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旻手里抓着暗卫才送来的信件,急匆匆往王帐走,险些与出门的祁重山撞个满怀。
祁重山脸色不太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如此光景,谢旻鲜少在这位不苟言笑的千户面上见到,忙扶住他的两臂问道:“这是怎么了?”
祁重山先是沉默半晌,又叹了口气,才低声道:
“沈家小将军的案子,已经查清楚了,是冤案。”
谢旻抓着他衣服的手一紧:“什么?沈策不是畏罪自戕?”
祁重山的喉头滚了几下,最后也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谢旻思绪乱作一团,连手中的信笺掉落都不觉。
恍惚间,远方似乎有孩子喊道:
“别怕,有我罩着你们呢!”
那时候他们才七岁。
在北野陵的母妃琼贵妃盛宠最浓时,谢旻是与沈策是钦点的伴读,自幼与北野陵在白将军身边习武弯弓,吃住皆在一处。
七岁那年春猎,谢旻拉着沈策和北野陵悄悄进山打狼,三人不慎落入陷阱,是沈策让他们踩着他的肩膀,爬出了猎坑。
北野陵最先上去,又把谢旻拉了上来。两个孩子太矮,伸手够不到最后的沈策,谢旻急得掉眼泪。
沈策咽了口吐沫,故作镇定道:
“别哭,你们快走,天马上就黑,狼和熊就跑出来了。”
“你……”谢旻没说完,北野陵拍了拍他的肩膀,镇定道:“我拽着你,你把沈三拉上来。”
谢旻已经记不太清楚,是如何拉沈策上来的。
他只记得,自己抓空了很多次,北野陵的胳膊磨得血肉模糊。
狼嚎由远及近,沈策在底下急得直喊:
“你们走吧!小爷死不了!”
“屁!”
北野陵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再次发力,“今天一个人都不许落下!”
后来沈策上来时,天色已晚,三人皆是掌心鲜血淋漓,坐在坑边对视片刻,忽然笑了出来。
“走,回去。”北野陵拍拍两人的肩,率先站了起来。
他的笑容在夜色中如星子一般,亮亮的:“别怕,有我罩着你们呢!”
一晃这么多年。
再回头,却已是阴阳相隔。
沈策第一次上战场时,北野陵已经去了北疆,只有谢旻为他送行。
谢旻紧张得不行,上上下下检查他的甲胄、马具、佩刀,最后沈策受不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
“小公爷,你这是第六遍检查了。”
谢旻的耳朵一红,识趣地垂下手,嘴里却还絮絮叨叨:“刀剑无眼,你机灵着点……”
“不怕。”沈策咧嘴笑,飒飒的精彩利落,“文死谏,武死战,战死沙场,最圆满不过。”
谢旻听了,忙跳着脚要去捂他的嘴:“呸呸呸!死不了的!”
“……小公爷,您是不是找殿下有事?”
祁重山的声音响起,谢旻猛地回过神,自己已然身处山海关外,身前是生杀予夺的亲王,身后是莽原暮雪,关河如铁。
“是。”他勉强笑了笑,俯身拾起信笺,“要见王爷一面。”
他只觉得自己胸臆中有千言万语要对北野陵说。
当年北野陵生母出事,起因是京城抓住了北疆的探子,探子供出,宫中有贵人与他接应。
只是,还没审出所谓的“贵人”是谁,探子便服毒了。
于是以沈策父亲沈阁老为首的清流,联合国舅与皇后,将矛头指向了北野陵的生母琼贵妃。
琼妃百口莫辩,为了保住自己两个孩子的性命,在诞下北野玦当夜,服毒自裁。
北野陵知道,沈阁老向来赶尽杀绝,对付的下一个人就是自己。
他不得不狠心和襁褓中的弟弟分开,自请前往北疆。若不是后来五皇子出事,北野陵本是永远不得回京。
离京那夜,帝都下了很大的雪。谢旻瞒着父母,翻.墙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将一包桃酥塞进他怀里:
“北疆条件苦,你省着点吃。”
北野陵垂眸,望着这包点心,淡淡应了一声。
“……”
一时间,谢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沈策这半个月来都没有动静,当初琼贵妃才出事,北野陵不是没有求过沈策,却每次都是闭门羹。
“雪这么大,你回去吧。”
最后,北野陵将桃酥又放回谢旻怀里,“多谢。”
他不敢再吃甜,所有甜丝丝的味道,都会让他想起从前。
谢旻有些怔忪。眼前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分明是同样的五官,先前看只觉得英气深邃,如今却带了几分阴沉。
仿佛是通体烧红的陨铁,虽然如今尚不见锋芒,可所有人都知道,待锤炼成剑时,任何甲鞘都无法敛藏他的凌厉。
让人下意识屏息。
同去的千户在远处不耐烦地弹着剑柄:“还不走?没了皇子命,一身皇子病!”
谢旻立刻炸了,甩着鞭子就要抽过去:“你这人!”
“阿旻,不必了。”
北野陵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俯下身为谢旻将兜帽戴好:“有缘再见。”
“阿陵……”
谢旻一怔,所有的叮嘱都还来不及说出口,北野陵就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出城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们身后的城楼上,沈策披着风氅,紧紧抿着唇,一言未发。
他手里攥着一块小木牌,这是当年刚拜师时,白将军为他们三个做的。
流苏在风雪中打旋,很快蒙上一层剔透的冰霜。
从那之后,六皇子在北疆冰淬雪炼,一颗心被寒风冻透。
他屠城弑兄,偏执多疑,成了帝国令人闻风丧胆的少年统帅,身上战功与鲜血赫赫,再不见当年的鲜活跳脱。
直到最后,沈家倾覆,沈策走投无路自戕。
北野陵一身伤病,心如死灰,血肉淘洗山河。
谢旻很想问,他们是不是已经走散在当年那场雪中?
……可是一撩开帐毡,他就知道,不必问了。
书案上,堪舆图卷在一侧,只搁着一盏药与两块木牌。
木牌很旧了,流苏已经褪色,纹路在岁月摩挲后微微发亮。
北野陵脸色苍白,坐在大案后,脱力般靠在椅背上,单手支着头,目光死死桌上的东西。
“殿下,宫中来了消息,说白姣姣今夜就回到山海关。”
谢旻低声道,“而且,皇后也快要动手了。”
他又等了一会儿,北野陵才缓缓抬起眼,低低应了一声。
待谢旻看清北野陵的神情,只觉得最后一根绷紧的弦也彻底断裂。
他从未见过北野陵如此哀伤疲惫的目光,当年琼贵妃去世,他们求沈策无门,北野玦病重,北野陵都没有如此时一般脆弱。
他像是一匹伤痕累累的孤狼,无助地卧在雪地中,任由自己身上的鲜血结冰,体温消逝。
“我杀过很多人。”
北野陵哑着嗓子开口,像是说给谢旻,又像是自言自语。
“做过很多错事。”
“从姝姝到沈三……”
他轻声说,“是我害死了他们。”
谢旻突然产生想要嘶吼的冲动,想要把眼前沉闷冷厉的一切都撕碎,想要拉着北野陵和沈策回到十二年前,再回到那处猎坑。
风声呼啸着响彻山谷,狼嚎凄厉,兄弟三人挤在一处,拥抱着取暖,似乎就什么都不再害怕。
可是他知道,错不在北野陵,也不在沈策。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最后,谢旻缓缓上前,解开腰间的木牌,与桌上那两枚摆在一处。
……
割裂灵魂是一种什么感觉?
万虫噬心,灵台碎裂的痛几乎要把北野陵生生扯成两半。他气若游丝,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死死抓着那把离弦弓,仿佛是沈逢姝还抓着他的手,与之前无数次发作无异,她还陪在他身边。
还有人在爱着他。
凌迟般的痛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冷冷提醒着他:
沈逢姝已经死了。
是他逼死了身边所有的人,从此世上狂风恶浪,只有自己抗下。
额吉死了,妻子死了,兄弟也死了。
“赤那……”耳畔仿佛响起额吉沙哑的声音,她轻声唤着他的乳名,“后面的路,额吉就不能陪你走啦……”
仿佛回到琼贵妃去世那夜,风雨交加,雷霆霹雳,秋寒料峭彻骨。
八月十五,阖家团圆的日子,冷宫却这样偏僻,连养心殿中的丝竹声都听不到。
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只有北野陵陪着额吉。
额吉要临盆了。
其实弟弟远没有到瓜熟蒂落的时刻,可是朝廷上那些披着人皮的狼等不及了,他们要这个戎狄宠妃和她的野种一起死。
琼贵妃躺在窗下的草席上,给自己灌下一碗催产药。
撕心裂肺、钻心剜骨,北野陵跪在琼贵妃的草席边,咬着唇默默流泪,握紧她渐渐冰冷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留住额吉不断流失的生命力。
不知过了多久,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起。
琼贵妃地躺在被血水浸透的草席上,下身的血还在汩汩流着,像是决了堤的洪水,将她身体的一寸寸经脉悉数击溃。北野陵脱去自己的外衫盖在额吉身上,咬断弟弟的脐带,等待太阳升起。
“额吉,”他低声唤着琼贵妃,“别睡,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赤那。”琼贵妃冲儿子安慰般笑了笑,“额吉的药……在荷包里,你去帮额吉拿来,好不好?”
北野陵照做了。那是一颗通体乌黑的药丸,没有水可以渡下去,北野陵就想咬碎再给额吉。
“赤那!”琼贵妃温柔地制止了他,“给我就是。”
于是他看着额吉吞下了那枚药丸。
“赤那,剩下的路,额吉没办法陪你一起走了。”
琼贵妃忍着心脉火烧般的痛,抬手将儿子被冷汗浸透的碎发别到耳后。“日子很苦,但你要学会去爱别人……只有你爱别人,别人才会爱你。”
北野陵不懂额吉是什么意思,爱还需要学吗?
于是他问:“如果我爱她,我就要对她好,像额吉对我一样,是不是?”
“赤那,这不是爱,这是喜欢。”
琼贵妃低咳一声,丹蔻褪尽的指尖勾勒着儿子尚带稚气的轮廓。
他和他的弟弟还那么小,她却没有办法看他们长大了。
“喜欢一朵小花,你就把她摘回家,插在花瓶里,观赏几天,几日后花儿枯萎,你只会惋惜……爱一朵小花,你就要把她留在土里,呵护她,为她浇水,要她好好活下去……你一定要学会去爱,不要被恨裹挟着生活,儿子,太痛了……”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北野陵俯下身贴在她的唇畔,想要听清。
他感觉耳畔拂过一阵微风,似乎是额吉轻轻叹了一口气。
“额吉……?”
琼贵妃微张着那双弧线昳丽的眼,那里面曾有星河流淌,如今群星陨落,漆黑无光。
“额吉——!”
天光乍亮,朝辉满室。
刺目的光将北野陵笼罩,王母蛊分割血脉的剧痛中,北野陵却隐约看到一个人逆光而来。
明明知道沈逢姝已经不在了,但极致的痛苦已经将北野陵所剩不多的理智消磨殆尽,他咳出了一口血,挣扎着沙哑道:“姝姝……”
“王爷,我在这。”
——白姣姣颤抖着,强压下恐惧,靠近病榻上伤痕累累的狼主。
冰冷的手轻轻揉着北野陵的额角,她心一横,自嘲地笑着说:
“王爷,我是姝姝啊……姝姝在这里。”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