我的办法,能有五分的把握扳倒太后,如今加上陛下的主意,大概能有九分把握。”
凭太后巧舌如簧的本事,就算人证物证摆在面前也自有办法反驳,且偌大的崔家,一大堆的替死鬼排队等着,让太后心甘情愿认罪伏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旁人的指证,哪有自己亲口承认来得直接且奏效呢?
傅臻这个人,将他放到战场上是叱咤风云的将帅,于庙堂之中,又有常人远远难及的谋算,以往不知道,他还是阴人的一把好手。
玄心一笑,沉吟良久,调转话题道:“此次回京,青灵姑娘可有打算?回太后身边,还是明面上继续帮崔家做事?”
青灵用巾帕来回擦拭剑身,许久不杀人,总觉得浑身不舒服,“太后身边自是回不去了,可惜了我这一身好功夫,恐怕只能回去孝敬义父了。”
小小的姑娘一身煞气,可心肠却比那些笑里藏刀之人赤忱得多。
横竖玄心知道怎么回事,她便也大大咧咧,不再藏着掖着。
玄心摇头笑叹,长指掀起帷幔,望向凛冽寒风中草木萧疏的旷野,心中生出淡淡的怅惘。
从前她身边若有这样一个可用之人,旁人至少忌惮三分,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对她狠下毒手。
那么鲜眉亮眼、灿烂夺目的人,从饱满鲜艳的人间富贵花,变成寒秋残冬里的败叶枯枝,真难想象是如何被一寸寸地掠夺生机。
他摩挲着袖中那半块灵牌,一个动人的“姀”字在他指尖反复流连。
第77章 .晋江正版独发阮阮抓着他手臂,抱得紧……
青灵本想借此次出宫的机会就此遁身,没想到皇帝的密信中另有吩咐,左右在太后跟前多年该有个了结,她又是闲不住的人,于是回京当晚就到慈宁宫复命。
宫内安息香有安抚人心的功效,太后服下安神药后正欲就寝,却听闻青灵从玉佛寺回来,顿时没了睡意,赶忙将人传进来说话。
青灵着一身利落的夜行衣,步入殿中几乎没有声音。
她容颜清冷,目光锐利,且身上自带三分凛冬的寒意,太后坐到软塌上去,见她跪在身前,竟是微微一怵。
随即长出了一口气,许是多日未见的缘故,才让她生出了不该有的错觉。
青灵的模样一向冷肃,多年的崔家暗卫出身,哪里是宫里这些莳花弄草的小丫鬟能够相提并论的?
太后眼底有疲乏之色,按了按太阳穴道:“芳瑞姑姑这几年状况如何,可有好好焚香礼佛?”
青灵依照傅臻心中所提的计划,顿了顿道:“芳瑞姑姑身体……尚可,就是比常人老得快些,即便如此,也坚持一日进三次香为惠庄皇后祈福,早中晚一次不落。”
只要母虫还在芳瑞体内,傅臻就一日不得安生,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紧接着问道:“芳瑞自惠庄皇后薨逝,精神就不大正常,从前的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可有胡言乱语什么?”
青灵微怔一下,太后的面色当即难看起来,急问:“怎么,她说了什么胡话吗?”
“芳瑞姑姑的确有几分呆症的症状,记不得自己曾经伺候过惠庄皇后,口中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话,多是夸赞惠庄皇后仁德的,只是……近日来,她同奴婢说,夜间时常看到惠庄皇后,说……”
见青灵欲言又止,太后下意识攥紧了身后的软枕,“她说了什么,快说!”
青灵似乎并不在意太后的异常,她紧紧注视着太后,学着老婆子的语气道:“皇后娘娘昨夜就坐在我床边,她满身都是血,说有人要害她,谁要害她?谁要害她呀!”
暗夜里灯火黯淡,愈发显得她眸中寒意森森,而那悲苦粗哑的尾声绵长,更让人霎时毛骨悚然。
太后当即震愕住,浑身直冒冷汗,眼底因疲乏所生的红血丝在烛火之下显得异常分明。
“简直疯话连篇!”太后怒目圆瞪,浑身颤抖着道:“惠庄皇后分明是难产而死,她当真是神志不清了!”
一旁的余嫆赶忙上前替太后抚背顺气,面色亦有几分震骇:“芳瑞果真这么说?”
青灵颔首道是,心中思忖片刻,便伏在地上请罪道:“芳瑞姑姑神志不清时,常常将此话挂在嘴边,引来不少目光,青灵怕她胡言,上前阻止,不想竟失手将芳瑞姑姑一剑刺死,还请太后责罚。”
此话一出,仿佛晴天霹雳般直直劈在太后头顶。
太后几乎是从榻上跳起来:“你说什么?你把芳瑞给杀了?”
青灵埋头不语,当是默认。
太后浑身血气翻涌,只觉脑中一浪一浪的血潮往上推,拂手将案上的茶盏、佛经尽数扫落在青灵身上:“哀家怎么同你说的,哀家让她给添置些香火,好生照看着!谁让你将她杀了?!”
说完只觉眼前一黑,一个踉跄险些晕厥过去,幸而余嫆扶住了。
青灵被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下颌还被瓷片刮了一道血口,可面色却一如往常不卑不亢:“青灵办事不力,请太后责罚。”
太后坐在榻上大喘气,脑海中无数思绪乱飞。
与此同时,一股凉意如毒蛇般从脚底猛地窜上来。
责罚?事到如今还能怎么责罚!
芳瑞一死,体内的母虫自然活不成,而那老巫婆早就死了,世上再无人能将母虫从芳瑞体内转移到别处,皇帝那二十多年的头疾怕是已经痊愈了!
皇帝病入膏肓时尚且难以应付,来日病情好转,再要打击简直难如登天。
崔夫人当年的辛苦筹谋、太后多年的隐忍就这么毁于一旦!
想到此处,太后就气得浑身发抖,目眦欲裂,大手一挥,连同榻上炕桌也哐当一声掀翻在地。
余嫆小心翼翼地瞧一眼窗外,夜深人静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要惊动旁人,赶忙将地上粗略收拾了,恳声劝慰道:“太后息怒,万不能气伤了自己的身子。”
青灵从未见过太后如此大动肝火,见她面如土色、浑身发抖的模样,便知道效果达到,她只管闭口不言,坦然跪在地上听罚。
太后头疼欲裂,手掌颤抖着往外一指:“滚,给哀家滚出去!”若是手里有把刀,太后怕是能冲进玉照宫将傅臻给捅死!
余嫆见太后情绪焦躁不安,恐怕一时半会没法考虑接下来的事情,便对青灵道:“你先下去吧。”
青灵原本岿然不动,见余嫆也如是说,便拱手应个是,起身欲走,太后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什么,在身后唤住她:“等等!还有一事要你去办。”
青灵顿住脚步,回身道:“但凭太后吩咐。”
太后闭上眼睛,勉强敛下怒意,喘了口气道:“平南将军府上从前伺候在崔老夫人跟前的丫鬟,名叫宜姝,哀家命你以最快的方式灭她一家的口,记着做得干净些,若再出纰漏,新账旧账哀家同你一块儿算,记住了吗?”
平南将军正是太后嫡亲的兄长,而宜姝一家三口,丈夫在平南将军府做管事,儿子给平南将军的公子做小厮,宜姝这两年因身体原因,住在家中小院休养,已经不在将军府伺候。
这事玄心在回程中同她提过,青灵领了命便退下去了,转头就如一道魅影般闪身进了玉照宫的一间围房。
余嫆深知青灵的本事,这一去恐怕不到三日,宜姝一家就是个离奇死亡的下场。
从今往后,这世上除太后和余嫆之外,便再无人知晓当年蛊毒一案,皇帝就是觉察出身体的异常,也不可能查到任何线索。
余嫆为太后倒了杯茶,压下心中的不安道:“芳瑞姑姑年岁大了,以前的记忆又被蛊虫压制,就连青灵也说她比常人要苍老一些,即便现在不死,也未必能有几年活头了。且她这般疯言疯语,若叫有心人听去,恐怕对太后不利,青灵此次虽冲动行事,却也情有可原。况且太后您忘了,陛下即便没有那蛊虫在身,这次在西北所中的寒箭亦不容小觑,太医院不是照样没辙?”
说到太医院,太后想起前些日子被杖毙的郁从宽,心中火气更甚。
憋屈了二十几年,眼看着离昭王继位仅有一步之遥,不用殚精竭虑地替别人养孩子,不必背负着凶手的罪名继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谁知到今日竟全都功亏一篑!
可眼下事已成定局,再多的情绪都是无能狂怒,不如静下心来思索以谋划来日。
太后心神俱疲,扶额坐在榻上,沉吟良久,“幸而皇帝无心扩充后宫,你且盯着姜阮的肚子,万莫让她怀上龙嗣,至于立储之事,先看太傅那头怎么说罢。”
余嫆颔首应下,缓步将太后扶回拔步床,又往炉内添了香火,将殿内灯火尽数熄灭。
袅袅青烟自炉孔中缓缓溢出,平日里嗅这香,不出片刻眼皮子就沉沉落下了,可今日太后却辗转难眠,似梦似醒。
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昔年惠庄皇后与芳瑞的模样,芳瑞那一句“皇后娘娘昨夜就坐在我床边,她满身都是血,说有人要害她”一直在耳边回旋。
半夜太后霍然睁眼,仿佛看到床边坐着当年濒死之际的惠庄皇后,她双瞳充血,四肢瘦若枯枝,显得孕肚硕大无比。
太后当即吓得面无人色,再一定神,床前分明空无一人。
就这么折腾到后半夜,床帏被阵阵阴风吹起拍打着床沿,太后惊得从床上猛然跳起。
屋内夜色浓稠,仅有两粒豆粒大小的灯火,太后仔细一瞧,那哪里是灯火!
分明是人的一双眼珠子!
借着窗外昏暗的灯光,太后哆哆嗦嗦地看到,那人顶着两只发光的血瞳,微弱的灯火描摹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唯有五官隐隐有几分熟悉。
太后突然想到一人,登时吓得尖叫一声,面容扭曲狰狞起来:“芳瑞?你是芳瑞?你不是死了吗?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人缓缓走近,口中念经似的道:“皇后娘娘是被人害死的,皇后娘娘是被人害死的……”
“余嫆!余嫆!”
太后浑身冷汗淋漓,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双手抓紧身侧的帷幔,却因过度紧张用力,帷幔竟被“呲啦”一声撕开,随即一整面的布料如瀑般颓然泄了满地。
太后光脚踩着一地的帷幔,惊惶扫过四周,可殿中空荡阒静,哪有半个人影!那芳瑞竟似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样!-
玉照宫。
傅臻听汪顺然禀报完慈宁宫的情况,已临近四更。
阮阮见他仍在外殿议事,自己便在灯下做寝衣等着,傅臻回来时,小姑娘正坐在榻上揉眼睛,他上前将人抱起来,“怎么还不睡。”
阮阮昏昏欲睡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便往他怀里使劲蹭了蹭,“我想和陛下一起睡。”
傅臻眼眸微微一暗,喉咙滚动了下,俯下去咬她小耳朵:“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热气呵上来,阮阮只觉得痒到了耳蜗里,脚丫子都蜷缩起来,忍不住将他攥得更紧。
傅臻将她放在床上,抚着她发心道:“朕这几日有要事在身,阮阮不要等朕,困了就自己先睡。”
阮阮抓着他手臂,抱得紧紧的。
她是个没什么安全感的人,没有十足把握能够倚靠的时候,一般都会躲得远远的,可一旦确定这个人可以依靠,她很容易把自己完完整整交付出去。
有时候黏人是真黏人,不过傅臻很喜欢她这样黏着他,黏一辈子才好。
他在她脸颊吻了吻,道:“明年的上元,上安城应该会很热闹,朕带你出宫走走可好?”
她一来,他竟也开始认真考虑日后。
果然,阮阮一听顿时没了困意:“离上元不足一月了,陛下真的要带我出宫去玩?”
傅臻颔首笑道:“嗯,再等朕几日,不会太久。”
阮阮笑起来,满殿的灯火都落在她澄明的眼眸里,像上元的灯光在她眼中提前演练,长街的尽头再也不是寥落黑夜,而是一望无际的星光,好像永远不会熄灭。
傅臻这一辈子,走过群山旷野,踏过尸山血海,唯独没有好好地逛过一次街市。
所有的经历都是浸满血腥的杀伐,无趣得很。
可身边多了这样一个人,好像往后的一切都有了盼头。
第78章 .晋江正版独发崔氏阿姀
那老道没想到才出宫两日,太后的传旨竟来得这样快。
今日入慈宁宫,竟见太后一改往日雍容光艳、顾盼神飞的模样,面容比先前多几分苍白,眼下挂两抹青黑,嘴角微微下陷,面上皱纹都深了些许,显然夜间难以安睡。
上回入宫不过两日之前,老道还感慨分明都是四十光景的女人,宫里宫外简直天壤之别。
太后年轻时虽不若惠庄皇后惊艳,但五官非常精致大气,加之这些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看上去仅有二十八九,可今日老道一见,就好像那些美丽的光环被人收走了似的,褪下一身华丽,也仅仅剩下端庄,与外头那些劳心劳力的高门主母无异。
太后扶额坐在榻上,一副心神俱疲的模样。昨夜连番见鬼,帷幔帐钩撕扯一地,一直到今晨,耳边依旧是那芳瑞婆子口中喃喃咒骂的声音。
无奈之下,只好再次请老道入宫驱邪镇煞。
余嫆昨儿不知为何睡得极沉,以致于太后高声呼救并未及时赶到,今早被好一番责问,心里不大舒服。可这道士在民间的确名声响亮,不少官宦世家皆奉为上宾,余嫆也不好发难,只问道:“宫中处处撒了甘露,怎的还有妖鬼出没?”
老道也不知玉照宫那位使了什么手段,将太后折腾成这一副模样。
他不便多问,便稍加解释一番原因,又按照皇帝的吩咐道:“不若岁末在宫中祠堂做一场法事,借以超度亡灵,消灾解难,避免流年不利。”
太后一听果然心动,这二十多年辛苦毁于一旦,可不就是流年不利吗!
这法事一定要做,却不能以太后自己的名义。
太后闭目思忖了会道:“也好,正好皇帝这一年病气缠身,哀家便为他做一场法事,祈求他来年病愈灾消,平安顺遂。”
这话不过顺口一说,真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若是求神拜佛有用,世间哪会有那么多的生老病死。
余嫆在一旁附和着道:“太后爱子心切,陛下定然会感念您的好的。”
老道在一旁也不敢插话,正要和太后商议时间,没想到太后在心里算了日子,直接开口道:“既然决定了,那就莫要耽搁,便腊月二十七这日吧,哀家给你三日时间,不知道长可能够准备妥当?”
皇帝说的也是腊月二十七,老道本以为还需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太后自己定下了这个日子,赶忙拱手回道:“请太后放心,贫道必不负太后所托。”
那头老道便着手准备起来,晚间出宫,途径宫门时,拐角处冷不丁冒出个人,老道因前车之鉴,当即吓得如雷掣顶。
松凉也被吓了一大跳,赶忙恭恭敬敬地拱手道:“道长莫怕,是我家主子有请。”
老道没听过皇帝有什么皇后宠妃,本以为又是太妃之类的人物,没想到竟七弯八拐地进了一处围房,一个身姿亭亭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喂兔子。
阮阮原本想将给陛下做的香囊和寝衣都拿去开光,可玄心神出鬼没,根本找不见人,想到近日有道士入宫做法,阮阮便悄悄将人请了过来。
那道士待阮阮转过身来,见她肤色雪净,双目明澈,容色鲜妍,一身粉绿新裙勾勒窈窕细腰,下摆银线绣团花,真若灼灼芙蕖,明丽不可方物,竟不由得看痴几分。
反应过来后自觉失态,赶忙收回目光,躬身行礼参拜,经松凉提点才知这是姜美人。
阮阮虽痛恨太后,可此次先前三日的作法,太后只对外称寿康宫的太妃撞鬼,因而请道士入宫驱邪,阮阮未往深了想,只知道太后请来的道士必是有修为的高人,画符作法定然十分灵验。
于是恭恭敬敬向那道士行个礼,求一枚消病挡灾的平安符。
老道心说这个容易,前几日皇帝寻他也求一枚护身符,一并做了便是。
他见识过皇帝的冷酷威严,心里自然而然地对这柔顺可亲的美人多几分怜惜,很快便将朱砂绘制的符咒和一枚开过光念过咒的平安符送到阮阮手中,而给皇帝的那一枚,则暗中递交到汪顺然手中,由汪顺然呈给傅臻。
阮阮将那张灵符压在傅臻枕下,趁着还有时间,在给陛下缝制的寝衣衣襟内侧都绣了一枚小小的灵符图案,一来愿灵符护佑陛下平安,二来也彰显她做的寝衣与旁人的不同。
腊月二十七是惠庄皇后的忌日,也是陛下的生辰,阮阮默默地记在心里。
这二十多年陛下一直困在克母的传言中难以解脱,从未过过一次生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生辰,她想陪他走出过去-
几日来,太后夜夜被梦魇缠身。
慈宁宫内隐蔽的角落里都贴上了驱鬼的符咒,长明灯燃至油尽天亮,炉内的安息香不知添了多少。
即便太医日日过来针灸,而余嫆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可太后半夜仍是频频惊醒,全身直冒冷汗。
越是临近惠庄皇后忌日,太后越是疑神疑鬼,心神难安,夜间睡不安稳,白日亦是食不知味。
余嫆亦是无奈,殿内分明无人,太后却偏说惠庄皇后每晚来找她索命,一会又看到芳瑞阴魂不散地出现在面前。
三日下来,太后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精神愈发恍惚,双脚没有落地的感觉,大白天晕头转向地竟瞧见芳瑞在殿内佛龛前进香。
那人宛如木柴支起一层枯瘦皮肉,面上褶皱宛如雕塑,脱水般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真实得仿佛伸手便能摸到。
“芳瑞”口中不停地念着:“皇后让我找您来了……皇后在天上看着您呢……”
太后当即吓得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将佛前的观音像猛地砸落在地,香案桌上瓜果、香烛、炉灰“噼里啪啦”洒落一地。
定神环顾四周,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佛龛前根本未曾站人。
太后发髻松散,垂下的几绺凌乱地披垂于地,望着满地观音娘娘的碎片狼藉,面上泪壑纵横,浑身痛苦地蜷缩作一团。
一到晚上,窗棂震震,漆黑如墨的夜色如潮水般涌进。
太后只觉满头黑洞洞的人影,与惠庄皇后幼时常唱的小曲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入耳中,顿时教人浑身寒毛耸立。
太后战战兢兢地抬头去瞧,头顶藻井的花纹天旋地转,浑浑噩噩间又看到鸠形鹄面的芳瑞从天而降,隐觉细纱扫过头顶,好似阵阵阴风,又像是芳瑞垂下的衣摆。
最后余嫆心中也跟着紧张起来,实在是太后说得煞有其事,那歌谣仿佛阴风刮过耳膜,余嫆自己也像是听到了一般。
余嫆无奈,只得向那老道详述了太后的情况,求问辟邪安神之法。
老道思忖片刻道:“贫道今夜在祠堂做法事超度亡灵,到时候可请太后一道前来,贫道亲自为太后作法除祟压邪,助太后凝神正心。加之皇宫祠堂龙气旺盛,四方妖魔邪灵定然无处藏身,”
余嫆面上有几分犹豫:“不知道长可否提前作法?太后一连几日休息不好,太晚恐怕……”
余嫆担心的并不是休息不够,而是太后在夜间时常看到鬼魅,若是浑噩之间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被有心人听去,不知能做多少文章。
可老道却摇摇头说不能,“白天阳气过盛,不适合为阴灵超度,且夜间阴气上腾,邪祟多于此时出没,趁此机会可一网打尽。”
太后倚在软枕上,不耐烦地拂手道:“今夜就今夜,你速速安排下去!”
余嫆只得应下,心想皇帝二十多年未曾踏进祠堂半步,如今卧病在床,加之今夜又有道士开坛做法,他向来不信鬼神,从前不来,今日定也不会来。
虽如是想着,余嫆还是命人将祠堂里里外外清一遍场,法坛于申时布置完毕,祠堂的宫人迅速将里头打扫一遍,酉时过后夜幕低垂,祠堂中便再不准任何闲杂人等进出。
太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乘轿辇到祠堂,几个伺候的丫鬟留在殿门外等候吩咐,仅有太后、余嫆及那老道三人进到祠堂之内。
满殿惶惶烛火之下,魑魅魍魉自当无处遁形。
离戌时开坛做法尚有一段时间,太后心神微定,将列祖列宗的灵位一一看过,最后目光停留在置于先帝神位一旁的熟悉灵牌。
正楷小字“元和皇帝先室惠庄崔氏闺名阿姀之灵位”为先帝亲手书写刻就,太后望着望着就笑了。
惠庄皇后生前极尽先帝宠爱,私下总是“阿姀”长“阿姀”短,恨不得将天下珍宝尽数捧在她面前,只愿她嫣然一笑。太后进宫之后封为贵妃,可先帝在她面前张口闭口只有那几句,“你姐姐如何如何”,即便崔姀死去多年,先帝夜梦连连时仍然常唤她闺名。
太后笑着笑着,呼出一口浊气,眼尾落下两行清泪。
她这辈子费尽心机登上的后位,凭什么崔姀就唾手可得!
凭什么她就是死了,旁人也对她念念不忘!
这张灵牌摆在祠堂多少年,太后就恨了多少年,想着总有一日,待她的儿子登基,定要将惠庄皇后灵牌重新雕刻,这“阿姀”二字怎么看怎么刺眼,一把火烧成灰才好!
太后紧瞪的双眸泪意朦胧,满目只有长明灯下婆娑摇曳的明黄色烛影。
此刻窗外夜阑人静,寒风乍起,树叶窸窣,眼前倏忽闪过一个乌漆漆的人影。
太后登时头皮一紧:“谁?谁在此处!”
余嫆闻声连忙走过来:“太后莫怕,这祠堂之内除了奴婢和道长之外再无旁人。”
又是一阵寒风拂过脊背,满室灯火皆随风倒向一处,明明灭灭间,似有一黑影飞速从头顶掠过,这次连余嫆都看得仔细,登时吓得尖呼一声。
太后几乎是目眦欲裂,扯着嗓子怒喝:“先祖祠堂,何方妖人胆敢在此装神弄鬼?给哀家出来!道长!道长!”
老道闻言赶来,太后厉声道:“不等了,现在就开坛作法!”
老道忙拱手应是,将香案上的法器一一摆放整齐,将三枚八卦镜分别挂在内殿三个角落,而后手执桃木剑,口中念起“太上灵宝,开坛符命”的咒语。
余嫆在一旁小声对太后解释道:“道长让奴婢告诉您,这铜镜有驱邪化煞的作用,能够收聚八方恶鬼小人,您且瞧着,待这场法事做完,什么鬼魂邪祟必被打回八卦镜中,再不敢骚扰您的安宁。”
耳边咒语声环绕,太后盯紧四周的八卦镜,凌厉的眼神似要将那铜镜看穿。
第79章 .晋江正版独发朕让你跪下!
腊月的天寒风含凛凛肃杀之意,呼啸着穿堂而过,胡乱卷起四下张贴的符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倏忽一阵疾风扑面而来,太后不得不抬袖掩面,身子竟被寒风逼得后退两步,符咒飞舞,风声呜咽,空中隐约传来细碎而苍老的颂吟。
又是芳瑞!
余嫆也听到了,她亦是知晓真相的人,且为太后出谋划策出了不少力,生怕芳瑞的冤魂找上来,此刻不比太后平静多少,慌手慌脚地盯着四周,心中惊惧不已。
自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却还哆哆嗦嗦地劝慰太后:“恐怕是倒是做法将那芳瑞的鬼魂招了过来,您放心,这八卦镜都是开光祭炼过的,必让那芳瑞魂飞魄散!”
话音刚落,那镜中忽然闪过一抹黑影,余嫆忙拉着太后:“是八卦镜在收鬼了!”
太后紧紧盯着铜镜内,又见一人影若隐若现、自远及近地走入镜中,却并非芳瑞那骷髅一般的模样,太后定睛一瞧,隐隐觉得有三分熟悉,却是余嫆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往后退了两步:“是……是宜姝吗?”
太后霎时身子一僵,浑身寒毛直竖,想起三日前吩咐青灵去办的事,虽未听她回来禀报,但以她的办事效率,且宜姝一家不是难对付的人,恐怕事情已成。
这宜姝今日出现在八卦镜中,定然是死不瞑目才来找她的不痛快,太后盯着那铜镜里的身影狠笑:“一个两个孤魂野鬼也敢在哀家面前玩花招?今日便叫你们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镜中的宜姝在符咒的压制下仿佛被扼住脖子般,开始拼命挣扎,口中呜呜咽咽地道:“我为你效劳二十多年,你却要杀我灭口……”
这声音飘忽不定,可凝神去听还是可以听得分明,余嫆颤颤地低声道:“奴婢方才确认了好几遍,殿内不会有外人进入。”
太后于是望着那镜中黑影冷冷笑道:“你为崔家办事,崔家也给了你最好的体面,崔家的下人出去哪个不是耀武扬威,堪比别家的主子!昔年我母亲在世时格外器重你,让你在崔家吃香喝辣这么多年,让你的丈夫儿子在崔家做事,临了你就是这么报答哀家的?”
风声大作,宜姝的声音仿佛漂浮在头顶:“那我就该死吗?老夫人在世都不曾杀我,你却要灭我一家三口,我就该死么!”
末尾一句用足力道,咬牙切齿般如雷掣顶,直激得人脑中嗡嗡作响。
太后被她吵得头痛欲裂,怒斥道:“你在崔家这么多年,难道不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吗?哀家不杀你,迟早你也会因此死在旁人手上连累哀家!皇帝是什么性子你不清楚?落在他手里可不是一刀抹脖这么简单!何况你知道得太多,哀家留你这么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
“那我呢!贵妃娘娘对我,对皇后娘娘有过半分仁义吗?”
又一道声音从镜中传来,比方才宜姝的声音更显喑哑,仿佛慎刑司里被滚烫的炭块烧哑嗓子发出的人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骤然狂卷的寒风,落在身上如寒刃刮骨。
余嫆吓得浑身发毛,原本还不知是谁,可听到那句“贵妃娘娘”立刻反应过来。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清晰地听到芳瑞一字一句的声音,原来日日搅扰太后安宁的鬼魅竟是真实存在!
太后盯住那黑影,面色难看至极:“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本就是惠庄皇后的贴身宫女,二十三年前就该随你主子走,没有那蛊虫,焉能人让你活到现在?你不感激哀家,却要装神弄鬼来吓哀家!”
芳瑞依旧不依不饶,声音宛如风中鬼火灼烧,透着森森阴气:“贵妃娘娘好狠毒的心肠,害死皇后娘娘还不够,还要害小殿下……你在我体内下的两道蛊,我可都养得滚瓜溜圆的呢!贵妃娘娘养尊处优,可见过蛊虫吗?要奴婢给您瞧瞧么?”
太后还未回答,只见那铜镜中人影一掠而过,紧接着两道黢黑黏腻的虫状物从镜中飞出,湿淋淋地落在太后宽大的袖口,太后和余嫆两人登时吓得捂住口鼻,连番后退,失声的尖叫如刺刀划破祠堂的宁静。
太后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急得狂甩衣袖,那两条蛊虫又沾沾连连地落在脚底,仿佛从腥臭的脓水浆液里刚刚爬出来,蠕动着油光水滑的身躯,一点点地往人身上攀爬。
深宫的贵妇哪里见过这种腌臜东西,当日那巫婆下蛊之时,太后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不敢拿正眼去瞧,如今这蛊虫爬到身上来,太后再也顾不上什么端庄持重和规矩体统,忙不迭地躲那蛊虫:“滚开!这是什么东西,给哀家滚开!”
芳瑞的冷笑声回荡在耳边:“这就是你当初下在皇后体内的蛊虫啊,贵妃娘娘。”
太后发髻凌乱地松散开来,整个人狼狈不堪,余嫆亦是惶遽,慌手慌脚间不慎踩到太后的裙摆,两人脚底一崴扑通两声接连摔倒在地。
那蛊虫寻到机会,顺着太后的衣袖一点点爬上小臂,而另一只蛊虫竟如毒蛇般爬上太后腰身,咬破腰间锦带钻进去,顿时没了影踪。
太后霎时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撕扯着身上的外衫,只觉得全身痛痒难耐,抓挠不得,似浑身爬满了那黏腻恶臭的黑虫。
余嫆吓得鬼哭狼嚎:“道长!道长呢!快把这脏东西赶走!来人,快救太后!”
可四下望去,哪还有那道士的身影!
只有那三面八卦镜上鬼影幢幢,不是将妖魔鬼怪收入镜中,反倒像是将里头的恶鬼全都放了出来。
而就在此时,寒风吹起满殿明黄的经幡,重重烛火下映出一张冷峻坚毅的面容。
余嫆当即大骇,面色惨白,浑身抖若筛糠。
甚至见到那蛊虫之时都不若此刻丧魂失魄!
这一身不可逼视的肃杀之气,便是不看那张脸,也能猜到是谁。
可皇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明明里里外外都检查了好几遍!
他早就在这里了吗?那么太后方才说的话,那不见人影的道士,还有这些恶心的蛊虫……难不成都是皇帝的手笔?!
余嫆的眼神几乎绝望,完了,一切都完了……她转头看向太后。
太后依旧惊魂未定,杂乱的鬓发、撕烂的外衫、危急之下惨厉的叫唤声无一不彰显着本不该属于这个大晋最尊贵、端庄的太后的狼狈。
眼前那人从惶惶灯火之后缓步而来,眉眼间的阴戾如山峦聚,每走一步,都给人难以言述的威压。
太后缓缓站起身来,几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一个日日吐血的人,一个毒入肺腑无药可救的人,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人!他即便解了蛊毒,那一箭也同样能要了他的命!
可此刻看他的面色和走路的姿态,竟似分毫未损,仿佛还是去岁横刀纵马杀往北凉的冷酷帝王!
怎么可能……
联想到这几日离奇诡异的一切,难不成都是他在背后捣鬼?!
傅臻满眼淡漠,望着太后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死人,慢慢地唇角勾起,浮现出三分冷淡笑意,“诸位都听到了么?”
蛊虫仍在身上爬窜,太后听到这话却意外地清醒几分,偏转目光才发现他身后的经幡后面,竟陆陆续续走出十几人,每一张都是熟悉的面孔。
太傅崔慎,兄长平南将军崔广,崔氏的族长,司徒崔诩……崔氏一门但凡在朝中身居高位之人,无一不在此处!
而她的儿子,昭王傅珏亦在其中。
太后瞬间明白了一切,颤抖着手一一指向傅臻身后众人,冷冷笑出声道:“哀家养了你二十多年,今日你却带这么多人来看哀家的笑话?”
傅臻凤眸沉戾,暗藏刀锋,只冷冷吐出二字:“跪下。”
“陛下!”
“皇兄!”
太傅与昭王几乎是同时出声。
下半晌皇帝召人议事,说是请众人看一场好戏,随后众人来到祠堂,想起今日乃惠庄皇后忌日,又以为傅臻是要请崔家族中大臣一同到此参拜。
直至见到方才这一幕,众人才明白当年惠庄皇后难产而亡的真相,而皇帝口中的这出好戏,便是让太后亲口承认自己的罪名。
事到如今,已经无可辩驳。
太后虽是崔家人,可惠庄皇后亦是崔家人。
当年惠庄皇后薨逝时,所有崔家子弟都曾真情实感地哭灵三日,甚至长久痛惜难以自抑,只是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当年的悲痛早已随时间流逝,最后只余下震惊和唏嘘。
太傅崔慎长叹了一声,对傅臻道:“太后就是犯下滔天大罪,到底也是你的长辈。”
傅臻却置若罔闻,面色冷若冰刀霜雪,一字一句厉声道:“朕让你跪下!”
太后滞在原地,循着傅臻的目光转头看向身侧的案桌。
惠庄皇后的灵牌狠狠戳痛了她的双眼。
她缓缓哼笑两声,继而仰天笑得疯谲:“跪?你让哀家跪谁,跪她吗?笑话,她是皇后,哀家也是皇后,如今哀家更是太后,哀家凭什么跪——”
话音在此刻仿佛被扼在喉咙中,昭王骤然攥紧了手掌,手背青筋暴突,紧跟着殿中传来余嫆“啊”一声刺耳惊呼。
傅臻收手的那一刻,太后才迟钝地看向自己的双腿。
两枚似钢钉的利器扎扎实实打进她双膝,两个指甲盖大的血窟窿飞快地晕染开,一瞬间鲜血染红了整片膝襕,剧痛这时才如潮水般涌上来。
太后的不屈只坚持了两息的时间,身子很快痛如痉挛地矮了下去。
她牙关咬出血,终是挣扎不得,跪倒在惠庄皇后的灵位面前,鲜血漫过膝下的蒲团,很快浸染到冰冷的石砖上。
她这一生久居高位,除去父母和先帝,从未跪过任何人!
可今日,他让她在众人面前原形毕露,颜面无存!
太后苦笑一声,死死盯住上首的灵牌,这辈子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拜他们母子二人所赐!
傅臻漠然移开目光,而后从袖中取出两封信件,递交给掌管刑狱的秋官府大司寇王卓,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两封亲笔画押的物证,其中一封是宜姝亲口承认崔老夫人逼那巫婆下蛊的罪证,另一封是我母后身边的宫女芳瑞遭蛊虫毒害的证据,今日罪后崔氏亲口承认,人证物证俱在,已无需朕多说什么了吧。”
崔氏族长与司寇王卓一同看完那两封信,前者面色肃重,沉吟良久对傅臻道:“崔氏虽犯下大错,可此事若公之于众,势必于皇家与崔氏颜面有损,还请陛下三思。”
崔氏的族长向来恩威并重,就是太傅这些位极人臣的崔氏子弟对之也极为恭敬,他的话是有一定分量的。
只可惜傅臻并不想听。
他身上虽流着崔氏的血,可这一生所有的煎熬痛苦也是崔家人一手造成,惠庄皇后之死不可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傅臻冷冷扫过身后众人,忽而一哂:“朕若不顾及崔氏颜面,今日到此的就不仅仅是诸位长辈,朕该请各大世家、文武百官都来瞧瞧这场好戏。朕若不顾皇家颜面,此刻诸位就不该站在这祠堂之内,而是神武门,菜市口,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
昭王握紧双拳,闭上了眼睛:“皇兄打算如何处置?”
傅臻长出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尽如利刃直插人心:“巫蛊害人,死罪,谋害惠庄皇后,死罪;谋害皇嗣,死罪;犯上大不敬,死罪!今日无论朕如何处置,只要不是株连九族,都已经是从轻发落。”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再敢言声,而太后亲生兄长、崔老夫人之子平南将军崔广后背冷汗直流,直到听到皇帝这一句,心中反而暗自松了口气,毕竟这几样罪名无论哪一桩哪一件摆出来,都是株连九族的罪名,太后谋害惠庄皇后和皇帝证据确凿。以皇帝素日作风,不追究崔家满门,的确已经称得上仁至义尽。
太后膝下血流如注,鲜血蔓延一地,早已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傅臻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仿佛等着她鲜血流干。
良久之后,膝下新鲜的血迹甚至开始凝固,傅臻才不紧不慢地对外吩咐:“来人。”
“皇兄,”昭王在此刻忽然开口,“既然巫蛊害人是为死罪,那么我母后身上这两只蛊虫,皇兄又作何解释?”
众人面色微微一变,大晋禁巫蛊百年,既然太后下蛊为死罪,那么皇帝又是从何处找来的这两只蛊虫?方才太后被蛊虫吓得魂飞魄散,众人是亲眼所见!真要按照大晋律例,下蛊之人皆该一视同仁才是!
昭王平静地望着傅臻,后者却是垂眸低笑一声,“哪里是什么蛊虫,朕不过是找来两只飞虫罢了,昭王若是不信,大可捉来看看,嗯?”
就在这时,那两条黑虫在众人的目光中,顺着太后衣衫的撕口爬了出来,人群中不知谁低呼了一声:“的确是普通的虫子啊。”
昭王偏过头,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傅臻冷着脸,继续吩咐道:“来人,将罪后崔氏押入诏狱。”
几个带刀侍卫从外头进来,动作迅速地除去太后满头珠翠及外衫,只留一身薄薄里衣和浸泡在血水中的下裙。
太后脸色惨白至极,两膝痛入骨髓,浑身冷汗湿透,连呼吸都微弱下去,已经没有力气作任何反抗。
她恨!恨得想将傅臻撕碎!
她更是屈辱!在崔氏重臣面前除钗褪衣,简直奇耻大辱!
堂堂太后做到她这样,真是可笑至极!
就连崔慎忍不住重喝:“陛下!”
谁都知道太后此次死罪难逃,可诏狱死牢是什么地方?昔日体面荡然无存!什么鼠蚁蛇虫都能上来踩一脚!此举无疑是将最尊贵的人打入最肮脏的尘泥之中。
而以傅臻的残暴心性,诏狱更是他鲜血淋漓的天堂。
想到这一层,众人皆是不寒而栗。
第80章 .晋江正版独发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垫……
太后被押入诏狱,包括余嫆在内的慈宁宫人皆被押往慎刑司。
昭王双唇紧抿,两手在袖中握紧,素日和畅的面色转至苍白,平静的目光之下,是几乎压制不住的阴戾和艰涩。
这么多年步步为营,一夜之间满盘皆输。
他能怪谁?
怪他母后么?
可母后多年来的谋求算计,甚至在他尚未出生之时就已经为他搭好这座通天梯——
一个母仪天下的母亲,一个疼爱他的父皇,一个受尽冷眼的兄长,以及对他种种严酷的要求将他塑造成一个像先帝、甚至像惠庄皇后,唯独不像他自己,却处处深得民心、得朝臣世家拥护的贤王。
他还有什么不知足?
今日种种,尽是拜傅臻所赐。
他早就该死了!
也许不该等这么久,就像母后说的那样,兄终弟及天经地义,即便无诏继位,谁又敢明面上说他一句弑君夺权!
是他太过自信,也太过执着于名正言顺,以至于拖到今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蒙受大难。
昭王眼中难得透出几分冷酷。
众人眼瞧着太后被侍卫拖走,许久都缓不过劲来。
昔日人人皆认定惠庄皇后难产而亡,乃是皇帝命犯孤星,刑克生母,否则何故太医院上上下下,甚至连那位神乎其神的玄心大师都诊断不出病症。
而如今真相水落石出,德高望重的崔老夫人实则心如蛇蝎,而众人眼中温顺贤良的太后竟是毒蛊害人的帮凶,皇帝背负了一辈子的克母谣言也就不攻自破。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困扰皇帝二十余年的头疾竟也是这蛊毒造成!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皇帝既能查清毒蛊一案,再看他凛凛峭拔,威势逼人,往日眸中猩红褪去,谈话掷地有声,想必体内毒蛊已经解开。
皇帝本就年富力强、战无不胜,待身子彻底痊愈后定然恢复龙精虎猛的状态,来日江山后继有人,立储之事就不急于一时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皇帝膝下无所出,昭王顶着生母的罪名,恐怕不会再是储君的人选。
弑母之仇不共戴天,皇帝对会不会趁此机会打压崔氏一族都不好说,怎还会传位于昭王?
众人心中默默叹息,今日之事仿佛梦魇一场,不能深想,一深想下去就是千丝万缕,恐怕要回去好好睡一觉才能慢慢思量接下来的处境。
夜已深,大戏散场,众人再留在此处已经没什么意义。
方才太后见鬼那场景,光是回想一次都觉得毛骨悚然。
那幽灵一般形似芳瑞的人偶,那阴森可怖的阴影和鬼魅般的声音,即便知晓皇帝在背后操控一切,也让人忍不住寒毛直竖。
众人正欲借口离去,却见傅臻视线缓缓落在昭王面上,眸中寒意凛冽:“昭王于江州阻碍沈烺退敌,有犯上作乱之嫌,自今日起禁足王府百日,非诏不得出。”
此话一出,殿内无不大惊失色。
太后才一失势,傅臻就迫不及待地对昭王下手了?
众人看到,傅臻手里正捏着沈烺从江州寄来的书信,白纸黑字分明是那死士的供状!
可昭王何等聪明,怎会选在此时对沈烺动手?!
别的不说,南信王就算是草包一个,可手底下十万大军也是真刀真枪,此时折去一个沈烺,待来日南信王杀进上安,谁能保证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轻松退敌?即便皇帝身体处于最佳状态时都未必做到,更何况是昭王!
沈烺寒门出身,崔氏大臣没有一人拿正眼看他,除自然是要除,可不是现在!
就连太傅也觉得不可思议。
昭王平素清朗和煦的面容此刻彻底冷淡下来,俊雅的眉眼透出凝郁冷厉之色。
消息这么快落入傅臻手中并不稀奇,可他手下多年来折去的死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无一不是精心培养,落在对方手中从未有一人背叛,此次竟在沈烺的手段之下供出幕后黑手,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还是低估了沈烺,也早就想到今日。
昭王压制住心口窒闷,眼底的寒意一闪而逝,话说出口又是一副霁月清风的模样:“谨遵皇兄圣意,臣弟领罚。只是臣弟实在冤枉得很,一封信罢了,臣弟实在不知来龙去脉,若是有心之人张口闭口都是说是臣弟主使,那么臣弟即便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只盼来年春回之时,皇兄可早日为臣弟昭雪。”
傅臻亦回笑,幽幽道:“昭不昭雪不是朕说了算,看昭王自己。”
太傅崔慎虽震惊此事,却并不想昭王被掣肘。
如今太后失势,可昭王依旧是除去傅臻之外皇室中唯一的崔氏血脉,皇帝是崔家人,心却不向着崔家。太后虽铸成大错,可今日皇帝对待太后的手段,哪里还有半点对待崔家长辈的样子!来日若拿世家大族开刀,崔氏势必首当其冲。
崔慎思忖片刻道:“昭王身负监国重任,数月以来夙兴夜寐,手上的政务堆积如山,若是禁足府中,恐怕一时交接不开。”
傅臻眸光冷峻,唇角牵出一道浅薄弧度,可话中不含一丝温度:“蛊毒已除,朕身体逐渐恢复,往后前朝大事不必假人之手,自明日起,所有奏疏一律送到玉照宫,由朕亲自批阅。至于昭王,还是在府中静思己过为好。”
崔慎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傅臻一语打断:“更深露重,诸位大人回去路上一切小心。”
眼见他唇角笑意尽数化开,众人面面相觑,连太傅都干涉不了,旁人还能再说什么,只好纷纷拱手告退。
今日事情太多,对于这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臣来说,心中也久久难以平静。
下了台阶,举目望浩瀚苍穹,那一弯下弦月仿佛诏狱中穿透人琵琶骨的铁钩,透出一股萧瑟冷清的血腥味道。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神武门外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可身后这整座晋宫却数十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冷冷清清。
祠堂内鲜血蔓延,经幡凌乱,满地狼藉。
汪顺然一路小跑进来,想请傅臻先移驾别处,待宫人将祠堂之内清理干净再过来。
傅臻独自望着堂前的灵牌,殷红的鲜血将他雪色靴底彻底染红,默了良久,只说一句:“都退下,将芳瑞的尸身好生安葬。”
芳瑞的尸首被玄心带回了京城。
玄心说过,《蛊经》中记载过一种特殊的蛊,只要人还有一息尚存,便可通过此法暂时封住气息,七日内可保证身体不死不腐,待用到的时候再将这气息放出来,中蛊之人便可得片刻清醒,类似回光返照的迹象。
只是此法对于身体消耗过大,拖得越久,死前就越是痛苦。
向老天爷借来的东西,哪是这么容易偿还的。
那日玄心同芳瑞提及此法,想让她当面指控太后罪行,芳瑞一生忠于惠庄皇后,自是满口答应,可傅臻没有同意。
毒蛊害人不浅,傅臻深知此中痛苦,而芳瑞体内被下两种蛊毒,在蛊虫的控制之下,一边浑浑噩噩忘却前事,一面以血肉精元喂养母虫,做着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一生痛苦不堪。
这样的煎熬,傅臻不愿她再承受第二次。
傅臻为人执拗,他不想做的事没有人能够强迫。
玄心已经在芳瑞入京途中为她下了蛊,最后还是无奈解开,幸而中蛊时间不久,芳瑞死前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
玄心想要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宝地将芳瑞安葬,可芳瑞听到傅臻设局对付太后的主意,拼着一口气,同玄心提了最后的要求——
一定要将她的尸首带回上安。
一来,太后亲口认罪伏诛自是最好的结果,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当真出现百密一疏的状况,芳瑞中过蛊毒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容不得太后颠倒黑白。因而哪怕尸身腐烂,不能及时入土为安,芳瑞也坚持一定等太后认罪再将她下葬。
二来,上安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她伺候惠庄皇后一辈子,最后还想陪在惠庄皇后和陛下身边,保佑陛下洪福齐天。
这是她的遗愿。
思及此,汪顺然叹了口气,他明白傅臻此刻的心情,先行退出大殿,将芳瑞下葬之事安排妥当,又往慎刑司去了一趟。
太后这么多年所作所为,余嫆最是了解,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汪顺然瞧着那刑架上血淋淋的几个人,叮嘱慎刑司千万别将人弄死了,慢慢来总能挖到东西。
回来已是二更天,傅臻还留在祠堂之内。
汪顺然瞧见殿外长廊深处那个站了许久的身影,那么纤瘦的一小只,仿佛寒风都能吹倒似的,就这么执拗地站在那里等着,谁劝也不听。
他心下不忍,进殿之后瞧见傅臻跪在堂前烧纸祭拜,等了好一会才轻手轻脚地上去,低声道:“回禀陛下,一切都处置妥当了。”
傅臻没有回话,面上神情冷淡,仿若殿外冰霜冷月。
殿中寒风凛冽,吹动着满室灵符哗啦作响,手中黄表纸的边角牵动着火苗,在明黄的火盆中痛苦地翻卷蜷缩,最后一点点被火舌吞没,化成灰烬。
整整二十三年,傅臻头一回跪在祠堂,也是头一回祭奠自己的母后。
他特意选在惠庄皇后忌日当天,当着大晋列祖列宗的面,尤其让先帝亲眼看着当年的杀人凶手认罪伏法,饶是如此,傅臻心中依旧不觉痛快,只恨太过便宜了她!
母后薨逝在大好的年华,父皇一生郁郁寡欢,芳瑞被蛊虫折磨一辈子,而他背负所有的痛苦和仇恨,百死一生,满身鲜血淋漓才能走到今日……桩桩件件,太后即便是千刀万剐也难以抵消罪过!
母亲呢,你恨吗?
他抬眼望向案上的灵牌,唇边笑意冰冷,眸中渐渐泛起殷红的血色。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汪顺然有些急了,本不该打扰他,可一来怕姜美人在外头冻着,最后心疼的还是陛下,二来又怕陛下堂前跪上几天几夜来惩罚自己,怕他走不出这一关。
脚底在地面石砖上来回捻磨,思量许久,再次上前道:“陛下,姜美人在外面等您,奴才是让她先回去么?”
傅臻握着黄纸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在外面?”
汪顺然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正欲回答,却瞧他眉心紧锁:“什么时候来的?”
汪顺然只得实话实话道:“奴才也不清楚,戌时前陛下召集诸位大人前来祠堂,那时候奴才就见姜美人远远在外头等着了,想必是不放心您,但太傅等人都在此处,姜美人也不便入内……”
戌时就到了,此刻已近三更。
傅臻想起她那么怕冷,眉心骤然大蹙:“怎么不早说?”
汪顺然哀叹连连:“奴才派人去说了几次,姜美人不愿意走。”
傅臻望着殿前的香火,长出了一口气:“让她先进来。”
汪顺然飞快地应个是,赶忙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阮阮在廊下站了近两个时辰,即便披了件大氅,鼻头也冻得通红,四肢僵硬得快要没了知觉。她一直在搓手,往掌心呵出热气。
阮阮知道今日对陛下而言是很重要的日子,能不能扳倒太后就看今晚,可她笨呐,没有聪明的头脑,想不到办法替他分忧,也许只能隔着一道殿墙,默默地在外面陪伴他。
汪顺然从里面出来时,阮阮冷得脑袋僵住,耳朵都快听不见了,半晌才明白是陛下唤她,连腿麻都顾不上,跌跌撞撞地往殿门内跑去。
祠堂内还未有人收拾,地上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阮阮在殿外就远远看到侍卫拖着太后出去,膝盖上两个硕大的血洞,像被剜去髌骨似的,站都站不起来,因而见这血迹,大概知道是太后的。
她慢慢走近,看到满室明煌的灯火下,熟悉的背影缓缓映入眼帘,在偌大的殿堂中尤显得伶仃而冷清。
阮阮心中沉沉泛痛,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跪到他身边来。
傅臻皱着眉,四下一扫,所有的蒲团都沾了血迹,没有一个干净的,于是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叠正,看她一眼:“抬腿。”
阮阮看出他的意图,赶忙摆手道:“我……我没关系的。”
傅臻不由分说地将她双膝托起,将叠好的外袍垫在她膝下,阮阮双腿顿时舒服很多,怔怔地道:“……陛下。”
傅臻似乎叹了口气,“在外面,朕不会让你跪任何人。”
这是他父母的灵位,仅此例外。
祠堂内并未燃烧炭炉,仅有这一处火盆,阮阮不知是冷还是着急,舌头有些打战:“我知道的!陛下,我陪着你一起,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铜盆内的袱纸很快燃成灰烬,只余点点火星,傅臻又抓了一把扔进去,火星慢慢吞噬纸张的边缘,火光在一瞬间腾起,几乎要灼伤到他冷白清瘦的手背。
良久,傅臻回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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