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开工仪式

    睡着后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陆芸花只觉还说着话呢,眼睛一闭就到了应该起来的时间。

    因为没有闹钟,只得靠着强大的生物钟叫醒自己,陆芸花昨晚睡得也不是很安稳,一直惦记着要早起,这会儿起来只觉得脑袋晕乎乎不甚清醒,像是昨晚被人冲着脑袋打了一拳,许久没有这样难受过了。

    捂着额头撑着起了床,洗完脸才觉得舒服些。

    陆芸花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水珠,急匆匆收拾着东西,对在外面帮着自己收拾推车的卓仪道:“阿卓我先去摊子上,你早上练完武以后记得和阿娘和孩子们说一声,就说早上要去酱坊那边看巫师举行仪式,叫他们早些收拾好,我去完摊子先去找村长,等等路过家门口时候叫他们。”

    卓仪只来得及点头应下,便看她赶紧推着推车走了,其余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把家里事情放心托付给卓仪,陆芸花先到了食摊这里。

    做豆腐是辛苦活,早上早早就得起来,早晨卖正好赶上最先出来买菜的人,陆芸花过来的时候秦婶的豆腐已经卖了小半板了。

    早晨六叔也会来豆腐摊,所以现在秦婶和六叔都在。

    “婶婶,我家酱坊今日早晨就要……动土,我得赶过去,能不能劳烦婶婶帮我看看摊子?昨日我忘了同食客说今日休息……只得这会儿过来求您帮忙了。”陆芸花在“巫师”这里含糊了一下,亦没说老虎和自己先要去找村长的事情。

    看摊子对秦婶也就是顺手的事,所以她在陆芸花说完后马上爽快同意了,现在倒是催促起她:“你要去酱坊那就赶紧去,这边我帮你看着,放心。”

    “不急不急。”陆芸花绽开一个带着感激的笑,说道:“等我先把东西都收拾好,婶婶到时候只用给客人卖就好。”

    请秦婶帮忙看摊子已经很麻烦人家了,怎么好意思直接把板车就这样放下再叫人家帮忙收拾?还是得收拾好再走,她也不差这十来分钟。

    当然,今天还是不会缺少顺手就过来帮忙的食客们,大家当然不会特意偷听人家谈话,但是她两这样大声,想听不见都难,于是便有食客好奇问道:“陆娘子开酱坊了?什么时候能卖、都卖些什么?”

    听这一连串的问题陆芸花也不藏着,一边收拾一边回答:“是豆酱酱坊,想做些味道不一样的豆酱……我叫它酱油,做饭时候倒一点调味。”

    “酱油?”食客们咀嚼着这个名词,从字面意思上就理解了酱油会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来了兴致:“陆娘子,你的这个‘酱油’同现在我们常吃的豆酱或是酱清有什么区别?”

    这其中区别大了,但是陆芸花不好解释。

    现在豆酱类似于做法比较粗糙的纯咸黄豆酱,酱清则是晒黄豆酱时候最上面一层被晒出来的清液,是酱油的最原始状态。

    可陆芸花当然不能直接这样说,现在大家都吃豆酱、酱清,她一说就是自己的酱油比它们都好,难免有王婆卖瓜之嫌,叫人家制豆酱的、喜欢豆酱的知道了免不得得罪人。

    陆芸花不怕得罪谁,但也不喜欢平白被人讨厌、莫名其妙多了敌人。

    于是她只是淡淡笑笑,略有些神秘地回答:“酱油做出来还要许久许久,到时候大家尝一尝就知道了。”

    知晓这是她不愿意再说的意思,大家也就不再追问,继续开了几句玩笑,把东西摆放好后再次感谢了秦婶,陆芸花急急向陆村长家赶去。

    此时外面才刚刚亮起,太阳都没有完全出来,这时间上门拜访其实是比较失礼的,但是陆芸花要在巫师来陆家村之前和村长说完老虎的事情,定下决定后要是想把老虎还给巫师也能在仪式结束以后直接和他说。

    好在陆村长年纪大了睡眠比较少,陆芸花上门的时候他已经起床许久了,正站在院中悠闲看着水池里游动的金鱼,看她过来很是惊讶。

    “芸花又有什么事吗?”

    这个“又”字就用得很有灵性。

    陆芸花也会在无事时候上门,有时候是找陆双聊天说话,有时候是过来送些吃食,但她都在适合上门拜访的时间才会过来,一般像现在这样不合适的时间点来家里都是有急事。

    像之前不是帮他们订婚就是豆坊、油坊的事,又或者像昨天一样去找巫师……陆村长暗自琢磨,只觉得今年从春天开始事情就一件又一件发生,哪还有去年闲着无聊想找点事情做的心情?

    “村长爷爷。”陆芸花假装自己没有听懂陆村长的言下之意,严肃表情:“村长爷爷知道昨日巫师给呼雷的是什么吗?”

    村长很是配合:“是什么?”

    “是一只小老虎!”陆芸花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白色的、以后会长得比人还大的老虎崽子!”

    “老虎?”陆村长可是真的惊讶了,捏着自己胡子的手都不觉停下:“巫师从哪里得来的小老虎?”

    这难道是重点吗?

    陆芸花心中无语,还是把昨天卓仪说见过大老虎的事情重复了一次,说罢郑重道:“我不知巫师为什么把它给我们家呼雷,但是老虎养在家里不是小事。”

    “第一,若老虎大了伤人怎么办?”

    “第二。若我们家养老虎,村中其余人反对怎么办?”

    陆芸花表情认真看着陆村长,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陆村长见她如此先是一愣,免不得对这孩子多思多虑、处处周全的性子感到喜爱,他含笑冲着陆芸花摆摆手,叫她进屋说话。

    等两人都坐下后陆村长才宽慰道:“芸花且宽心,巫师既把老虎给你们家就什么都想到了,你大可放心,只要好好养,它长大是绝不会伤人的。”

    “至于村民们……”陆村长思索一下,说:“等等巫师去酱坊前面举行仪式,村里人应该都会去看热闹,到时候我和他们说一下,听一听大家的意见。”

    陆村长语速不疾不徐,一一给了解决法子,到是叫陆芸花紧绷的精神也放松下来,微微点点头答应。

    陆村长笃定的态度给了她不少信心,说实在的……要是能保证老虎不伤人,哪个喜欢毛茸茸的人不想在不触犯法律的情况下在家里养一只脸圆圆的大猫猫呢?

    陆芸花很诚实,她想养大猫猫。

    毕竟还有呼雷这样几乎成精般聪明的狗狗珠玉在前,陆芸花很难不抱着“老虎说不定也能像呼雷一样”的期望。

    这些综合起来才是陆芸花现在默认般不说话的原因。

    陆村长给她倒了茶水,还待再说几句,就见二狗在外面探头探脑。

    “作甚?”陆村长轻轻瞪一眼二狗,问道。

    二狗腿脚快又喜欢探听消息,一般村里有什么事情村长都会托他去传给大家,因此他和村长是很熟悉的,闻言也不拘谨,笑嘻嘻道:“我就不进来了,村长爷爷,巫师的车子已经到村门口了!”

    说罢也不等陆村长回答,二狗道别后一溜烟跑走,不知道是不是急着去酱坊门口占位置准备等等看热闹。

    “那我们也走吧。”陆村长起身:“等我们走到酱坊巫师差不多也到了。”

    两人先经过陆芸花家,大家果真收拾好了在院子里等着,陆芸花和陆村长说了一声后进去把余氏推出来,后面还跟着一连串小不点。

    卓仪先去地上了,准备抓紧早晨这点时间把活计做一做,呼雷被要求看着小老虎,在村人接受老虎之前不允许出门。

    一路上有不少村人同行,陆芸花之前在村里招人,大家是都知道她要开酱坊的。刚刚二狗不知给多少人说了巫师要来的事情,这会儿全村人差不多都知道了,只要是闲着的都出来看巫师举行仪式。

    陆村长和陆芸花一家到达时候巫师还没来,已经有不少人等着,见他们过来都自觉让开位置,叫他们到最前面去。

    陆芸花一一道谢,等他们站定时候卓仪也走进来,袖摆上微微有些湿痕,可见刚刚去收拾了一番才过来。

    “地里怎么样?”陆芸花低声问。

    她过来时候乌泱泱挤着人,实在没看清卓仪地里什么情况。

    卓仪也轻声回答:“叔叔们说赶得上农时,地里进度不错……倒是那北梅虾有些难寻,祥叔说这事情交给他,他再去城里找自己朋友问问,现在还不算太迟,叫我们不用急。”

    陆芸花点点头,没说去找白巡帮忙的话。毕竟白巡本人已经不在这里,还总因为这些事情去麻烦他不大好。

    卓仪倒没想这么多,只是单纯因为北梅虾就是祥叔推荐给他的,一事不烦二主,既然祥叔说他可以解决那就没有必要再去找旁人。

    两人还想再说几句话,人群那边突然传来哄闹声,人们推挤着把地方空出来,脸上不觉带上尊敬之色,陆芸花只听人们低声说着——

    “巫师……”

    “再让让,巫师来了!”

    “巫师带着蛇哩!”.

    巫师坐着车来,车子看起来十分简朴,和他的房子似的,有种相同的古朴气质。赶车的是个小伙子,到地方了沉默又恭敬地将巫师从车上扶下来。

    巫师今天还带着他的面具,所以依旧看不清脸庞,但是似乎也为了开工仪式精心准备过。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红色或青色的彩绘蜿蜒进面具下方,身上依旧是略微显得繁琐的衣裳,但今天衣裳颜色比陆芸花那日见他更繁复多彩,走来时候身上铃铛叮叮作响,随着步伐有种奇妙的韵律感。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肩膀上站着的鸟儿以及脖颈上悬挂的小蛇,还有他手上长长的、像是权杖一样的器物,上面也挂满了铃铛和彩布。

    不知是不是陆芸花的错觉,那日他们在山中相见还没有这样明显,现在与巫师在外面相见,陆芸花看他时就有种面对非人之物的感觉,在感知中他像是一棵树、一座岩石又或者是触摸不到的风和云彩,作为人的存在感很低,就算他穿着现在这样奇特的衣裳,许多刚来的人第一眼也绝不会看到他。

    “巫师。”陆村长带着陆芸花一家同巫师躬身问好。

    巫师微微点头算是回礼,面具上如同黑洞般让人看不清神情的眼睛似乎停留在陆芸花身上,叫旁边卓仪几乎下意识挡在陆芸花面前。

    巫师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依旧低哑:“开始吧。”

    人群让出一大片空地,巫师坦然自若站在最中央,放开声音念诵起不知名的祷词。

    周围静寂无声,巫师的声音似乎传了很远很远,旷达又神秘。陆芸花听他说话时候声音明明是低哑深沉的,现在却显得那样神秘轻灵。

    这祷词听起来像是歌曲又像是念白,陆芸花仔细辨祷文内容,仔细听过以后发现这并不是某一种语言,更像是满是拟声词的歌曲,因为她仿佛听到类似于“啾啾”或是“嘶嘶”的词句。

    巫师动作幅度不大,手杖最上端铃铛随着口中节奏响动,似乎把声音穿得更远更高,传到无形的自然之灵那里去了。

    他肩上的鸟雀稳稳站着,时不时用自己清脆的鸣叫声应和,而脖颈间的小蛇则微微摆动身子,像是在随着他的动作一起舞蹈。

    在陆芸花的想象中祷文应该是“敬告神灵,今日……”之类的,不说三牲五畜,桌上也该摆上些贡品,可现在仪式却如同表演一般,甚至这样说开始就开始,心中难免产生了深深的好奇,对祷文内容的好奇。

    她不知道的是,祷告仪式本身就有“取悦神灵”的内容,像歌舞一般并不奇怪。

    周围人都静静听着,面上表情也是崇敬多过倾听,只有陆村长微微眯起双眼,头部随着巫师所唱节奏摆动,很明显听懂了,还沉浸其中。

    不过陆芸花现在就算有再多好奇也不会开口说话,只满心期待起等等陆村长给她解答。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陆芸花甚至感觉自己腿都没站麻,好像才开始没多久就完事了。

    她一时间有些茫然,看大家再次向巫师行礼准备各自回家,巫师也像是来开业典礼上唱了首歌就走一样要上车走人。陆芸花急忙拉了拉陆村长,语速很快地小声道:“村长爷爷,不用给巫师什么礼物吗?还有老虎!老虎!”

    陆村长只当她从前没有关注过这些,轻声回答:“巫师是不要金钱礼物的,他只会给自然喜欢的人主持仪式,你莫要多想。”

    “自然喜欢的人”是个什么?

    陆芸花再次茫然,个性的巫师连告别的机会都没给他们,头也不回坐上马车离开了,整个离开过程都如赶时间般迅速。

    “大家!大家等等!”陆村长高声叫住正要离去的人们,伴着巫师越走越远的车架说道:“芸花家里有一头巫师赠与、要她养大的小老虎,这孩子不放心,所以想问问大家愿不愿意叫她在家里养着这头小老虎。”

    “巫师说给芸花养那就没事。”有人在人群中说道。

    “养着吧,巫师准没错。”又有人接着道。

    也有人说:“芸花这孩子果真不错,巫师很喜欢她啊!”

    这都哪跟哪啊?

    陆芸花再次陷入深深的困惑,怎么大家都会是这样一种反应?

    带着一个又一个问题,陆芸花先送走了余氏和兴奋的孩子们,又送走了要去地里的卓仪,最后才送走了帮忙安排好做工之人后一身轻松的陆村长。

    本来卓仪是想过来帮忙的,但是他地里正忙,在陆芸花几次催促下还是无奈离开。

    好在秦婶知道卓仪和陆芸花都在忙,看不了工地,便叫自己的儿子陆勤过来帮忙。陆勤上次受的伤已经好了,只是身子因为长时间修养有些清瘦,现在也不去城里找工,就待在家里豆坊帮忙,毕竟豆坊本身就十分缺少人手。

    她和陆双又看了一会儿,直到等到陆勤过来才走,没错,现在陆双和陆芸花在一块儿,正准备一起回去。

    陆双刚刚也过来看热闹,看后面只有陆芸花一个人在这儿,和陆村长说了一声后留在这里陪她,现在姐妹两个便在路上聊起天来。

    “刚刚还有点好奇来着。”陆芸花笑道:“不知道巫师说的是什么,还准备问问村长爷爷,结果没顾上。”

    “问我也可以。”出乎意料,陆双却笑眯眯接话:“陆姐姐想知道什么?”

    陆芸花看一眼自己旁边走路不甚庄重、耳朵上坠子轻快晃动着的小妹妹,半信半疑:“我……想知道巫师刚刚祷文的内容。”

    “内容啊……”陆双学着自己爷爷摸了摸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这里的河流很清澈,咕嘟咕嘟响;这里的鸟儿很多,会叽叽喳喳叫;这里原本有一座房子,风吹过去的时候会‘呜呜’地响动;这里土地坚实、灾害不会蔓延到此处……”

    陆芸花惊诧,不觉定住,怔怔望着陆双,陆双可是真正的才女,怎么可能用这样……质朴的语言来解释祷文,所以说……这个祷文……原文就是这样?

    “芸花姐姐?”陆双茫然,转念一想又理解了她的惊讶之处,嘻嘻笑起来:“不然芸花姐姐以为会是怎样复杂的祷文呢?”

    “巫师的语言本就是从自然万物发出的声音中演化而来的,哪里会有那许多的修辞?”陆双解释道。

    这倒是完全能理解了,原来刚刚她听到的“啾啾”和“嘶嘶”确实不是错觉。

    陆芸花点点头,继续迈步,又问出另外一个问题:“那为什么大家都那样相信巫师?一听老虎是巫师给我的,大家都半点不怕它以后伤人一般。”

    原来的芸花本就日日待在家里,对外界之事漠不关心,对巫师更不了解,所以她现在问出这些问题并不奇怪。

    “姐姐以为巫师有多大了?”陆双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

    陆芸花想了想,巫师身材高大,走路姿态、步伐皆显示出身体的强健,发间虽说有许多鸟羽配饰,但是仔细看看也是黑发中零星带着些白发的样子,于是犹豫着回答道:“大约……比村长爷爷还小许多吧?”

    陆村长年纪很大了,在他这个年纪还有如此体魄也是一件很值得惊叹的事。

    “噗嗤。”陆双却一下笑出了声,乐不可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芸花拿自己的爷爷做了对比。

    她在陆芸花迷惑的眼神中公布答案:“我阿爷可比不上,巫师已经快两百岁啦!”

    两百岁??

    陆芸花再次惊诧地停下脚步,深切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两百岁?开什么玩笑?

    “真的、再真实不过。”陆双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巫师是刘家村村长阿婆的先祖,在战乱时候还是村长呢!”

    确实很难相信这是真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这小地方藏不住秘密,要是是假的早该被揭穿了。

    这也解释了大家为什么这样相信巫师,从前陆芸花还觉得大家对巫师过于信任,现在想想,不如说面对巫师这样能够与动物说话、活了两百岁还健康得像是壮年人一样的……人,大家的反应有些过于平淡了点。

    就这样塞了一脑袋巫师的奇闻,陆芸花在家门口有点恍惚地和陆双告别。

    一进家门就见刚刚听见村长问话,知道小老虎就要在家里养着的孩子们正在院子里给它洗澡,嬉笑声正好传到她耳里。

    小老虎应该被妈妈带着洗过澡,本身习性而言也不怕水,所以仰躺在水盆里十分自然地接受着人类的服侍,时不时“嗷嗷”两声,不知是舒服到感叹还是在指挥:

    往这边挠,对啦就是这儿……

    陆芸花因为短时间接受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导致脑子有点转过不来,现在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冷冰冰的。

    这倒是叫孩子们有些害怕,不知道是不是陆芸花不喜欢小老虎,他们又自作主张给小老虎洗澡让她不高兴了。

    陆芸花准备回来看一下就去摊子那里把板车推回来,此时背对着孩子们洗漱,没注意到他们的表情,淡淡道:“给老虎洗澡呢?”

    孩子们皆是怯怯,不觉站直身体,他们还从未见过陆芸花这般表情,都以为她现在非常生气,对后面事情发展难免感觉害怕。

    连呼雷都把湿漉漉的小老虎塞到前腿后面,轻轻呜呜两声叫它现在不要叫。

    阿耿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不知怎么想起曾经那个母亲的……惩罚,但还是因为对陆芸花的信任和想要保护弟弟们的心情率先站了出来。

    “阿娘,我……”

    陆芸花没听到阿耿说话,转过身接着说:“洗干净一点,晚上可以和它在床上玩……毛晒干,可千万别叫它得了风寒。”

    呼雷太大个了上不了床,小猫猫就不一样了,和小猫猫在床上玩耍、睡前吸一吸小猫猫的肚皮,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啊!

    “阿娘!”

    “嗯?”

    陆芸花被冲过来、手上还湿漉漉的孩子们拥住了,表情再次茫然。

    第122章 时间流逝

    天还没亮起来的时候,李家村二牛就摸索着起床了。

    他媳妇这些日子总跟着这时间醒,所以这会儿也起了床。毕竟农家人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现在又是春天,不说地里活计,就起来喂鸡、收拾家里等等琐碎事物也能叫人转来转去地忙上一天。

    好在二牛家穷是穷了点,但一大家子人,各个青壮劳力,并不需要二牛媳妇去地里,家里琐碎也有婆婆妯娌一起操持,并不算辛苦。

    她一边穿着麻布衣裳,一边习以为常地问二牛:“今日也不带蒸饼去?”

    “不带。”二牛闷声回答:“酱坊那边包了午食,能给家里省一顿就是一顿吧。”

    他顿顿,又说:“陆娘子给的工钱多,地里活计都叫大牛他们干了,你做饼的时候多舀些二白面。”

    因为城里繁华了,曾经半死不活的粮店也跟着红火起来。毕竟对很多人来说家里那地种出来的一点点粮食只够紧巴巴地吃,算下来还不如去城里做工,再去粮店买粮食划算。

    买粮食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各样需求,粮店便推出“一白、二白、混糠”三种麦粉供大家选购。

    这个标准是按照麦粉中糠的比例来划分的,一白、二白、混糠分别对应全是麦粉、一半是糠和大半是糠。

    自己种地自己吃的农人一般不会去粮店买面粉,但现在村人常常进城做短工,也跟着习惯了这个叫法,在自家也会这么说。

    二牛家之前因为人多地少,家里比较穷困,吃得都是混糠粉。

    当然他们家也不全是吃混糠粉,春秋两季地里忙碌,家里为了大家有力气干活,多是混糠粉又混着二白面来吃。

    二牛媳妇知道这次二牛能去陆娘子那里上工也是家中爹娘叔伯让出来的机会。就算现在还没分家,大多钱要交到公中,但是一些零碎还是能自己家留下,更不用说二牛在酱坊那边吃饭,这才多久,不说长胖,眼见着面色就红润不少,她心中是感激的。

    她点头应下,盘算着这会儿自己就去蒸饼,等等婆婆妯娌就起来了,到时候她好心想要多舀一些二白面也不会被允许。

    就算这些多出来的二白面算二牛和她自己补贴出来的。

    她想着,又对酱坊每日食物好奇起来,自二牛上工以来不知第多少次询问:“二牛哥,你们在酱坊到底吃的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是一种很香的、颜色有些深酱配饼,有时候是各式菜蔬切成碎的汤饼,很好吃。”二牛脾气好,就算他已经记不起来这是第多少次回答,还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些话。

    不过他天生口拙,脑子里想的是吃过的珍馐美食,嘴里说出来也变得干巴巴。

    二牛媳妇从前觉得二牛这样不说话闷头干活的男子好,现在才发现有时候口太拙也不好,只略带嫌弃地轻轻扭了扭二牛变得结实不少的胳膊,嗔道:“你说不清楚,我去问小红,她家阿松可会说了,能把人说得流口水呢!”

    “……”二牛无辜,毕竟确实是自己口拙,还是默默接受了自己妻子的小脾气。

    不过他也难免委屈:你之前还说阿松油嘴滑舌、只会说不会做,那时候可是好好夸奖我了的!

    “阿牛哥,真的不能带回来些吗?”二牛媳妇知道自己会被拒绝,还是不大甘心,又小声问。

    二牛果断摇头拒绝:“不行,我们做工的都是能吃多少吃多少,怎么能因着陆娘子心善就连吃带拿?更别说工钱丰厚、离家还近……你以后莫说这些,再说我要生气了,就爹娘说的,穷是穷,不能因为穷就不好好做人。”

    就算二牛媳妇口中所说“油嘴滑舌”的阿松在品行上也不差,只是管不住嘴巴,酱坊工地那边的规矩都是条条遵守。

    二牛媳妇被他说得脸红,只把他往外推,嘟哝道:“是我之错,往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你赶紧去上工罢!”

    二牛知道媳妇是恼羞成怒了,见确实到了该出门的时间,也不再多言,抓了帽子就走。

    这帽子也是陆娘子发下来的,藤编轻巧又遮阳,免得他们因为初春就有些毒辣的太阳感到身体不适。

    就二牛说,他们庄稼人一年都在地里,不说初春,就是夏日也必须顶着能把人晒化了的烈阳上地,哪有那样娇贵?更别说现下最晒的中午还会叫他们停工,二牛从前也常常出去做短工,从未见过这样心善的东家。

    所以尽管心里觉得帽子无甚必要,二牛还是每日都很珍惜地带着帽子上工,每晚也会把帽子擦了才会睡觉。

    沿路遇上不少熟悉面孔,都是从村子往工地去的。

    有人互相攀谈,但二牛口拙,想省了力气干活时候使,因此只是闷头赶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工地。

    他到的时候大工和管事已经在了。

    大工是他们的头头,年纪不小了,要说职业应该叫做“泥瓦匠”,只不过他们在工地干活儿的都叫他“大工”。

    至于“管事”……听说他是陆娘子的亲戚,性子好,只说自己不是管事,让他们叫他名字,但二牛他们哪里敢,想着管人的都叫管事,依旧叫他管事。

    二牛领了自己的活计认真干活,耳朵却忍不住听起大工和他徒弟说话。

    大工带着的徒弟和他们这些半路招进来的不一样,是要教手艺的,所以时常带在身边,方便做工时候讲解。

    这些讲解他们不能听,在这时候没拜师就偷学人家手艺是一件很没品的事情,会被大多数人看不起。往常二牛都会把自己当成聋子,全神贯注干活,好在大工也很注意这个,声音放得比较小,除非凑近听不到。

    不过今日他们讲的是工地的饭食,或许是早晨家里婆娘说过这些,二牛还是忍不住倾听起来。

    徒弟:“师父,不知今日陆娘子会送什么样的饭食?要是是卤肉……拌面就好了。”

    他说到名字的时候打了个磕巴,显然有点不习惯,不过这名字是陆芸花送饭时候说的,大家也就这样叫了。

    二牛有点小小的骄傲,心里默默道:“陆娘子的叫法刚开始不大习惯,但叫多了也顺口,他这样口拙的人现在说起都不会磕巴。”

    却见大工毫不留情一巴掌拍在他徒弟的后脖颈上,听声音就没留情,语气更是毫不客气,听得二牛也不自觉紧了紧皮子:“干活没干一盏茶,倒是先想着中午饭了?!”

    “还卤肉拌面?!卤肉拌面用的都是二白面,这工地里各个都是吃不饱的货,陆娘子做两次吃吃就算了,还在这想呢?”

    “臭小子,就算是混糠粉蒸饼也给我好好吃、好好干活,要对得起自己拿着的工钱,知道吗!”

    不只是二牛,大工这话说得大家都有些羞愧,确实是这个理,这样的工钱就算是不包饭也多的是人愿意来,现在陆娘子心善,常常做了金贵饭食,他们有幸吃几顿就算了,怎么还能在这想陆娘子往后都是这样的饭食供应?

    其实人追求华服美食、更好的享受没有错,但大工经验丰富,看陆勤也是好性子,有些时候手段不够强硬,陆芸花又是个心善大方人,有自己的事情忙所以不怎么能来工地。

    就算招来都是本身品格不错的,这些日子下来难免也浮躁许多。

    这就是在给大家一点警告了,大多时候管理不能一味施恩,如果让当事人把他们本身的品格作为做事情的标准线只会造成非常不好的后果,恩威并重才是正理。

    陆勤昨天被大工叫去私下里谈过,现在默默看着,感觉一阵后怕,只觉陆芸花把工地放心托付给他,他却差点捅出篓子,实在羞愧。

    众人见他不说话只轻轻颔首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皆警醒许多,干活更加认真.

    还不知道工地会发生什么,陆芸花今天早上依旧按照平时的生物钟准时起来准备去开摊子。

    不过她今天除了起床穿衣洗漱外还多了一个动作——去屋子外间的塌上撸老虎。

    等卓仪起床出来就见外面陆芸花坐在小塌上,把洗干净、睡得迷迷瞪瞪的小老虎摊平,整张脸都埋在小老虎的肚子上蹭蹭。

    卓仪:“……”

    小老虎吃得肉嘟嘟,可见母亲把它照顾得很好。它脾气也很不错,这些天和陆芸花熟悉了,同时习惯了被这样亲昵地对待,只迷茫地躺平任由她吸肚子,半点挣扎的动作都没有,简直比猫儿还乖。

    卓仪:“芸花,我先去给你收拾车子?”

    陆芸花埋在老虎肚子上没动,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要不是卓仪看得仔细还以为她没听到,只是在蹭老虎,现在得了答案只得就这样无奈出去了。

    陆芸花自从上次把老虎洗干净以后对它充满热情,老虎破天荒被允许上床,晚上睡前必定和老虎在塌上玩耍,早晨起来第一件事也是去找老虎埋肚子,起床动作快得不得了……他已经许久没给她簪发了。

    卓仪对毛茸茸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所以也不大理解家里人为什么会老虎崽子的肚子那么感兴趣。

    没错,家里人……自从老虎在家定居以后大家对它就充满喜爱,倒是显得卓仪和对崽子比较严厉的呼雷有些冷淡。

    天知道,这明明是正常态度。

    卓仪出去没多久陆芸花就抱着小老虎出来了,小老虎乖巧地趴在陆芸花怀里,整个虎舒服到又要睡过去,两只大爪爪扒拉着陆芸花的胳膊,看着软绵绵的,让人很想抓住按一按那鼓鼓的肉垫。

    孩子们也起了,自从陆芸花嫁过来他们调整了早课时间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在陆芸花开摊之前起来过,这也说明大家对老虎崽的热情多么高。

    呼雷恹恹看着小老虎被放在外面的小塌上,大家围着它摸来摸去,乐此不疲地捏着它的爪爪和肉垫,整个虎从卧室到院子这段路上根本脚没挨过地。

    而它,跟在大家后面坐了许久,连一个注意到它的人都没有。

    就算呼雷也很喜欢小老虎,现在也被这情景弄得有点心态失衡,更不用说它是一条比较……嗯……有那么一点……可能……小心眼的狗狗。

    它耷拉着脑袋在大家身后蹲着,情不自禁抬起自己的爪爪看了看——锋利、有力、脚底肉垫上还有战士才有的老茧……却一点也不圆、不胖、不软绵绵、不可爱。

    这时候,呼雷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喧闹是他们的,而我只有孤独”。

    卓仪收拾完小车子走过来,看呼雷这样不觉停下脚步,呼雷失落地扬起自己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卓仪,像是想要得到一点安慰。

    卓仪站定,指了指被大家簇拥着只看得见一点虎毛的小老虎,温和地垂首与呼雷对视,半晌后轻轻笑了:

    “你自作主张带回来的……你已经长大了,莫要吃醋。”

    呼雷感觉自己已经受伤的心灵又受到重重一击,仔细想想确实是自己“引虎入室”怨不得别人,又是伤心又是窘迫。

    要是这话是白巡说出来的免不得要被它伺机报复,可怜它面对的是卓仪,狗狗也知道谁惹得起谁惹不起,只得带着抑郁又敢怒不敢言的心情,哀哀叫着回自己的小屋自闭去了。

    “呼雷刚刚在这?”陆芸花似乎听到呼雷的声音,从孩子们中间心满意足地挤出来,今日早晨撸猫时间结束,感觉自己已经充满能量,现在就要去干活儿挣钱啦!

    卓仪微微点头,若无其事:“刚刚在这,回自己窝去了。”

    卓仪打定主意叫呼雷多难受几次,记住这教训。毕竟从巫师那里叼了老虎回来还不给家里人说……若是它自己养在山里就不说了,把老虎偷偷摸摸养在家里实在不应当。

    在他看来,呼雷就和孩子一样是需要教的,若是什么都由着它可不好。

    陆芸花听他语气淡然也不疑有他,果真没往心里去,看看天色惊呼:“怎么没注意就迟了?我可要快点赶过去才行!”

    临出门时候她又转过身提醒卓仪:“阿卓昨天说了今天活计不多,中午可要记得回来吃饭,中午我们做叫花鸡呢!”

    卓仪点点头,心中莫名变得愉快许多。

    老虎……总归是老虎。

    第123章 炊饼生意

    今日是第一天卖炊饼。

    其实距离重新开摊已经过去了几天,但酱坊刚开始动工所以还要陆芸花常去看着,导致她这些时日一直没有做炊饼的时间。

    眼见着炉子已经完全晾干,还在之前某天试着开过火,食客们对炉子和炊饼的态度都在漫长的时间中从警惕转变成期待了,陆芸花才准备卖炊饼。

    今天食摊客人也很多,有喜欢在食摊待着聊天的食客就有喜欢买了东西回家的食客,但一听说今天陆芸花要卖炊饼,大多数准备离开的食客都停下脚步,就等着吃第一天第一锅的炊饼。

    不一会食摊就挤得站都站不下,只得去隔壁秦婶那里蹭位置。还有不知道今天卖炊饼但是知道陆芸花这里人多所以带了小马扎的客人,这时候就得意了,兴高采烈地放了小马扎在摊子外面的树下,极为悠然。

    小马扎也是近些时候才出的新鲜玩意,现在这小县城人多,好些店铺都要排队,就有人发明出这玩意,可是赚了些钱。

    这时候人们寿命短,大多年长些、家里情况好的中老年人都不做事情了。每天空闲时间多得很,每每要排队时候拿出自己的小马扎,几个人坐在一块儿聊聊天说说话也很有意思,所以大家都不怎么排斥排队。

    陆芸花这些日子没开摊,可是没见过这阵仗,见此情景无奈劝说:“大家、大家,我这里的炊饼也就是普通味道,明天后天再来买是一样的。”

    要是能说动那还好,可惜任由陆芸花劝了又劝还是没几个人离开,反倒随着时间流逝人更多了些。

    人都挤在这里也有原因,陆芸花的这炊饼是死面饼子,只能这会现做,免得放上一晚上面自己发酵了,那会儿烙出来的饼就泛酸,不好吃。

    好在陆芸花早有预料,比往常起床时间还早些,虽说吸了一阵子老虎,还是比平日里出摊时间早,没到人最多的时候。

    见此情景陆芸花也就不再多言,加紧速度揉面。

    这还是陆芸花第一次在食客面前揉面,就算之前拉面也是在家和好了面再带到摊子这边来,导致这会儿大家都津津有味看起陆芸花揉面,就和看表演似的。

    大量面粉在木质案板上堆成了小山包,日日揉面,陆芸花根本不需要称量就知道需要多少水,接好的一碗水刚好是全部面粉需要的量。

    面粉成块、成团……无比巨大的面团一次到位。

    在场哪一位敢说自己揉这样一大坨面能像陆芸花这样轻松写意?

    没人敢说。

    于是有食客看得啧啧称奇,感叹道:“陆娘子外表看着纤细柔弱,这一身力气可不小。”

    从前陆芸花还会把脸伪装一下,但在田少爷事件过去、她在县城颇有声望以后就恢复了自己的真实样貌,老食客心照不宣,对此变化好似没有发现一般。

    新食客一开始见到的就是陆芸花的真实样貌,刚开始惊诧远近闻名的“豆娘子”居然这般好样貌,不过来食摊吃饭的目的总是食物,多来几次见多也就习惯了,现在对陆芸花外表的关注还不如对“今天能不能抢得到卤鸡”来得多。

    “你是在田家事情过后才来的吧。”他旁边陌生人老神在在说道。

    “何出此言?”那人好奇,拱手作揖:“在下对田家之事只是略有耳闻,具体如何倒是不甚清楚。”

    “你这就问对人了。”坐在马扎上的客人见他态度极好,也愿意给他解释一番,就这样谈性大发地说起之前陆芸花和田少爷之事。

    “……就见田少爷‘咯噔’一下,头一歪就昏死过去了!”

    “嚯!”

    “……那跟班也没好到那里去,被陆娘子一只手从地上提了起来,仿佛提着根腰带般轻松,甚至在半空中轮了一圈,整个人就如同一张破布被一下甩飞,瞬间昏死过去!”

    “嘶——”

    眼见着周围围上来不少人,食客兴致更是高涨,不由地自己添加了许多“艺术加工”成分,导致离他们稍微远些、专心揉面的陆芸花愣是没发现他们说的是自己。

    在场当然有“陆芸花大战田少爷”时也在现场的客人,只是这会儿看气氛如此热烈,也不会不识趣强自纠正,反正……只是夸大了一点点,具体事情经过都是讲对了的。

    “……女中豪杰、女中豪杰!”围在圈子外面一人啧啧感叹,颇为敬畏又小心地瞄了瞄陆芸花,看她双手抓着面的两端摔在案板上发出“咚”一声巨响,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咕嘟”一声咽了一下唾沫。

    他自卤味出来以后惊为天人,几乎日日来摊子上,和陆芸花也混了脸熟,一直以为陆芸花是个纤弱温柔的小娘子,这会儿可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几乎对炊饼都失去兴趣了,只想回去好好思考思考。

    不是他反应太过,实在是陆娘子真正样子和他认定的样子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您要走啦?”他刚溜达到摊子前面,陆芸花正好把面放下,便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面对这样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的温柔笑脸,食客脑子里却飞速掠过刚刚的声音“……陆娘子只轻轻一脚,那田少爷就飞出去五米远!”

    “……没有、没有,我逛逛,哈哈……逛逛……”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脸,身子硬邦邦地转了个方向,又回到树下了。

    陆芸花:“……?”

    迷惑不解的陆芸花摇摇头,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客人,她早都对客人们的各种异常表现习以为常,也学会不去深究客人们的想法。

    这也导致她错失了最后一个纠正自己不存在“力大无穷、温柔罗刹”这种羞耻称号的机会,往后只能任由它和“聪慧无比、豆腐娘子”一样成为远近闻名的传说故事内容。

    快速擀好饼子,在上面压上之前找陆木匠做好的模子,一个边上圆形花纹、中间带着“陆记食摊”的饼子就做好了。

    做了整整几十个,把它们刷了水贴在烤炉里面,陆芸花洗干净手上的面粉,露出一个和往常别无二致的亲和笑容,温声安抚等待着的食客:“只要一会儿就好啦!”

    外表干香酥脆、内里宣软劲道的烤饼自然大受欢迎,烤饼子的麦香混着卤锅浓香,加上一旁蒸笼中隐隐流出的平实香气,一时间客人蜂拥而至,叫陆芸花忙得晕头转向,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缓解压力。

    都是等了这许久的人,哪里愿意自己落如人后?陆芸花不厌其烦喊着“足量、够大家买!大家一个一个来!”配着如蔡老板等热心客人费心维护秩序,这才叫混乱的场面逐渐恢复正常。

    “多谢诸位!”陆芸花拱手致谢,打定主意等等给他们装菜时候加些福利。

    蔡老板等人还不知道帮了帮忙还会有好处,他们所做都出自本身的热心肠,所以也不在意陆芸花现在所说感谢的话,皆是摆摆手就过去了,还催促陆芸花赶紧去忙她的。

    炊饼第一次在食摊亮相很是成功,虽只是做法简单的饼子,却在陆芸花高超的厨艺下做出了比寻常炊饼更好吃的滋味。

    最重要的是配着食摊上现有的卤味,不论是卤鸡肉还是卤素菜都别有风味,无疑给吃腻了馒头卤味的人们又增加了一种选择。

    有人灵机一动,把撕好的鸡丝和素菜夹进烤饼里,再去陆芸花那要上一小勺红褐色的卤汁,吃得毫无形象、无比满足。

    虽说这吃相看着不大好看,但许是这人脸上满足之色太过明显,还是有人跟着学,一时间赞叹声溢满摊子。

    “炊饼夹着卤菜和炊饼配着卤菜是两种感觉!”一位老饕一口气吃了大半个饼子,咽下后长长舒一口气,又喝了一口微烫的清水才有功夫评价:“这饼外脆里软,夹上味道浓厚的卤味,卤汁汤水浸湿单吃略干的饼……滋味甚美!”

    “不过……”他又吃了一口饼,有些可惜:“鸡肉吃着还是柴了些,若是更柔软、更多汁的肉类夹在里面,那味道才是真正的‘无与伦比’!”

    可见确实会吃,虽从未吃过肉夹馍,还是依照感觉说了“卤鸡肉夹馍”的不足之处。不过这位客人应该不大喜欢猪肉,只说了期望的口感,并没有提出诸如“换猪肉更好”的建议。

    可见王哥现下专心养着的这一批猪若是能推广出去将会在周边掀起多大的波澜。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黑猪本身长得就慢,加上王哥细心照料,不到一年肯定出不了栏。

    眼见到了正常吃早食的时间,才送走第一批早早过来的客人们,陆芸花几乎在同时又迎来第二波客人。

    好在秦婶及时过来给她搭了把手,不然陆芸花真不能一边给客人装馒头卤味一边揉面做饼。

    陆芸花从来是在前一天准备好定量的食材,第二天不论几点卖完都收摊,这次也不例外。

    ……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今天收摊时候卤锅里几乎少了四分之一的卤汁,都被食客讨去浇在卤味夹饼里面了。

    “好似一直在谢谢婶婶,不过……如果不说谢谢又不知道再说什么。”陆芸花略有些羞涩,把耳边的发丝别到耳后:“摊子上要婶婶帮忙,酱坊那边又有陆勤哥帮我,实在……”

    “你这孩子,净说些客气话。”秦婶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髻,古板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个笑:“你都是我女儿,阿勤去帮帮妹妹又怎么了?更不用说你还硬是给了工钱,要是这样算豆坊又怎么说,咱们谢来谢去说不完了。”

    陆芸花轻抿嘴唇,微微垂首点了点头。

    之前秦婶就和陆家人商量着收了陆芸花和陆榕洋做干女儿、干儿子,两家关系本就好,现在更是日日来往,真如同亲人般相处着。

    还叫着他们秦婶、六叔也是因为陆芸花和陆榕洋都叫惯了,改了几次改不了口,叫起来听起来都觉得别扭,到后头在称呼上干脆还和从前保持一样。

    “那婶婶拿着女儿的孝敬也不会推辞罢?”陆芸花笑得狡黠,从案板旁边的柜子里取出来一个大篮子,一下塞到秦婶手里。

    秦婶哑然,被她说得没法,一时间拒绝也不是道谢也不是,只得无奈看着她推着板车走远、显得十分高兴的背影。

    “怎地又送这样多的东西?”篮子重得坠手,秦婶轻轻揭开篮子上防尘的布,只见里面用油纸包着一只卤鸡,旁边是十多个微热的炊饼,心里又软又绵,低声嗔道:“这孩子……”.

    推着和来时相比轻了不少的小推车,陆芸花想到家里面还有脾气和肚皮一样软绵绵的小老虎可以撸就浑身舒爽,再一回想刚来时候家里只有内向弟弟和卧病在床母亲的情景,只觉得这日子真是越过越舒服、越来越有盼头。

    “酱坊收拾好以后再把家里重新修一修。”陆芸花盘算着,只觉得刚刚那种一个人当成三个人用的情况也不算什么……

    好吧,要是往后都要这样出摊,陆芸花还是觉得有点受不了。不是她累不累的问题,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客人又多,摊子上要是只有她一个人难免照顾不过来。

    “要不要请个人来呢?”陆芸花想:“不说收徒什么的,单单找个帮忙盛菜送菜的小工也挺好。”

    大多数家庭作坊可能会叫家里孩子来帮忙,陆芸花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样。

    孩子们现在在家都是在学习,陆芸花挣钱的心情还没有迫切到叫孩子们不要学习来摊子上帮她,本身他们年纪小,每天又要习武学文,剩下来能玩耍的时间就很少,陆芸花觉得一个人的童年就这短短几年,叫他们无忧无虑地玩去吧。

    不过前些日子陆芸花还想着往家里请个学文的先生呢。

    当然不是不放心卓仪的教学水平,只是她习惯了学校那种模式,难免觉得现在混在一起教学不大合适,又说卓仪本身也忙,平日讲课侧重点也不适用于科考,像榕洋打定了主意想要考功名的孩子,现在这个学习模式就不大行。

    “那这段时间就好好找找看,希望遇上合适的小工。”陆芸花把车子推进家里,喃喃:“要是能再遇上个合适的先生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124章 陈述和动摇

    虽说天气转暖叫身上舒服不少,但随之一起跟来的还有春天刮不尽的风。孩子们原先还能在院子里舒舒服服地练字读书,现在因为这春风却只能去屋里,免得它总是把桌上的纸张吹起。

    余氏倒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她怀中抱着小老虎,呼雷趴在她轮椅旁,一人两宠相处得极好。

    回到家放好推车换了身家里的衣裳,陆芸花没干别的,先去抱起小老虎,把它压在塌上狠狠吸了好一阵。

    小老虎不挣扎,但要说淡定好似也不是,只见它眼睛瞪圆耳朵后背,瞧着有点惊恐,求救的小眼神一直飘向呼雷,口中发出小小的“嘤嘤”声似是抗拒,身上却依旧保持着“投降”的姿势任由陆芸花吸肚肚。

    可以说是很怂的一只小老虎了。

    “唔唔……小猫咪……”陆芸花沉浸在老虎肚肚和软乎乎的胸膛中,似是情不自禁发出了这样含糊不清的感叹。

    陆芸花以前也去吸过朋友家的猫,和老虎相比明显还是猫毛更柔软、蹭起来更舒服一些,但是这可是老虎啊!老虎崽崽!

    老虎崽崽毛毛有一点粗糙,但是抱在手上的感觉极其敦实,洗过澡以后身上似乎还带着草木的香味和奶香,总而言之……让人上头!

    呼雷向后仰仰头,呼雷看得直皱眉,呼雷眼中闪过庆幸,呼雷甩了甩尾巴,整个狗一点也不酸了。

    呼雷:如果被宠爱注定会面对这些的话,像现在这样被忽视也挺好的。

    余氏含笑看着陆芸花吸虎,她那模样哪里还有平时稳重的样子?

    但余氏一点都没有阻止,她这个做母亲的巴不得她的孩子一直顺顺利利、一直被宠爱得天真活泼。

    陆芸花成长为现在这样独当一面的性子,余氏骄傲之余也有种说不出的愧疚,所以现在看她这样喜欢小老虎,都喜欢得没有形象了,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哪里还会阻止她。

    好在陆芸花还是很有自制力的,和小老虎“玩了一会儿”后看时间差不多,便硬生生把自己从软绵绵、毛茸茸的老虎肚肚中“拔出来”,意犹未尽地又撸了一把虎毛:“得做饭去了,等等还要给酱坊那边送饭呢。”

    “今天准备送什么饭菜?”余氏依旧含笑,问道。

    轻微吹起她的发丝,阳光和煦,一切都那样让人打心底里舒服,叫人几乎想像小老虎一样好好伸个懒腰再在阳光下打个滚。

    陆芸花不觉也跟着唇角微翘,感觉整个人暖融融的,语气也变得轻缓:“酱坊那边准备送卤肉拌面呢。”

    说着似乎想到什么,陆芸花笑容更甚:“昨天还是前天我去工地的时候陆勤哥说起卤肉拌面可是馋得都要流口水了,这不,今天就给他们再做一次。”

    余氏微微点头,笑眼弯起,眼角的细纹也跟着出现,溢满了属于母亲的温柔。

    “有什么叫我帮忙吗?”

    陆芸花正在储藏室拿食材,闻言信手从篮子里拿出来一头蒜递给余氏,郑重地似乎托付了一样多么重要的工作给她:“那阿娘帮我剥剥蒜罢!”

    余氏笑眯了眼,接着敛下笑意郑重接过这头蒜,承诺般应下:“好,我一定好好剥,你放心!”

    看余氏拿了一边的小篮子认真剥蒜,陆芸花也开始做自己家的饭食。

    酱坊那边吃的是卤肉拌面,和他们自己吃的完全不一样。

    一般来说为了方便,若是家里请人做工、盖房,都是自家人吃什么给工人们送什么。不过陆芸花他们家吃饭菜品比较丰富,又多是米、面轮流吃,不可能给酱坊那边送完全一样的饭食,最后还是分开做了。

    他们家今天吃的是荷叶叫花鸡、香煎鲫鱼、家常豆腐、芹菜香干和蘑菇炒鸡蛋。

    陆芸花忙的时候也没心思做什么新奇又麻烦的大菜,家里吃的多是这样的家常菜。虽说现在已经到了春天,但现在又不像从前,想吃什么去市场超市找一找就能买到,目前能选择的菜蔬种类很少,把有限的菜蔬翻来覆去地做好吃,其实也非常考验厨艺。

    整鸡用油混着各式香料里里外外涂抹均匀,再用特殊手法轻柔和缓地按摩上小半盏茶的时间,鸡腹腔里面塞了蘑菇和板栗仁等干货再用签子扎紧开口。

    外表漂亮形状齐整的干荷叶本身就带着一股特有的香味,用水泡湿泡润,等它弯折而不会碎的时候裹在鸡身上,裹上两层再裹混了香料、细细筛过的特制黄泥,整个放进木柴烧得差不多的烤炉里,剩下就是等待的时间。

    这样的荷叶叫花鸡陆芸花做了三只,本来家里人就多,一个个不是习武就是长身体,各个食量惊人。吃着粮食虫子长大的走地鸡本身体型就没有养殖鸡那样大,更别说陆芸花选的都是小公鸡,三只鸡再加其它菜肴可能才将将够吃。

    鸡放进炉子以后今天的菜品就完成了一大半,陆芸花顺手从上次买的干菌菇袋子里找出来一个小袋子,打开后里面是灰色干蘑菇。她取了一小把出来把它们泡在水里,等着这木耳吸饱了水膨起来。

    虽然模样和从前见过的木耳不大一样,泡发后整体呈现一种灰蒙蒙的灰蓝色,但这个东西吃起来确实木耳的口感味道。

    吃的时候也需要一些前处理,现在的处理手法已经很成熟了,大家一般叫它“脆蘑”,常有村民带到县里去卖,大些城市的干货店子里也会有。

    不过烹饪手法依旧没什么出奇的,大家或是伴着豆酱就麦粥吃,或是煮熟了加芥末和青蔬凉拌,做夏日佐餐小菜。

    做蘑菇炒蛋的蘑菇是陆芸花昨天去摊子时候偶然买到的一些山菌,不知道哪个邻山村子里的村民偶然在山里找到的。

    照理说他们这地方现下不会有蘑菇,但山里气温莫测,有的深山底下带着温泉水脉,本身又处于山凹里,这种地方虽不适合高大乔木生长却很受蘑菇的欢迎,对山下的村民来说更是上天的馈赠。

    收来的一小筐子里面各式各样的蘑菇都有,有一些蘑菇味道特殊,和其他菌菇同炒会相互影响,今天不会选这一类来炒菜。

    若是一盘子菜里这个香那个也香,且香味都独特浓烈,最后只会没个重点,倒是叫哪一种吃起来都没那么好吃。食材结合考虑的是味道口感互相衬托、互相融合,所以陆芸花今天只选框子里肉厚且数量最多的一两种蘑菇合炒。

    干菌子做汤、鲜菌子炒,要不是今天遇上了新鲜蘑菇,陆芸花还不会做这道“蘑菇炒蛋”呢。

    叫花鸡需要起码一个时辰,陆芸花便只泡了木耳,转而开始做酱坊工人们的“卤肉拌面”。她知道大多数工人因为包午、晚两餐,会在早上直接来酱坊,空着肚子干活,因此会每天出摊回来就做了饭食往那边送。

    上次做的时候家里也跟着吃了卤肉拌面,因为算是酱坊开工的第一顿,陆芸花便干脆把家里剩下猪肉都卤了一顿吃完。

    当然不是她犯傻、当冤大头,而是因为家里猪肉本身剩得还挺多,这肉之前放在阴凉处还有冰箱一般冷冻效果,到后头就只有“冷藏”了。眼见着天气越来越热实在放不住,家里甚至为了早点吃完剩下的猪肉而连续烧了好几次肉,就因为炖肉消耗的猪肉最多。

    这样吃居然还剩下一些肉,自家实在吃不动了,正好当做酱坊“开门红”。开工第一顿本身就要丰盛些,一顿卤肉拌面也算是讨了个好彩头。

    当然,若是酱里全是猪肉丁也不太可能,陆芸花放了豆腐进去,叫卤子里的料看起来更丰盛,起码拌面时候不会让人觉得光是酱汁,显得寒酸。

    不过这种放豆腐的做法可不是陆芸花舍不得猪肉就跟从前学校食堂学习,想用豆腐、土豆来冒充猪肉,而是拌面的卤和盖饭的卤不一样,本身就要有些菜才好吃。

    在比日常卤水质地更加浓稠的卤水里面煮出来、吸饱了香料味道和汁水的豆腐吃起来味道并不输于猪肉,是另外一种好吃,甚至陆芸花吃腻了卤肉,相比之下更喜欢卤豆腐,自家吃的时候面里再加上最近新买到的素油新鲜炸出来的油泼辣子,好吃得不得了。

    “阿娘,我先去酱坊送饭。”陆芸花手脚麻利,很快就把饭菜做好了,把东西利落地搬到小板车上,出门时候扬声和余氏打了声招呼。

    余氏应了一声,早都把蒜剥好洗好,这会儿正和呼雷、小老虎玩飞盘呢,一人两宠看她走远才又开始玩起来。

    “……呼雷那边,去!”.

    因为卓家本身就在村子最里面,酱坊位置也离村子中心比较远,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陆芸花轻松推着小车子到了酱坊,日头已经升起来了,刚刚远远看过来的时候只看到这边一片藤编帽子,这是她给每个人发的遮阳帽。

    才到门口,同样带着藤编帽子、肤色黑了不少的陆勤咧着一口相比之下十分醒目的大白牙跑过来赶紧把板车接过去,笑呵呵道:“我来、我来,芸花辛苦了!”

    他对卤肉拌面的味道很熟,之前吃过以后几乎后几天做梦都是这个味,一凑近就嗅出今天午食是卤肉拌面,心中欢喜难以言喻。

    在陆芸花眼中陆勤整张脸几乎在瞬间亮了起来,整个人突然“开花”了似的,看起来高兴地不得了。她啼笑皆非,几乎要揶揄几句“陆勤哥就这样喜欢卤肉拌面”、“陆勤哥你高兴得也太明显了”之类的话。

    却见陆勤不知怎么,整个人又一下“枯萎”,拉着板车的动作也顿住,看看板车又看看工地方向。他脸上喜悦表情转为苦涩,舔了舔嘴唇又咽了一口唾沫,犹豫一下才在陆芸花不明所以的疑惑眼神中慢吞吞说道:“芸花……要不你这面还是拿到摊子上去卖吧……你给的工钱也高,这饭菜又好,实在叫人……”

    陆芸花更是困惑,还待再问,却见泥瓦匠从工地过来,身上没带他的旱烟,脸上每个皱纹似乎都板直了,表现出他现在很不愉快的心情。陆勤下意识闭上嘴挺直了脊背,叫陆芸花也不明所以地跟着挺直腰背噤声。

    “只知不知道这工地上面有多少人?你给了这样多的工钱还还钱弄这么好的饭食,平日里也不来看着,好似这酱坊自己就能建好了似的,一点也不上心!”泥瓦匠叔叔沉声斥责,眼睛看着陆芸花,一点也不在意她是自己的雇主。

    陆芸花心虚,泥瓦匠骂的一点问题都没有,确实是这个道理。从前就装修个房子也是要有人一直盯着的,不说信不信任的问题,修房子可不是小事,要是哪里没弄好后头可就有得苦果吃,但是……

    “我不是想着这边是叔叔你做大工嘛!”陆芸花连忙露出一个长辈专属、又乖又甜的小辈笑脸,略带几分叫人看了就舒服的亲昵和讨好:“叔叔你做活的口碑没得说,哪里还用得着我在旁边盯着,我也是想着这次请的是叔叔做工,趁机偷点懒……是芸花的不对。”

    泥瓦匠丧妻没有再娶,自己也没孩子,周边都是或不着调或沉默嘴笨的弟子,那里听过小辈这样软乎乎的撒过娇?一时间整个人不自在极了,忍不住动了动身子似乎想把这种不自在甩掉,但才到嘴边斥责的话也像是卡住般说不出来了。

    他嘴唇动了几下想说点什么,不大忍心说她又气不过,最后还是色厉内荏道:“我知晓你食摊上面忙,那就不说过来看着的事,我们单单说一说这饭食。”

    “工地上这样多的人,干活后吃得又多,不是说不叫工人吃好,但芸花你日日送这样好的饭食怎么能行?”泥瓦匠说着表情越来越严厉,将之前工地上差点出的问题、前些日子和陆勤说过的话都和陆芸花说了一遍。

    面是煮好了带过来的,陆芸花看再说下去面就要坨了,等泥瓦匠说完先诚恳说道:“叔叔,要陆勤哥先把饭食送下去罢,今日是卤肉拌面,要是再一会儿面就不好了,倒是糟蹋了东西。”

    泥瓦匠一听“卤肉拌面”更是板起脸,但他知道事情轻重,还是沉默着让偷瞄他表情好几眼的陆勤把小板车推走。

    其实工地上吃什么和泥瓦匠有半分关系吗?

    没有,甚至于工地上吃的越好泥瓦匠越是跟着沾光,他现在和陆芸花说这些,到时候叫工人知道是他叫陆芸花降低饭食标准免不得要受些埋怨,更不用说自己和自己徒弟的伙食标准也会跟着下降,总而言之,提醒了陆芸花对他没半点好处。

    陆芸花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更感激这位不大熟悉、为自己着想又嘴硬心软的叔叔,请着他到了一边树荫下,态度很真诚:“叔叔,以我的能力来说这样的饭食并不是供不起……我知道比我更富的人请人做工时候所送饭食也不如我送的这些。”

    “只是……叔叔,我们请的都是家里条件不是很好的工人,大家日日天黑时候出门,天暗时候回家,和泥沙石头打交道,干的都是脏活累活,一整天弯着腰在工地上……更不用说整个活计要干上小半年,这期间几乎和家人说不上几句话,就为了挣些工钱。”

    “就算我给的工钱多一些又怎么样?大家干活很卖力气,活计做得很好,所以多出的这些工钱我给得心甘情愿。而且我既然供得起这么多张嘴吃现在这样的饭食,又何必再从比我艰难许多的人们那里抠出来、省一点呢?”

    泥瓦匠怔住,身边徒弟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整个人傻了,愣愣看着陆芸花不说话。

    在他们不远处树荫下,一个身影低头,听到这身子晃了晃,似乎用手掌用力地擦了擦面颊。

    陆芸花看泥瓦匠不说话,笑得洒脱,又继续道:“我自认不是什么满是善心的好人,只是自己生活得还不错,所以不想从努力生活的人那里再占什么便宜罢了。”

    她说着笑容转为歉意,看着还在怔愣的泥瓦匠:“也是我偷懒了,想着活计上面有叔叔看着,知道您干活细致负责,像是刚刚您说的那些问题……有您在肯定能处理好,所以才没想那么多,随心所欲……”

    “我知道了。”泥瓦匠闷声打断她。

    他摸了摸手掌上的茧子,很想现在吸一口旱烟。只是他确实是个认真负责的人,上工时候从不带与工作不相关的东西,此时只能摸着自己的茧子打消这个念头,任凭那种说不出的痒意在心脏上放肆生长。

    他表情没有因为陆芸花的话出现柔软或是感动,面颊依旧像石头一般坚硬,只道:“我知道了……工地上有我看着。”

    说完也不等陆芸花回答,闷头走远了。

    泥瓦匠徒弟满是歉意地笑了笑,磕磕绊绊追着自己师父过去,留下露出狡黠笑意的陆芸花。

    工地上二牛魂不守舍,端着自己满满一碗卤肉拌面发呆。深棕色混合了蘑菇、卤肉、豆腐的卤肉酱,配着上面脆生生的烫青菜段和底下同一白面相比稍显灰黄的二白面面条,混合好以后浓郁酱汁裹着劲道面条,“吸溜”一口下去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这碗面就算出摊卖钱也不差什么,要是去码头扛大包,想吃这样一碗面都要狠下些心才敢。

    这还是现在,在曾经不大繁华的小县城里扛大包可不会有现在这样高的工钱,但那时身子不那么强健的都挣不上这份苦活,多的是乡下进城的健壮青年争取。

    二牛为什么知道的这样清楚?因为他以前每到这个时候就要和家里兄弟一起去码头扛大包挣钱。

    他以前从不想这些,永远都闷头卖力干活,哪里有工钱高的工作就去哪里,整个人就像个勤勤恳恳、不知疲倦的老黄牛,虽说苦,却也不觉得自己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更是从没有想过未来是什么样。

    但是刚刚听了那些话,好像已经随着汗滴落在泥土里的感性就这样从泥土里发芽,把他的心撑起,眼睛也变得酸涩。

    虽说饭食是不限量供应,但像他这样端上碗不吃的几乎没有,和旁边兴高采烈,埋头苦吃的工友们相比,二牛这会儿简直和异类没什么区别。

    “唉,二牛你怎么不吃?刚刚去解手看到什么了?魂都掉了似的。”二牛旁边同村的阿松吃得两颊鼓鼓,不说嘴角,脸上都沾上不少酱汁,含含糊糊问道。

    “没什么。”二牛仍旧是那口拙的模样,含糊回答后低头塞了一大口面,嚼着吃下去又突然对阿松说:“阿松,我想往后都给陆娘子做工。”

    “谁不想?陆记对伙计没得说,只要不干歪门邪道的事,往后舒舒服服过日子没什么问题。”阿松仰头吃完了碗底的卤菜渣子,刚准备再去盛一碗,闻言还以为他刚刚都在想这个,才起来的屁股又坐回原处,有些不甘心嘟哝:“我听朋友说现在豆坊都开到临县去了,还在往绿津、南边卖,只是人家一收人就多的是人去,现在肯吃苦还不行,都要识字才有几分机会。”

    “伙计居然要识字!”阿松啧啧称奇:“难不成还想伙计往后都做管事?”

    他们这片有陆村长和大巫努力办学,周边青年大多认得几个字。只是小时候还有免费学堂,大一点后学费不再免费,家里也不可能叫半大能干活的男孩子再像是从前一样什么都不干地白吃家里粮食,导致最后能在学堂坚持下去的人很少。

    像阿松和二牛这样,小时候也是上过免费学堂的,不说认识多少字,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从前也会在一起扛大包的人们中间满是骄傲地炫耀一番,因此倒也对知识的重要性有那么一些朦胧的认知,勉强能够理解为什么陆记现在都招识字的伙计。

    “……嗯。”二牛若有所思,口中只应了这么一声就不说话了,也不知道在回阿松哪一句疑问。

    阿松见他又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也不清楚这闷头到底是撞了什么邪,今天这样好的饭食可是吃一顿少一顿的,反正他已经提醒了,这闷头不吃可不关他的事,他可不是这样不知道抓住机会的傻子!

    “你想着吧,我去再盛一碗。”阿松叨叨:“若是到时候你家婆娘又来问我家小红这卤肉面的味道,我可再也不会叫小红说了,让她好好问你罢!”

    第125章 吃饭和想念

    陆芸花可不知道有个朴实的青年因为自己的话有了上进的念头,她只觉得自己和泥瓦匠叔叔交流过后两人能相互理解,对后面酱坊施工很有好处。

    既然分歧已经解决饭也已经送完,陆芸花便高高兴兴回家去了,工人们吃完饭后陆勤会把小板车给她送回家里,方便她下午再送一次饭。这样一看,陆芸花确实没有放多少心思在酱坊这边,可见之前泥瓦匠教训的没错。

    酱坊那边花了不少时间,余氏见她这会儿才回来也是疑惑,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被泥瓦匠叔叔叫住了,他和我说……”陆芸花收拾着手上的菜蔬,口中将刚刚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余氏听得又是骄傲又是自豪,边听边笑眯了眼。

    孩子们也学习完出来了,欢声笑语伴着菜刀触在案板上的“哒哒”声,芹菜香干、蒜片辣椒皆一一切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盘子里,就等着一会儿下锅炒制。

    这时卓仪回来了,他被晒得更黑了,好在他本身长相就属于阳刚英俊那一类型的,黑一点反倒叫他的气势更甚,显得更加威严。这些日子他和真正的农人一般在地里起早贪黑地忙碌,陆芸花也忙,谁都没时间,导致之前蔡老板送到家里的新衣裳一直放在箱笼里吃灰。

    “今日把北梅虾放进溪里了,等了一早上,林叔说往后记得喂食,其余的不用管。”此时英俊威严的卓仪和往常一样先去屋里清洗一番后换了身干净衣裳,用巾子擦着脸上的水珠,眼里满是高兴之色,口里说着自己养的那些虾。

    “那什么时候可以吃?”陆芸花单手握住锅把,也和往常一样轻描淡写地端起大铁锅颠了个锅,回头问卓仪。

    卓仪放了很多心思在北梅虾上,所以陆芸花一问马上就能回答出来:“七八月最好最肥,虽说北梅虾不大惧寒,但我们溪水太冷,再迟些它们自身消耗的多,吃起来没有七八月的丰腴。”

    他从前吃东西不挑,从不在意虾肥不肥,现在自己养了虾却对这些开始计较起来,看来确实是很认真地在种田养殖。

    “到夏天我一定要吃很多很多虾!”长生黏在余氏身边玩小老虎,榕洋比起小老虎更喜欢呼雷,找了小凳子过来耐心给呼雷梳毛,云晏听到陆芸花和卓仪的对话握紧拳头大声起誓,说完又转过去叮嘱旁边的阿耿:“虽然师兄你不喜欢海产,但是这个虾可是我们自己养的,你也要多吃一点哦!”

    “嗯!”阿耿这次没有反驳这个不靠谱弟弟的话,反倒是郑重点了头应下:“我会多吃一点的。”

    一家人说着话,陆芸花几个菜也炒好了。卓仪老老实实戴了厚厚的棉手套,举着木质大铲子从炉子里刨出来三个烧硬了的泥团子一一放在桌子上的大陶碗中,在每一个上面都小心敲了敲。

    随着“邦邦”的声音响起,烧硬了的泥壳子碎开,一股伴随着荷叶清香的鸡肉香味瞬间飘出来,把桌上其他菜肴的香味全都压下去了。

    孩子们前面听陆芸花讲了叫花鸡的故事,自是好奇不已,一个个把手撑在桌上巴望,要不是陆芸花讲故事时候提醒过,说不定现在还会自己动手把鸡上面的荷叶解开。

    “如果是乞丐的话……怎么会有鸡呢?”榕洋疑惑。

    云晏毫不在意回答:“肯定是偷的啦,也是怕被发现才会用泥包鸡的吧?”

    “如果是带着毛的鸡直接包泥……吃的时候真的吃不到鸡毛吗?”长生小声嘟哝。

    阿耿拍拍他的脑袋:“阿娘做这个拔了毛。”

    余氏笑眯眯看着,陆芸花去拿了碗碟,卓仪伴着孩子们的童言童语迅速把鸡身上的棉绳和荷叶解开。

    “开饭啦!”

    鸡肉被整个包裹在密闭的黄泥里面高温烹制这样长的时间,汁水全都牢牢锁在叶子里,说是烤制更像是蒸炖,所以肉质早都软烂脱骨。只需要轻轻一拉,带着暖黄色鸡皮的整块鸡肉就脱落下来,丝丝缕缕、欲掉不掉。汁水泛着油光,从被撕开的缺口处流淌出来,不断滴落在下面吸饱了鸡肉汁重新变得饱满的干货身上。

    之前还瘪瘪的板栗仁已经变得圆鼓鼓,光一照上去,晶莹得仿佛裹着一层油脂外衣,闪闪发亮。蘑菇身上吸满了鸡肉汁调料,也让自己本身的味道浸入鸡肉,正达成了鲜味互相激发、质地相辅相成的效果。

    “吸溜……唔!”孩子们各自夹着碗里的鸡肉放进嘴里,因为鸡肉上肉汁太多,导致在吃的时候甚至发出了类似于吸面的声音,等肉全部入口,才捂着被烫到的嘴巴急切地发出“唔唔”的赞美声。

    “啊……太好吃了!!”云晏直接用手拿起自己碗里的鸡肉,“呼呼”吹了两下就迫不及待把肉吸进嘴里,感受着鸡肉肉质无比柔软,肉汁在口中瞬间爆开的感觉,恋恋不舍地舔了舔手指头上面的汁水。

    鸡皮柔软弹牙,鸡肉丰腴多汁,制作简单的调味料汁早都被特殊手法按摩进鸡肉每一寸纤维中了,可就是这样简单的调味,更衬托出了鸡肉中隐隐的荷叶清香和蘑菇芬芳,鲜美更是毫无遮掩地冲击着每一个品尝之人的味蕾。

    栗子仁软糯微甜,裹着鸡汁和蘑菇汁送进口中,似乎只要轻轻一抿就融化得半点不剩,化作带着鲜味的微甜尽数流淌进胃里。蘑菇还带着些脆爽,但只要咬开就能知道什么是“鲜美炸弹”,经过晒干紧紧锁在山菌中间的蘑菇芬芳混杂着鸡汁香浓,一齐随着蘑菇“咔嚓”声炸裂开来,真真是“香到舌头都掉了”。

    好在呼雷和小虎不在这里,不然肯定控制不住自己。呼雷是个负责的家长,知晓小老虎这么大时候应该自己学着捕猎,吃人类的菜肴对它并无好处,便忍痛放弃了自己的鸡肉,叼着眼神像钉子一般钉在鸡肉上、口水都流出来还“嘤嘤”直叫的小虎的后颈皮,在大家开吃之前就朝着后山过去。

    榕洋咽下口中一大包鸡肉,他口味清淡,这样一口肉下去鲜美是足够鲜美,但口腔被浓烈的滋味冲击,难免感觉略有些腻,犹豫一下,放弃了鸡肉里面有的蘑菇和颜色看上去比较深的家常豆腐,转而夹起一筷子翠绿映着微黄的芹菜炒香干。

    香干是豆坊最近推出来的新品,陆芸花家里也是第一次吃,所以榕洋只是稍稍夹了一块,选择谨慎地尝尝味道再吃。

    一根芹菜伴着一根豆干入口,第一时间尝到的就是芹菜的芳香。这是野外采来的野生水芹,长得当然没有从前陆芸花在超市见到的芹菜肉厚叶宽,外表其貌不扬,但都不用把茎秆掐开,采集时候远远就能闻见清新浓烈的芹菜香味,因为采的都是嫩叶嫩杆,吃起来更是格外爽脆。

    后来才是香干的味道,香干质地柔韧,味道冲击感不强,但与滋味浓烈的芹菜相炒,脆嫩浓烈叠着朴实清淡,无比契合又无比美味,几乎瞬间就把口中荷叶叫花鸡太过鲜美显得有些过于冲人的味道冲淡下去。

    又夹了两筷子芹菜炒香干,陆榕洋接过陆芸花盛好的米饭,“啊呜”就吃下去好大一口。

    “脆蘑真好吃!”长生用自己的小嫩牙把挂着深色汁水的灰蓝色木耳嚼得咔嚓直响,高兴得都要摇头晃脑起来了:“豆腐也好吃!好软,好入味!”

    豆腐先煎熟再炒,全部调料汁水都吸进去了,外面还带着微微脆感,里面就全然是绵软,和加了辣椒的蘑菇炒蛋一样都是下饭神器,就像卓仪,跟着长生吃了一筷子家常豆腐,接着就用筷子挑了一大块米饭塞进口中。

    家常豆腐里面必须放些酱油,陆芸花自己的酱油还没做出来,现在只得用市售的清酱。虽说颜色都是差不多的酱油色,陆芸花还是觉得清酱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味道,似乎是豆子发酵时候的酒味,又似乎是豆子发酵过了的酸味,加上重重的盐味,陆芸花用清酱时候都用不着放盐。

    “豆酱这些天就得做起来了,前些天遇见陶匠叔叔,和我说大缸已经做好一半,问我要不要先取回来呢。”陆芸花也跟着吃了一筷子木耳,这会儿才想起来这事情。

    “要是急着用便先取回来罢。”卓仪咽下口中饭菜,温声道:“我的活计也差不多忙完了,正好可以去取。”

    “累了这些天了,你就趁着这会儿清闲好好休息吧,哪里用得着你去搬大缸。”陆芸花笑起来:“我早和陶叔叔商量好了,今天下午他们给我把做好的那一半送过来,我多交些车马费便好。”

    妻子心疼自己哪有不领情的道理?卓仪闻言也不再说话,只跟着露出一个笑,给陆芸花夹了一个她最喜欢的鸡翅膀。

    以现在气温来说做酱问题不大,只是稍微有些干燥,按理说等酱坊建好以后再做酱也没什么,但好酱是三伏天的太阳晒出来的,要猛烈地晒上那么一个夏天黄豆才能充分释放出鲜美,酱油才能好吃。

    所以陆芸花才等不及要在现在做酱,酱油一般都要晒上一年才能吃,她做得越迟能吃到的时间就越晚,起码她想在今年就吃到酱油,就算时间不够没有那么好吃也没关系,总比现在外面卖的要好吃。

    啊对了,还有黄酒、米酒……陆芸花想道:“这些倒是不用那么急,等秋天粮食下来了再用新粮做酒吧,反正目前来说不那么急着用酒。”

    大家吃得头也不抬,时不时闲谈两句,气氛很是融洽。春风细细吹着,把头顶上似乎一晚上长起来的新叶吹散了,露出点点金黄色的光斑,映在饭桌温热的菜肴上,像是阳光里掉下些许碎屑,给美味的菜肴又增添了暖融融的味道。

    陆芸花看着光线中像是自己在发光的板栗仁,微微笑起来,略有些感触:“时间过的真快,之前阿巡和黄姐姐他们来的时候还是冬天呢,树上光秃秃的一片,吃饭要是慢些菜就凉了。这才多久,眼见着枝条上多了绿色,大家穿得也越来越轻薄……不知他们那里是个什么情况。”

    “黄娘子那边的疫病被控制住了,黄娘子便从那边离开,沿路又去其他地方游历义诊,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卓仪也很关注自己这两个朋友,因此知道一些他们的情况:“阿巡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一切都好’,就是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希望大家一切都好。”陆芸花叹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聚在一起呢?”.

    被远方友人惦念着的白巡也听见了这春风吹过叶片时候发出的沙沙声,甚至南方树叶常青,响动时候的声音要更动听些。

    但他完全忽视了这些,连抬头看一眼窗外的功夫都没有。

    “就回来这两艘船?”白巡唇角向下,手掌中玉制小鱼发出清脆的声响,之前总是溢满笑意的狐狸眼里像是浮了一层碎冰,叫人看不清眼底神色。

    对面低着头的手下静默无声,知晓少主不是在叫他回答,半句话都不敢说。

    “按例给失踪的弟兄家里发钱下去。”白巡果真没有再问,略有些烦躁地吩咐下去,又顿了顿:“从我们自己的账上走。”

    手下躬身应是,低着头退出去,全程没有抬过头。

    白巡揉了揉眉心,他在的这里和卓仪所在的地方几乎一个最南、一个最北,所以他才船上下来,都来不及好好修整,洗了个澡就开始工作。这两天加起来只睡了一个时辰,又连轴转着处理事务,任他铁打的身子也感觉有些疲惫,这会儿只觉得脑子混混沌沌,人都有些不清醒。

    “少主……”此时又一个手下小心敲了敲门,示意有事禀报。

    白巡放下手,手中小鱼转得越发快了些,略带烦躁地叫他进来:“什么事?”

    这个手下没有前一个那么拘谨,进来瞧了瞧白巡的脸色,略有些尴尬地站在白巡面前不说话。

    白巡对手下并不严苛,前头那个负责出海事宜的手下这次才回来两艘船,白巡照样没朝他发火,他们这次可整整出去了十艘船!可见遭受的损失是怎样的严重。

    “说啊!什么事!”白巡手顿了顿,不耐地看向他,语气有些恐怖。

    专门负责本地事务的手下抖了抖,吞吞吐吐道:“少、少主,长鱼他婆娘闹得厉害,在我……在我那哭的不行,我又管不住长鱼……那婆娘说上次就是少主解决的,哭哭啼啼要找少主您,我实在没法子了……”

    “……又怎么了?”白巡感觉自己快被这些手下们气死了,连着两天工作的烦躁感一齐涌上心头,他按着额角蹦起来的青筋,一字一顿问。

    “长鱼……长鱼和个寡妇好上了。”手下更是吞吞吐吐,心里把长鱼骂得狗血淋头,只觉这不好好过日子偏要搞些事情的狗东西真是有点毛病,口中继续道:“……她婆娘闹了吵了,长鱼……”

    “长鱼就把她婆娘打了。”

    “碰!”

    白巡一掌重重拍在桌上,狐狸眼微微眯起,怒极反笑:“我还有这样的手下呢?打老婆?走!”

    他站起身,衣摆向后荡起,手下缩得和鹌鹑一样,瞟了一眼厚实的梨木桌子中间被拍出来的裂缝暗自咋舌。

    少主……这次是真的很生气啊……

    第126章 白巡和大河

    “从前长鱼还只是和那寡妇有些不清不楚,少主上次骂过他以后他就不不敢了,我想着这样能安安稳稳过下去,从前的事情算了就算了罢。”白巡坐在议事堂屋中央的凳子上,手中小鱼慢慢转着,显然在专注倾听。

    他对面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长得瘦小,双手粗糙,脸上有明显的时间痕迹,显然是个为家庭操劳的本分女子。

    此时她双眼肿胀,说话时候几度哽咽到说不下去,神色十分恍惚,见了白巡像是见到了救世主,满腔希望都向着白巡冲去,因为她知道这位少主会给她做主,又接着哽咽道:“哪想到少主不在帮里这些时日,长鱼又来了胆子,直接去……去那寡妇那里过夜!”

    妇人说到此处恨得咬牙切齿:“全然不顾家里幼子听到外面闲言碎语,也不顾我不辞辛劳服侍这一家老小十多年,没有一天休息!”

    白巡心中“啧”了一声,周身气势更为可怕。

    那妇人却不害怕白巡生气,因为白巡是难得会为女子做主的头儿。

    帮派靠海吃饭,常年走运输漂泊在水上,难得回家,多数汉子便不会成亲,找个相好,你不等我我不念你,互相只有金钱交易,这种白巡管不着。但若是成了家还在外面乱搞,白巡就会出来做主了。

    现在女子地位不低,除了个别权贵人家,寻常人家怎么可能搞什么“三妻四妾”、“娈童美婢”?都是一夫一妻好好过日子,因此出轨不论男女都很让人看不起。

    白巡当然不是因为怜惜女子处境不易或是怜惜弱小才会为帮派里受委屈的女子做主,就算他给老人残疾人发安慰金,就算他给孩子免学费办学堂,其中缘由也并非来自宽仁之心,而是因为白巡一直在按照自己的观念行事。

    依照白巡的观念,越有能力的人应该获得越多权力,也越该承受更多的压力,他最有能力,那他既是最前方的利剑,也是最上方的保护伞,被他庇护着的人们只要根据他定下来的路做好自己该做的,才能让秩序紧密健康地发展下去。

    像女子、孩子、老人这样群体中的弱势更应该保护,这样秩序才不会倾斜向某一方,变得不再平衡。

    就像蚁群,各司其职、和谐平和才能稳定发展。①

    像长鱼这样的,说白了就是白巡秩序里面的害群之马,只会带来麻烦。

    “若只是吵嘴就算了,我亦是没想到,长鱼这没……的男人,居然动手打我!”那妇人说到这神情越发激动,不过还是有些理智,面对白巡时候把粗鄙之语含糊略过了。

    “好你这个婆娘!!”就在这时,外面急匆匆进来一个面容普通的男子,方脸长耳,给人第一印象十分憨厚老实。他急匆匆打断妇人还欲往下说的话,上前冲着白巡行了个礼,身后跟着白巡面容略带尴尬的属下。

    属下道:“少、少主,长鱼正和我说话呢,趁我没注意跑进来了,我、我一时愣住了,没拦住……”

    “无妨,正好我要找他过来。”白巡神色莫测地看一眼长鱼,说不出是什么态度。

    白巡的表现叫长鱼心中忐忑同时难免带上几分希望,想着白巡现在说不定会念在自己管事这么长时间的份上放过自己一马,到时候是罚钱还是挨上两鞭子都没事,修养好了这事情怎么也过去了。

    于是他便挂上严肃的神色,憨厚老实的脸叫他说话时候显得十分义正言辞,好像妇人之前的话都是冤枉他一般:“我承认我是和你吵了吵嘴,这也因为我只是去寡妇家给她修东西你便发了疯一般冲我厮打,我也是受不了了才推了你一下,谁知这样便说我打你,实在血口喷人!我胳膊上还有你抓出来的痕迹呢,你这外头看起来一点伤都没有,倒是说说我打你打在哪里了?骗人的话倒是张口就来!!”

    妇人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从前看面前这人长得老实,以为会是个良人,谁知会是这样人面兽心的混账?他手臂上是自己挣扎时候抓出来的,这人面善心黑,打的都是身上私密位置,哪里能向他似的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给人看?!

    白巡眼神莫测,看着眼前这场闹剧,感觉心里越发烦躁了些。

    “轻雨。”他突然开口呼唤,一个穿着侍女衣裳的秀丽女子便从里间迅速出来,请着妇人往里屋走。

    白巡懒洋洋地转了转小鱼:“到底是什么情况,轻雨看了就知道了。”

    长鱼还待说什么,白巡皱起眉,瞟了瞟一边鹌鹑一样的手下,那手下便马上伸手捂住长鱼的嘴巴,或是记恨着长鱼趁他不注意冲进来差点叫自己吃了挂落,完全不顾长鱼挣扎,捂着的手格外用力,把他黝黑的脸上都按出红色印子了。

    没过多久,唤作轻雨的侍女扶着妇人出来,给白巡使了个眼色,轻轻点了一下头。

    白巡轻啧一声,翻手把小鱼收进衣袋,对手下说了一句“跟来”,便直直冲着外面走去。

    三人到了略显空旷的院子,手下在白巡的眼神中将长鱼松开,长鱼略显慌乱,还是强撑着露出一个带着讨好的笑容:“少主,我……嗷!”

    白巡一拳直接揍在长鱼脸上,长鱼只觉脸部好似瞬间撞上巨石,一阵剧痛,耳鸣眼晕,口中全是铁锈味,“呃”一声扑倒在地,侧头吐出两颗带着血的牙。

    “少……啊!”长鱼伏在地上,声音嘶哑,还欲辩驳,却见白巡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直接又一脚踢在长鱼大腿根部,旁边的手下忍不住向后仰了仰,这一脚再往上点可就断子绝孙了啊!

    白巡又是连续几脚,次次踢在衣服遮掩的地方,只把长鱼踢的满地打滚,只顾得上惨叫和讨饶,白巡见再踢下去人就不行了,这才停下,轻嗤笑出声:“呵……”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把戏?打老婆是吧?往不好叫人看的地方打是吧?现在舒不舒服?”

    白巡可是漕帮长大的,怎么可能真如世家公子一般?他很多时候是真的很敢下手,而且亲自出马,出手毒辣。

    堂屋中妇人听着隐约传来的惨叫,心中竟如湖水一般平静,就算刚刚轻雨姑娘再小心客气,但这样脱了衣裳给陌生人检查,怎么不会感觉到屈辱呢?

    半晌白巡一个人进了屋子,依旧风度翩翩,浅色锦缎衣裳上面没沾上半点污渍。

    他坐回原位,转了转小鱼,这才对神色恍惚的妇人说道:“我已经教训过长鱼了,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若是还要过下去,长鱼因为他也不会再像这样过分,若不过下去……

    “想法……”妇人喃喃:“……想法……”

    “我不和长鱼过了!我要和离!”

    白巡并不感觉诧异,又问:“我会和府衙说清楚的,若是你想要孩子就把孩子给你,不过……”

    白巡手指动了动:“你要怎么生活?回娘家去?”

    妇人摇摇头:“我娘家还有几个兄长,阿娘早年就去世了,我回去也不方便……我先带着我的嫁妆租个地方住,到时候找些活计,我们娘两总能生活下去。”

    她言下之意是要带着孩子走,却没有提半句婆家长辈,若是当时婆家长辈真把她这么多年的付出放半点在心上,都不会像之前一样,自己挨打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

    “嗯。”白巡见她精神振作一些,自己也有章程,便给轻雨使了个眼色,轻雨点头后便取出来个荷包递给妇人。

    妇人怔怔接过,白巡解释道:“这些钱算借给你的,在嫁妆没要回来以前拿着用罢,到时候有钱了还给我就是。”

    妇人再次红了眼圈,重重朝着白巡行了个大礼,半点没问长鱼,告辞离去了。

    等她走了手下才从后院出来,低声对白巡说道:“少主,已经派人把他抬去家里了,也派了大夫过去。”

    “嗯。”白巡淡淡回答,又伸手捏了捏眉心:“身上活计给分别人,叫他去做甲板工。”

    甲板工几乎是漕帮最底层的,帮里大大小小的船只甲板都要每天冲洗,船身上的藻类甲壳也要定时清理。他们只能靠着体力吃饭,工作量大工钱也不少。

    但是很显然,长鱼这样被白巡吩咐去做甲板工的,工钱肯定只能维持在一家吃得上饭的程度,对早就成为管事、已经过了许多年不愁吃穿的威风生活的长鱼来说,简直比挨上一顿毒打更叫他痛苦。

    “对了,等等给李初甲传我命令过去,船上那些果蔬作物,给之前那个地方多送些过去。”白巡打完长鱼自己也出了一口气,现在心情一好,才想起来之前忘了什么,吩咐道。

    手下半句没问,只点头应“是”。

    他看白巡又揉了揉眉,似乎又想到什么事情,因为跟在白巡身边久了,难免有了几分猜测,心中揣摩半晌,小心翼翼问:“少主……可是为那妇人做什么工而烦忧?”

    从前遇上这类从现在家庭脱离出来的情况,白巡都会给这些妇女、孩子或是老人找合适的工作,叫他们能够快速适应生活,但是现在自己手下产业上合适的位置都满了,白巡一时间很难想起还有什么工作适合那个妇人。

    手下见白巡轻轻点头,便大胆不少,直接建议道:“不如就叫她去豆腐坊上工,那边最近正好收人,我听说工钱不低。”

    “豆腐……坊?”白巡听着这个熟悉的名词,一时间十分茫然,豆腐坊和他这里有什么关系?.

    白巡这边才从西北回来,正在和手下了解本地的豆腐坊,却不知有一个手下正准备朝着西北过去。

    大河背着行囊站在船上,里面是他攒了这么多年的全身家当,对面婶娘抹着眼泪,他便沉默地听着嘱咐。

    “大河,直接朝着那边过去,莫要乱跑。”

    “嗯。”

    “水上就坐我们自己的船,到了陆地上要是不认识路就问周围店家,记得买了东西再问。”

    “好。”

    “若是陆娘子不愿教你便回来罢!”

    “……”大河这次没有回答,直接挨了对面婶子一下。

    婶子感觉自己要被这牛脾气气死了,也拗不过他,只得恨恨打了他胳膊一下,还是忍不住又劝:“若是、若是陆娘子真的不愿教你,那你还是回来,知道吗?”

    大河见自己当做母亲般的婶子双眼满是期盼,沉默半晌,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水波轻轻动了动,载着一个满是期盼和不安的人,就这样远离了他最熟悉的地方。

    第127章 留菜和臊子面

    自从炊饼在摊子上卖起来烤炉便没有一天熄过火,日日收摊时候还会留着炭火闷烧,免得第二天炉子温度不好上来。耽误了生意是小事,怠慢了外面早早来等着的客人就不好了。

    或许陆芸花对待客人足够真诚,说话也亲和热情,大家来买东西也愿意多等等、和其余客人们聊聊天。主客双方关系其乐融融,摊子生意也愈发火爆,往往出摊两个多时辰东西便能全都卖空。

    和最后一个客人告别,陆芸花看了一眼灶台,往板车上收拾起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满脸汗水的客人才慌慌张张从县城那边过来,走到跟前望着火都熄了的炉灶欲哭无泪:“陆娘子,你这……哎,今天我都第三天来了,怎地还是买不到……”

    要说他心里没有半点火气那是不可能的,他还是老客人呢,是眼睁睁看着陆芸花的食摊怎么一步步火起来的。

    他家离城门远,早晨还有别的事情,所以每天都争不过那些没事干在开摊前就来等着的客人,像今天这样已经连着三日都扑了个空,是人都会生气。

    “您瞧。”陆芸花见是他来,微微一笑,把手里东西放到板车上,从灶台下面收拾出个篮子来,脸上带了歉意:“我看您跑了两天了,不知道您今天会不会来,只留了一点东西。”

    客人哑然看去,却是几个炊饼蒸饼伴着小半只鸡,被油纸垫着放在篮子里,这鸡还是他喜欢的前半边,霎时间所有生气都转为一种说不出的暖意,只叫他打心眼里觉得舒服。

    “这……”客人原先脸上的火气都变成了惊喜,急急摆着手一个劲道谢:“劳烦陆娘子还能记着我,这些够多了、够多了!多谢陆娘子!”

    哭笑不得捏着手里多出不少的钱,陆芸花看着提着篮子又急急忙忙跑走了的客人,只得远远提醒:“您慢点——”

    秦婶也无奈摇了摇头,帮着她收拾桌子,陆芸花还没招到合适的帮手,最近都是她在摊子上帮忙。这忙当然不是白帮,也硬是被塞了工钱……比起每天被硬送吃食,还不如收了工钱,也能叫这孩子轻松些。

    “你倒是心善。”秦婶见她回身,说道。

    陆芸花噗嗤一笑:“我这算什么心善啊婶婶,只是留了点东西罢了,再说又不是没收钱。”

    见秦婶微微摇头似是不赞同,陆芸花便又说:“那是从刚开摊没多久就来吃饭的客人,那时候可还是鱼汤面。”

    “没有这些老客人怎么会有现在?”陆芸花轻叹:“本就是想着诸位帮助才有现在的食摊,为了情分才一直开着这摊子,又怎么能因为生意好就慢慢把老客人丢掉呢。”

    酱缸还有一半没做好,之前陶匠送缸的时候说等全做完再给尾款。又因着到了月末,各大食摊齐齐把分红送来,叫陆芸花因为投入酱坊变得空空的钱袋子迅速膨胀起来,导致现在食摊真是因为客人们才开着。

    因为熟客的脸都记住了,多数时候若是熟客买不到东西,陆芸花便会提早问一问或是像今天这样多留一点出来。好在大家都体谅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若是大家都叫她留一些倒是叫她不好做生意,便多数时候会自己过来买,实在买不到才找她。

    “婶婶可说不过你。”给陆芸花收入贡献了很大一部分的豆坊所有人秦婶摆摆手表示自己才不听,帮着陆芸花把板车推起来。

    她想到什么,说道:“芸花,豆坊过些时候有大单子要接,到时候婶婶可帮不了你了……村里除了你林婶再没闲着的人,至于你林婶……上次黄娘子给开了药以后她可是在专心修养呢,一两月未出门了,不大能给你帮忙。”

    “若是到时候生意还像现在这样好……早早请个人罢!”

    陆芸花和秦婶分别,在路上一直想着这事情,感觉确实很有必要请个人帮忙,决定就这两天找一找合适的人。

    家中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一样的是最近风大,喜欢在院子里晒太阳的余氏转而去书房陪着孩子们一起读书,连呼雷也带着小虎崽团子去山里“训练”,导致陆芸花回来时候院中一个人都没有。

    团子就是大家给炸毛以后和毛团子完全相似的小虎崽起的名字,这名字虽没有呼雷那样气派,但是十分可爱,和小老虎很相配。

    ……起码现在很相配。

    “我回来啦。”陆芸花先是在书房门口探头和大家打了招呼,又说:“中午我们吃臊子面,下午我要忙着捂豆子呢,咱们今天和酱坊那边吃一样的。”

    地里事情不多,但闲不住的卓仪也不会和从前没事时候一样在家坐着喝茶,这会儿正在菜地里忙活,听见陆芸花回来的声音洗了把手从那边绕过来,此时正好进门。

    “这每天绕来绕去也够远的。”陆芸花摇摇头,道:“等酱坊建好我们把家里重新修一修罢?”

    “好。”卓仪和往常一样没有异议,点点头应下。

    “要我做什么?”现在酱坊都没建起来,说房子未免早了些,两人便没有再往下说。卓仪过去坐到陆芸花旁边帮着她洗菜。水滴不小心溅起,叫他下意识眯了眯眼,坐在小板凳上也挺直着腰背,更显得他气势逼人。

    他这问题可和“气势”半点扯不上关系,陆芸花早都习惯了卓仪和任何一种家务都不大搭配的模样,但不管气势再怎么样,在家还不是要切菜洗锅?

    “阿卓帮我把配菜切成小块吧。”陆芸花毫不客气地使唤着。

    卓仪温声应了,起身去取了大筐子菜过来垂着头认真搓洗,从陆芸花的角度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随动作颤动,好像有些……乖巧。

    “……?”

    卓仪茫然抬头,陆芸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半点没有自己干了坏事的自觉。

    “豆腐也要洗哦。”

    “……嗯。”卓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正在洗的豆腐,顿了顿还是应了。

    今日吃臊子面,是各样蔬菜丁做浇头的汤面条,家常做法,只要不是叶子菜,家里有什么菜用什么菜,汤底若是骨汤那就最好,没有也无妨。

    上次把猪肉用完做了一顿卤肉面后卓仪在靠近山林的阴凉处发现了浅溪,那水温极低,陆芸花便把家里剩下一些骨头零碎都放在溪水那边。

    要保存的肉放在大木盆中,木盆卡在溪水里面,等一阵子肉便被冻住了,一点也不会坏。

    只要防着山林里的小动物,这里简直是天然的冰箱。若是往常还要人常来看着,现在酱坊这边一直在施工,连绵不断的动静早都把机灵的小动物们吓得往深山去了。

    所以昨晚陆芸花就用剩下猪骨做了汤底,这时她搅了搅汤,有些遗憾:“要是早点发现那好地方就好了,之前还想着做些肉松,用烤炉做些小点心,哪知道生意做起来一件事连着一件事,半点空闲都没有。”

    要说空闲肯定挤一挤就有的,只是陆芸花不喜欢把自己逼得太紧,所以大多时候能休息就在休息。

    其实像她一整天都有事,上午忙着开完摊子做完饭,整个人累得不行,只想好好睡个午觉,等起来忙些事情再做一顿饭就到了晚上,第二天要用的发面卤味前一天晚上就得做,晚上也得不到什么空闲……

    这么算下来,是真的没什么心力再花一下午时间做肉松做糕点。

    “空闲了再去王哥那里买头猪罢……或是冬日闲下了做。”卓仪安慰道。

    陆芸花轻轻叹气,也在想着怎么减少自己的工作量:“等我不忙了再说吧。”

    人啊……真是奇怪,陆芸花之前空闲的时候真是找不到事做,每天给孩子们讲故事打发时间,现在忙起来了却又有一堆东西想做,可惜半点空闲没有。

    麻利烧热锅子放好猪油,把卓仪轻松切成块各类菜蔬倒进锅里,拿出自己特制的大铲子翻炒,因着火大油旺,只几下菜丁便有了变化。

    瓠瓜变得透明,春笋和蘑菇也泛上焦黄,此时是为了把菜蔬里面的生味用大火炒去,可不能这会儿就加豆腐,不然最后豆腐只能剩下“星星点点”,碎沫般飘在汤上。

    清酱、盐巴、大葱香菜……各样调味品毫不吝啬地整盆倒进锅里,再加上陆芸花从骨头上撕下来、也切成丁的“巴骨肉”和熬了一夜的猪骨汤,出锅时候倒上些醋点味就大功告成了。

    因为这汤干吃也好吃,陆芸花怕不够,便做了整整两大铁锅汤底,转移到大陶锅里也有三罐子,怎么也够大家吃。

    “吃饭啦!”陆芸花吆喝一声,孩子们便推着余氏从书房出来,蹦蹦跳跳地拿碗拿碟。

    今天主要是面,但桌上光秃秃也不好看,陆芸花便顺手拌了个糖醋萝卜又做了个豆芽拌香干,这才上桌。

    “等等我去送饭。”卓仪接过陆芸花手上两个盘子,道:“看你忙了小半天,好好休息休息。”

    “休息也休息不了多久。”陆芸花拌了拌面条,笑道:“要忙着捂豆子呢,我也没做过酱油,不知道一天时间捂豆子够不够用。”

    “阿姐,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捂豆子?”榕洋悄悄看了一眼在学业上很严格、要求他们每日必须做完规定课业的卓仪,被旁边云晏轻轻碰了一下,补充道:“我们,我们想和你一起捂豆子……课业明天会补上的!一定!”

    陆芸花手顿住,下意识看向卓仪,卓仪被她看得无奈,知晓她肯定同意,但一想孩子们每日课业完成的都很好,休息一天也无妨,便微微点了点头。

    “明天一定要补上,知道吗?”在云晏和榕洋瞬间便得闪闪发亮的眼神中,陆芸花轻咳一下,故作严肃叮嘱。

    “好!”

    这下,连阿耿和长生也笑开了。

    感觉到卓仪变得更加无奈的眼神,陆芸花心虚眨了眨眼,赶紧低头吃了一大口面。

    这次用的还是手擀面,毕竟是那样大的需求量,手擀面要比手拉面轻松不少。

    四四方方的手擀面和大小一致的块状菜蔬在深色汤汁里浮沉,伴着点点翠意和汤面上的油脂,有种又粗犷又精致的感觉。

    这就是平实质朴的家常面食,热腾腾浓香扑鼻的汤汁,比起寻常拉面稍显得粗的手擀面,在碗里堆成小山包的蔬菜丁,温暖、饱腹又好吃。

    没有多让人惊叹,吃下去却一定舒服。

    卓仪也跟着吃了一口,这种面的缺点就是一筷子面吃到嘴里都带不上几个菜丁,面是面,菜是菜。但好在面本身就极为入味,加上劲道顺滑的口感已经足够优秀。

    可见相比之下汤汁会更加美味,于是卓仪紧接着便用筷子轻拨着菜丁,叫菜丁伴着汤汁送进口中。

    瓠瓜微融,春笋清脆,蘑菇柔软,豆腐入味……加上时不时出现的、从大骨头上拆下来的软烂巴骨肉,一口中各式口感齐聚,只叫人心旷神怡,简直想出声感叹一声“滋味甚美”。

    可惜卓仪情绪不怎么外露,他只忍不住点头称赞一句“好吃”便再没说其他赞扬的话,更何况“滋味甚美”。

    不过这面肯定很合他胃口,因为他又接连喝了几大口汤,面没吃多少,碗里倒是快要干了。

    “再去盛点汤吧,我做的多。”陆芸花早就知道会这样,笑眯眯在一旁提醒,也美滋滋喝了一口汤底,把碗也递给卓仪。

    菜丁味道极好,汤汁居功甚伟。

    猪骨汤本身就足够浓香醇厚,又增加了蘑菇春笋等等菜蔬的鲜美和清香,热热一口喝下去,不禁叫人感觉从头暖到脚,带着微甜的鲜美滋味更是从口腔直直冲向胃部,说不出的舒适怡人。

    可惜这汤在陆芸花尝起来还有一点不足,因为现在所用清酱里面有去不掉的杂味,要是清酱换成毫无杂味的生抽,那味道一定会更好。

    “真好吃,阿娘,明日能不能还吃这个?”长生捧着自己的小碗,歪着头声音脆生生地问,可爱极了。

    但是很可惜。

    陆芸花满是遗憾地摇了摇头:“最多还能晚上吃一顿,猪骨没了,换做其他没这个味。”

    “哎——”长生大声叹气,打定主意多吃一点。

    他旁边几个哥哥也加快速度,一时间竟没人说话,都埋头吃着面,连桌上凉菜都顾不上了。

    第128章 酱油与恶客

    饭后卓仪去酱坊送饭,陆芸花收拾厨房,孩子们趁着这一会儿抓紧时间完成课业,以减少后面补上时候的负担。

    陆芸花收拾好厨房,摸了摸自己早晨出摊时候泡上的豆子,她早晨出摊时间早,到这会儿已经泡得差不多了。

    做酱油的豆子和煮豆浆的豆子可不一样,煮豆浆的豆子泡得时间长,是为了煮的时候更容易煮烂,而做酱油要的是整颗的豆子,泡一会儿叫黄豆涨起来就好。

    “孩子们,我要开始捂豆子了!”陆芸花朝外面喊。

    “来啦!”一声应和,孩子们如同出笼的小鸟,兴高采烈从书房里出来,一股脑涌进厨房。

    “阿姐,现在要干什么?”榕洋好奇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道:“要我们帮什么忙吗?”

    “嗯……”陆芸花假装思考,半晌像是想到一个重要活计一般郑重说:“要劳烦你们帮我把火升起来,这会要把豆子蒸熟。”

    “好!”又是积极响应,孩子们朝着灶台那边坐下,手上动作很是熟练。

    陆芸花笑眯了眼,去把豆子沥干铺在垫了纱布的蒸笼里,轻巧一下,几个蒸笼便安安稳稳落在底下大陶锅上。

    榕洋认真选了合适大小的木柴递给年纪最大的阿耿,做事毛躁的云晏在一边带着长生,孩子们相处久了以后,自己会根据情况分配工作,半点不需要他们这些大人操心。

    “阿娘,火烧好啦!”干活的人还没说话,云晏这个莫名兴奋的围观群众就积极向陆芸花报告。

    “那我们就去外面玩吧。”陆芸花看火候合适,点点头。

    “?”云晏眼睛里带上迷惑之色,兴奋劲也下去不少,问道:“再就……没事情需要做了吗?”

    榕洋在一边点点头,仰着自己的小脑袋安静看着陆芸花。

    陆芸花笑眯眯挨个捏了捏孩子们软绵绵的脸蛋,要说手感,那必须是婴儿肥还没下去的长生捏起来最软,到阿耿捏起来就已经是青年人那很有弹性的“硬邦邦”了。

    “不然呢?捂豆子本身就不是很麻烦,成不成功主要看环境。”

    说完把还以为会有什么有意思活计、略显失落的孩子们往外推了推,笑盈盈说:“反正你们阿爹已经说了今天不用学习,那我们就放开玩一玩,放松放松。”

    放假总是叫人愉快的,所以孩子们只失落了一下就愉快玩耍起来,小老虎和呼雷不在也不要紧,找出许多时日没玩过的玩具们,又是一番不一样的新鲜感。

    “榕洋想玩魔方还是四人棋?”

    “四人棋,大家一起。”

    “可是长生有一点想玩小车车……”

    “那长生自己玩小车车,阿婆阿婆,我们一起玩四人棋……”

    有余氏看着孩子,陆芸花不用一直盯着。她先去看了看洗刷好放在院子里面的酱缸,陶缸被阳光晒热了,摸起来很烫,整体呈现一种干燥的深红棕色。

    一一盖了竹编盖子在酱缸上面,免得风把叶子灰尘吹进去,陆芸花进屋找了条小被子,舒舒服服躺在树下才新添置的竹榻上。

    她每日起的都早,渐渐养成了中午小睡一会儿的习惯,暖呼呼的风吹在身上,伴着树叶沙沙和孩子的轻声细语,陆芸花几乎才躺下就感觉一阵困意袭来,只来得及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一盏茶后叫我。”便陷入睡梦。

    朦胧间孩子们说话声音更小了些,陆芸花睫毛轻轻颤动几下,再没了意识。

    这一觉睡的很舒服,虽然只是小半盏茶的时间,但醒了以后整个人精神不少,洗漱后又和孩子们玩了一会,陆芸花起身准备去厨房,笑道:“豆子应当好了,我去看看。”

    “我们也去!”云晏率先起身,玩耍间没忘了今天自己休假的目的是什么,虽说做酱油的过程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神奇,还是乐颠颠起来准备跟着陆芸花去厨房搭把手。

    其余兄弟也跟他想得差不多,都跟着起来了。

    “……那你们便来帮我做事吧。”陆芸花面露无奈,不过孩子想帮忙做家务活当然不是坏事,她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带着他们一起来到蒸笼旁边。

    “你们往后退退。”陆芸花打开蒸笼,一阵蒸汽散去,露出垫着纱布的淡黄色豆子,黄豆经过蒸汽已经变得白白胖胖,颗颗完整。

    陆芸花洗干净手捡起一颗黄豆碾碎,把指尖上的碎沫给孩子们看,细细给他们解释:“你们看,做酱油的豆子蒸到现在这样子就好,颗颗完整、触摸不碎却全都蒸熟。”

    做酱油的豆子最忌蒸得太烂或是没有蒸熟,豆子蒸不好做的时候一定会失败。

    陆芸花把蒸笼里面的豆子放在洗干净晒好消毒的竹篾上,一一递给孩子们,自己准备蒸下一轮:“把竹篾放在外面阴凉处,豆子干了才能用。”

    想要一次性多做一点,陆芸花这次准备了好些豆子,想着一下午把所有豆子都蒸出来,捂好了一次性多做些酱油。

    只不过这样的话怎么都得请人了,酱油加上食摊上面的活计,卓仪和陆芸花两人怎么也忙不过来。

    孩子们点头表示记下了,一个个端着竹篾小心出去,放在廊下阴凉通风的地方等着豆子变凉变干。

    大多数家庭传承的作坊就是这样,孩子从小放在大人身边跟着大人学习技艺,在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已经接触相关事物,不论长大后会不会继承作坊,一定不会不知道自家作坊的东西要怎么才能做出来。

    陆芸花现在只是觉得给孩子们讲一讲这些也没坏处,当然没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等厨房里面新一批豆子蒸熟的时候,外面豆子已经晾凉了,伸手摸一摸,豆子外面还微微湿润,但摸完手上不湿,手抄起来时候里面没有蒸汽积水,可以开始拌面粉了。

    “现在就要拌上麦粉。”陆芸花从一边拿出之前就筛好的一盆子面粉,对孩子们说。

    榕洋面露困惑:“为什么要拌麦粉呢,姐姐?”

    “黄豆变成酱油最重要的一点是‘发酵’。”陆芸花整理了一下语言,一边给豆子拌面粉,一边说:“温暖湿润的环境会长出一种‘菌’……还记得前几天家里扔了的竹篮子吗?那篮子放在柜子里,柜子进了水,它上面便长了绿色的东西,那就叫菌。不过那是坏菌,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好菌。”

    “我们要的好菌先会吃麦粉长大,长大后它们吃黄豆,就会慢慢把黄豆变成酱油。”

    陆芸花极尽所能用孩子们能够理解的话语给他们讲着这些和生活相关的科学知识,这不是第一次了,带孩子不可能只是在生活上喂饱他们其他不管,很多时候陆芸花会把各种科学常识、数理常识编成故事或是歌谣教给孩子们,让他们潜移默化间学会知识。

    不过有一些东西不见到实物很难完全理解,陆芸花记得自己从前学生物这一节的学的是泡菜和酿酒,便对若有所思的孩子们说:“这些天阿娘带你们腌一次泡菜你们就能明白什么是‘发酵’了。”

    竹篾上面放了干净稻草,陆芸花把拌好了的豆子倒在上面,一一盖了被子,放进家里的临时发酵室里。这屋子里面放了水盆,温度高、湿度大、弱光又无风,很适合捂豆子。

    就这样一批一批地捂着豆子,空闲时间还能给孩子们讲一讲故事。陆芸花今天讲的又是一个父母与孩子的故事,毕竟阿耿那事情还没解决,这段时间几个大人便常常讲起这类故事,也算是打预防针了。

    云晏倒是常常因为故事表现出若有所思或是义愤填膺,可惜阿耿这孩子学得和他阿爹一样感情不怎么外露,陆芸花一直有点摸不准他的想法,余氏都有些急了,但单独找阿耿未免表现得太明显了些,陆芸花按住余氏想单独找阿耿谈一谈的想法,劝她时间长了怎么也能叫阿耿转变念头。

    就这样一直到了晚上卓仪才推着小板车回来,陆芸花看他进来时候身上带了尘土,笑起来:“我就说你送个饭为什么花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在工地那里帮忙了?”

    “嗯。”卓仪把推车放下,温和回答:“反正没什么事,在工地那里帮了帮忙,陆叔说再过六七天酱坊就能完工。”

    “陆叔?”陆芸花抱起长生,没问酱坊完工的事情,倒是先问道:“你去酱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趣事?”

    卓仪面露疑惑地摇了摇头,又想到什么似的顿住,表情带上了些哭笑不得:“陆叔说我干活干得很好,很有做泥瓦匠的天分,问我要不要和他学手艺。”

    “噗嗤。”陆芸花笑起来,揶揄道:“阿卓可真是受欢迎,之前木匠叔叔也问过我你有没有学木匠的想法呢!”

    “哪里的话。”卓仪看她的眼神带着纵容,无奈摇摇头:“我现在连种地都种不明白呢。”

    这世上常有人似是谦虚其实抬高自己,但卓仪不是这样的人,他这话完全出自真心。这人想做什么就只会认真做这一件事,现在他想着种地养殖,心里便不会有其他念头。

    “你看看今天我们的成果!”陆芸花也就不再问下去,抱着长生起身走到捂豆子的房间门口,打开一条小缝示意卓仪往里看。

    卓仪跟着走过去,看了一眼木架子上满满当当盖着东西的竹篾,发出了由衷感叹:“了不起……早知你们要做这样多,我就该早点回来才是。”.

    时间飞快过去,酱坊建好时候豆子也全部入缸了,酱缸被搬到酱坊那边的晒场上,上面一一盖了锥形的、用特殊手法编织的“竹帽子”。

    这“竹帽子”编得极密,不论是下雨刮风都不怕,牢牢盖在酱缸上面保护着豆子。

    最先几天是最忙的,要注入盐水,要搅拌酱油将浮上来的霉曲拌匀,到后面酱缸状态稳定下来,每日只要注意晚上或是偶尔下雨刮大风时候给酱缸盖盖子便好。

    等到酱坊完全安顿下来时候天越发热了,白天太阳好的时候甚至有些晒人,大家都换了单薄的春夏衣裳,连呼雷和小虎都开始掉毛,家里常常能见到被风吹得呼呼跑的毛团。

    真.毛团,不是虎崽团。

    这天一家人和往常一样在外头吃晚饭,时不时闲谈几句,说说自己一天见闻,温馨又平淡。

    “酱坊那边豆子颜色变深了,瞧着很不错。”

    “北梅虾也长大不少,背上花纹明显许多,确实如同点点白梅。”

    “我要看我要看!大家……肯定也是想看的,对吧?”

    “看虾当然可以,不过晚上虾都躲在石头下头睡觉……阿卓、阿娘,我们选个日子去那边看风景吃午餐如何……”

    “……”

    “咚咚……敢问是‘卓郎君’吗?”

    就在大家热热闹闹说话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音,一个陌生男子在门外颇为有礼地问道。

    卓仪端着碗的手顿住,不动声色将碗放在桌上,眼眸微垂似是思索,轻轻将准备起身过去的陆芸花按住,温声道:“芸花莫急,我去看看。”

    陆芸花莫名有些不安,捏着手依言坐下,餐桌上的大家也被这情绪感染,一时间没人说话。

    大家听着卓仪过去,声音里似乎带了些冷意:“我就是卓仪,不知这位……壮士前来所为何事?”

    “不敢叫卓郎君称一声壮士。”那人语气不变,甚至带上些许笑意:“在下只是一介仆役,今日是奉夫人之命接少主回庄聚聚。”

    空气瞬间变得紧绷,众人齐齐看向阿耿,阿耿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云晏的眼神几乎马上转变为凶狠,一下就要站起:“阿……!”

    他口中“阿兄”还没说出口,就被旁边冷着脸的榕洋一把按下,压低声音斥责:“阿晏!”

    云晏没再试图去门口叫那人滚蛋,颇为生气地抿紧嘴唇,果真不再说话,等大人解决。

    “……我当时带走柯耿的时候和你家夫人说好了,她现在要毁约吗?”卓仪声音冷意更甚,简直和掺了冰渣子一般。

    对面那位“仆役”却好似听不出来,语气不变,恭敬回答:“夫人自是会遵守从前和卓郎君的约定,只是……若是少主本人愿意……也不算毁约吧?”

    他语气中带了说不出的自信,似是笃定阿耿会和他一起回去,把勉强冷静下来的云晏气得马上炸了毛。

    只见他“腾”一下站起,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鄙夷道:“你说阿兄会和你回去阿兄就会听吗?!那坏女人以前对阿兄那样,好像现在招招手阿兄还会愿意回去一样,阿兄,你说是不是?”

    沉默。

    余氏逐渐白了脸色,陆芸花也看着这一幕没说话。她手指轻轻颤动,心脏“砰砰”直跳,手心溢出冷汗,几乎瞬间就有种不好的感觉。

    沉默……

    “……阿兄?”云晏等待着,眼神从满是怒火的自信逐渐变为惶恐,不可置信地想要对面阿耿给一个回答:“……阿兄!你说话啊!”

    阿耿捏着手,和刚刚一般,沉默垂首。

    第129章 义绝

    “师兄!”

    “好了阿晏!”陆芸花低斥,轻轻给另一边的榕洋使了个眼色,榕洋点头。她等云晏稍微冷静一下以后放柔了声音,在他发上摸了摸:“让阿娘……和你阿兄谈一谈。”

    阿耿一顿,轻轻抬头,却见陆芸花没有看他,起身直直朝着站在门口转头看过来的卓仪走去。

    门外是个相貌不错的中年男人,动作恭敬有礼、外貌整齐大方,面上还带着亲切的笑容,见陆芸花走过去毫不意外,从容行了一礼,与她躬身问好。

    他身后是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马匹神骏异常却无具体标志,马车边上还有两个家丁,做普通人打扮,可见这样奢华的车子都只是轻车简行,意在不露风声、不想叫他人知道。

    陆芸花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口中却不留情:“这位……壮士,总归阿耿已经是我们的孩子,啊……当然不是不愿他与他亲生母亲见面,只是这许多年了,突然上门说想念孩子,总要我们自己家人商量一番。”

    对面男人也知道自己夫人这事做得有些难看,笑脸僵了僵,勉强维持着现在的表情,刚想说点什么“夫人一直很想念少主”之类的场面话,却被对面陆芸花毫不客气地打断。

    陆芸花面上还是温和浅笑,都不等对面人回答,继续说:“那就麻烦壮士在门上多等一会儿了。”

    “碰!”一声,中年人看着面前大木门重重合上,要不是他退得快都能打在他脸上,一时间脸色又青又红,他可是夫人面前得力帮手,不管在哪都是被捧着的,就算知道卓仪的身份,现在还是有种被下了面子的不愉快。

    他重重摔了一下袖摆,小声冷哼:“最后少主还不是会和我们走!”

    卓仪顿了顿,面色不变插上门栓,跟着陆芸花进了院子。

    “阿耿。”陆芸花脸上笑意散去,深深吸一口气,不想让孩子以为自己在发脾气,勉强调整一番语气道:“……你同阿爹阿娘过来,我们好好谈谈。”

    小心翼翼的呵护,绞尽脑汁的故事,现在阿耿却依旧不肯改变自己的选择,嘴巴如同紧闭着的蚌壳不愿张开解释。

    他的沉默让陆芸花心里担忧的同时又涌起巨大的挫败感,第一次做母亲,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做的不好。

    阿耿垂首为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起身,余氏揽住长生,满含担忧看一眼阿耿又看向陆芸花:“芸花……”

    陆芸花这才发现自己说话声音听着还是硬邦邦,僵了一下,向余氏勉强笑了笑,安抚道:“没事的阿娘,我们只是谈谈。”

    “榕洋,云晏。”陆芸花看着满眼怒气盯着阿耿的云晏,睫毛轻颤,语气重了些:“你们在外面陪一陪阿婆和弟弟,阿爹和阿娘会和哥哥好好说的,知道了吗?”

    “……嗯,阿姐姐夫快去吧。”榕洋冷静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会看住云晏。

    两个大人无声带着孩子到了自己屋子,在桌边坐下,陆芸花准备和阿耿好好谈一谈,问一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难不成这会儿还要回他那个母亲身边?

    陆芸花知道阿耿是个感情上有些优柔寡断的性子,但也不信他会这样看不清好坏、一意孤行。

    “阿娘、阿爹。”却见一直低着头的阿耿抬起头,语气坚定:“我会去……母亲那里。”

    陆芸花放在桌上的手颤了颤,一阵带着委屈的怒火直直冲到心头,她没说话,等卓仪轻轻按住她肩膀的时候,陆芸花这才发现自己气得发抖。

    “为什么。”卓仪淡淡问面上看不出喜怒。

    阿耿看着陆芸花,表清担忧,似是想要过来安慰,听到卓仪问话顿了顿,眸光微闪,最后只冷静说道:“离开母亲年纪太小,不记得什么事,我想去看看。”

    “阿娘不愿叫你去!”陆芸花的手指扣在桌子边缘,怒气也在爆发边缘,她知道孩子想去看亲生母亲是可以理解的,但心中愤怒还是丝毫没有减少。

    “……”阿耿黝黑的眼睛执着地看着陆芸花,没有说话。

    “……看来你真的做了决定。”卓仪对阿耿的过去和性格了解更深,也能理解一些阿耿现在的想法,他垂眸似是思索,最后只是揽着陆芸花肩膀的手稍微用力了些,对他道:“那就去吧。”

    “你在说什么?”陆芸花不可置信地看向轻易放手的卓仪,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下去:“现在阿耿要离开我们了!你从前说过阿耿永远是我们两的孩子,现在却说这样的话?!”

    卓仪一下怔住,也没想到陆芸花情绪会这样激动。他稍显无措,试图解释:“阿耿永远是我们的孩子,他当然还会回来,如今只是去小住,有一些事情要他自己解决才行。”

    “自己解决?”担忧和不可置信充斥在陆芸花心中,让她冷静不下来。她这会儿可不愿意体谅什么“要他自己解决的事”,站起来重重拍一下桌子,扣在桌上的指尖几乎泛白,大声怒斥:“他才多大?有什么一定要他自己解决的?”

    又是什么隐瞒着不叫她知道的事情?明明是一家人,为什么她显得像个一头热的傻子?

    “芸花你冷静一点……”卓仪声音更低了些,也跟着站起来,侧头向试图过来阻拦的阿耿使了个眼色,阿耿明显怔愣一下,低下头之前看了陆芸花好几眼,最后还是垂首慢慢退了出去。

    陆芸花从开始说话就再也没有看阿耿一眼,此时阿耿犹豫几次,失落低着头慢慢退出去的时候,她依旧死死盯着卓仪,好像要吵出个对错来……

    眼圈却慢慢红了。

    “你对孩子能不能不要这么放心?他还小……”

    院子里一片死寂,陆芸花从未用这样尖锐的声音说过话,卓仪一直在劝慰道歉,却常常在某些时候沉默。孩子们听着屋子里传出来的争吵声,表情渐渐变得惶恐,似是想要去屋里看看,却被余氏一一拦住,他们像瑟瑟发抖的小鸡般簇拥着余氏,不安让每一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却又在这时,阿耿微微低着头从屋里出来,两边碎发垂在他耳边,把他稚嫩的脸庞映衬得如同一块石头般冷肃僵硬。

    “……阿兄?”屋里的争吵还在继续,云晏懂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着阿耿,用一种彷如还在梦境般的轻渺嗓音质问:“……你要走?”

    阿耿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身旁衣物,语气却没有半点犹豫:“对,我要走。”

    “柯耿!!”

    云晏怒斥一声,猛地站起,动作快到身旁榕洋都没来得及拦,扑过去重重一拳就砸在阿耿脸上!

    阿耿闷哼一声,向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子,手下意识下意识挡了一下云晏免得他摔倒。云晏却毫无察觉,眼睛通红,如同一头发怒的小狮子,不依不饶又要挥出一拳!

    “阿晏!”

    “云晏!!

    院子里乱成一团,榕洋急忙扑上前去阻拦,却没有从屋子里出来的陆芸花和卓仪速度快,只见卓仪几个跨步,一伸手就拦住了云晏的拳头,将他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阿晏!”陆芸花也急匆匆跑来,眼睛里还有未消退的泪意,她扑过去半跪着,一下将云晏抱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

    她嗓音有一点沙哑,从来都满是温柔笑意的眼睛里堆积着未落下的阴雨,眼尾红痕是那样明显,手指似乎还在颤抖着:“阿晏……阿晏,别这样……”

    “别这样。”

    听着耳边嘶哑的声音,一种强烈的委屈和痛苦也跟着涌上云晏的心头,他那一拳是那样毫无保留,叫他指节都泛起红色……

    “阿娘!阿娘!!阿娘!!!”云晏的头埋在陆芸花肩上,一声又一声,嘶哑地叫着“阿娘”,似乎这样就能让母亲知道自己心里的委屈,缓解他的悲伤。

    这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们没有血缘却更甚亲人,云晏从未想过阿耿会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家,他冷冰冰的脸和笃定的语气不断在脑海中重复,似乎……对于柯耿而言,他这个弟弟、这个云晏自己视作第一位的无比珍惜的家庭,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东西,他们掏心窝子对他的好,还不如他母亲让他背着的藤条。

    云晏回想自己曾经那些一头热、上蹿下跳数落着对方母亲的画面,阿耿都如同今天这样沉默,从未给过他确定的回答……这个发现叫他心中几乎泛起无地自容的羞耻感。

    他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兄长柯耿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或许已经对他不满,或许只是没有说……或许柯耿还会回来,可现在不顾一切地离去,对云晏而言本身就是一种重重的伤害。

    平时阿耿都是那样温和又沉默,大家说什么都只是听着不言语,现在这样坚持的表现……反倒更让人伤心。

    陆芸花将云晏和一旁面色冰冷的榕洋一齐拥入怀中,什么都说不出来。

    院中无风,连叶子沙沙声都不知在何时停住了,只有长生的哭声时断时续。气氛似是燃尽后的灶火,只余冷寂的尘灰。

    “你要带什么东西?”半晌陆芸花才开口,她看着阿耿肿胀起来的面颊,轻轻问。

    阿耿似是颤抖了一下,因为陆芸花毫无感情的询问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就这样看着她……直到陆芸花移开视线,他紧紧抿着双唇,喉间上下几次,才平静回答:“不带什么……了。”

    他本想说“还会回来”,却由犹豫再三,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口。

    依旧没有试图解释什么。

    卓仪无声轻叹,轻轻揽住阿耿,无言安慰着他。余氏眼中也有泪水,但她知道如果自己的孩子都改变不了现状,那她也做不了什么,因此只是抱着满眼惶恐抽泣着的长生,沉默看着这一切。

    “咚!”

    阿耿重重跪下,膝盖在平实坚硬的地上发出重重声响,他无言冲着长辈们深深行礼,许久才一瘸一拐地起了身。

    陆芸花不想去看、不想去听,可眼睫不停颤动,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流出来,重重掉在怀中云晏的发间额上。

    看阿耿干脆转身就要走,云晏平缓下来的呼吸又变得急促,他没有挣脱陆芸花的拥抱,就这样瞪大了眼,执拗地盯着阿耿的背影,用因为哭泣变得干涩又刺耳的嗓音大声质问:“柯耿!”

    “你已经忘了才说过的话吗?!”

    “你明明说过!我们要在夏天一起吃北梅虾!”

    阿耿脚步一滞,就这样定住不动,只余发带上小毛球轻轻跳动。就在云晏心中升起些许希望的时候……

    他却头也没回,继续向外走去,向着那栓上门栓的大门、向着他远在中原的“母亲”。

    “柯耿我恨你!你再也不是我阿兄了!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咣当。”

    大门轻轻合上,马车声响逐渐远去,再也听不清楚。

    第130章 大河与卓家

    一旦暖和下来,这温度一天比一天高,大河谢过船上弟兄,下船前给自己戴上了头巾。长长的头巾下摆绕过脖颈遮住了大半张脸,就算用的是轻薄透气的布料,走在烈阳下这一会儿还是让他头巾下面出了好些汗水,说不出地难受。

    就算如此大河依旧没有取下自己的头巾。这城市异族游商客人极多,像他这样带着头巾的不在少数,大家已经习惯了这样打扮的外来人。

    可要是大河把他头上头巾取下来,他那凶恶的脸就只会让人远远绕开,说不定巡查衙役也会多注意几分,倒显得他打听陆娘子消息的举动也像不怀好意,极不方便。

    乖乖排队进城,一路上果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大河松了口气,时隔许久下船的紧张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没有急着直接去找陆娘子,反而在繁华的县城里慢慢转悠起来。

    “烤豆干!新品孜然烤豆干——”

    “圆子圆子!牛奶酒酿糯米圆子!”

    大河跟着一起进城的游客和人流走到美食街,远远就听见店家充满精气神的吆喝声。

    “孜然?”听到陌生词汇,还似乎是一味香料,大河驻足倾听,嗅了嗅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最终还是忍不住走过去一探究竟。

    “客人要些什么?”这临街小摊子是两个人在忙活,一个负责烤制豆干,一个负责招呼客人,生意很是红火。

    此时询问的是招呼客人那位面容稍微亲切的,他嗓子已经有些哑了,还是笑容满面卖力招呼道:“招牌豆干、孜然豆干、烤鸡蛋、烤豆腐……诸位想要什么指给我看就好,一个一个来!”

    当然不是只有他忙活,烤制豆干那位全神贯注看着烤炉,额上绑了毛巾免得汗水滴落,身上只简单搭了个马甲,浅色马甲已经半湿,可见在温度颇高的火炉前久待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炭火炉子上密密麻麻全是要烤制的豆干,整整齐齐排列着,一面儿要是烤好了就顺着一个方向一路翻过去再接连撒上调料,调料瓶子“刷刷”几下抖动,撒下去大把调料也丝毫不觉得可惜,场面很是壮观。

    漕帮负责水运,大河在船上干了许久的厨子,他样貌不好却手艺拔尖,也算是白巡倚重的人才,要是有什么金贵的客人路上多是他在招待。所以大河见惯了各色香料,价值千金的香料在他那里不算什么,却也没见过如此粗犷地使用香料的手法。

    “想来这小摊子生意真的很不错,不然也支撑不起来这样大的香料用量。”大河指了自己要的招牌豆干和孜然豆干,心里暗暗想着。

    现在时局安稳了,许多香料都有农人特意种植,价格比往年低了不少,不过也不是小食摊这样用能用得起的。

    因为这烧烤炉子很长,一批又一批的豆干一次性大量被烤制出来送到客人手里,所以小摊子前头虽说随时堵着,一直有许多人排队,却只要等一会儿就能拿到豆干。

    大河也是如此,他身旁是两个西域来的客商,浓眉大眼、高鼻深目,头上也包着头巾,把身材高大、脸包得严严实实的大河夹到中间一点违和感也没有。

    大河当然没有攀谈的想法,倒是那两位商人看他的模样像是很想上来攀谈两句,问一问他是从哪来的样子。

    往下拢了拢头巾,正巧豆干做好了,大河接了自己的挤出人群,寻了个没人看的清净位置。

    大河先拿起来的是孜然豆干,他之前还疑惑孜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会儿嗅一嗅后他就醒悟过来,这唤做孜然的东西其实就是安息茴香。

    他们漕帮常年在水上,吃惯了鱼虾河蟹,对北边儿盛产的羊肉吃不大习惯,往常就算有北边的客人上船也只做拿手的鱼虾,倒是从未用过安息茴香这物事。不过大河是个很痴迷厨艺的厨子,之前安息茴香送到他手里以后他研究过一段时间,还是觉得这调料要搭配着羊肉大火烹制,把羊的味道和调料味道一同激发出来才好吃。

    “这是放了什么?好似有三……四种咸菜。”大河吃了一口孜然豆干就大致分辨出豆干里面用了什么,还能猜测出大致制作手法。

    豆干外面已经被烤出了大泡泡,吃着有种焦脆感,里头还是豆干原本柔韧的口感,加上包在里头各式味道的腌菜咸菜,原本没什么味道的烤豆干滋味也充足起来。

    招牌豆干和孜然豆干两者唯一区别是一种撒了孜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原来如此……”大河喃喃自语,现在才知道店家刚刚为什么会那样大量地撒下调料。是因为这豆干本身没什么特别的,调料调出来的味道几乎就是它呈现出来的味道,不多撒一点调料,就算豆干里面有各样咸菜、腌菜夹着,吃起来还是寡淡。

    不过这个“豆干”他从未见过。

    大河揪了一块边角的豆干下来,用指头擦掉上面的调料粉,勉强还能看出豆干原本棕褐色的模样。

    白巡他们那儿的豆坊才新开,大河正好错过,确实没有吃过豆干,甚至因为豆腐这东西不能久放,他连豆腐都没有吃过。

    因此接下来几天大河没急着四处询问陆芸花的消息,先每天品尝小摊子上面的各样食物。他整天顺着美食街来来去去,时间久了,大家也都眼熟了这位包着头巾、看似是西域人却说得一口好官话的高大汉子。他在路上时常会有店家笑着招呼一二,倒是叫久居船上不见生人的大河有些别扭。

    这天他被招呼着吃起路边一家羊肉串,虽说现在正是中午,吃烤羊肉实在有些燥热,摊子上却不缺喜爱这一口的客人。果真如大河曾经所想,从绿津来的优质羊肉伴着孜然香味在烤炉上被炭火一激……那味道真是沿街十里飘香,谁都打不过它,哪还管得它中午不中午、燥热不燥热,多的是等着吃的人。

    若是真的出现吃了羊肉串很燥的情况也不用担心,羊肉串旁边就是一家南粤来的商人,他卖些果子草药煮出来的凉茶甜饮,各式各样都有,不舒服时候又甜又苦地饮上一杯凉茶,不说效果立竿见影但也不差,总比去大夫那里开清热降火的药喝着舒服。

    因着美食街上多是煎炸烤烘的重口味小吃,凉茶铺子生意很不错,游人买上一杯凉茶配着小吃,不说有几分真的效果,喝下去心里免不得更安稳,吃起小吃来也能更理直气壮了。

    羊肉串摊子因为香味胜出,和前头久负盛名的烤豆干摊子一样满是排队的人。好在大多人是买上几串羊肉串拿着在路上边逛边吃,加上大河来的早,这会儿坐在摊子边上的小桌吃个烤羊肉烤饼,还算宽敞。

    “这饼好吃。”大河的餐品还没来,这小摊子拥拥挤挤,人与人坐着几乎就是背靠着背,就算不是特意也免不得听到旁边人说话的声音。

    “味道是还行,不过白饼与陆娘子本人做的还差上不少。”另外一人接口。

    ……陆娘子?

    大河原本无意去听别人交谈,现在却全神贯注起来。这些时日他已经知道豆干豆腐腐竹等物都是是陆娘子所做,甚至在与各位店家攀谈之中了解到从前县城与现在县城的巨大区别,与他谈话之人谈及这些无不对陆娘子感激不已,称赞她聪慧无比、心地善良。

    他也由此知道了陆娘子大方将方子教与大家的事情,众人皆说县城内蒸饼方子都是从陆娘子那里得来,现在众人在家做蒸饼的时候也会用这法子,做出来的蒸饼确实松软可口,与从前硬邦邦的模样不同。

    就算如此,陆娘子所做的蒸饼依旧是整个县城最好吃的,不是她私藏什么,单单只因为她本人手艺超群罢了。

    这些说得大河心中火热,不是为了别的,就因为陆芸花确实是个手艺高超的厨师而且乐于分享性格友好,这样一来他拜师成功的几率就要大上不少。

    “自从我来了这县城总听陆娘子的名字,你吃过她家烤饼?说得我倒是也想去尝尝了。”另外一人笑说。

    “是炊饼!”

    “不过你可没机会啦!”同桌之人摇头叹息,言语间不乏庆幸之感:“我就比你早来上几天,有天早晨特意去吃了陆娘子食摊上的饭食,不论是炊饼蒸饼还是卤鸡素菜,味道皆是不凡,但现在……”

    “现在?”他的友人下意识重复。

    正巧大河点的羊肉串和烤饼上来,他让开地方叫店家把东西放在桌上,耳朵还扎起来听着隔壁对话。

    “不知怎么陆娘子的食摊就不开了,我等了许多日也不见有重新开起来的影子,你我不是过两天就得走了吗?哪里还能等得到。”

    “怎会如此?!”同伴被他说的心里痒痒,现在却被告知吃不到了,难免满心遗憾:“不知能不能去店家家里问问,能否对游人通融一二。”

    这时候是很讲人情的,不说现在,就说现代时候,要是哪家店不开却有人专门找到家里就为了买上一点,店家也免不得高兴不已,专门做上一些,不会拒绝特意寻来、很喜欢自己手艺的客人。

    “客人还是莫要去打扰。”店家放下大河的羊肉和饼子,正巧也听到这话,劝道:“要是因为别的事情还好,只现在陆娘子孩子出了事情,哪里有心情卖什么东西,不说您找不找得到陆娘子的家,就说找上去也定是买不到东西的。”

    还有这回事?

    大河心中一颤,满心欢喜逐渐凝固,他还想着这两天就去拜师,一听这话……现在陆娘子家里难免混乱,他去拜师岂不是给人家增添麻烦,让人讨厌都来不及,哪还拜得到师父?

    就算他在船上呆久了,还不至于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不知陆娘子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店家可清楚一二?”大河诚恳询问,他在漕帮也有几个朋友,要是能帮得上忙那便最好了。

    “您这是找陆娘子有事?”店家收了笑容,皱眉审视着大河。他也是受了陆云花恩惠的,这烤饼其实就是陆芸花摊子上的炊饼割了口子再放调料烤出来。

    尝过他自己摸索着放了孜然的羊肉串,炊饼方子陆芸花分文没收,完完整整大方告诉他了。但他岂是占人便宜的人,现在也成了给陆芸花分红的一份子。

    且不说这些,就说店家遇上打听陆芸花的陌生人难免会警惕起来。

    大河愣了一下,看店家上下打量着他,尤其对他的头巾下样貌很感兴趣的样子。

    但他哪敢把头巾摘下来,现在只是问一问都要被警惕一二,真要把头巾摘下来说不定要被押送府衙了。

    “不瞒您说,我也是个厨子,这次过来是在别处听了陆娘子的名声,想要尝尝她的手艺……学习一番。”大河斟酌一番后没说拜师的事情,半真半假回道。

    这倒是稀奇,陆芸花都是靠着豆制品等物扬名,众人还从未见过找上门来的厨子。

    那店家见多了客人,听他一说也能分辨出大概真假,表情又变得热情起来,语气里面有种对“自己人”的亲切:“郎君来得真不是时候,陆娘子已经有些日子没开摊了。”

    “具体呀……咱们也不大清楚,总之与她的孩子有关系。”

    店家想了想,只保守地提了几句:“陆娘子与同村带着三个孩子的猎户成婚了,她性子极好,温柔又善良,与孩子们相处地情同亲母子。哪想前些日子有个孩子被他母亲那边的亲人接走……再多我就不知道了。”

    当时阿耿母亲那边来人,虽说做了普通打扮,但那奢华马车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更何况他们从村子大路进来,直直到了陆芸花家门口,一路上不知遇上多少村人。当时来往之人有许多看见阿耿肿着脸颊从家里出来进了马车,拼拼凑凑也能了解出事情大概。

    不过因为陆芸花做人做事一直很成功,大家也不愿背后说她闲话,倒显得幸灾乐祸一般。这会儿店家也是因为面对大河这个少见的、很推崇陆芸花的西域厨子才含含糊糊大致说了事情经过。

    不过这会儿可不止大河听着,店家一说,周边议论纷纷,叫大河的脑子也跟着无比胡乱。

    拜师却遇上师父家里出现变故,这可如何是好?.

    大河在吃饭,卓家一家人也在吃饭。

    “呃……”长生轻轻咳嗽,旁边榕洋递上去一大杯水,他咕嘟咕嘟喝了半杯,才缓过劲的样子。

    看陆芸花看过来,长生眨眨眼,努力让自己声音变得欢快,好似想要再增添几分信服度:“好吃!真的很好吃,阿娘。”

    “对对对,这……芹菜也好吃!”云晏挑起一根黑绿色、看不清原本样貌的……植物,想到之前洗菜时候看到的芹菜,这才勉强分辨出它是什么。

    榕洋默默夹了一筷子菜,努力刨下去一大口饭,脸颊都撑得鼓鼓囊囊,含糊赞美:“阿姐今天做的……好吃,米饭也好吃!”

    陆芸花夹了一筷子看不清原本样子的炒鸡放进嘴里,被它外面焦黑里面还没熟的味道恶心得瞬间吐了出来:“……咳咳咳。”

    卓仪沉默着给她递上水杯,她没有接,硬生生把那腥味压下去,勉强笑了笑,对大家说道:“这鸡没做好,莫要吃,难吃得很……是我没注意。”

    卓仪略显失落把水杯放回桌面,自从阿耿走后陆芸花就对他极为冷淡,虽说也照常说话,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态度与从前不同,十分客气的样子。

    甚至于……每天晚上睡觉时的一床被子也换了两床,喜欢面朝着他、把头埋在被子里的陆芸花也换了姿势,日日背对着他睡,同在一张床上,心却离得那样远……叫他心里……很不好受。

    “吃吧吃吧。”陆芸花撑着笑脸,想吃一口米饭压压腥味,却被这硬得足以磕掉牙齿的夹生饭哽了一下。

    想到刚刚榕洋大口大口吃下去这饭的样子,陆芸花捂着嘴,眼泪就这样掉在手上。

    她是在干什么?

    甚至孩子们都比她懂事,她就像被坏情绪冲晕了头脑的人,一心只有自己的伤心难过,却从未想过大家。

    看着桌上呈现焦褐色的芹菜炒香干、外面焦了里面没熟的炒鸡、盐放过了头和咸菜一样的炒青菜还有面前夹生的米饭,陆芸花想到这段时日常常如此,从未有人说过什么,一时间又是愧疚又是难过。

    “阿娘!”

    “阿娘没事吧……”

    “别吃了,我等等再做。”陆芸花勉强抑制住哭腔,用手擦了擦眼泪,扯出一个笑容:“我先去喝口水,等等就来、等等就来。”

    陆芸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失落这样久,或许她偶尔有些情绪化,却大多时候都很冷静,也绝不是这样放不开、走不出来的人。

    也许因为曾经二十多年的记忆并不是一下子就能忘了的,对陆芸花来说,她最亲近的这些家人们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如同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因为环境平和、生意顺利,反倒让陆芸花没有真实感。所以她不觉将感情全都寄托在家人们身上,在认为付出的感情被辜负的时候,便难以抑制地陷入低落的情绪里。

    从前一切顺利的时候这个情况没被发现,现在因为阿耿这件事倒是显露出来。

    但陆芸花知道自己这个想法不对,她不应该这样下去了。她现在过得很好,一切都是真实的,她不应该把自己因为经历产生的情绪强加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就算阿耿也是如此。

    更何况卓仪和阿耿自己都说过,他还会回来的,为什么她会出现那样激烈的情绪呢?

    陆芸花想通的同时,回想起这段时间自己的表现,就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好意思。

    大家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表现出这样大的悲伤,却依旧沉默地包容着她,直到她自己走出来。

    看陆芸花去了屋里,卓仪默默起身,温和笑了笑安慰着情绪也低落下来的孩子们:“没事,你们阿娘只是一时如此……我去给大家下碗面,桌上饭菜就别吃了。”

    余氏抱起长生,大家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卓仪来到厨房,里面有他今天早上炖上的鸡汤和面团,之前学了陆芸花拉面的手艺,虽说比不上陆芸花的原版,味道也不差,填饱肚子没什么问题。

    他轻巧地拉开面团,看着细线一般的面条,双手稳定如同磐石,心中却淡淡叹了口气,做了个决定。

    陆芸花整理好情绪出来,整个人精神不少,现在她真的想通了,想来在时间的作用下,以后会完全走出来的。

    正好卓仪已经把面碗一一端了出来,她脚步顿了顿,还是坐下道了声谢,笑笑:“谢谢,劳烦你了。”

    卓仪轻轻摇头,知道她还生自己气,心中无奈,却什么也没说。

    饭后本是愉快的亲子时间,可现在气氛不好,大家也没什么心情玩乐说笑,迅速吃完了鸡汤面就去各做各的事情。孩子们主动去学习,余氏这些天精神也不好,恹恹去睡午觉了,陆芸花收拾完东西刚自己想去酱坊那边看看、再散一散心,却又听到外面敲门之声。

    “咚咚咚。”

    “陆娘子在吗?”

    陆芸花心脏先是猛的一跳,又意识到这人是来找自己而不是来找卓仪,才算是稳住心神,到跟前打开了门。

    “我就是陆芸花,不知阁下找我何事?”她露出一个笑容,看不出半点不郁。

    卓仪默默跟在她身后,见外面是个短打打扮的青年男子,皮肤黝黑,一眼判断出这是白巡的手下。

    果真如此,那人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陆娘子,我家少主让我送些东西过来。”

    ……少主?

    “你说的哪位少主?”陆芸花有些懵,犹豫几下还是这么问道。

    她并没有认出这是白巡的手下,也不觉得会是……才离开的阿耿……不过万一呢?

    那人也明显愣了一下,有些犹疑道:“自、自然是我们白巡白少主。”

    “啊……”

    陆云花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理了理鬓角的发丝,略显尴尬:“阿巡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青年人听她叫自己少主阿巡,心里想帮里谣言说不定有几分真,态度更是恭敬,指着身旁箱子垂首回答:“是这一箱东西。说是少主去海外的船只带回来的新鲜作物,少主想着陆娘子喜欢这些便叫我们送过来了。”

    言语间不停为白巡拉着好感度,大致就是“我们少主能力惊人,海外都有船只”、“我们少主想着陆娘子你,知道你喜欢什么”诸如此类。

    卓仪听着直皱眉头,总觉得这话味道不对,好似白巡和陆芸花有什么关系似的。

    陆云花也感觉有点怪怪的,不过她没有在意,只听他说这是从海外送来的东西,蹲下来轻巧一揭就把贴着封条的箱子打开。

    “啊?”

    “这!”

    陆芸花和青年同时出声,陆芸花惊讶,青年则是焦急。

    “陆娘子,我们把东西装进来的时候可还没有发芽!”都不等陆云花说什么,青年人急忙拱手告罪:“我们装进来的时候明明东西是好着的,当时还特意煮了吃过,确定无毒能吃才送过来,哪想到……哪想到……”

    他急的满头大汗,生怕陆芸花发怒,觉得这是他们对她不上心,一时间急着解释。

    “没事没事。”陆芸花随意摆摆手,眼睛盯着箱子里的东西一动不动,心中剩余一些不愉快的心情也被瞬间扫除,只余不可置信和喜悦混杂在一起的复杂心情。

    土豆,发了芽的土豆!

    陆芸花可是个北方人,资深土豆爱好者。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却只能过着红烧排骨里面没有土豆、红烧鸡里面没有土豆、火锅里也没有土豆的生活。这么吃总觉得炖肉炖排骨都好像缺点什么味儿,这可是来了一场及时雨,一下把土豆送到她面前了。

    “谢谢你们少主。”陆芸花还记得感谢一二,勉强等着面上忐忑变为安心的小哥坐着马车离开,“嗖”一下过去抱了土豆箱子就往家里走,半点也不嫌脏。

    卓仪给她让了让位置,整个过程都如同隐形一般,半点没有被想起来。从前还有搬箱子的待遇,现在连箱子都不让他搬了。

    “我去酱坊那边把土豆处理一下。”陆芸花飞速去换了身干活的衣裳,本身想通后就调整好的心情越发平和,恢复了平时的干劲。

    虽然不知道土豆是什么,但大家看她打起精神都是高兴,纷纷捧场。

    云晏笑眯眯蹭过去,依赖地将脑袋抵在陆芸花大腿边:“阿娘,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我也可以去。”榕洋低头看了一眼一旁着急的长生,补充到:“还有长生一起。”

    从前都是阿耿带着长生,自从阿耿走了以后,云晏和陆芸花似的有几分沉浸在这事情中的样子,榕洋便默默顶了上去,自己带起长生。

    长生也很沉默很顺从地接受了,他知道发生了一些他还不能完全理解的事情,虽然他很想问一问阿耿大兄到底怎么了,却知道不能在这段时间问出这个问题,便也安静地没有言语。

    陆芸花笑意更深,把云晏从腿边轻轻推开,声音柔和:“这是干活的衣裳,脏。”

    表现同一切没有发生时候一样。

    “阿娘才不脏。”云晏孩子气地嘟哝着。

    陆芸花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髻,摆摆手拒绝,轻松道:“一点小活计罢了,现在还不能种下去呢。”

    土豆种植虽说好似只是把带着芽点的部分切开种下去这样简单,但也不能新鲜切了直接就种。现在没什么脱毒手段,又不知道这里的土豆会不会水土不服,只能说勉强种了试一试,陆芸花本人对种植成功率也持保留态度。

    又说了几句话,陆芸花抱着那一箱子土豆出了门,卓仪在门口看着,只见逐渐消失不见的人影。

    “阿爹,榕洋、长生……”卓仪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决定,就听云晏的声音响起,他咬着嘴唇轻轻低了低头,脸上哪有刚才面对陆芸花时候的笑容:“阿娘这些天很不开心。”

    他抬起头重复:“每天都不开心。”

    “我想叫阿娘开心起来……我有一个想法……”

    第131章 拥抱新生

    许多困扰能在心中久久盘桓,想通却在一瞬之间。

    陆芸花现在就是这种状态,之前困在低落情绪中不可自拔,在发现自己不对以后慢慢剖析情绪想法,就变得越来越冷静平和,直到如今彻底走出来。

    尤其手底下还干着活儿,单独一人的重复的劳动很适合思考,所以等陆芸花独自一个人收拾完所有土豆后,她心境甚至变得比从前更加通透,也在平静思考中有了新的想法。

    不过这个想法还需要和卓仪好好谈一谈。

    陆芸花回想这些天和卓仪冷战的情形难免脸红,小声嘟哝:“明明和孩子们说有什么就要说出来,千万不能冷战,到自己倒是忘了。”

    心情不错地回家,到家门的时候陆芸花还想着和大家道个歉,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成长为大人以后道歉时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尤其她耍了这样久的脾气……所以陆芸花一路上做了不少心理建设,模拟了一番道歉场景,这才推开家门。

    “大家,我想要说一声……对……?”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这个情况陆芸花也想过,丝毫没有在意,放下东西直直朝着书房过去,这些天卓仪没有活计的时候都和孩子们在一起,他们不是在院子里就是在书房,现在肯定在书房。

    “诸位,我这些天……?”

    敲了敲门才推开,陆芸花说了一半的话咽了下去,她疑惑地环顾书房,本应该在这里的人们一个都不在,倒显得刚刚做了一连串动作的她傻乎乎的。

    “这是去哪了?”陆芸花困惑地关上门出去,在院子里绕了一圈也不见人。她先去母亲余氏的房间看了一眼,看余氏睡得正香便关上门出来,又去孩子们各自的房间看了看,还是不见人影。

    陆芸花摸不着头脑:“这是去哪了?怎么都没和我说?”说到这她顿了顿,想到之前自己表现出来的状态,一时间也能理解卓仪和孩子们出去没和自己说这个猜测。

    “那等一会儿再说吧……”陆芸花想起这段时间做出来的“黑暗料理”,轻轻叹气:“我记得还有一只鸡……等一会儿好好烧只鸡给大家吃好了。”

    她转身向着自己的房间过去,准备把身上这身干活的衣裳换下来,心里盘算着除了烧鸡再做些什么菜,却听到自己房间那边传来的淅淅索索声音。

    陆芸花脚步一顿,这绝对不会是卓仪弄出来的声响,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测,但她知道卓仪耳朵很好使,便站在原地屏息,仔细分辨起那边的动静。

    卓仪不知是不是专注在孩子身上,居然没有发现她。

    “这个袋子是什么?”

    “这衣服下摆好大,阿爹,你是不是拿错了阿耿的给我?”

    “这衣服就是这样,你看姐夫身上的也一样。”

    ……

    “快一点,阿娘要回来啦!”

    陆芸花不觉又一次捂住嘴巴,咽下喉间哽咽,这次是因为感动。

    她用手指几下擦去眼睫上的湿润,绽开一个笑容,好似没有发现一般继续朝那边走过去,果然那边听到她的脚步声后瞬间安静下来,再不闻那些淅淅索索的动静。

    “唉……这些天都是我的错,叫大家都跟着不开心,等等我要怎么道歉大家才能原谅我呢?”陆芸花“自言自语”,房间那边果然传出几声动静,很小声,要不是陆芸花早就发现里面有人,现在肯定听不到这些声音。

    “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陆芸花来了坏心眼,再次“自言自语”,声音低低地,听着很伤心的样子。

    屋子里动静更大,陆芸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展开手臂蹲下,接住了再也按捺不住从屋里冲进她怀里的云晏。

    “我们才不会生阿娘的气呢。”云晏抱紧了陆芸花的脖颈,小脸满是严肃:“永远不会生阿娘的气,所以也不用阿娘说‘对不起’!”

    “就是就是。”长生“哒哒”跑过来,在云晏旁边硬是挤了个位置,满脸依恋地靠在陆芸花怀里。

    “知道了知道了。”陆芸花柔声回答,心里软成一片,只是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手里拿着什么,不小心扎到了她的后脖颈,痒酥酥地。

    “阿姐能高兴起来我们就很开心了。”陆芸花看向从屋里走出来的榕洋,这才知道是什么扎着自己,一时间哭笑不得。

    “怎么还拿着……野花?”陆芸花分辨了一下,一小丛春天各样不知名小野花被扎成一束,颜色毫不突兀,还放了好看的叶子,可见是刻意挑选过后扎的“花束”。

    “阿爹说阿娘喜欢花,看见花应该会高兴一点。”云晏起身,张嘴就出卖了卓仪,毫无察觉地举着自己的野花给陆芸花看,满是骄傲:“这些都是我特意挑出来、开的最艳的花花!”

    陆芸花这才发现,居然每个孩子手里的花束都不大一样。

    云晏手里是一大丛艳粉、明黄、深红交杂在一起的花束,毫不在意搭配,就这样选了颜色最亮、开得最灿烂的一大把,热热闹闹递过来,和他热情又敢爱敢恨的性格很像。

    榕洋的花则刚好相反,多选了颜色淡雅的花朵,还刻意搭配了好看的各样叶子,很有现代花束的风格,与他冷静平和的性格也很一致。

    “阿娘看我!”长生献宝一般举起自己的花,丝毫不觉得这样一大丛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兔尾巴草拿来送人有什么不对。

    “很可爱!阿娘很喜欢。”陆芸花一一接过孩子们递到手里的花束,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笑意,余光看见卓仪高大的身影静静站在门口等待,手里居然也拿着花,艳丽与素雅相和,与他一般宽和温柔。

    陆芸花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她都要忘记上次发生过的事情,没想到卓仪记在了心里。

    上次他们吵架时候卓仪送了桃花,其实她对花没有特殊偏爱,只是因为当时卓仪满头大汗摘了桃花枝回来时候的眼神太真诚,加上有一半是她做错,这才马上不生气了,哪知就那一次,卓仪便记住她喜欢花……

    偏了偏头,陆芸花隐去所有复杂心绪,舒畅地笑起来:“花我收下了,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云晏有些别扭地扯了扯身上飞鱼服紧绷的袖口,不大习惯这样华丽的衣裳,带着些羞赧:“这衣裳是从阿娘箱子里拿出来的,我记得这个衣裳送来的时候阿娘说这衣裳你最喜欢……是吗?”

    “对。”陆芸花眼神温柔,轻轻回答

    明明一切都是云晏自己的主意,不知为什么他这会儿在陆芸花的眼神下就是有点扭捏地不肯开口了,倒是难得一见地羞涩。

    “阿娘最近不开心,云晏阿兄说我们穿了阿娘喜欢的衣裳,就能让你开心起来。”长生睁大了自己小鹿一般纯净的眼睛,认真又带着点不确定地接着问道:“阿娘现在开心起来了吗?”

    陆芸花眼眸中的笑意流露在唇角,她纤细的指尖划过华丽衣裳的前襟,微微停顿。

    这衣裳的图案都是织布时候织进去的,偶然间的闪光更是一并织进去的金线,所以价值不菲、工期很慢,是陆芸花所定衣服中价格最贵的。因为当时和蔡老板说优先做这几套飞鱼服,导致其余简单的衣裳反而现在还没做好。

    “阿姐以后都不要伤心了,好不好?阿耿……不在还有我们,我们会陪着阿姐,连他的那一份。”榕洋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完完整整地说出了这段话,望向陆芸花的眼中带着恳求。

    轻抚着飞鱼服华丽下摆的手指轻轻颤动,陆芸花下意识看向云晏和长生,却见云晏眼眸中带着些失落,还是倔强地抿着嘴唇,显然默认了这段话的隐含意思。

    而长生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陆芸花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似乎她这段时间过于激烈的表现让孩子们误会了什么,甚至选择……将阿耿排除出这个家。

    但这件事情不是阿耿的错,阿耿只是回他亲生母亲那里。说明白一点,就算阿耿在她和亲生母亲中选择了亲生母亲,往后阿耿和她的关系或许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却不应该将孩子们也牵扯进来。

    更何况陆芸花还是选择相信阿耿。

    抛开那些钻牛角尖、因为她本身经历而产生的情绪,陆芸花终于能客观又平静地思考阿耿离开这件事情。

    她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或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所以不愿将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们。但她不觉得阿耿会不爱她这个阿娘,因为每一次和阿耿对视,陆芸花都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对母亲的孺慕之情。

    或许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够长,不能让阿耿完全放开展露心声,但这些相处的时光不是假的,起码陆芸花自己把阿耿当做亲生孩子,阿耿也已经把她当成真正的母亲,他们就是一家人。

    “阿娘以后都不会这样不开心了,阿耿也永远是你们的兄长。”陆芸花满眼柔意地看着瞪大了眼睛的孩子们:“这件事说简单也很简单,说复杂又有一点复杂,所以我们在阿耿回来以后聚在一起慢慢说好不好?”

    回来?

    云晏瞪大了的眼睛渐渐垂下,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了,和兄长分别的场景却依旧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内情,但他不能接受抛弃……像这次一样的抛弃。

    阿耿的离开在云晏看来就是“亲生母亲或现在的家”二选一中选择了“亲生母亲”,与抛弃他们无异。

    陆芸花知道云晏可能很难忘怀之前的分别,甚至在她之前无意识地影响下,负面情绪会放大。她爱怜地摸了摸云晏不知道怎么又变得乱糟糟的发髻,低声劝慰:“阿晏,之前的我们都太激动了,有很多心里话也难以讲出来,有误会在所难免。我不能说阿耿一定因为某些苦衷才走……但我们和他相处了那么久,再清楚不过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不是吗?”

    “不要钻牛角尖,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现在、一切都没说清之前,暂且相信他,好吗?”

    榕洋拉紧了云晏的手,云晏这段时间的心绪一直徘徊在迷茫之中,此时反手握住榕洋,像是得到了什么力量,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阿婆应该已经醒了,你们先去给阿婆看看好不好?”

    陆芸花站起身,这才感觉脚都快蹲麻了,哄着他们去余氏那里,轻轻抬眼看向刚刚一直在一旁没有插嘴、此时全身紧绷的卓仪,轻轻道:“我跟你们阿爹单独谈一谈。”.

    孩子们听话地离去了,临走之前满含担忧地看了他们俩一眼,显然为他们的关系感到忧心,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还和之前一样互相不说话。

    陆芸花低头看着怀里的花束,轻轻把它们放在一边凳子上,没有言语,似乎确实如同他们担心的那样发展着。

    “……”

    “……”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卓仪握紧了手中的花束,不知道陆芸花想和自己谈些什么。他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口,想打断这段让人感到不安的沉默,

    “芸……”

    “别说话。”

    陆芸花没有看他的脸,站起身,就这样轻轻过去靠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指放在卓仪的胸膛上,感受着手心传来的热意和心跳,又沉默不语。

    现在的沉默……显然与刚刚不同。

    卓仪的眼瞳甚至瞬间如猫科动物一般变圆了,他惊诧地呆立在原地,感受胸膛上传来的温度,彻底僵成了一座雕像。

    他的手垂在两边,花束还握在其中一只手上,手臂滑稽地举了举又放下,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先是僵硬,又是犹豫,最终松开花束,卓仪轻轻揽在怀中之人的后背上。

    把她拥进怀里。

    “簌簌……”

    花朵落了一地,坠在华丽衣服的下摆边上,被风吹着、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如同跳着什么雀跃的舞蹈。

    卓仪的眼睫轻轻颤动,他再难保持那种胜券在握般的平静温和,像个突然被幸运击中的普通人,只知道克制地拥抱着怀里的人,连稍微用力一点都不敢,好像一用力,她就会像突然来到那样突然消失。

    陆芸花靠在卓仪坚实的胸膛上,听着耳畔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忍不住蹭了蹭,把头埋在他胸前,就这样默默地哭了出来。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感动……甚至陆芸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情绪需要一点发泄,而现在这样让她感觉很安心。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比安心。

    感受着胸前传来的湿润感,卓仪刚才还略显羞涩的眼眸稍微暗淡了一些,他手掌在陆芸花后背轻轻拍动,原本的羞涩全都转变为爱怜,像一个保护者般单纯地安慰着她,沉默而可靠。

    陆芸花没有抬起头,因此也错过了他的表情变化,她在此时伸长手臂紧紧环住了卓仪的腰,声音因为埋在厚实布料中显得闷闷的。

    “你说过,阿耿永远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是吗?”

    “是。”

    “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是吗?”

    “是。”

    “我们……去把阿耿带回来,好不好?”

    “……好。”

    卓仪腰腹间的肌肉因为陆芸花的拥抱下意识紧绷了一瞬,他马上放松下来,伸手摸了摸陆芸花如绸子般顺滑的发丝,发出一声轻轻地叹息,满是温柔。

    “我本就想等一会和你说……我要去把阿耿带回来。”

    陆芸花抬头去看他,一双眼睛红通通地有点可怜,不解地看向他。卓仪不禁伸手轻轻拂去她眼睫上的泪水,像是在用手指接住花瓣上坠着的露珠。

    “我只是想阿耿或许有一些不想告诉我们的过去……他这次去应该能好好解决。但我没有想到你的情绪会这样激烈,既然如此便把他接回来吧,总归我们陪伴他的时间还长,时间会渐渐解决一切。”

    卓仪的教育方式有时候是带着些冷酷的,就如同锋利的刀剑需要火的淬炼一般,他认为过往经历会是阿耿的磨刀石,而阿耿能在淬炼过程中真正成长,所以他不会阻拦亦不会帮助……

    但这段时间他仔细想了想,总归现在安稳下来了,没必要再用这样的方式磨炼孩子,做父母的帮一帮孩子也没什么,便也决定去把阿耿带回来,慢慢消除童年经历给他带来的负面影响,一切从长计议。

    却没想陆芸花现在也提了这个想法。

    陆芸花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她绽开一个快乐的笑容,猛地再次拥紧卓仪的腰:“谢谢你!阿卓!”

    卓仪不禁也跟着笑起来,带着点无奈,他又轻轻拍了拍怀中之人的后背,语气很坚持,表现的没得商量。

    “但不是‘我们去’,我会一个人去,快快把阿耿带回来……家里还有其他人,你的摊子也不能丢下不管。”

    陆芸花在他怀里乖乖地点了点头,知晓这是因为路上辛苦所以卓仪才拒绝带她,但家里确实要留一个人在,他说的很有道理。

    “那你和阿耿要快一点回来,好不好?”.

    阿耿望着雨中的院子有些出神,这已经是他来到这里的第四天了,还是不能习惯这里的天气。

    他记得西北的风很大,雨水却很少,每到这个时间,太阳仿佛天空中唯一的主角,张扬地展现着自己的光芒,让人们在这个时间也能感受到晒得人皮肤刺痛的热辣。

    现在他的眼中却是淅淅沥沥、朦朦胧胧的细雨,像怎么下也下不干净,衬的景色都多了几分阴郁。

    院中植物皆是郁郁葱葱、绿意浓浓,却被修整成了规规矩矩的样子,这个是“古风”,那个是“禅意”,就是缺了点植物本身的肆意张扬,好像都是顺着一个模子长起来的,连灵动都很刻意。

    相比之下阿耿觉得自己更喜欢记忆中院子里那颗巨大的老树、喜欢漫山遍野不知名的小花、喜欢河岸边上大丛大丛,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

    不说西北,这精美华丽的院子在阿耿眼里还不如记忆中那舒朗大气的练武场。

    不过他这想法满桌子人应该不会有谁理解吧,甚至于……这座院子里的人或许都不会理解。

    他们只会说……

    “阿耿在看什么?”阿耿对面满脸温柔,笑容和蔼的女子轻柔问道。

    她抚了抚一丝不苟的鬓边,黄金制成的耳坠下面光芒微微闪动,那是价值千金的上好珍珠。

    她顺着阿耿的眼神看过去,不等阿耿回答就自顾自地微笑着说道:“那是你叔叔从燕祈买回来的兰花,费了二十匹上好宝马接连轮换才保证它在院子里种下之后维持鲜活。你瞧这叶间疏密有度,自有一番潇洒风流气度,十分值得。”

    阿耿表情不变。面上温和亲切,仔细看看似乎有卓仪的影子,也有些像陆芸花。

    他轻轻点头,却也不愿违心去赞同在他看来如野草一般的植物跑死了二十匹马还很值得。

    “郎君,你看这孩子……还有些不习惯呢。”美丽的妇人微笑不变,转而向上首男子这样说道。

    她的语气中有种拿捏得很好的亲昵与娇嗔,语气也分动听。

    “阿耿把这当做自己家,莫要与我们客气。我既然……你怎么也算是我儿子了。”

    上首男子爽朗一笑,放下自己端着的茶碗说道:“夫人与阿耿许久未见,一定有许多话想说,你们母子的悄悄话我就不听了,我还有不少事物没有忙完,先去书房忙了,你们慢慢聊。”

    美丽妇人起身,亲手给男子整理了一番因为坐姿产生褶皱的衣裳,美目流转间温柔小意道:“郎君可要注意身体,莫要忙得忘了时间。”

    好一番伉俪情深。

    阿耿冷眼看着,面上却无甚表示,甚至还带着刚刚那种微笑,在男子看过来的时候起身点了点头算回答,礼仪上挑不出半点错误。

    妇人一直把男子送到门外,这才身姿袅袅地回到座位上。她行走间露出一双绣着精美纹饰的绣花鞋,上面金丝银线坠着珍珠宝石,极为不凡。

    她面上笑容淡了些,挥手让周围仆人下去,言语间满是主母威严:“我与柯小郎君谈天,你们都下去吧。”

    才说完话,大堂中乌泱泱站了满满当当的仆役,低头都是同一个角度,如外面一个模子剪出来的花草一般,整整齐齐。众人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这样一大群人走出去居然只发出了一丁点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恐怖感。

    等周围人都下去,阿耿对面美丽妇人、他的母亲,才开始他们之间的谈话。

    “你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母亲?!你个不孝子!”

    阿耿手指紧紧扣在手掌之中,一种熟悉的恐惧感从心里蔓延出来,让他的手指不觉变得僵硬冰凉,仿佛死人。

    妇人哪里还见刚刚温柔宽和的模样,她眼神冰冷,口中厉声呵斥。

    她背后窗子透进些许光线,从一边整整齐齐的精美琉璃摆件上折射在她眉目间,冷光映射下,显得她更如罗刹恶鬼一般恐怖。

    她见阿耿并不言语,眼神满是恐惧,甚至下意识低下头去好似在认错。似乎为此感到满意,她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耿,眼神蔑视。

    “你本身资质就不好,这么多年下来礼仪人品也学得不行,母亲辛辛苦苦把你送走,盼着你跟着天下第一的卓大侠也能学上几分,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副样子,不说武功学识,连做人都不懂了……”

    阿耿听着她还在说着什么,染着鲜红口脂的嘴唇一张一合,字字句句如同剑刺针扎,似乎想要这样把他杀死一般……和从前一样。

    他难以抑制地陷入回忆,过往经历连着漫漫恐惧,一层一层涌上来,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你怎么这么蠢?!废物!连这都学不会?也只有我是你的母亲才愿意花时间在你身上!”

    “别人都让自己母亲受益、骄傲,只有你!只有你让我受累受苦!”

    “你长着一张嘴,却连一点好话都不会?!让你笑!好话不会说连笑都不会笑了吗?!”

    “笑!知道吗?面对你阿爹的时候要笑!”

    “笑!!”

    ……

    仆役怜悯地俯视着他,院中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一只只耳朵在听着,他独自站在院中,巨大的羞耻感包裹着幼小的他,无处可逃。

    阿耿从记事起耳畔似乎就回响着这样的话语,他笨、他蠢,他不会说话、他不如任何一个和他同龄的孩子、他不能让自己母亲骄傲……母亲都是因为爱他才愿意在他身上花时间,所以每每受到惩罚都是他自己的错。

    那些打在身上的藤条、那些要把人脚趾冻烂的严寒、那些烈日下晕眩和呕吐欲……都是他没有做好,让母亲失望了,是他应得的惩罚。

    但是……

    记忆里的妇人轻轻抱住他,声音从高亢变得低沉,似乎满是痛苦、似乎满是无奈,甚至带了哭腔:“阿耿……母亲惩罚你的时候自己也很痛苦,甚至母亲比你更痛苦!你为什么不能做好一点呢?要是做好一点我们都不会痛苦了!”

    对面的妇人也轻轻抱住他,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脊背:“你虽然还是这个样子,却依旧是我最爱的孩子。母亲不爱那些生意俗物,却为了你管着你阿爹留给你的东西,每日焦头烂额,甚至睡不上一个好觉……如今你叔叔生意出了问题,都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愿意和从前你阿爹的朋友吃吃饭,说一说阿娘的辛苦……”

    就是这样。

    从前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与柯耿说话,他的生命里只看得到那么一点点景色,母亲就是他的一切。

    他总是很笨,什么也做不好,让母亲伤心,每当受了惩罚痛苦不解的时候,母亲就会这样抱着他,说着自己的痛苦、无奈,满是爱怜地摸着他的后背,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他,惩罚他都是为了他好,逼不得已。

    小小的柯耿满身都是伤痛,却因为这一点蜜糖感到快乐,心甘情愿地相信着最爱他的母亲,愿意为她的笑容和夸赞付出自己的一切。

    阿耿听着耳边似乎满是温柔的言语,靠在柔软又充满香气的怀抱里,这是名贵熏香的味道,暖绒绒的,却让他心间一片冰冷。

    他的手指依旧冰凉僵硬,如同一座木雕被揽在妇人怀里。

    阿耿回忆起记忆里的那些拥抱,似乎想在上面找回一些力量。那些拥抱很亲密,抱得很紧,有时候还伴随着亲吻,他的鼻尖是淡淡的皂荚香气,和他自己身上的味道一样,那味道里甚至还有一点食物的香味,或许是甜的,或许是辣的,没有香薰的味道好闻,但它很真实。

    它的主人也很真实,不像轻轻揽着他的这个人,仿如一座雕像、一个会动的恐怖的怪物。

    这个怪物口中是优美轻柔的爱意,实则内心无比空洞,只有一面镜子,照着她自己的模样。

    曾经柯耿愿意张嘴吞下她送来的裹着蜜糖的刀尖,而现在他清醒过来,发现不止是刀尖,甚至连蜜糖也不是真正的蜜糖,而是带着甜味的毒药。

    多傻呀,柯耿。

    阿耿自嘲着,手指渐渐恢复温度,记忆中模糊不清、满是爱意的甜美回忆竟然是这样不堪又丑陋的模样,只是披了一层虚假的皮。

    可就是这样的回忆,却让他在和阿爹一起漂泊的时候时常取出来珍惜地回味。

    阿耿又满是自嘲地笑了笑,如果不是这段时间真正的感受了什么是母爱,他或许还走不出来,也没有勇气走出来。

    没有勇气重新回到徘徊在他心中的阴影,也没有勇气去戳破那些虚假的幻影、面对真实。

    阿耿这么想着,突然对现在这一切感觉到厌倦,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小山村,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里去。

    “不过我却伤了他们的心……”对面的母亲似乎眼睛里含了泪水,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她的痛苦,阿耿内心却平静无波,甚至心不在焉地回想起他走的时候的情景。

    或许把自己的过去说给大家听会得到谅解……阿耿不确定,但他愿意试一试。

    曾经那些掺杂了痛苦、羞耻,如同石块般在心里沉重得搬不开、无法获得解脱也无法道出口的回忆,似乎在走出来以后都变得轻飘飘,无足轻重起来。

    阿耿现在只因为那些在意着自己、自己也在意的家人们感到焦虑……他们会……原谅他吗?

    “……你明天就和那些叔伯见面吧。”妇人推开阿耿,用帕子轻轻擦了擦泪水,松开手却连妆都没花,依旧无比美丽。

    她看阿耿沉默不语,以为是同意的意思,这时候眼睛里才带上笑意,理了理自己的衣摆,漫不经心道:“阿耿去屋里好好待着吧,母亲有些累了。”

    她说到这轻轻笑了:“谁让母亲最爱你了呢,你给母亲留下这么多麻烦,母亲还要给你收拾烂摊子。”

    多么熟练,就算这么多年过去,这样的话语说出来的时候依旧无比自然。

    “我……”阿耿微微抬头。

    “夫人、阿耿,你们母子谈得怎么样了?”外面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传来,仆人在他身后跟着进入房间,整个屋子如上了发条的机械,无声又快速地运转起来。

    阿耿母亲迎上刚跨进房门的男子,一双柔夷轻轻擦拭着男子一点雨滴也没溅上的外衣,满是心疼:“这都一下午了,郎君定是饿了吧,我们坐下慢慢说。”

    两人坐下,仆役动作飞快上了晚膳,阿耿这才发现外面天都要黑了,已经过去了一下午。

    “……我刚刚和阿耿这孩子说好了,明日请他阿爹那些好友相聚一二,这么多年没见了……”阿耿母亲说着这些,隐含意思叫对面男子脸上不禁带了笑,频频点头,看着妇人的眼神也更加柔和。

    “我不见。”突然,在这美好祥和的气氛中,阿耿冷冰冰插话。

    空气瞬间冻结,男子脸上不怎么好看,而妇人先是震惊接着转变为满脸愤怒,她用一种几乎带了恨意的眼神死死看着阿耿,努力想要维持温柔笑容,却只显得她面目扭曲:“……阿耿,你这样可会叫母亲生气伤心的。”

    “我不在乎的。”阿耿静静站起来,黝黑的眼睛里平和安静,这一次是他“居高临下”了。

    妇人失语,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儿子,发现他比离开时候长高许多,似乎已经是小少年的模样了,气质温和文雅,不似从前。

    她心里有些慌张,从前她在这个儿子的脖颈上栓了一条名为“爱”的绳子,从此他的一切被她掌握,可现在……她从未想过,如果他挣脱了这条绳子,她要怎么办。

    妇人还有些懊恼,早知道如今还会用到这个儿子,当初就不应该那么轻易松手,就算时不时写一写信、接过来“小住”一番,他现在都不会是这幅模样!

    男子冷眼看向妇人,眼中哪还有半点温情,妇人更是怨恨阿耿,甚至说话时候也懒得再伪装下去,语气带了些阴冷之感:“那你便滚吧!”

    阿耿平静起身,甚至拱手朝着两人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这样离开。

    却听妇人冷笑了一声,算是和阿耿彻底撕破脸皮,语气重新变得温柔,只不过里面带着高高在上的恶意:“别这么急着走……你不愿意听母亲的话和叔叔伯伯们见面也无妨,不过……你阿爹的东西可都在我手里呢,为了这些东西也和叔叔伯伯们见一面罢?说不定母亲的心情会因此好一些,把那些东西早一点给你。”

    孩子算什么东西?

    在她看来……听话的还算是个玩意儿,这样忤逆她、让她失了面子的东西……

    早该在生下时候掐死。

    阿耿停下脚步,他无意要那些店铺田产,却不想自己亲生父亲的遗物被留在这里……

    “夫人口气倒是挺大,不如看看这是什么?”

    第132章 离开

    天色愈发暗淡,昏暗的天光中甚至看不清楚细雨的影子,只余它们滴落在外面绘制着精美瑞兽祥云的房檐发出的“滴滴嗒嗒”脆响。房中众人都看向外面——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正门而入,逐渐清晰。

    这庄园内隐藏在各个地方、不知多少的仆役,庄园主人精心挑选后养得精壮结实的护院打手……此时竟都如同畏惧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举起刀剑围成一个圈,警惕地注视着中间的人,却丝毫不敢向前半分。

    庭堂中的两位庄园主人眼中似乎瞬间出现了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场景,那时候可没有这么“和平”,当时这人从正门一路走到这里,如入无人之境,甚至说……只要敢上去阻拦的,最后都躺在地上呻吟。

    堂上中年男子几乎瞬间铁青了脸色,他胸膛重重起伏几下,眼中隐忍之色一闪而过,接着竟挂上了满面的笑意。

    他面容说不上英俊,可穿戴的贵气,配着爽朗又亲切的笑容,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好感:“哈哈哈,不知卓大侠前来,有失远迎!不过不知卓大侠今日这是……”

    他半点不提刚刚夫人所说之言,好似全然不知、全然没有那些事。

    卓仪却不愿花费时间在这些虚与委蛇的寒暄上,他面色冷然、声音低沉,缓缓回道:“我自然来接我的孩子。”

    墨色发丝因雨水湿润颜色更深,配着他玄青色的衣裳,整个人竟如黑夜凝成一般,给对面两人带来了深深的畏惧感。

    中年男人表情一滞,眼中不甘之色隐藏得很好。他笑容不变,心里已做了决定:既然阿耿成为不了他的助力,那便让这个麻烦赶紧离开。

    这样想着,他刚想说几句显示出自己风度的场面话,却听仍然站在院中看不清神色的男人低沉说道:“还为了收回寄放在这里的东西。”

    他说着,指间光芒闪过,只伸手弹动手腕,那么轻描淡写地掷出,手中之物却如离弦之剑,化作一道暗光,竟直直冲着堂上两人面门而去!

    两人大惊失色,心念急转,念及卓仪往日的好名声,最终还是硬撑着没有动弹,怕失了面子。他们面色铁青地看着这东西径直落在面前桌上,明明曾有雷霆下落之势,此时落下时竟只发出轻轻一声,可见扔出它的人于力道上的控制能力是何等恐怖。

    “这是……这是?!”

    自卓仪出现就没有开过口的阿耿母亲终于难以维持仪态,她几乎扑上前去,抢夺一般将桌上东西拿在手里。

    她眼神如同凝成实质,死死盯着手中之物,半晌居然露出一个古怪中带着些癫狂的笑容,没头没脑,好似在对着谁说话一般:“好啊……好啊!!竟防着我呢!!”

    外面卓仪默然不语,似乎又忆起起病榻上阿耿父亲把这东西递给自己时的黯然神色。

    “我就说呢……为何我把自己的人手插进去,那些老不死的半点话都不说……”女子愈发失态,头上珠翠叮当作响,响得人心烦意乱。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众人皆看着情绪似乎已经崩溃的她。

    终于,她略微平静下来,喘息着伸手轻柔地理了理自己微乱的发丝,轻轻微笑,笑容似画在脸上一般。她画了殷红口脂的嘴唇缓缓而动,表情平静,吐出言语中却难掩恨意:“我还当那些老不死的识时务,竟半点没有动他们的权利……徐徐图之……哈哈哈哈徐徐图之!这就是你的算计,是吗?!我真傻……真傻……”

    “阿耿。”卓仪注视着这场闹剧,淡淡说:“我们走吧。”

    妇人并未再言,她攥着令牌的手几乎蹦出了青筋,最终却只是露出一个冷笑,将令牌重重摔在阿耿面前。

    她无视了身旁男子明显迁怒且嫌恶眼神缓缓坐下,仪态万千,另一只抓着一旁的扶手,贴着珍珠宝石的美丽护甲断成两截,还带着的那半边有蜿蜒的红线一点一点滴在绣着金色纹饰的锦缎坐垫上。

    对于一个骄傲又无比自信的人来说,她已无暇顾及周围之人,也没有心情演戏。她现在只能注意到自己的失败,心浸在羞耻愤怒混合着深深的恨意的毒汁里,想着曾经的她拿着那些蝇头小利,志得意满……竟全都在另外一个人的预料之中……她的虚与委蛇早都被一个躺在病榻上、自己看不起的蠢货武夫看清……

    他看着她,应该就如看着台上卖力演出的杂耍艺人,心理充满了轻蔑吧?

    想到这些……妇人觉得这种感觉比直接杀了她还让她痛苦。

    “他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她低低笑道。

    “闭嘴,你个疯妇!”

    “……”

    卓仪带着阿耿走出院子,把那些包裹着珠宝翠玉的算计和虚情假意抛在身后,他们此时往外走,和进来时候一样无人敢拦。甚至有家丁悄悄呼了口气,却不知庄子里面已经变了天。

    阿耿抚摸着手上令牌那熟悉的纹饰,在幼年之时,他时常看见它,可这个牌子却这样陌生……阿耿轻轻问:“阿爹。这是什么?”

    卓仪没有停下脚步,淡淡回答:“这是你父亲给你留下的东西,用这个就能掌控他生前所有财富。”

    他说到这里语气微顿:“之前我想等你长大再给你,现在看来倒也不用等到你长大了。”

    阿耿不禁低下头,知道为什么阿爹不在之前就把令牌给他……要是从前的他,说不定会在拿到这东西以后高高兴兴地把它给他的……母亲。

    卓仪稍稍转头就看见阿耿低头的动作,但阿耿既然已经走出来了,卓仪也不愿抓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他又目视前方,继续道:“明日忠于你父亲的掌柜和手下便会去庄园里拿回你父亲的所有东西。”

    “至于剩下的产业……他们会尽快整理出账册送到家里给你过目。”

    阿耿默默点头,钱对他来说并无所谓,他只在乎父亲的遗物……只要那些东西不留在他“母亲”手里就行。

    两人再没说话,就这样一路沉默到了码头前。

    “卓兄弟……陆娘子家的!在这儿!!”才靠近码头,阿耿就看到雨雾之中的一艘船上有人向上摆着手招呼他们,声音极大。

    任是阿耿现在情绪有些低落,还是因为这个称呼下意识抬首看向卓仪的脸。

    什么……

    ……陆娘子家的?

    却见他阿爹面不改色接受了这个称呼,好似这称呼半点问题都没有,甚至也冲着那边挥了挥手回应。

    好吧……算他大惊小怪。

    阿耿就这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心情跟着上了船,这是一艘客船。原本应该载满客人,现在却只有他们两个。

    “事情办完了?”船上之人笑道。

    卓仪也温和地回以一个笑容:“是。”

    船夫再没说什么,只冲着后头兄弟做了个手势,示意开船离港。口中又道:“我把你们送到离家最近的港口,那时会有安排好的车把你们送回家。”

    他见卓仪似是犹豫,笑说:“我和大河可是过命的交情,如今他难得找我帮忙,我怎么也得做得周周全全才是。”

    “再说还带着孩子呢,也得为孩子想想,少点麻烦就少点吧。”

    大河?

    阿耿默默听着,突然听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名字。他还以为现在接应他们的人是白叔叔安排的,本来还奇怪为什么会叫阿爹“陆娘子家的”,现在一听……竟不是吗?

    在阿耿的沉思中父子两人进了房间,阿耿有些好奇地问:“阿爹,大河是谁?”.

    要说大河和卓仪是怎么认识的,这就得从前些天卓仪连夜从家里出来说起。

    当时说好要去带阿耿回来,都没等到第二天,卓仪只吃了顿临别晚餐便雷厉风行地出了门。晚上县城的城门是关闭的,因为去阿耿母亲家水路比路陆更快,卓仪便没有骑马,靠着双腿赶了大半夜,绕过关闭的县城、绕了个远路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了码头边。

    码头醒来的时间比县城早得多,一般这个时间大多数人已经起来开始运货了。卓仪本想去找白巡的手下,却在路上时候就被人叫住。

    “那位兄弟!”那人见卓仪脚步不停,就像刚刚阿耿听到那样喊道:“陆娘子家的那位!”

    卓仪甚至听到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转过身去看他。

    这人也是个有趣的,现在虽说女子地位比较高,但也只有对女子有“谁谁谁家的”这种称呼,一般都是“王二家的(婆娘)”、“赵三家的(女儿)”,哪里有“什么什么娘子家的(丈夫)”?

    卓仪当然对这叫法没有反感之意,他脑海甚至闪过昨日陆芸花紧紧拥抱他的画面,虽然当时只是陆芸花在向他寻求安慰,可……他还是难以控制地心脏“怦怦”跳起来。

    “不知这位兄弟叫我何事?”卓仪拱手行礼,以为这是想吃食摊食物所以想问问什么时候开门的客人。

    却不料这人憨厚地笑了笑,摸摸后脑勺:“兄弟是不是要去找孩子?”

    卓仪难免疑惑,眼神变冷了,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汉子也不在意,笑着解释:“我有个叫大河的朋友,托我把你送到目的地,我等你许久啦!听他说了半天你的模样,刚刚你不回头我还以为自己又认错了呢!”

    说到这,他又憨厚笑着摸了摸后脑:“……他本想亲自和你解释,往日白天都会和我一起等在这里,只是他住在县城,这会儿城门还关着呢!”

    卓仪并不认识唤做“大河”的人,陆芸花也从未提起过。

    但……

    “多谢两位,只是我自己也能去,就不麻烦……”这位刚刚叫的是陆芸花的名字,卓仪并不想让陆芸花欠什么莫名其妙的人情,所以婉言拒绝。

    “……郎君,且听我一言。”又一个陌生声音气息急促地说道。

    卓仪看过去,是一个带着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汉子。

    这位是……大河?

    第133章 大河和主意

    为了表现出诚意,大河犹豫一下还是把蒙在脸上的头巾摘了。他已经做好了卓仪看见他的面容后会对他产生警惕的准备,却不曾想从头到尾,卓仪的眼神和表情都是极其平和的,毫无变化,好似并不觉得他长的这幅容貌有什么不对。

    不愧是陆娘子的郎君……

    大河心中感叹,在县城住下这段时间他看了太多由陆娘子带来的改变和奇迹,对她敬佩不已,几乎已经戴上滤镜了。

    简略的说……大河现在和县城许多人一样,成了陆芸花的……粉丝。

    两人互相行礼,大河对卓仪更加亲近了些,郑重说道:“请郎君万万莫要推辞,我……”

    他有一点担忧,怕自己被当成想要携恩图报的那种人,但犹豫一瞬还是老老实实、大大方方讲了此行的来意。

    “我是个厨师,有幸尝了一点陆娘子所制作的蘑菇辣酱,对陆娘子于调料之上的运用无比神往,又听闻陆娘子做汤饼手艺高超……不瞒您说,我也做得一手好汤饼,这才前来此处,想要跟随陆娘子学习。”

    “不过……”大河沉默一下真诚道:“不过我在县城住了一段时间,对陆娘子所做之事皆知晓,心中无比敬佩,此次听闻……一些事情,就想能不能帮帮忙,没有以此要挟,想让陆娘子收我为徒的意思,请相信我。”

    这已经是大河这几年以来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了,他上次说这么长的话还是做水匪结果被白巡一网打尽的时候。

    卓仪了然,家里的变故是隐藏不住的,这位应该是一直等在码头,不然不会碰上他……不过大河是怎么知道他们要去找阿耿的?

    卓仪并没有问出声,他听完“尝过蘑菇辣酱”这理由就知道大河估计也是白巡手下,毕竟辣酱只给了白巡和黄娘子……

    不过大河应该是不认识自己的,卓仪想。

    大河确实不认识卓仪,在他心里卓仪就是“陆芸花的丈夫”。其实卓仪常坐大河所在的那艘船,大河甚至给卓仪做过许多次饭食,只是大河没有出厨房去见客人的喜好,卓仪也不喜欢在船上乱走。

    这样下来,两人竟从未见过面,这才导致此时相见却完全不认识对方。

    时间紧迫,大河也没有再细细解释,其实他在听了好几个消息来源、整理出大致事情经过后就猜测陆芸花一家会去找孩子。之前等了许久都不见他们来,还以为他想错了,谁知就这样在码头上相遇。

    要不是今天遇上,大河都打算再等两天,如果发现陆芸花家想找孩子却有什么顾忌的话……他就会自己打听后去阿耿家里找他,把那孩子接回来。

    他不知道阿耿母亲家到底是什么人,只当他们是有钱的富商,做了水匪这些年,大河虽没有伤过人命,却也染上几分做事放荡不羁的习性。就现在这事情在他看来,只要孩子想走,管他其他人怎么想,偷偷带走就是。

    当然,大河的全部想法和推断都基于陆芸花一家感情很好的基础,这样大人才愿意去找孩子,孩子才愿意回来。至于这一家不想要这孩子之类的想法……大河完全没有。

    卓仪不常去食摊上,孩子们可是常去的,甚至和众多食客混熟了。许多人都见过他们一家和和睦睦的情景,结合陆芸花的人品。大河也完全没有往陆芸花在做“慈母”戏码给大家看之类的方面想。

    卓仪并不知道大河心中还有这些计较,毕竟他看来就是个莽汉样子,但这样被陌生人帮助,心中难免感到温暖。

    芸花赤诚地去帮助别人,他们遇到困难时,便有毫不相识的人也赤诚地来帮助他们。

    “好。”

    卓仪几乎在判断出大河所言真心之后,稍加思索就点头答应叫大河送他去找阿耿。他拱手再次行礼,并未多言,只郑重道了一声:“多谢。”

    对方已经这样坦诚,再扭扭捏捏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大河没有跟他们一起去找阿耿,他们现在要赶路过去,多一个人就多一点麻烦。

    卓仪站在船上,看着大河的身影在岸上渐渐变成一个小点,又一次远远行了一礼,这才进了船舱.

    “就是这样。”卓仪喝了一口茶水,给阿耿大致讲了讲有关大河的事情。

    阿耿点点头,心中好奇消去之后又陷入到自己的思绪里。

    卓仪也不出声打扰,任由他自己思考,父子两人就这样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之后,阿耿用指尖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犹豫开口:“阿爹,我走后大家……”

    “你走后大家都很伤心,尤其是阿娘和你云晏弟弟。”卓仪没有隐瞒的意思,毫不留情讲了阿耿离开这段时间内家里的情况。

    不知是为了磨一磨阿耿的性子,还是说同行的那位男子的身子没有习武之人强健,阿耿从家过来坐的是马车,一路上慢悠悠的毫不急切,算下来今天才到是道山庄的第四天。

    哪像卓仪水路乘船而来?因这是白巡手下的船,一路上甚至没有关卡,就这样顺顺当当、日夜不停地赶到此处。所以虽说卓仪才出门,算下来竟不比阿耿慢上多少。

    阿耿不禁把令牌攥在手心,眸子垂下,他感觉心中愧疚和懊恼几乎淹没自己,他没有想到自己这次离开会给家人带来这么多伤害。

    他曾经想过将那些过往倾吐,却仍旧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开口。后来他想着:自己性格沉闷,在兄弟之间存在感不强,平日有闹腾的云晏、年纪还小的长生、与他性格相似却更让人心疼的榕洋……

    虽然他在大家那里感受到的爱很多,自己本身在家人那里却不是最重要的,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就算他走上几个月、大半年来处理这些事,阿娘阿婆应该也不会伤心太久。

    哪想到……

    才从亲生母亲那里感受到了那些痛苦,阿耿虽说已经释然,却仍旧在情绪上受到一些影响。此时听见家人原来这样在乎他,除愧疚感之外甚至还有一些微不可查的欣喜。

    一种原来自己也很重要的快乐。

    怀揣着这样复杂的感情,阿耿抬头看向卓仪,道歉道:“对不起,阿爹。”

    卓仪看着他坚毅的眼眸,感觉这孩子似乎就在这未见面的短短时间内长大了。虽然过程和自己想的不一样,结局倒是差不多。卓仪轻轻笑起来,轻松地拍了拍阿耿的肩膀,温声道:“阿爹知晓一些……的事,所以并未太过伤心,这次难过的主要是你阿婆、阿娘和弟弟们,你想好要怎么和他们的道歉了吗?”

    阿耿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斟酌着说道:“我不知道……若是我将自己所思所想所经历全都告诉大家……可以得到被原谅的机会吗?”

    卓仪温和一笑,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知道你弟弟会不会原谅你,但只要你讲了自己的想法,我想……你阿娘和阿婆肯定会原谅你的。”

    “毕竟在我们眼里,你不管去哪儿,都是我们的孩子。”

    阿耿根本无须忐忑,他不知道这是他阿娘向自己问了多少次的问题,卓仪还记得陆芸花当时仰头看他的模样,她说“阿卓,阿耿永远是我们的孩子,是吗”。

    肩膀颤抖了一下,阿耿心中感动的情绪混杂着更加浓烈的愧疚,几乎让他抬不起头来,长辈们越是这样包容,越叫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所做,因此感觉……难过。

    “阿爹,如果我把……”阿耿犹豫一下,顿了顿还是说:“如果我把这块牌子给阿娘能不能叫她开心一点?”

    阿耿当然不觉得陆芸花会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但他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只有这个了。

    他只在乎那些在旁人那里并不珍贵的父亲遗物,在他看来,金钱如果能让阿娘感到高兴的话……

    “你阿娘不会收的。”卓仪没有斥责,他想到自己送出去的那些原封不动被送回来的金银珠宝,略带过来人的沧桑看着面前孩子,语重心长:“你好好跟你阿婆阿娘撒撒娇、说话时候显得可怜些……都比这牌子有用。”

    撒娇……

    小大人阿耿很少撒娇,此时无比苦恼,这可比送钱难多了…….

    父子两人和谐地在船上说过什么陆芸花可不知道,她在家里,原本舒畅稳定下来的情绪又因为卓仪离开有些焦躁。

    因为睡不安稳,清晨一大早起来,陆芸花先去给菜地浇了水,细心拔光了所有野草,伺候了一番花盆里茁壮成长着的、疑似野生番茄的植物,这植物长得很好,目前来看完全是还没结果的番茄的模样……毛茸茸的杆子和特定形状的叶子,和番茄几乎八九分相似。

    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颜色……黑色西红柿……

    所以陆芸花还不能完全确定这就是番茄,抱太大希望的话……养大了结果不是番茄是这世界特有植物,不能吃,那得多失望。

    浇水除草这些工作平时几乎都是卓仪在做,毕竟每天等陆芸花起来的时候卓仪就已经把这些事情做完了。说句有些好笑的话,因为现在蔬菜都没成熟,卓仪走后陆芸花才渐渐对自己家菜园熟悉起来。

    陆芸花在处理完菜地的杂事还去酱坊那边卓仪的地里帮着浇水拔草,再去河畔喂虾,虽说一早上很忙,却因为不用出摊,在午饭之前做完了一切需要做的事情。

    因为早上忙,陆芸花没有时间做饭,午饭大家随意吃了些,下午便是陆芸花完全空白、没有安排的时间。

    但这样可不行,陆芸花已经学会自己调整心情,为了转移注意力不去想“卓仪到什么地方了”、“有没有接到阿耿”、“会发生什么事”等等问题,她决定找些麻烦的菜式来做,毕竟阿耿没有回来之前也没心情去开摊,就像今天。

    要说麻烦的菜肴那可太多了,一做做上几天的不知凡几,不过这类菜耗费的大多是等待的时间,且许多菜肴用料奢华,动不动鸡鸭牛就为煮汤,并不能让陆芸花感觉忙碌,从而达成忘却烦恼的目的。

    单调又重复的体力工作给人思考的空间,繁杂又耗费精力的技术工作则让人忘记时间,时也忘却烦恼。

    所以陆芸花就准备找一个这样的技术性工作。她从材料易得、技术难度高等等方面考虑,一道菜的名字在脑海呼之欲出——文思豆腐。

    “不行不行。”

    陆芸花思索一下又遗憾放弃,她今天不准备做文思豆腐,虽说她的刀功已经很不错了,但本身心情不好,再做软绵绵的豆腐,可能会越做越暴躁,反倒背离了初衷。

    “做什么菜呢……”今天又起了风,大家都在书房里,只留陆芸花躺在院子里的塌上,望着头顶亮金色的光斑发呆。

    “咚咚咚——”

    “芸花,我们回来了。”

    菜?现在心里哪还有什么菜,陆芸花一个鹞子翻身从塌上翻起来,趿着鞋子、踉踉跄跄就往门口跑——

    卓仪回来了!他有没有带着阿耿?

    第134章 阿耿回家

    阿耿回来了!

    陆芸花打开门,一眼过去只能看到站在卓仪旁边的阿耿。

    阿耿双手垂在两边,不觉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衣袍,见门打开似是想要低头,又强行让自己和陆芸花对视,他双唇颤抖,语气中带着不安和希冀,怯生生道:“……阿、阿娘……”

    却见陆芸花只这样静静看着他,在他说完话才确定了什么似的一下扑过来,她单膝跪在地上,就以这样的姿势一把把他拥进怀里。

    阿耿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被这用力的拥抱抱得嘎吱作响,下意识想要睁开,却在感受到颈侧滚烫的湿意时停顿下来。他听见陆芸花哽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淡淡的、模糊不清的,却叫他被愧疚感包裹着的心脏又如虫蚁啃食般抽痛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和阿耿想象的不一样,完全没有责骂、没有询问、没有犹豫,阿娘就在一见面时再次接受了他,像曾经毫无芥蒂接受他、把他当做自己孩子时候一样。

    就在此时,大家都听见声音跑了出来,陆芸花收拾了一下激荡的情绪,松开阿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笑着把他往家里推了推,催促道:“快进去,难不成要阿婆先出来?”

    阿耿闻言不再犹豫,小跑着进院子,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却和从前一样,在靠近余氏的时候缓下脚步。

    余氏同样含着泪水,她先一步把阿耿拉进怀里,语气满是责怪和怒气:“你这孩子,狠心就这样走了,叫大家在家里等你!坏孩子!阿婆这段时间都要伤心死了!”

    她声音颤抖,努力往前坐着去拥住阿耿,阿耿感觉她单薄的身子也不停颤抖着,他闭上眼,眼泪突然从眼角涌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很快就浸湿了余氏肩头的衣衫。

    之前被拥在怀里,脸侧是冰凉人柔滑的精致衣裳、脑海中是曾经算得上是悲惨的过去回忆,阿耿那时候只觉得可笑,心中一片冰冷清明,眼睛像干涸的枯井,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现在被同样的姿势拥在怀里,脸侧是温暖又带着些粗糙的外衣,耳畔是喋喋不休的责怪,阿耿却如同控制不了自己,被愧疚包裹的心逐渐泛起委屈,细细密密、如同针扎,泪水瞬间从他以为干涸了的眼中流淌出来。

    他似乎……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余氏责怪的话戛然而止,她顿了顿,最终只深深叹息,只把他又拥紧了些,摸着他的发丝,低声喃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门外面的陆芸花被卓仪扶起,她眼神无暇关注身旁之人,手指却从他的衣袖滑下,就这样把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手掌之中,紧紧攥住。

    “咚咚……咚咚……”

    卓仪感觉耳畔一阵嗡鸣,血液从心脏灌注耳朵,耳朵几乎在瞬间烧了起来。他僵硬地站着,刚刚被大家无意无视时都没有这样不自在,现在却站得如同一颗笔直的树。

    他的手虚虚握着,树枝一样僵住的手指就这样不知道停顿了多久,直到他看陆芸花一直看着院子不侧头也不说话,这才惊醒过来一般,缓缓地、缓缓地……攥住了安静放在手心里、握着自己手指不动的手。

    “咚咚……咚咚……”

    心脏依旧欢喜地狂跳着,卓仪甚至觉得陆芸花站在旁边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声。这样的欣喜,就像他年少第一次挥动长刀、像他长大后得偿所愿,心都被溢满,几乎让他不知所措……可他的注意力一点都没有放在这上面,满心都是手掌中从未感受过的……触感。

    陆芸花的手指上有着干活产生的细茧,因为精于面食,手指也说不上柔软。可卓仪握住它的时候,就觉得这是自己握过最柔软的东西,他甚至怕无意识的用力会捏坏它,用了百分之百的爱惜,才抑制住自己想要用手掌将它整个包裹,紧紧握住的欲望。

    孩子们在犹豫过后,现在已经簇拥在余氏身旁,和曾经一样紧紧抱住余氏,也紧紧抱住阿耿。

    只除了云晏。

    他站在书房门口看着院子众人,就这样倔强地一步都不肯踏进院子,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如同封闭了自己表情,不想要任何一点透露出心情的感情出现在脸上,叫旁人知晓。

    刚刚榕洋和长生犹豫着没有过去的时候,却是云晏挨个推了他们一把。云晏知道弟弟们想要站在他的身边安慰他,但这是阿耿和他的事情,不应该影响到榕洋和长生的心情,毕竟云晏知道,榕洋和长生都很想念阿耿,他们没有他的经历,和他想法不一样,感情也没有他这样激烈,爱恨都很分明。

    余氏从激烈的感情中回过神,眼神掠过站在书房门口的云晏,心中叹息却没说话,只能将眼神转向呆立在大门口不知道为什么还不进来的两个,疑惑催促:“你们两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进来,再站下去天都要黑了!”

    阿耿的事情还要解决呢,站在门口这是干什么?

    “唰”一下,目光直视院中似乎毫无所感、毫不在意的陆芸花还维持着现在这个姿势,脸上却逐渐泛起红霞,红色不知怎么越来越深,渐渐和卓仪耳朵上的深红色有的一比.

    “……我说不出口,想着……想着或许我离开一阵子大家也不会很难过……”阿耿低着头慢慢说着,后脖颈汗水几乎把领口都浸湿了,但他不敢抬头,只觉得周围家人们沉默的注视无比可怕。

    是他天真了,原来一见面的轻易接受,不代表现在不会“秋后算账”。

    时不时有火星从灶台缝隙中跃出,又不甘地被拉回火焰中,大家在院子里围着之前卓仪砌出来的简易灶台吃饭,上面架着铁锅,铁锅里是曾经一家人曾经一起吃过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顿饭,阿耿也很喜欢的“辣炖鸡块”。

    鸡块还没炖好,阿耿正好在这时候解释自己离开时候的想法和这段时间的经历。余氏和陆芸花本身就已经原谅了他,现在听得这些,余氏直抹眼泪,又急又气:“你这孩子哪能这样想?不管是你、阿晏、榕洋或者是长生,在我们心里都一样重要,哪里能说你走了我们就不会那样伤心?你说了这样的话才是伤了我们的心!”

    阿耿不知所措,去看陆芸花的表情,果真陆芸花点了点头,他便急着连连道歉,非常愧疚的样子。

    其实陆芸花和余氏也是一样的愧疚,她们确实对每个孩子的爱都一样多,但阿耿平日里太过于懂事听话了,有时候会不自觉忽略他也是实事,现在哪能再责怪这孩子?

    陆芸花听了阿耿母亲曾经对阿耿做过那些事,气得拳头都攥紧了,只恨自己为什么没去,卓仪不打女人,她可不在乎男女!

    在陆芸花旁边,卓仪安安静静坐着,此时手慢慢伸过去,轻轻把她的手指包在手里,在陆芸花手指稍微松开的时候无声无息和她十指相扣,又似是十分满足,就这样拉着她一动不动了。

    两人没有对视,中间被袖子遮挡着手指却牢牢纠缠在一起,亲密无间。

    陆芸花也不说话了,和卓仪一般沉默地听着。

    和他们一样沉默的还有云晏,云晏的表情在阿耿叙述时依旧冷硬,火光明灭,映在他脸上时如同映在凝固的石头雕像上。

    他的眼神在黑夜中看不清楚,就这样一直安静地倾听着,火焰在他的眼里跳动,他似是在思索又似是放空。

    就这样,阿耿讲完了,大家的眼神不觉凝聚在云晏身上,令人坐立难安的寂静再一次降临在众人之间。

    陆芸花深知云晏现在这样的情绪也有她的一部分原因,她如果现在让云晏原谅阿耿,云晏肯定会听话,但这解决不了云晏和阿耿两人之间的问题,反而是把伤口埋下,往后更难愈合。

    “我……”陆芸花想说点什么把这件事解决,却听云晏声音平淡地说道:“我想和你……两个人谈一谈……柯耿。”

    陆芸花悚然一惊,听云晏说话语气不对,几乎瞬间想要打圆场介入,却被卓仪轻轻拉了拉手制止了。

    微微犹豫,陆芸花还是决定相信卓仪,和余氏对视一眼,安静看着云晏和阿耿两人去了房间。

    “真的……没事吗?”陆芸花有些担心,迟疑问道。

    卓仪温声安慰:“他们兄弟会好好解决的,阿晏和阿耿都是明理的孩子。”

    哪知道过了许久这对“明理兄弟”也不见回来,陆芸花挣开卓仪,用锅铲炒了炒鸡肉,看鸡肉颜色已经变成了好看的红棕,终于按捺不住起身:“鸡肉好了,我去看看他们两在干什么,得吃饭了。”

    “……不用,他们在那。”卓仪却沉默一下后拉了拉陆芸花,让她朝房间那边看。

    陆芸花便看见这对“明理兄弟”互相搀扶着从房间那边过来,等到了火光下,陆芸花才哑然看到两人脸上都有青紫肿胀,可见……

    可见讲道理的时候……很用力。

    大家都有些慌乱,云晏却笑眯了眼,和从前一样说话时声音极其轻快:“是我和阿兄来迟了,不过……辣炖鸡块当然炖烂一点好吃,是不是,阿兄?”

    同样鼻青脸肿的阿耿露出一个“一点也不阿耿”的呲牙咧嘴的灿烂笑容:“对。”

    ……不管是不是“用力”地讲道理,只要两个人之间再无芥蒂就好啦!

    陆芸花若无其事把注视着他们脸上青肿的目光移开,淡定想着.

    阿耿回来了,晚上的生活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大家也没有再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只聊着稳定发展的酱坊、逐渐长大的北梅虾和快要到来的夏天。

    奔波了一天,现在回了家安下心,阿耿只说了一会儿话就困得直“点头”,陆芸花不觉打了个哈欠,见大家跟着一个一个情不自禁打起哈欠也是好笑,这段时间大家其实都没休息好,阿耿这事都在心里吊着呢。

    “我们今日早点休息吧,聚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大家都困了,有什么明日再说。”陆芸花起身,从余氏怀里抱起半睡半醒的长生。

    安顿好孩子们,陆芸花回到房间,洗漱好躺下时才知道自己原来这样困倦,几乎就要这样睡着,但她心里还有一件事,硬是撑着等卓仪熄灯躺下。

    陆芸花:“……阿耿母亲……”

    她很想就用“那个人”来称呼,但怕卓仪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最后还是不情不愿道:“阿耿母亲这样对阿耿,我实在气得慌,我听阿耿说他把东西拿回来了,但就这样……我实在意难平。”

    “我就是小气。”陆芸花面对卓仪,把小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闷闷道:“我一想她这样对阿耿,却还是过着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半点不受惩罚就实在生气。”

    陆芸花这样说也是在抱怨,当然没想过阿耿或者卓仪对那人做什么,这毕竟是古代。

    卓仪被她说得一愣,在陆芸花说完后沉吟一会儿,道:“其实也不用我们做什么……”

    “阿耿母亲……”卓仪说起这个称呼也微微皱眉,继续道:“她不会识人,新嫁之人并非良配,她因人家的财富家世嫁过去,却不知那人也因她的财富势力而娶她。”

    “她娘家式微,所依仗的是……阿耿父亲留给她和阿耿的那些东西,本身不善经营……她所嫁之人从前因阿耿不敢对她的财富动手,现在却没有这个顾忌了。”

    卓仪想起走时她癫狂的表现,微微叹息:“……自作聪明却反倒被聪明所误……这世上哪有全然的蠢货呢。”

    陆芸花却没他这么多感叹,说句不太……大气善良的话,她听了只觉得心里气散了,高兴不少。

    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东西,陆芸花现在只觉得困意席卷而来,就这面对卓仪缩在被子里的姿势陷入半梦半醒,朦胧间她感觉自己的手又被小心翼翼拉住,接着一动不动。

    困意中一股无奈油然而生,卓仪自今天下午拉过手以后就好像得了什么不拉手不行的毛病,只要陆芸花坐在他旁边,他就一定会把手伸过来拉手。吃完饭休息那一会儿要拉手、坐下聊天那一会儿要拉手,两人一起看孩子睡下,回来这么点路上也要拉手,简直和手上黏了磁铁一样,分都分不开。

    陆芸花刚开始还觉得羞涩,毕竟是自己主动,到后面就只剩无语了,她最粘人、要和小姐妹一起去厕所的幼儿园时期也没有这么拉过手。

    “哎……”陆芸花埋在被子里闷闷叹息,感觉卓仪拉着自己的手一僵,几下挣开他。

    卓仪都没来得及失落,就见陆芸花几下把自己的被子踢到旁边,扯着他的手臂放平,一下钻进他老老实实盖在身上的被子里,躺下时候轻轻拍了拍他僵住的手臂,在他下意识放松后满意躺下,就这样枕着他,把脸埋在他胸膛上,声音闷闷的。

    “不拉手了,抱着睡好不好?”

    “嗯……”卓仪眼神放空,身体放松着给陆芸花当枕头,整个人却还愣愣的,呆呆地又一次回答:“好……”

    “……”陆芸花没听见,她已经枕着极有弹性的“人肉枕头”,听着耳边“咚咚”的心跳声,早已安心地陷入沉眠。

    “……”

    不知道过了多久,卓仪轻轻呼出一口气,小心把自己嫌热放在被子外的另一边胳膊和腿规规矩矩塞进被子,缓缓侧了侧身,把怀中之人拥紧。

    他闭上眼,过了许久又睁开,眼里没有半点睡意,只觉得触碰到陆芸花呼吸的那些皮肤烫得快要灼烧起来,他后背出了汗,却仍旧倔强地盖紧了被子。

    他好像……睡不着了。

    第135章 大河来访

    陆芸花清晨醒来的时候有种诡异的疲惫感,明明睡得很早,但因为一晚上梦见自己都在海边裹着大棉被晒太阳,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热得冒汗还不掀被子,导致睡眠质量实在说不上好。

    她怔怔望着青色的帐子,自己的被子被踢在床里面,身上盖着的是卓仪的薄被。只是再薄的被子在如今这个天气把人像是裹卷饼一样紧紧裹着,都会让人觉得热。

    破案了,怪不得昨晚睡觉时候做了那么离奇的梦。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昨晚她不仅被裹成了卷饼,还和一个倔强把自己全包在被子里的发热炉紧紧裹在一起。

    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陆芸花现在还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并不是她本意。不知道卓仪是怎么做到的,她这会儿想抬手都抬不起来,整个人像是被布条缠死了的木乃伊,每动一下都就有被子紧紧箍着,像脱离了水的鱼一样无力,简直毫无办法。

    不知道等了多久,陆芸花甚至已经心平气和地陷入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时卓仪终于回来了。

    “芸花你醒了?”卓仪看见她就情不自禁笑起来,温柔问。

    他边说话边拿挂着的巾子擦去了脸上的汗水,和往常不一样,今天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洗漱,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想要待在陆芸花身边的迫切心情,所以他准备先回来看她一眼再去洗澡,哪知进来就看见她醒了。

    “嗯。”卓仪总是做一些让人觉得很憨憨的事情,就像昨天一心要拉手那种情况也常有,加上陆芸花因为阿耿回来心情很好,所以现在被困在被子里也不生气,只转头淡定催促他:“阿卓,你的被子盖得太紧了,我起不来。”

    卓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唰”一下耳朵又红了,赶忙洗了洗手过来“解救”。

    陆芸花只觉身子被向上抬起,接着身上的被子就如同找对了线头的结一下打开了。她很想问一问卓仪到底是怎么做到这种效果的,但看他低垂着眼睛不敢看她、耳朵红了一大片的样子,还是好心地没有言语。

    这人明明年岁不小了,大多时候也沉稳得让人安心,但有些方面却还像个没经历过什么的少年人。脸上看不出来什么,耳朵却动不动就红,搞得陆芸花也跟着羞涩之余都产生了一点说不出的“包容心”,因为卓仪这样倒是显得她这个单身许久却理论知识满点的很经验老道了,很难不产生一种老手看菜鸟的感觉。

    确实,卓仪现在只感觉又哭笑不得又不好意思,要是陆芸花再说两句,说不定他能当场“自燃”。

    昨晚卓仪其实一晚上没睡,就这样睁着眼睛到天明,后面到了做早课的时间,犹豫一下还是起来去做早课,但他走的时候看着陆芸花的睡颜,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一种说不出地、想要紧紧抱住她,和她黏在一起的冲动,最后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或许就因为心里这说不出、似乎要喷涌流淌出来的感情,硬生生把她裹成了卷饼,似乎这样才稍微抒发出一点心里激烈的感情。

    陆芸花现在心情很平和,哪知道同屋这人其实内心已经激动成了“活火山”,她穿好衣裳坐在梳妆台前,缓缓梳理着自己的发丝,盘好发髻以后接过卓仪递过来的发簪,这会儿才有功夫问起其他:“阿卓你们是怎么去怎么来的?我算了算路程,这速度可了不得,又是托了阿巡吗?”

    被她这么一问,卓仪满心高涨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对她解释道:“这次不是阿巡帮忙。”

    “哦?”这倒是叫陆芸花有点惊讶,难不成卓仪还有别的朋友在这不成?

    这时间走陆路肯定是到不了的,就算卓仪两条腿跑起来能快过马匹也不行。

    卓.短时间两条腿跑起来确实能快过马匹.仪丝毫不知陆芸花在想什么,给她轻轻簪了一支珠花,温声道:“我这次没去找阿巡……说起来还拖了芸花的福呢。”

    “我的福?”陆芸花擦着乳膏的手指一顿,疑惑从镜子里去看卓仪:“我可没什么认识的人,这话从何说起?”

    “我从家出去,到了码头本想去找阿巡,却遇上一个……”卓仪不急不缓给她讲了与大河相遇时候的情况,陆芸花听得也难免又是高兴又是羞赧,毕竟被这样当面夸个不停还是叫人怪不好意思。

    听卓仪说大河最开始的来意,陆芸花沉默不语,脸上羞涩的笑意逐渐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等卓仪说完她也擦好了脂膏,这是黄娘子那时候留下来的,当时她说除了润手,拿来擦脸也很不错。春天风多,加上太阳热烈,皮肤干燥得不行,陆芸花便也用这个脂膏擦脸,虽每天只珍惜地擦一点,这些日子下来脸上的皮肤也变得更加白皙莹润了,可见效果确实极好。

    “阿卓,你说……我有资格收徒吗?”陆芸花小心收好脂膏,又凝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小半晌才缓缓问道:“我……现在的厨艺,可以收徒吗?”

    “……芸花怎会有这种疑问?”卓仪正收拾着衣柜里的衣裳,之前陆芸花心情烦闷,洗好的衣裳只是随便叠了叠,这会儿看着就有些乱。他闻言没有直接回答,手中动作停下,带着些疑惑反问道:“芸花教给别人的任何一个方子都很成功,味道不仅新奇好吃,制作手法更是我四处游历也从未见过……芸花有这样的厨艺,怎么会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收徒呢?”

    这叫陆芸花怎么解释?总不能说她从前只是普通人中厨艺比较好、现在记得的菜谱比较多而已,从前正经学厨都要分个师门传承和技术学校学习呢,她这样的普通人更是自觉和真正的厨师有壁,哪好意思教别人厨艺?

    但之前旁人总劝,陆芸花知道他们是为了她能每天多卖点东西,还是起了一些心思,现在被卓仪这么一问,倒是一下子下了决定。

    卓仪说得没错,虽说她不是正经厨师出身,也没去专门学过,但她所拥有的、在厨艺上的知识在这时候已经很有资格去教别人了,谦虚可以,倒也没必要妄自菲薄。

    “那我收这位‘大河’为徒,如何?”陆芸花转过身子面向卓仪,认真询问。

    当然不是因为大河帮助过他们,只单纯从卓仪的讲述中陆芸花能感觉大河确实是个人品不错的人,对厨艺也很专注,她还是很相信卓仪看人的眼光的。正好要找徒弟,有现成的何必再找别的?她一向有些怕麻烦,若是合适就这样好了。

    “倒不必这样急切。”陆芸花前面提问卓仪就感觉到她话里一些意思,这会儿也不诧异,反而劝道:“毕竟是芸花你找徒弟,再怎么也要你觉得合适才行。拜师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还是现见大河几次再做决定罢?”

    被这么一说陆芸花也觉得自己太急了,有些心血来潮就做决定的感觉,点点头表示赞同:“阿卓说得对,是我太急了……不过要怎么和他见面?”

    “这事情交给我吧。”在大多数事情上都很靠谱的卓仪想了想说:“他外貌有些显眼,我去城里问一问,你想什么时候与他见面?”

    “今天就很好。”今天可是最后一天“假期”,明天陆芸花就准备去开摊。上次意外突发,所以食摊甚至没有通知一声就关门了,虽说事出有因,她还是有点愧疚,可想而知开摊以后会有多少客人,肯定忙的焦头烂额,那时候哪里还有时间收徒?

    “这么急?”卓仪转念一想也明白了陆芸花的想法,干脆起身:“我这会儿就去城里,午食你们先吃,这事完了下午我还要去地里。”

    陆芸花便见他利索收拾了一下,就这样极为干脆地出了家门。

    她倚在门边上,想着卓仪刚刚急匆匆说的话。

    “长相不大亲和所以用布包着脸……到底长什么样?”陆芸花喃喃,脑子里不禁掠过“童年阴影裘千尺”、“凶神恶煞段延庆”等等一系列恐怖程度胜过妖魔鬼怪的武侠剧人物,现在心里有种看恐怖片前的感觉,有点害怕又很是好奇。

    她今日是真的起的有些晚,送卓仪出门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起来自己弄着吃完早食了。

    “阿耿,你今天想吃什么?”阿耿才回来,陆芸花自然紧着他喜欢的做,吃完自己简单的早餐以后去书房找阿耿,问道。

    正在习字的阿耿闻言放下毛笔,将询问的目光看向几个弟弟,显然要他们说。

    “我们在家吃了不少好吃的,你都没吃到,今天你自己选,不用问我们的意思。”连着吃了许多天“黑暗料理”的云晏面不改色催促:“就说你自己想吃的菜!”

    “对,就算想吃猪肉阿娘也去找王叔叔买一只猪。”陆芸花笑眯眯夸下海口。

    阿耿忍不住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做出仔细思考的表情,好半天才认真道:“这些天只想吃阿娘做的韭菜盒子。”

    韭菜盒子?

    云晏和榕洋对视一眼,都忍不住露出点笑意,这可是他们几个都喜欢的食物!

    “行!”陆芸花马上应下,知道阿耿嘴上说是自己想吃,实际上还是因为大家都喜欢吃韭菜盒子才选了这菜,风风火火准备出门:“我去找你们秦婶换些韭菜,中午就吃韭菜盒子。”.

    今日午饭大家都超水平发挥,好险陆芸花做得多,不然连给卓仪留下的要被吃光。

    韭菜盒子好吃是好吃,就是吃完后味道有些大,大家一一仔细刷了牙,在院中享受着悠闲的饭后娱乐时间。

    “我回来了。”哪想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了卓仪的招呼声,吵闹玩耍的孩子们一静,皆转头去看早晨阿娘说过的可能会是她“徒弟”、长得可怕的叔叔。

    陆芸花有些惊讶,可没想到这么快卓仪就带着大河过来了……要是没找到人卓仪肯定不会这么早回来。

    “辛苦了。”陆芸花从塌上起身,理好衣裳过去,身后跟了一连串小萝卜头,连余氏也满是兴趣地把轮椅转动到靠近院门的位置。

    卓仪正领着一个人进了院门,这人身材高大,围着包裹住全脸的头巾,看不清面貌如何。卓仪已经是这时候万里挑一的高挑健美,这人就比他矮上小半个头,块头甚至比他还大,极有威慑力,简直就是“山峰”一座。

    陆芸花不自觉用一种注视学生的目光观察着他,注意到他瞧着极为有力的上半身,又想到之前卓仪说过他说过自己擅长面食,心里想到:

    这膀子倒是确实很适合做白案……

    注意到陆芸花“挑剔”的眼神,大河愈发紧张起来,犹豫一下,还是很拘谨地慢慢取下包裹住他全脸的头巾。

    ……

    静寂无声,整个院子的人都不觉凝神看过去。

    被这些灼热的眼神惊了一下,大河不明所以,反倒更紧张起来,手上动作也顿住。

    “……嗯嗯。”陆芸花刚刚脑子里全都是裘千尺、段延庆、韦一笑……等等反派角色,此时回过神也觉得这样未免有些失礼,不好意思地掩饰性清了清嗓子。

    大家也顺势移开目光,叫大河稍微放松了一些心情。

    他想着就算陆芸花觉得他样貌丑陋不愿收他为徒他也要尽力让陆芸花感受到自己对厨艺的热爱,破釜沉舟般取下头巾,眼神躲闪几次才下定决心看过去。

    “……”

    却见陆芸花不仅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被吓到,还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遗憾的样子。就连孩子们……也是差不多的表情,甚至因为还小,不会隐藏心思,遗憾表现的有些明显。

    大河迷茫了,虽说大家不怕他凶恶的长相是一件好事,但为什么……

    “进来坐、进来坐。”陆芸花侧身招呼大河进屋,心中确实是遗憾的,她刚刚脑子里都把电锯惊魂那个……模拟出来了,还和孩子们讲了几个有关自己“童年噩梦”的小故事,到头来这位“长相凶恶到出门要包头巾”的大河,长得还不如从前电视剧里一些“反派专业户”凶。

    略有失望。

    “咕嘟嘟……”在前面想东想西的陆芸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腹中轰鸣之声,转身就见大河涨红了脸,没什么表情的凶神恶煞脸看着更吓人了。

    卓仪在一旁温声解释:“我们两没吃午食就赶回来了。”

    “那正好!”陆芸花笑起来:“做了不少韭菜盒子,你们去饭桌那坐下,我去厨房端出来。”

    第136章 新工具人

    大河拘谨地坐在饭桌前面,他当然没有把自己当做客人就这样坐着等待陆芸花招呼的想法,但刚刚想站起来去厨房帮忙的时候被早有预料的陆芸花表情坚定地拦住,最后只得老老实实在饭桌前坐下,等待着“韭菜盒子”上桌。

    哪家学徒来师父家第一次还要师父招呼?

    大河难免觉得很是不自在,甚至有种“拜师悬了”的念头。

    他老老实实回答着余氏的问话,口舌愚笨,多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叫气氛有些尴尬。

    大河也感觉到这样尴尬的气氛,愈发着急,可不会说话就是不会说话,绞尽脑汁开了几个话头半点没有效果,反倒更是尴尬了些。

    “感觉愈发没有机会拜到师父了。”大河心里想到这里难免觉得气馁,又想这次说不定只是对他送卓仪去找孩子感谢,心中难免患得患失,几番思索还是咬牙决定等等吃完饭就和陆芸花提一提自己想要拜师学艺的想法,看看能不能得一个机会。

    卓仪找到他的时候只说家里想请他去做客,大河不大善于猜测人的心思,所以也没多想,只是感觉有这个由头接近陆芸花总是好事便这样直接来了,半点不知道陆芸花请他来就是想看看他人怎么样,能不能收他为徒。

    心里乱糟糟的无数念头涌现,只是这样纷乱的心思在陆芸花把韭菜盒子端上桌子以后就消失了。

    大河现在一心只有韭菜盒子。

    他刚刚还在猜测什么是“盒子”,脑子里闪过一系列像是箱笼那样四四方方、面里加了韭菜的蒸饼、长方形侧面切开口子里面夹了韭菜的炊饼等等图像,现在一看韭菜盒子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甚至不如他的猜想那样与“盒子”相像,但这饼端上后再仔细瞧着,只觉越看越顺眼,“盒子”这名字再合适不过。

    半月形面饼捏合的那边上捏了好看的纹路,外皮油煎成了诱人的金黄色,饼皮像是极薄,隐隐透出幽脆的绿色,整体看起来简直如同一个个小巧的工艺品,大小相同、颜色适当,就连花纹都好似一个模子压出来的整齐。

    大河在韭菜盒子端上来以后眼神就移不开了,也是顾忌着陆家人,这才没有伸手直接去取一个吃。

    “前头就做好的,放了这一会儿,不如刚做出来的脆。”陆芸花有些不好意思,面前大河还不是自己徒弟呢,现在算是客人,请客人吃家里的剩饭实在不大符合她的习惯。但实在没办法,她还以为卓仪会带着大河在县城吃过了再回来,哪想得到他们这么干脆就来了,倒是叫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不过这也怪不得卓仪,大河实在是太急切了,卓仪索性直接带了他过来,没有再在县城耽搁时间。

    等韭菜盒子放下、卓仪作为主人家先夹了一筷子,大河便迫不及待地也跟着夹了一个。桌上有辣椒油和醋,但他没急着浇醋,先就这样空口咬下去一大口——

    入口是柔韧绵软的饼皮,此时韭菜盒子表面确实如陆芸花所说般已经不脆了,但柔软带着一丝韧性的饼皮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侧面卷着捏起来的厚边一点也没有干掉,或许是因为厚度,也因为没有包裹着会出水的菜蔬,现在咬起来居然也是脆的,就算现在是冷了在吃也丝毫不差于刚出锅时候的香脆。

    起码大河就这样觉得的,他甚至更喜欢这种柔中带筋的口感。他知道面饼会产生这种口感是因为麦粉用烧热的滚水烫过,这也是他偶然发现的,烫过的麦粉做出来的面饼口感更绵软,全然用温水活出来的面再怎么放着等它松劲儿也达不到这种程度。

    他虽在盛产稻米的南方生活,却对面食情有独钟。因为大河还记得自己一家人都是从北边逃难去南方的,那时候战乱,一家人逃着逃着就剩了他一个,最后也沦落到落草为寇,对家的所有记忆只剩下家里还好时候母亲做的热汤饼。

    后来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厨艺,第一次做饭也直接做了热汤饼,就这样习惯延续下来,对面食好似有了执念一般。

    大河几下就吃下去一个韭菜盒子,里面的馅料他没怎么注意,毕竟这韭菜鸡蛋馅好吃是好吃却调味简单,好吃的原因大多在新鲜的食材,实在没有饼皮这样用了他半知不解的做法从而引起他的兴趣。

    “啊……就是这个!”

    他吃完又一边用盛料的小勺舀了一勺油辣椒,就这样放进嘴里,因为没有习惯辣味,一勺子下去眼泪瞬间就涌出来。他大着舌头含含糊糊高兴说着,就像是个拿了新玩具的孩子,满脸的泪水配着他凶恶的面容,显得十分可笑。

    坐在边上的大家在大河吃韭菜盒子的时候就情不自禁看着他了,毕竟从没见过这样专注品味还很奇怪的吃法。只见他囫囵几下把里面的馅料吃空,只一门心思盯着外面的饼皮吃,边吃还无意识发出喃喃“烫过……不是全烫口感”、“盐……”、“折起来捏花纹是为了冷了以后边缘不干……”等等细语。

    现在目瞪口呆看他一口吃进去一勺辣椒,辣得直掉眼泪还哈哈笑个不停,感觉更是感觉惊奇,只觉这人和之前沉默拘谨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简直和变了一个人一般。

    陆芸花刚开始也是惊奇,后来却越听他说话越是严肃,再后来哪还不知道这是个厨痴?如此热爱厨艺,相处下来感觉人品也不错,倒是很适合收为徒弟。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大河努力让自己显得文雅一点,纵使心中急切,还是斟酌着语气没有失礼,眼神期许看向陆芸花。

    陆芸花知晓他想问什么,微笑道:“若是想问这红色的调味料是什么,我现在便可告知与你。”

    大河愣了一下,又是狂喜,眼神更为专注。

    “这是辣椒。”陆芸花起身去厨房拿了干辣椒出来递给他,看他小心接过后继续说:“现在只有晒干了的,新鲜的还没种出来,油辣子便是用辣椒粉泼油制成的。”

    点点头,大河掰了一块儿辣椒下来,就这样放进嘴里吃起来。干辣椒直接吃味道肯定说不上好,可他面不改色,眼神中流露出思索之色,显然不单纯只是尝尝味道,还在想要怎么在做菜时使用。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忍不住看向陆芸花,他们可是知道陆芸花想要收大河做徒弟的!

    果然,陆芸花朝他们眨眨眼,转而看向还在沉思的大河,郑重道:“大河。”

    大河恍然惊醒,也不在意她直呼姓名,就这样茫然看过去。

    却听她接着说:“你……是否愿意随我学习厨艺,做我的弟子?”

    我做梦了?大河呆住.

    “我们先去与村长爷爷说一声。”陆芸花笑眯眯对恍恍惚惚的大河说道。

    得偿所愿叫大河整个人都是愣的,这会儿陆芸花说什么他便做什么,无比乖巧。

    其实他们现在还不算完全的师徒关系。前面陆芸花问完以后大河自然答应,但陆芸花说等下敬一杯茶就把这师徒关系定下时候大河就死活也不愿意了。这世界师徒关系是很紧密的,大河算是江湖出身,更是讲究这些,甚至于现在他把自己当成了陆芸花的“小辈”,对阿耿他们几个也都恭恭敬敬,哪里能应下这样单薄的拜师礼?

    好说歹说大河也沉默不松口,这会儿倒是没有之前想要拜师的急切劲儿了。陆芸花无奈,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就这样随他去,叫他准备好各样礼物再拜师。

    不过都要拜师了哪里还用的着叫他一个人在县城住着?那既然要在陆家村住下,肯定是要与陆村长说一声的。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陆家村,大河一直小心落在陆芸花半步后,这样讲究倒是叫陆芸花都有些不自在了,也是第一次带徒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说起对他的安排:“去找完村长爷爷以后我就带你去酱坊……你真的不在家里住?”

    “在酱坊住便好。”大河沉默听着,摇摇头。

    他知晓自己现在是个外人,陆芸花叫自己住在她家是好心,但是这样免不得叫他们一家不自在,除了家里没有其他地方就算了,既然有其他地方住,大河便不愿自己麻烦师父一家人。

    大河既然这样决定,陆芸花也就不劝他了。

    两人先去了陆村长那里,陆村长听说这是陆芸花的徒弟,又听了他与卓仪认识,自然放心,对他住在村里也没有异议。

    只和陆村长说了说话,大河的东西还在县城,今天赶着搬家,三人没有多聊,只是稍微谈了谈便出来了。

    出来时候陆芸花看到陆双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冲着自己眨眼睛,轻轻指了指大河,很是好奇的样子,但因为空不出机会与她聊两句,只得冲着屋里陆村长眨眨眼,叫她有什么去问她爷爷。

    回忆着陆双脸上生动的表情,陆芸花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才华横溢又活泼可爱的小妹妹,心情甚为愉悦,一路步伐快上不少。

    从陆村长家到酱坊要经过卓家,卓仪正巧要去地里,在门口等他们一起过去。陆芸花知晓这也是保护她的意思,没有拆穿,一路闲谈着到了酱坊。

    从芦苇荡一路往前,经过卓仪养虾的浅滩和他的田地,三人到了酱坊门口。

    酱坊外面建了围墙,看不清楚里头的模样,陆芸花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侧边供人进出的小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大门是往后给送货车子进出的,我们一般从这个门走。”陆芸花指着酱坊,对因为晾晒场中一大片整整齐齐摆放着的酱缸震惊到呆住的大河骄傲说道:“这就是酱坊,往后你住这。”

    第137章 酱坊和教学

    对于豆酱、酱清或是各式杂酱大河都不陌生,甚至说这些调味料是大河再熟悉不过的“朋友”,可这是他第一次看真正的酱坊是什么样子。

    垒高的围墙四四方方,圈住一大块地方,正门一进来,正对起小院,侧面盖着房屋的一排种了些枣子树,现在还未长大,可见长成以后会成为遮阴之处。这块地方临近高山,处于河流上游,水质清冽,并且从未有过河水断流的历史,便就没有挖井,直接修小渠引了高山上的分流作为日常用水。

    清澈的溪水能看清水下石板,水渠与溪水交汇之处设了网子,拦住了不小心流到这边的鱼类和水草石头。

    伴着溪水轻快流过的“叮咚”声,大河的眼神却直直钉在另一边的晾晒场上。

    这边没什么好看的景色,要说样子,就两个字“荒凉”能用来形容一二。为了防止树叶落在酱缸里,晾晒场侧面一棵树都没有,甚至为了防止草木中的小虫、地面上的灰尘落在酱缸,陆芸花一不做二不休,晒场这边全都铺了石板地面。

    为什么不铺青砖地面?其实相比之下青砖价格更高且抗压能力更差,人高的满满酱缸在上面放久了,下面青砖是肯定的会裂开的,倒不如高硬度石板混着灰泥做出来的硬化地面,既防滑又抗压。

    虽说周边有采石场,此地的石板价格稍低,但这种行径已经称得上是豪奢了,好在做出来以后效果很好,倒也没有枉费陆芸花在当时几乎掏空了的小金库。

    几十口满满的大缸排列得整整齐齐,似乎连空气中都散发着酱豆的味道,现在酱油还在发酵中,味道说不上好,却已隐隐能闻得到有一股鲜香之气传来。

    边上挂着尖尖竹编“小帽子”的高大酱缸配上豪横用石板与灰泥铺出来的晾晒场,这震撼的画面,怎能不让大河目眩神迷?

    大河从前船上的接待过专门做豆酱的客人,因为感兴趣聊过几句。那客人当时满是自豪、甚至带着些优越感地说自己主家是什么“百年酱坊”,虽说被战乱影响规模缩减许多,却也不是旁的小作坊能比。家里晾晒场是来回夯实的黄土地,走过几乎不沾灰、有百只半人高的酱缸、专门晾豆子的屋子……

    现在一看面前酱坊,大河感觉除了“百只酱缸”这一点,其余竟一点不比当时听到的什么“百年酱坊”差。

    “跟我来,我带你去住的地方。”陆芸花和卓仪很有耐心稍微等待了一会儿,好叫大河细细看清周围环境,等时间差不多了便引着他往屋子那边过去:“住下以后你可以慢慢看,咱们先安顿下来,还要去县城取东西呢。”

    大河急忙点头跟上,听师父继续说道:“这屋子前头是酱坊用的,后面住人。”

    这块荒地因为种不了又除了溪水没什么资源,所以价格便宜,加上与县令、陆村长关系颇好,且豆坊给村里城里带来了足够利益,卓仪买地的时候也受了实惠,价格甚至还在很便宜的基础上又打了打折,卓仪便把这片全都买了下来。

    陆芸花也就毫不吝啬的租了好大一块用来盖酱坊,几乎掏空了小金库把它建得尽善尽美,虽说不知猴年马月才有人来上工、有人来买酱油,却细细分了工作区域和生活区域。

    屋子是上好的青砖瓦房,两个“回”字摞在一起,中间设了月亮门、檐廊和小花园隔开,前面工作区便不能影响后面生活区。

    一开大门和侧面连接着的小院进去就是酱坊迎客的堂屋,屋顶很高,配着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巨大“陆记”的牌匾,牌匾下依旧是县城“陆记”一样的变体的“陆”字小鹿标识,牌匾的上好木头配着墨黑书法,极其庄严,用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极有排面”。

    牌匾下的墙壁上绘制着掌管天气的“巫神”与震慑邪祟的“武神”,巫神保佑酱坊不受坏天气影响,武神保护邪异不能进入酱坊。

    堂屋侧面陆芸花学了蔡老板铺子的设计,刻意隔开了几个小厅堂,可以分开接待客人。隔间和堂屋之间做了博古架,现在上面什么都没有,往后陆芸花可是要在上面放自己的产品的,比如说什么七八、十几年的酱油、醋,各式年份好的时候酿出来的酒或者其他。

    外头房间则各有用处,比如专门用来煮豆子、蒸豆子的房间、做了架子捂豆子的发酵间、连接前后两个院子专门做饭的厨房等等……

    陆芸花一一介绍,虽然现在一切都是空白,连草木都是细小纤弱的样子,可大河在陆芸花的讲述中似乎已经窥见往后酱坊的繁华。他毫不怀疑陆芸花能做到她所说的一切,应该说,任何一个见过陆芸花在县城的影响的人,都不会怀疑。

    “这边都是空房间,你选一间住下吧。”陆芸花指了指院子,除了中间的堂屋以外这边一个人都没有,想住哪间住哪间。

    “不过这……这边有些荒凉,你一个人可以吗?”陆芸花有些犹豫,毕竟这边全是荒地,连个人都没有,之前她想着招人看豆坊,这还没来得及招人大河就来了,所以现在也没个人陪他,只能叫他一个人住这里。

    大河干脆地选了一间向阳的屋子,闻言摇头:“无事的师父,往常我在船上也多是一人。”

    船上婶子虽与他关系好,但男女屋子并不在一处,他们又各有各的事情做,多数时候大河在厨房都是一个人,白巡问过他要不要带个帮厨,他因为只喜欢单独研究厨艺便拒绝了,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人,早都习惯。

    “我懂些武艺,一个人也无妨。”大河见陆芸花还有犹豫,又如此安慰。

    “那好吧……”陆芸花只得随了他的意,安顿着:“今日先去县城把东西收拾好过来,有什么再的事情明日再说。”

    “明日……师父,明日我来拜师,可好?”大河犹豫一下,还是大胆问道。

    知晓他急切,陆芸花无奈笑着点点头。她本想着明天早上去把摊子摆起来,这一看倒是没办法了。不过明天拜师结束以后便能带着大河一起去食摊,这么算来倒也不急着这一天。

    “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不方便来家里找我便好。”陆芸花又说了院子各个设施的用途,在大河表示全都明白以后出了酱坊。阿耿才刚回来,陆芸花还要准备一下怎么给大河授课,出摊的东西也要收拾,这么算还有一堆事情堆着,她也挺忙的。

    “好。”.

    此时学文拜师多送“六礼束脩”,如莲子、红枣、干腊肉……多有吉祥之意。普通人家却没有这样多的礼节去凑这“六礼”,所以送家里能拿得出来的礼物便可,村野人家多是鸡蛋、肉干、糖等物送给先生,除了学堂,其余学手艺人送这些既算是给先生的拜师礼,也是孩子的“伙食费”,毕竟从今往后孩子都是在师父家里住着,起码要干上两三年没有酬薪的杂活,才有开始学艺的资格。

    大河是成年人了,虽知晓拜师礼不应太轻或是太重,但陆芸花对他外貌毫无芥蒂,收他为徒,又不要租金,给他这样好的地方住……面上看不出来,但大河心里确实极为感激,送的拜师礼也重了些——

    除了用漕帮的路子买了极其优质的传统的“六礼”外,大河还别出心裁,不知找了几个兄弟,给陆芸花送了一块铁木的大案板。

    整个案板做得极大,在上头擀面和面也毫不局促,加上用了有着优秀花纹、坚硬耐用的昂贵铁木,这块案板可算是价值不菲。

    既然是收徒,拜师这天自然没有徒弟送了以后师父觉得太过珍贵就不收的道理,要是不收反倒显得生分。所以纵使陆芸花感觉这礼物过于贵重,还是收了,只觉得自己要更加认真的教大河才行。

    大河最希望的就是能和陆芸花学到东西,但他也不敢想才拜师就能跟着学手艺,只觉得自己年岁大了,期望能在一两年后就开始学习。哪知道陆芸花没有叫学徒干上几年杂活再学习的习惯,她还和从前上学似的,觉得人家给了学费就算拜师成功,可以开始学艺了。

    虽不是他的本意,但这么算下来,大河这花了大价钱的铁木案板实在送得很值。

    所以在陆芸花说出“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们就开始上课”的时候,大河还以为是自己高兴得太过,脑子都发晕幻听了,很是不敢相信。

    直到陆芸花带着下意识跟上的他来到厨房,指着他带在身上的惯用菜刀和墩子,说“你先切菜我看看刀工”的时候,大河才如梦初醒。

    他刚开始拿着刀的手都有些颤抖,现在才觉自己不仅是运气好,甚至是撞了大运!

    大河的刀工比她想象的好。

    陆芸花专注看着大河拿了各样菜蔬切片切丝,心里想着。

    现在是为了考察刀工,所以不拘着什么食材,都一律切片切丝。可以看得出大河对豆类食材是比较陌生的,但除了切豆腐的时候显得有些无措外,其余豆干这些都很好切,给他造成不了什么阻碍。

    这也难怪,大河毕竟是南边的厨子,这时候吃鱼脍的风气极盛,但生鱼可以说是最难切的食材之一,大河在船上做厨子不可能不会做鱼脍,这样一来刀工自然没的说。

    起码对于陆芸花来说,她对刀工没有那么多要求,她本身也不是厨师出身,自己也思考过,觉得能给大河教授的只有各类食材的处理方法、各种新奇菜式和调味料运用等等东西,所以大河现在呈现出来的刀工对她的授课已经够用。

    “刀工合格了。”陆芸花看他把东西各样菜蔬都切完了,顺手收拾干净墩子等着自己评价,神色略有紧张,便笑着道:“我听阿卓说过你先前来找我是想和我学面条……那你是不是对面食更感兴趣?”

    “对。”大河重重点头,轻呼一口气以后满是期待地望过来。

    “那我们便学面食。”陆芸花依旧温和,指着一边案板上的面粉说:“先从面条开始。”

    一碗细面很快就做好了,陆芸花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次细面,对它再熟悉不过,动作极有韵律,配着一点一点对面粉兴致的讲解,让大河听得如痴如醉。

    他从前知道在面里加盐和加碱会有不同的效果,现在被陆芸花一点点剖开讲,才知道它们其中的奥秘,这样听着,几乎不舍得下课了。

    “你做一次试试。”陆芸花看他什么都没加,就这样几下嗦完一碗干细面,望着案板很是迫切的样子,就知道他想自己试一试,便给他让了位置。

    学厨是要不断实践才能进步的,光听着没有什么用。

    沉默看着大河按照她的教法一点一点实践,刚开始一直失败,后来动作越来越娴熟,几乎整个人都沉浸在里面,陆芸花难免又一次感叹大河真是个厨痴,自己算是捡到宝了。

    她悄悄退出去,准备去喝口水润润喉,刚把水倒上,却见卓仪从外面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什么,见她在院子便露出一个笑:“阿巡送信过来了,我们瞧瞧?”

    第138章 远方的影响

    “展信佳。”

    “……本不想分给其余小子们,他们也不敢缠着我,可用那种可怜眼神眼巴巴……任是剩下的我再怎么小心吃,身上所带的酱料还是没有了。我确认自己是喜欢清淡的,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原先吃着滋味还好的菜肴现在尝着十分寡淡……”

    “……祸不单行,我最喜欢的一个厨子去‘追求更高深的厨艺’,现在手底下的年轻厨师手艺还是差了点,又不怎么会用调味料,我把从嫂子那里问来的红烧肉方子告诉他们,明明是肉,烧出来却寡淡又油腻……现下已经在学着养阉了的猪,往后要是王大哥养不过来,我们自己也有……”

    “……出海的船只遇上暴风雨,只回来几艘,说之前回来时候带了不少植物,最后却只有那‘地芋’是好的,手下说这东西能吃,煮着时候味道寡淡了些,却很饱腹,我想着嫂子喜欢这些,我的信送来的时候应该已经到了吧,不知道又会被做成怎样的美味佳肴……”

    小半月前——

    白巡写完手上的信件,把它折好印了火漆封口,外面已全黑了,他也只有到这会儿处理完事务才有时间写信。这是一封厚厚的信件,因为不是什么带着情报的急信,又是给陆芸花和卓仪两人写的,便没有找训好的鸟儿送,而是直接叫路过送货的船只带过去。

    “天明把这信叫他们带过去,记得,送到陆郎君手里。”白巡没睡,手下自然不可能都去睡,所以他一唤就有人过来,恭敬接过东西,分毫看不出他们之前被白巡好好“讲过道理”。

    土豆是前些日子送走的,加上白巡之前总往卓家送东西,还留了很长时间,手下们便暗暗猜测少主是不是在那小地方藏了相好,后来有人说漏了嘴,白巡笑着和这些人好好的“切磋了一番武艺”,众人这才知道少主是与这小娘子的郎君相熟,他们一家一个是猎户一个是厨师,小娘子更是有着一手好厨艺。

    知晓自家少主是个喜欢华服美食的性子,也尝了好吃的红烧肉,虽说少主对这菜嫌弃极了,但手下们尝了一致觉得美味,对“少主因为小娘子的厨艺流连忘返”的说法深信不疑。

    这倒也在解开误会的同时阴差阳错避开了许多知道白巡是卓仪朋友便盯着他想要找到卓仪的目光,若是白巡前去找的单单是个猎户还有些可能是卓仪,但卓仪娶了一个会些手艺的乡野女娘?

    ……将心比心,这些人是不信的。

    对此卓仪和白巡都一清二楚,对此阴差阳错带来的结果乐见其成,尤其白巡,现在说起卓仪都用更不容被发现的“陆郎君”代称,看那些盯着他的人全然不知,甚至有种在看自己跌过跟头的从前的微妙感。

    “对了,连着豆坊让我们带过去的那些钱一起送到陆郎君手里。”白巡突然想到什么,又嘱咐道。

    豆坊老板在陆家村豆坊见过白巡,因此知晓他是陆芸花和卓仪的朋友,听他能将东西好好送到陆芸花手里大喜过望,说是省去了他们找人将钱财送去的功夫,十分感激,合作时候也很是好说话,给白巡省了不少时间。

    “与豆坊合作如何?”这手下是白巡的心腹,不然白巡也不会让他送信,豆坊也是他负责的一部分。

    手下抬起头,有条不紊说起最近变化:“与豆坊的合作进行的不错,各处食铺开起来以后大家对豆坊的产品充满兴趣,我们的船已经围绕着豆坊向外铺开水道,就算是新鲜的豆腐也能在上午送到临县……”

    白巡默不作声听着,灯火泯灭,照亮了他沉思的眼睛。等手下说完一切都好的豆坊情况后,他微微一笑:“那最近我们的长老们怎么样?”

    “原是因为我们这次出海损失惨重而颇有微词,现在看与豆坊的生意正好,便又缩回去了。”手下说起这些长老也没什么尊敬的态度,他只是白巡少主手底下的人,说是吃着漕帮的饭不如说吃的是少主的饭,自然对总是给他们下绊子的长老们没什么好感。

    深知这一点,白巡也不斥责,情不自禁笑着感叹:“豆腐啊豆腐……还要多谢陆娘子才是,她的善举倒是让我们也受益。”

    这次急着叫白巡从卓家回来的原因就在于出海找寻商机的船只只回来了几艘,损失惨重……从前长老中就有不少对白巡这个少主颇有微词。他们都觉得好好占着水道收保护费不好吗?就算朝廷想对他们下手又能下多重的手?皇帝也只是个权利还未完全掌握的年轻人!他们实力雄厚,就算不想与朝廷争锋,大不了让出些利益给朝廷,两方和平共处罢了。

    在长老们看来,只觉不知少主是怎么想的,自游历回来以后就变了想法,不仅想解散势力龟缩起来,甚至还想将漕帮垄断的水上势力交予官方!也就是他有各种挣钱的法子,还叫手下出远海寻找惊奇物件拿去卖,高层的利益都没被影响,加上帮主隐隐支持的态度,才叫他们只是偶尔使些绊子,大多时候冷眼看着。

    这次船只出了事情,本来白巡还有后手补上损失,哪知还有其他产业也跟着出了点问题,导致白巡一时间焦头烂额,也就突然发现这边也开了豆坊,灵机一动学着陆芸花用现有的几个豆制品方子开了食摊、把豆制品推出去以后靠着水运卖到四处挣了些钱,这才周转过来了。

    “送去吧,连带着我们的那些分成。”白巡起身准备去睡了,最后叮嘱道.

    “豆坊……”陆芸花一时间有些迷茫,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这是之前来这边找活计失败所以准备回去的丽娘夫妻两。那时候他们遇到她,去豆坊学了豆腐等物制作方法,走后再没有消息,陆芸花几乎把他们忘了。

    看卓仪顺便带回来的小箱子,听白巡的意思,里面不仅有白巡他们食摊、运输的分成,更有丽娘夫妻豆坊的分成。陆芸花一时间百感交集:“明明他们根本不用将钱送来,当时只是顺手一帮,哪里想过还有回报呢?”

    “遇到的都是好人呢……”陆芸花叹息:“往日受县城大家多处照拂,前面有大河这样听说后就主动来帮忙的人,后面有远在南方仍然送来分成的丽娘夫妻,这世界真好。”

    卓仪笑而不语,眼神沉静温柔。他江湖漂泊这样多年,再明白不过这世界是什么样子,恩将仇报、骗人钱财的家伙多的是。

    陆芸花没有遇上这类人吗?当然不可能,据他所知,县城就有学了她方子然后转头借着她的名气还不给她分成、不感激她的人,只是世界上总归好人是要多一些的,来往大家知道这户商家的事情,大多不会买他的们的东西,加上其余商户排挤,最后只得灰溜溜走了。

    和卓仪从前的念头一样,这些受到帮助会感激、会让世界变得更好的人们总归是大多数,他是为了他们在努力着改变这个世界。

    现在看着陆芸花所做的一切,看着大家回报她的一切,卓仪再次坚定想法——他所做的所有都有意义。

    不知卓仪心里在想什么,陆芸花是由衷在感叹周围都是好人,她说完又笑起来:“这‘追求厨艺的厨子’……听着怎么这么像是我的新学生大河呢?”

    “大河还不知道我们和阿巡的关系。”卓仪道:“有什么一问便知。”

    “那倒也是,等等问一下好了。”陆芸花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卓仪难以抑制想起昨晚的拥抱,耳朵又红了,眼神微微避开。

    陆芸花一无所知,又道:“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休息,明天就要去开摊子的,到时候还要给大河上课……所以我们中午吃点好吃的!”

    “好。”卓仪也微微弯起唇角,温声道:“要我处理什么?”

    “我们吃葱油鸡!”陆芸花佯装思索,故意摸了摸下巴才缓声道:“除了葱油鸡以外再做个辣子鸡,炒些素菜做配。”

    “那我……”

    “师父、师公。”卓仪还没说完,大河就从里面出来,手已经洗干净了。他没听到卓仪说话,并不是故意打断,恭敬向着两人行了个礼,道:“师父,要到午食时间了,中午……是徒弟来做吗?”

    “那也好。”陆芸花一想大河本身也是厨师,欣然答应:“那中午我们一起做饭吧,正好教你一些菜色,我今日做的是……”

    陆芸花做饭,收拾肉类等等帮厨工作一直是卓仪在做,现在被抢走了活计,他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那我……干什么?

    爽快把从前的工具人卓仪赶走,陆芸花对新工具人大河说道:“你要什么食材?储藏室里面有许多干货等物,鸡、鱼等都能在村里买到。”

    现在村里还没有养鸭,之前陆芸花看芦苇荡的时候曾经想过养鸭子的事情,但她们这比起鱼甚至更少吃鸭,毕竟鸡、鸭价格差不多,鸭子处理不好有强烈的腥骚味,大家比起鸭子更愿意吃鸡,她最近忙,也没有鸭子菜色推广,这事情也就放下了。

    “……”大河思索一下,没有笑容的凶恶脸上显现出几分拘谨:“鱼,我想做一道‘油淋鱼’让师父和大家尝一尝。”

    “油淋鱼?”陆芸花自己也会做这菜,不过古今菜色总有区别,便也期待起来:“好,我带你去卖鱼的林婶家和豆坊秦婶家认认人,中午等着吃你的鱼!”

    第139章 江湖身份

    看陆芸花带着大河去秦婶林婶家拜访,两人逐渐走远了,卓仪这才收回目光,转而进了堂屋,端正坐在椅子上。

    这会儿孩子们都在书房里学字,余氏平日里没什么事情做,习惯性跟着一起,在书房陪着他们学习,所以外面就卓仪一个人。

    先不急不缓给自己倒了杯茶,卓仪这才从衣袋中拿出另外一封信。

    没错,白巡寄了两封信,一封给卓仪和陆芸花两人,一封单独给卓仪,写了一些不大方便叫陆芸花知道的事情。

    比如这次的信里就写了一些江湖势力变化,尤其与阿耿相关。上次阿耿母亲想起她这个儿子就是为了这次生意,想用阿耿的身份为他们这一方增加筹码,显然没有成功,还狠狠跌了一个大跟头。

    “……因阿耿之事,山庄势力大受创伤,夫妻两人关系急剧恶化,庄主仿佛破罐子破摔了,把……的势力全数吞并,……闹着和离,被告知财产无法追回,仿佛已经疯魔了,在山庄里大闹特闹,被严加看管起来,现居住在一座破败小院中,或许世上真有报应一说……”

    “和山庄在同一阵营的几个势力也因此受到不小打击,毕竟这次投入颇多,现已全都龟缩回去……”

    “我回来以后被盯得很紧,发现探子里面有几个都城那家的人,上次田家之事才过去多久,这又出来了……我甚至发现他们也与山庄有关,这次又受到不少打击,我已经写信给顾晨,不过联系上次田家之事,仔细想来居然叫人有些啼笑皆非……”

    “哒……哒……”

    卓仪一手拿着信纸,另一只手的指尖在桌上敲击,若有所思:“全都是熟人……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不仅是白巡,这些事情变化也叫卓仪觉得神奇,一时间不知是用“臭虫总是聚在一起”来说对手们呢,还是用“大家总有些特别的缘分”来形容大家这千丝万缕的关系。

    笑着摇摇头,把信纸叠好收起,算着陆芸花和大河也该回来了。果不然,才举起杯子喝了两口茶水,卓仪就听见陆芸花与大河说话的声音。

    卓仪站起身出去,在门口接过陆芸花手里的菜篮子,就见陆芸花笑着抬起头看他:“我正和大河说阿巡呢!”

    “嗯……”大河点点头,沉默到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却似是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说不清是同情还是什么:“我这才知道,原来师父师公都是少主的朋友……原先我在少主的手下当厨子,也见过许多少主的朋友,倒是从未见过师父师公,不知是不是我从不出船舱的缘故。”

    “我们也不怎么出门,没遇上也是正常。”陆芸花笑眯眯回答。

    卓仪一顿,敏锐的感知能力不知怎么突然发出警报,他下意识看向陆芸花,见她依旧笑得温柔可亲,甚至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似乎很疑惑地朝他眨了眨眼,倒是叫卓仪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是什么意思……许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卓仪心念急转,大概猜出几分,他虽一直没有瞒着陆芸花的意思,却也因为一些原因没有主动说起过过去,这会儿因为陆芸花不言不语也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又见她状似平常,与大河说起话,倒是想说也说不出口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这会儿就开始做饭吧。”几人走到院中,陆芸花从卓仪手中拿过菜蔬篮子,对大河笑着说。

    大河一只手提着两只鸡,另一只手提着一条鳜鱼,安静点点头后道:“我去收拾鸡、鱼。”

    就这样两人各去准备,卓仪倒留在院子里有些茫然,习惯了忙忙碌碌做活儿,这会没有要他做的事情了,倒是让他无措。

    “阿卓今天不去看看地里什么情况?”陆芸花正巧从厨房出来去储藏室取东西,见他还在院中似是不知道做什么,便给他指了个活计。

    卓仪想一鼓作气说清楚自己身份之事,却看陆芸花像是着急去厨房,沉默着点点头,真就转身准备去地里。

    “其余我们晚上再说。”突然间,陆芸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卓仪一愣,下意识转头过去,就见她微微笑着,也不再次重复,就这样进了厨房。

    这…….

    留下难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卓仪,陆芸花进了厨房,一边收拾其他菜蔬等待大河把处理好的鸡带回来,一边想着刚刚和大河的谈话。

    他们先去了秦婶家,后去了林婶家。

    因为之前林婶吃了黄娘子的药,加上后期休养极其注意,在他们今天过去的时候状态看起来好的不得了,常年苍白的面颊都变得红润丰盈许多。大家聊了聊天,林婶和祥叔知道大河是陆芸花的徒弟也十分高兴,和前面拜会过的秦婶一家一样,给他们的菜篮子装了不少菜蔬。听说大河要做油淋鱼,还特意给他挑了一条新鲜肥美的鳜鱼,两人这才告辞。

    那会儿他们刚从林婶家里出来,陆芸花和大河拿着东西走着,大河不太善于说话,陆芸花见他几次都想找个话题却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便说起他、白巡和卓家的关系来。

    陆芸花道:“我今天收了阿巡的信件……你原先是不是在白巡手底下做活儿?”

    “阿巡……?”

    大河接触的都是和他地位相当的朋友,少有听旁人叫白巡“阿巡”的,一时间竟然猛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白巡少主,脚步顿住,手中鱼儿甩了一下身子才把他惊醒。

    “师父……”大河几步追上前面的陆芸花,略显疑惑,嗫嚅道:“师父与我们少主相识?”

    他是个不怎么关注周围事情的人,一心只考虑什么好吃,哪些食材要怎么做。其实要是敏锐些、交际广一些的人大概也会听过“少主有个相好,总往那边送东西,就是你去的那里”等等流言,他倒是什么都不知道,来时虽乘了帮里的船只,路上也一门心思都是拜师学艺。

    “对。”陆芸花直接回答,还贴心解释了一番自家与白巡的关系:“……你们少主之前还在这住了不少时间,才走不久呢。”

    “原来师公与少主是朋友。”大河略有惊奇,无意说道:“少主倒是少有普通人朋友,师公大概也是江湖上有些姓名的好手。”

    大河自然知道江湖上有个第一刀客,也知道第一刀客是自家少主的好朋友,但卓仪行走江湖时只用个“卓”字,现下他既不知道自己师公的名讳,也犯了旁人一样的错误,不觉得这受人敬仰、光环满身的“第一刀客”会是自家现在做了猎户还娶了师父的师公。

    他自己就是做厨师的,虽本身没有看低这份职业的意思,却也深知“高位者”一般默认他们就是“低一等”,而“第一刀客”本身就是到哪都为座上宾的“高位者”啊。

    “江湖上……?”前面的陆芸花也跟着顿住,困惑地回头,她这个徒弟怎么看也不是那种和她一样受武侠故事熏陶过的样子,可他刚刚说的这是个什么?

    ……江湖?

    想到自家日日“做早课”、力气大得不一般、耳朵眼神特别好的丈夫,陆芸花心中浮现出一个从未有过的荒谬念头。

    ——自家丈夫……不会是“江湖人”吧?

    大河也跟着茫然,他猛然有种自己说错话的感觉,顿了顿才解释道:“江湖就是……一群武力比较强的人的……圈子?”

    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大老粗,对他来说,想要解释清楚“江湖”这个模糊的概念还太难了,这会儿只能大概又勉强地解释了一下。

    “……江湖不用说了,我知道。”陆芸花不觉皱起眉,摆摆手又问:“你怎么会觉得你师公会……武艺?”

    “因为我们少主大多和江湖人相交。”大河耐心解释:“而且我看师公身体强健、下盘极稳,应该是练过的。”

    大河没说自己少主是“天下第二”,这个名头对他们普通人来说委实太遥远了些,想来师公也不会是什么极有名头的大侠,说那些再的就没什么必要了。

    “哦……”陆芸花先掠过这个问题,好奇地问大河:“你说的武功……大多是什么模样?能不能……踏雪无痕、一苇渡江、飞檐走壁……会不会铁砂掌、金钟罩、无影剑……”

    大河听得逐渐呆滞,有些还能和武功招式挂的上号,等陆芸花说到“心法”、“内功”等等的时候,只觉既是困惑又是震撼——许是他许久未曾下船了,他这个江湖人竟听不大懂!

    纵然如此,他还是好好思索了一番,回忆了一下现在武林的水平,免得出现他窝在船上久了,不知世间变化,给师父乱说了话的情况。

    大河思考片刻后严谨道:“师父,您说的这些都没有,武艺只能强身健体,除非到了一定境界,大多也只能比常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力气更大罢了。”

    综合周围朋友,普通江湖人大河觉得自己很有发言权,师公大约也就是这个水准吧。

    “师父,您……这些说法是从哪里看来的?”大河又问。

    陆芸花一听了然,心里涌上来的兴奋感顿时消失,脑子里出现“街头混混混战”的画面,马上对这里的江湖武林失去兴趣,恹恹回答:“话本子上看的。”

    “师父,话本子多是杜撰。”大河听完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含蓄接着道:“想象居多。”

    “哦……”陆芸花点点头,叹了口气又放松下来,刚刚热血上来还觉得可惜,现在转念一想,越低武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越有保障,虽不能完成她的武侠梦想,但这样其实对大家更好。

    陆芸花又想到卓仪之前说了自己没有娶妻、自己和孩子们没有血缘关系等等事情,倒是瞒着没说自己还是个江湖人!

    “你师公倒是都没和我说自己还有浪迹江湖的经历呢!”陆芸花冷笑。

    大河低眉顺眼跟在身后,半点不敢再开口了。

    陆芸花也没想他回答,平了平心里的气愤,冷静下来后思索了一下,还是对大河嘱咐:“先别和你师公说这些,许是从前混得不好……”

    她说得含蓄,大河因为也有同样的猜测,马上明白过来,沉稳点点头:“师父放心,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江湖大侠,不会和师公说这些。”

    “不过……”陆芸花缓缓露出一个温柔甜美的笑容:“虽然我不大在意这些,但一直瞒着我也叫我有点伤心呢,我会和你师公好、好、谈、一、谈的。”

    第140章 小宴一顿

    谈心的事情暂且放到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做好中午的饭。

    “不要把情绪带进食物中……”陆芸花原先的表情还因为回忆有些冷冰冰,但手指在洗菜盆中浸润,随着泉水冰凉的包裹感,她的情绪也逐渐平缓过来。

    呼出一口气,陆芸花喃喃:“谁都有不想说的事情,不是吗,就像我自己,也永远不会说出‘穿越’这件事情。”

    更何况卓仪从前可能过得不大顺利,在江湖上寂寂无名到这个年岁,回归平淡以后不想说从前的故事也是正常,这样想着,她的心绪就更加平和了,专心做起眼前的午餐。

    正当这时候大河从外面进来,把处理好的两只鸡递给她,陆芸花指着一边特意空出来的案板说:“往后你要做什么就在那边,那就专属于你了。”

    这厨房比起现代的厨房哪哪都不足,唯一的优点是位置够大,或许再来上两个大河才算拥挤。

    大河点点头,陆芸花又道:“里面的陶锅多是用来炖煮的,我特意寻了铁锅,相配的炉灶还没砌上,现在都是在院子里的小灶上用。油淋鱼这道菜应当是要热油的,等等你用外面的铁锅烧油,那铁锅不会像陶锅似的炸开。”

    大河了然,昨日他就注意到了院子中的炉灶和黑乎乎看似像锅的东西,他猜测那是炉子和锅,但万万没想到居然是铁做的锅。

    再次点点头,陆芸花又给大河指了各个调味料的位置,等他全都记下道:“那我们开始吧。”

    为了庆祝阿耿回来,陆芸花今天要做的是两道关于鸡的大菜——葱油鸡和辣子鸡。

    往常家里做的辣炖鸡块与辣子鸡同属辣味菜肴,却做法味道都不相同。从前陆芸花从未想过做辣子鸡,也有辣椒珍贵所以想省一省的想法,不过这次是为了庆祝,索性放开手用料,不计较那样多了。

    虽说现在辣椒还算紧缺,但等到她田地里面那些欣欣向荣的辣椒苗苗们一一结果,情况就不会这样窘迫了。

    陆芸花先把一只鸡斩成小块,洗干净撒了些调料腌制,又从柜子里面端出来个陶制容器来。

    这容器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上下都似长方形的碗,只要叠在一起就能严丝合缝地合拢在一起。大河本来在一边专心处理鱼,难免被她的动静影响,看过来就见这从未见过的东西,十分好奇。他知晓陆芸花大方的性子,索性直接转过来看。

    就见陆芸花把另外一只鸡也清洗干净,像是上次做叫花鸡似的,在里面塞上各式调味品,最后把它整个放进陶锅的一边再盖上另一边。

    “师父,这是什么?”大河心中有所猜测,还是过来问道。

    陆芸花做得专心,都差点忘了厨房里还有个徒弟,让开地方叫他看清楚,笑说:“都忘了给你说,我们家还有个大烤炉,是你们少主帮忙做的呢!”

    “这东西是个烤锅,等等把它整个放进烤炉里,做出来的鸡似蒸似烤……等等你尝一尝就知道啦。”

    大河不知道今早自己点了多少头了,他端着像个核桃似的两半“烤锅”,跟在陆芸花身后到了厨房旁边的烤炉屋子里,看着大烤炉的眼神几乎闪闪发光了。他在船上做厨,虽说因为流通方便各式调味料应有尽有,却第一次看见这样大、这样外形的烤炉。

    出门前陆芸花就把炉子烧上了,这会儿温度正合适。

    看着陆芸花打开炉门,拿着各样工具把里面烧着的大块木柴取出又扫了扫灰,大河才在她的示意下带上手套,把锅子小心翼翼塞进去。

    等陆芸花盖好炉门说一声“好了”,他长出一口气,取下手套之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烤炉的外壁,陆芸花笑眯眯收拾着周围的柴火,并没有阻止。

    烤炉砌得非常非常厚,一层一层的泥浆裹上去,加上中间还夹了保温隔热的沙土,远离炉门的侧面并不烫手。

    果然,大河摸上去只觉触手温热,不禁感叹:“里面烧得那样烫,外面却摸不出来,可见这炉温不会忽上忽下,实在是一座好炉子。”

    大河虽没怎么用过烤炉,却一眼看出这炉子的好处。没错,炉夹层中砌上沙子也是这个道理,在没有电子控温的时代,恒温稳定的炉子才是好炉子。

    “往后你也会很熟悉它的。”陆芸花拍拍手上的灰尘,笑说:“既然是做面食,就免不得和它相处呢。”

    又摸了摸炉子,大河凶恶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眼神却几乎闪闪发亮,对于一个厨师来说,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了.

    葱油鸡前面工序已经做好,为了等鸡肉烤好,陆芸花先处理起其余素菜。他们家一向如此,一顿饭有大荤的时候其余素菜味道便会清淡些,比如说今日又是鱼又是肉,素菜就做了海带、豆皮和豆芽三样菜蔬的凉拌三丝,阿耿喜欢的软绵绵蒸蛋和清炒小青菜。

    收拾完菜蔬,大概也到了开始做鸡肉的时候。陆芸花端着腌制好的鸡肉块准备出去炸,见大河这才开始片鱼,起先没注意到,走到半路才轻笑摇头。

    “这个大河,瞧着不善言辞的一个人……倒是有些大智若愚呢。”

    热菜端上桌子几下就凉了,陆芸花这个师父要做两道菜,大河这个徒弟便最好掐着时间,不能提前把鱼端上桌子免得还没开饭菜就凉了,也不能在师父用完灶台后才开始做,叫一家子等他。

    陆芸花习惯了厨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一时间都没有注意到他,还是以前的那个做饭节奏,却没想大河瞧着不甚机灵一个人,默默调整了自己的做菜速度来配合她,心里倒是对这个徒弟更满意了些。

    毕竟懂得揣摩、尊敬师父的学生总比傻还不懂人情世故的学生要好教些。

    “刺啦”一声响起,鸡肉被下进油锅里,随着鸡肉里面的水分被越炸越少,好听的油炸声伴着一股股香味传遍整个院子,闹得屋里的孩子们也不住探出头来,手里的书也看不下去了。

    和油锅前面会感到呛的浓烈不同,呛人的油炸味道在散开传到书房之后,通过空气不断稀释,只留下带着腌制调味的鸡肉香味,只叫人闻着直吞咽口水,只觉饥饿难耐。

    “好香啊——”这味道尤其对小孩子的诱惑力很是强大,比如现在的云晏就书也不看了,仰着头陶醉地深呼吸,一个蹦子从凳子上跳下来,完全等不及就想尝一尝。

    他是所有兄弟里面食谱最偏向于肉食的那个,尤其这种炸制食物,简直就是他最喜欢的食物之一。

    “我出去帮帮阿娘!”见余氏笑得温柔和蔼也不阻拦,云晏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要往院子里冲。

    阿耿习惯性想要阻拦,看余氏笑着不阻止,停顿了一下,虽说顾忌上次和云晏吵架又和好还没多久,但责任心无疑战胜了顾虑,还是把他叫停下来:“阿晏!你课程完成了没有?”

    “完成了完成了!”已经跑到房门口的云晏头也不回,敷衍地回答。

    这就叫阿耿也没办法了,这情况下他总不能把云晏叫停下来,给他检查完课程再叫他去。

    “阿兄,我们的课程也做完了……”榕洋慢慢收拾好自己和长生的东西,也对阿耿说道。

    这些日子都是云晏心情不好,大多是榕洋带着长生,他们两个的年纪又相近,因此这样下来关系比以往更亲密了些,就算现在阿耿回来,几个人的相处模式也没有回到从前。

    言下之意也是他们也要出去了。

    阿耿见长生没有像是从前那样粘着自己,倒也没有非常失落,反倒是有些“家长”般的欣慰之情,他是个大方哥哥,很乐于见到自己的弟弟们关系亲密。

    “……正好我也完成了。”阿耿轻轻叹息,对余氏恭敬道:“阿婆,我们一起出去吧?”

    “好。”余氏含笑答应,刚刚一直默默看着孩子们自己交流,此时也不反对,任由三个小不点推着自己的轮椅出去。

    余氏身子好了大半,现在也能抛下轮椅自己走上三五步,不过还是不如完全健康的人,就没有强撑,还是多数时间坐在轮椅上,等着慢慢恢复。

    几人出去的时候正见陆芸花把炸好的鸡块从锅子里面捞出来,云晏像个小狗儿似的眼巴巴等在一边,一双大眼睛就那么可怜巴巴看着陆芸花,就差扒着她的手臂上去闻一闻了。

    “……你个小馋猫,这个还没做好呢,连盐味都淡,吃不得。”陆芸花对云晏渴望的小眼神也有些没法,但这会儿鸡肉才稍微处理了一下,味道什么都很淡,吃起来也不好吃啊。

    云晏这孩子从前连做好端到桌上的食物都要问一问才敢吃,现在倒是愈发调皮了,连食材也不放过。

    对此陆芸花喜闻乐见,不过还是得严词拒绝。

    “呜呜——”云晏学着呼雷发出可怜的呜呜声,一只手拉住陆芸花的裙边,也不说话,就这样扑闪着眼睛看她。

    “……”

    “拿你没办法!”陆芸花原先还撑着冷脸,和他对视半天,那还能冷得起来?好笑又无奈地给他塞了一块炸成金黄色又没什么骨头的鸡肉块:“行了行了,去和哥哥弟弟玩,等等我们就开饭。”

    “嗯嗯。”云晏嚼着嘴里小小的鸡肉,走路也没个正形,蹦蹦跳跳就到了兄弟跟前:“我们玩布团儿吧!现在都换了轻便衣裳,正好!”

    之前冬天穿得厚,沙包这样活动剧烈的游戏就被迫停止,大家更喜欢坐在暖炉边上玩一玩“抓石子”、“魔方”或者是“四人棋”。现下天气热了,正如云晏所说,玩沙包正好。

    云晏表情心满意足,不知道还以为吃了什么好东西。陆芸花见了啼笑皆非,打定主意过阵子哪天过节给孩子们炸些东西吃,毕竟云晏表现得这样喜欢。

    不过大家都不懂的是,云晏当然不是为了这滋味一般的半成品炸鸡开心。如果说过去的经历会是围在心外的冰墙,那不论是阿耿还是云晏的冰墙都已经融化,对云晏这个孩子来说,没有什么在陆芸花的纵容和态度中感受爱意更叫他高兴的事了。

    这会儿玩沙包阿耿几人自然也没有异议,但这活动长生参与不了,怕伤到,便只能嘟着嘴坐到一边余氏怀里,颇有些老成地长长叹了口气:“唉……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等叶子再绿两次,长生就差不多能和哥哥们一起玩耍啦。”余氏笑着用额头蹭了蹭长生那细细软软的头发,笑着低声回答。

    “可是……”长生被蹭得歪了歪脑袋,仍是愁眉不展:“可是长生长大以后哥哥们也长大了,到时候他们要是不喜欢玩布团、没时间去地里了怎么办?”

    这是还惦记着上次开菜园时候因为他年纪小没叫他帮忙的事呢!

    余氏和陆芸花母女两人笑着对视一眼,陆芸花颠了颠大碗里面的鸡肉让它们分开,笑答:“那长生就和哥哥们撒撒娇,叫他们到时候陪你玩。”

    “嗯!啊……”长生先是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思考了一下后又叹了口气,像是小大人一般拒绝道:“还是算了吧,哥哥们肯定是因为忙才不陪我玩的……唉……”

    长生没再说下去,长长叹了口气,嘟着嘴不说话了。

    余氏听得心头软乎乎的,见陆芸花亲孩子们的次数多了,她的表达方式也跟着热烈起来,抱着长生狠狠亲了好几下,只把他亲得又是茫然又是害羞,哪里还记得刚刚那一点小情绪?

    陆芸花脸上笑容更深,也不打扰他们,又开始做起剩下的菜来.

    等卓仪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正正又是菜快要端上桌的时候。

    嗅着空气里浓烈得只想叫人打喷嚏的辣椒香味,卓仪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就这一会儿,他的眼泪都要给熏出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吃饭。”陆芸花见他站在门口发呆,把手里一大盘红彤彤的辣子鸡放在桌上,嗔道:“菜都要好了,怎么这么迟才回来?赶紧去屋里洗漱好吃饭。”

    卓仪也不解释,乖乖听她的话进了屋里洗漱,出来见大家都已经坐好了,还是就在等他一个,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迟了。”

    “赶紧坐下。”陆芸花给他递了饭:“等好半天了,大家吃吧!”

    卓仪下意识接过米饭碗,这会儿才有功夫看桌上的菜肴。

    一大盘切成小段的红辣椒伴着金黄色的整个大蒜,隐隐约约露出几个深金棕色的鸡丁,还没有吃进口中,那种咄咄逼人的模样叫人已经幻想出它麻辣浓香的滋味,一时间口舌生津,几乎难以再将视线移到别处。

    但它“危险”的模样,也让人在移不开视线的同时心生胆怯,握着筷子的手举棋不定,毕竟它堆得高高的红色辣椒段实在颇有威胁。

    卓仪记得它叫“辣子鸡”,很轻易便想到之前做出来叫黄娘子和白巡带走的那种辣子鸡酱,可是很显然,这两样菜肴味道不大相同,毕竟外表就很不一样。

    “师父,这道菜就是辣子鸡?”因为辣子鸡酱才来到这里的大河对这菜颇感兴趣,和喜爱辛辣的卓仪一样,首先各自夹了一筷吃下。

    辣!

    辣香肆意流淌,毫不留情的燃烧在每一寸接触到它的唇舌之上,下意识吸入一口凉气缓解辣意,这才感觉酥麻在唇间狂放舞蹈,配合着浓香无比的辣味,就如同蜀地热辣的夏天,叫人霎时间要出上一身热汗来!

    鸡肉已炸得极脆,干香无比,鸡皮在齿间发出咔嚓脆响,辣意、麻意,微甜、微咸,滋味一波一波冲击在唇齿之间,叫人几乎没有缓冲的时间,干辣椒经油炝过的浓香夹杂着炸得焦黄的蒜香,在口腔中一阵阵回荡,就好像它的外表,给人带来无比巨大的冲击。

    吃下一口鸡就得吃一口饭,咽下辣味却又忍不住再夹一筷子鸡,辣子鸡,真正的下饭神菜。

    “呼——”这回就连卓仪都忍不住轻轻吸了吸气,大河这个南方厨子更是一口下去就涨红了面颊,他表情凶恶,眼神却极为迷茫,见桌上的水杯已经空了,便只晓得一口一口往下塞白饭,好像魂都给这麻辣味融化了。

    不过比起前面吃了椒麻鸡咳嗽喷嚏眼泪不停的白巡,大河这个程度已经算是“食辣强者”中的一员了。

    “好!”卓仪轻轻呼出一口气缓和,又喝了几口水,这才来得及说话,一张嘴就是毫不意外的赞扬。

    辣得痛快、辣得畅怀!

    如果说之前的辣子鸡酱是入味、柔软、中和之辣,那眼前的辣子鸡就是极端、酥香、狂放之辣。相比之下,卓仪倒是更喜欢现在这一种。

    “你们少吃些辣子鸡,多吃别的。”陆芸花见孩子们也蠢蠢欲动,严肃警告。

    这菜对小孩子还是太过刺激了些,吃多了不好。

    看着云晏在在她的眼神下不甘心地夹了一块辣子鸡……在一边放了温水的碗里涮了涮,那懊恼无比的小表情叫陆芸花差点没撑住脸上的严肃神情笑起来。

    没办法,这辣椒量都已经是减少过了,陆芸花也没想到这么辣,好在辣的同时它也足够香,不然光只有辣味的辣子鸡,也只能是失败品。

    陆芸花知道自己现在消受不起这样的辣味,很是识相地选择了一旁大河做的“油淋鱼”。

    这菜与蒸鳜鱼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就原料而言,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但就是这做法上的一点差异带来了完全不同的食用感受。

    与往常蒸鱼蒸一整个不同,这菜用的是片好的鱼片。

    带着皮的鳜鱼被片成厚片,于漏勺之中放入滚水,鱼片几下被烫熟,瞬间从透明粉白变成诱人的乳白,这时候放入盘中,淋上热葱油和清酱便完成了。

    只几下烫熟的鱼片颤颤巍巍,在阳光中呈现出油润又丰腴的美感,葱油香淋下之时,几乎马上把只是烫熟的鱼片香味激发出来。

    白嫩的鱼片似是一夹就会破碎,但陆芸花小心夹起,只觉筷尖柔软但也柔韧,并不如想想一般易碎。

    直接将一小块鱼片就这样送入口中——

    “唔……”点醒滋味一般的清酱除了咸鲜并未留下更多杂味,鳜鱼的柔嫩鲜香几乎在同时似缓慢蜿蜒出的藤蔓,一点点霸道地侵占了所有味蕾。

    高温热油几乎在瞬间将鱼片最外烫得紧实细密,鱼片中心只在滚水之中翻滚了几下,这外紧内柔的质感,似是能想象这条新鲜肥美的鳜鱼从前是怎样快活巡游的,无比鲜活、无比鲜美!

    鱼肉还是略微清淡了些,那这和清酱融合在一起、带着葱香的油脂,就是所有鱼肉最好的助手,将隐藏在鱼肉之中的滋味尽数放开。

    “不愧是船上的厨子。”陆芸花自然不吝赞赏,这菜虽说做法简单,但要在保留清酱的鲜美咸香同时消去它的杂味陈味、淋入油温正好让鱼肉不老不腻还是很有些手法上的讲究,就单单叫不常做鱼的她来做这菜,都需要些时日的练习才能做得如面前这盘的水准。

    大河已经从辣意中缓过神来,正夹了个葱油鸡慢慢品尝,闻言微微低头颔首,面上并无欣喜若狂之色。

    他确实是来拜师学艺的,但这可不代表他不为自己的厨艺骄傲!

    不过这葱油鸡倒是与他的油淋鱼有几分相似。

    大河默默品味,再次夹了一筷子软烂脱骨、汁水横流的葱油鸡。

    在厚重特制陶锅里烤出来的鸡肉,滋味说是烤不如算“半烤半焖”,因为器具密闭性足够好,蒸汽在器具中不断循环,导致汁水几乎半点没有浪费,全然保留在鸡的每一个纤维、每一块肌肉中。

    再加上压力默默鼓劲,整只鸡无比软烂,香料在流淌的汁水中蔓延,几乎渗透了每一处鸡肉,鲜美无比的冲击几乎就这样直冲而来。

    不过在此之前先到达味蕾的定是混着油香的葱蒜香气。放了葱姜炸好的热油,就如“油淋鱼”一般淋下来,焖烤熟的鸡肉外皮霎时微微收缩,极富光泽的热油在鸡肉上流淌,一时间葱蒜香味弥散,配着咸香的清酱,汁水四溢的软嫩焖烤鸡吃得人头都难抬,吃完还会下意识舔舔那沾了味道的手指尖才算满足。

    更不用说除了荤菜以外的软绵滑嫩的蛋羹、清爽脆嫩的三丝和似乎平平无奇、却与每一道荤菜都极其搭配的清炒小青菜。

    这顿饭,实在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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