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 关山沉月(十二) 鞭刑。(二合一)……
话音落地, 像是在这金殿之上投石入水,激起一片涟漪。
百官议论纷纷之间,一旁的赫连姣脸色就变得极不好看, 双眼微微眯起, 目中浮起阴云之色。
王座上的赫连翡也不由倾身向前, 居高临下地, 将目光投向她这个女儿。
“你这话,可确实吗?”
赫连姝仰着脸, 笑意平静,“母亲还不清楚女儿的脾气吗,我从小就是个不会说谎的,有什么都往外倒。为了这, 您不还总说我没出息,比不上二姐沉稳,像个炮仗似的, 有三两点东西就藏不住, 一点就往外蹿。”
说着,还向旁边的赫连姗道:“二姐说呢, 这话我没胡编吧?”
赫连姗原是站定在边上不声响的, 闻言也不由得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显见得是拿她没有什么办法。
“多少年的话了,也好意思拿出来说。”她望一眼王座上面, 笑道,“母亲待咱们姐妹几个,是最疼爱的,也没有少说过我, 偏就你拿到金殿上来丢人了。”
如此一番打趣,倒是显得气氛一时间不那样怪异了。
就听赫连翡干咳了两声,也像是无奈似的摇了摇头。
“本汗自己的女儿是什么脾气,我都知道。”她望着赫连姝道,“只是老三,你可不要为了看中一个男人,编出些什么来争他。”
这人闻言,立刻就拱了手,将头埋得低低的。
“母亲明鉴,女儿哪敢做出这样没规矩的事。”她道,“只是这男人,我在路途中已经收进帐子里了,军中众人都是瞧见了的,早已经不是处子。我心里极敬重大姐,我用过的,绝没有脸面转手让大姐再用,因而哪怕脸上无光,也要及时讲明,不让大姐吃这个暗亏。”
崔冉站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跳得极快,且脸上不由自主地升起热意来。
她还好意思标榜自己呢,分明是说起谎来连稿子都不打,连这样的胡话,也能信手拈来。
赫连姣瞧了她片刻,才袖着手,缓声道:“如此,还是要多谢三妹,为我这个做姐姐的考量了。”
然而下一刻,转而便道:“不过,这个男人是陈国的皇子,原本应当是完好无缺地送到白龙城,听候母亲发落的。三妹怎么,在半道上就这样心急。”
她眼角带了两分笑,活像是个通达的长姐,好心教诲妹妹一般。
“这要是让底下人看去了,有样学样,这军中的规矩可就不好把控了。三妹,往后还是在这些事上留心一点。”
崔冉站在这里,清楚地瞧见赫连姝的唇角动了动,但这般不悦神色在她脸上,也不过是一瞬。她仰头望了望王座上的人,立刻就单膝跪了下去,干脆利落。
“大姐教训的是。”她肃声道,“女儿一时没有把持住,办了错事,请母亲责罚。”
赫连翡皱了皱眉,脸上便显然地划过一丝不耐烦。
“行了,没这样多的破烂规矩。”她道,“起来,不要在这里现眼。”
那人依言起身,只垂手站在一旁。
她目光在两个女儿之间逡巡了片刻,目中神色沉沉,粗重地出了一口气,摇摇头。
“我们凉国人,没有那些矫情,看上了哪个男人就凭本事去占,也是常事,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没有什么值得大说特说的。”
她将两个人各盯一眼,“都是本汗的女儿,在金殿上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是不是在叫人看笑话?”
二人都垂着头,满脸恭顺,不声响了。
崔冉却听得出来,这话明面上是将两个人一同训,实际却还是对赫连姝有所偏向。他这般听着,一颗悬着的心倒是往下放了几许。
这意思,便是木已成舟,随水自流了。
正怀着几分庆幸,就忽然听上面道:“你呢,你自己出来说,你们之间,是不是那样一回事?”
他微微发愣,才意识到问的是他。
赶紧就低头道:“回大可汗的话,北上途中,我蒙她恩典,得以苟活,的确已经……已经相报。”
他已是顾不得身后的众男子是如何想他了,便是咬着牙关,也要将这场谎圆下去。
他的羞于启齿,满面绯红,半分也不作假,落进王座上的人眼里,仿佛觉得他颇有些乐子似的,竟还笑了几声。
“都说陈国人死规矩多,迂腐得不成样子,没想到你一个皇子,倒是还挺懂得识时务。”她道,“本汗的女儿,能瞧上你,是你的福分。”
崔冉只觉得双颊热辣辣的,从唇齿缝隙里低低地挤出一个“是”字。
却未料到,上面的人打量了他片刻,目光忽地转冷。
“女人之间的事,与男人原本没有什么干系,但有些时候,却正是因为男人,才惹出许多事端来。”她盯着他,话锋急转,“既然挑唆得本汗的两个女儿为你争抢起来,这便是你的错处了,本汗十分的不喜欢。”
他未曾想过会有此节,身子不由得一僵,本能地扭头去望赫连姝,眉宇间忍不住就露了怯意。
赫连姝想来是也没有预料,面露错愕,眉心紧紧地攒在了一处。
就听座上的人道:“你是个男人,我要是重罚了你,是我不大讲理。但为了让男人不忘记自己的本分,还是要稍施些惩戒的。”
她像是沉吟了片刻,“就赐你伤面之刑吧。”
这个词,在陈国时并不大听见。崔冉初听闻时,只怔了一怔,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个意思。
却见赫连姝的脸色即刻就变了。
“母亲!”她仰头道。
她原是有话要说的,却让赫连翡一开口就给堵了回去。
“不过是脸上添几道疤罢了,既不砍头,也不断腿的,有什么值得心急的?”她道,“本汗的女儿,是没有见过好看的男人吗,为了一张脸火急火燎的,还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转向崔冉,神色平静。
“你凭一张脸,闹得两个皇女为你争抢,姐妹失和。我可以给你恩典,顺着你自己的意思,让你决定跟着谁走,但是你的这张脸,还是不要留为好。”
她的手在王座的扶手上叩了叩,“太漂亮的男人,只是惹祸罢了。”
崔冉在她的话音里,终于回想起来“伤面”二字是什么意思,身上便忍不住微微发起冷来。
这是北凉部族间的习俗。他从前听说过,蛮夷不受教化,常用肉刑,对犯了错的人常断其手脚,也有轻者,便是以刀割破面目,留下伤疤,以作印记,往后时时令人唾弃。
也另有一种,是他们的可汗,或家中有威望的长辈去世时,自己以刀划伤脸颊,或割下一耳,意在以血肉祭奠死者,通过这种自伤的方式,表达崇敬和哀悼。
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轻易受得住的。
他僵立的当口,已经有一名殿前官员上来,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递到他面前。没有开口,但意思已经再显然不过。
他垂眸望了一眼,立刻就没忍住,后退了半步。
说来可笑得紧,他自以为这一路上,什么辛苦都受了过来,眼瞧着那些北凉人胡作非为,心底里早就不拿自己当人看了,只作是行尸走肉一般。到了赫连姝身边,也是早习惯了她的手脚粗重,凶横相待。
他以为,自己不论再遇见什么,也不当做是风浪了。
却没想到这一刻,竟然是心里强行告诉自己,这是在北凉人的金殿之上,大可汗的眼皮子底下,一旦行差踏错,后果只会更可怖。如此这般,才硬生生忍住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便是这样没用。
先前梗起脖子的时候,以为自己连死都不怕,这一刻才发现,仅仅是在脸上划几道伤口,已经足够令他怕得全身都在发抖。
他站着不动,就听赫连翡道:“你是自己动手,还是说你们陈国的男人,没有胆量,本汗让人来帮你,也是可以。”
他艰难地抬眼,看了看身前站着的官员。
对方脸上的意思很清楚了——如果他自己不敢,那便会由她忠实地执行命令,到那时下手的深浅,便更加不由他说了算。
崔冉只觉得喉头哽得生疼,他在身后一片惊呼抽气声中,缓缓抬手,探向那把匕首。他将下唇咬得死死的,几乎尝见了血腥气,才能阻止自己在这金殿之上怕得哭出声来。
甚至有那么一瞬,头脑里划过一个念头。
假如让那人瞧见了,是不是又要满脸不耐烦地训他:“哭哭哭,就知道哭。”
手刚握上冰凉的刀柄,忽听一旁赫连姝急声道:“母亲!”
“没有你说话的地方。”王座上的人一改先前待她的宽容,沉声喝她,“为了一个俘虏,一个男人,你瞧瞧还像什么样子?”
不待她回话,一旁的赫连姣却也干咳了两声,神情悠然,话音也不疾不徐的,仿佛她与这场争端全然无关一般。
“三妹何必这样心急,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受了母亲的罚,一会儿领回府里就是了,只是小伤,没有什么妨碍。”
她且轻叹了一声,似乎发自真心,“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眼力了,要是早知道你这样喜欢他,我先前必不会开口来要。”
崔冉的手放在刀柄上的时候,甚至还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倒没想过,赫连姝这一路上,活脱一个阎王,只手遮天似的人物,原来回到了白龙城里,竟还有天外有天,让人压一头的时候。
也罢了,她肯为他争到如此地步,他倒还该谢她。
他一咬牙,匕首便出了鞘,刃上寒光夺目。
刚要抬手,却听赫连姝高声道:“母亲,女儿有话要说,并不是为了这个男人。”
赫连翡沉着脸色,扭头看她。
像是判断了一番其中真假,才道:“那你说来听听。”
“是。女儿虽然收用了他,却不敢给母亲丢脸。不过一个男人罢了,哪天丢了也便丢了,何况是一张脸,能有什么要紧,哪里值得多费工夫。”她道,“只是,他是陈国皇帝的儿子,他的父母,几个月前才刚死了。”
崔冉闻言,心口像是蓦地被拿针刺了,生疼。他愕然望着她,不解其意。
赫连翡也面露狐疑,“你想说什么?”
“伤面在我们凉国,也有祭奠先人,寄托哀思的意思在。尽管母亲绝不是赏他这个恩典,他也不是我们凉国人,但女儿依旧认为……”
她话音冰冷,掷地有声,“他不配。”
此话一出,整个金殿里都似是怔了一怔,随即渐渐响起议论声来。百官交头接耳,或有点头赞同者,不在少数。
赫连翡瞥她一眼,眼睛微眯起来,像是带了两分笑。
“你这样说,倒也有些道理。”
“女儿不敢。”
“如此,这伤面之刑,就罢了。”
崔冉听得这一句,周身陡然一松,才觉得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已经密布冷汗,沁得衣衫都紧贴在身上,极是不好受。
便见赫连姝远远一眼盯过来,眼中暗示不言而喻。
他赶紧屈下膝去,还未开口谢恩,却听上面道:“那就改为打三鞭,以作教训。”
他微弯的双膝一下便停在了半空。
赫连姝的眉头亦是一动,似乎复要开口,却被王座上面的人一眼瞪住。
“不懂本分的男人,就该受些皮肉之苦。吃过了苦头,学会了规矩,也就罢了。但要是死不悔改,蛊惑得女人不辨东南西北了,那也就不必留了。”
她神色微变,迟疑了一瞬,终究沉默地垂下了目光,后退一步,站回了王座的左首底下。
崔冉眼看着面前的匕首被收走,有两人走上前来,将他的手臂一左一右擒住,扭到身后。
“带下去。”
那两人的力气很大,他双臂被反折,顿时就疼得皱了眉头,“嘶”地一声轻吸了一口气。
赫连姝站在十余步外,低着头没有看他,发间垂落下来的金珠和玛瑙原该是光华璀璨,却映得她的脸无端地晦暗。
崔冉不愿让人拖着走,在北凉人的金殿上落了脸面。即便卫兵高大,左右挟着他,他仍是挺着背脊,强撑着自己走下去的。
经过崔宜身边时,见他眼眶通红,目中有泪,他甚至还将唇角向上扯了扯,费力挤出了一丝笑。
崔宜眉心一动,忍不住转过脸来,似乎要用口型嘱咐他些什么,他却没来得及看清,就让卫兵推搡着走远了。
金殿门外,寒风刺骨。
崔冉被推下了石阶,站在殿前的空地上。身后的卫兵中便有一人走开了,也不知是去哪里,另一人仍制住他的手臂,站定了不动。
他不解其意,只觉得脸露在风中,像刀割一般的疼。
“要去哪里受刑?”他低声问。
那卫兵瞧了他两眼,撇撇嘴,“就在这儿。”
他一怔,身子忍不住僵了一僵。
那人的手把在他手臂上,应当是觉出来了,就摇头干笑了两声,“我知道,你从前是做皇子的,没受过这个。但到了咱们这儿,没法有那些穷讲究,你自个儿忍着点。”
他默不作声,只垂头盯着地下。
在陈国,只有他母皇动了大怒,要重罚官员以儆效尤的时候,才叫拉到上朝的大殿外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责。这样的事极少,这些年来他也只听闻过两三次。
平日里,即便真要责罚,也多少顾及体面,只将人带到僻静地方,罚完了也就罢了。若是没有旁的吩咐,除了掌刑的人,也不会有别人瞧去了这般难堪场面。
不论对官员,还是宫人,皆如是。
而至于他,更是从小到大不曾受过责罚,便是见礼的时候,双膝在地上多挨片刻,他父后都舍不得。
只是如今,到了别人的地界上,便只能照别人的规矩来。
他站了不过片刻,先前走开的那卫兵就回来了,手上执着一条短鞭,想来便是要施加在他身上的刑具了。
他轻轻吞咽了一下,喉头略微发紧。
就听身后那人道:“你倒挑了这么一条。怎么,心里舍不得了?”
话音里颇有些嬉笑。
持鞭的那人就慌忙摆手,“这话可说不得,你是嫌我脑袋长得牢了。”
说着,看了看崔冉,叹了一口气,“怎么说也是三殿下的人,瞧着柔柔弱弱的,要是真打出个好歹来,倒也难办得很。咱们手上能松些,就松些吧。”
前一个应了一声,从崔冉身后绕出来,打量了他几眼。
“那这衣裳,是剥还是不剥?”
崔冉在他审视的目光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即便知道对方真要动手,躲也没用,却仍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
“算了,到底是个男人。”持鞭的人道,“横竖大可汗也没吩咐说是怎么打,大冬天儿里的,没那个必要。”
“行吧。”
两人说着,就伸手过来,拉着他站好了。
崔冉脸上全无血色,像是不许自己流露出惧意似的,头扬得高高的,脖颈绷得笔直,只是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将他出卖得一览无遗。
他望一眼面前的人,抿紧了唇角,低声道:“谢谢。”
对面像是愣了一愣,格外多看他两眼,又叹一口气。
“一会儿忍着点疼,站正了,身子别动。”她道,“不然鞭子招呼到脸上,破了相,可就有得罪受了。”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对方后退了几步,定眼瞧了瞧他,一扬手,短鞭一声呼啸,便破空而来。
鞭子落到身上的一刹那,崔冉就几乎忍不住,佝偻下腰去。只是想到这卫兵交代的话,才硬生生强撑住了,身子打了个趔趄,终究是没有倒下去。
他身上穿的棉衣,是赫连姝让人备的,比其他人的已是要厚上一些。卫兵对他用刑,手底下亦没有用全力。
然而也只是一鞭,他的棉衣便绽开了,棉絮从破口往外钻,飞得四散开来。衣衫底下,身上火辣辣地疼,疼得他泪水瞬间就涌了上来。
本能地想捂住疼痛处,手刚抬起来,自己又落了下去,不敢擅动,只剩下大口喘息的份。血像是一阵阵地往头上涌,随着他的喘息声,耳中阵阵鸣响。
对面大约是抱定了速战速决,给他一个痛快的心思,未待疼痛稍缓,第二鞭立刻又至。
崔冉一个没撑住,只觉得喉头微甜,身子陡然扑下去,一下跪在冰冷的地上。膝盖磕上石砖,钻心的疼,却也不及他身上鞭伤,如同带了火的蜈蚣在皮肤上攀爬嗫咬,令他眼前发黑,肺腑里几乎吸不进气来。
他视野里只勉强能看见面前两人的皮靴,听着她们小声道:“这样不经打,会不会给打死了?”
“做做样子得了,别真闹出人命来。”
然后,便是第三鞭,落在他的后背上。
果然是轻放了他的模样,潦草带过,压根也没用几分力气了。他的身子却仍随之一震,喉头一股血气,几乎就要翻涌上来,让他紧蹙着眉头,硬是咬牙吞了回去。
腰腹上鞭伤滚烫,背脊却爬满了冷汗,手脚一阵一阵地发凉。
他伏倒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眼前只见灰白的石砖地,脸颊便直直贴在上面,沾了满头满脸的尘土,狼狈至极。
他听见那两人走开了几步,像在同别的什么人说话,只是他疼得几近虚脱,也听不真切了,只依稀听见在说:“那就过去吧。”
脚步声飞快,直奔着他而来。然后他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公子,你怎么样了?”
他怔了怔,吃力地抬头,“你怎么来了?”
“晚些说吧。”鹦哥儿眼圈通红,忙着来扶他,“咱们先回去。”
说着,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泪珠子都快落下来了,一叠声道:“公子,没事了,这就没事了。”
崔冉让他一掰,才发现自己方才倒下去时,手一直紧紧抠着地上石砖,始终没放,指尖都已经磨破了,他自己竟都没觉出来。
他顺从地将手交到鹦哥儿手里,勉强眨了眨眼,“嗯,我没事。”
下一刻,却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41章 41 . 夜泊西风(一) 哪里有王夫?(二合一……
崔冉醒过来的时候, 是躺在一间屋子里。
屋子陌生,床上铺着兽皮,他也分不清究竟是来自什么动物, 只觉得气味腥膻, 迷迷糊糊的熏得他不大舒适。
他忍不住, 想要动手掀开些, 一抬手,却牵起身上一阵疼痛, 从胸前一直连到腰腹,一路疼过去,像要将人的筋骨都抽尽了似的。
疼得他蜷起身子来,口中溢出两声低呼。
立刻就听见鹦哥儿的声音:“公子你别动了。”
说着, 飞快地就跑近床边来,手中还提着一个铜壶。瞧那模样,方才大约是烧热水去了。
“你要做什么, 和我说就是了。”他一边将壶放下, 一边道,“你身上伤成那样, 动了一定是要疼的。”
崔冉垂了垂眼, 只见自己全身让被子遮得严实,仿佛是生怕不够暖和,最上头还加盖了一层兽皮。他倒也瞧不见,自己的伤是个什么模样。
只能扭过头去, 小声道:“这床兽皮,味道有些太大了。”
鹦哥儿脸上稍显出一丝犹豫,但仍是很快过来,依言替他搬开了。
“这是床上原本摆着的, 我一时手忙脚乱的,就替你盖上了,也没留心。”他道,“这屋子平日里好像没有人住,被褥备得不够暖和,你小心别着了凉,我一会儿再去看看,能不能讨两床厚被子来。”
崔冉听着他连珠炮似的说,抬眼环视了一番四周,只见屋子开阔,摆设齐全。
仍是北凉人那副东拼西凑,不成章法的制式,但瞧着一应家当,也像是个富贵的气派了。
“这是哪里?”他问。
对面就不出所料地答:“这是殿下的王府,公子你放心,你便在这间屋子里安心休养吧,殿下是不会说什么的。”
他垂下目光,盯着被面上不怎么精巧的绣线。
鹦哥儿只是一个半大孩子,他在金殿前头晕了过去,单凭他一人,想必是绝不能搬动他的。
“是赫连姝把我带回来的吗?”他低声道。
眼前人闻言,却愣了一愣,脸上划过一丝无措,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说一般。
小心地望了他两眼,才道:“不是,殿下她还在皇宫里呢,好像说是大可汗还有话交代,把几位皇女都给留下了。”
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半低着头,掀着眼皮看他,仿佛担心他听了这话,心里有什么想头似的。
崔冉面对他这副神色,只觉得啼笑皆非。心里道,这也是过分小心了,难道还怕他失望不成。
但也不知道怎么的,身上偏还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与伤处清晰的疼痛不同,只是空落落的,扰得人不怎么舒坦。
“我不过白问一句罢了。”他道。
鹦哥儿大约是想使他高兴些,一张小嘴飞快,与同日一般叽叽喳喳的。
“虽说不是殿下带你回来的,但今日还真是多亏了她呢。”他道,“她或许是猜着了,大可汗留她有话说,一早出来的时候就交代了我,哪儿也不许去,就和牵马的一起候在宫门外面,等着你出来。”
他说得眉飞色舞,“我们正凑在一处等着呢,忽然从里头奔出来一个人,道是三殿下差遣她来递话的,说公子你受了鞭刑,要我进去接你。当时可把我吓坏了,紧赶慢赶地跑进去,好在掌刑的那两个卫兵倒不为难人,还帮着把你架出来送到马上。要不然单凭我一个,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说着,便直拍胸口,“你那会儿的模样,我三魂都能吓掉两魂半了。”
崔冉听着他语调时高时低,一刻也不歇,不由得微微笑了一笑。
“我还道是这一醒,没准便是隔日了,没想到不过几个时辰。”他道,“看来底子还行,是不是?”
本是有些宽慰的意思,却立时就让鹦哥儿堵了回去。
“还说呢,我刚见着你的时候,当真是吓得主意都没了,满脑子都想着一会儿殿下回来,见着你这副模样,我的脑袋还能不能在了。”
崔冉不由无奈,“又不是你动的手,和你有什么干系?”
急得对面捶胸顿足。
“殿下那个脾气,公子你是头一天知道吗?只要你平安,就是我的脑袋平安了。”
他眉毛眼睛都皱到一处,唉声叹气,“我刚到你身边伺候的时候,你便是病得昏昏沉沉的,看着吓人。这好不容易养好了,才没多久,今日里又落新伤。公子你这,运道有些不好的,我瞧着都心惊肉跳。”
想了想,又嘀咕:“这白龙城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庙是灵验的,往后养好了身子,该去拜一拜的。”
崔冉听着,要是再不截断他的话头,也不知道他能说到哪里去,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但另一面,却也觉得颇为有趣。
身上带着伤,原本也够疼的了,要是两个人还一同愁眉苦脸,那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这里有没有伤药?”他轻声问。
鹦哥儿这才从絮叨里抽回神来,连忙道:“有的,我刚才讨来的呢,说着话竟给忘了。”
他指一指床边摆的一小罐东西,就道:“公子你别动了,我替你上药。”
被子掀开,身子陡然露到外头,就有几分冷。
他外面的衣衫早已被脱掉了,只余下中衣没有换,此刻一揭开来,便能看见衣料破损翻卷,有血迹渗出来,经过这些时候,已经干涸了,呈现出褐色。
乍一瞧起来,倒不显得那样触目惊心。
崔冉望着,却微微出了一下神。
这便是北凉人下手时的力道。哪怕那两名卫兵有心留情,手底下已经减了分寸,又只让他穿着衣裳受刑,仍然力透重衣,皮肉破损。
如果真是剥去衣衫,打到实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来。
这只是三鞭,便已经如此。
他从前总道,赫连姝待人向来粗暴,不讲什么分寸,尤其脾气上来的时候,手脚重得很,有时疼得令人受不住。如今想来,她却大抵是留了颇多的情面了。
他刚忍不住要苦笑,身上却传来一阵疼痛,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不起,公子。”那边鹦哥儿就慌忙道,“我手上再轻些。”
他脸色白了白,忍过那一阵,摇头道:“无妨,不是你的错。”
血迹风干结成了痂,将皮肉与中衣粘在一处,稍一动便是牵动伤口,避无可避。鹦哥儿应当也不曾做过这样的事,神色间颇有些害怕,但仍是尽量轻巧地,替他将中衣解了开来。
伤不如他预想的重。
多亏了那两人留情,虽然皮开肉绽,两道伤痕交错横亘在身上,从胸口一直延伸到腰腹,血迹斑驳,伤痕底下隐约透出淤紫,看起来颇为吓人,但实际伤得并不算深,更不曾伤及筋骨脏腑。
“公子,我,我上药了?”鹦哥儿举着药罐,游移不定。
他点点头,神色平静。
浸过热水的帕子,先将伤口四周的血痂洗净,随后才是药膏被仔仔细细敷在伤处。
疼自然是极疼的,好不容易麻木了些许的伤口,让手一碰,像是重新醒过来似的,立刻又疼得人满头冷汗。
但他无谓去吓着鹦哥儿,只暗暗攥紧了身下床褥,偶有一声痛呼没能忍住,溢了出来,也很快地咽了回去,声音断续低哑,仿佛极轻的哽咽。
疼得气喘的当口,他心里倒还是十分佩服鹦哥儿的。
他们二人都是头一回到王府,赫连姝又尚未回来,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本事,在这样短的时候里,又能寻到屋子,又能讨来药膏的。
那边鹦哥儿手上小心翼翼,还要道:“公子,你忍一忍疼,我替你抹得厚一些,伤没准就好得快些。”
他弯了弯眼角,声音极轻,“好。”
药膏上完,他被重新系上衣服,塞回被子里。
“中衣暂时没有新的可换,得委屈一会儿了。”眼前人一边将药罐子盖回去,一边道,“不过没事,等殿下回来了,应当就有了。”
他听着,不由得略觉得好笑。
听这话,仿佛就把赫连姝当作了内务府管事一般,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找到她头上去。他瞧了床边的人一眼,心里有些想问,也不知道片刻前是谁提起她,便怕得要问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
“这些事,与她有什么关系。”他淡淡道。
身边的人不假思索,“殿下对你那样在意,你的事她不会不管的。”
他闻言,静默了片刻。
伤口犹自疼痛,药膏却清凉,两相交织,颇有些说不清的异样。
“鹦哥儿,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他声音并不大,却难得郑重,搅得鹦哥儿一怔,缩了缩脖子,颇有些胆怯的模样。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有。只是王府里面,并不只有我们两个。我是无碍的,旁人却不一定了。”他道,“你嘴上不严,在自己屋里说惯了,没准到外面也漏出来,平白惹了别人不痛快。所以,不如绝口不提的好。”
“我知道了。不过,殿下待你好,我觉着,咱们也不用太担心的。”
“鹦哥儿。”
他躺在床上,便见床边一个小脑袋,歪着盯了他半晌,忽地小声问:“公子,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有些防备殿下。”
崔冉没意料,他问得这样直,自己也不由得怔了一怔。
要说防备,仿佛显得他有些不识好歹,就像赫连姝气急起来说他的那样,当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毕竟,就算不论别的,单说今日在金殿之上,她为了护他,也颇费了一番用心。在她的母亲和长姐跟前,她若足够聪明,懂得独善其身,原本并不需为他这样一个俘虏多费什么辛苦。
平心而论,这一路上他的确受了她许多关照,要不是她,他未必能活着抵达白龙城。若真要问她待他如何,那公平起见,大约还是当得上一个“好”字的。
但是,这种好,是以尊位对待卑位的姿态,恩赏下来的。
他从前还在宫里的时候,早已经见得多了。主子宠信哪个奴婢,奴婢走到外面就有头脸,在哪里都不缺人阿谀奉承,吃穿用度也一应拣着好的挑。有些心性轻飘的,就活脱拿自己当成了小主子来看,得意洋洋。
但只要哪一日,有一丝错处惹了主子不痛快,就会被打发出去,沦落到内廷各处做苦差。从前的种种光鲜,也如烟消云散。
而如今的他,在赫连姝身边,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般地位悬殊,倚靠他人活命的日子,半点也不由人。任凭眼前瞧着多好,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何况赫连姝她,是北凉的皇女,也是领军南征的将领。他的国破家亡,里面也有一份她的功劳。
如果他母皇父后泉下有知,听见他认她这一声“好”,也不知心里会是怎样想头。
他出神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答:“我没有这样想。”
鹦哥儿窝在床边上,皱了皱鼻子,并不很信的模样。隔了片刻,又小声道:“公子,其实你可以待殿下热络一些的。”
他扭过头去,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在担心我?”
“嗯。”
“放心,我懂得分寸。”
他望着屋顶梁上的暗处,声音轻缓,“先不论我心里如何想她,既然如今已经到了她的王府上,我便不作他念,只求一个平安度日。我必不会再触怒她,你不用紧张。”
“这样也好,我就说么,公子是个明白人。”鹦哥儿笑眯眯的,直拍胸口,“只要你和殿下好,我的脑袋就也会好。”
崔冉闻言,正想打趣他两句,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人声。
“搅扰了,我能进来吗?”
是个男子的声音。
鹦哥儿听见了,却不显得讶异,转头冲他道:“好像是府里管事的,刚才就是他给的药。”
他赶紧吩咐:“那便快些请进来。”
鹦哥儿答应着去了。须臾,人便到了床边。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岁数大约与他相仿,衣饰打扮,俱是北凉人的模样。脸庞圆圆的,面上带笑。
“我没有扰了你休息吧?”他道。
崔冉一边在心里讶异,这王府上的管事竟然如此年轻,当真人不可貌相,一边连忙道:“没有,阁下太客气了。”
说着,又要让鹦哥儿搬凳子递茶水。
“不用忙了,我没那么多讲究。”对方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刚才听说你是在金殿前头挨了打,晕着回来的,我没来得及细看,只觉得吓人得很。”
他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扫,笑得和气,“这会儿看着是没有大事了,这就好。”
崔冉心里便渐渐明白过来。
他方才还道,鹦哥儿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初来乍到的,在这王府里谁都不认得,赫连姝也尚未回来,单凭他一个人,竟能在这样短的时候里,将屋子和药都置办了来。
如今想来,眼前这人大约是帮了许多的忙。
他赶紧道:“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多亏了管事相助,还没来得及向你道一声谢。”
不料对面听了,却是怔了一怔,随即才笑出声来。
“可不敢,可不敢,我这点儿能耐,哪里配当王府的管事呀?可不要给殿下丢人了。”他眉眼弯弯,仿佛月牙,“我只是殿下的小侍罢了。”
崔冉刚要为自己的误会道歉,听见后一句,却忽然愣住了。
他这一瞬间的错愕,也没逃过对方的眼睛。
“怎么了?”对面抿抿嘴,“是身上不舒服,还是……我让你不高兴了?”
他也没意料,对面说得这样不掩饰,一时间大为羞窘,脸上止不住地就红起来。
“没有,绝不是这样。”他低声道。
他记得,还在黑鹤城的时候,赫连姝就亲口对他说过,她是有小侍的。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小侍是没有名分的,不必费事,也不必过礼,或是花少许银钱从本家买来,或是直接从下人当中抬举,连偏房都算不上。在陈国时,稍有些头脸的人家,这样的事都不少。
何况赫连姝是北凉人,身份又高,她想要有多少,都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
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有什么缘故,能对她府中的小侍感到不高兴呢?他自己也不过是被她收归身边的一个俘虏,无名无分的,真论起来,甚至比小侍还不如呢。
他不过是寄身王府,得一处屋檐苟活罢了,任凭她有多少人,也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请你不要误会,”他道,“我绝无此意。”
眼前人却好像也不怎么在意,大大咧咧的,就在他床边坐下来。
“我叫兰因。”他道,“没事,我听说过你。你是陈国的皇子,在回白龙城的路上跟在殿下身边的,是不是?”
崔冉不由得静默了片刻。
“你如何知道的?”
对面就笑了笑,“殿下军中的人,有和王府上相熟的,回城之后先来告诉了我们一声。”
他听着,就略有些尴尬了。
这男子的脾气倒是直爽,并不遮掩,也未见得对他有什么恶意,不过既然有此一节,想必王府里的众男子,对他这个凭空出现在赫连姝身边的人,还是有几分在意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想起来,赫连姝还曾说过,她是有王夫的。
他往后若要在别人跟前讨一条生路,势必不能在刚起头的时候,就把人给得罪了。
“我只是一个亡国之人,身不由己。”他轻声道,“行至今日不过是为了活命,让你见笑了。”
对面倒是异乎寻常地大度。
“谁还不是为了活命呢。要不是当年大风雪,家里的羊都冻死了,眼看着活不下去,爹娘也不把我卖到王府上来。”
他盯着崔冉,眨了眨眼,“你一个皇子落到今天的模样,也可怜得很。”
这北凉的男子,快人快语,言语间没有什么城府心机,虽稍显得直白了一些,崔冉听着,却也不觉得刺耳,反而只觉得这般脾性,相处起来颇为省心。
他瞧着对方像是个好相与的模样,斟酌了片刻,低低道:“我刚到王府,许多事情都不懂得,今日实在多亏了你。稍后可否有劳你,带我去向王夫请一个安。”
对方闻言,却面露茫然。
“王夫?哪里有王夫?”
他亦不由得愕然,“没有吗?”
“殿下对成亲一事,向来很不上心。前些年小阏氏,哦,就是殿下的父亲,是费心替她张罗过来着,结果连对方男儿家的面都没见上,就让她给挡了回去。为这,小阏氏没少说她。”
这名唤兰因的男子说着,掰了掰手指头,“这么些年来,王府里总共只有两个小侍,除了我,另一个你往后也总会见到的。至于王夫,那是从来都不曾有过。”
崔冉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眼前的人是绝没有什么必要骗他的,那便是……
偏偏对方见他神色怔忡,还俯下身来,不无好奇地瞧了瞧他,“这谣言你是听谁说的呀?”
他抿了抿唇角,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赫连姝。”
对方闻言一愣,随即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在床沿上坐不住,就要滑下去。
“殿下真有意思,怎么这样的谎话也说。”他双手捂着嘴,笑得欢畅。
崔冉望着他,也一时哭笑不得,唇角牵了牵,脸上不知该作何等神色。
他竟也不知道,赫连姝还有闲心开这样的玩笑。
对方好不容易笑完了,喘了两声,才向他道:“你放心,咱们殿下没有当家的男人,你在王府里也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只要伺候好殿下,就比什么都靠得住。”
他没意料,对面如此不设防,肯将这些话都拿出来同他说。
但不论怎么讲,这兰因还是王府里的小侍,虽然他心里没有那一层意思,可从实际上论,两人便是共事一妻的身份,真要说起来,往后是有得争的。
哪怕对方瞧着豁达,他也还是趁早将话说开好些。
“我能得一处栖身,已是很好了,如何还敢想这些。”他诚恳道,“我只求不惹她发怒,能留一条命,其余的都不作他想。”
对面望着他,无奈似的一撇嘴,还未待说话,却听门边传来一个淡淡的,熟悉的声音。
“还有精神说话,看来伤得不重。”
第42章 42 . 夜泊西风(二) 大灰狼的笨拙讨好。(……
崔冉一抬头, 就看到了那道影子。
远远地站在门边,一身大氅,让屋外的天光勾勒得威严又利落。
兰因见了, 便忙着从他床边起身, 和鹦哥儿一同行礼问安, 道:“殿下回来了。”
赫连姝走进来, 扫了一眼众人,也瞧不出脸色是阴是阳, 只道:“你们倒是先见上面了。”
“也只刚闲话了几句。”兰因就答,“还好,人虽然是伤了,精神倒还不差, 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说着,觑了她两眼,十分乖巧又揣着小心的模样, “正好, 我也不扰他休息了,殿下您同他说吧, 我先出去了。”
她只“嗯”了一声, 他和鹦哥儿两人便一个赛一个地机灵,立刻福身退出去了。
崔冉望着他们消失的身影,微觉感慨。
听这小侍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在赫连姝跟前也有些年头了, 至今见面,仍是这副谨慎且乖觉的模样,可见她平日里便是个让人畏惧的,不论在王府还是军中, 都是一样。
这样想来,他在她面前,倒是颇受了些宽待。
他一时无话,就听眼前的人开口:“想什么呢?”
他回了神,低声答:“没有。”
赫连姝的眉梢便挑了一挑。
他记起来,她不喜欢他出神发怔的模样,猜想她难免又要斥几句,问他是不是挨打时将脑袋伤着了。她嘲讽起人来,翻来覆去也就是这样几句,听惯了,他都背得出来。
然而,与他预想中不同,她却只是沉着脸色,看了他几眼。
“疼吗?”
语调低缓,要是与她往常的口气相比,便简直称得上是温和了。
崔冉闻言,忍不住愣了一愣,连带着多看了她两眼,只觉得今日的赫连姝,像是改了一个人一般。
或许是他的眼神过于讶异,让她瞧见了,就颇不耐烦。
“本王去问问金殿前的侍卫,”她道,“是不是把你给打哑了。”
他听见她这般粗声粗气,心才忽然往下一落,觉得这才是他熟悉的模样。
“不疼。”他低声道。
原是说顺了口,横竖这一路过来,即便是再苦再疼,也从来没有什么值得与人说的,不如咬紧了牙咽下去,还显得有几分骨气。
话音刚落,就让她瞪了一眼,“怎么,一夜间变成铁打的人了?”
他动了动唇,无话可回,才觉得方才这谎扯得有些不上心了。
眼前的人就又将他瞧了一瞧,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听得不大真切,仿佛像是:“什么毛病。”
他听着,耳根不由得微微发热。
连他自己都觉得,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仿佛进了她的王府,就与先前在路途上的时候,生出几分不一样来。究竟是如何不同,他也说不清,只觉得一举一动,都不对味儿似的。
赫连姝见他模样,大约也不想猜他在想什么,只摇了摇头,向床边走近过来。
今日不曾下雪,在这北境算不得很冷的天气,但她自外面来,大氅上仍是带了一层厚厚的寒气。走得近了,便有些扑人。
崔冉方才挨过打,没忍住,掩着唇低低地咳了两声。
她便停住步子,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
他道是她又要嫌他矫情,却见她竟返过身去,将大氅脱下扔到一边,才重新走近。
“让我看看。”她道。
他第一时间并没有听明白,还是抬眼与她对视了片刻,才忽然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脸猛地一下,一直红到脖颈。
“不行!”
他情急之下,喊得颇为大声,一不留神,便牵动了身上的伤,立时“嘶”的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落在赫连姝眼里,便像嫌他似的,皱了皱眉,“蠢死算了。”
话是这样说,目光却直直落在他身前,半分也不移开。
尽管隔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崔冉仍然觉得,她的视线像是什么鹰隼,能掘进去一般,他的伤处藏在中衣底下,也让她盯得极不自在。
像是有一丝微妙的痒升上来,混合着方才牵动而生的疼痛,格外扰人。
“不可以。”他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
即便明知道,她单是站在床边,什么也瞧不见,却仍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将被子紧紧抱在身前,好像如此才感到安全一样。
床边的人盯他片刻,从鼻子里哧了一声,“不让看,怎么知道伤得重不重?”
“无妨,”他将被子又裹紧了些,“刚才兰因给了药,鹦哥儿替我涂过了,都是皮肉伤,没有什么大碍。”
顿了顿,又道:“要是过几日不好,顶多再请郎中瞧瞧,也就是了。”
话里话外,都是明摆着,不要她操心的意思。
赫连姝听了,却笑得有些发凉,“你是把这里,当成你们陈国了。”
他望着她,未解其意。
就见她随意掸了掸裙摆,在他床边坐下来。
“我们凉国没那么多讲究,从前在草原上的时候,方圆数十里都不一定有人烟,伤病多数没法医治,全靠自己硬扛。要是运气好些,能找到医女,但也是有节庆时跳神,无事时行医。”
她道:“现在是有了王城,宫里也有两个略微像样的医女,但我总觉着,也不大指望得上。”
崔冉闻言,也不由怔了怔。
素闻北凉苦寒,蛮夷粗野,却也没想到是这样天差地别的光景。
偏这人还像百无聊赖似的,一边说,一边拿手在他的被面上勾勾画画,惹得他悄无声息地,又将身子往里面缩了缩。
她大约是察觉了,就笑了一声,“不是本王托大,别的不说,就这些外伤,我比医女有本事。”
他瞧了她片刻,就有些回过味儿来了。
她是常年在军中的人,这些皮肉外伤,甚至是伤筋动骨,想必也是家常便饭了。俗话说久病成医,放在她身上,大抵也是一样的。论起这些来,她没准真比城里的医女拿手。
她肯主动替他看伤,还真是发自一片好心。
但是,他的伤在身前,从胸前一直到腰腹尽是,男子的这些地方,如何好露于人前?
他终究是垂着眼,低声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眼前,还是罢了吧。”
说这话时,脸上也不免还有些烫。
赫连姝瞟他一眼,也不知是因为他有伤在身,不与他计较,还是听他方才这话说得软,有几分受用,她并未因他拂了她的好意而动气,只低低哼了一声。
“行,你不识好歹,就自己熬着。”她道,“不是本王吓唬你,要是过几日没见好,伤口恶化起来,在我们军营里,就得用烧酒擦洗干净了,再重新上药。”
她拿眼角斜着他,“要真到那时候,哭也没用。”
崔冉心里知道,她是有意恐吓他,多过于较真,但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仍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怕,连带着伤处也隐约作痛,身子忍不住颤了一颤。
她这才好像是高兴了,脸上露了两分笑。
忽地伸手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抛到他的被面上,“喏,给你的。”
崔冉愣了愣,才看清是一个布包,和一个羊皮囊,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疑惑,见对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打开,才动手慢慢地把布包解了。
里面是一小堆肉干。
相较于路途中见过的,拳头般大小,需要用刀劈开的肉干,眼前的已经可以称之为秀气了,都被切成小条,每一条不过手指般长短粗细,像是个容易入口的模样。
但本质上,仍是一脉相承,如同枯树枝般干硬,放上一年半载也不会坏的。
他微微发怔,小声问:“给我的?”
赫连姝扬着唇角,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那个羊皮囊上。
虽然没有言语,他却恍惚从当中看出了几分得意,夹杂着期待。
他眨眨眼,没有作声,顺着她的意思打开,送到嘴边,立刻就闻见了一股奶味。像是有些香甜,底下却还藏着淡淡的腥气。
他没好意思拂她的意,小心地尝了一口。
味道很浓,虽然称不上难以入口,但与他从前在宫中吃过的酥山、糖蒸酥酪一类,显然有很大的不同。
他虽是咽了下去,眉头却忍不住微皱了皱。
赫连姝见状,便道:“这么吃不惯?”
崔冉早些时候,已经同鹦哥儿保证过了,既然如今到了王府上,往后便不会再违逆她,不论什么情形之下,都会顺着她的意思,以期保全性命。
但此刻见她难得这般,不躁也不怒的,却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大约是见他身上有伤,出于对弱者的怜悯,她今天格外地有耐心,使得他的心性也放松了不少。
“嗯。”他点点头,应答如流。
眼前的人就撇了撇嘴,“白费了本王让人找来的好牛奶。”
话里话外,都有些嫌他不识好歹的模样,口气却并不怎么凶横。
崔冉将这话品了品,不由得有几分诧异,“你特意让人找来的?”
这人就轻哼了一声,转开头去不看他,也不正面答他的话。
“你不是嫌羊奶膻味儿大,喝不下去吗,这会儿换了牛奶,也不愿意喝。”她闷声闷气的,“就没比你矫情的。”
他静默了片刻,声音低低的,“多谢你。”
她只嗤之以鼻。
“少来没用的,”她道,“不喝就还来,本王可没求着你。”
说着,就从他手中将羊皮囊夺回去。
他看着她手脚粗重,将木塞重新塞紧,犹豫了一小会儿,才轻声问:“你是不是瞧我身上有伤,才……”
话到一半,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往后说。
“才为我做这些”,显得很拿自己当一回事,即便说了出来,也是让她耻笑。“才对我这样好”,就更不行。
他没有说下去,面前的人却可疑地干咳了两声,将羊皮囊往一旁小几上重重一放。
“怎么这么多话。”
崔冉望着她紧绷得有些刻意的侧脸,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眉眼微微弯了一下。
“在我们陈国,生病的时候要吃软和的食物。”他缓缓道,“例如汤羹,或是粥,才好下咽。”
赫连姝瞥了他一眼,眼白比瞳仁露得多。
“就你们那点汤汤水水的,能比肉和奶养身体?”她斥道,“在军营里,连黄毛未褪的丫头都知道,受了伤就该多吃这些,才有力气长得好。到你们陈国人那里,规矩就变了。”
他看了看她,默不作声。
就听她嫌弃道:“一天天的,就数你们麻烦。”
他原本也是随口说的,并无意和她较真这个,便转开了话头,去问更要紧的事。
“对了,”他道,“你可知道,我哥哥他如今去了哪里?”
今日金殿之上,但凡是面见过大可汗的男子,皆会被分派去处,赏赐给各个王侯贵族,有功之臣。
崔宜是正经的陈国皇子,即便是成过婚,生养过的,终究是年纪还轻,且生得又貌美,他猜想,多半是落入了几个有头有脸的大贵族手中。
果然,赫连姝看了他一眼,就将方才玩笑的神色收了。
“他被我大姐带走了。”她道。
他闻言,却是狠狠一怔,心头忽地浮起几分不安来。
她的大姐,赫连姣。
就是先前在金殿上,险些开口将他讨走的人。
他回想起那一幕,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虽然已经离开金殿很远,一想起她那般阴鸷冷淡的目光,仍觉得像被抛进了冰窟窿似的,全身发凉。
“怎么是她?”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今日她争他是假,与赫连姝针锋相对是真,哪怕在满朝文武面前,当着大可汗的面,也敢三五句间就给赫连姝下绊子,落她的脸面。
哪怕他只见她一面,也瞧得出来,此人绝非善类。
崔宜如何就偏偏落到了她的手上。
赫连姝坐在他的床沿上,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她没能讨到你,就挑了你哥哥。横竖她今天是一定要带一个皇子走的。”她冷哼道,“本王这个大姐,怎么肯吃亏,落在别人后面。”
他听着,心里便越发急得上火。
“我怕她害了我哥哥。”
他一边说,一边就按捺不住,用手支着身子坐起来。情急之下,忘了身上带着新伤,一下疼得紧皱起眉来,忍不住痛呼:“啊……”
立时就让赫连姝给训了。
“再乱动,等伤口裂了,有你哭的时候。”她板着脸,恶声恶气,“自己都顾不好,还有能耐管你哥哥?”
话虽说得难听,手上的力道倒算是有分寸,将他按回床上,扯着他的手臂塞回被子里。
崔冉的眉眼都皱在一处,因为疼的缘故,睫毛底下水汽弥漫,却仍盖不过心急。
“你的大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轻声道,“我实在是担心他。”
眼前的人就牵了牵唇角,颇有些讥讽的模样,“在本王面前,没什么好装模作样的。何止是不好相与,你说得太客气了。”
她转了转手上戴的一个宝石戒指,道:“她这个人,记着离远些。即便是本王,拿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怎么说?”
“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她也算是青年英才,不论是骑射功夫,还是治国谋略,样样出挑。那时候,人人都说我母亲的王座,总有一天该由她接手,她待我们这些妹妹,也称得上是友爱。”
她道:“只是几年前,她随母亲征战的时候,意外受了一次重伤,从那以后,就是这副德性了。”
崔冉听着,恍然就有些明白过来。
他道是今日在金殿上瞧着,这位北凉的大皇女脸色发白,精气神很是不好的模样,仿佛病恹恹的,如今这样一听,果然是对上了。
“她是因为重伤,将来也不大可能再争夺王位,从而才性情大改。”他轻声道。
“嗯,母亲对她,大抵是有些亏欠,所以许多事上都由着她,睁一眼闭一眼。”赫连姝点了点头,“我们几个,都不能与她争。”
他望着她略显阴沉的脸色,虽然如今听明白了缘由,却不觉得丝毫轻松,心头反而像压了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发闷。
“那她待我哥哥,必不可能有多少善心。”
眼前人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的推断。
他便抬起头来,语气小心,含着恳求,“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救他。”
“救他?”赫连姝立时冷笑一声,“本王连救你,都费了多少工夫,你是没有瞧见?你当本王是什么,成天跟在你们身后,替你们跑断腿?”
崔冉让她如此说了一句,也只能垂下眼,不敢说话了。
他心里也知道,自己这个请求,很是得寸进尺,必定是让她为难了。她即便是要动气,也是应该的。
今日金殿之上,她为了保他,已是梗着脖子与赫连姣争了起来,好几次险些被对方拿话套住,吃了暗亏。她若是不讲那几分情面,其实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不作争执。
那样,落入赫连姣手底下,生死由天的,就会是他。
他心底里,不能不谢她。
但是,也正因为她救了他,所以如今被带走的,是崔宜。这会让他生出一种念头,好像他是一个侥幸逃脱,苟且偷生的人,而他的哥哥,其实是顶替了他,去接受未知的命运。
他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
心里这样想着,他眼尾便忍不住红了,睫毛垂在下面,带着潮气,轻轻颤动着。
然后,便听见眼前人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我没有办法。”她道,“今天在殿上,按照长幼,应该是大姐先挑,我已经坏了规矩了,是母亲不愿意计较。要不然,你挨的不只是三鞭。”
崔冉闻言,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本能地动了一动,触到身上伤处,哪怕隔着中衣,也疼得鲜明。
他哑然,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
大可汗不喜欢她的两个女儿在殿上针锋相对,却也不愿意责罚她们,赏他的这三鞭,是做给旁人看的,其实已经留了不少的情面。假如她真的想要他的命,赫连姝也帮不了他。
眼前人看着他,目光忽地暗了一暗。
“小皇子,”她道,“本王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陡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觉得甚少见到她这副模样,与往日里昂首挺胸,飞扬跋扈的她相比,格外地不同。
她竟有一天,会亲口向他承认,她也有办不到的事。
他怔了片刻,总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只能随口扯了另一个话头出来。
“其实尔朱将军她,对我哥哥有意。”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说这话,能起到什么作用,人既已经被赫连姣带走,一时半会儿的,便是无法转圜了。
然而赫连姝倒没嫌他说了废话,只是盯了他几眼,淡淡地笑了笑。
“你以为本王看不出来?”
“你知道?”崔冉微微吃惊,反问了一句。
她轻轻抬了抬眉,说不上来是什么神色。
“尔朱云在本王身边,也有好几年了,要是连部下的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本王还是趁早卸了军职,躺在府里混日子好了。”
她像是有些不屑,转眼却又沉下声来,“但是没有用的事,没必要说。”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就见她嘲讽似的笑了一下,“你哥哥的出身太高了。他要是个寻常宗室,本王二话不说,就替尔朱云捞出来了,可谁叫他是个皇子。你们都是记了名,要上金殿的,从上路的那一天起,将来要赏给谁,就大概定下来了。尔朱云只是个副将,她够不上。”
一路过来,她甚少这样心平气和地同他讲理,此刻说的话,也句句都对。
崔冉听着,却只觉得心底悲凉得很。
队伍中的许多男子,都怨自己的身份不够高,到了白龙城,怕是分不到大贵族手里,会被随意指派去了掖庭等地,沦为草芥般的玩物。
而对崔宜来说,却偏偏是出身太高,使得他不能靠着尔朱云的庇护,得一个安稳归宿,而只能落进赫连姣的手里,前途未卜。
说到底,一切皆是命定,万般不由人。
他垂着眼,盯着被面上的绣花发了半天的呆,终究是将眼眶里那一阵酸意忍了回去,没有落下泪来。
既然知道哭没有用,便不必白费工夫。
“我还没有同你说,”他低着头,轻声道,“今日,多谢你。”
这声谢,倒是真心实意的。
他此刻能躺在这里,除了两道鞭伤之外,大抵无损,也不必太忧虑将来如何,全要多亏她肯替他争。
赫连姝却是扭头,认真看了他好几眼,才哧地一声轻笑出来,“小白眼狼今天转性子了啊。”
他微微赧然,也不大敢对上她视线。
随即,就感到一根手指轻轻划过他的鬓边,“可别光说不做。你打算怎么谢本王?”
第43章 43 . 夜泊西风(三) 喜欢自己的男人争宠。……
她的动作极轻, 几乎只是拿指尖在他颊边勾了一勾。
平心而论,大约是见他有伤的缘故,她今日里手脚称得上轻缓, 当真没有怎么来扰他。崔冉却仍觉得, 她指尖所及之处, 皆是一阵痒。
像是什么春日里的小虫, 沿着草茎爬上来。
他一下就红了脸,脱口而出:“你, 你做什么?”
眼前人看着他,似乎觉得好笑,“本王怎么你了,反应这么大。”
他怔了怔, 颊上滚烫,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手却仍下意识地揪着被子。
原本他也裹得严实, 并没有露出什么, 这样一来,更是干脆将被子一直拉到了下巴上, 整个人都埋进去, 只露出半张脸,颊上和眼尾的微红连成一片,仿佛飞霞。
明摆着显露出一个警惕的模样,像是谁要将他吃了似的。
赫连姝就低笑了一声, 收回手去,话音有些发凉,“不喜欢本王碰你。”
她的语气并不如何凶,崔冉听着, 心里却不由得荡了一下。
如今,他已经是王府里的人了,那便是真真正正地,成了赫连姝的人,不论讲到哪里去都是这个道理。
何况,他并不是简单地赏赐给她的,而是她当着大可汗和百官的面,寸步不让,与赫连姣争来的。
若是说得再直白一些,他是她费了力气抢回来的人。
赫连姝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善人,她不惜大费周章,将他留在身边,总不能是为了让他自由自在,将她的王府当成客栈来住。她是希望从他身上得到回报的。
而不论是出于报答,本分,或是别的什么,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再推拒她。
只是,只是……
“没有,”他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面前的人挑眉看着他。
他半垂着眼睛,做出一派依顺的模样,只是喉头微微发紧,“但我如今身上有伤,实在……实在是不能够,还请你等我几日。”
话音未落,脸上已经极热了。
赫连姝微皱着眉,注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他心里微微打鼓,也摸不清她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然后,才听她哧地一声,像是一声笑没能忍住,蓦地爆发出来。
他既诧异,且窘迫,便轻咬了下唇,“你笑什么?”
她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更乐不可支似的,坐在他的床沿上前仰后合,好半天,才勉强平息下来,抿了抿嘴,像是将残存的笑意强忍了下去。
“没看出来,你这么想和本王……”
她没往下说,目光却像带着钩子一样,在他的身上略略一扫,丝毫没有妨碍崔冉理解她的意思。
他脸上腾地一下,就比先前更红了,忍不住道:“你胡说!”
她抬了抬眉,盯着他,仿佛揶揄。
他就忍不住偏开脸去,躲着她的视线,暗暗地咬了牙,眼底微微浮起了水光。
他终究是陈国宫廷里养出来的皇子,自幼便是规矩礼教,分毫不错的,这些男女之间的事,别说提了,连听一句都不许。身边的宫人都知道,若是他央得紧了,同他讲些宫外流传的话本子,不是什么大过,但要是敢漏出一句半句乌七八糟的事情,那是要受君后责罚的。
便是在择了驸马,定了亲之后,宫中派了老侍人来,特意教导他婚后之事,也是遮遮掩掩的,凡事以一个“礼”字为先,讲得含糊隐晦,不明不白。他听完了,也只作是没听过一般。
他就是这样长大的。虽是已经到了可以成亲嫁人的年纪,于这些事上,其实不仅懵懂,且避讳得很。
仿佛从根源上,这件事便是羞耻的,无法启齿的。
这一路过来,皇子的尊贵早已不在,男子所能受到的种种摧残,他也见得多了。他自以为是早已经麻木了,从前所避忌的、羞于提及的,都不再当做大不了的事。
如今既然入了王府,就更是在心里告诉自己,就当从前的陈国九皇子早已经死了,眼前他不过是无名无分的一个小侍,仅此而已。
不论是答谢赫连姝庇护他的恩情也好,还是为了在她的荫蔽下活得长久也罢,他都应当将那些羞耻矜持抛到脑后去,力求将她伺候好了。
他以为他是能做到的。
然而此刻让她三两句间一戏弄,心底的窘迫便如潮水一般,一阵阵涌上来,夹杂着令人心悸的耻辱感。他将唇咬得生疼,唯恐防线一旦让它冲破了,就要气得落下泪来。
分明是她先逗弄的他,为什么就非要来惹他一遭。难道看他落不下脸面的模样,就能让她那么高兴吗。
赫连姝望着他,眉心却忽地动了一动。
“干什么,”她沉声道,“就这么生气?”
说着,伸出手来,像要来碰他的模样。
崔冉这会儿也顾不上会不会惹恼她了,本能地就向后躲了一躲,固执地咬着牙不答话。
紧接着,唇上就被她碰了碰。
她用食指的指节,在他唇上轻轻地磨蹭了几下,力道不大,恍惚间倒是有些哄劝他的意思。
“松开,”她道,“你是要把自己吃了吗。”
他怔了怔,才从自己的唇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后知后觉地松开唇齿。被咬得太重的唇上,由煞白重新泛上血色,格外地红润,悄无声息地惹人眼。
就见面前的人勾了勾唇角,也说不清是轻蔑还是无奈更多。
“本王没兴趣,好好养你的伤,别想有的没的。”
这话说出来,显见得是放过他的意思,崔冉本该是松一口气的。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像是让她话音里那股满不在意的味道激了一激,忽地就生出几分不平来。
“明明是你先说的。”他小声道。
“我说什么了?”
“你,你不是要我谢你吗。”
话音刚落,她眼里的神色便像是好笑得厉害。
“天底下谢人的方法那么多,你非得用身子谢?”她音调扬得高高的,“是觉得自己只剩下身子能给我了,还是觉得本王眼皮子这样浅,成天只想着这些?”
说着,还来回瞟他两眼,“或者说,你们陈国人只是嘴上矫情,其实办事挺利落的。你们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以身相许?”
她话说得直白且难听,崔冉脸上一下就撑不住,火辣辣地烧起来。
“你再说!”他急道。
对面看着他,摊了摊手,“也不是本王先起的头。”
他一时噎住,并没有学过怎么与无赖争,挤不出话来回她,只双眼憋得越来越红。飞快地眨了两下眼,忍着不让水珠子落出来。
赫连姝瞧着他模样,倒像是愣了一愣。
“本王说什么了?”
他别过头去,不理她,生怕一开口,便忍不住要露哭腔,让她看了笑话。
他从眼角余光里,看见她神色微微发僵,竟像是有几分不自在,几番变换,才低声道:“又哭又哭,你爹怀你的时候吃什么了,一天天的这么爱哭呢。”
并不像是往日里凶他,满脸不耐烦的样子,反倒是拿他有些没办法。
只是这话说得,一如既往地不讲究,闹得崔冉颇有些哭笑不得,方才的气还没退下去,便绷紧了脸,一时没理她。
就听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极是无奈的模样。
“行了,我不该逗你,成不成?”
他闻言,微微一愣,转回身去。
床边的人满脸沉郁,脸色发黑,显然带着老大的不乐意,却到底不是个横眉怒目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认命的意味。
他瞧着,忽然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
他竟有一天,能见着赫连姝向他服软,虽然仍是个不情不愿的模样,但也实属难得。就是和狼改吃了素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
大约还是因为他有伤在身,她不屑于和他计较的缘故。
眼前的人见状,就好像更不痛快了。
“笑什么?”她粗声粗气道。
崔冉就越发连眉眼都弯起来,笑得有些感叹。
他从前只道她既凶横,且粗野,当真如队伍里的其他人所说,是个青面獠牙的真阎王,恶鬼之中的恶鬼。
那时候,他虽外表强撑着镇定,实际心里对她怕得不行。哪怕她不对他发作,肯露几分笑模样的时候,他内心也总怀着警惕,生怕她下一刻便要扑上来吃人。
后来,到了蘩乡城里,他好不容易觉得,她也不总是那样怕人,偶尔也有些通人情的时候。转眼却因为皇太女的那一块儿玉佩,惹了她天大的忌讳,其后的一路上,都待他不阴不阳,没几分好脸色。
那一阵子,他是当真觉得,这样一天天地相互猜忌,疲乏得很,不如到了白龙城后,一别两宽,各自省心。
没想到,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落进她的王府里,不论她愿不愿意,也得日日相对。
而这真阎王,如今倒还能对他露出几分和气来,不再是动辄喊打喊杀的模样。
世事无常,大抵如此。
他一时出神,面前的人便更憋闷,拿眼角斜着他,“就那么好笑?”
他收回神思来,摇了摇头,“没有。”
赫连姝就郁郁吐了一口气,“胆子越来越大了,是不怕本王罚你。”
话虽如此,也不过是自觉丢了脸面,往回找一找场子罢了,并没有认真的意思。
崔冉听着,却轻轻眨了眨眼,非但不识趣地转开话头,反而迎难直上。
“你要是罚,便等我问完了,再一起罚。”他道。
眼前人倒被他闹得一愣,“干什么?”
他望着她,停顿了片刻,“你明明没有王夫。”
然后,就眼瞧着她喉头滑动了一下,脸上划过少见的无措神色。他只觉得,能看见她有这一天,颇为有趣。
她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哼了一声,“没意思,一个个的废话都那么多。”
他知道,她应当是猜到了,这事只能是兰因告诉他的。尽管他现在也摸清了她几分脾性,并不大担心她会因为这些事,就去罚人,但总是不好陷人于不义。
便轻咳了两声,强行将话头拽回来,“当初为什么骗我?”
赫连姝的错愕只是一闪而过,转眼便又恢复了那般漫不经心的脸色。
“好玩。”
他看着她,静默不言。
她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定定的,其中神色莫测。两厢对望,他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道:“那要是本王告诉你,我并没有王夫,你会怎么做?”
这一句,倒是突然把崔冉给问住了。
他仔细地在心里考虑了一番,最终觉得,仿佛什么都不会有所改变。
他是陈国的俘虏,而她是北凉的皇女,他原本就是仰仗她鼻息而活的人。这一路上,是否收留他,待他是好还是坏,乃至于他的死活,都全凭她的几句话,本质上并不取决于他的所做作为。他能选择的,只是迎合与否。
那么,她有没有王夫,于他而言便没有什么关系。
他看得很清楚,自己是没有资格过问她的事的。能在她身边,得她庇护,平安无事地活下去,就已经是很知足了。
“也一样。”他很老实地答,“你放心,不论你有没有王夫,我都会恪守本分,不会给你添麻烦。”
眼前的人板着脸,不说话。
他想了想,便又道:“听闻你府里有两个小侍,待我能下床了,会去与他们见礼,和他们亲善,往后安平相处,不会生出争端。”
赫连姝的眸子却倏地暗了一暗,仿佛闪过极大的怒气一般。
她猛地俯下身来,一下便罩在了崔冉身上。
“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急出声。
她将手支在他肩侧,像一头扑食的豹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诚然,她还是有分寸的,相比从前几次将他制得死死的场面,留了不少余地,并不压到他的伤处。奈何有伤在身,崔冉一动也不敢动,更无法挣扎逃脱。
他只能仰面躺在她身下,感受着她呼出的气息温热,扑在他的颊边,令人一阵忐忑。
“你,你不要乱来。”他声音里忍不住就露了怯意。
即便是身上好着的时候,他也受不住这个,何况如今动一动都疼,如果她要在这时候使性子,那真是要让她折腾死了。
她当真没有动他,只眯了眯眼,语气不善,“你就这么识大体?”
他不由得面露愕然,“不该吗?”
从前在宫里时,自幼耳濡目染,他最明白的,便是“识大体”这三个字。
往小里说,即便是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孩童玩闹,他也从不许与兄弟姐妹们争起来。因为他是嫡出的皇子,比旁人身上更添一重规矩,他若耍性子,丢的是中宫的脸面。
往大里说,那便是他的父亲,贵为君后,从不可失了分寸。他待后宫君侍向来宽和,处处显出风度,从不能够去争夺什么宠爱,因为嫉妒乃是大忌,是失德之举。
而他,在定下亲事之后,也几番被父后和教规矩的男官提点,出降后也要与驸马相敬如宾,礼待公婆,贤惠持家,不可善妒。切不可像他的两位舅舅一样,因为驸马纳小侍这样的事争起来,闹得鸡飞狗跳,极损皇家的颜面。
那他以为,他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寄人篱下,便更应该谨小慎微,不添错处。
赫连姝却好像是磨了磨牙,几乎让他气笑了的模样。
“学的什么破烂规矩,”她道,“哪个混账教的你。”
他讷讷不敢言。
她应当是从金殿上回来,就径直来寻他,并没有换下朝服,此刻头上戴的,还是金珠与红玛瑙串成的发饰,流苏垂落下来,恰好拂在他颈间,一摇一晃的。
惹得他有些痒,又被那光华迷了眼睛。
她俯视着他,话音不紧不慢,却郑重其事,“这是你今天第二次招惹本王了,要是还有第三次,我不管你身上有没有伤,就地办事,疼死了也算你的。听明白了吗?”
崔冉被她说得,身上的伤处好像当真又有些疼起来,不由得往被子里缩了缩,神色却茫然。
“什么第二次?”
“本王进门的时候,你不是在和兰因说吗,在我手底下只求活命,不作他想。这也算一次。”
她脸色不悦,不像是在和他玩笑的样子。
他不由得愕然。这未免有些太不讲道理。
“那我要如何说,才合你心意?”
赫连姝却忽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不怀好意。
“本王的府里,不养闲人。我要是想要几个不声不响,锯了嘴的葫芦,去雇几个老头老婆子也是一样的,煮饭洒扫,还比你们能干很多。”
她道:“本王喜欢自己的男人为我争宠,明白了?”
崔冉狠狠一怔,在她轻飘飘的语气里,倒也摸不清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从前听闻,但凡是女子,都希望后宅里如花美眷,温柔解语,最好的便是相处和睦,不生事端。他倒没想过,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反其道而行之,好像唯恐府中不乱的人。
这人看着他,大笑出声,忽地从他身上起来,竟还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他躲避不及,一时噎住。
就见她自顾自地站起身,穿上大氅,抬步就往门外去。
“不逗你了,你睡吧。要是有什么缺的,就让你那小侍人大胆去办,不论是什么,都说是本王允许的就行了。知道了?”
说罢,也不等他答应,便推门出去了,徒留崔冉愣怔半晌,回不过神来。
世上竟还有这样新奇的人呢。
屋子里安静下来,他的困意倒是渐渐地有些上来了。本就是在金殿上受了一番惊吓,又挨了鞭打的人,精神损耗得极厉害。他原想闭目养神的,不知不觉间,竟真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暗了。
身上又被加盖了一床被子,捂得他全身暖融融的,甚至有些许的发汗。鹦哥儿在屋里,搬了个小凳子坐着。
见他有动静,很是高兴的模样,“公子饿了吧?我把饭端进来。”
崔冉刚睁眼,其实并觉不出饿来,但没来得及唤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出去,不出多时,又捧着托盘回来。
步履极轻快,比平日里还要利索些。看脸色,竟有些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的轻松。
他心里颇为疑惑,只是养病之中,精神短些,也没问出口,只由着鹦哥儿扶他起来,靠坐在床头,又将托盘端到床边。
他一眼瞧过去,便愣了一愣。
里头摆着两个碗。
一碗是肉汤,不像北凉人平常喜好的浓重口味,炖得微微发白,干净又清淡,火候很足,倒像是南边的做法。
另一碗是白粥,简简单单的,米粒都被煲得绽开,显然也是在火上煨了许久的。
他垂眼望着,一时竟说不出话。
只有鹦哥儿在旁边忙着道:“公子你快尝尝,都是厨房里一直温着的,这鬼天气,一会儿就凉了。要是你手上没力气,我喂你也行。”
他接过勺子,只轻声问:“是谁让做的?”
“还能是谁,”床边的人就撇了撇嘴,“殿下吩咐的,说是要做出陈国人养病时候喝的,汤汤水水的模样。厨房的人哪儿知道这个呀,她们一辈子也没往南边去过,都快把头皮挠破了。要是不好喝,你可得担待着点。”
他说得眉飞色舞的,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凑近过来,压低声音,“不过,你在殿下跟前可别提,我瞧着,她不大愿意让你知道的模样。”
崔冉沉默着,一时不知该作何应答。
对面见他不动,又忙着催促,“你趁热尝尝吧,也别白费了她心意了。”
他才举起勺子,缓缓入口。
肉汤鲜美,白粥清甜,虽然不如陈国宫中做得细,但在这北凉人的地界上,显见得是花了心思了。何况他自从离开京城,从未再尝到过合家乡口味的食物,此刻入口,无异于珍馐。
他像吃得很急似的,一连舀了好几勺,便听一旁的鹦哥儿忽然道:“哎,好好的吃着饭,公子你别哭啊。”
他一怔,才发现眼下已经微微湿了,匆忙抬手按了一按。
鹦哥儿在床边望着他,就作势轻叹,“瞧公子吃得高兴,那殿下让我带的话,大约也是不用说了。”
崔冉手上停了一停,喉头微堵,话音倒还是淡淡的,“她还有什么要说?”
眼前的人皱着鼻子,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好像这话转述出来,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她说,让你爱吃哪样就吃哪样,既然如今按着陈国的习惯,都替你办来了,就不许再矫情,要多吃东西,安心养伤。”
第44章 44 . 夜泊西风(四) 被欺负了。(二合一)……
崔冉的伤没有预想中那样重。
那日里动刑的卫兵是留了情的, 虽然长长两道鞭伤,看起来颇为吓人,实则没有伤到内里, 在床上将养了不到十天, 也就可以下地了。
只是当他走出房门, 到外面闲逛时, 免不了还要被鹦哥儿念叨。
“外头可冷了,公子你的伤还没好全, 可别再冻病了。”
他只微微一笑,“无妨,在屋子里躺久了,浑身都是病气, 也该出来散一散。”
今日的天气,在北境来说,其实还算得上是好, 既不刮风, 也不落雪,天像窑里新烧出来的青瓷, 一片澄澈。
唯独是冷了些,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身上,也丝毫不暖人,开口一说话,便是一片白雾。
他瞧着鹦哥儿冻得缩手缩脚, 便道:“不然你先回去吧,不要冻坏了。”
鹦哥儿一边摇头,一边还要伸手替他系紧大毛斗篷,“不行, 我得一步不离地跟着你,不然让殿下知道了,一准得罚我。”
“我只在附近随意走几步,她知道不了。”
“公子你可罢了吧,别说把你一个人丢在外头了,就是你吹一阵风,多咳两声,殿下都不能轻易把我放过去。”
他眼睛瞪得圆圆的,还缩着脖子,作势打了个寒颤,崔冉望着他的模样,便不由得有些好笑。
“你怎么就这样怕她?”
“那是整个王府里,只有你一个人不怕她。”对面耷拉着嘴角道,“这些日子,你是待在屋里没出去,不知道,我可是在王府里到处跑。那些下人都在府中多年了,对她还怕得跟什么似的。”
说着,瞥他一眼,声音小小的,“也只有公子你,还敢和她发脾气。”
崔冉听着,脸上也微微赧然。
“我哪里同她发脾气了,”他轻声道,“她自己就是个脾气大起来能将天捅破的,还好意思说人。”
鹦哥儿闻言,嘻嘻笑了两声,没有再与他辩,但瞧那神色,显然是不服气的。
他便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偏开脸去,不肯让他再嘲笑。
赫连姝的王府很大,建筑制式,一草一木,都与他从前在陈国时见惯的不同,不见什么秀美婉约,柳暗花明,反倒是开阔且大气,随便一条路都像宫中的长街似的,一眼能望到头。
大约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路上也少人行。只有道旁种的矮树,叶子已经落完了,枝头上却还挂着不少橙红色的果子。他也叫不出名字,只是在乏善可陈的冬日里,瞧着倒还喜人。
“鹦哥儿,”他忽地出声道,“你为什么愿意跟着来白龙城?”
在遇见他之前,鹦哥儿是在蘩乡城的县衙里,做一份粗使的活计。虽然过不上什么宽裕日子,但好歹是衣食无忧,每月的月钱还能存下不少,积少成多,也能攒下一笔颇为可观的财产。
即便是那县令行刺失败,让赫连姝给杀了,也不妨事。一地不可无父母官,北凉的朝廷总会另派人来,到那时,他们这些县衙中的老人,只要没有大的疏失,都是能留下来做事的。
他如今年岁还轻,等到再长几年,大可以配一门体面的亲事,单凭他手头攒的银钱,妻主也不敢太亏待了他。
这对小地方的,出身贫寒的男子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一条出路。
他并不非得到白龙城来。
不说别的,单是北地苦寒,就已经很让人够受的了。崔冉瞧着他一张小脸冻得煞白,只有耳朵尖红彤彤的,显然是不适应的。
鹦哥儿听他这样问,却只咧嘴笑了笑。
“殿下开的工钱多。”
崔冉就忍不住望了他一眼,“你要这样多的钱做什么,难道县衙的月钱不够花销?”
他记得,鹦哥儿家里已经没人了,只剩下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仿佛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身边的人这才像认真了似的,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凑在嘴边哈了一口气。
“也不是,可能心里头还是想出来见见世面吧。”他道,“反正我娘我爹都已经不在了,没什么值得记挂的。就我一个人,走到哪里不是一样。”
“世面?”
“蘩乡城那么小,绕上一圈也用不了半天,东家长西家短的,闭着眼睛都知道,也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女子。我要是留在那里嫁了,横竖不过是嫁给赶车的,或是种田的,那可就一辈子也踏不出来了。”
他道:“嫁到别人家里伺候公婆,生儿育女,熬成一个黄脸公,有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大约是想起崔冉如今的处境,虽然没有正经的三媒六聘,洞房花烛,只是无名无分地跟在赫连姝身边,但到底也算是嫁了人了。可能是自觉说错了话,怕他吃心,飞快地舔了舔嘴唇,不声响了。
崔冉倒不在意这个,反而觉得他一张小嘴飞快,说着这些平日无人来问,也不会提的话,倒是颇有些新奇。
“你竟有这样的志向。”他缓缓道,“你很不想嫁人?”
鹦哥儿好像当真考虑了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
“公子,咱们不一样。”他道,“我要是照实说了,你可不要不高兴,更不能告诉殿下的。”
崔冉微笑着合了合眼,示意他随意说也无妨。
便听他认认真真道:“你从前是皇子,什么样的大世面,什么样的好女子没有见过。哪怕现在不是了,也有殿下护着你,待你好。我认得清自己,注定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可是我也不想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给嫁了,我想到王都瞧一瞧。要是能嫁给我看得上的女子,那是最好,要是不能,也不会没有我能活下去的地方。”
他仰头望着天,眼睛亮晶晶的,写着执拗,“我爹死之前告诉过我,人只有一辈子,得为自个儿活。”
崔冉瞧着他的神色,恍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了他的父后,临死之前,只向他说了一个“跑”字。大抵,父后那时只盼望他能活下去,至于活得好不好,就压根不敢奢求了。
那以他如今的模样,能称得上是好好在活着了吗?
鹦哥儿只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少年,却有为自己搏一搏,争一条路的心气儿,而他曾经贵为金枝玉叶,眼下却安心地缩在赫连姝的羽翼下,仰她的鼻息,受她的庇护。
这样想来,仿佛很是无地自容。
只是羞愧之间,他对鹦哥儿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却也很难无动于衷。
“赫连姝她……你当真觉得她很好吗?”
他这样迟疑着问,就见鹦哥儿眉头一挑,极是讶异的模样。
“公子你还嫌不够呀?”他拔高声音道,“要是殿下她待谁,能有待你的十分之一好,那人怕是做着梦都能笑醒过来。”
崔冉让他嚷得,脸上不由自主地热了一热,好像自己当真很不识好歹一般。
“我,我也没有这样想。”他低声道。
鹦哥儿瞧了瞧他,忽地少年老成似的,轻叹了一口气。
“我懂,你和殿下之间,是有深仇大恨在的,她有时候也的确是脾气大些。”他道,“但是,既然已经到王府里了,公子你听我一句劝,咱们得多往好处看。”
崔冉无声地笑了一笑。
这可不是他没出息吗,早已经明白了的事,还要一时唏嘘,倒闹得这比他小几岁的人还得来安慰他。
“放心,我心里有分寸。”他轻声道,“既然说了要依顺于她,在王府里平安地活下去,我就不会那样想不开,必不会食言。”
身边的人这才像是有些高兴了,将手往袖子里又拢了拢。
“这样就好,我还等着公子在王府里站稳了脚跟,带着我一块儿在殿下跟前得脸呢。”
他说得笑眯眯的,半真半假,崔冉听在耳中,也只觉得很有意思。
当初赫连姝替他做主,留在身边的这个小侍,当真是个妙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白龙城里,聊以作伴,也算是有些乐趣。
鹦哥儿走在他身边,冷得抱着双臂,一路走,还一路拿脚尖跺地,好像这样便能暖和些似的。
横竖四下里安静,也没人瞧见。
“公子,前面拐过弯儿有个小阁子,我前两天见过,咱们进去歇歇脚吧。”他道,“随后就折回去吧,不再往远里走了。”
崔冉应了一声,算作认同他的安排。
今日赫连姝不在王府里。
这几天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她三天两头地往皇宫里跑,有时回来后,会到他的房里坐一小会儿,说几句话,有时便不来。
她不说,他自然也不会开口问,只是从鹦哥儿一日日闲不住的小话里,还是始终能听说她的行踪。
回到了白龙城,她倒反而比行军途中更忙了。
不论如何,她不在,他独自在王府里散步,便不宜走得太远,以免初来乍到的,错了什么规矩,徒增是非。
他抱定了这样的念头,转过弯去,鹦哥儿所说的阁子就在眼前了。
说是阁子,学的大约是南方的式样,原是花园的连廊底下,供人看景歇脚的。但在这寒冬腊月,放眼一片枯枝的地方,就难免显得有些不相称。
窗户倒是入乡随俗,糊了厚厚的一层棉纸,将风挡得严严实实,里外一点也瞧不见。
二人走到阁子前面,鹦哥儿便很自然地去推门,不料刚一抬手,门“哐啷”一声,竟从里面开了。
门后面现出一个人来,见了他们,也像是出乎意料。
崔冉吃了一惊,没曾想过,这一路上过来都没遇见什么人,偏偏是这会儿凑了巧,都在这小小一方阁子里撞上了。
他不由得就有些窘迫,觉得自己唐突给人添了麻烦似的,后退了两步,忙着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对面有那么一小会儿没说话。
他低着头,也能感到对方的目光雪亮,落在他的身上,直白地审视着他,半晌,才冷冷开口:“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顿时就更窘了。
他也吃不准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若是说得多了,一是自己脸面上挂不住,二来也不合适。毕竟不论是被虏获的陈国皇子,还是赫连姝身边没有名分的男子,哪个也不光彩。
于是只含混道:“我是几日前刚来的,还未及拜会阁下。不知您是……?”
那人凉飕飕地扫他两眼,唇边就浮起冷笑。
“你就是那个陈国的男人吧,也就你们一天天的扭捏,连说个话都不痛快。”他道,“我叫那尔慕。”
崔冉便忍不住一怔。
他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赫连姝的另一个小侍,在她身边的年头最久。鹦哥儿平日里喜欢与人闲话,常打听回来一些小道消息,这里面的渊源,他倒还是知道的。
赫连姝是可汗的小阏氏所生,而那尔慕的父亲,就是在小阏氏身边伺候了多年的侍人,很得信赖。他在年纪还不大的时候,便由小阏氏做主,让她收在身旁了。
因着这一层关系,他在王府里的地位向来高些,寻常下人没有敢招惹他的。渐渐地脾气也跟着见长,颇有些骄横跋扈。而赫连姝并不大在意这些事,向来不管束他。
于是,王府上下都懂得看眼色,虽然他只是没有名分的一个小侍,实际却顶得上一个管家的侧夫了。
前些天见过的兰因,也一向是避其锋芒,对他多有谦让的。
这些,崔冉都在鹦哥儿关起门来说的小话里,拼拼凑凑地听明白了。
唯独没有料到,会在今日猝不及防地撞见。
“久仰了,”他温顺道,“前些天没能出门,是我的不是,本想着这几日就前往拜会的,没想到这样巧,在这里就遇见了。”
这话说得,已是十足谦逊了。
他身为皇子的那些年,何曾这样与人说过话。
对面瞧了他几眼,却没有领情的意思,只讥谑一笑,“怎么的,听说那天你在金殿前面挨了打?”
他闻言颇为窘迫,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是,让你见笑了。”
“能让大可汗亲自下令,这是你的福气,一般人可学不来。”那尔慕抱着双臂道,“不过,这么快就能出来走动了,看来伤得不怎么要紧吗。”
他拿眼角睨着崔冉,“前些天殿下老往你房里跑,我还当是伤得多重呢。”
崔冉抿了抿唇,只觉有些难办。
素闻此人仗着赫连姝的宠信,还有与小阏氏的那一重关系,脾气颇为乖张,今日一见,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按理说,男子之间的这些纷争,他从前在后宫里,即便没有亲身卷进去过,耳闻眼见,总也是知道不少的。
后宅里的人,望见的永远只有这样大的一方天空,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一个个的心都只系在妻主一人身上,横竖是一点盼头。互相之间难免起些龃龉,也是常理。
只是,陈国的男子听惯了礼教,尤其名门贵族之中,哪怕要争,也是放在背地里。一旦闹到了台面上,鸡犬不宁的,便只是丢自己的脸面,让妻主厌烦罢了。
北凉人却不同。
他们泼辣直爽,有一说一,半分含蓄也没有,这就让他一时很招架不住。
他只能道:“多谢阁下关怀,如今已经不碍事了。”
这一句,原是为了客气,不愿与对方正面交锋的。
眼前人却显然不领他的意,反而“嘁”的一声,笑得眉梢眼角尽是冷意。
“别在这儿拿腔拿调的,我听不明白。”他道,“不是都说你们陈国人最讲礼仪吗,听说你们的后院里,晚来的得管先来的叫哥哥,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他悠闲盯着崔冉,“我伺候殿下,可比你早太多了。”
崔冉的眉心忍不住蹙了一下,又极快地展开。
他听见身旁的鹦哥儿轻轻抽了一口气,似是有些不忿,无奈在这样的人面前,也不敢莽撞开口维护。
他瞧着对方脸上掩不住的得意,沉默了片刻。
若说委屈,他沦落到眼前的地步,早已没有什么是忍不得的,和先前在北上途中受过的欺辱相比,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没有什么好挂心的。
横竖只是口头上服个软,既不落多少颜面,也不损一块皮肉。
但是,也不知怎么的,他忽地就不情愿了。
要说是因为他从前身份高贵,如今在这里唤对方一声哥哥,折辱了他,仿佛倒也不是。只是他一想起,他归顺在赫连姝的身边,却还要和她的小侍以兄弟相称,心里便极是不舒服。
自然,这一份无端的别扭,他是万万不能在对方面前显露出来的。
“我岂敢这样,”他低着头道,“你在王府里年岁已久了,身份自然非比寻常,而我只是一介俘虏罢了,身份再低微不过,怎能配得上如此相称?”
那尔慕看着他,挑了挑眉,像是对他的做小伏低颇感到意外。
“哟,倒还挺懂规矩。”他轻哼道,“这样说来,倒也是。”
天气终究是冷的。王府建得又宽阔,没有什么遮挡,稍有一阵风过,便直直地扑在人的脸上身上。
先前走动着的时候,尚不觉得什么,此刻站在阁子外面,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崔冉便觉得身上有些冷了。他的伤未痊愈,原本就虚着,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毫不意外地,就被对方盯了一眼。
“这才多大点风,就受不住了?”
他只能微微苦笑,“是我身上不济,让你见笑了。”
一旁的鹦哥儿憋了半天,没敢声响,这会儿终究是按捺不住,小声道:“请郎君恕罪,我们公子身上还带着伤,受不得冷,您容我扶他回去休息吧,改天再来拜访您。”
相比他平日伶牙俐齿的模样,已经称得上是相当小心,不留一点把柄了。
那尔慕却全然不吃这一套,像没听见似的,口中“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你们陈国的男人,当真是跟娇雀儿似的,也就是大可汗仁慈,肯留你们。我是不明白,留着能有什么用的。”
他说得难听,崔冉也不好与他争,只低垂着眉眼,一味避其锋芒。心里盼着,让他嘴上痛快几句,也就罢了。
眼前的人却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忽地一笑,“我们凉国的孩子,从小可都是不惯着的,从会走路开始,就得帮着家里干活,五六岁就在草场上放羊的多了去呢。干多了活,身子就好,什么病什么痛都没有了。”
他望着崔冉,道:“要不要我给你出个主意?”
崔冉一怔,便从他的脸上瞧出了些不祥的意味。
只是对方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非要等着他应声一般,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问:“是什么?”
“当然是干活了。大冬天儿的,越是躺在屋子里,缩手缩脚的,才越冷。只要干起活来,活动开了身子,那是雪地里穿着单衣都不要紧的。”
那尔慕说着,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笑得很是明快。
“这个时候,正好该给殿下的马添草料了。”
他此话一出,没等崔冉有动静,一旁的鹦哥儿已经忍耐不住了。
“郎君,咱们公子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殿下也特意吩咐了,让好生休养着。”他话音里难免带上了几分心急,“如今连行动起来也费力,何况是干重活呢。”
这一说,便惹了对方不痛快。
“要是真动不了,不该安分躺在床上吗,还跑到外面瞎转悠什么呀。”他冷冷道,“怎么,你是在拿殿下压我?”
崔冉见鹦哥儿还想再说,连忙递了一个眼神过去,极轻地摇了摇头。
“请你不要动气,他绝非此意。”他道,“只是我如今身上有伤,行动不利落,只怕没能将事情做好,反而添乱,那便不好了。”
对面这才笑了一声,仿佛很乐意见他句句示弱的模样。
“没关系,这种杂活,就是王府里最蠢笨的下人也能做,我觉得你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他原本就生得很明艳,此刻望着崔冉,越发笑得眼角眉梢尽是媚意。
“我这不是,替你找个发汗驱寒的法子吗,对吧?”
第45章 45 . 夜泊西风(五) 沈尚书的人。(二合一……
鹦哥儿没忍住, 埋着头冒了一句:“荒唐。”
声音低低的,既不平,又带着几分怯意。
崔冉不由得抬眼去瞧那尔慕, 生怕这一句冒犯, 又惹出他更大的不痛快。
面前的人却不作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没听见, 还是压根不往心里去, 只昂着头,从眼皮底下看他, 声音里很有些得意。
“怎么样,我替你找的法子好不好?”
崔冉抿了抿唇角,一时没作声。
他身上的伤没有很重,但毕竟是未痊愈的, 眼下正是伤口结疤,长出新肉的时候。平日里不注意,稍一牵动, 仍是颇为疼痛。更不用说是做粗活了。
此刻强行去做, 显然是不行的。
要是不当心,伤口裂了开来, 恐怕这些日子的将养就都白费了。
但是, 对方显见得就是冲着他来的。一字一句,咄咄逼人,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他一时之间,竟也无法相抗。
“郎君, ”身旁的鹦哥儿开口道,“还请您见谅,我们公子如今实在是行动不方便。”
他心性直爽,平日里是很难沉住气的。这会儿小脸绷得紧紧的, 显然是憋着气的模样,脸上却不得不赔着笑。
“这些粗使的活计,交给下人,三两下的也就做完了,是不是?”
对面的那尔慕却只嘲讽地笑了两声。
“下人?”他拿下巴点了点崔冉,“他可不就是下人吗?”
“这……”
鹦哥儿一时噎住,气得脸上涨红,只说不出话来。
崔冉亦愕然,没料到对方这样直白,怔了片刻,脸上不由得浮起苦笑来。
诚然,这话也没错。他虽然如今跟在赫连姝身边,名义上是她的人,实际却不曾有半点名分,甚至连一声“小侍”都没有人唤过。他只是金殿之上,由大可汗赏赐给她的战利品罢了。
他记得,她从前说过,她们草原上的部落打胜了仗,便将敌方的男子抢过来,尽数充作奴隶。他对她来说,应当就是这样的存在。
那叫他一声下人,仿佛是也没有什么错处。
见他不争不辩,对面似乎心情大好,又愉快地笑了一笑。
“哎,我也不只说你,我们这些人,在殿下跟前,哪一个不是下人?”他道,“就拿我说吧,哪怕殿下疼爱我,我也得知道自个儿的身份。像这些牵马喂草的活计,我也不是没有做过。”
说这话时,虽是拿自己和下人作比,神色间却颇为骄傲。
崔冉听着,只觉得无端的不舒服,尤其是他话里的“疼爱”二字,忽地刺耳得很。
“你说得是,”他轻声道,“我受教了。”
对面就拍了拍手,“那就早些做吧,要是再拖沓一会儿,马都该饿了。”
鹦哥儿终究是看不下去。
“我是伺候公子的,没有眼看着公子干活的道理。”他道,“这些粗活我都做惯了,交给我吧。”
眼前的人却只笑,“急什么,厨房那边今天正缺人手,正好,你过去帮忙吧。”
说罢,也不顾鹦哥儿气得眼睛发红,语调轻松道:“我们王府大,人手常有不够,殿下大约是知道我管家为难,这一趟倒是带回来两个干活的。转头我该怎么谢殿下才好。”
崔冉看着他的模样,连苦笑的力气也不大挤得出来。
他自从进王府的那一天起,就在心里警醒自己,他身份尴尬,毫无根基,许多时候少不得要低头服软,只求别犯了旁人的忌讳,能平平安安地在王府里活下去。
听闻这那尔慕性子跋扈,他便想着,改天该寻个由头前去拜访,须得打消对方的疑虑,向对方表明,他绝不会去争什么,赫连姝的宠爱,他半点也分不走,只拿他当王府屋檐下的一个影子便是了。
却没能想到,才见第一面,对方就已经对他怀有这样强烈的敌意。
“别说了。”他极小声对鹦哥儿道。
又抬头面向眼前的人,“请问马厩在何处?”
“公子!”鹦哥儿一跺脚,压着声音道。
那尔慕扬了扬眉,脸上写满了将他管教服帖的得意。一转身,便向一个方向走开去。
“跟我来吧。”
鹦哥儿气得要哭,拽着崔冉的衣袖,不许他走。
“公子,咱们不听他的又能怎么样?他总不能把咱们强拖了走。”他道,“等晚些殿下回来了,我就不信她不护着你。”
崔冉垂眸望着他,只觉无奈。
他怕的,恰恰是事情闹到赫连姝跟前。
以她的性子,大约是不会叫他当真去做牵马喂草一类的活计,这一点上,他倒还是信她。但然后呢?
那尔慕是她宠爱的小侍,她总也不会如何处置,无非是申斥几句,不痛不痒的,也就过去了。可是如此,无异于他刚到王府,就多了一个仇人。那往后的日子,只能是更加难过。
与其去硬碰,惹得后患无穷,还不如眼前低头吃亏,或许还能换几分安宁。
“我不要她护我。”他低声道,“放开吧。”
鹦哥儿仍握着他的袖子不放,前头的那尔慕便回过头来,瞧着他们这副拉拉扯扯的模样,神色不咸不淡的。
“怎么还这样舍不得,又不是以后见不上了。”
崔冉暗暗咬紧了牙关,只轻轻地将自己的袖子往外扯,安慰道:“放心,我不过是去一趟,不会有什么事。你要是担心我,记着晚上替我多上些药就好了。”
如此,才算是将鹦哥儿劝服了,自己跟着那尔慕往马厩去。
马厩在王府的西头,距离主子的住处自然是极远的,贴着外院墙,为的便是气味一概不会散进来,扰了主子的清净。
边上就是角门,平日里送菜、送水的车进出的,来往的人既多且杂,难免有些水迹污渍一类的掉落,渗进青砖地的缝隙里,不怎么洁净。
这都是外院里粗使杂役做事的地方,但凡是有些身份的侍人,轻易都不肯踏足。
那尔慕掩着鼻子走进去的时候,管事的妇人立刻就迎上前来。
“这大冷天儿的,您怎么过来了?”
“带一个人过来,侍候殿下的马。”他道,“你那日里不是和我提,说是马厩里的人手不够吗。”
因为袖子遮了半张脸的缘故,他说话时听起来稍有些瓮声瓮气。
那妇人像是怔了怔,就抬头往他身后看过来。
崔冉低头站着,任她打量。
马厩里腌臜得很,所幸如今是冬天里,没有什么蚊蝇,但气味仍旧十分浓烈,单是站在口子上,也熏得人一阵阵地头晕。
妇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两眼,目光在他的衣衫上格外多停留了一会儿,仿佛是有些疑虑。
“这是……?”她搓着手道,“好像有些面生呢,在府里头不曾见过。”
那尔慕也并没有瞒她的意思,眉毛一扬,就道:“是殿下新带回来的。”
对面微微一愣,“哟”的一声,脸上立刻就露了几分为难。
“多谢您想着奴婢这里。”她咧嘴道,“只是咱们马厩里头,肮脏不说,活计也重,那大马比人还高,一个男子进来,怕是也干不上什么活儿。”
她看着崔冉,“瞧他这瘦瘦弱弱的身板,要是有些什么不好了,反而恼人得很。”
那尔慕就冷冷瞥她一眼,“你是瞧见个男人,就心疼了?”
“哎哟,您可是和奴婢开玩笑了,奴婢哪能有这个胆子。”
对面被吓唬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一张脸比黄连还苦,额上眼角都堆叠着皱纹,偏偏还要勉强赔笑,就显得很是滑稽。
“您平日里待小的们好,咱们哪里敢忘。”她道,“只是殿下知道了,万一怪罪下来,不是奴婢这等低贱的人能够担待的。还请您可怜,让奴婢在殿下跟前囫囵保住脑袋。”
那尔慕却是丝毫不听她恳求的。
“这话也是奇了,说得好像是我在仗势欺人似的。照你这样说,殿下知道了,是不是还要拿我问罪?”
他在对方一连串的告罪中,将掩着口鼻的手放下来,在半空扇了一扇,极是趾高气昂的模样。
“殿下爱马,向来都拿马当宝贝。能侍候殿下的马,是一件有福气的活儿,也不是胡乱什么人都能插手的。你们可记清楚了,不要胡说八道的,错了规矩。”
“是,是。”那妇人低头哈腰的,“是奴婢糊涂了。”
她望一眼崔冉,目光显然是无奈,却也不能不依,只能道:“那你便跟着我来吧。正好,马吃的草料已经抱过来了,你动手添进去就完事了。”
崔冉点了点头,正要跟着走,不料又惹了那尔慕不痛快。
“等等,”他扬声道,“既然是干活,就得有个诚心的样子。不过顺手添一把草料罢了,和喂猫逗鸟似的,让别人瞧见了,没的以为咱们王府里尽养闲人。”
他向马厩里头望了一眼,脚尖抬了抬,终究是不肯踏进去。
只轻飘飘道:“那你顺道把马也刷了吧。”
崔冉闻言,不由得身子一僵。
一旁那妇人更是连连道:“您说笑了,这刷马的活计,头一回上手的人做不来。您放心,等一会儿马吃完了草,奴婢动手,保管给它梳得妥妥当当的,让殿下满意。”
那尔慕却丝毫不理,“谁还没有头一回呢,一回生,二回熟,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着,还要向那妇人道:“你来,我有事交代你。”
不过多时,马厩里就只剩下崔冉一个人了。
他望了望低矮昏暗的马厩,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
那尔慕看起来骄横泼辣的一个人,什么心机也掩不住,都挂在脸上,倒难为他在这里心思细,还特意将管事的妇人支走,以防有人帮了他,让他落了轻松。
他不过是一个俘虏,让赫连姝捡回来的人,竟也能令人如此忌讳。
北地的天暗得早,冬日里,酉时初就黑透了,马厩里又阴暗,也不点灯火。若要做事,便要趁天色还亮的时候加快动作,不然越往后拖,越不方便。
他硬着头皮,向里面走去。
马厩里热烘烘的,尽是马呼出来的热气,挤在狭小的围栏之间,倒是比外面要暖和上不少。只是气味不好闻,既膻且臭。
他将衣领向上扯了扯,忍过胃里那一阵翻涌,走进去,一眼就瞧见了赫连姝平日里常骑的那匹马。
马也认得他,吭哧着鼻子,向他甩了甩头,不像是很欢迎他的模样。
他心里道,这大约还是记得初见之仇。
那时候,他畏赫连姝如虎,被她扯上马挂在前面,颜面扫地,也不敢与她争什么。自己摸索着下马时,还笨手笨脚地扯了马鬃,惹了这马好大的不乐意。它如今瞧见他,有些意见,也是很应当的。
他不由就有些懊悔,要是早知道有今日,他在途中一定同这马好好打交道。
自从被赫连姝带在了身边,这一路上,但凡是赶路的时候,他都是坐在运物件的车上,随着车走。只因一来,他不会骑马,二来,以赫连姝的脾气,绝不可能带他共骑,让军中的其他人瞧见了,也不好看。
再加上他见了高头大马,总有些发憷,从不敢往跟前凑。
所以,他和她的这匹宝贝坐骑,着实是没有什么交情。如今想来,十分唏嘘。
假如当日里忍着害怕,和它亲近几分,想来如今便好办许多。只可惜,眼前后悔,也是没有用的了。
干草在墙边,是事先预备着的。
他走过去,抱起一捆在怀里,立刻就被呛得咳了几声。枯黄的草尖干硬,很是扎人,有支棱出来的几根,拂在他颈间,惹得他浑身都难受。
他将草扔到食槽里,马打了个响鼻,抬头瞧瞧他。
“吃吧。”他小声道。
马的眼睛乌黑,又圆又亮,打量了他两眼,才低下脖子去,不紧不慢地开始进食。舌头一伸一卷,就将干草吞进嘴里,咀嚼的动静颇大。
他握着手里的毛刷,不由得有些紧张。
刷子是方才那妇人给他的。她只来得及粗略交代几句,便让那尔慕给喊走了,临走前一步三回头,极是不放心的模样。
崔冉自己也觉着,心里很是没底。
他往马跟前一站,小腿肚子就忍不住微微发抖,还刷马呢,说出去可不要笑坏人了。
无奈,那尔慕说了,他晚些是要来查看的,要是到那时活还没有做完,少不得又要惹他一阵冷嘲热讽,还不知能生出多少事端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那个,”他将毛刷握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我趁你吃草的工夫,给你梳一梳毛,应当没事吧?”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是疯了。
他竟有一天,好声好气地在这里同一匹马商量。要是让赫连姝瞧见了,必定要大肆取笑他。
马吃着草,翻起眼睛看了看他,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瞧不出究竟是乐不乐意。
他掂量了片刻,便权当自己是已经打过招呼了,举起刷子,就轻轻地放上马鬃。
赫连姝的这一匹马,保养得很好,虽然一路上行军艰苦,底下的人也不敢怠慢,喂得膘肥体壮,毛发油亮。
平日里得空闲的时候,她也会亲自动手侍弄,崔冉远远地瞧见过。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坐骑是很上心的。
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马也有些随她的脾性,性子高傲,对旁人颇有些不服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总觉得,它不大待见自己,以至于见了它,就像见了另一个不通人言的赫连姝一样,很有些慌张。
“我会轻轻地来,你可不许凶我。”他小声道。
然而,刚顺着马鬃梳下去,就发现这比他想象的更难。
马鬃瞧着油亮顺滑,其实底下还是藏着打结的地方。他一梳之下,卡了一卡,也不知是马吃痛,还是只嫌他打扰了它吃草,顿时就很不乐意地甩起头来。
他一慌,忍不住倒退了两步,毛刷就脱了手,不上不下地挂在马脖子上。
“哎,你别乱动。”他急道。
说着就要重新靠上前去,将毛刷取回来。
可那马却显然不听他的话,头甩动得厉害,一时之间,让人难以近身。
他额上微微冒了汗,心说往日里瞧着赫连姝做这些,并没有那样难,怎么轮到自己头上,便一件都办不成了。另一面,却也不愿在这里束手无策,一会儿让那尔慕来了,又看他的笑话。
他咬了咬牙,横下心来,一下抢上前去,抱住马脖子,硬是将毛刷夺了回来。
刚要松一口气,马却极不耐烦了,忽地仰着头鸣了一声,马蹄踢踏,竟像要朝他身上蹬来。
崔冉没忍住,慌得连退几步,“啊”地一声惊叫出来,一下撞在旁边的围栏上,震得手臂生疼。
倒抽凉气的当口,却听外面有人问:“出什么事了?”
是个女子的声音,但并不像是先前管事的妇人。
他怔了怔,没来得及答,就见一人快步进来,见了他,远远喊道:“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方才整个人紧绷着时,倒不觉得什么。此刻让人一问,才觉得眼眶陡然一酸,仿佛百般委屈都往上涌。他用力抿了两下唇,才没有在陌生人跟前掉下泪来。
“我没事,”他低声道,“让你见笑了。”
对面是个中年女子,生得矮小,面貌倒像是老实忠厚的,且是个热心肠。说着话就走上前来,瞧了瞧这副情形。
“小郎君,你这是要刷马?”
崔冉脸上极惭愧,“正是,只是我笨手笨脚的,反闹了笑话。”
“可别这么说自个儿。”女子笑眯眯的,“你这样清清秀秀的小郎君,怎么是干这等粗活的材料,可不是要让马吓坏了。”
说着,就拿过他手中毛刷,“你不要动了,我替你做了就是。”
“这如何好意思?”
崔冉羞得不行,忙不迭地要拦她,又顾及着男女有别,并不好真的伸手拉扯对方,一时之间,就显得很是笨拙。
“你自有你的事要办,怎么好耽误你的工夫。”
对方却毫不在意,说话的当口,手上也没歇着,已经十分自然地刷起马来。
“我是替王府送木柴的,今日的份已经送进去卸下了,这不,正赶着车往外去呢。”她道,“没想到走到这儿,忽地听见你喊叫,我猜想着,多半是马发起脾气来,要踢人了。”
她的动作很是娴熟,既轻巧,又利落,崔冉也瞧不清里面的门道,只觉得这匹马在她手中,仿佛改了一个性子一般,很是顺从。
瞧着它缓缓眨眼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享受。
“阁下竟有这样的好本领。”他由衷地赞道。
女子听了,便笑得合不拢嘴。
“这般客气,我实在担当不起。”她和气道,“这是我的老本行了。我从前跟着我们家大人的时候,府里几匹马,全由我侍弄,这么些年,早就是熟能生巧了。”
崔冉听出了她话中的隐情,却也不好问,她既是从前在官员家里做事,怎么如今又到了沿街送柴的地步。
只客气道:“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不料,对方听他这样说,却失神了片刻,随后才慢慢叹了一口气。
“小郎君折煞我了。”她道,“你有所不知,我原是陈国人,是国破之后,伺候着我家大人,一同被押解到白龙城的。如今只能做些微末活计,赖以谋生。其中辛酸,实在不足道。”
崔冉闻言,立时怔在当场。
女子见他这般,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让你见怪了。我们这些人,本该是低着头做人的,不该来惹人的眼。”
不说则罢,一说这话,他的眼眶顿时红了。
“阁下这样说,岂不让我无地自容了。”他忍着喉头哽咽,颤声道,“我也是陈国人。”
想来,该是因为他如今身上的衣裳,皆是赫连姝替他置办的,都是北凉的式样。虽然他不梳发辫,容貌也并不与北凉人相似,但身在这王府之中,让不明就里的人来看,却也不会疑心他的出身了。
就好像曾经那样大的陈国,好像只是一夜之间,就让北凉人给改换了江山。
故国之人,相见不识。
他眼中含泪,心底悲戚,女子望着他,亦仿佛极震惊的模样。盯着他瞧了片刻,忽地一下,倒头便跪在地上,倒将他吓得不轻。
“小人拜见九皇子。”
她的声音并不敢大了,唯恐让旁人听见,只面上神情郑重,毫不作假。
崔冉忍不住倒退了一步,“你如何认得我?”
女子跪得笔挺,尚未答他,先自报家门,“小人名叫安子,乃是沈尚书身边的下人。”
第46章 46 . 夜泊西风(六) 被诬陷私通。(二合一……
沈尚书, 沈溪。
是皇太女的老师,也是先前给他递信的人。
崔冉没意料,会在这里冷不防听见这个名号, 怔了一怔,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言语。
足足用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连忙伸手去扶对方, 道:“快起来说话。”
这安子匆忙爬起来,且要低着头向后退开两步, 不敢让他来扶,口中连连道:“使不得,您是金枝玉叶,可不要折煞小人了。”
他听在耳中, 只觉得难过。
“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往后不要再守这些旧规矩。”他道,“你我都是同样的人。”
面前的人却只摇头, “虽是如今一时困顿了, 咱们陈国人骨子里的规矩不能忘。您是不摆架子,小人却还得拿您当主子待。”
她一举一动, 都依着从前的礼教, 极是有分寸,只站在两步开外望着崔冉,眉目中也是颇为唏嘘的模样。
“小人是听闻,九皇子您让那赫连姝掳去了, 如今就在她府上。每回来府里送柴火,心里总惦记着您,但咱们这些下等人,向来是不许进王府内院的, 都在柴房卸下了车就走。还道是,想见您一面也难,却不料今日这样凑巧。”
她说着,眼角也微湿,“方才竟是闹了笑话,面对面瞧着,也没认出您来,反倒还对您没规没矩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如今好了,瞧见您身子平安,这颗心也可以放下了。”
崔冉既不能不感动,心里却又有两分好笑。
听她一个“掳”字,活像是话本子里,妖怪当的山大王。在旁人眼中,大约赫连姝是凶神恶煞,极令人害怕的了,她的王府,便如鬼门关一般,进去了好笑九死一生似的。
却哪能想到,他正是倚靠着赫连姝,才能得一个容身之所,换一个性命无虞。
哪怕眼下让那尔慕忌惮,有意为难,相比流落到别处去过不知道怎样的日子,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然而面前的安子,却显然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
“只是话又说回来,您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
她瞧了瞧马厩四处,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挑着眉头,眼里似是带了几分愤怒。
“赫连姝怎能这样作践人,竟将您打发来做这些活计,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崔冉心说,这倒当真是错怪了她。但也不好向人细讲,那尔慕是何许人,又是如何与他为难的。这等后宅里的琐事,与外人诉苦,十分的不合礼仪。
于是只能含混道:“不是这样一回事,与她无关。”
在对面听来,却显然是他有苦往肚里咽,咬紧牙关委曲求全了。
“小人先前在外头,听说那日里金殿之上,赫连姝待您颇为重视,为此还与赫连姣争了几句。人人都道是,往后您的日子大约能过得舒心。我瞧着他们一个个羡慕的模样,心想要真是如此那便好了。”
她愤愤道:“却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这样一个场面。您身上的伤怕是还不曾好全吧?她竟就这样急着欺压人。果然北凉人里头,没有一个好东西。”
崔冉听她这样道,便明白了。
那些北上的男子中,除去少数如他,被纳入皇宫或是各个贵族府中,多数还是流落去了掖庭,甚至更不堪的所在。这些地方的管束不那样严,想来她日常赶车,遇上了,便打听来许多闲话。
他听她骂得斩钉截铁,就更不好出声。
流言向来是添油加醋,口口相传,假如他此刻替赫连姝开脱几句,传到外面,还不知就成了什么样子。
到那时,人人都说他一个陈国的皇子,忘了国仇家恨,真心与赫连姝卷到了一处,若有来日,他该怎么面对故国之人呢。
他只能赶紧将话头移开。
“不说这些了,咱们的时候不多,要是让旁人瞧见在这里说话,便落不了好了。”
他道:“你既是沈尚书身边的人,如今怎么出来了?”
说这话时,心里颇为惴惴,唯恐是沈尚书有什么不好。毕竟也是年过五旬的人了,一路上饥寒交迫,又受北凉人驱赶侮辱,如何经受得住。
对面便道:“如今我们大人也不是尚书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哪能有什么好呢。北凉人说了,不让身边留这么多伺候的,除了近身的两个人,余下的都让打发出来了。”
她说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好在还能找到一份营生,不至于饿死。”
话虽如此,又有些许自得似的,“北凉人手脚粗,也不如咱们勤快,做起这些活计来,比不上咱们。您瞧,这阵子王府里都用我送的柴了。”
崔冉听着,心里总算略为安心。
不论处境如何的难,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就已经是很好了,其余的都不能奢求。
“可不是吗。”他带着微笑,客套了一句,转而又问,“那沈尚书,还有皇太女她们,如今可都好吗?”
这安子就答:“您放心,如今都还好着,没有什么大碍。”
她道:“我们家大人毕竟年纪不轻了,一路上过来,总难免有些小病小痛,好在眼下是安顿下来了,将养些时日,大约也就不要紧了。皇太女身强体健,好得很,您不要担心。”
崔冉倒也颇感安慰。
“她们如今是安置在哪里?”他问。
面前的人方才还是展眉带笑,这一会儿的工夫,眉眼却垂下来,脸上颇露出几分忧色。
“是在城南的一处小院子里。”她道,“有皇太女,另几位皇女,还有从前的大臣,多半都住在里头。”
“这样多人?”
崔冉听了,也不由得微皱眉头。
北凉人的王城,与陈国的京城本就无法相比,皇宫和王府还称得上阔气,其余的民居便很寒酸了。他们拿出来安置的院子,想必也不能是多大多好的。
单是这么些人住进去,已经很不可思议,更何况还有伺候的下人,挤在一处,这还成什么了呢。
对面便也有些唉声叹气。
“谁说不是呢。您是不晓得,这些北凉人,已经将人都掳来了还不算,还忌讳着咱们不驯服,生怕咱们背地里动什么心思。因为这个缘故,才将人都圈在一处,方便看管。”
她道:“院子外面就是卫兵,里头也安插了许多北凉人,说是帮手干活的,实际上是明着监视咱们。闹得人连话都不敢讲,开口之前都得再三思量,生怕一句半句的就落了罪名。”
她最终重重一叹,作为总结,“这日子过得和坐牢似的,活受罪。”
崔冉站在她跟前,也无言以对。
他们这些人,从亡国的那一天起,便都是阶下囚,不论是在牢笼里也好,别处也罢,能有什么分别。相较之下,北凉人肯拨一处院子安置,都算是给这些陈国皇族的体面了。
任凭怎么安慰,也苍白,他只能勉强道:“委实是受苦了,还好,只要人没事,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对面却显然从他的话里悟出了别的意思。
“正是您说的道理。”她恭敬道,“如今不是听说,南边的义军势头正盛吗,且还在打听皇太女的下落,誓要救出太女,重建陈国。我听城里传言,北凉人拿她们颇为头疼,没准这事就真成了,谁又知道呢。”
她说得,眉梢都不由带了两分喜气,“小人也相信,咱们早晚有一天,能狠狠将那些北凉蛮子给教训了。到那时,咱们便可以翻身,高高兴兴地回故国了。”
崔冉面对她这陡然升起来的精气神,却不由得失了一刻的神。
如今回想起来,沈尚书和皇太女递信给他,要他伺机跟在赫连姝的身边,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就连在黑鹤城里,陈茵唐突来堵他的那一回,虽然事实上时隔不久,他也总觉得,好像已经远得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来,令人无暇分神。
听眼前人的意思,现今不论是皇太女这边,还是南方的义军,都仍在坚持着与北凉人周旋,并不肯放弃复国的愿望。
只有他,埋起头来缩在这王府里,连旁人的下落和处境都一概不知,更不用说这些政务上的大事了。虽然赫连姝待他,比从前和气了不少,但这些事情,向来是不同他说的,他更无法向外面打听。
也不知道,沈尚书她们如今作何等想法,是不是还以为,他能让赫连姝在金殿上替他争一争,留在她的身边,乃是听从了她们的计策,运用心机手段,有意而为之。
要是有一天,她们弄清了,他并没有那些远见宏图,只想在她的荫蔽下安宁度日,会不会对他极为不齿?
只是,面前的安子并没有读明白他内心所想,反倒是带着笑脸,还要来宽慰他。
“九皇子您在这里,却也是受委屈了。”她道,“小人说句僭越的话,还请您好自珍重,忍耐一时。咱们将来打赢了北凉人,回到京城去,您仍旧是金枝玉叶,多的是好日子在后头呢。”
崔冉闻言,心底里苦笑,并不十分敢信,但总归知道对方是发自好心,少不得谢了。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安子却也不好多留了。
他们原是躲在马厩里,借着这寻常人不来的腌臜地方,小声说一会儿话。但眼看着天色转暗,她那拉柴火的车要是还不出王府的门,却也有些麻烦,让人寻过来就不好了。
她又道了一声珍重,将手向袖子里一缩,低着头便往外走。
崔冉看看食槽里的草料已经吃得不剩下什么了,想了想,觉得总不能饿着赫连姝的马,正要去墙边再抱一捆,却听外面突然一声嚷。
“你是干什么的?”
听那飞扬的音调,也知道是那尔慕。
他一慌,刚抱到手里的干草又重新摔了回去。
就见外面三个人影,前后进来。在前面的安子是倒退着走,活像是让人逼得步步后退的模样,低头哈腰的,十足谦卑。
“小人给郎君请安了。”她道,“我是给府里送木柴的,正要拉了车从角门上出去。”
后面进来的那尔慕,一张脸冰冷,目光却微微透露着兴奋,唇角嘲讽似的扬起两分。相比动气,更像是看好戏的模样。
“你是出门没有带脑袋,在这里信口胡说。”他道,“好好地送木柴,怎么送到马厩里去了?”
说着,眼神像刀子一样,一下下往崔冉的身上瞟。
跟在他身旁的妇人,便是那管马厩的,见了这般场面,却也没有插话的地方,只能垂手在一边站着,低眉顺眼的,只盼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
崔冉眼看着安子脸色发白,少不得要站出去,将事情说明白了。
“是我的缘故。”他道。
对面的目光便越发的锋利了。
他抿了抿唇,声音平缓,“是我不懂得刷马,险些让马踢了,这位大姐恰好路过,听见了动静,好心进来察看,这样才遇上的。”
安子也连忙在一旁附和,低声下气的,“是,正是这样,您不要动气。”
那尔慕半垂着眼,将二人来回扫视一番,似笑非笑的,“哦,这么巧。”
崔冉就觉出了满身的不自在。
他被死死盯着,只觉得脸上不由自主地生出了热意来,仿佛当真是做了亏心事,让人给抓了现行一样。
他知道那尔慕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与这安子之间,一清二白,什么都没有,甚至今日还是头一次见。若是真要查男女私情,想必也是不怕的,并没有那样容易给他安上罪名。
但是,要说当真铁板一块,什么都不惧,却也不是。
安子是陈国人,且是沈尚书从前的下人,虽然如今被打发出来谋生路了,但要说是凑了巧才在这里遇见,恐怕也难令人信服。
赫连姝在小节上,待他并不苛刻,但在事关朝政和军务的方面,却向来是个疑心重的。因为玉佩一事,她先前对他颇为忌讳,虽然如今渐渐地不再提了,笑脸也露得多了一些,却并不代表她就改了性子。
要是此时再闹出什么风波来,让她以为他与故国之人勾结,在她身边动机不纯,无疑是将那好不容易得来的两分温情,又付诸东流了。
因此,这件事情,不可闹到赫连姝跟前。
“话编得倒是挺像那么一回事。”那尔慕缓缓踱到他跟前,笑得发凉,“听说你们陈国人讲什么诗书礼教,果然,这一张嘴是挺厉害。”
崔冉抬眼望了望他,声音很轻,“我没有编谎。”
对面就“哈”一声笑出来。
“你觉得我信吗?”
他没有学过与人争辩,让这样一反问,就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尔慕悠然自在,慢慢道:“我在王府里,替殿下管家,也有不少年头了。这些年里,什么样的谎话都听过,但还没有能瞒过我去的。”
他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崔冉,微微带笑,“你怕是不知道吧,有些下贱坯子,心思既蠢又坏,你要是不把他们管教服帖了,还不知道以后能闯出什么祸来。”
崔冉垂下眼睛,忍不住用力咬紧了下唇。
他不只听得出来,那尔慕有意在拿话激他,更看得出来,这是存了心要给他扣上一个罪名。
但凡他此刻一口气忍不住,和对面争执起来,只会后患无穷。
“你在王府里管家多年,自然是她身边得力的人。”他低声道,“这样的差事,必得心明眼亮才行,她定是知道你是个明察秋毫的,才敢把这份担子交给你。”
那尔慕皱着眉,眼睛在他脸上一旋。
“别和我扯七扯八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以你的洞察,自然能瞧出来,我与这位送柴的大姐之间,什么都不曾有。”
他语调平静,神情淡得好像没瞧出来,对方在与他刻意为难一样。
眼前的人眼睛一瞪,像是哽了一哽,第一时间没能拿出话来驳他,脸上便又平添了一层戾气。
他分毫不乱,只道:“这位大姐是挣辛苦钱的,送完了柴火,或还有别的差事,咱们府上也不好将人给耽搁着。便让她先走吧,有什么事,你同我论就是了。”
那尔慕怔了一怔,似乎当真在想这样做的可行性。
崔冉看在眼里,便在心里暗道,此人心性是歹毒,但于头脑上,并不十分精明,倒是令人心宽。
只要让安子出了府,此事便算是断在此处了,即便对方再要说什么,也是空口无凭,一家之言,并不能真的掀起什么风浪来。无非是他低下头,多受些委屈,便如今日一般,让对方的这口气在他头上撒了就好。
不料,那一头的安子,却也不答应。
“郎君,您是个有大气量的,不会随便污人清白。”她赔着笑道,“原是小人多事,不该进马厩里来看,乱了规矩,还请您不要怪罪这位公子。”
他听得出来,她是担心他,唯恐丢下他一个受责难,只可惜没将其中的关窍回过味儿来。
待要打眼色,却也来不及了。
那尔慕眉梢一挑,像是被戳了逆鳞似的,脸上就浮起冷笑来。
“你自己瞧瞧,我有错怪你吗?”他向崔冉道,“当着我的面,也敢这样不要脸地相互维护,背着人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
说罢,还不待崔冉想出回应的话,转身就向那管马厩的妇人道:“你,过来把他们捆了。”
那妇人显然地愣了一下,瞥一眼崔冉,语气迟疑,“郎君,这……这怕是不好办呐。”
想来是顾及着他的身份,唯恐触怒了赫连姝,担不起这份责。
那尔慕却被激得火气越发的旺。
“如今一个个的胆子大了,我交代的事情,也敢不办了?”他扬声喝道,“再啰嗦,连你一起罚!”
妇人小心翼翼地望他一眼,终是缩着脖子,低低应了一声,先向着崔冉走过来。
绳子这等东西,马厩里原就是有的,也不必费事。她到跟前时,神情极是无奈,手上的动作有意拖延着,小声向他道:“都是听吩咐办事,你可别怨我。”
崔冉垂眸盯着那一截绳子,只觉得身上发凉,手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是认得清自己处境的,自从离开京城北上,军中士兵打骂欺辱,他都忍了,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后来到了赫连姝身边,更是大体上都顺着她来。相比她粗暴凶横的时候,还是记她的好更多一些。
他以为,不论什么样的委屈,他早已吞习惯了,连一分动静都不会发。
可是如今,她王府里的小侍都要吆五喝六地捆他,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何况,要是他与安子真的被捆到一处,送到赫连姝跟前,那便是真正有理也说不清了。
“你可想好了?”他忽地抬起头,向对面道。
惊得那要捆他的妇人也停了手,回过头去,游移不定。
那尔慕被他问得,陡然愣了一愣,随即脸上就升起怒气,且夹杂着难以置信。
“你在威胁我?”
“不是,但在你让人捆我之前,我总得将话说明白了。”
崔冉注视着他,不紧不慢道:“我是一名俘虏,无名无分,身份低微不错,但也是被她亲自带回府里的。若无缘无故冤我与人有私,我获罪事小,她丢脸面事大。”
他忍着话音里的颤抖,紧盯着对方眼睛,“你此刻私自捆我,到了她跟前,她会不会动怒,我不能作保。”
那尔慕瞪圆了双眼,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气得脸上微微涨红。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他拔高了声音道,“不过是殿下捡回来的一条狗罢了,竟真拿自己当个人物。殿下与我恩爱这么些年,她会为了你同我动怒?真是笑话。”
说着,就斥那妇人,“是手断了还是眼睛瞎了,还不快把他们捆上?”
妇人不敢违抗,拿着绳子套上来。崔冉忍不住闭了闭眼,只觉得极是羞辱,咬紧了牙关,才不许眼泪冲上来。
却在此时,忽然听见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冷漠里,隐约带着一丝怒气。
“这是在干什么?”
第47章 47 . 夜泊西风(七) 气哭了。(二合一)……
听见那个声音的瞬间, 崔冉的心头猛地一松,好像疲倦已极的人,突然有了一处地方可以安歇一样。
那妇人原也不想捆他, 只是被迫无奈, 闻声立刻转回头去, 响亮道:“奴婢见过殿下。”
马厩里暗, 崔冉只见得两道身影走进来,一时间并瞧不清。只是前面那人身形高挑, 一身大氅贵气且利落,显然便是赫连姝了。
她站定了,尚未发话,她身后那人已经一路直奔过来。
“公子, 你怎么样了?”
是鹦哥儿。
他跑到跟前,一见崔冉的模样,眼眶顿时就红了, 气得咬牙, “他们怎么还捆你?”
说着,也不顾是在谁跟前, 一回头就嚷起来:“让人干活也就算了, 好好的怎么还非把人捆了呢?”
崔冉微窘,正想示意他别喊了,不要在赫连姝面前失了体统,却见那人抬步便向这里走来。
她到了跟前, 垂眼看了看他,面目便沉下来。
“下去。”她吩咐道。
鹦哥儿何等乖觉,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立刻就退到一边, 不声响了。
那妇人动手时,犹犹豫豫的,有意拖延,几道绳子松垮挂在崔冉的身上,并不曾将他捆实了。赫连姝抬手几扯,就从他肩头上扯落下来。
她手脚重,带着军营里大刀阔斧的习气。崔冉没忍住,跟着往前踉跄了一小步。
立刻就让她揪着手臂站稳了。
她脸色冷着,崔冉也不十分能看清她眼睛里的神色,只缩起肩头,默默站在一边。
那妇人早已跪倒在地上,忙着请罪了,“奴婢该死,奴婢冲撞了贵人。”
赫连姝却也不是个糊涂的,丝毫没有理她的意思,只向着前头问:“这是怎么了?”
那尔慕面对着她,片刻前的气焰便落了不少下去,手在袖子底下,左右相互掐着,像是一个咬牙忍气的模样。
想来,是赫连姝一进门,就奔着崔冉过来,且亲手摘了绳子,他心里也很有些气不过。
“回殿下的话,”他语气板硬道,“这两人通奸,让我撞见了,所以才叫人拿绳子捆了,等殿下回来发落。”
他抿抿嘴,抬眼瞧着赫连姝,微露了两分软。
“可巧,您这会儿正好就回来了。”
赫连姝将在场众人都扫了一眼,脸上瞧不出什么喜怒。
“通奸?”她淡淡道,“在马厩里?”
崔冉分明听见,一旁的鹦哥儿没忍住,极轻地哧出来一声,立刻又收了回去,将头埋得低低的。
对面的那尔慕脸色就不好看了。
“我怎么敢哄骗殿下。”他闷声道,“孤男寡女的,在这背着人的地方,还能是什么。”
赫连姝看了他两眼,就转而去瞧后面的安子。
“你是什么人?”
安子连忙下跪,磕了个头,才道:“回殿下的话,小人乃是给王府里送木柴的。”
“木柴送进马厩里来了?”
“都是小人的罪过。”安子忙着道,“我是结了差事,将要出府的时候,听见马厩里有人让马给踢了,这才错了规矩,闯进来察看。”
她面目极是惭愧,“要是知道,会给府上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来,小人说什么也不敢进来。”
从前沈尚书身边的人,很明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果然,赫连姝闻言,眉头便压了下来。
“让马给踢了?”她声音发沉。
崔冉尚未开口,就听她扭头问鹦哥儿:“本王留你在王府里,你是怎么当的差事?”
音调森冷,透着要动怒的前兆。
鹦哥儿连忙也跟着跪,细细瘦瘦的缩在地上,瞧起来分外可怜。
“殿下息怒,都是奴的错。”他道,“奴不该乱了方寸,听人差遣,将公子一个人丢下。”
立刻就被瞪了一眼。
“怎么回事,仔细地讲。”
他便低着头,将他们是如何遇见那尔慕,崔冉又是如何被逼着来刷马,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白。虽然瞧着是瑟瑟发抖的模样,口齿倒仍是伶俐的,说得既简练,且有条理。
他每说一句,赫连姝脸上的冷意便重一分。
崔冉在一旁静静听着,恍然之间,就摸出了一些门道来。
看他们方才一起进来的模样,显然不会是赫连姝眼能通天,知道他在马厩里让人为难。而是鹦哥儿机灵,一直候着她,待她一回府,便求着她来救他的。
赫连姝不是个顾前不顾后的人,从前在军营里便是这样,哪怕是再紧急的事,她也必要听手下副将详细禀报了,才肯决断。所以,就此间情形,她必定是让鹦哥儿仔细回报过,才过来的。
那他们此刻当着人前,一个问,一个答,便是在……一唱一和地作戏?
她这样的人,竟有一天肯花工夫演戏。
他还没将这个古怪的念头抛开,就听赫连姝道:“有什么要辩的吗?”
却是冲着面前的那尔慕。
那尔慕气得几乎七窍生烟,用手指着鹦哥儿,便喊:“殿下不要听这等低贱人胡说,我什么时候欺压过他。”
他吸了一下鼻子,眉目间颇有些委屈,全不似先前横眉竖目的模样了。
“我们在王府中,都是伺候殿下的奴罢了。殿下心爱的马,您平日里自己也时常亲手侍弄的,我们这些人更没有矫情嫌脏的道理。”他噘着嘴道,“我瞧他是新来的,心想让他学着些也好,没想到倒成了我的错了。”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微微愕然。
眼前这个当着人前,也能同赫连姝撒娇的人,仿佛与片刻之前全然不是同一个人一样。
他望着那张三分嗔七分媚,哪怕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也依旧明艳的脸,忽地有些想要苦笑。
能在王府里飞扬骄横,管家多年,果然是有他的长处在。
要是有旁人敢梗着脖子,这样和赫连姝顶嘴,恐怕早就被拉出去打军棍了,可赫连姝待他,却显然是留了情面的。
她只沉默了片刻,道:“他身上有伤。”
那尔慕尽管跋扈,却也不是个傻的,立刻接话道:“这些天府里忙,我只知道他在屋子里不出门,倒还没来得及去瞧过他,不知道他的伤有这样重。”
他抿了抿嘴,小心看一眼她,“是我疏忽了。”
一旁的鹦哥儿吸了一口气,显见得是有话要说的。崔冉猜想,他定是要指对方说谎,他分明就知道他身上的伤未愈。
然而赫连姝不叫他开口说话,他却也不敢擅作主张,少不得只能忍了回去。
赫连姝又是半晌没有说话。
冬日里的天黑得快,此刻天色已经快暗完了,众人都看不大清她脸上神色,也摸不透她究竟是什么态度,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好一会儿,终究是那尔慕细声细气的,又道了一句:“殿下,是我不对了。”
说着,轻轻上前两步,手半抬不抬的,像是要牵她袖子,又不大敢的模样。
她垂眸看了一眼,才肯发话。
“还有通奸的事,是你亲眼所见吗?”
“没有,”对面低低道,“我只是瞧见,他们孤男寡女的在一处,心里这根弦便紧上了。”
赫连姝盯着他,沉吟片刻,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你是瞧着他进府,心里不痛快,还是怕本王的脸上太光彩?”
那尔慕的肩头就不由得往后缩了缩,显然还是怕她的,拿眼睛期期艾艾地望着她。
“殿下,我知道错了,您别生我的气了。”
她闭了闭眼,声音发沉,“让你管着王府,是因为本王没有那些闲工夫,将琐事一件一件地看顾过来。但不是让你拿着我的信任当令箭,给我惹是生非。”
她道:“本王近来忙得很,不希望再看见有人生事端,听明白了吗?”
“是,我明白了,不敢忘殿下的教训。”
“下去。”
那尔慕是眼里水汪汪的,百般委屈地走了,安子和那管马厩的妇人也懂得看眼色,默默行了个礼,弓着腰退下去。
只剩下一个鹦哥儿,摸不准是该不该上前来扶崔冉,拿脚尖蹭着地,满脸的犹豫。
赫连姝瞧瞧他,倒不作色,只额外添了一句:“你也下去。”
他飞快地走了,完全暗下来的马厩里,便只剩下两个人。
天色已经暗得很了,等闲看不清对方神色。崔冉半低着头,也不怎么愿意和她对视,只听着马在一旁的围栏里,像是不耐烦似的甩尾巴。
一声又一声,恰如他此刻的心情,略微烦躁不安。
“愣着干什么?”他听见赫连姝道。
他知道,这句话于她,相当于“怎么了”,是想同他说话的意思。
她这个人,脸皮便像厚厚的枯树皮似的,不薄,但是碰不得。想要听她主动说一两句软话,是连门都没有的。
往日里,但凡是两相沉默,没有话可说的时候,或是她哪里说得不中听,惹得他心里憋闷的时候,她便拿这一句出来,示意他别僵着,理一理她。
这放在她身上,已经算是难得的示软,他通常也没有和她硬犟的意思,顺水推舟,说几句什么,也就过去了。
他早已经给自己规定得很明白了,他只是借着她的荫蔽,在王府里苟全性命的人。那他在她面前,不但该安分守己,且应该识趣,也算是谢她的恩。
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忽地就不舒服得很。
“没什么。”他低低道。
一时间,两厢都不言语。赫连姝似乎也瞧出了他的反常,只定定地望着他。
他不愿在此停留,只觉得很是尴尬。
“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说着,就举步要向外走。
经过赫连姝身边的时候,她终究是没有忍住,低声唤住了他,“你怎么了?”
声音缓和,甚至称得上是好声好气,与她平日里那股高傲飞扬,只管自己高兴的口气相比,简直是大相径庭。
崔冉听着,却只淡淡苦笑。
“我哪里怎么了。”他道,“既然如今我的差事也做完了,嫌疑也洗脱了,那自然该早些回房,哪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不看她,继续向门边走,“难道你愿意留在这马厩里过夜。”
身后沉默了一刻。
他将要跨出门边的时候,只闻脚步声响,没来得及躲避,手腕就让人紧握住了,硬生生将他扯得停下来。
“崔冉!”
他望着眼前的人,微微怔了一怔。
赫连姝的脸冷着,在夜色里也看不大清,只一双眸子亮得逼人,像将天上的星星都收在了里面似的。
她喝了他一句,也没有接下来的动静,只肩头轻轻起伏着,带得大氅的毛领也跟着一起一伏,出锋的毛尖微微发着颤。
他听见她呼吸粗重,像是扑食前的猛兽,蓄势待发的那一刻。
听得他心里忍不住一慌。
要是在平时,他此刻就该软下声调,不该再激她了。她是个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与她硬来是不明智的。
但是今日,他只觉得心底里憋着一股气,不好升上来,却也降不下去,盘旋难消,搅得心里酸胀,极不是滋味。
“有事吗?”他抬了抬手,盯着她放在他腕上的那只手。
赫连姝皱了皱眉,神色像是有些犹疑。
“生气了?”
他看着她,忽地一下,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甚至有些想要发笑。
从前有一阵时候,他既对她怕得厉害,也知道她因为玉佩一事,心里忌讳他。因而,他从不认为,他会长久地留在她身边。他想,她无非是在行军途中,图他一时新鲜,到了白龙城,还是要各走各路的。
直到那夜在军帐里,她喝醉了酒,将他按倒在军帐上,逼着他不许跑,后来,又在金殿上不惜争锋出头,将他护下来。
他才肯相信,她待他,还是有那么几分真心的。
若是称之为喜欢,怕是也让人笑痴傻。但是,至少在她的身边,他不会让除她以外的人欺负了,只要他循规蹈矩,没有大错,就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他确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今日,这算是什么呢。
她身边的一个小侍,便可以将他羞辱到地底下去,说了多少的难听话,将他赶到马厩里刷马,犹嫌不够,甚至要将通奸的死罪扣在他的头上。
而赫连姝她,虽是申斥了对方几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什么惩戒也没有,便这样轻拿轻放了过去。
果然,就像那尔慕说的那样吧,他在她身边多年,自然是恩爱的,她怎么会因为这样一些事,就与他计较。
他哪里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不过是心里堵得慌,像被刺扎了似的。
“我没有,”他抽回手,“我要走了。”
说着,一低头,就绕过她往门外去。
刚走出没几步,眼前一暗,她的身形突兀地挡在跟前,衣领上的毛险些便要碰到他脸上。
他急站住,后退了一步,绷着脸,“你做什么?”
赫连姝盯着他,脸上瞧不出什么。
“本王背你回去。”
他抬头看了看她,只觉得既迷茫,且可笑。
“为什么?”
“不是被马踢了吗。”
他唇角微微扬着,眼眶忽地泛上几分热意,心底里酸得难受。他没忍住,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也分不清是自嘲,还是什么。
“没有踢到实处。”他道,“不碍事。”
这人却站在他身前,挡得严严实实,他的脚步刚一抬,她也跟着动。仗着身手比他矫健,将他拦得无路可走。
崔冉几乎有些恼火了。
只是碍于寄人篱下,承她恩情,无法不管不顾地发出来,话音里却免不了带了几分硬气。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难得这样拔高嗓音,很不合他受到的礼教。在夜间少人行走的道路上,格外响亮清晰。
刚一喊出来,自己心底里倒也有些虚了。毕竟他面对的是赫连姝,杀人如流水,从来说一不二的主。
她望着他,却并没有动气,只是神色晦暗,有些辨不分明。
静了片刻,才道:“你的伤没好全。”
崔冉闻言,却只觉得心底越发苍凉。
那又如何呢,她也不会为了这,就将那尔慕给责罚了。与她多年宠信的人相比,他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在她府中借宿的人罢了。
他既认得清自己,她又何必来与他说这些多余的话。
“不劳你费心了,”他轻声道,“没有什么妨碍,回房再上些药就好了。”
见她没有让开的意思,他甚至还略感好笑地弯了弯唇角。
“我的伤在身前,你要怎么背我?岂不是要让伤处更疼了。”
赫连姝像是真没有想到此节,不禁微微愕然,显出两分平日里不会露出的无措。
他瞧在眼里,忽地只觉得心里很痛快,哪怕这种痛快更像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所以,不必为我操心了,请你让一让。”他道。
面前的人望着他,板着脸,没有说话。
他与她僵持了片刻,也不知道她这突如其来的执拗,是从何而起,只摇了摇头,打算从她身边绕过。
不料刚一动,这人忽然探身过来,将他往怀里一带。
他如何挣得过她,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身子便腾了空。
“啊。”他本能地惊呼了一声,“你放开我。”
赫连姝像是没听见似的,挪了挪手,将他抱得更牢了些,返身便往回去的路上走。昂首阔步,好像怀里并没有抱着人一样轻松。
他既急,且气,但受制于人,又不敢毫无顾忌地踢打,只兀自气得眼尾发红。
“你这算是什么?”
这人垂下眼,淡淡瞥他一眼,“你不是说伤在身前吗,那本王抱你,总没有问题了?”
他没有料到,她这样耍蛮充横,一时之间,竟没有话能顶她。只是心里盘旋的气夹杂着委屈,越演越烈,怎么也息不下去。
这算是什么场面,是她心里也知道,让他受了委屈,但又不舍得责罚她的小侍,才在这里向他示几分好,当做是对他的补偿吗?
便像从前在宫里,主子为了自己的算盘,明面上让下人背了黑锅,受了委屈,背地里又想起笼络人心来,再施以小恩小惠,使下人继续忠心地当差。
他何须这个。
他一路上,也没有话同她说,直到回到屋里,她把他放到床沿上。
屋里点着灯,燃着暖炉,却没有人在。他瞧了一眼,便明白了。
鹦哥儿走得那样早,想必是提前回来,打点好了一切,又躲出去的。无非是知道,赫连姝定要和他纠缠,不愿意来碍这个事。
他的机灵,向来是头一份的。
赫连姝放下了他,将他看了几眼,眉头微微紧着,“还在不高兴?”
他听着,反而越发气闷,眼尾红着,偏开了视线,不想看她。
“你请回吧,”他道,“我要上药了。”
她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只走到一旁的柜子前,亲自取了药罐回来。也不交给他,只握在手里。
崔冉抿了抿唇,一伸手,“给我吧。”
没说出口的意思,便是你可以出去了。
赫连姝被他这样生硬地往外赶,也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是在他床边坐下来。
“我替你上。”
“你……”
崔冉一时哽住,只觉得血都往头上涌,脸一瞬间就涨红了,竟有那么一会儿,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睁大了眼睛盯着她。
面前的人倒像是波澜不惊,神色淡然。
“你笨成那个样子,做什么能成。”她道,“你那小侍人不在,本王勉强动一动手。你放心,这种事我做多了,没人比我熟。”
崔冉听着她的话,眼眶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红,简直像是刚捣净了,还没往匣里装的胭脂,红嫣嫣的,且带着湿气,好像下一刻就要沁出来一样。
“又哭?”赫连姝怔了怔,低声道。
并不带着嫌弃,像是有意缓和气氛的意思。
崔冉却被她招惹得,忍了许久的委屈忽地就升了上来,开口的一刹那,声音里就带了哭腔。
“我便是笨,什么都做不成,说不了好听的话,也学不来别人的聪明。我占着你王府的屋子,受了你的恩情,还喜欢哭,招你讨厌。我都知道。”
他仰着脖子,泪水从眼角滑下来,一直淌进鬓发里,脸上湿漉漉的,分外狼狈。
“你就让我一个人待着,不要再来招我,行不行?”
赫连姝在他面前,像是狠狠地愣了一下,身形都僵着,眼里写满惊愕。他望着她的神色,唇角忍不住扯了一扯,好像苦笑的样子,却比哭还难看。
他便是这样,软弱,又矫情,专会与人与己过不去,说好的寄人篱下要低头,任凭什么委屈都能受,这会儿却又心里堵得发慌,翻来覆去都是刺。
活该他让人取笑。
赫连姝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伸手,在他眼角擦了一下,笑得有些不是滋味。
“哭这么凶。”她沉声道,“真这么生气?”
第48章 48 . 夜泊西风(八) 谁嘴硬说没吃醋?……
她这副样子, 算是在哄他吗?
崔冉望着她的脸,只觉得极可笑,同时又被她此刻的举动闹得, 浑身都生出一股不自在来。
他本能地向后躲了一躲, 避开她的手, “没有, 我有什么气可生。”
赫连姝的手悬在半空,像是僵了一僵, 随后慢慢地落下去,连带着端出来的那一丝笑也不见了。眸子暗沉沉的,直视着他。
崔冉的心里便不由得跳了一下。
他知道,她要不高兴了。
她生来是个脾气暴, 没耐心的人。于她而言,能亲手抱他回来,在这儿耐着性子哄他, 已经算是对他极大的优待, 他自然应该感恩戴德。
而他此刻的举动,无疑是不识好歹, 令人生厌的。
但是, 那又如何呢?
他昂着头,泪一时间还没能收住,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既不擦,也不抹, 任凭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像两道小溪一样,将他的脸色洗得格外苍白。
她要发怒,便由得她好了。
他不在乎。
眼前的人将他看了半晌, 却不如他预期之中拂袖而起,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神色有些复杂。
“那你哭什么?”
语气也淡淡的,听在耳中,反倒让人越发气闷。
她的手方才碰过的地方,无端地生出一阵痒,像是春天时迎面撞上的杨絮,并不如何显眼,但惹出的那股子痒停留在皮肤上,经久不去,恼人得很。
崔冉没忍住,抬手重重地在眼角边上抹了两下,带着一股发狠似的味道。
“我爱哭,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道,“你不是最嫌我哭吗,总要训我。”
他声音哑哑的,抬眼看着她,泪滴挂在眼尾,一片通红。
“你早些回去吧,免得看着我烦心。”
有好一会儿,赫连姝都没有说话,只是呼吸声沉重,时急时缓,像是将一股气憋在了心里,拿目光审视着他。
他生得嫩,方才下狠手抹了两把脸,这一刻的工夫,脸上就越发泛起红印来,和眼尾哭出来的红交织在一起,瞧着分外可怜。
他也直视着她,哪怕眼眶酸涩,也不肯低一下头。
只是他哭得太厉害,一吸鼻子,听起来就好像啜泣一样,在这片刻的静默里格外清晰,显得很灭自己的威风。
直到赫连姝闭了闭眼,倾身向他靠近过来。
“你做什么?”他往后仰着身子,紧贴在床头,警惕地瞪她。
那副模样,活像是要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一样。
面前的人忽地微微笑了一下,眼神像是无奈。
“本王没有嫌你。”
他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时噎住,只觉得心里极不舒畅,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上来的不痛快。
就听她又低声笑了笑,带着几分玩笑的口气,“心眼儿真小,那以后不说你了,行不行?”
崔冉望着她唇边的那抹弧度,愣了一愣。
她这是,在向他服软吗?
虽然还像是个不情不愿的模样,到这时候,也不忘说他一句心眼小。好像说两句动听的话,会丢了她天大的脸面似的。这便是她的性子。
但这毕竟,也算是示好吧。
这仿佛已经是她对他说过最软的话了。在她这个人身上,简直像是千载难逢一般。
倒是闹得他一时间手足无措。
“也不必这样当真。”他低声道,“我没有在意。”
眼前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自相矛盾的意思,不由更为尴尬。方才积攒下来的那一点脾气,让她猝不及防地一哄,也像让针扎了的皮球,鼓不起来了。
只能不自在道:“你早些回去吧,我上过药就要休息了。”
赫连姝就挑了挑眉梢。
“敢往外赶本王的,你还是头一个。”
她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是又向他靠近了几分,屋里点的灯火映在她眸子里,明亮得很。
“你气的是那尔慕欺负你,还是本王没有罚他?”
崔冉没曾想过,她这样一语中的,且毫无什么避忌,就这样大喇喇地自己说了出来。他目光顿时躲闪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但与此同时,心底里的另一处,却越发的不是滋味。
她分明什么都知道,还是选择了这样处置,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都没有。”他轻声道,“我借你的地方栖身,安分守己还来不及,哪有什么生气的道理。”
对面的人看了他片刻,忽地抬起手来,掐住他脸颊。
不是发狠,也不是蜻蜓点水的玩笑,而是活像将他的脸当做团子一样,捏起个圆圆的形状,还颇为有趣似的端详。
“你!”他急得瞪她。
偏偏脸被她捏着,说话也囫囵,含含糊糊的,更加显得可笑。
她像是忍俊不禁,放开了他,轻叹一口气,“还说安分守己呢,也不知道和本王耍性子的是谁。你们陈国人管这种说一样做一样,死不认账的叫什么,嗯?小骗子。”
说着,微微眯起眼睛,“这辈子,还没人和本王耍过脾气。”
崔冉听着,心里却也是承认的。
他从前在宫里时,受着他父后仔细的管束,向来是连大声说话也不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偏偏在她面前,哭也哭过,脾气也发过,十分的没有颜面。他有时都疑心,他是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便将从前受的教养都给忘了。
而她对他,也的确可以称得上宽容。
要是拿她治军的性子出来,他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可是他心里却偏偏有一股气不平,以至于有一句话,明知不妥,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尔慕也没有过吗?”
赫连姝的脸色就稍稍变了一变,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一句出了口,自己也更不自在了,垂下眼睛去不看她。
面前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笑了一声,音调有些上扬,“都这样了,还说没生气。”
他低着头,没答话。
就听她道:“没有。胆子大的只有你一个。”
他面上冷冰冰的,心里倒还是有些相信。
瞧那尔慕的样子,在旁人面前那样颐指气使,一见了她的面,便不敢吆五喝六了,只能揣着小心向她撒娇,见她作色,立刻就低声下气地认错,可见是很怕她的。
这也与他先前听说的相符。
都说赫连姝性子冷傲,且暴烈,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即便是在她王府里伺候了多年的人,在她跟前也战战兢兢,从没有敢触怒她的。
只有他,飘零至此,全不害怕。
“他不是与你恩爱多年了吗。”他忽然鬼使神差道。
对面的脸色像是一僵,看不清眸中究竟作何神色。
“哪儿听来的话?”她问。
他抿了抿唇,却是不好答了。
虽然那尔慕可气,但这话要是由他的嘴里说出来,总难免有些背后说人,搬弄是非的意思。这等事情,终究是不好做的。
赫连姝微微眯了眯眼,也不知是猜到了,还是没有,只是忽地倾身过来,一手竟径直搂住了他的腰。
“你别乱来!”崔冉惊得一下喊出了声。
她的手贴在他后腰上,动作并不很大,只暗中施力,将他的身子稍稍往她跟前带,维持在一个既不过分靠近,也不容他逃脱的距离上。
掌心暖热,且有力,哪怕隔着衣衫,也熨得他身上像是抱着暖炉,热意从那一片肌肤逐渐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睁圆了眼睛盯着她,既逃不了,也不敢逃。
就见她忽然笑得有些邪气,“吃醋了?”
他脸上腾地一下,红得厉害。
“没有。”他矢口否认,同时瞧见她另一手上握的药罐,不管不顾地就要去抢,“你快把药给我,就可以走了。”
火急火燎,大失方寸,好像完全忘了他眼前的是个真阎王。
她却哪里肯让他轻易得手。手里攥着药瓶,左晃右闪的,总保持在让他看似有希望,却始终差一口气不能够到的分寸上。这以她的身手,原本就是儿戏之事。
就好像从前宫里养猫,拿了鱼干在半空挥舞逗弄,看猫儿伸爪去扑的模样。
崔冉试了几次,也知道她有意拿自己开心。他微微气喘,颊上的薄红与眼尾的连成一片,眸子湿润,也瞧不出是累得,还是委屈的样子。
偏偏心里不肯服输,也不愿认那一句吃醋,只想拼着一口气将药罐子夺回来,就把她赶出门去。
他一咬牙,忽地用尽了力气,合身扑上去夺。
却偏巧,赫连姝像变戏法的人一样,手臂修长,往身后一扬,轻轻松松地就将药罐举到了他够不到的远处。他的力气一时收不住,便要向着她身上栽去。
他心知不好,连忙用手去撑一旁床铺,想将身子稳住。哪里料到,她搂在他腰上的手非但不扶他,反而变本加厉似的,将他向前一带。
且身子微微前倾,唇边带了一丝笑。
崔冉还没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就一下摔进她怀里,双唇贴上一件柔软的东西。
他整个人一瞬间僵住,瞪圆了的眼睛里,只映出那张笑得飞扬的脸。
第49章 49 . 夜泊西风(九) 亲到了亲到了。……
柔软, 温和,几乎不像她。
他一直在这个过近的距离里愣神,直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笑意越来越深, 才幡然醒悟, 一下从她怀里挣扎起来。
她倒也没拦着他, 只是笑得唇角高高扬起, 且透着几分得意。
崔冉急喘了两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难受得厉害, 脸上极烫,心口又跳得飞快,一下一下的,像要从他的胸腔里撞出来似的, 惹得他没来由地一阵急躁。
“你怎么,怎么能……”他一时气结,只顾瞪她。
赫连姝挑了挑眉, 像是很无辜的模样, “是你自己亲的本王。”
他既羞且气,都没了言语, 只有胸口和肩头一起一伏的, 显然是委屈得厉害。
因为先前才哭过的缘故,眼尾仍带着一片水气,连带着睫毛也湿漉漉的,软软和和地垂下来。好像早晨的林子里, 沾了露水的松针。
让人有种引以为耻的,想看他哭得更厉害的愿望。
“这可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她用轻松的口气道,“可不能赖本王啊。”
他眼眶里的湿气顿时就更重了。
他紧紧咬着下唇,半晌, 才蹦出一句:“药膏我不要了,你请回吧。”
眼前的人坐在他的床沿上,丝毫不动弹。
于是他静了片刻,霍然起身,“罢了,你要是想,今夜就睡在这里吧,我另寻他处休息。”
赫连姝脸上那股讨嫌的笑,这才算是落了下去。她口中轻轻“啧”了一声,一把拉住他,脸上写满无奈。
“不就是亲了一口,至于吗?”她扯着他重新坐回来,“也没有少一块儿肉。”
他绷着脸,不说话。
她便撇了撇嘴,声音放低了点,像是颇有不忿,却又不想和他一般见识的模样。
“多少人盼着被本王看上,就你规矩多。”
崔冉垂头坐在她面前,没有言语。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此刻的别扭毫无道理。
早在北上的途中,打从进了她帐子的那一刻起,他就算作是她的人了。后来到了金殿上,在大可汗面前,更是过了明面的。她对他,本就可以予取予求,吞吃干净。他的身子,乃至性命,都是她的,说到哪里去也是这样。
只不过,他今天做的无理的事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那你去寻他们去,现成的还有那尔慕,何苦在这里让我败你兴致。”
他有意不看她,只觉得她沉默了片刻,随即气息贴近过来。暖热的,轻轻拂在他的颊上。
“醋吃得这样厉害。”她像是带着些许不可思议,“真这么喜欢本王?”
他一抬头,就见她的脸庞近在咫尺。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琥珀色的眸子里盛着几分笑意,又暗含窥视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惹得他没忍住,又向后躲了一躲,颊上也重新发起热来,自觉十分丢脸。
“我没有。”他咬着牙道。
她却好像能从这简单的三个字里,听出别的意思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朗声大笑,笑得清亮且欢畅,笑得崔冉都有些恼了。
她瞥了一眼他紧抿的唇,才将笑容收敛了一点,“喜欢本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你眼光好。”
崔冉就越发的憋闷。
“怎么还有这样自作多情的人。”他低声道。
赫连姝倒不因为被他骂了,而生出什么怒意来,反倒是唇角高高地扬着,洋洋自得,活像是一只开了屏的孔雀。
“本王喜欢我的男人喜欢我。”
他格外看了她两眼,临到嘴边的嘲讽,终究是咽了回去。
这样拗口的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你还有别的事吗?”他问。
面前的人伸了个懒腰,好像因为逗弄他的这一会儿,整个人的心情都舒畅起来,连带着脸色也松快。
“你不是不喜欢那尔慕吗。”她道。
崔冉皱了皱眉,也不明白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想要表达什么。
他在心里道,不是他不喜欢那尔慕,而是对方厌恶他。他才进王府多久,不过是见第一面,就视他为眼中钉。
他忽然竟还有一个古怪的念头。
要是让那尔慕知道,赫连姝一路抱着他回来,此刻又在他的房里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怕不是能提刀进来杀了他。
就听面前的人又道:“本王对他,也不过就那样。谈不上什么恩爱,你别听人胡说。”
他抬眼看她,不由得怔了一怔。
她这算是,在向他解释什么吗?
“他不是都在你身边许多年了吗。”他微微笑了一下,“可别是因为在我面前,就这样背后说他。要是传出去,难免令人寒心。”
赫连姝看着他,忽地咧了咧嘴,“你觉得,本王需要撒谎哄你?”
他陡然一下哽住,无话可说。
的确,他不过是她身边一个没名没分的人,身份既尴尬,在这白龙城里更无人可靠,唯一能够仰仗的就是她了。
他已经是任她拿捏的了。是他需要为了活得更好,矮下身段来讨好她,而她身为尊位,自然是不用多花半分心思的。她只要一句话,便可以将他锁在王府里不见天日,甚至要他的命也行。
她自是没有必要哄他的。
这人见他失语,才笑了几声,摇了摇头,像是觉得他很天真似的。
笑完了,才道:“他的父亲,是我爹的侍人。”
这个,他事先倒也是知道的。
“只为这个?”他低声问。
赫连姝将装药膏的罐子拿在手上,一上一下地抛着把玩,很是闲适的模样。
“他十岁就跟着我了,好像是他父亲自己向我爹举荐的,我也没上心问过。”她道,“我爹做的主,我没有不收的道理。”
崔冉看了她两眼,心情略微复杂。
“才十岁,你倒也下得去手。”
她就大笑起来,“你可别污蔑本王,我没那个兴趣。”
她百无聊赖一般,都快把药罐子玩出花了。
“我爹抬举他,让他跟在我身边管事。他大约是下人家里出身,从小学着的关系,一直都挺精明,我想着也行吧,杂事都丢给他,省得来烦我。”
她顿了顿,声音略沉,“他有些骄纵,我也懒得管。但今天做的,是有些过了。”
崔冉面对着她,也只沉默。
她都已经这样清晰地阐明了,还让他说什么呢。
就听她道:“不过他在我身边多年,我也不好太不讲情面。要是今天罚了他,改天我爹就要生出很多闲话来。”
他听着,也不由得微微苦笑。
他竟有一天,能让她这样较真地向他作解释,连这些她对别的男子的态度,也搬出来和他说。
也不知道是她的心眼太大,还是他的运气太好。
“我知道了。”他低低道。
隔了一小会儿,又觉得这样回答也很怪异,便又补道:“其实你不必和我说这样多。”
赫连姝却眯着眼笑起来。
“自己的男人吃醋了,解释两句也没什么。”她道,“本王对自己的男人,一向都还不错。”
面对她这样的自吹自擂,崔冉陡然间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并没理她。
她却忽地凑近前来,眉眼幽邃,“你想不想取代他?”
他一怔,第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
“什么?”
“只要你好好跟着本王,让本王喜欢,往后王府里的事可以交给你管,你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就和今天的他一样。”
她说这话时,目光灼灼,好像提出了一个极诱人的建议,静等着他谢恩一样。
崔冉愣了愣神,忽然也不知道该从哪里笑起。
她是怎么能做到,将欺压别人,说得天经地义,好像给了他什么梦寐以求的权力似的。
她是只当在战场上,腥风血雨,弱肉强食,既没有什么道义,也容不下温和,唯一的目标就是阵前厮杀,将敌人踩在自己的脚底下。
可他不是。
“我没有这样的念头,”他道,“也不想欺负谁。”
眼前的人面露错愕,仿佛对他的想法很不解。
他只笑了一笑,“你的好意,我领了。时候已经不早了,请回吧。”
赫连姝看了他两眼,似是很不认同,但也不想与他争。
“知道了。”她道。
话虽如此说,手却忽然探上他的腰带。
崔冉一瞬间,就想起了当初在蘩乡城里,她解了他的腰带,用它将他捆在床架子上的场面。哪怕时日已久,如今想起来,仍旧令人害怕。
“你要做什么?”他急忙拿手去护,且向后缩了一缩。
无奈床上小,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她的手指勾在他腰带上,并不急着进一步动作,只抬眼看着他,神色认真,“不是说要上药吗,本王替你上完了再走。”
他急得脸又红起来,恨不能把自己藏到被子底下。
“上药有鹦哥儿,不用你动手。”
“你信不信,只要本王没发话,他到今天半夜也不一定敢回来。”对面轻轻嗤笑,“你那个小侍人,比你聪明得多了。”
他抿了抿嘴,有些不服气,却也没有话可辩。
“那我自己来。”
立刻就又让她嘲笑了。
“得了吧,就你那个笨手笨脚的样子,做点什么能行?”她道,“那天就不肯让本王瞧,今天不是又让马给欺负了吗。要是恶化了,没准还得请医女,给本王添一趟麻烦。”
她说着,还摇了摇头,“要是别人,也就算了。你这娇生惯养的小皇子,本王瞧着还真是头疼。”
崔冉让她说得,既挂不住面子,却又是羞赧更多,只双手紧紧护着前襟,好像一个三贞九烈的模样。
就见她带着笑,指尖隔着衣衫,忽地在他腰上轻挠了一下。
“怎么,都是本王的人了,看一眼都不行?”
第50章 50 . 夜泊西风(十) 亲手上药。
一瞬间, 崔冉脸上烫得像火烧。他很是疑心,要是此刻他将脸往床帐子上一挨,就能把帐子都给燎着了。
她手指碰过的地方, 都生出一阵难耐的痒来, 在衣衫底下肆意攀行。激得他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身子紧绷得像一块木头。
赫连姝像是全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好事一样, 只看着他,脸上挂着笑。
“守得这么严?”她淡淡道。
崔冉在她漫不经心的目光里, 身子微微打了个颤。
她愿意在金殿之上,不惜当着大可汗的面,和她的长姐争执起来,将他带回王府里, 总不会是为了做善事。如她曾经所说,她的身边是不养闲人的。
虽然她至今还不曾碰过他,但归根结底, 她还是总有一天会要他的身子。他和她别的小侍, 和那尔慕、兰因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待他们, 与其说有多喜欢, 不如说是习惯了。在她的眼里,相比夫郎,他们更多的是下人,是平日里小心伺候她, 枕席间努力讨她欢心的人,而并不关乎太多的情意。
对他,也是一样的。
这就是他在她身边的价值。
她今夜对他的耐心,远胜于往日。不该做的事, 不该说的话,他都在她的面前放肆了个遍,而她都一味地安抚他,纵着他。
此刻,她主动提出要替他上药,也算是出于好意。不论这药上过之后,还有没有更多的事,这都是她给他的情面。
要是他还充什么贞烈模样,严防死守的,不说她怎样看他了,连他自己心里都觉得很不像话,矫情得难堪。
“你……”他刚开了口,就窘住了。
只抬头望了她一眼,就飞快地垂下眼去,脸上通红,声音也微微发抖,像是用了极大的毅力一般。
“那你轻一点。”
眼前人的呼吸好像微微一顿,粗重了几分。
声音倒还是淡淡的,见惯不怪的模样,“好,本王知道了。”
他仰面躺到床上,努力控制着身子不抖得太厉害,任由她以难得轻缓的动作,脱去他的外袍,解开他的中衣。
中衣底下,两道不算太陈旧的鞭伤,斜贯在雪白的肌肤上,仍旧是触目惊心。
还好,情形不如他预想的糟糕。大约是安子闯进马厩来,替他做了刷马的活,没怎么让他动手的缘故,伤口并没有如何撕裂。
只是边缘处仍免不了,有几处已经结好的痂又破开来,渗出少许血珠,将中衣也染得斑斑点点。应当是他弯腰抱干草时,牵拉所致的。
赫连姝垂眸看着他的伤,没了片刻前嬉笑的模样,脸色严肃。
他不敢对上她的视线,有意偏过头去,只盯着一旁的彩绣枕头,手却不自觉地抓住了身下的被褥。
终究是此生第一次,让一个女子明晃晃地看他的身子。
哪怕他心里知道,他就是归了她的,此番由她上药,也是他允许的。但当真走到这一步时,仍旧免不了羞耻得一阵阵心悸。
药膏冰凉,带着草木的香气。
沾到他身上时,激得他一下紧绷了身子,“啊”地一声轻呼出来。
“怎么了?”赫连姝抬眉看他。
他涨红着脸,一个字也不敢说。
从前鹦哥儿替他上药时,他从来不觉得什么,即便是伤口还新时,疼得厉害,他也从不肯喊出痛来,顶多吸几口凉气,便给强忍下去。
可是赫连姝她,很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习武所致,她的手指修长,且有力,悬在空中也不抖动半分,不偏也不倚,蘸着药膏,沿着他的伤痕一路滑下来。
就好像一条游鱼,触碰着他这具从未被女子见过的身子。
惹得他面红耳赤,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暖,且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甚至连带着帐子上的流苏,也跟着一摇一晃。
面前的人看着他,似乎意外,“怎么抖成这样?”
他此刻的怪异感受,是绝没有脸面同她说的。
他只能干涩着嗓子,撒谎道:“是有些疼。”
赫连姝的眉头便动了动,说不清是好笑,还是无奈,将他看了一眼,声音低低的,“别动,我再轻点。”
他没有吭声,手指紧紧地揪着被褥,以至于指尖深陷进去。
这副模样,在对面看来,大约真是娇生惯养,怕疼得厉害,不过这样几处小小的破口,就足够让他摆出这副情状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从前还在宫里的时候,他听老侍人教导过新婚之夜,夫妻之事,也曾躲在卧房里,脸红心跳地同贴身的侍人说小话,对出嫁后的这一回事,既期待,又害怕。
在他的想象里,他会在一张铺天盖地,一色大红的喜床上,由他未来的妻主亲手揭开红盖头,珍而重之地解开他的嫁衣,柔情蜜意,百般温存。
这本是世间每一个男子,少年时最隐秘的,不能为外人道的期许。
别说是旁人了,就连自己的亲生爹娘提一句,都要红着脸跑开,羞得不成样子,但关起门来,却忍不住想象过许多次。期盼的无非是琴瑟和谐,两心相悦。
只是他不曾想过,他第一次在女子面前露了身子,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一时之间,倒也说不清是该失落,还是该安慰自己,至少赫连姝待他,称得上是不错。
“好了,”面前的人忽地出声,“这几日在屋里好好养着,不许再出去乱跑。”
他一怔,从不着边际的念头里回了神,脱口而出:“这就好了?”
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却也收不回来了,脸色顿时更红,不安地望着她。
赫连姝果然不会放过他,立即笑出了声,拿眼角往他身上一瞟。
“怎么,还想要别的?”她语气轻佻,“本王是瞧你身上有伤,不大忍心。要是你想,本王也可以。”
他脸上陡然一热,耳尖都快沁出血来了,声如蚊蚋,“我没说。”
“那你是自己穿衣服,还是喜欢本王帮你穿?”
崔冉没有答她,手上动作却飞快,将中衣往身上一拢,也顾不上好好系衣带了,只往身上胡乱一裹,用手紧紧地抱着身子,活像是谁要将他吃了似的。
眼前人见了,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笑罢了,才道:“最近老实待着,少往外去。本王这些日子很忙,你再让人欺负了,没人救你。”
他抱了被子挡住自己,缩在床头,闻言微微愕然,“怎么了?”
话刚出口,又觉出几分不妥来。
赫连姝的事,向来是不大同他说的。说到底,她是北凉的皇女,他是陈国的俘虏,彼此之间,虽然近来相处得都还太平,但多少还是有些忌讳。
他刚要认一声不是,用别的话头遮盖过去,对面倒像是并不介意的模样。
“母亲要我去帮着练兵,准备攻打齐国。”她道,“练兵场在城北,离得有些远,为了免去路上来回不方便,我这些日子多半就住在那儿了,不会回来。”
他闻言,不由一怔。
一方面是诧异。他分明记得,赫连姝对这些事情并不很有兴趣,当初在黑鹤城里,她与她二姐喝酒时就说过,她此次回来,只想在王府里过悠闲日子,并不想再带兵出征。
另一方面,却也忽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她这一走,将他一个人留在王府里,就总少了什么似的。
他抿了抿唇,最终两个念头都没有说出来,只是轻声道:“又要打仗。”
眼前的人笑了一笑,倒像是难得的好脾气。
“知道你厌烦这个,不和你提了。”她道,“不过最近,你们陈国的那些遗老遗少,有些不安分,整天想着生事。本王是好心提醒你。”
她直视着他眼睛,“进了我的王府,就是我的人,别把自己卷进去。”
崔冉心头忍不住微惊。
他也吃不准,她这算是真心为他好,还是借话敲打他,只揣着小心问:“她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还记得,今日里安子说的,皇太女与沈尚书等人,悉数被圈在一处小院子里,由北凉人监视着,生活多有不便。
都已经这样严了,莫非她们还想铤而走险不成?
赫连姝将他多看了两眼,笑得有些凉,“你还真是惦记着旧人啊。”
到这会儿,他方才的羞赧和热意,已经多半降了下去,听见这话,只觉得身上稍稍有些冷,神色也不自在起来。
刚想解释几句,就听她道:“本王不知道。这些事情,不归我管,我也懒得打听,只是随处听来的闲话。你不信也就算了。”
说着,起身就要走。
崔冉今夜,一直盼着她走,真到这会儿,却又觉得心底里一荡,很是不舒服。
他迟疑了片刻,才轻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赫连姝人高腿长,原本都快走到门边了,听见这一句,忽地折回身来,脸上露了两分笑。
“今天挺乖的么,”她道,“要一直这样多好。”
说着话,手上还不老实,抬手就在他颊上一捏。
崔冉气急瞪她,“你又来。”
她笑了几声,在他脸上轻拍了拍,“这么听话就对了,等着本王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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