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  关山沉月(三)   你不要他,他不一定活……

    崔冉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仍是跪着, 面向着赫连姝,并不敢抬头,只觉得另一边几道目光皆落在他身上, 或好奇, 或审视, 透过衣衫侵进来, 盯得他浑身都不自在。

    然后,就听赫连姝轻轻笑道:“二姐怎么瞧出来的?”

    “模样, 做派。”对面简短答道,“可瞒不了你二姐我。”

    他闻言一怔,瞧着眼前的人大笑起来。

    她在这般松弛的情形下,并没有往日里的阴沉威严, 笑声清亮,倒有几分恣意畅快的模样。笑罢了,就着手中酒杯饮了一口, 微微眯起眼角看他。

    “听见没, 说你矫情呢。”

    他不免一时语塞。

    眼前人瞥了一眼他端正跪着的双膝,摇摇头, 眉间似有不耐之色, “行了,在这儿当树桩子呢,没的给本王丢人。”

    说着冲对面一扬下巴,“学着点。”

    崔冉只得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望了望那一边。

    赫连姗的两个小侍,应当是她从北凉带出来的,从前在身边伺候得早已经熟了,一举一动皆有分寸, 并不逾矩,却时刻懂得恰到好处地讨人欢心。

    二人皆是一身窄袖锦袍,勾勒出身姿轻盈,侧身跪坐在地上,斟酒布菜,笑语盈盈。行动之间,身子不时挨上她的肩头,发辫间坠的璎珞在灯火底下,一明一暗,极是惹人心动。

    他不过只瞧了两眼,便觉得耳热眼跳,分明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却仿佛席间只有他一个无地自容一般。

    这等模样,若要他学,还不如将他逼死罢了。

    他最终只是挪了挪双膝,将身子矮下来些,在这人身边默默地跪坐下来。

    双手垂在膝上,头半低着,背脊仍挺得笔直。明明是身在北凉人的军营里,模样却与从前在宫中摆宴时如出一辙。

    赫连姝看了看他,歪着嘴角,轻哧了一声,显见得是瞧着他可笑。

    他头更低了几分,只打算真像她说的,做个木头桩子,不论她们说些什么,也只当是没有听见,在一旁静静地候着罢了。

    眼前却忽然被抛来一件东西,恰好落在他的膝上。

    他一惊,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同时也就看清了。

    是一把匕首。外形小巧,刀鞘和刀柄上都有雕花,和她平日里惯用的大刀相比,倒是陡然精巧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这是……做什么?”他小声犹疑道。

    这人就用下巴点了点案上摆的一盘肉。

    “做小侍,就要有个伺候人的样子。”她道,“切了来。”

    北凉人饮食粗放,肉是整块在火上炙的,外皮焦脆,倒也颇有些香气,只是令人无从下手。

    崔冉从前在宫中,别说这样的活计了,就连厨房都不曾进过。若说宫中君侍还会偶尔亲自下厨,做些小菜点心一类,用以讨好他母皇,那像他这般嫡出的皇子,才叫做真正的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庖厨之所长成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只是如今,却也不得不照做。

    他没有出声,只将衣袖卷起两分,恰恰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将匕首拾起来,细致缓慢地去处理那一盘肉食。

    瞧着他的动作,便是此前从不曾做过的,相当生疏,只是模样丝毫不乱。烤肉在他手底下被切成薄片,偶有火候失当,烤得焦黑之处,都被他一一剔去。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便道:“三妹,他是宗室还是皇家?”

    崔冉闻言,手轻轻一抖,刀刃险些落到了指尖上。

    他感到赫连姝盯了他一眼,才懒懒地答:“果然二姐什么都能猜着。”

    她支着身子,改了一个坐姿,道:“他是陈国皇帝的儿子。”

    话音一落,那边两个小侍便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哪怕他不曾抬头,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止不住地落过来,好似既惊异,且同情。

    他手底下的刀并不停,只默默咬住了唇角。

    赫连姗亦静了一静,脸上才重新挂起笑来。

    “你这丫头,近些年胆子越发的大了。”她道,“不过也罢了,母亲向来偏心你,你不过提前收用了一个两个在身边,她老人家大抵也不会怎么样。”

    崔冉听着她们像谈论一个物件那样说自己,也只能当作充耳未闻。

    他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

    他们这些被俘男子的去处,一早便已经知会过了,都是要押往白龙城,上了金殿觐见北凉的大可汗的,随后才会被遣往各处。或是被大可汗看上的,便纳入宫中,余下的就是论功行赏,分赐给此次南征中有功的贵族和将领。

    他们的命运,和陈国宝库里那些被哄抢一空的珠玉珍宝,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各人的容貌家世,都会被明晃晃地计作赏赐时的筹码。

    这也就是军中三令五申,不论那些北凉的兵怎样胡来,都不许染指皇室中人的缘故。

    不过,面对赫连姝将他收在身边的举动,军中倒是出奇地默契,并没有人以为有什么不妥。

    只因她的身份便与旁人不同,既是大可汗亲生的皇女,又是南征时功勋卓著的将领,换言之,瓜分他们这些陈国皇室的男子,原就是有她的份的,如今她只不过提前选了一个合意的,并不算是多大的逾越。

    眼前的赫连姗,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赫连姝听着,却忽地笑出了声来。

    “二姐,这你可就错怪我了。”她道,“我既不愿意惹母亲的眼,更烦我爹念叨我,这等事情,我向来都是懒得去做的。”

    “那你这……”

    她面对那厢疑问的眼光,自己提起酒壶,替自己满上了,悠悠地喝了一杯,才勾起唇角,轻描淡写。

    “我可没收用他。”

    一时间,帐子里无人开口,只闻得外间将士们来往谈笑的动静,倒衬得他们这一方大帐格外安静了。

    崔冉的脸上便止不住地热起来。

    尽管他知道,她们谈及此事时,未必有什么旁的想头,不过像是在说一件东西,有没有启过封一样。但身为男子,让人当着面说他的身子,终究是臊得有些受不住。

    一片沉默间,他只听对面缓声道:“竟是这样,这倒是我想得错了。那到了白龙城之后,你预备将他……?”

    “该怎样就怎样。”赫连姝信口便道,“到了母亲跟前,看他自己的造化。”

    她脸色轻快,不假思索,仿佛说的便是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道理。

    崔冉却一怔,手上的匕首忽地就没握住,“当啷”一下敲在铜盘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又顺着滚落到地毯上。

    他耳根红得要滴血,慌忙去拾的时候,就被赫连姝止住了。

    “瞧这个没用的样子。”她沉声道,“要见了血,还让人怎么吃饭。”

    她说着,自己将匕首捡起来,擦拭干净,重新放回刀鞘里,脸色冷冷的,只瞧了一眼他辛苦切好的那些肉。

    “本王瞧着也没胃口,你吃了吧。”

    崔冉脸上既窘迫,喉头更堵得生疼。也不知怎么的,从前她更落他脸面的时候也多了去,他也并不觉得如何,偏偏此刻,竟有阵阵酸意涌向鼻端。他用尽力气强忍住了,只下唇咬得发白。

    只听着对面的赫连姗慢慢开口,像是有些叹息的模样,“这等事情,本是随你心意,二姐也不该多嘴什么。”

    她沉吟了片刻,“只是,到底有些可惜。”

    “怎么说?”赫连姝悠然自得地将手架在膝头上。

    “不论你有没有收用过他,他在你帐子里跟了月余,总是人人都瞧得见的。你是皇女,你碰过的男人,有几个敢要?”

    她看了看面色苍白的崔冉,温声道:“你不要他,他不一定活得下去。”

    崔冉跪坐在后面,面对着那人弃若敝履赏他的一盘子肉,没有半分的胃口,只觉得这大帐,尚不如他先前路途中与众男子们挤过的破旧帐篷,像是没有顶似的,寒气能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灌得人浑身冰凉。

    他听见赫连姝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像是瞥了他几眼,才扬了声道:“行,那我再想想。”

    他也不大留意,后头的半席是怎样过去的,只知道酒足饭饱的时候,赫连姝说她二人尚有军务要商量,让他自己先行回去。

    他猜想,这便是出来前她所说的,给他机会探听宫中亲人的消息,她只作不知道罢了。只是这会儿,他忽地觉得,仿佛也没有什么意思。

    鹦哥儿在帐外候着他,替他拢斗篷的时候像是惊了一下,“公子你怎的脸色这么难看。”

    说着还往大帐里觑一眼,压低声音问:“不会是殿下又欺负你了吧?”

    他只摇了摇头,乏力道:“不是,大约是帐子里闷,透透气就好了。”

    二人便一路慢慢地走回去。

    黑鹤城的营房建得颇成规模,从此处望去,连绵一片,灯火罗布。由于住得比一路上舒适许多的缘故,北凉的兵们都高兴得很,神气都比在路上时要好上许多,三三两两地不是吃饭,便是侍弄马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

    即便是见了他们两个男子,神色中也不见什么凶光,比之往日要和气许多,也可能是当着两名皇女跟前,更收敛一些,不好胡来。

    只是崔冉保留着从前的习惯,抱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仍是拣着边缘的地方,避开人走。

    不料正走着,却忽听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音调高扬着,在夜里听来格外的响亮。

    “这不是北凉的王夫吗,怎的趁着夜色里,在外头闲逛。要是旁人没看清,给捉去了,可怎么好呢?”

    第32章 32 .  关山沉月(四)   今后会去哪里。

    他一愣神, 也认出了对面身份。

    竟是从前宫中的几个君侍,挤在这营帐外围的偏僻处,灯火也照不大见, 个个蹲在地下, 也瞧不清究竟在做什么, 身形大半隐在夜色里。

    他忍不住就问:“你们如何在这里?”

    虽如今两军会合, 都住进了城中的营房,但彼此之间, 仍是划地而居,以便军中管理。尤其是他们这些被俘的人,更是被下了严令,不许越界, 违者必有重罚。

    只因北凉人也是明白的,他们这两支队伍里,押送的尽是陈国的贵族, 只是男女隔开, 分别赶路罢了。这些人里,原就有许多是一家老小, 亲眷、夫妻, 数不胜数。如今都聚到了一处,各自都怀着寻亲的念头,若是再不强令分开,便要乱了体统。

    前几日里, 已有不少难捱思念,壮着胆子与亲人相会的,让那些兵给捉住了,打得好生凄惨。

    而眼下这地界, 是在赫连姗的营房外围。

    要是让巡逻的兵给瞧见,也是落不了好的。

    不料,他这般问,对面却是会错了意。姜才人向来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方才刚讽了他一句,此刻越发的要奚落他。

    “也是,咱们这些人在这里,都是偷偷摸摸的,将心揣在嗓子眼儿呢。哪能比得上你,有北凉人的皇女在后头护着,那自然是横着走也无妨的。”

    崔冉不愿与他辩,身旁的鹦哥儿却是听不下去了,“我们公子是跟着殿下来吃酒的,自然是大大方方地来去,怎么了?”

    对面瞥他一眼,就更是冷笑,“如今身边都有人伺候了,果真和咱们不是一样的人了。”

    鹦哥儿从前是在县衙做一份杂役,冲着赫连姝开的工钱,才跟着上路。他不是宫中或大户人家里懂规矩的奴侍,半分也不怵,昂着脖子便要争起来。

    崔冉怕他没有轻重,和对面两相一激,不但要生出许多的难听话,若是将巡逻的兵引来了,还要平白生事。

    便对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同他们稍说几句话,一会儿就来。”

    鹦哥儿的模样就很是不放心。

    “公子你可别再逞能耐了。”他小声道,“上回那事,还是你哥哥给了我主意,要我飞跑出去求救,求了好久才有人肯出头,好险殿下没有再追究。”

    他满脸紧张,“要是再出了事,殿下要拿我脑袋的。”

    崔冉让他说得脸色微红,幸而在夜色里也看不分明。他望了望面前几名神色各异的人,只轻声道:“无妨,我会小心。”

    鹦哥儿这才撇撇嘴走了,留他一个面对这些故人。

    姜才人打量了他一番,方才挑高的眉梢倒是放下来些,冲着鹦哥儿的背影努了努嘴,“挺有出息的么,赫连姝待你不错?”

    虽然话里话外不大是味儿,神色却也难掩得意。

    “你瞧吧,我上回就同你说,脸面没有眼前的好处值钱,一咬牙将她伺候好了,好处短不了你的。”他道,“你如今是病也好了,人也光鲜了。怎么着,是不是得谢谢我?”

    崔冉还没有说话,后头的柳君就冒了一句出来:“还有脸说呢,没得害臊。”

    “碍着你了?”

    “你上回换来的一盆子破炭,险些将人命都要去了,这便是你说的好处。”那厢闷着声嘀咕,“自个儿没皮没脸,还要将咱们皇家的哥儿也给教坏了。”

    哪怕这话头冲的不是他,崔冉仍是觉得面上滚烫,无地自容,仿佛将脸摆在外头让人扇一般。

    姜才人闻言,有心不服,却也的确是理亏,只气咻咻地抱起东西,掉头便走。

    口中还要道:“你这把年纪了,有没有人瞧得上还是两说呢,你便光顾着自个儿清高去吧。过几日也不知能分到哪里,你哭我也是听不见的。”

    二人又絮絮争了几句,终究是不敢真闹起来,不过片刻,也就被夜风吹散了。

    一旁的陆贵君许久没说话,这会儿方才向他招手,“九哥儿过来,莫听他们吵嘴。”

    刚刚姜才人走的时候,崔冉瞧着,他手里抱着的像是个木盆模样,但也没看得太分明,直到在陆贵君身边蹲下身来,才算是看清了。

    他们各人面前,都放着盆或是桶,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里头竟用水泡着衣裳,像是在浣洗的模样。

    “这是……?”他一时疑问。

    陆贵君,名雨眠,从前在宫中时极是端庄娴雅的一个人,如今却也是面黄肌瘦,姿容憔悴了。

    他望了崔冉一眼,像是很有些不好意思,“此处邻着河,咱们便想着过来洗一洗衣裳。要不然,一路过来腌臜得很,实在是穿不得了。”

    崔冉瞧着他,不由怔了怔。

    他们这些被俘的男子,如牛羊一般被驱赶上路,绝无可能带什么换洗衣裳,身上早已脏得不能看了。也就是在蘩乡城的时候,赫连姝勉强开恩,令手底下的人去置办了些棉衣棉裤,发放与各人。

    这也就是说,眼前的人身上,全靠这棉衣遮着,底下该穿的衣裳,已经全泡在盆里了。

    他一怔神的工夫,对面的脸色便更羞愧,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别见笑,这不是几日之后,便要到白龙城了吗,大家都想着,将自己收拾得好一些。”

    他恍然间明白过来,脸上也热了一热,同时又泛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

    他们这些人,到了白龙城见过大可汗之后,便是要被分赏给各处的,在帐子里时赫连姗说的也好,刚刚姜才人连讥带讽的也好,都是同一个意思。他们的出身和容貌,便是决定各人去向的筹码。

    哪怕心里头再不齿,各人终究是都想将自己拾掇得好看些,以期换来一个更好的去处。这已经不单单是挣前程了,更有可能关乎生死。

    所以,他们此刻宁愿衣衫不整,忍受羞耻,也要将里头的衣裳浆洗得干净些。

    而他穿着洁净,还偏不识趣,在这里打破砂锅问到底,难免显得很不懂得事理。

    他赶紧低了头,转开话题问:“五哥呢,没与你们在一起?”

    身边人便道:“不知道,我倒也想叫上他来着,但他吃罢晚饭便不见人了,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柳君自从与姜才人吵完了嘴,好半天没有出声,这会儿却又忍不住开口:“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还不是各人打自己的算盘去了。你上那个尔朱将军的帐子里,没准儿就找见了。”

    他听着,只觉得刺耳,微微皱了眉头。

    陆雨眠立刻就道:“背后这样猜人,你心里头便高兴了吗?真是昏头了,都是宫里的哥儿,你也要胡言乱语。”

    那边嘀咕了两声什么,不声响了。

    崔冉心里知道,柳君的年纪已经大了,即便是陈国的后宫君侍,到了北凉人的金殿上,也不会有什么好去处。他心里憋闷些,也是有的。

    他也不去争,只轻声问:“过几日,咱们会被分去哪里?”

    陆雨眠搓洗着盆里的衣裳,脸色平静,“要说好的,便是宫里,或是大贵族的府邸。次一些的,就是分到各个千户、百户手里吧。要是再余下的,怕是就要去掖庭了。”

    他听着,倒觉得仿佛也不那样可怕。

    “掖庭,便是充作宫人做杂役吗?”他道,“那倒也算是省心。”

    哪怕是做粗活也好,不过是辛苦些,倒比伺候那群粗鲁野蛮的北凉人要来得痛快许多。

    不料话音刚落,就听一旁的柳君干笑了一声,音调发凉,令人摸不清是怎么一个意思。

    他正不知所措,就见面前的陆雨眠也牵了牵唇角,笑得苦涩。

    “九哥儿,想错了。”他轻声道,“北凉人的掖庭,是给宫中做粗使活计的不错,但却不止于此,其中男子,皆是奴隶。北凉人粗鄙,待男奴向来便是……”

    他垂着眼,像是难以启齿一般,吐出几个字:“如烟花柳巷一般。”

    崔冉猛地一怔,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后脊背升上来。

    陆雨眠倒是已经泰然处之一般,手底下搓洗不停,语调仍轻缓,“无妨,你如今已经跟在赫连姝身边,自是不须怕的。”

    赫连姝?

    他想起那人方才在帐子里说的话,心底凉得只想发笑。

    他极想告诉陆雨眠,这才是真的想错了,任凭他在旁人眼中如何值得羡妒,几日之后,他仍要站上金殿,让人瓜分。或许,还像赫连姗所说的,因他曾经进过皇女的帐子,谁都不敢碰他,他的前途便是没入掖庭,也未可知。

    但他动了动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你们也小心些,别让北凉人瞧见了。”

    依着赫连姝原先的意思,是许他在这一片军营间逗留片刻,打听他几个姐妹的消息的,她并不会怪罪。只是他忽地觉得,身子乏得很,半点也没有这样的念头,只想早些回帐子里歇下。

    鹦哥儿不在,无人护他,军营里的女子并不个个都认得他,知道他是赫连姝身旁的人。为防多生事端,他只拣着少人处行走。

    却不料,怕什么偏来什么,行至一处帐子边上,他只觉得身后有脚步轻响,像是有人跟着的模样。还没来得及加快步伐,衣袖忽然让人一扯,拽着他就往帐子后面去。

    “什么人?”他急道,“我是三皇女身边的人,不要胡来。”

    不论心里多不屑,也要将这保命的名头搬出来了。

    身后那人却一下捂了他的嘴,双臂制住他挣扎,在他耳边沉声道:“别喊,我是陈茵。”

    他一下僵住了身子,停了叫喊,在那人逐渐放松的禁锢中转过身去。

    眼前人的模样他不很熟悉,但细看确是认得的。

    陈茵,陈国的左骁卫将军,他未婚的驸马。

    第33章 33 .  关山沉月(五)   他曾经的驸马。(二合……

    此地已是营帐的边缘, 他们身边的这一处,也只是堆放物件的帐篷,并没有人看守。四周极安静, 只有远处士兵的走动声, 隔着风远远地传过来。

    光线亦暗, 是百十步外火塘里的火光, 将眼前人勉强照亮了半边脸。

    崔冉望着她,低低地抽了一口气。

    他与她绝称不上熟识, 甚至连话也不曾讲过,只在宫中设宴时,远远地见过几眼,又听他父后和皇祖父一番商量, 这门亲事便算是定下来了。

    但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一个意气风发,眉目清朗的女子, 与人交谈时风采翩翩, 面上仿佛总带着笑。

    他还记得,那时父后凑近他的耳边, 轻声道了一句:“都说她家世既好, 品性也端正,却没想到模样竟也姣好。”

    他一听便红了脸,若不是身在席上,就想要当场跑开了。

    而不是如今这般, 瘦骨嶙峋,面目发青,且添了一道长疤,从眉骨到额角, 像是一条蜈蚣似的,很有几分狰狞。

    见他看她,陈茵便苦笑了一声。

    “北凉人打的,”她指指自己的疤,“让殿下见笑了。”

    崔冉的目光猛地向回一缩,像是烫着了一般,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很是刺人,只觉得心底里浮起许多愧疚。

    “别再这样叫我了,”他低声道,“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

    对面点了点头,神色亦有些自嘲。

    冬夜里的风极冷,在军营中心人多的地方,有热气儿拥着,还稍好一些,但此刻站在偏僻无人处,风便直朝身上钻,好像再厚的斗篷和棉衣,也能让它无孔不入。

    崔冉缩着手,轻轻打了个寒颤,连带着心里也很是不安。

    军营里的规矩,他们这些陈国的俘虏,男女之间不得走动,更不得私会,违者必有严惩。若是被人发现了,他要报出自己的身份来,是可以免去当下的一顿打,却免不了被直接押送到赫连姝跟前。

    赫连姝这个人,脾气既大,心眼儿又小,也不知是会更介意他与曾经的未婚妻私见,还是会为他与故国之人见面,而越发疑他心怀不轨。

    也或许,是两件一起来吧。

    他从帐子边探头,望了望远处巡逻的兵,小声问:“你如何会来寻我?”

    面前的人却不答,只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听闻你如今,是在北凉三皇女的身边了。”

    他猛地一下,极是窘迫无措,哪怕心里知道明明不是这样一回事,却总忍不住地觉得,自己像是背着人行苟且之事,让人给活捉了一般。

    他脸上烫得无地自容,低着头,倒退了两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茵却仿佛没有瞧见他的羞愧,只与他闲话家常一般。

    “那上回递出来的东西,可是在你的手上?”

    他愕然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对面也不回应,只接着问:“那你说一说,你收到的都是些什么。”

    崔冉从未让人这样问过话,只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他抿了抿唇,轻声答:“是皇太女身上的玉佩,并一张字条,是不是?”

    眼前的人才浅浅舒出了一口气,“沈尚书托的那郎中,倒还有些可靠。”

    她瞧着崔冉无所适从的模样,这才有心解释。

    “此事我原是不知道的,沈尚书谨慎,不肯轻易让旁人参与。”她道,“是近日到了这黑鹤城,打听到是你在赫连姝的身边,她猜想,当初的东西应当是递到了你的手上,这才将来龙去脉告知了我,让我来问个究竟。”

    她牵着唇角,算是笑了一笑,“毕竟我,也算是与你有些渊源。”

    崔冉听着,拢在袖中的手忽地颤了颤,只觉得一阵说不上来的难受。

    以他如今的模样,哪还有什么面目见故人。而若是论他最不想见的,陈茵一定能算是一个。

    如果北凉人不曾攻破京城,他们原该是明年春天成亲的。如今相见,只余下两相尴尬罢了。

    “怎么就非得是你。”他低低道。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小会儿,道:“皇太女自然是不能亲自前来的,沈尚书年纪既大了,行动也不灵便,总归是我,冲着从前受皇家的恩惠,也要跑这一趟。”

    崔冉闻言,便不由更生出难过来。

    陈国都没了,他们这些人,都像是无根的漂萍罢了。说什么君臣礼制,也不过是自己心里固守着的几句笑话。

    他没忍住,轻声吸了一吸鼻子,别过头去。

    “那如今你也问到了,如果没有什么旁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话虽如此说,脚底下却并没有动。

    对面注视着他,忽地就轻叹了一声,“殿下受苦了,这些时日,多亏你为陈国花费的心力。”

    他怔了怔,随即就明白过来,她这是误会了。

    她误以为,他是因为收到了沈尚书托来的东西,才决心如字条上所说的,伺机接近赫连姝,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出卖自己的身子,留在她身边,获取她的信任,以期来日为复国做筹谋。

    这倒将他说得,仿佛什么不让巾帼的奇男子一般。

    他不由得在心里道,这便是真的高看他了。实情是,他不明不白地进了赫连姝的大帐,既受过她几分恩惠,也被她捆起来处置过。他既没有守住名节,又不曾真的舍身饲虎,收到了沈尚书的嘱托,也只摇摆不定,并没有当真鼓起勇气去做什么。

    连他自己都觉得,赫连姝肯留他在身边至今,直到今夜吃酒的时候,才说要将他送上金殿,任凭大可汗分赏的话,已经是对他相当容忍了。

    他只是一个懦弱无用的人,任谁来看,都是笑话。

    他并不想向陈茵解释这样多,只低声道:“玉佩已经没了,赫连姝摔的。”

    对面立时就屏了息,眉目转沉。

    “事情已经败露了?”

    “她疑心了,并没有抓到切实的证据。”他道,“也不知有没有蒙混过去。”

    面前的人又沉默了片刻,才徐徐舒了一口气。

    “无妨,她既然还肯留你在身边,想必便是没有大碍。”她道,“你往后侍候她的时候,还要多加小心。”

    话音宽和,仿佛安慰。崔冉听在耳中,却忽地说不上来的别扭。

    “还有别的话吗?”他轻声问。

    对面像是微微一愣,端详着他的神色,“你可是心里不痛快?”

    他低着头,扯着斗篷的边,将自己遮得更紧实一些,没有言语。

    那厢的语调便又放缓了几分,“我私下里也同沈尚书说过,要咱们陈国金枝玉叶的皇子,委身去服侍北凉的蛮子,实在是过于委屈了。何况你年纪又轻,还是未曾出阁的。只是……”

    她又叹一声,“为家国计,皆是无可奈何。”

    崔冉让她说得,眼眶止不住地发涩,泪水已蓄在里面,几乎眨一眨眼便要落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你们……也不要在我身上放太多的指望,我没有多大的本事,也斗不过赫连姝。何况过几日到了白龙城,会被送去哪里,还有两说呢。”

    他一低头,便要往外走,“我先走了,你快些回去吧。”

    刚踏出几步,却听身后的人忽地开口,语声与先前稍有不同。

    “殿下,你可是怨我?”

    他站在冷风里,发丝都让风扬得纷飞,不断扑在脸上,忽地只觉得这话问得很是没有来由。

    他们二人之间,原就称不上有什么交集,一纸婚约也是他父后做主订下的。北凉人破城,不是她能左右,他沦落至此,也并非是因为她不肯娶他。乱世之中,各人难以自保而已,既然从不曾相熟,又哪里有什么可怨的。

    若说他心里不痛快,是有一些,那便是她以他从前的驸马的身份,来问他这些话。但总归也不是她想来,那就也没有什么说头了。

    归根到底,都是身不由己。

    他没有回身,只背对着她,淡淡道:“没有,你不要多心。”

    说罢了,便要走。身后人却忽地紧追几步,一下牵住了他的衣袖。

    “你做什么?”他惊得回了头,忍不住喊出来。

    便是如此,也不敢高声,唯恐将那些兵引来,只急得眼睛圆睁,心跳得极乱。

    陈茵的眸子暗了暗,倒并没有更无礼的举动,只攀着他的衣袖不放,神情在夜色里有些看不分明。

    “撇开沈尚书的嘱托,我还有一句私心里的话想问。”

    崔冉慌得六神无主,眼角不断地向帐子另一边瞟,极害怕让人撞见这番情形,但心里又明白,此刻更不敢与她拉扯,以免纠缠得不可收拾。

    只得缓声道:“你问便是了。”

    对面脸色紧绷,似是极隐忍,“若有一日,我陈国得以光复,我尚未身死,殿下可还……可还愿意让那纸婚约作数?”

    他狠狠一怔,只觉得心口忽地空了一下,滋味极是怪异。

    在眼前人一错不错的注视下,他讷讷的,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从前在宫里做少年时,他曾央着侍人,偷偷听那些宫外流传的话本子,最喜欢听的,便是这些矢志不渝,有情人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了去的桥段。哪怕被父后撞见过两回,罚了他,也不能打消他的向往。

    哪个男子不希望有此良人,不论经过多少风浪波折,仍能相伴在侧呢?

    只是如今当真听见了,才觉得浑身上下皆不自在,大抵也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吧。

    他既不敢多说什么,唯恐惹她再有什么举动,也是无话可答,最终只低低笑了一声,“如今说这话也太早了,万一是我死了呢。”

    对面只神色郑重,摇了摇头。

    “所以,你一定要小心行事,珍重自身。”她道,“我听闻南边的义军势头颇好,且在留心打听皇太女的下落。复国一事,并非无望。”

    崔冉望了望她,仍怔怔的,只觉得眼眶酸涩,心绪如麻。

    “知道了,”他轻声道,“先放开我,我不可再耽搁了。”

    陈茵倒果真没有再和他纠缠,依言放开了他的衣袖,道:“你先走吧。”

    他点了点头,也无话可以与她作别,只小心瞧着四周无人,一低头,快步便走了开去,半分不愿停留。

    只听得身后依稀有人,极小声道了一句:“好自珍重。”

    不过耽搁了这片刻的工夫,夜色又似是更浓了几分。

    他瞧着四下里行走的士兵不那样多了,也顾不上再拣着边沿处绕行,一心只想早些赶回去。好像只有回到密不透风的帐子里,让鹦哥儿给倒一杯热茶,才能将片刻前遇见的人,听过的话,都抛到脑后。

    然而,越是躲事,才偏偏越要来事。

    他正闷头走着,忽听得不远处就乱起来,有当兵的在喊:“好你个不要脸皮的,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搅这些破烂事。”

    说着,就从一处柴堆后面,扯出两个人来,掼在地上。

    仿佛是一男一女,衣衫都是齐整的,只是被摔打得形容狼狈,也看不清面目,只彼此搀扶相护着。

    崔冉只看了一眼,大抵也就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不顾脸面苟合的,恐怕还是被分隔在两支队伍里的夫妻,好不容易寻见了对方,壮着胆子一叙别愁,没想到运气就这样不好,让北凉人给捉住了。

    这等事情,这几日里也没有少听说了,虽然可叹,他终归是帮不上任何的忙。

    他只转了身子,想要改一条路走,无谓去撞上这样的场面。不料这一瞥之间,脚下却忽地停住了,半步也挪动不了。

    让人推在地上的那名男子,是崔宜。

    崔宜被打得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犹自要去护他身旁的女子,口中哀求:“各位将军,行行好,莫要再打了。”

    面前士兵就冷笑一声,“小嘴倒是挺甜的,难怪能勾得了野女人。”

    一旁的女子被打得厉害,额上都青肿了,吃力地爬起身道:“不是野女人,我是他正经的妻主。你们打我便是了,不要辱他。”

    对面却丝毫不手软,劈头盖脸便是几脚。

    “妻主?你男人现下是要送进白龙城去,由大可汗说了算的。国都亡了,没脸面的东西,还什么狗屁妻主呢。”

    崔宜急着要拉,又拉不住,一时之间,只闻哭叫声连绵。

    崔冉远远看着,忽然之间,就明白过来了。

    这正挨打的女子,想来便是崔宜的驸马,他的嫂嫂了,只是崔宜出嫁之后,即便回宫省亲,驸马也入不得内宫,是以他并不认得。

    他早先是说过,他与驸马被分别押解在两支队伍中,只有他二人的儿子,在城破之际托了友人带走,得以幸免于难。

    怪道方才见众男子洗衣,唯独他不在,还让柳君好一番猜忌排揎。原来他是偷摸着,来夫妻相见了。

    他也真是个胆子大的,前些天那么多人出了事情,让北凉人打得动弹不得,以儆效尤,他竟还敢铤而走险。

    崔冉心里急得无法,又不能眼看着亲哥哥遭此一难。

    北凉的兵动起手来,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的,他尝过这个滋味。

    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牙关一咬,快步走上前去,“且慢。”

    那些士兵正打得欢畅,陡然见了他一个男子上前,倒是纷纷愣住了,脸上颇见意外之色,“怎么,还有一个多事送上门来的?”

    他那嫂嫂亦不认得他,只怔怔瞧着,唯有崔宜慌得脸色发白。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急道,“快走,与你没有干系。”

    崔冉的手藏在衣袖里发抖,眉目却冷静,声音四平八稳,“我是三皇女身边的人,这两人可否交与我带走?”

    他的模样过于笃定,一时倒是将对面都给慑住了。

    几个兵你看我,我看你,皆弄不明白他是多大的来头。终是其中一个老成些的站出来,打量着他。

    “我瞧你,是陈国人吧?”她皱眉道,“不知道你和咱们三殿下,是怎么一个关系?”

    这话问得,浅显直白,半分也躲不过。

    当着崔宜和他妻主的面,崔冉的脸顿时就有些红了。尽管在他们那边队伍里,知道他与赫连姝联系的人不少,平日里各样的话也没有少听,但当真要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仍是羞耻得厉害。

    他抿得唇角发白,才道:“我是她的侍人,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去问。”

    眼前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道:“仿佛是有这么回事,我是听说,三殿下收了个陈国的皇子在身边来着。”

    几人便是一阵交头接耳,眼光直往他身上瞟。

    那般不加遮掩的窥视,烫得他耳根都热起来,偏偏为了救崔宜,半分也不能露怯,无法如往常一般低头避过,只能硬生生地受了。

    那边像是议论完了,仍由先前说话的那个兵,昂头对他道:“就算你是三殿下的人,军中处置事情,也不是你能插手的。快走,不要碍事。”

    常年在军中的人,哪怕不疾言厉色,身上也自带一股煞气。

    崔宜跪坐在地上,闻言立刻就喊:“谁要你来滥好心,管我的闲事。”

    长眉倒竖,模样凶横,与平日里的温柔大异。

    崔冉知道,他这是极力想喝退他,不愿他以身犯险,心底不由得更酸。

    这一路,若不是五哥,他未必能活得下来,如果他此时生惧,转身走了,也不知再见面时对面是什么模样,甚至连能否再见也不一定了。

    “军中近来私会之风日盛,屡禁不止,三皇女昨日还同我说,若是有再犯的,她要亲自惩戒,给众人一个震慑。”他高扬着下巴,扫了一眼地上的人,“这男子是我们那边的,还请你们看在三皇女的面子上,替我行一个方便,让我将他们一同带回去听候发落。”

    尽管心底里慌得厉害,他从前倒还是见过大场面的。

    一旦克服着恐惧,摆出从前做皇子时的气度来,倒还颇能压得住人。

    一时之间,对方竟让他给唬住了,那为首的回头问:“娘的,说得跟真的似的,究竟有这事儿没有?”

    后头有人犹豫着,小声道:“咱们也不知道,但万一惹了三殿下的忌讳,倒要吃不了兜着走。反正这两个破烂货,搁咱们手上也就是打一顿,没有别的,要不然就让他带走算了,也省咱们一道麻烦。”

    那老兵听了,像是思索了片刻,神色亦有一些松动。

    崔冉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瞧这模样,大约是成了,只端着面容不敢放松,静等着她回话。

    不料,偏在此刻,却忽听得一旁有人问:“大晚上的,这是在干什么?”

    声音是他平日里听熟了的。

    他陡然一惊,回过身去,就见尔朱云站在跟前。本是眉头微皱的,在见到他的时候,神色稍松了松,仿佛有些意外。再往地上瞧一眼,却忽地怔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崔宜脸上,似是愕然,其间又掺杂着几分复杂神色,连眼前一众士兵行礼问好也不顾了,只紧紧盯着他,移不开眼。

    崔冉从那副神情里,好像蓦然间察觉出了一些什么。

    只是来不及细想,便看见了她身后不远处的赫连姝。

    她脸色沉沉,将此间各人都看了一眼,目光扫过崔冉时,像是有几分狐疑,却没有向他开口。

    她只走上前来,简短的一个字:“说。”

    对面的士兵晓得利害,绝不敢在她跟前打马虎,赶紧一五一十道:“回三殿下,小的们捉到这一对男女,在柴堆后头,也不知道干什么勾当。这还没来得及罚呢,忽然来了一个人,说是您身边的,要将人带了走。”

    她说着,小心看崔冉一眼,“他说,三殿下您对军中私会这档子事,很是不满,他奉了您的令,要把人带回去交给您亲自惩戒。”

    她满面赔笑,“小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样一回事。正为难呢,没料想您就来了。”

    赫连姝听着她禀报,目光却只落在崔冉身上,在营帐间不甚明亮的灯光底下,双眸幽暗,让人摸不清深浅。

    崔冉被她盯着,心底里就止不住地发虚,本能地想向后退,转念一想,却也落不了好,索性立在原地,任她看着,面容沉静,只是心跳快得擂鼓。

    这人半晌没有说话,闹得那士兵都忍不住,轻声又问了一句:“三殿下?”

    她才抬了抬手,道:“知道了。”

    众人皆不明白,她这一句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只能站在一旁,静默不言。

    而崔冉眼看着她走近过来,逼视着他双眼,忽地冷笑了一声,“你的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

    第34章 34 .  关山沉月(六)   主动认错。(二合一)……

    他在她的注视底下, 喉头微动,脸色禁不住就白了一白。

    她素日里待他,大抵还是能容忍的, 或许是出于她身为女子, 又是一军主将的高傲, 许多事上并不屑于与他较真, 但这里头终归有一个前提——他的所作所为,不能够挑战她的威严。

    前番为了玉佩一事, 她心里已经十分猜忌他。他瞧得出来,那一日里她是动了真怒,没有要他的性命,已经算是很手下留情了。

    而眼前, 他又为了救崔宜,搬出她的名号来虚张声势。假传军令,这是多大的罪名。

    这一回, 她恐怕是不能轻放了他。

    他神色微变的当口, 赫连姝的唇角却缓缓上扬。她的双眸像鹰隼一般,紧盯着他, 像要用视线将他洞穿, 里面藏着也不知是威胁还是嘲讽的笑意。

    “你也会怕?”她轻声道。

    崔冉轻抿着唇,望着她,一言不发。

    就见她眉头动了动,声音忽地压得更低, 像是有意不让旁人听见一般,在远处士兵的走动声,和火塘的哔剥声里,连他听得亦不是很真切。分明是面对着面, 却总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求我,”她道,“要是求得本王高兴了,没准可以放过你。”

    他固执地沉默着,不说话。

    就见她目光越发古怪晦暗,眼角向身后一瞟,“求得好了,他们我也能放。”

    闻言,他的脸色才稍有转变。

    赫连姝不是什么善心大发的人,但还称得上言而有信,答应了他的事,倒也不会赖账。就譬如先前在蘩乡城时,他请求她给男子们置办棉衣,重新上路时,不论新旧,果然每人身上都有了一套。

    若是考虑到,当时她因为玉佩一事,正生着大气,还没有翻脸不作数,此举倒可以算得上是十分诚信了。

    假如她真的能饶过崔宜和他的驸马,那无论要他怎样求她,这都是一件划得来的事。

    “好,那你说了要算。”他轻声道。

    说着,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连片刻犹豫也没有。

    旁人并听不清他与赫连姝说些什么,只见他忽然就跪,双膝落在泥地上,模样十足的卑微,目光不由讶异。

    就是赫连姝也像愣了一愣,低头瞧着他,神色有几分意外。

    只有崔冉自己,面容坦然,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若放在数月之前,刚被押解上路的时候,别说是跪了,单是在北凉人的驱赶下行路,他也觉得羞耻至极,恨不能一头撞死,以保尊严。他是陈国的皇子,自幼跪过的人,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哪里能忍在一群蛮夷面前受这样的侮辱。

    而如今,哪怕心里仍酸涩,他却已经学会了计量这样做的好处。

    只要能救崔宜,便是当着众人的面下跪,他也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的自尊和脸面,在北凉人的环伺下,并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东西。

    这还要多谢赫连姝的磋磨。

    “求你饶过他们,”他仰视着她,极温顺的模样,“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眼前的人目光却忽地跳动了一下,不知怎么的,竟生出某种被激怒般的意头。

    “起来!”她陡然沉声喝了一句,一把便扯起他的胳膊。

    崔冉没防备,被她扯着站起身,踉跄了两步,手臂生疼。

    他倒吸了一口气,拿另一手捂着,眼睛里一片水光,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又惹恼了她,只唯恐她食言。

    “你方才说好的……”

    还未说完,便被她一眼瞪过来给截断了。

    “本王的男人,当着下面的人说跪就跪。”她嗓音低低的,显然蕴着怒气的模样,“没出息。”

    他立时就窘住了,也没料到自己弄巧成拙,脸颊涨红,没了言语。

    只心里急得不行,心说这一来,也不知要怎么救崔宜,难道还真眼看着他让人拖下去打军棍?这一番下来,哪里还有命在。

    却听身边的人忽地开口,不是冲他,而是冲着另一边几个士兵。

    “嗯,不错,那话是本王说的。”

    他猛地一怔,忍不住扭头看她。

    赫连姝神色淡漠,片刻前同他发怒的模样全不见了,仍是一贯那副冷冷的口气,好像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全是金科玉律。

    “本王这个小侍,不大会办事,很让人看笑话,但事倒大抵是这么一回事。”她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崔宜,“近来我那里押的男人,不安分得很,成天想着往女俘虏这里钻,我是早说了,该好好收拾几个。”

    她面对那为首的士兵,露了两分笑,“你们二殿下有没有什么指令?要是没有的话,不然就交给本王带回去了。”

    对面却也没有一个是傻的。

    这等男女俘虏私会寻亲的事,哪天都要出几件,她们是逮着了便赏一顿打,权当做军营消遣,没捉住也便算了。至于她们的主帅,并没有空闲来亲自插手这些。

    既然眼下赫连姝要人,都要到跟前来了,她们是决计不会得罪这位阎王的,原本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事,自然是任由她带走,做个顺水人情。

    那兵当即就道:“三殿下这样客气,可不是折煞小的们了吗。既然是您要人,那只管带走就是了,这些破烂货色,是该杀鸡给猴看,好好教训一下。”

    说着,还不忘满脸堆笑,恭维了一句:“这大晚上的,还劳您亲自管教,您受累了。”

    崔冉瞧着那般谄媚的模样,与片刻前大相径庭,心里也不由感慨摇头。

    赫连姝“嗯”了一声,算是敷衍着回应,“你们也不容易。”

    回头就向尔朱云道:“带走。”

    尔朱云站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的工夫,竟似是有些愣神。此刻让她陡然一叫,稍稍打了个激灵,忙道:“是,末将明白。”

    赫连姝盯了她一眼,不作如何。

    一行人回到自己那处营里。赫连姝沉着脸色,独自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崔冉,再往后是尔朱云,押着一对蓬头垢面的俘虏。

    这般情形,任谁见了也要远远地多看两眼。

    一路无话,氛围古怪。

    崔冉瞧着那人大步流星,走在他身前,没有半分要理人的模样,偶尔露出的侧脸冷得像霜,一望而可知是没有什么好神气。他也不愿去犯她的晦气,只当自己是个哑巴,默默地跟在后头。

    不论如何,她肯开口救下崔宜,他心里的石头也便落地了。至于后面有什么要冲着他发作的,那都是往后的事,并不要紧。

    只是他不言不语,身后的尔朱云却耐不住。

    眼看着就到了大帐跟前,赫连姝好似忘了后头还跟着人一般,笔直就往里去,而俘虏又是万万进不得大帐的,她就不能不开口请示了。

    “殿下,您看这二人……”她小心道。

    赫连姝的脚步在帐子门前,陡然停住。

    崔冉一路觑她脸色,没料到她停得如此猝不及防,一不留神,倒险些撞在她背上。

    让她一把扯住站定了,轻轻抬眼看她,就见她眸子阴沉,满脸的不耐,用眼角瞥他的模样像是十分的厌烦。

    大约是嫌他丢脸了。

    “带下去,分开关押。”她道,“等本王想好了怎么处置再说。”

    话音仍是淡淡的,崔冉听在耳中,却忍不住心急。

    “你方才说好要饶了他们的。”他低声道。

    面前的人瞧着他,像是觉得他很无可救药一般,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哧地笑了一声。

    “本王是怎么说的,你这么快就忘了?”

    他望着她,愕然无言。

    就见她笑得没怎么安好心的模样,“你求得本王高兴了吗,嗯?”

    “你……”他咬了咬下唇,眼里的水光又泛起来。

    他觉得,她仿佛就是以戏耍他为乐的。就好像狼在并不如何饥饿的时候,捉到了一只羊,因而并不急于吃它,反而热衷于看它尝试逃跑,看它下跪求饶,并且从中获得某种满足感。

    而羊自以为,它是用百般委曲求全,换来了几分宽待。

    其实不然,狼给它的恩典,与它的牺牲之间,并不真的有什么因果。雷霆雨露,都只是看狼的心里是否快活罢了。

    他还要再说,一旁的崔宜却忽地开了口,硬生生将他给堵了回去。

    “侍身谢殿下宽宥。”他道,“今日之错,全在于我,我愿受殿下处置,绝无二话。”

    他因挨过打的缘故,一头墨发散乱着,其间夹杂了草根泥土,极是狼狈的模样,声音亦哑着,只是神情和顺,一味的做小伏低。

    若是不识他身份的人来了,必没有人能想到,他从前也是陈国的皇子,高贵矜持,从未有过要向人低头的场面。

    与他相比,崔冉觉得,他这个哥哥才是当真能屈能伸,像蒲草一般,到哪里都能沉默着活下去。

    不像他,若说有气节,也早已丢得不剩什么了,要说苟且偷生,有时却又仍梗着脖子低不下头。

    活得仿佛一个笑话。

    赫连姝看着崔宜低眉顺眼的模样,倒是神色稍有缓和,“倒还算懂点眼色。”

    说着,斜着眼睛瞧了瞧他,“不是兄弟吗,这点聪明就没落你身上。”

    崔冉脸上微红着,让她说得有些气闷。

    却见对面的崔宜神色隐忍,目中暗含担忧,对他极轻地摇了摇头,不许他再说话。任凭他心里有多少的不忿,也只能忍了下去。

    赫连姝转身就往帐子里走,“带下去。”

    门帘还未掀开,却听尔朱云又开口,声音微有迟疑。

    “前些天犯了错的人,都关在马厩边上,这样冷的天,也没个遮风的地方,末将瞧着,也不是个办法。”她道,“这两个是不曾用过刑的,我心想着,也不必和那些浑身是血流脓的关在一处。”

    她谨慎望着赫连姝的背影,“要不然就找两处堆物件的帐子,将他们分开关进去,让人盯着不许跑了,等您发落。殿下以为如何?”

    崔冉听着,不由得微微一怔,抬头去瞧她。

    尔朱云向来心肠软些,但今日的话,也仿佛格外多几句。

    果然,赫连姝没有回身,只扭过头来,盯了她片刻,笑容里有些发凉。

    “本王吩咐了让你关,就随便你怎么关。”说着,格外多看她两眼,“今天第一天在军中吗,这样的事也要来向本王禀报了。”

    尔朱云顿时红了脸,低低应了一句,忙领着崔宜和他的驸马下去了。

    独留崔冉一个,与赫连姝在大帐门外两两相对。

    夜色已经深了,营地里走动的士兵都少了许多,除开值夜的,其余都大多回到各自帐子里,收拾了预备睡下。

    风吹得赫连姝领口上的狐毛微微拂动,衬着她一张冷漠的面容,好像和夜风一般的凉。

    她沉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像讽刺似的,轻轻笑了一笑,“本王的大帐里,舒不舒服?”

    他没意料她这样问,张了张嘴,竟无话可答。

    就听她音调越发冷淡,“我瞧着是还不错,如今胆子大得连命都不想要了,连本王的意思也敢捏造。”

    崔冉在她的目光里,不安地低了低头。

    这件事,终归是他做得过了,当时只怕崔宜让那些兵打死,一急起来,什么也不顾了,什么瞎话都敢说。

    如今想起来,即便是她真要他的命,他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谢谢你。”他低声道。

    面前的人像是气息一滞,他没抬头看,也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出来的不痛快。

    “谢本王什么?”

    “谢你肯救我哥哥。”

    赫连姝忽地就笑了,笑声轻蔑,像是从他口中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言语一般。

    她动了动脖颈,昂着下巴从眼皮底下看他,“不用这样急着谢吧。”

    “我……”

    “我是免了他当场被打死,可没说往后就不处置他。”她挑着眉道,“这不是方才你自己说的吗,本王将人带了回来,还要好好地发落,罚给旁的人看,好警告他们别动这样的心思。”

    崔冉盯着她,忍得双唇发白。

    他如何听不明白,赫连姝对处罚崔宜,并没有什么兴趣,是严惩还是轻纵,都只在她一念之间。她如今在这里百般拿捏他,不过是恼怒他假传了号令,又摆不出曲意逢迎的模样乞求她,让她满意。

    从头到尾,她想耍弄的都只是他而已。

    “要我怎样做,你才肯饶我哥哥?”他垂着眼,轻声问。

    即便在衣袖底下,手已经紧紧地握了拳,面上却仍是平静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有几分乖顺,“我都可以。”

    眼前人打量着他,像是颇感意外,唇角一挑。

    “哟,刚说让你学聪明点,学得这么快?”

    她话音轻佻,眼神里透着几分戏谑。

    崔冉受不了她这副混不吝的模样,眉头微微一蹙,按着从前的习惯,本能地就要躲。一想到眼前是有求于人,却硬生生地又忍了下来。

    他站在她跟前,神色僵硬,沉默不语,大斗篷上面露着一截雪白的颈子,一缕墨发垂在边上,愈发显得柔顺且脆弱。

    像雪地里的鹿,让狼一口就能咬断了似的。

    赫连姝瞧着他的样子,眼角慢慢地扬起一个弧度。

    崔冉以为,不论是奚落还是警告,她总会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料,她转身掀开门帘,快步就进了帐子,连半个字都没有丢下。

    他怔了怔,终于从里面读懂了这层意思——她不屑于要求他些什么,单看他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他牙关咬得发紧,仍是横下一条心,跟着走了进去。

    帐子里候着鹦哥儿,应当是在他与从前的几个君侍说话时,便回来了的,这么些时候了,一直等着他们。

    他们方才在帐子外头说话,他大约是都听见了,一张小脸透着机警,小心翼翼的,还要殷勤去倒热水,口中道:“殿下和公子可算是回来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吧。”

    崔冉向他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出去。

    他抬眼看看赫连姝,也不像有反对的意思,立刻福了福身,飞也似的出去了。瞧那模样,像是恨不能早些躲得远远的,只差有人允他一声,给他这个解脱。

    崔冉听着门帘重新落回来的声响,不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鹦哥儿年纪虽小,倒是个顶聪明的,大约是这样时刻警醒,懂得看眼色的人,在赫连姝的跟前才能活得好,不吃亏。

    可惜,他学不来,此刻还偏要硬学。

    他脱了斗篷,沉默地走到墙边,提起黄铜的小壶。壶是一直暖在炉子上的,里面的水倒还热着,刚好泡茶。

    北凉人的地界上,并没有什么好茶叶,他拿热水沏了,就见茶叶既碎,且有粗梗,全沉在杯子底下,心说索性她们也不知道讲究。

    他端着杯子,捧到赫连姝面前,低声道:“请用茶。”

    眼帘垂得低低的,墨发落在肩头,十足温顺,像极了伺候人的模样。

    赫连姝瞧了一眼,却并不伸手接。

    “就这?”她轻哧一声,“还不如你那小侍人做得好呢。”

    崔冉抿紧了唇,心底里忽然觉得,自己眼前这般模样,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从来也不懂得讨好旁人,不单是心里自矜,放不下什么身段的缘故,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从未学过。他从前在宫里时,有成群的侍人精心侍候着,在母皇和父后跟前,也从不曾有什么委屈让他受。

    因而,即便是他眼下咬碎了牙,要矮下身来讨赫连姝的欢心,也是做不到的。

    他甚至有些想发笑。她身为北凉的皇女,什么不能有,若是想要温柔乖巧的小侍,只消去军营里走一趟,想必多的是追赶上来,想要依附于她的男子。

    她怎么就偏偏要拧着来,非要他这个不懂得风情的人来讨好她。当真这般有乐趣吗?

    茶水颇烫,初时不觉得,捧在手上久了,便有些受不住。

    赫连姝不接,他亦不敢放,只能微微蹙了眉头,指尖忍不住微微发抖。

    却冷不防,杯子忽然被对面伸手接了过去。他稍显愕然,就见那人神色冷淡,并不怎么顺心的模样。

    “少来,一会儿杯子砸了,还脏了地毯。”她将茶杯往一旁小几上一放,轻声哼道,“你就站这儿想,什么时候让本王听得顺耳了,什么时候再说。”

    崔冉心中实在是委屈得厉害,眼尾忍得发红,潮意又要漫上来。

    无奈想到此刻种种,皆是为了使崔宜免于受罚,即便是打落了牙齿,也只能和血吞。

    黑鹤城的军营里,比途中搭的帐篷要舒适许多。不像从前,地上多铺几块毛毯,便算作是床铺,眼前的大帐里,是有正经的床榻的。

    赫连姝像是分毫也不急,有大把的工夫能和他耗,优哉游哉地靠坐在床头,神情慵懒,仿佛很是惬意。

    她留下与赫连姗商议军务时,大约是又喝了不少,满身的酒意,在外头露天里时让夜风吹着,倒还不显,此刻进了暖和的帐子里,才渐渐发散出来。

    酒气熏人,惹得崔冉也稍有几分头晕。

    他望了望她被染红的双颊,几番挣扎,才极轻声开口:“饮酒伤身,你喝些热茶,醒醒酒吧。”

    声音艰涩,并不怎么像真心关切的模样。

    其实也是搜肠刮肚,学了他父后从前对母皇的话来说。

    眼前的人多瞧了他几眼,像是有些意外,随后才忽地一下笑出声来。带着浓重的酒意,比之先前拿捏他的时候,却欢畅了许多。

    “这不是挺会的吗?”她道,尾音高高扬起。

    崔冉咬着牙挤出这样的话,自己却也面红耳赤,羞耻得厉害,再听她这般逗弄,越发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拿来回她。只偏开头,避过她戏谑般的目光。

    却没留神,她陡然伸出手来,将他一拉。

    力道并称不上凶狠,至少于她而言,算是很留了分寸的,但他仍是敌不过,一下就让她扯过去,猝不及防,半个身子都扑在她的身上。

    他顿时慌了神,匆忙要挣扎着起来,还未及动,身子就被她牢牢制住。

    她垂眼看着他,目光明暗不定,“你在本王身边这么久,今天为了你哥哥,才肯来受这个委屈?”

    第35章 35 .  关山沉月(七)   她不要我。(二合一)……

    崔冉一抬眼, 视线陡然就与她对上了。

    赫连姝是很典型的北凉人长相,眸子是琥珀色,在帐内灯火的映照下, 仿佛蜜酒一样, 像是带着笑, 底下却又藏着几分令他心悸的神色。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 心底却愈发警觉。

    她是个喜怒都难以捉摸的人,虽然眼下看着, 像是哄得她有所松动的模样,但若是半句话说得不对,惹恼了她,她却也可以翻脸不认人。

    “我不委屈。”他飞快道。

    声音低低的, 像足了逆来顺受的模样。

    眼前的人盯了他片刻,却忽地挑了挑唇角,很不屑一般, “你自己信吗?”

    他抿了抿唇, 不声响了。

    要说委屈,这军营里还活着的千余名男子, 大约没有一人是不委屈的。即便是最想得开, 做派潇洒毫无顾忌的姜才人,让人给鄙夷成那般模样,心里总也不是甘愿伺候那些士卒的。

    无非都是为了活命罢了,有什么可说的。

    他自己的这条命, 是不值得他费什么心力,去摇尾乞怜,可是崔宜值得。

    “我,我替你更衣吧。”他垂着眼, 低声道。

    对面没有说话,便是默许。于是他从她的禁锢中小心挣脱出来,坐起身,规规矩矩地摆出伺候人的模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显出发慌来,手指就慢慢攀上她的衣带。

    因着是在军营中休整,没有行路的缘故,她今日并没有穿皮甲。她这人也不大怕冷,脱了斗篷,底下便是一身不算厚的裙子,手探上去的时候,能清晰地感到她身上透出来的暖热。

    他的指尖忍不住抖了一抖,并没能顺利地解开裙子的系带。

    下一刻,手就被人捉了过去。

    “你做什么?”他轻轻抽气,惊愕地望她,仍不敢大声。

    赫连姝将他的手捉在胸前,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不作言语。

    她是常年习武的,手指修长有力,并没有十分用力,只恰好维持在一个他挣不脱,也不敢挣扎的分寸上。

    崔冉只觉得,她指腹和掌心的薄茧,贴在他的手背上,摩挲得人一阵痒,格外怪异。

    “你……”

    他想说“你放开我”,无奈想起此刻是自己求人的时候,只能硬生生按捺住了,只心里慌得如同乱麻,一时没了主张。

    眼前人沉沉注视了他半晌,才轻笑了一声。

    “小皇子,你可想好了。”她垂眸向自己身上瞟了一眼,“我这身裙子底下,可不剩什么了。”

    他一时哽住,从脸颊一直红到脖颈。

    原本也生得白,越发像是雪地落了梅花色,清冷与艳丽交织。

    他眼看着赫连姝的眸子暗了一暗,脸上越发浮起难以捉摸的神色。

    “做事别老顾前不顾后的,”她竟还有心思,沉着脸教训他,“你先想明白,替本王脱了衣裳之后,你要怎么伺候。”

    崔冉的呼吸几乎滞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当真没有想过这一回事。

    若要论理,自从他进了她的帐子,至今也有一月多了,便是真往外说,说他没有同她做过那档子事,想来也是无人信的,不过笑他卖了身子,还要立牌坊罢了。

    一个亡了国的男子,在众多俘虏中间,独独他被北凉人的主将挑出来,带在身边,吃得饱,穿得暖,有大帐可以栖身。如果不是因为众人所想的那些勾当,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连他自己都有些觉得,此事没有道理得很。赫连姝肯容他至今,也实属不易,大约也只是觉得戏弄他时还有几分乐趣,懒得赶他出去罢了。

    总之,他的名节已经早于身子丢了。他若要强守着,也只显得可笑。

    他若是聪明些的话,此刻便该将自己送上去,替崔宜换一条活路,没准自己也能落些旁的好处。

    他心里都明白,只是……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也分不清是怕,还是别的什么。

    赫连姝打量着他,就嗤笑了一声,并不显得意外的模样。

    “明明不情愿,还非要来装模作样。”

    他被她话音里的寒意一激,心里的弦立刻又绷起来,只唯恐她是要恼,先前说轻饶崔宜的话便不作数了。

    也顾不得多想,急着就喊:“我没有不情愿。”

    在灯火底下,眼里水光晶莹,偏要强忍在眼眶里,双眼睁得大大的,像是赌上性命豁了出去一样。

    对面瞧了瞧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一时倒没看明白,这是怎么个意思。

    腰上却被忽地一带。他没防备,只来得及轻轻惊呼了一声,就滚进床上的被褥毛毯里去。

    赫连姝这个北凉蛮子,平日粗放惯了,偏在这些地方,有些附庸风雅的讲究。那床铺上熏着北地的香料,他也辨不清究竟是些什么,只觉得暖意熏人,惹得他脸上越发一阵阵地热起来。

    他急忙要撑起身子,眼前却陡然一暗。

    她俯身过来,将他制住,垂落的发辫遮去了大半烛光。

    “哦,是吗?”她勾着唇角。

    崔冉在她的逼视底下,喉头就不争气地滑动了一下,暴露在她的视野里,像是垂死挣扎的猎物。

    除去在蘩乡城的时候,与她同床共枕过两晚,他并不惯于睡在她的身边。这一路过来,都是她睡床榻,他抱着毯子去角落里另睡。反正大帐里的地毯厚,也冻不着人。

    他怕近她的身,她也不耐烦他,也算是两相太平。

    所以,他还没有习惯与她相触。

    她与他从前在宫里见过的女子都不同,是真正马背上长起来的人,身量高挑,匀称且修长,底下却藏着漂亮的线条,像一头矫健的豹子。

    此刻覆在他身上,哪怕隔着衣衫,也能烫得他浑身都暗暗颤栗,想要向后躲,背脊却已抵在了床上,退无可退。

    “你,你别。”他无力道。

    话刚出口,尾音已经细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心里也知道是没有底气。

    今夜这一遭,是他自己找来的,没有人逼他。是他为了救崔宜,自己豁出身段去与赫连姝作交换,要是此刻出尔反尔,惺惺作态,连他都觉得可笑。

    他浑身微微发着抖,眼看着她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勾上他的衣领。

    其实还并未触及他底下的皮肤,他却已经觉得,那一阵痒透进来,惹得人手脚都发软,心慌得难受。

    几息之间,他眼尾就红得要沁出水珠子来,身子紧绷着,胸口起伏极快,却又被强忍在一个很小的幅度里,唯恐惹了她不悦。

    直到眼前的人骤然起身,将他松开。

    他从她的桎梏底下逃脱出来,大口喘息,才觉得空气带着她身上的酒味儿,重新涌进他肺腑里。

    赫连姝放了他,坐在床边,笑得有些冷,“你倒是挺豁得出去的。”

    他没明白她的意思,更不敢开口。

    方才她覆在他身上时,他只觉热得难耐,只想求着她放开,此刻她当真抽身了,反倒是觉得身上空落落的,泛起一阵凉来。

    这般感受丝毫没有来由,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他只能缩起了身子,用手抱着膝,沉默地靠在床头。

    就听她低低道:“知道吗,本王最厌恶哪一种男人?”

    他一怔,心知这是在说他,却怎么答也不是,只能继续一言不发。

    她侧脸朝着他,下颌线条流畅,像是弯刀的刃一般透着冷意。

    “本王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心思太多。”她道,“凭你的身子,还不配哄我办什么事。”

    崔冉的脸上猛地一下,红得要滴血。

    他在她轻蔑的语气里,紧紧攥着自己膝上的衣摆,整个人无地自容,恨不能遁进床上的毛毯里去,将自己结结实实地埋起来。

    赫连姝扭头看了他一眼,仿佛觉得他极可笑,摇了摇头。

    “想把自己送到本王床上的男人,从来也不缺,我不用选一个不情不愿,心里还想着算计我的,睡起来都没意思。”

    她道:“小皇子,你觉得伺候本王是委屈了,我知道。”

    她话说得直白,且难听,崔冉的脸面上顿时就受不住,只觉得自己像是让人剥了衣服,丢在露天里示众一般。

    他紧咬着唇,忍着不许泪水落下来。

    他没料到,自己好不容易横下一条心,反倒成了错,惹了她的忌讳。他自己是无碍,不论她怎么冷嘲热讽,他这些日子来受得也够多了,一咬牙便当没听见就是。

    可是崔宜,大约是要被他的蠢给害了。

    赫连姝没理会他,躬身坐在床边,手臂架在膝头上,模样很是悠闲。

    “本王觉得,自己在身边留了一头白眼狼。”

    语气并不凶狠,只如平日闲话。崔冉却禁不住又往后缩了一缩。

    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自从皇太女的那块玉佩从他身上落出来,便惹了她的眼。尽管他咬得死,又得了静王府的孙儿和那郎中替他遮掩,她没有捉到什么切实的证据,心里却种下了一根钉子,时时刻刻犯着她的忌讳。

    这些时日以来,不论她待他如何阴晴不定,他也始终无话可以辩驳。

    事已经是这样一桩事,若说他收了皇太女的玉佩,却从未想过要伺机留在她身边,以待来日做些什么谋划,别说她了,他自己都觉得不像实话。这样的话拿出来说,也不过是多死几个人罢了。

    既是如此,还不如让她始终疑心着他,总比牵累旁人要好。

    只是今日这一来,她大约越发厌烦他。

    先是与人私相授受,揣了一块儿陈国皇室的玉佩在身上,疑似有心谋反,再是假传她号令败露,为了救崔宜,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身子与她作交换。

    便是他自己看来,也是这样一副讨人嫌的模样。

    只是崔宜那边,该当如何。

    他小心地抬眼,望了望赫连姝阴恻恻的脸色,极想求她,哪怕要取他性命也好,求她饶过崔宜和他的驸马,放他们一条生路。

    然而鼓足了勇气,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不是怕受她发落,而是唯恐又惹了她厌恶,反倒累得那二人被重罚。

    他抱着膝,垂头不语,忽地就听一旁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

    “哟,小白眼狼还会哭呢?”

    他一怔,抬起头来,就见赫连姝脸色不虞,夹杂着几分不耐烦。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才发现手上是沾了几颗水珠子,指尖一拈,就化了开去,湿湿的一片。

    也不能算作是哭吧,不过是没收住罢了。

    赫连姝瞥了他一眼,目光极是不痛快,神色却缓和下来些许。

    “本王给你个恩典,”她淡淡道,“准你去看你哥哥,别在眼前惹我烦。”

    他没意料她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倒没敢确准,她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你是说……”

    “是本王说得不够清楚吗?”她站起身来,声音发闷,“你同他说明白了,本王可以饶他一回,但要是有下次,连你一起处置。听懂了?”

    崔冉愕然了片刻,也不知她是怎么的,突然发起这样的善心来。

    但是时机不等人。

    他很是担心,以她这般时阴时晴的心性,没准转头又起了脾气,将话给收了回去。也顾不得那样多,忙着就下地往外去。

    口中只道:“我明白了,多谢你。”

    声音里还带着方才攒下的哽咽。

    没走两步,只听身后“哗”的一响,什么东西被直直抛过来,兜头落在他背上,砸得他颇有些发懵。幸而,倒并不坚硬,也不觉疼痛。

    他扯过来看了一眼,略微有些发怔。

    是他那身白狐皮的斗篷。

    他回过头去,就见赫连姝背着手,脊背像一柄长剑那样笔挺,半分也不看他,只眉宇间盘桓着阴沉,像是有气无处可以宣泄。

    他抿了抿唇,也无法紧跟着再谢她一句,只轻声道:“我会尽快。”

    那头就冷笑一声,“你睡外面也行。”

    他不敢再惹她,身子向斗篷里一缩,逃也似的就出去了。

    帐子外面,夜色已沉。

    到了黑鹤城里,相比从前在路上时,偶然还有些哨兵躲懒、三五饮酒一类的事,此刻的军营里,纪律显然森严了不少。大约是到了地方,往后也不必再路途奔波的缘故,士兵们的精气神也与途中不可同日而语。

    他一路过去,只见营地静谧,人人安分睡在帐子里,也无人敢再做欺辱男子的勾当。远处的哨位上,守夜的兵站得笔挺。

    他走在萧索的夜风里,才想起他并不知道崔宜被关在何处,四下里也没有相熟的人可以打听一句。

    幸好,堆物资的帐篷也不算很多,他揣摩着尔朱云的为人,只拣那些厚实挡风的找。

    果不其然,没寻几处,就在其中一顶里瞧见了崔宜。

    帐篷里没有点灯,他一掀开门帘,远处火塘里的光和月色一同漏进去,照出崔宜的半边脸庞,枕在不知装什么的破旧箱子上。虽头发散乱,面容倒很安静,像是睡着了的模样。

    “五哥。”他轻声喊。

    崔宜睡得轻,闻声便醒了过来,微蹙着眉,像是被外头的光晃了眼,一时瞧不清楚。

    待看清他的面目,脸色顿时就白了。

    “你怎么来了?”他急道,压低着声音喝他,“快些回去,不许来管我。”

    崔冉进得门去,为着里头漆黑,无法视物,小心将门帘卷了一角,半落不落的,好透进一丝光来,勉强能看清彼此。

    做罢了,才道:“不必担心,是她允我来的。”

    眼前的崔宜这才微露怔忡,显然是没想到这一节。

    崔冉跪下身去,到他跟前瞧他。

    他手腕上系着两道绳子,将他绑在一旁沉重的木箱上,不许他逃脱,算是一个关押的样子。但绳子捆得既松,且留出不少余量,虽说走不出这顶帐篷,他若要站起身来稍作活动,却还是可以的。

    一望而可知是谁的手笔。

    崔冉还未想好如何开口,眼前的人便已低头笑了一笑,仿佛极是惭愧。

    “是我没用,自己犯错,且还要来拖累你。”

    他听着心里也不好受,忙安慰道:“哪里便是拖累了,你瞧我眼下不是好好的。”

    对面却摇了摇头,抬眼望他,眉目温柔。

    “赫连姝肯纵着你,并不代表她心里就舒服。”他轻声道,“上回的事情,她心里有没有存下疙瘩,尚有两说。如今你为了我,去求她的恩典,她明面上答应了,心底里却难保没有别的想头。”

    崔冉与他相对,不由愕然。

    崔宜从未进过大帐,甚至自从在蘩乡城替他扯谎,触怒了赫连姝之后,就仿佛极识趣的模样,再没有与他见过面。他出帐子透气的时候,有时远远地瞧见一个影子,似乎是他五哥,但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那影子便躲进人群里不见了。

    他总觉得,崔宜是有意在避着他,不给赫连姝添忌讳。

    却没想到,多日不见,此刻一开口,竟将什么都给说中了。

    对面见他这般神色,也只微微笑了一下,神色宁静。外头的月光落在他身上,虽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却恍惚间还是当年的皎洁风姿。

    “九哥儿,听话,别管我了。”他道,“我自己犯下的事,不论是刑罚还是杖杀,都是我该受的。你此刻便回去,好好留在赫连姝身边,往后也再不许提起我,明白吗?”

    崔冉让他说得,几乎就要落泪。

    他用力摇头,忍着眼底酸涩,一叠声道:“没有这样的事。她已经发过话了,只要我来同你好好说,她便放了你和嫂嫂,只当没有见过。”

    崔宜闻言,却又是一怔。

    “她竟肯这样答应你。”

    他只怕他不信,一个劲儿地点头作保,才见对面神色怅然,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似是若有所思。

    “你放心,便是你不说,我往后也再不会同你嫂嫂相见了。”崔宜缓缓道,“到了白龙城,便是身不由己,各奔前路,各人的死活都不消与旁人说了,哪还有什么再见之日呢。”

    他垂眼望着地上,眉宇间极是寥落。

    崔冉听着,不由得心底一阵接一阵地泛起酸来。哪怕心里也明白,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却仍忍不住想要安慰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便算是自欺欺人。

    “五哥如何说这样丧气的话。”他强撑起一个笑,柔声道,“咱们在北凉人手上,这一路什么辛苦都受过来了,苟延残喘到今日,还没有死,足可见得是命大的。往后也不过是换一处地方活命,以你我的谨慎,怎么就活不下去?”

    他说着,探出手去牵对面的手,“没准过两年,义军将陈国光复了,咱们还要回去一同找清儿呢。到那时,只怕少年郎站在你跟前,你这个做爹爹的不敢认了。”

    他们二人的手,也说不清是谁更凉,在冬夜里交握着,谁也给不了对方半点暖意。

    谈及儿子,崔宜的脸上终归是划过一丝笑,眸子在影影绰绰的光线底下,竟也清楚地亮了一亮。

    但那抹笑转眼便落了回去,他反手拍拍崔冉的手背,极是平静。

    “这些话,我是不想了。”他低声道,“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崔冉怔了怔,像是好不容易攒起的一个暖炉子,转眼就让风给扑灭了,独余他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

    “五哥,”他抬眼看那人,“你是觉得,我们再不能复国了。”

    面前的人望着他,双瞳似水,好像想要抬起手来,替他抚一抚鬓发的模样,却忘了手腕被捆着,一抬之下,只听见草绳的钝响,又讪讪落了回去。

    “我是一个夫道人家,不懂得这样多。”他噙着一抹苦笑在唇边,“只是,若回回都像上次那般惊险,我心里头倒是觉得,这国不复也罢了。”

    “五哥……”

    “我管不了那些女人家的事,只能管我眼前这一个弟弟。你要是不嫌我懦弱,便听我一句,什么都比不上活着要紧。既是如今赫连姝肯待你好,便再不要在她跟前露马脚了,好好与她相待。我瞧着,她对你当真有几分上心,你莫再忤逆了她,过几日到了白龙城的金殿上,或许能跟着她走。”

    他神色郑重,字字真切,“我知道你心里难免委屈,但为了将来考量,能忍一时便是一时。”

    崔冉听着他这般良言苦劝,却忽地只觉得鼻端酸得厉害,深吸了两口气,试图将那股涩意压下去,却没忍住,露了极轻的一声,听来仿佛抽泣。

    “怎么了?”对面探身来问。

    他强忍着哭音,下巴扬得高高的,“五哥,今晚早些的时候她刚说了,到了白龙城,她也不要我。”

    第36章 36 .  关山沉月(八)   你会不会,也去找你的……

    这一句出来, 对面却也惊愕不小。

    “怎么,她竟这样说?”

    崔宜小心望着他,目中担忧掺杂着愧色, “可是因我连累了你, 惹得她动气, 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崔冉怕他多心, 越发怪责自己,忍着鼻中酸楚连连摇头。

    “不是这样一回事。”他道, “今晚她同赫连姗吃酒的时候,便这样说了,与五哥无关。”

    眼前人的脸色却不见丝毫缓和,眉头反倒紧紧地蹙到一处, 直到原本秀丽的眉心也现出深纹来。

    “怎会如此。”他低声道。

    视线沉沉,聚向帐篷里月光照不到的暗处,像是在心中反复思量。

    崔冉瞧着他这般模样, 心里也不好受。

    “随她心里怎么想吧, 我也不是指望着她活。”他强挤了几分笑出来,“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还不知道吗。脾气既大, 待人又粗暴,十足是个活阎王。她放我走正好,去哪里不比在她身边强?”

    虽是这样说,喉头却堵得厉害, 越是想将哭音忍下去,音调反而越发生涩,活脱脱一个不伦不类,欲盖弥彰。

    对面静静看着他, 一时没有说话,眼睛却渐渐地红起来。哪怕在不甚明亮的光线底下,也看得分明。

    “五哥,你做什么这样看我?”他轻轻吸了吸鼻子问。

    就听眼前的人又沉默良久,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阿冉,”他温声道,“别说这样的气话。”

    其实他并不比崔冉大几岁,性子却向来要沉静许多,这样说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来由,忽地就让崔冉想起了自己的父后。

    眼眶陡然涌上了一阵热意,连同嗓子里强忍的哽咽也再压不下去。

    “那我又能怎么办。”他垂着头,不由得呜咽出声。

    哭腔这回事情,便是强忍在胸中的时候,尚觉得可以坚持,可一旦溢了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传进自己的耳朵里,也只觉得心中委屈一阵接着一阵,止不住地往外蔓延。

    他不敢哭得大声,生怕让守夜的兵听见了,平白惹出麻烦来,只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我没有,五哥,我当真没有。”

    他没有依照沈尚书的示意,蓄意去接近赫连姝,以期有朝一日,能在她身上有所图谋。

    他也没有居心叵测,两面三刀。

    如今要问他,他也说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将那块九尾凰的玉佩揣在身上,而不是远远丢开。或许只是因为,那是来自他故国的最后一点物件,能让他知道陈国的太女,他的姐妹仍旧活着,实在高兴得很。又或许,他心底里的确是存着几分痴心妄想,盼着有一日能回到故国的。

    但总之,他心里也明白,他已经为此惹了赫连姝极大的忌讳,她要猜疑他,也是情有可原。

    他抽抽噎噎的,并没有说清楚什么,崔宜却自然而然地听明白了,声音越发的温和,一味地哄劝他。

    “不哭,我知道你没有,我都知道。”

    越是安慰,崔冉的眼泪反倒越是收不住似的,淌得满脸都是,将鬓边碎发都给濡湿了,贴在颊上,格外地狼狈。

    他想抬起手替他拭一拭,无奈手腕被捆着,总不灵便。

    崔冉自己胡乱抹了两下,忽地膝行过去,贴近他的身边,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一侧肩上。即便清楚地感到,自己的泪水正缓缓将对方的衣衫打湿,并因此有些歉疚,但此时此刻,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心里的慌乱有地方安放。

    “阿冉,别怕。”他听着身边人在耳畔安抚,“虽然你总说她脾气大,我瞧着,她待你倒像是个嘴硬心软的模样。”

    这一句,却是闹得崔冉连哭都止住了,忍不住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

    他从没有想过,有人能将这四个字用在赫连姝的头上,尤其是回想起片刻前,她在帐子里冷笑着教训他的模样,便直疑心是自己哭得太厉害,以至于听错了。

    崔宜垂眸看他,眼里像带了一丝笑。

    “你可别急着驳我。”他道,“旁人都瞧得明白,就是她正在气头上的时候,待你也并不是不容情。即便因着上回的事,她心里有几分忌讳,你若肯放低身段与她讨个好,她未必就不对你用心。”

    崔冉听着,却只觉得心里极不是滋味,四面八方都泛上一股酸意来。

    “谁要与她讨好。”他闷声道,“我何故那样作践自己。”

    因着刚哭过的缘故,透着浓重的鼻音,嗓子也哑得厉害。

    立时便被身边人瞧了一眼,“那你还哭些什么?”

    “我……”

    他一时噎住,在崔宜似笑非笑,洞若明镜的目光里,像是心虚似的将头埋低下去。

    “我不过是委屈。她疑我的,我分明没有做过。”

    身边一时没了话音。

    深夜里寂静,远近帐子里的人像是都睡熟了,除去远处哨兵走动的声音,便是不知何处飞过的一只夜枭,叫声粗哑难听。

    崔冉埋头在膝上,过不了片刻,就有些悔了。他原是来探望崔宜的,结果不知怎的,一时丢了分寸,反倒闹得对方还要来劝慰他。

    如今被关在无人的帐篷里的是崔宜,在赫连姝身边衣食不愁的是他,哪怕来日生变,那也是来日的事情。此刻他在这里哭哭啼啼地耍性子,还像什么模样了。

    “我也真是的。”他匆忙抹了两把脸,就要端起笑脸来。

    不料崔宜也在此时忽地出声。

    “你对姜才人,是怎样看?”

    他未曾想到,对面会突然有此一问,不由得一时怔住,“什么?”

    崔宜却仿佛也没有真要他答的意思,只缓缓道:“他们都道是,他上赶着委身于北凉人,令人不齿得很,可我却从不这样想。如今的世道,能活已是十分不易了,既不必去指摘旁人,更不用拿旁人的闲话给自己心里头添堵。”

    他转头望着崔冉,目光沉静坦荡,“阿冉,不论你有几分真心也罢,你终归是记着,能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要紧。”

    崔冉在他的注视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这个哥哥,向来是恪守诗书礼教的,从前还在宫中时,便被当作了他们这些皇子的典范。即便是落到了如今的地步,这一路过来,却也仍是温和谦逊,与人为善的模样,从不曾听他说过旁人是非。

    他从未想过,能有一天从他的口中,听见这样直白的话。

    他兀自怔了半晌,最后从嘴边拐出来的,却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那五哥,你呢?”他轻声问,“尔朱将军那里,你又待如何?”

    对面闻言,目光却忽地一颤,片刻前的平静陡然生了波澜。

    “好端端的,做什么提她?”他垂下眼去,竟像是匆促躲避着什么,“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崔冉只望着他,不说话。

    尔朱云照拂他,起初是因赫连姝的交代,这不错,但时至今日,不只他这个局外人,怕是在整个军营里,也没有看不明白的人了。尔朱云又是个顶老实的武将,有心遮掩,也瞒不过谁的。

    以崔宜的心思,若说没有察觉,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他固守着沉默,眼前人就在他的目光中逐渐地不自在起来。

    “这不一样。”

    “为什么?”

    “我……”崔宜竟罕见地失了语,良久,才轻叹了一口气,“我不但已经成亲,且是连孩子都有了的人,又如何能一样?”

    他笑得像是无可奈何,眉目却温柔,“你可不能同我比,你年纪还轻,不可委屈了自己。”

    落在崔冉眼里,却只无端地感到一阵不安。

    “你方才还同我说,活下去比什么都要紧。”他紧盯对方道。

    崔宜却忽地站起身来。

    尔朱云捆他时,替他留的绳子有余量,他此刻虽不能走动得太远,起身倒还是无碍的。他面对着崔冉,笑得竟有些明媚,不似平日,虽是温柔亲近,却总像是一阵风吹便要散了去似的。

    “你才多大的人,如何也学得这样操心。”他笑道,“过几日到了白龙城,不论好坏,总有去处。我不过是不去攀附尔朱云罢了,如何就至于活不下去?哪有你这样不盼人好的。”

    说着,便拿手轻轻来推他,“倒是你,早些回去吧,多哄她高兴些,说几句软话又何妨。”

    他手上束着草绳,一力来推崔冉,崔冉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只得赶紧应承道:“你别动了,我走便是了。”

    他掀开门帘时,回头望了一眼。帐中人的面容几乎都落在了暗影里,只有一双眸子明亮,在月色里清澈且温柔。

    有一刻,他极想说,其实严格地来讲,他也是定了亲的人,他还想将今晚遇见陈茵的事同他说说,不为别的,好像单是说给他听,便排解了心中大半的淤堵。

    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转身走进了凉如水的夜色里。

    他回到大帐里的时候,夜已经极深了。

    北凉人的军营里难辨时刻,不似从前在宫中,偶尔睡不着的夜里,还能听见更漏声声,长夜相伴。在此地,他只能大致估计,应当是后半夜了。

    但他掀开门帘的时候,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里头竟然还没有熄灯。

    赫连姝坐在案边,背对着门,也瞧不清究竟是在做什么,听见门帘响动,亦没有回头的意思。

    他从前是见过,她有时会夜半挑灯,读些军报一类,大多是前头探路的兵传回来的消息,说些沿途大雪冰封,道路难行之类的事,再不然,就是二皇女或者白龙城中来信商讨军务。

    她虽然平日里有些混不吝,在军中事务上,倒大抵还算是勤勉。

    只是他不曾想到,眼下已经到了黑鹤城里,不出几日就要动身去见大可汗了,她竟还有这样多的消息往来。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帐子,以免扰了她,又要听她几句奚落。

    却不料,她竟忽地出声:“过来。”

    他无法,只得将手上斗篷放下,依言走过去。

    绕到她身侧时,却越发愣了一愣。

    原来她并没有在看什么军报,面前的案上空落落的,只摆了一个羊皮囊,不必近前,也能闻见酒气扑鼻,比他离开帐子时更浓厚几分。

    他一时诧异,脱口而出:“你还喝?”

    那自从他进帐起就没有正眼瞧过他的人,闻言抬起头来,忽地一笑:“怎么,这就开始管起我了?”

    他不由怔住,说不出话来。

    赫连姝当真是喝得不少,双颊都泛起薄薄的红,与他走前虽满身酒意,神智却还清明的模样不同,此刻她眸子里已经带了几分迷离。

    平日里冷傲的锐意褪了下去,有潮气蔓生上来,在灯下晕成了一团雾,化不开。

    “来,陪本王喝点。”她道。

    说着,就将羊皮囊朝他面前一递。

    崔冉迟疑了一下,没有接,手便忽然被她拉住了,不由分说地向地上扯。力道虽不大,却不像是与他有商量的意思。

    他无可奈何,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在她面前坐下来,与她相对。

    眼前的人举着羊皮囊,双眼直直盯着他,“来。”

    他瞥了一眼,声音低低的:“我不会喝酒。”

    对面不说话,只瞧着他。

    他想起崔宜那一句“多哄她高兴些”,终究是轻吸了一口气,伸手将羊皮囊接过来。

    他饮酒后,旁的倒没有什么,只是身上易出红疹,前些年在宫里摆宴时试过两次,皆是如此,从此便在御医和他父后的严令下,一滴也不许沾了。

    如今当真要喝,过后大约要难受上几日,只是若为顺赫连姝的意,咬咬牙也便忍过去了。

    她平素也不是个讲道理的,何况酒后呢,更不能与她争什么。

    他抱定这样的心思,羊皮囊接到手里,却微微愣了一愣。手上轻飘飘的,不像是有什么分量的模样,提起来摇了一摇,也听不见水声响动。

    他迟疑着举到嘴边,酒一滴也没有淌出来。

    只听面前的人哈哈大笑,“没瞧出来,你还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崔冉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有意在戏耍自己,既有些气闷,却也无奈,只能放下羊皮囊,轻声道:“你醉了。”

    “笑话。”对面矢口否认,“你见本王醉过?”

    她漫不经心一般,将羊皮囊的盖子塞回去,在手上抛了两下把玩。

    “上回起火的时候,还是我把你拖出来的呢,你睡得像头死牛似的。”

    他猝不及防让她讽了一句,却也无言以对。

    诚如她所言,那一日里她也没少喝,最终倒还是靠她救了他一命。若不是她警醒,抱着他从起火的屋子里强行闯出来,他如今怕是已经成灰了。

    若要这样论,她对他倒也是有恩。

    只是那一日后,先是县令纵火事败,后是他身上落出皇太女的玉佩来。世事无常,一桩接着一桩,到头来,反倒落了一个两相猜疑的下场。

    他眨了眨眼,想起今夜崔宜说的那些话,越发不知道眼前这副局面,他该如何开口。

    不过,左右眼前这人即便不是全醉,瞧着也有些迷迷蒙蒙了,即便是要豁下面子来向她讨巧,总归也不是今夜。

    “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他道。

    面前的人不动,也没说话。

    他便低着头又道:“那我先抱了毯子,去角落里铺了。”

    说着,就要起身。

    不料还未立起来,衣袖忽地让人一拽。

    他正半屈着腿,要从地上站起来,正是吃不上力的时候,让她一拉,身子顿时踉跄,冷不防险些栽到她身上,好歹是稳住了,却难掩惊愕。

    “你做什么?”他圆睁着眼睛问。

    里面写满了警觉,却又有几分没底气,唯恐惹恼她的模样。

    赫连姝唇边漾着一丝笑,手上并不松开。

    “你就这样怕本王?”

    她盯着他,目光沉沉,身上散出的酒气浓重,熏得崔冉有些许头晕,连带着脸上也像自己饮了酒一般,浮起一层热意来。

    他尚未答话,就见她的眼睛微眯了一眯,道:“本王有时候倒真说不清,你的胆子,究竟是大还是小了。”

    她带着醉意端详他的时候,睫毛将眸子盖了大半,像是山猫,或别的什么,音调也与往日不同,懒懒的,好像将猎物叼回洞穴后便心满意足,并不乐意动弹的模样。

    崔冉头一次面对她这副情形,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作何等反应才算是妥当。

    她扯着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也不许他逃开,就在这相隔不足一尺的距离,向他道:“和本王说说,你刚才谈出些什么来了。”

    他抿了抿唇,就略微有些不自在。

    他方才与崔宜谈的话,自然是不能让她听见的。这倒也无妨,他信口蒙混几句过去,也就罢了,他既不认为她当真会查证什么,也并不信她醉成这副模样,能听进去多少。

    只是,既是让她问起了,心里总还是有些害臊的。

    背后议论人,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何况,他若当真有意讨好她,以求到白龙城后能得她庇护,仿佛怎样说来都不大磊落。

    赫连姝见他一时沉默,便又笑了一声,“怎么,还有本王不能听的?”

    笑得并不阴沉,反倒有几分戏谑,像是闲来打趣一般,听得崔冉微微失神了一瞬。只觉得她醉后的模样,和平日里实在是不怎么相像。

    “没有,原本也不曾说什么。”他低声道,“我哥哥已经应允了,往后绝不会再有今日之过,他……让我戴他谢谢你网开一面。”

    面前的人瞧着他,唇角微微一牵,也看不出来究竟是信了没有。

    “行吧,还算懂点规矩。”她道,“他今晚非得见的,是什么人啊?”

    “大约是他的驸马吧。”他答。

    话一出口,觉得仿佛有些容易犯她忌讳,紧接着补了一句:“从前的驸马。”

    赫连姝扬了扬眉,看神色像是对他的乖觉颇感意外,只是问出来的话却与他预想中的不同。

    “还大约呢,”她嗤之以鼻的模样,“你自己的嫂子,你不认得?”

    崔冉没料想,该她动气的地方让她漏了过去,反倒等在这里要讽他一句。没奈何,只能如实作答:“说是我的嫂嫂,我今晚却也是第一次见。”

    他道:“皇子出嫁后,即便是回宫省亲,亦是内外有别,我们只管兄弟几个一道说话,是不会见他的驸马的。”

    面前人只随意点了点头,仿佛对他的话也并不很较真。

    “你都没见过她,今晚还救她一命。”她声音里透着不屑,“她的运气倒好。”

    他讷讷低着头,无话可回。

    就听她淡淡哼道:“还要讨本王的恩典。”

    与他说话的工夫,她颊上的红晕比片刻前更重,连带着姿态也不复往日端正,失去了如剑一般挺拔的气魄,反倒是随意懒散,自成风流。

    只是一眼望过来的时候,眼底里仍有几分锐利慑人。

    “对了,本王记得,你也有个驸马。”

    崔冉闻言,不由一怔。

    连他自己都快记不得了,是什么时候同她说过这一回事。大约还是头一次进大帐时,她问,他便老实答了一句,她当时也并不如何在意的模样。

    他倒当真没料到,她还放在了心里。

    他望着她的眸子,只觉得身上微微发冷。

    不为别的,只为偏巧不巧,他今晚真的见过陈茵。

    她牵着他的衣袖,朝着他说的那些话,当时尚来不及细想,满心只害怕让巡逻的兵瞧见了,后来又因崔宜一事,几乎被抛在了脑后。此刻重新提起来,才忽地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透着说不清的难受。

    尤其是,在赫连姝的面前。

    他猜自己的脸色大约是白了两分,万幸在烛火的映照下,倒也没有那样容易被瞧出来。正想随口敷衍几句,将这个话头掀过去,赫连姝却忽地一下倾身过来。

    他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仰面倒在了地上,身子被她牢牢压住,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伏在他身上,像是酒意已经上来了十分的模样,并不如往日制服他时游刃有余,连支起身子来亦有些勉强。只有一双眸子,仍是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说,你会不会也有一天,去找你的驸马?”

    第37章 37 .  关山沉月(九)   你就是本王的,别想着……

    一夜之间,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用这样的手段。

    崔冉被她牢牢按在地上,身下便是绵密柔软的地毯,他反手撑着, 挣扎了几下, 竟不能脱身。

    织成地毯的羊毛里, 混着轻微的尘土气, 和在帐中染上的熏香气味,一阵阵地向他鼻端里钻。是他平日和衣睡在地下时, 也闻惯了的,此刻却忽然令人无所适从。

    赫连姝的整个身子都覆在他身上。

    她瞧起来身形匀称,和军中多数五大三粗的官兵比起来,甚至称得上偏瘦, 但衣裳底下却有漂亮的肌肉,因而当真压上来时,颇有一些分量。

    她大约是真醉得厉害了, 不如往常制住他的时候, 尚有分寸。此刻她当真是毫无保留,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崔冉轻喘了两口气, 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但与此同时, 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女子独有的线条。隔着一袭不算厚实的衣裙,忽地令他耳热眼跳,避之不及。

    对面看着他的模样,就颇带几分邪气地笑起来。

    “脸红成这样?”

    她一开口, 扑鼻的酒气,熏得他越发心慌意乱。

    偏她面对他躲闪的眼神,像是得到了什么鼓励似的,竟还将身子向前挺了一挺。一方地毯之上, 无处可避,两人的身子便紧紧相贴在一处。

    “怎么,原来喜欢被本王压啊?”

    崔冉的脸上原也是红得要滴血了,听见这一句,更是一股热意直往天灵盖上冲,几乎羞得要背过气去。

    “你别胡说!”他急得喊出声来,挣扎着要从她的双臂下脱身,“快放开我。”

    然而刚一动,赫连姝的身子越发沉下来,将他结结实实地按在地毯上,连一丝空隙也不留。

    不但如此,一手竟还贴上了他的腰侧。虽没有怎么用力,却是摆明了一个不容他逃出掌心的模样。

    崔冉的身子蓦地一僵,立时间就没了主意,一动也不敢动了。

    她向来是个火炉似的体质,醉酒后尤甚,掌心暖热,隔着衣衫,体温也能与他的肌肤相接。那一阵异样的热意,自他腰间那一小片肌肤蔓延开来,竟有难以收场之势,惹得他呼吸越发加快。

    “你,你要怎么样?”他颤着声音问。

    眼睛里水光弥漫,像是一只业已被狼扑倒,单等着尖牙落下来的鹿,露着温顺雪白的颈子,迎接自己的命运。

    只手指发抖,无意识地紧紧抠着身下地毯,直到羊毛都嵌进甲缝里去。

    赫连姝俯首望着他,唇角扬得高高的,“你看呢?”

    他喉头轻轻滑动了一下,就没了声响。

    只是眼尾稍带了几分红,也分不清是羞赧,还是委屈更多。

    其实他心里极想说,她不是瞧不上他的身子吗。就在一两个时辰前,她刚因为他假传号令去救崔宜,和他发了脾气的时候,她也是如眼前这般,将他按倒在床榻上。

    百般戏弄过了,才骤然抽身起来,冷冰冰地向他道:“凭你的身子,还不配哄我办什么事。”

    怎么,才这一会儿的工夫,是醉得头脑都糊涂了,真不怕他当白眼狼了,还是又想将他逗弄戏耍一番,再翻过脸来大肆嘲讽?

    他想起先前情形,只觉得胸前憋闷得发慌,眼眶热意上涌。

    但任凭气话再多,也只能咬紧了牙关,堵死在心里。

    一来,赫连姝绝非什么好脾气的善人,不论是冲着崔宜苦口婆心劝他的那些话,还是单为了她今夜开的恩,于情于理,他都不可再冲动激怒了她。

    二来,他心里也明明白白地知道,她醉成眼前这样,是半分理都不能讲的。

    只要她想,她当真能将他吞吃干净,剥皮蚀骨。

    大约是他的模样看起来太无助,他眼看着赫连姝挑了挑眉,像是饶有兴味似的打量他。她被烛火照亮的眸子里,映出他通红的脸颊。

    但她开口时,说的却是另一番话。

    “你还没有回答本王。”她轻轻眯了眯眼,声音发沉,“你会不会也和你哥哥一样,去找你的驸马?”

    只一句,崔冉脸上浮现的血色便落了大半下去。

    他抿了抿唇角,只觉得喉头阵阵发紧。

    赫连姝不可能知道他今夜见过陈茵。

    以她的性子,假如真知道的话,必不会打草惊蛇。她只会暗地里查清了所有证据,再一件件抛到他跟前,事实摆明的那一刻,就是他受死之时。

    就好像在蘩乡城里,她处置那县令一样。

    她能在酒醉之后,拿来问他,恰恰表明她并不知道什么,当真只是赶巧了。

    但是,她眼见着崔宜和驸马私会,转头就拿话来试他,这表明,她心里实在是介意得很。

    “我……”他尽力保持着声音平静,“我不会。”

    面前人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像在窥探其间真假几何。

    他只坦然相对,眉头微蹙着,仿佛被她身上的酒气熏得展不开眉。

    他也没有说谎。

    今夜是陈茵等在半路上,专为来寻他,并非他所愿。要以他自己的脾性,便是到这辈子合眼,他也不会主动去找陈茵的。

    本就是除了薄薄一纸婚约,并无什么关联的人。既是已经到了如今的局面,便更没有什么值得相见的情分。

    赫连姝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轻声一笑。

    崔冉也不知她心里究竟是有几分信,只听她道:“最好是这样。本王不喜欢自己男人的心里,还有不该在的人。”

    话音淡淡的,内里却带着冷芒。

    他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她目光却忽地暗了一暗,端详着他,像是心里颇作了一番思量,良久,才蓦然出声:“过几天上了金殿,机灵一点。”

    崔冉一时之间,倒是让她给说愣了。

    “什么意思?”

    “说你蠢,还真就不开窍。”她闷哼道。

    她伏在他身上,说话时气息扑在他脸颊,一阵恼人的痒。崔冉想躲,也不敢,只轻轻地偏了偏头。

    就听她道:“我不知道我母亲会怎么分赏。她要是问你话,你该怎么答,自己心里明白吗?”

    崔冉静静地望着她,没有答话,只眼眶逐渐泛起红来。

    她等不见他答应,便轻哧,“干什么,哑巴了?”

    明明平日里也是让她嘲讽惯了的,她话里话外也向来不耐烦,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崔冉却忽地一下,只觉得鼻端极酸,也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旁的什么。

    一时没忍住,眼角就潮了。

    面前的人这才像是愣了一愣。

    “你干嘛?”她将身子支起一些来,俯首瞧着他,目中似有几分不解。

    他对上了那副神色,忽地连喉头也哽起来。

    “你不是不留我吗?”他道。

    开口时原是想好了的,在她面前不可漏出哭音来,叫她看轻了,脖子亦仰得高高的,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然而才一出声,尾音里便哑得厉害,活像是受足了委屈,来向人撒气的模样。

    他自己听着,也只觉得丢脸,匆忙拿手抹了一把眼角,飞快道:“我不过是一个阶下囚罢了,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不论你们的大可汗问我什么,我只当自己是个哑巴。横竖落到你们的手上,任凭去哪里,又有多大的分别。”

    赫连姝凝着脸色,低头看他。

    他在她的注视里,越发的不自在,只觉得自己这一番话,反倒更像是个赌气的模样,十分的落面子。

    便又补道:“过几日到了白龙城,上了金殿,各走各路便是了。往后我不再碍你的眼,你也好不用再忌讳我。”

    眼前的人仍不说话,只瞧着他,眼神晦暗,像是头一遭认识他一样。

    崔冉固执地垂下眼,与她默默对峙。只是心里不可避免地擂鼓。

    不过片刻前,他五哥还在好言劝他,宁可一时向赫连姝低头,换她几分庇佑。一字一句,皆是真心为了他的前程考量。转眼之间,却让他生生说成了一别两宽,再不相见的架势。

    他也说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只觉得心里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堵得心口闷疼。

    赫连姝是个什么脾气,这些时日以来,他已经是摸清了的。她向来没有几分耐心,更没有上赶着向人递好意的道理。

    在她看来,大约她能开金口,赏他一个留在她身边的机会,便是极大的恩典了。而他,显然是不识好歹,拿她的好意不当一回事的白眼狼。

    他低头不语,单等着她或发怒,或讥讽。

    却不料,颊上忽地被她掐了一把。

    不轻不重的,像是有些泄愤的模样,倒也称不上疼。

    他愕然抬眼,就见她微眯着眼睛,唇角却弯着,非但不动怒,反倒颇为高兴似的。

    “哟,会发脾气了。”

    他一怔,便好像鼓足勇气挥出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无声无息。动了动唇,却又没有话可以与她辩,只兀自红着眼眶,胸口微微起伏,倒显得比方才更落脸面了。

    赫连姝却不管他这个,好像得意一般,手在他颊边轻拍了拍,声音里带着含糊的醉意。

    “行了,听话。过几天要真被问起来,得说你受了本王的恩典,想跟本王走,懂吗?”

    崔冉咬着下唇,低头躲过她的手,还想再与她争几句,她却皱了皱眉,像是酒意上来了的模样,忽地头一沉,一下撞进他的肩窝里。

    “啊,你……”他身子蓦地绷紧,忍不住轻呼。

    她丝毫不理,埋头在他颈间,气息粗重,任凭他推也不动。像是什么困倦了的猛兽,收了爪牙,昏昏欲睡。

    “你就是本王的,别想着跑。”

    第38章 38 .  关山沉月(十)   身在福中不知福。……

    崔冉是自己避出帐子去的。

    他将醉得昏昏沉沉的赫连姝拖到床榻上, 已经费了极大的力气,待到自己要如往日里一般,裹上两床毛毯往角落里去睡时, 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帐子里熄了灯, 就只余下散不出去的酒气, 轻一阵重一阵, 直往人的鼻端里钻。

    他裹着毯子,躺在地上, 不论合不合眼,都没有一刻不回想片刻之前,赫连姝将他按倒在地上的场面。

    地毯厚实且绵密,此刻一个人安静躺在上面, 与先前的感受却也没有什么不同。身子仿佛要沉沉陷没进去,却有一阵微妙的酥痒,自后脊背攀升上来, 爬过他的全身, 令他极不舒适,又蔓延起一股没有来由的热意。

    在北地严寒的夜里, 竟搅得他辗转反侧, 说不出来的烦躁。

    好像那尊活阎王,并不是已经躺在床上睡沉了,而是仍压在他的身上似的。

    他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起身重新裹了斗篷, 一掀门帘,走进了四面静谧的黑夜里。

    如今的时候已经极晚了,远近皆无人声,只抬头向天上仰望, 北地的夜幕好像格外辽阔似的,星子都像是用河里的冰水洗过,才往天上挂,颗颗闪着寒芒。

    他周身的热意在冷风里一吹,才降下去几许,连带着一颗乱麻般的心稍为安定。

    他只道是,今夜大约是睡不成了,但也无妨,横竖明日还不用赶路,睁着眼睛等到天明便是了。

    却不料,忽听远远的似是有人喊他。声音极细,压得低低的,听不实在,只被挟在夜风里断断续续地送过来。

    “九哥儿——九哥儿——”

    他悚然一惊,回头去寻,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斗篷的前襟。

    从前在宫里时,听宫人说志怪传闻,便说是民间有一种山精野怪,专拣在荒凉偏僻的地方,盯着走夜路的人叫名字。你要是应它一声,魂儿便要被勾去了。

    哪怕他心里知道,世上本无什么妖鬼,临到跟前,总难免还是有些怕的。

    他面对黑漆漆一片夜色,心里正慌,忽见不远处的帐篷后面,绕出一个人影来。虽瞧不清究竟,却被远处火塘里的光照出一身破旧棉衣来。

    他心里陡然便是一松。

    这显然是队伍里被俘的男子了,既是人,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对方缓步向他走过来,应当是怕声音大了,让北凉人听见,只压着嗓子说话:“九哥儿莫慌,是我。”

    他听着是有几分熟悉,待那人走近跟前,也就认出来了。

    是柳君。

    柳君,名月白,是在他母皇身边有年头的君侍了,不过与中宫向来也没有太多的交好。从前都在宫里时,便是见面互相问候一声的关系,除此之外没有旁的。

    他倒也没意料,会在这深夜里遇上他。

    但还是依着礼数福了福身,“原来是柳君。”

    北地的夜里极凉,走动的时候,身上还有几分热气儿,可一旦停下脚步,便只觉得天寒地冻,要将人都冻成冰坨子似的。

    崔冉裹着白狐的斗篷,都有些受不住,瞧着面前的人这一身钻棉絮的衣裳,忍不住都替他冷。

    他总以为,这人深夜里冒着严寒出来,总归是有什么要紧事。原想随口寒暄几句的,转念一想,为顾着彼此的体面,还是不好多管旁人的闲事。

    于是便默默将身子让开些,好让他过路。

    不料,柳月白竟没动,只停在他跟前,站定了望着他。

    他怔了怔,终于从那般期期艾艾,带着几分羞于启齿的眼神中,瞧明白了一桩事——对方正是来寻他的。

    两厢对望,俱是沉默。

    最终是柳月白搓了搓手,挤出两分笑来,“许久不曾见了,九哥儿近来可还好么?”

    崔冉瞧着他,第一时间没有答话。

    今夜早些时候,他们还见过的,便是在靠近二皇女的军营那里,几名男子躲在河边悄悄洗衣。他们不但见了面,说了话,柳月白还当着他跟前将崔宜讽了几句。

    不过几个时辰,总不至于忘吧。

    对面大约是自己也觉出来了,神情微微一怔,笑容里不免有些讪讪,道:“瞧我,当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也不顶用了。”

    说着,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话音仿佛和蔼,“前些日子瞧你那般病着,实在也是愁煞人了。如今可好了,身子养回来了,不挨饿也不受冻的,我一颗心才算是放到肚子里了。咱们皇家的哥儿,终归是有福气的。”

    他年纪已经不小了,这般堆起笑的时候,眼角漾开细细的纹路,笑意皆盛在里面。乍一看,很是慈祥亲切的模样。

    崔冉看着,心里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柳月白称不上什么恶人,却也不是个心眼儿大的,先前一路上,自从他与赫连姝横生了瓜葛,明里暗里便总要拿话讽他几句。

    如今突然这般热络,反倒让人瞧着心慌。

    “多谢你记挂。”他淡淡道,“不知今夜找我,是为了何事?”

    对面似是不曾料到,他如此开门见山,愣了一愣,脸上的笑意便落了回去。

    “九哥儿爽快,我也就不拉七杂八地胡说了。”他低声道。

    说这话时,眉眼都低垂着,唇边却挂着一丝苦笑,像是一个自嘲的模样。

    崔冉静等着他的后话,他却又沉默下去,半晌,忽地膝底下一软,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惊得崔冉赶紧要搀他,“柳君这是做什么?”

    眼前人抱定了主意一般,任凭他拉,也不肯起,只仰头望着他。

    “我想求你,让赫连姝收下阿容。”

    不过一句话,却将崔冉都给听愣了。

    他兀自琢磨了一小会儿,才敢确定,柳月白口中所说的,正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他的弟弟,十皇子崔容。

    他伸出去要拉对方的手,便缓缓地垂了下来,只觉得周身爬上一层凉意,荒诞得很。

    “为什么?”他讷讷问。

    他问的,是为何会有做父亲的,竟要将自己的亲儿子往活阎王身边送。

    然而对方领会的,却显然不是这一层意思,闻言便干笑了两声,话音里透着几分不自在。

    “我知道,你如今已是在她身边了,自是不愿意身旁再多添什么人的。前些日子里,我也说了些没轻没重的话,你心里必是要存些想头。要是为我自个儿,我一定也是没脸来求你的。”

    他道:“实在是阿容年纪还小,过几日到了白龙城里,要是落到旁的地方,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我这个当爹的说的糊涂话,算不到他的头上,他往日里也是追着你‘九哥、九哥’地喊,还求你这个哥哥,肯发善心照拂他几分。”

    柳月白从前在宫里时,是多年养尊处优的,虽是年纪大些,比不得年轻的君侍姿容姣好,但也是保养得宜,雪肤乌发,望之如三十许人。

    此刻近看他,崔冉才忽地发现,短短数月,他的发间已掺上不少白霜,连同皮肉也灰暗松垮下去。这般低声下气跪在他跟前时,整个人都透出苦相。

    意识到这一点时,陡然让人有些不敢相认了。

    “在赫连姝身边,就这样好吗?”他轻声问。

    倒不是旁的意思。

    只是赫连姝脾气大,待人粗暴,手脚向来没什么轻重。他已经成人,许多时候仍有些受不住,崔容尚且年幼,要是真被那样相待,想来该是更疼痛恐惧。

    不论怎么说,崔容也是陈国的皇子,即便是年纪还小,未曾长开,皇家血脉总是作不得假。就算真上了金殿,想来也是分赐给王侯贵族的命运。

    同样是北凉人的贵族,未必就不如赫连姝,为什么非得是她?

    不料,柳月白闻言,却是误会了。

    他瞥一眼崔冉身上的狐皮斗篷,笑得便有些不是味儿,“老话都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原来还真是这样一个理。”

    他将手向棉衣袖口里缩了缩,道:“这好不好的,九哥儿这些时日以来,不该是自己最清楚吗。怎么,反倒还拿话问起我们这些旁人来,这可叫人怎么答呢。”

    “我没有……”崔冉一时语塞。

    就听对面道:“不缺衣,不少穿,病了有郎中给瞧,夜里有大帐可睡,闲人碰不得一根指头。你往这军营里放眼看看,可还有第二个人有这般活头吗?”

    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在蘩乡城的时候,有一日你身边的侍人奔出来,四处求人救你,道是你身上落出一块儿九尾凰的玉佩来,五哥儿替你扯谎也瞒不过,惹得赫连姝发了好大的火气。咱们都道你怕是要死了。结果呢,她就那样轻纵了过去,像是没事人似的将你留在身边。”

    柳月白说着,抬头看她,笑得有几分发凉,“你说,她待人要还叫不好,咱们这些人还有活路吗?”

    崔冉在他的目光里,忽然怔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对面撇撇嘴,哑声道:“九哥儿,你放宽心便是了,她看重你,旁人是比不得的。你将阿容带在身边,也抢不了你的什么,来日要是有什么事,没准还能给你当个帮手。”

    他才回过神来,连忙道:“这不是我能插话的事。”

    他脸上极是羞愧,伸手去扶柳月白,“不是我不愿,而是赫连姝她……我实在是作不了她的主。”

    这般解释,听来很是苍白无力,对面愣愣瞧了他几眼,撇开他的手,自己立起身来,眉目便冷了下来。

    “阿容是你的亲弟弟。”

    “我又如何不心疼他。”他无奈道,“只是我虽在她身边,却也……”

    “罢了,不必说了。”柳月白盯了他一眼,返身就走,“是我这般岁数,活不明白了。我还道是,哪怕到了北凉人的地界上,兄弟之间,总还有几分情面。”

    崔冉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对方却像躲他不及似的,转眼间便绕过两处帐篷,消失在后面了。

    远近错落的帐子间,唯余夜风透骨。

    第39章 39 .  关山沉月(十一)   这个男人,我已经收……

    到达白龙城, 是在几日之后了。

    经过一路波折辛苦,勉强活下来的男子们,终于来到了金殿跟前, 要觐见令他们国破家亡的始作俑者。

    崔冉混在人群中间, 站在北凉人的宫门前, 默默将身上的棉衣拢紧了一些, 立刻就听身边有人问:“可是冷了?”

    转过头,便见着了崔宜关切的脸。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顺道伸出手去,替面前的人也将领口掖紧几分,“还问我呢,你还不是一样?”

    二人对视, 俱是一笑。

    因着今日要上金殿觐见,不宜过于惹眼的缘故,他是有意不穿往日里的斗篷, 而是罩了一身赫连姝让人找来的棉衣。与旁人的相比, 已经齐整厚实了许多,但在北地腊月的寒风里, 仍是冷得不时便要打一个哆嗦。

    风好像仓房里的鼠, 总能千方百计寻见空隙往里钻,穿过棉絮,直扑进身上,嗫咬人的肌肤骨肉。

    大约是瞧见他冻得脸色发白, 崔宜贴近过来,将自己的身子与他紧紧靠到一处。

    原是要将他的手拉过去,替他捂的,想了想, 又作罢了,反倒将他的手往衣袖里又推了一推。

    “我替你捂,没的还把你的热气儿也给带跑了。还是拢在袖子里,能暖和一些。”他道,“一会儿进了金殿,大约就好上不少,里头好歹不进风。”

    崔冉扭头望他一眼,“嗯”了一声,心头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受。

    就像今天的天色一样,既不见太阳,也不怎样阴,只是白惨惨的,憋闷得不是滋味。

    “五哥。”他轻轻叫了一声。

    身边人如常应他,“怎么了?”

    他却忽地说不出话来。兀自憋了好一会儿,才极小声道:“我怕。”

    没头没脑的一句。崔宜转过脸来瞧他,却只眉眼温柔。

    “怕什么?”他伸手将他环过去,在他肩头轻拍了拍,“今日之后,不过是各有去处罢了,但总归还是在这一方白龙城里,且又不是锁起来下狱了,哪里怕见不着面呢?”

    他话音和煦,带着笑音,“咱们可说好了,往后还要相互串门子的。不说别的,再有不到一个月便是年了,到时候要凑在一处过,一同吃年饭,行不行?”

    崔冉望着他,只觉他笑容宁静,在夹着刀子的寒风里,竟像一抹好春光。

    他只剩下点头的份,并不敢再开口。

    唯恐但凡多说两句,便将彼此糊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再遮挡不起来。

    便是从前在陈国的时候,男子一旦出嫁,也便和父母兄弟少了联系,至多不过是逢年过节回家一趟,能说上半日的话,就已经是很好了。要不然,自从崔宜出降之后,直到北上途中重逢,他们又怎会只见过寥寥数面。

    这还是皇子呢,也没有例外。

    何况是如今,落到了北凉人的手里。

    他们这些被俘的男子,在北凉人眼中,根本不被当作人看,可以想见,被分赏给各个贵族功臣之后,也不过是作为奴隶,被蓄养在家中罢了。命能有多久,尚且未定,又如何能允许他们如有身份的人一般,在外头自由行走。

    今日一别,便是天各一方,各居囚笼。哪怕同在白龙城中,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相见之日了。

    他眼角刚有几分湿的时候,便听远处有卫兵在喊:“金殿门前,什么人敢交头接耳?”

    手直指着他们这一处。

    慌得他的泪光硬生生收了回去,连忙和崔宜分开两步,以免惹了那些人的眼。

    那卫兵嚷着,就要冲他们过来,似乎想给他们几分教训的模样,未及近前,却被另一人拦下了,轻轻拽了一拽她的衣角。

    “那好像是三殿下的人,咱们还是悠着一点,不要生事了。”

    先头那人一愣,目光狐疑,“你确准吗?三殿下的人,怎么还往这里站?”

    “我前头瞧着,三殿下亲自将他送来的。”

    “哪一个?”

    “你管那样多呢。快些回去站着吧,咱们俩就是个守宫门的,这些男人也分不了一个到咱们手上,干什么去掺和这些闲事。”

    这两人是絮絮叨叨地回去了,远近的男子却都知道,她们口中说的是谁。一时间,目光都向崔冉身上投来,神色各异,复杂难言。

    不远处站着柳月白,他像是对身旁几人说了些什么,眼角斜飞了两下,仿佛不屑似的,又往另一边挪了几步。

    崔冉被他们眼里的东西刺了一下,刚要低下头避开,手便被崔宜握住了。

    果然没有几分热气,两人的手相握,也只像两块冷到一处的石头,却仍然让他感到有所依靠。

    好在,这般尴尬也没有持续多久,便听前面有人宣他们进殿。

    他们随着众人列队,鱼贯而入。

    北凉人的金殿,名头叫得响亮,实际远不如陈国的皇宫华贵讲究。盖因不过数十年前,北凉人还是放牧游猎,逐水草而居的,也只是近年来国力日盛,才择了一块好地方,生造出一座都城拔地而起。

    至于宫殿形制,一砖一瓦,就更是向陈国和齐国学,东拼西凑来的,不成什么章法,在他们这些陈国贵族看来,就十分的不成体统。

    崔冉听见身后有人低声议论:“这大殿造得,就像街上牵猴儿耍把戏似的,还学人样呢。”

    声音压得极低,也让一旁的人连忙拽住了,直道:“快别说,要掉脑袋的。”

    他们这些人,只是被俘男子中的少数,皆是出自皇室、宗室,有头有脸的,也就是由北凉人勾画了名册,认为值得上殿面见大可汗,听候分赏的。

    不过百余人,站了十来排,在这既高且阔的金殿里,非但不显得多,甚至有些寥落。

    而至于其余的,一路颠沛流离来到白龙城的男子,不用说是人,连名字都不会被送到大可汗面前,而是只由管事的官员随手批画,就被送到各处,总归也不会是什么好的去处。

    在北凉人的眼里,他们这些俘虏,显然还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但实际上,不过都是物件罢了。

    他就垂首站在人堆里,静等着上面发落。

    直到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这就是陈国的男人?”

    声音松弛,听着像有四五十许了,他猜想便是北凉人的大可汗。

    一旁有人答:“是,这是里边有些来头的,才敢送到您跟前过目。余下的,都不配让您看。”

    “嗯,”那女子随意应道,“怎么一个个的都低着头,缩手缩脚,跟见不得人似的。”

    话音里颇有一些不耐烦。

    崔冉听在耳中,不由微怔,忽地有些明白,赫连姝平日里说话的音调是打哪儿来的了。

    旁边的官员就忙着又解释:“回大可汗,这陈国的男人,就是这么个模样,说是他们的礼仪,面见尊位时不能抬眼看人,低着头方才显出尊重。您是大可汗,是天上的神鹰,想来他们见着您,必定是恭敬畏惧,不敢有丝毫的差池。”

    那人听着,这才算是入耳了,轻哼了一声,道:“陈国人就多这些破烂规矩。”

    官员就转头冲着底下,扬声道:“还不抬起头来,让大可汗瞧清楚了。”

    崔冉随着众人,一同抬起头来,就头一次看清了王座上的那个人。

    北凉人的大可汗,赫连翡。

    他没有同赫连姝谈起过她的母亲,从前却在其他地方,听说过不少有关她的传闻。

    都说其人不但武功了得,更是有韬略,有野心,在向来以粗野著称的北凉人中,也算是难得的一代明主。凉国便是在她的手上,由各个部落分治,聚集到了一处,合而为国,兴建王都,自此一路南下,攻破了陈国,也令西边残存的齐国闻风丧胆。

    尽管灭国之仇,没齿难忘,但公平地来讲,就连崔冉亦不能不承认她的本领。

    据说,如今的凉国早已势大,她却坚持只自称大可汗,便是要时刻提醒自己和臣民,天下尚未一统。她要等到天下尽归于其手,才肯名正言顺地称帝。

    如此为人,不能令人不畏惧。

    但此刻,她并未露出什么凶恶之相,只像懒怠动弹一般,倚在王座的扶手上。

    “那就先把陈国那老贼的儿子们,挑出来让本汗看。”

    立刻有人捧起名册,照着念了几个名字,呼喝着让他们出列。

    即便是早知道会有此一节,当真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时,崔冉仍是心头一凛,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紧。

    他随着旁人,不声不响地上前几步,站到队伍前头去。

    身在队伍中的时候,对殿上情形看得还不很分明,但如今站到殿前,便几乎是一览无余了。

    他一眼就看见了赫连姝,站在王座下的左首,脸色肃穆,半分也没有平日或飞扬或嬉笑。

    衣裳也与往日里不同。换了一身水貂皮子的大氅,发上饰以金珠和红玛瑙,胸前一挂层层叠叠的繁复珠链,正中缀着一枚镂金的狼首。他猜测这便是北凉人上朝时最郑重的打扮。

    早些时候,她与他在宫门外分开前,便是带着这身打扮,眉眼沉沉道:“一会儿放机灵点,不然本王可不罩着你。”

    此刻她站在另几名装束相近的人中间,一眼也不看他,崔冉怔了怔,心中忽地生出几分惶然来。

    他认出她身旁有一人是赫连姗,便猜想其余的大约也是皇女了。

    还想多看两眼,却听上面道:“没有嫁过人的,再往前两步。”

    他一怔,却也不敢违抗,只能依言上前去。这一下,就把崔宜,还有另几个早年间就出降了的,他并不很熟悉的哥哥,给落在了后面。

    站定在队伍的最前端,距王座下的金阶也只有几步之遥,崔冉忽地就觉出不好来。

    如果北凉人没有破城,他是原定开了春就要成亲的,因此,在宫中未嫁的皇子里,他毫无疑问地年纪最长。

    男子少年时,一年一个样。自他往下,即便是没小几岁的崔容,也还是未长成的稚弱模样,再小的就更不必说,压根还是孩子。

    他站在其中,便如春寒料峭时的一枝新柳,独一份的出挑。

    果然,他立刻就听见了赫连翡的声音:“这一个,叫什么名字?”

    他眼看着她在高座上,拿手指着他,却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也不知此时该不该他回话,不由迟疑了一瞬。

    在他愣神的当口,一旁的官员就答:“回大可汗,他叫崔冉,是陈国皇帝的第九子。”

    就听赫连翡冷笑了一声,“模样是还行,怎么是个哑巴。”

    他便是再笨,也回过神来了,赶紧福下身去行了个礼,道:“崔冉参见大可汗。”

    一举一动,恭顺得没有错处可挑。

    即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以被俘皇室的身份,在向敌国的君王行礼,其意义,无异于归顺降服。

    这正是北凉人不怕麻烦,将他们这些男子押解数千里,北上白龙城的原因。

    她们想要的,并不真是这些男子,而是将陈国的男人,尤其是陈国皇帝的儿子和君侍收服在身边,驱使奴役,任意亵玩的快感。这是独属于征服者的快感,要在每一处细枝末节上,宣示胜利的骄傲。

    而他们,不过是一个个套在壳子底下的哑巴罢了,身份之下,无人在意他们内里是谁。

    赫连翡大约是对他的乖觉颇有些满意,将他打量了两眼,笑了几声,“陈国的皇帝是个没用的东西,儿子倒是生得还行。”

    说着,就将脸转向座下的几名皇女。

    崔冉默默垂着头,听着她轻蔑的话音,心中已经起不了什么波澜。他很明白,今天这一遭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然而,当真听见她开口时,仍是忍不住狠狠一怔。

    “别的另说,没嫁过人,身子干净的里头,也就这个还有点意思了。”她道,“你们瞧瞧,有没有看上的?”

    他闻言,身子猛地一僵,只觉得一阵凉意从青砖地上升起来,爬上他的周身。

    他没有料到,金殿之上,一国之君,言谈竟然这样直白。

    他以为她在自己的女儿们面前,即便是要将人分赏下去,总也得是拿些当母亲的姿态,摆出几分体面来,却没想到,便是这样的粗俗刺耳。

    便如山匪劫了什么货色,吆五喝六地分赃哄抢一般。

    而底下的群臣,脸上也毫不见什么异色,显然是习以为常。

    果然,便是如何建起金殿,穿戴衣冠,骨子里仍然是茹毛饮血的蛮夷。

    但是他此刻,却偏偏要倚仗着这些蛮夷中的一个,将他领回去。在群狼环伺中间,那好歹是较为熟悉的一头。

    他眼看着赫连姝上前一步,拱手作礼,心头稍稍一松。

    有那么一瞬,他心底里生出某种极怪异的感受,仿佛羞愧,又像是惶恐。他身后站的百余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与赫连姝的瓜葛。今日,他有她出面讨走,他们却命运各异,不知前路。

    这令他觉得,自己仿佛这些人中走出的一个叛徒一般。

    但是,他的愧疚还没完全升上来,就被另一道声音截断了。

    “女儿觉得,倒还挺合心意。”

    话音慵懒,听着有几分无精打采,内里却冷淡。

    不是赫连姝。

    他一惊,扭头看过去,就见是众皇女中间,距王座最近的那一个。

    她的年纪瞧起来也最大,该有三十许了,肤色在北凉人中间来说,可以称得上是苍白。即便是此刻面对她们的大可汗说话,脸上也淡淡的,不见有什么笑模样。

    崔冉看着,心里便只有一个念头——满脸病气。

    她一开口,赫连姝的脸色都微微一僵。

    就听王座上的人笑了一笑,“哦,是你瞧上了?也是可以。”

    他的心陡然漏跳了一下,心口一荡,涌上一阵极难受的恐慌来,手心里立刻就沁了汗。

    赫连姝的神色瞬息变了一变,却是展开了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

    “果然是大姐,眼光一如既往的好。”她闲闲道,“这回,咱们俩可是好到一起去了。”

    这话一出口,满殿里的目光便都向她们望去。崔冉也立刻想明白了,那被她这样称呼的人是谁。

    北凉的大皇女,赫连姣。

    这个人的声名他从前便听说过,她身为诸皇女中年纪最长者,正值壮年,传闻也是颇得大可汗重用的,但南征这样重要的事,她却不曾亲自领军,只由底下的两个妹妹带兵前来。这其间究竟是什么缘故,即便是身为俘虏的陈国人,也向来有些疑惑。

    此刻一见,他倒从她那副脸色上,仿佛猜到了一些因由。

    但她看起来,也不似是个好相与的人,回头看了赫连姝一眼,挑了挑唇角,笑意极浅,只浮于皮肉。

    “听三妹的意思,这是也看上了?”

    北凉人的朝堂上,大约规矩不很森严,四下里立刻响起一阵交头接耳。说是窃窃私语,也嫌是轻了,实际上可以称之为小声议论。

    王座上的大可汗脸色便有些微妙,只抬眉道:“嗯,这样有意思?”

    话里话外,绝不是赞同。

    赫连姝脸上的笑容稍顿了顿,随即又扬起来。她与赫连姣站得原本也近,此刻倒很不见外似的,拿肩膀轻撞了撞后者,仿佛姐妹间日常玩笑,全不讲究。

    “我说呢,我和大姐从小脾气就相投,小时候连丢着玩的羊骨头,都能瞧上同一块,竟还能打起来,让母亲一手一个拎开了看笑话。”她道,“这么多年了,果然也没变啊。”

    身旁的人脸色不动,也不出声。

    就见她笑得灿烂,瞧一眼身边人,“不过啊,大姐你可是娶了亲的,府里小侍也有十来个,比不得我,至今连个夫郎还没有呢。你看,要不然就让妹妹一回,行不行?”

    乍一看起来,活像是个没心没肺的模样。

    崔冉一怔,有话堵在口中想问她,却也无法,只觉得心头发沉,并不能有半分轻松。

    果然,就听赫连姣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家里那个,年纪也不小了,近两年身子也不比我好多少,顶不了什么用了。至于小侍吗,原本也不配拿到台面上来说。”

    她半低着头,笑得有些凉,“不过我看上他,也就是回去当个小侍而已,这一点上,咱们都是一样的。要不然,三妹总不会是想把他讨回去,当了王夫吧?”

    她不顾赫连姝的脸色微变,话音缓和,不急不躁的。

    “听大姐一句劝,这陈国的男人,可当不得正经的夫郎。”

    一语既出,满殿里飘过来的目光便有些难以名状。

    崔冉站在跟前,无法声响,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金殿之上,无所遁形,迎面便是霜刀雪剑。

    他默默瞧着,这赫连姣很是有些难缠,不同于寻常北凉人的直爽洒脱,有一说一,她的城府显然要深上许多,与她对上,很难落好。

    赫连姝闷声吃了她一句排揎,也只能道:“我不曾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大姐说得很是,我当记在心中。”

    二人还待再说,上面的赫连翡却挪了挪身子,垂眼看过来。

    “这副场面,倒是让本汗没有想到了。”

    她一出声,众人皆不敢再多话。

    只见她目光在两个女儿之间来回了几番,终究是落在赫连姣的身上,定了片刻,像是心里在作考量。

    半晌,徐徐道:“既然是老大先开了口,且还要讲一个长幼次序。老三,你便不要同你姐姐再争了。”

    顿了顿,又道:“后面还有那样多的呢。”

    这话一出来,崔冉就像兜头让人浇了一盆凉水,忽然恐惧得浑身发抖,心底里连一丝热气儿都提不起来了。

    尽管他几日之前,还在同赫连姝说,不过是落到她们这些北凉人手里罢了,碰上谁都是一样。

    但他心底里还是知道,其实是不一样的。

    在赫连姝手上,不论她如何粗声粗气,讽他笑他,气得他要落泪,其实他知道,她不会要他的命。非但如此,甚至在有些地方,她待他倒还称得上一句有良心。

    而要是落到了旁人手里,他是当真看不清自己的命数。

    他眼看着赫连姣眉梢微微一挑,露了两分笑意,拱手上前就是要谢恩的模样,脸色已经煞白一片。

    却见赫连姝忽地上前一步,面上带笑,其声朗朗,“母亲,请容女儿禀报。并不是女儿非要同大姐争抢,而是有些事情,女儿必得如实承认,不好叫大姐吃了亏。”

    她回过头来,一眼直直望向崔冉,眸子里忽然多了某种他看不明白的神色,坦荡决然,光彩熠熠。

    她道:“这个男人,我已经收用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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