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  晴洲向晓(一)   她的父亲。

    果然如赫连姝所说, 次日,她就去了城北的练兵场,此后一连十余日, 都不曾再见过她的面。

    她不在王府里的日子, 崔冉当真像答应她的那样, 从不出院门。即便要散步, 也不过是在院子里这一亩三分大的地方,对着几株叶子落尽了的枯树, 也不嫌无趣。

    鹦哥儿对此自然是极高兴的,常拍着胸脯道:“这样便好了,咱们离那瘟神远远的,不和他碰上, 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当然,他指的是那尔慕。

    崔冉就忍不住要笑,“你这样怕他?”

    “不然呢, ”对面歪着头, “公子你不怕吗?”

    他想了想,淡淡道:“我只觉得这样的人很没有意思, 也不愿意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鹦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还以为你是怕他,才躲在院子里不往外去。到底是公子有见识。”

    他听着,只微微笑了一笑。

    “是赫连姝叮嘱的。”他道。

    然后便瞧着那双眼睛睁得溜圆。

    “你终于肯听殿下的话啦?”对面嗓音拔得高高的,极是惊喜的模样, “这就对了,咱们处处顺着殿下的意思,殿下她也护着咱们,不和那些狗仗人势的一般见识。”

    “别说这样的话。”他轻声道。

    鹦哥儿缩了缩脖子, 不声响了。

    他望着窗外投进来的太阳光,出了一会儿的神,也不知道是说给身旁的人听,还是在安自己的心。

    “她说,皇太女那里有些不好,也不知是什么事犯了大可汗的忌讳。她要我安分待在这里,少出门,别卷进去,等着她回来。”

    一路过来,他很少与鹦哥儿说这些事。

    一来,鹦哥儿年纪小,又是个心直口快,藏不住事的,知道得太多了没有益处。二来,这等犯忌的事,原本就是闭口不谈,才最妥当。

    此刻他肯开口,也实在是心里思来想去的,憋得久了。

    鹦哥儿闻言,也一改往日里叽叽喳喳的脾气,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公子,殿下待你真的很好。”

    他牵了牵唇角,笑得有些发苦。

    他又如何不知道,赫连姝对他,实在可以称得上宽容至极。这一路上,三番五次遇险,他都是靠着她才活下来。

    假如不是她,他眼下要不然已经死了,要不然就是被赏赐到了赫连姣,或是其他哪个贵族的府里,战战兢兢,委曲求全地过日子。

    她待他,的确不薄。

    这样一想,那尔慕将他恨得咬牙切齿,就仿佛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循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能得她如此相待,让他很难心安理得。

    只是,他终究是陈国的皇子。他们生来,就好像是鸿沟两边的人。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他忽然问。

    问得鹦哥儿都愣了一愣,“公子说的是什么?”

    “要是你的国破了,爹娘没了,你的仇人却待你好,你能在她身边安心地活下去吗。还有,要是有一天,你余下的亲人要复仇,到那时,你又该站在哪一边。”

    他一口气问了这样多,却没有扭头看鹦哥儿,只抱膝望着窗外。

    这一会儿的工夫,日头没有那样的好了,天现出几分阴来。这是北地常见的天气,再晚一些,说不定就要下雪。

    他听着身旁沉默了好一阵,才重新响起话音来。

    “我生在蘩乡城,在城被凉国夺去之前,我也算是陈国人吧。我爹和我娘,也早就不在了,只剩我一个人活得自在。”

    崔冉的眉头动了动,刚要为挑起了他的伤心事道歉,却听鹦哥儿笑得没心没肺。

    “公子,我没学过你那样多的大道理,我是个只顾自个儿的人,怎么自在,就怎么活。”他道,“谁待我好,我就待谁好,别的都不管。要是谁背地里说我,就让他们说去,要是比划到我面前来了,那我必定不能让着他们。”

    他说的,活像是山匪路霸的口气。崔冉听着,不由既有几分好笑,也颇感怅然。

    “要是天下人人都像你,能免去多少的烦心事。”他轻声道。

    鹦哥儿坐在一旁,拿扦子拨了拨暖炉里的炭火。

    “如果我是公子,就不去为这些事苦着自己。这样大一个国,一群女子都没能守住,把它丢到了旁人手里,有什么脸面来苛求我一个弱男子呢。”

    崔冉闻声,一时怔住,不能言语。

    身边的人掀起眼皮来,飞快地看了看他,又低下去,小声道:“我说错话了,公子你不要不高兴。”

    他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鹦哥儿这话,大胆直白,在他的身份听来,仿佛有些不中听,但道理上却也是没错的。

    这半大孩子机灵得很,一路上都不曾问过他什么,对当初惹得赫连姝大发雷霆的玉佩一事,更装聋作哑,从不打听。又岂知不是借此刻机会,含蓄地劝说他。

    “你没有说错。”他缓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鹦哥儿这才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白亮亮的小牙。

    还待与他说什么,却听外面轻轻叩门,有人在唤:“崔公子。”

    二人双双一怔。

    在王府里,有人登门来寻他,且这样郑重其事地唤他,实在是一件新鲜事。

    崔冉理整齐了衣摆,预备好了见人,鹦哥儿便过去开门。门一打开,他还不曾瞧见外头的人,就先听鹦哥儿道:“原来是您来了,快进屋里坐。”

    很是热络的模样。

    他听着,也就能猜到是谁了。在这王府里,除去赫连姝,与他有几分往来的,也只有一个人。

    果然,进来的是兰因,身后跟着两个婢女。

    他站起身来去迎,寒暄道:“没想到你这会儿过来,我也不曾准备什么。外面天气冷,坐下喝杯热茶吧。”

    话音出口,却觉出几分不妥当来。

    兰因是个欢快大方的性子,往日里来寻他,向来是有说有笑的,最是爽朗不过,从不拿捏什么。可今日里,不知怎么的,脸色竟有些发沉,装了满腹的心事一般。

    “这茶,我就不喝了。”

    他向他身后瞧了一眼,心头便忍不住一跳。

    那两名婢女,并不是王府里下人的打扮。

    两人皆半垂着头,木着脸,既不言语,也看不出有什么喜怒。越是如此,才越让人心头惴惴。

    见他有所察觉,兰因也不好与他迂回,抿了抿唇,很是为难的模样。

    “这是宫里来的人,特意要我领着来找你。”他道,飞快地抬眼看了看崔冉,“说是小阏氏要见你。”

    听见这个名号的瞬间,崔冉少不得愣了一愣,连带着身子也有些发僵。

    小阏氏,是赫连姝的生父。他为什么此刻要见他呢,且传召得这样突然。

    那两名婢女见话已转达,便一边一个,以手一引,做出一个“请”的模样,其中一人道:“这位崔公子,请随我们走吧。冬日里天暗得早,早些动身比较好。”

    鹦哥儿立时就要急,无奈在两个人高马大的女子面前,争也争不过,只能抢上前来一步,拉着他的衣袖,“公子。”

    兰因的眉心也动了一动。

    “两位姑姑,容我多嘴一句。”他道,“我们家殿下如今不在王府里,我充当着半个管事的。这崔公子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懂咱们凉国的规矩,要是在小阏氏跟前说错、做错了什么,咱们大家也都不落好。您看,能不能由我陪着一起去?”

    婢女们对视一眼,先头说话那人,就冲他摇了摇头。

    “小阏氏交代了,只要他一个人去。还请您担待,奴婢们没有这个胆量。”

    兰因沉默了片刻,扭头望了望屋外的天色。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逆着小阏氏的意思。”他面上带着微笑,“不过瞧这天气,不是太好的模样,晚些可能还要下雪。就让他身边的侍人跟着去吧。一个伺候的人,在门外候着就行了,也不算违背了小阏氏的吩咐。回来时要是真下起雪来,好歹还有个打伞的人。”

    那婢女却只摇了摇头,“这些事,见过了小阏氏再说吧。”

    这话落在人的心上,便顿时觉得不详。

    “这是什么意思?”鹦哥儿紧紧靠着崔冉,满脸的机警。

    对面却不理他,只向着兰因拱了拱手,“奴婢们也都是听差办事的,还请您不要为难。”

    崔冉望了望满面忧色的兰因,反倒是轻笑了一笑。

    “不妨事的,不过是小阏氏要见我一面,我尽量在天黑前就回来。”他道,“哪里这样娇贵呢,即便是落雪,兜帽一遮也就完了。”

    说着,又轻轻拂开鹦哥儿的手,“你要是无事,就将暖炉烧得热热的,等我回来。”

    鹦哥儿还要再说什么,那两名婢女已经微微躬身,“崔公子,请吧。”

    他点点头,披上了斗篷,一提步,便踏进了冷风里。

    他就是这样,随着两个陌生人,坐上马车,一路来到北凉人的皇宫。甫一踏进小阏氏的寝宫,还没来得及请安,迎面听见的便是一句夹刀子的话。

    “你倒是有胆量,真敢来见本宫。”

    第52章 52 .  晴洲向晓(二)   被公公厌恶。(二合一……

    崔冉让人冷不防甩了这样一句, 只微微一怔,言语间并不显得无措。

    “小阏氏说笑了。”他平静道,“您的宫里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 既然是您传召我, 我如何能够不来。”

    座上的人就冷笑了一声, “果然是一张口齿伶俐的嘴。”

    他站在屋子中央, 不发一言。

    眼前坐着的人,虽已年约四十, 容貌仍旧美艳,他在这般情境下,仍然忍不住分了一下神。他心想,赫连姝的明艳姣好, 应当多半来自于他。

    北凉人的习惯,将部族的首领称作可汗,而她的夫郎, 便叫做阏氏。

    他们不如陈国人, 有一套完整的礼制,后宫君侍各有封号品级。他们只将可汗的正室称为大阏氏, 侧室称作小阏氏, 以作区别,其余小侍男奴,则更无定数。

    据他所知,当今宫中的大阏氏, 出身大族,其身后的族人在大可汗一统各部的过程中,出力不少,因而他在宫中也地位稳固, 很受敬重。他育有一女,便是赫连姗,也是如今正得倚重的。

    而赫连姝的这位生父,出身没有那样显赫,却是个福气好的,四皇女亦是他所出,如今也到了将长成的年岁。

    因而,他在这宫中,也颇占有一些威风。

    此刻,他盯着崔冉,面目显而易见地不善。

    “碰上那等年纪轻,眼皮子浅的,没准儿还真让你勾住了。”他道,“但是本宫,很不喜欢。”

    崔冉只垂着眼,不看他,也不说话。

    这样夹枪带棒的话,原本也不是用来让他接的。

    小阏氏将他瞥了两眼,就扭过头去,向一旁的人说话,“你们陈国的男人,是个个都这样牙尖嘴利呢,还是只他一个教养得好?”

    一旁立刻有人赔着笑答:“您又与我们玩笑了。这些微末功夫,在您面前哪里是够看的呢。”

    他听着,不由得一怔,没曾料想这里还能见到故国之人。

    抬了头仔细去看,才发现竟是陆雨眠。如今已经换上了北凉人的衣饰,温顺地陪坐在一边,以至于他方才进门,竟都没能认出来。

    对面与他视线相接,目光闪了一闪,像是很有几分羞惭,只转过脸去,向小阏氏温声道:“年轻的孩子,没经过事,乍然到了您跟前,见了您的威仪,心里必定是既敬且畏,连话也不晓得该怎样说了。”

    小阏氏瞧了他一眼,凉凉一笑,“论起口舌,你也不比他差。”

    他脸上的神色就越发不自在了,唇边的笑容却犹挂着,不落下去,满怀着小心与讨好。

    “我这笨嘴拙舌的,能顶什么用呢,没的招人取笑。”他道,“要不是仰仗着您慈悲,在这宫里,哪有我这样的人容身的地方。”

    小阏氏听了,就嗤笑了两声。

    “你们陈国人说话最腻歪,酸得人不耐烦。”他勾着唇角道,“不过,也算你知恩,比那些不识好歹的懂事。”

    陆雨眠便又讷讷称是,忙不迭地赔笑。

    他身旁另坐着两名男子,崔冉不曾见过,猜想应该也是大可汗的小侍,闻言便抿着嘴笑,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且拿眼角不断瞟他,充满了揶揄的模样。

    他也只充作不知,神情始终谦和且恭顺。

    崔冉看在眼里,心底就不由得微微发酸。

    那一日里,在金殿上,他因为被赫连姝和赫连姣争抢,惹了大可汗的忌讳,被架出去用了鞭刑,其后各人的境遇,被分赏去了哪里,他没有看见,也丝毫不知道。

    没料想,原来陆雨眠是被大可汗看上,纳入后宫了。

    他记得,他从前在陈国的宫中做贵君的时候,是个十分端庄矜持的人,既不与人交恶,也从没有过分的热情,永远是一派轻言细语,温柔娴雅的模样,处处都透露出极佳的礼教。

    却不曾料到,如今到了北凉的皇宫里,竟也学会了这般婉转奉承,殷勤恭维。

    这在从前,是低等的君侍,或是下人才做的事情。

    北凉人不兴礼教,不读诗书,这般热络的,甚至稍嫌不讲究的恭维,显然是很对他们的胃口的。只不知道,陆雨眠这样曲意逢迎时,心中当如何作想。

    “在本宫面前这样充楞的人,倒是也很少见。”

    冷冰冰一句话,拽得崔冉骤然回神。

    他心里知道,对方是有意在与他为难,方才将他晾在一旁,同陆雨眠讲了那样久的话,这会儿却来挑他的错处了。

    无奈,他尚未学会那般咬着牙赔笑的本事,只低声道:“侍身不敢。”

    心里以为,如此已经算作是向对方示弱。

    却不料,座上的人一眼扫过来,便笑得冷森森的。

    “侍身?这算是什么称呼,本宫没有听过。”

    他脸上微微一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对面就越加嘲讽,“刚才不是一张小嘴挺能说的吗,这会儿问你话呢,怎么倒哑巴了。”

    一旁陪坐着的两名小侍,目光大喇喇的,丝毫不避忌,落在他的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充满着好奇与悠闲,仿佛单等着看戏一般。

    崔冉的颊上便不由自主地热起来,双手在衣袖底下,轻轻攥住了袍子。

    “从前在陈国,男子不论老幼,常自称侍身,以示谦卑。”他尽量用平静的口气答。

    尽管他心里,其实颇感无措。

    长到这样大,他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两个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小阏氏却只摇着头笑,仿佛对他极不抱什么指望,且不乐意亲自与他分说,只向一边的陆雨眠吩咐:“你和他是一样的人,如今你的规矩学好了,就由你来教他。”

    陆雨眠的模样也很是尴尬,没奈何,只得向他欠了欠身,道:“是,奴明白。”

    随后才转向崔冉。

    “此地是凉国,风俗礼仪,多有不同。”他道,“咱们这些人,往大里说,先是大可汗的奴。若是往小了说,你如今在三皇女殿下身边,是她的奴,那在小阏氏跟前,自然也是奴。”

    他语调轻缓,话听着像是教规矩的模样,神情却很是难言,仿佛对崔冉说出这样的话,损的是他的颜面一般。

    “觐见小阏氏,要懂得规矩。”他低声道。

    目光极是复杂,一面写满了劝告意味,似乎很是担心崔冉一时耐不住性子,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在殿前吃了亏。

    另一面,却又好像这样规劝曾经的皇子降称为奴,十分的大逆不道似的,令他自惭形秽。

    崔冉不忍心看他这般为难,也没有什么非要与这小阏氏碰硬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极顺从地福身行礼,“奴给小阏氏请安。”

    行下礼去的时候,听见后头两名小侍窃窃私语,听得不十分真切,仿佛是:“他倒真拉得下这个脸面。”

    他低着头,只微微一牵唇角。

    从国破家亡,作为俘虏一路北上,到踏上北凉的金殿,被当做物件分赏,什么样的委屈不曾受过,这一句半句流于口头上的称呼,又能够有什么妨碍。

    他没有那样想不开。

    小阏氏要给他下马威,他逆来顺受地接着就是了。他只求能半分错处也不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这一遭给避过去,平平安安地回王府。

    赫连姝不是说了吗,要他安分地待在府里,等她回来。

    思及此处,他倒忽地晃了一下神,没忍住,轻轻地笑了一笑。

    陆雨眠的话是没错的。他在赫连姝身边,不过是没有名分的一个小侍,连侧室也称不上,依照北凉人的习惯,那就是奴,毫无什么不妥之处。先前那尔慕也是这样教训他的,他们不过都是她的下人罢了。

    可是,她倒从未这样训斥过他。

    虽然她的脾气不怎么样,对他发过怒,也动过手,嘴上向来听不见几句好话,但他心里倒也得承认,她仿佛并没有将他当下人待。

    甚至前些天,他忍不下委屈,不管不顾地同她哭了一场,什么没分寸的话都说了,她也没有与他置气,还亲手替他上了药。

    没有人会替下人上药。

    小阏氏见了他这般顺从模样,脸色却并不由阴转晴,只轻哼了一声,道:“膝盖比本宫想的软。”

    崔冉垂着眼,只当没有听见。

    对面一伸手,一旁有小侍,闲坐时剥了一小把核桃仁,此刻殷勤地递上去,道:“这回的好,是今年新下来的。”

    他“嗯”了一声,接过来,拣了几枚慢悠悠吃了,才有工夫重新转向崔冉。

    “听说你在陈国的时候,还是个皇子?”

    崔冉对此早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是什么羞辱。

    “是。”他答。

    就让对面打量了几眼,“那本宫怎么听说,你在王府里不大安分。这就是你们陈国皇室教出来的规矩?”

    他喉头一阻,在另一边陆雨眠既疑惑,且担忧的注视下,很快也就回过味儿来了。

    那尔慕的父亲,是小阏氏身边的亲信侍人,这其中的关节,不难明白。今日对方毫无征兆地召他进宫,想来与前几日的那一场交锋,也脱不了干系。

    此事之中,他虽然问心无愧,但这项过错既已加在了他头上,他此刻想要一五一十地阐明,恐怕也是办不到的。

    “还请小阏氏明察。”他道,“王府与深宫,隔着两道高墙,传话有差,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奴自从踏进王府,无不谨慎小心,与府中两位哥哥相处亦和睦,并不知此话从何而来。”

    他扬起脸,淡淡笑了一笑,“小阏氏心明眼亮,怎会轻信闲话。”

    几句之间,对面的脸色便显出僵硬来了,足足将他盯了半晌,才重新换上一个笑来,眸子锐利,含着冷光,像要将他的面目仔细刻画出来一般。

    “本宫有些明白,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儿为什么看上你。”他道,“但是本宫,绝没有那样好蒙骗。”

    崔冉在他森冷的语调里,却并不惊慌,反倒是花费了一刻的工夫,与他的双眼对视。

    那双眼睛也是琥珀色,和赫连姝的很像,但是一望而可知,二者的脾性绝不相同。

    赫连姝虽也有或阴沉,或暴戾的时候,可她的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不会落下什么阴冷的气息在里面,也不须人暗自惴惴,捧着她的心思反复掂量。

    她就像一头狼王,可以从正面瞬间断人咽喉,却不会在背后徘徊算计谁。

    而她的父亲,并不一样。

    “奴从未想过要欺瞒什么。”他平静道。

    对面看向他的目光中,便满含了审视。

    “那你最好是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哄骗了本宫的女儿。”

    他闻言,也不由得诧异,“小阏氏这话,是从何说起?”

    座上的人却显然将他这一句疑问,当做是有心狡辩了,当即长眉倒竖,以手指着他,音调骤然拔高。

    “你哄得她晕头转向,都将你讨进王府里去了,还来和本宫犟嘴?”他厉声喝道,“谁许你站着和本宫说话?”

    崔冉只怔了一怔,便十分顺从地跪了下去,半分也不争辩。

    他身上的伤经过这些日子的将养,已经好了大半,只余下少许伤口深些的地方,没有长全,在跪下的时候稍稍牵扯了一点,使得他微皱了一下眉头。

    便是这一丝轻微的疼痛,令他觉得眼前的情形分外的有趣。

    瞧小阏氏的意思,是认定了他狐媚,城府极深,在回白龙城的路上便使出手段,撩拨了赫连姝,替自己挣来了这一份前程。

    平心而论,倒也难全怪对方,毕竟当初,连同样出自宫中,知道他为人的故人,明里暗里也并非没有说过闲话。

    他若要说,他是稀里糊涂地就跟在了赫连姝身边,至今也不明白,她为何肯留他,容他,既没有要他性命,也没有将他丢出去生死由天,这话说出去,怕也没人信。

    “奴没有哄骗过她。”他低声道,“之所以有今日,也是机缘巧合。”

    这话,也不算十分说谎。

    然而小阏氏必然是不能满意的。他霍然作色,猛地以手一拍桌子。

    “别再拿这些文绉绉的酸话和本宫绕弯子。”他道,“什么巧合,能让本宫的女儿为了你,在金殿上和大皇女争起来。”

    一旁的陆雨眠软声劝道:“您莫要动气,仔细手疼。”

    他也半分不听,气得脸色铁青,只牢牢盯着崔冉。

    崔冉一时之间,却也没有话能回她,反倒是自己也愣了一愣。

    为什么呢?

    他竟也不知道。

    如今细想起来,仿佛只是在黑鹤城里,她醉酒的那一夜,将他按倒在地毯上,贴在他的耳边说:“你就是本王的,别想着跑。”

    醉后胡言,原本也当不了真。

    可是她却当真守了诺,在金殿之上,哪怕是赫连姣率先开口讨了他,她也硬是肯出头,不顾对方话里带刺,暗中挖苦,强行将他要回了府中。

    其间种种,可以称得上是煞费苦心了。

    而她原本大可不必做到这一步。

    在她的眼里,他不就是一个命如草芥的俘虏,脾气既倔,且不会逢迎她,还三不五时要与她起些龃龉,敢梗着脖子同她争辩,还偷藏了来路不明的玉佩,有与人私通,筹谋潜伏之嫌。

    哪怕换了他自己来看,也实在是觉得,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值得宽待的地方,就该撵了出去,眼不见为净,以免留在身边多事。

    温顺听话,懂得伺候人的男子,遍地都是,何必非得是他。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赫连姝为什么肯如此待他。

    “奴也不知道。”他如实回答。

    对面闻言,便是怒极反笑了。

    “好一个不知道。本宫从前只听说,世上有一类男人,生来就是山里的野狐狸精投胎,惯会勾人,能把女人的魂儿都给迷去了。”他道,“我还只当是夸大传说呢,没想到眼前就见着了现成的一个。”

    崔冉跪在他身前几步开外,却觉得他的指尖都快要戳到自己的脸上。

    “本宫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你别想这样轻松就给害了。”

    他眉心一动,忍不住道:“奴没有要害她。”

    小阏氏冷笑连连,像是听他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

    “你还没有存心要害人,就能将人害得不轻了。要是你当真用了心,别说是王府,保不齐连皇宫都要让你给掀了。”

    他说着,向一旁两个小侍道:“你们瞧瞧,这要不是天生的野狐狸,什么才是?”

    那些小侍自然是奉承着他的,一叠声地附和。

    “瞧那副相貌,怕不真是狐狸变的。”

    “我说大可汗这些天来,怎么待三殿下这样严呢,果真是他惹的好事。”

    崔冉让他们说得,脸上正挂不住,听得这一句,心头却又一跳。

    “大可汗将她如何了?”他忍不住问。

    面前的小阏氏便又是响亮的一声笑。

    “你倒还有脸问?”

    他抿了抿唇,不能不低头,“请您示下。”

    对面用带着寒气的目光,将他打量了许久,才道:“那天之后,大可汗几次训话警醒她,这些日子,又将她调去了城北练兵。就连召见本宫时,也不忘提起,要她多放心思在军务大事上,别把男人看得太重了。”

    他闻言,眼神不由飘了一飘,只觉得恍惚有些转圜不过来。

    她在他面前,只提了一句练兵之事,要他好生待在府里,不要惹来事端,等着她回来。别的,竟一个字都没有提。

    就连他受了那尔慕的委屈,和她置气的时候,也没拿这话出来压过他。

    “果真,她回了王府里,不肯对你讲。”小阏氏便越发咬牙,“那正好,今天就由本宫来告诉你。”

    他气得猛一下站起身,不顾一旁的小侍伸手搀扶,径直走到崔冉跟前。

    “你以为金殿之上是什么地方?”他怒道,“两个皇女,当着一众大臣的面,为一个被俘的男人,且是陈国皇帝的儿子,不管不顾地争起来,多让人看笑话,犯了大可汗多大的忌讳?”

    他目光灼灼,像要将人洞穿。

    “本宫生养了两个女儿,从小聪明,受她们母亲的宠爱,好不容易长到如今成器了,受大可汗的重用。要是因为你,招出什么不该有的事来,本宫绝不能容许。你听明白了吗?”

    崔冉跪在他身前,一时无言以对。

    这些事,他竟一点也不知道,甚至从未想过去问赫连姝一句。

    “奴明白了。”他低着头,声音微哑,“往后绝不会再生出这样的事来。”

    小阏氏却既不答他,也没有什么别的话拿来训,只冷冷地瞧着他,一张脸绷得极紧。

    他抿了抿唇,刚要再认错,却听后面一个小侍轻声道:“这些狐狸精嘴里说出来的话,哪里能作数呢,要是再有下一回,岂不真要把三殿下给耽误了。”

    另一人也道:“小阏氏别对他心软了,就该依着先前说的,将他送进掖庭里去。正好,现下天还没有黑,让管事的来拿人,正来得及。”

    这话出来,坐在边上的陆雨眠便脸色微变,崔冉亦是一惊,心陡然就慌起来。

    掖庭是什么地方,他并非没有听闻过。真要落进这里,人还成什么模样了呢?

    “小阏氏……”

    他刚要低下身段求情,就听面前的人道:“不,本宫不这样想。”

    有那么一忽儿,他竟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也不由得放松了几分。

    他心想,小阏氏尽管不喜欢他,但也并非全然不讲道理,并没有到了这样折辱人的地步。那不论是什么样的斥责,哪怕是要降罚于他,他都一低头,顺从地受下来就是了。

    然而,眼前的人却淡淡地笑了一笑。

    “掖庭再怎么脏,还是宫里管着的地方,就在皇宫的后门口,到时候,别让老三眼巴巴儿地上里面去找人,反倒越发把脸给丢没了。传了出去,让别人听见,背后不知道怎么说呢。”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崔冉,口气倏忽转为冰冷。

    “找个得力的人来,把他发卖去城里的花街,不论价钱贵贱,随便找一处馆子丢进去。本宫倒要看看,他还能怎么祸害我的女儿。”

    第53章 53 .  晴洲向晓(三)   想再见她一面。(二合……

    听见这话的第一刻, 崔冉甚至没明白过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是听到后面的陆雨眠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才恍然回神, 后知后觉一般, 这才觉得寒意从地底下升起来, 透过室内厚厚的地毯, 攀到他的身上。

    好像什么阴暗的藤蔓,要将他攫住, 一直拖到地下暗无天日的地方。

    “小阏氏,这未免……”陆雨眠也失了他在北凉的宫廷里,牢牢揣着的谨慎小心,忍不住急出声。

    立时就让盯了一眼, “怎么,本宫办事,也有你插话的份了?”

    崔冉跪在地上, 只觉得浑身冷得发僵。

    北凉宫中的掖庭, 在他们这些男子的眼中,便已经是一处极其糟践的地界。

    在陈国, 类似的所在, 不过是为后宫各处做粗使活计的地方。其中的宫人,虽然身份低微,拿的也是微薄的月钱,走到外面矮人一头, 但到底还是正经做活计的人。男子到了岁数,更是能放出宫去,回家嫁人,相妻教女。

    可是在蛮子的地界上, 就全然不是一回事了。

    他们既将下人视作奴隶,也不讲什么礼教规矩,那些在掖庭中苦命做事的男子,任凭军官贵族们肆意欺辱,予取予求,客气些的走时丢下几个赏钱,要是遇上不讲情面的,连一枚铜板都不会留下。

    这等事情,向来是习以为常,从无人主持什么公道的。那是高位者不屑于去看的阴暗角落。

    当初在黑鹤城里,陆雨眠便告诉过他,被俘虏的男子人人都害怕被分派去掖庭。

    而眼前,小阏氏竟连将他抛进掖庭,都嫌不够,甚至要将他发卖到花街柳巷,塞进那等勾栏楼子里去。

    那样的地方,男子只要踏进去半步,这一辈子就算是没了人模样,到哪里都遭人唾弃。若真要他去,还不如让他一脖子吊了更干脆。

    小阏氏对他,竟能忌惮到这样的地步。

    “请小阏氏恕罪。”那一厢的陆雨眠已经忍不住起身,向那怒不可遏的人作礼求情。

    “既是他年轻不晓事,给三殿下惹了麻烦,哪怕要打要罚,都是该当受着的。”他道,“只是,到底还是干干净净的男儿家,要是落进那等地方去,余生也便毁了,还求您垂怜。”

    面前的人将他瞥了一眼,目光像刀子似的割人。

    “都这样没皮没脸了,还说什么干干净净呢,让人听了闹笑话。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在这里做本宫的主。”

    “奴不敢,请您息怒。”

    “别以为你如今腆了脸,能在宫里伺候,就是什么有体面的人了。你也不过是陈国来的一个二手货,要是再多嘴多舌,只凭本宫一句话,将你一起发卖去花街,大可汗也不会问上一句。”

    陆雨眠闻言,像是让针刺了似的,肩头蓦地一抖,脸色清晰地白了下去。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既忧心,且有愧。

    各人能活到如今,都已经很是不易,不该再因他的缘故,去将旁人给拖累了。小阏氏眼前这样大的怒气,不是谁能劝得下来的,非但帮不了他,且只会将无关的人给卷进去。

    他向那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对方不必再说。

    这一幕也未曾躲过小阏氏的眼睛。

    “少在本宫跟前眉来眼去的。”他冷笑道,“给我滚出去。”

    陆雨眠无奈,默默行了一礼,依言退了下去。

    经过崔冉身边时,他从眼角递了一个极担忧的眼神过来,崔冉瞧见了,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以免让人瞧见了,又招来一通冷嘲热讽。

    他只能合了合眼,示意自己明白,好让对方稍为安心,心底却不由得生出一丝惶然。

    在这北凉的皇宫中,陆雨眠自身尚且难保,是绝无什么本领帮他的。而此刻的赫连姝,又在城北的练兵场里,对此间情形一无所知。

    如果小阏氏执意,真要将他卖进花楼,那他便会当真陷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了。

    此时此地,他无人可以依靠,只有自己。

    “来人。”那厢小阏氏已经扬声吩咐,“还等什么,这就把他带下去。”

    屋外原是候着婢女的,就是到王府中传话,将他召入宫的那两名。此刻听得传唤,就大步进来,一边一个站到崔冉身后,就要动手架他。

    崔冉心里不由得慌张,本能地将肩头一缩,道:“慢着。”

    “怎么,”面前的人冷眼瞧着,“本宫面前,还有你耍花招的地方?”

    身后的婢女低着头,小声道:“请随奴婢们走吧,别吃二茬苦。”

    她们的手已经一左一右,放在了他的肩头上,暗中使力将他向后扳,只是他跪着,死死地将身子向地下沉,一时之间,倒也没有那样容易被扯了走。

    若要强行将他拖拽起身,以女子的力气,她们必是办得到的。只不知道她们是心肠软些,还是顾忌着在主子跟前,不好擅自动手,将场面闹得太难看,这一会儿的工夫,竟也与他僵持着,给了他片刻思量的时机。

    小阏氏的主意,打得倒很是周详。

    掖庭再脏,名义上还是宫廷的地方,要是将他发落到那里,以赫连姝的仗义,他相信她一定会前往寻他。只要他不死,就终究是能寻到的。

    而花街则不同了。

    这等风尘之所,一片街坊之间,能有数十家。大到灯火通明的楼阁,小到巷子里的隐蔽门户,什么样的都有,来往的都是些三教九流,再纷繁复杂也没有了。

    一旦落到那里,别说是有谁奉了小阏氏的命令,有意要将他藏起来,避开赫连姝。即便是没人藏他,只将他向随便哪一道门后一塞,要想在鳞次栉比的楼阁中找见他,也难如登天。

    哪怕赫连姝是皇女,又是将领,也总不能动用了麾下士兵,将花街柳巷翻个底朝天。

    那他便是永无再见天日的时候了。

    即便十分有幸,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她一面,到那时,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的景况。

    落进烟花之地的男子,是世间最凄苦,最不堪的人,就算是北凉人的风俗习惯较南边开通,对男子的贞洁没有那样在意,但也总没有以风尘男子为夫的道理。何况她的身份高贵,更是如此。

    那到了那一日,相见尚且不如不见。

    小阏氏没有下令杀他,但此举与要他死又有何异。

    而面前的人,见两名婢女迟迟没能将他带离,脸上便越发现出怒意来。

    “怎么了,连一个男人都拖不动,宫里是没有给你们饭吃吗?”他喝道,“立刻把他带出宫发卖了,别再让本宫说第三遍。”

    二人听了这话,却也不敢再迟疑了,应了一声“是”,手上立刻加了力道,箍着崔冉的双臂,就要强行将他扯起来。

    女子力大如铁,他如何能与之相抗。

    眼看着身子已经被架起来,双膝硬生生地离了地,崔冉也顾不得许多了,扬声道:“小阏氏,在带我走之前,我还有话要说。”

    他低眉顺眼的,在跟前跪了半日,陡然冒出这样一句,倒令在场众人都愣了一愣。

    小阏氏亦不由得面露几分错愕,狐疑地将他看了两眼,眼神中写满警惕。

    “你要说什么?”

    身后两名婢女仍架着他,却不好再使力,他就这样别扭地半跪在地上,悬着身子,头却高高地昂着,直视着眼前人。

    “我已入了王府,是赫连姝的人,即便是要将我发卖去哪里也好,也得先与她知会,由她做决断。”

    对面闻言,狠狠一怔,似是不能相信他口中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将他盯了足有半晌,才猝然冷笑出声来。

    “你在威胁本宫?”

    “我没有,也不敢。”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赫连姝是我的女儿,别说是处置她的一个男人,本宫就是要处置她,她也得乖乖地站在跟前听罚。”

    面前的人微微眯起双眼,眼中透着明白的嫌恶。

    “你倒真把自己当个角色了,竟敢痴心妄想,搬出她来和本宫顶嘴?”

    崔冉虽被身后两人制住,脸上却丝毫不显惧色,反倒是语气平静坦荡,比之片刻前俯首称奴时的模样,像是改了一个人一般。

    “我如今只是一介卑贱之人,如何能够与小阏氏相抗,更遑论威胁了。您要是真想此刻就将我发卖出去,我是半分也不能挣扎的。但有些话,我必得事先与您说了,以免将来悔之晚矣。”

    他昂首挺胸,话音不疾不徐,“您虽是赫连姝的父亲不假,她如今却也不是三岁稚童,而是正值青壮,领兵列阵的。在我们陈国,女子十五而笄,皇女封王开府后,更是独当一面,与内宫少有干系。我虽然初来乍到,不熟悉陈国的规矩,但想来也相差无多,并没有将亲王视作幼童,事事由父亲代为执掌的道理。”

    他像是没看见对面越发铁青的脸色,只径自向下说。

    “如今她尚在城北练兵,要是回府之后,发现自己的身边人让小阏氏给发卖了,也不知心中该如何作想。即便出于孝道,不好当面直言,想必心底里总也不是乐见此景。”他道,“父慈,方能女孝,我是命如草芥,无足轻重,但若是为了我,损了您与她的父女亲情,那便是十分不值得了。”

    眼前的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后退了半步,直直地盯着他,目眦欲裂。

    “你竟敢挑唆本宫与女儿的亲情。”

    “我意绝不在此。”他坦然道,“但她是什么性子,想必您比我更明白,何须我多言。我此番斗胆说这些话,是为救我自己,也是诚心为您着想。”

    “你真以为她心里多看得起你?”

    “我不敢这样妄想。但是,在金殿之上,是她执意讨要的我,也作不得假。”

    崔冉说这话时,眉目清朗,甚至唇边还带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他便眼见得小阏氏深吸了一口气,一连倒退了几步,亏得身后的小侍抢上前来,一把扶住。

    “您别与这样的人动气,小心自己的身子。”

    小侍一面劝,一面也不由得倒吸凉气,“他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王府里当家的主子呢。”

    他脸色清冷,眼看着对面挑唆,不发一言。

    “反了天了,”小阏氏被扶着重新坐下,用力地拍着桌子,“瞧瞧,这岂不是要反了天了!”

    他在身旁一连声的劝慰中,气得脸色紫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怒发冲冠。

    “这样的狐媚子,要是留在老三的王府里,迟早要惹出通天的大祸。本宫绝不能容他!”

    后头的两名婢女闻言,不待他再下令,便要动手来扯崔冉。崔冉紧咬着牙关,任凭她们生拉硬拽,目光只直直望向座上的人,半分也不躲避。

    那厢小阏氏就更是怒气冲冲,“你们看看,他这副模样,难道还要将咱们吃了不成。”

    他忍不住牵了牵唇角,忽地竟笑了一下。

    方才有一阵,他当真觉得,自己既愤怒,且委屈,尤其是对方刚开口说,要让人将他卖去花街的时候。即便他如何有错,给赫连姝添了麻烦,也没有到了要被这样折辱,不给活路的地步。

    要说此间,没有那尔慕与他父亲的功劳,他实在也是不信的。

    他以为,他会一面恨得入骨,一面又为此后未知的命运而惊慌不已。

    然而真走到这一刻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远不如想象中激愤,反倒是忽地从心底里,升起某种怅然若失的心绪来。

    这种感受极怪异,像是一股暖意,夹杂着酸涩,蓦地涌上他的眼眶,他一时没忍住,眼角便微微湿了几分,却并不是因为害怕。

    他只是忽然想起,那一夜,赫连姝掌心的薄茧轻轻滑过他的脸。她向他说:“等着本王回来。”

    也不知道当她回府,得知此事的时候,会是如何作想。

    他在这个当口,竟还有心思,抿嘴轻笑了一下。以她的脾性,大约是又要生气了,只是这一回,他看不着罢了。任凭她有多大的脾气,也别冲着他发了。

    说来也是唏嘘,当初他刚遇见她,对她既畏惧,且提防,只想着躲她远远的,不要与她生出什么纠缠。如今转了念头,真想安安静静留在她身边时,却反而不能够了。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他让两名婢女从地上拖起来,还未转身向外走,却听门边有人扬声问安:“四殿下,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屋内众人闻声,皆抬眼看去,就连拉扯着他的婢女,手底下也不由得停了一停。

    来人年纪很轻,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模样,还是一名少女。眉目之间,与赫连姝颇有几分相像,只是脸颊丰润,笑盈盈的,顾盼间还透着青涩。

    她步履轻快,进得门来,看一眼里面情形,面露诧异。

    “爹爹,”她向着座上道,“这人惹您生气了?”

    崔冉不费什么工夫,就明白了她的身份。

    四皇女,赫连媖。先前在金殿上,他也远远地瞧见过一眼,只是没有交集,容貌便也记得不大真切。

    没想到,她偏赶在这个当口来了。

    她虽年纪还轻,到底也是半大的皇女,将要长成人了,后宫之中,终究还是有些避忌在的。那两名小侍也不敢多留,当即起身,两面互相见了礼,寒暄几句,也便寻了由头告退了。

    只余下小阏氏,见了自己亲生的女儿,好歹是面色稍霁,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

    “嗯,这个下人坏了规矩,爹爹正要罚他。”他轻描淡写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今日得空,刚从射箭场上下来,就想着来看望您。怎么,您倒不欢迎女儿了?”

    赫连媖显然是个活泼性子,嬉嬉笑笑的,竟不往他身旁坐,反而向着崔冉走过来,且仔细端详了几眼,像是颇为好奇的模样。

    “看他的打扮,不像宫里的下人。”

    既是主子有话要问,仍将他不上不下地架着,便显得场面很是难看。那两名婢女很懂眼色,手上一松,就将崔冉掼回地上,自己垂首站到后面。

    崔冉的身子骤然落回去,没有地方可以凭靠,膝头便重重撞在了地上。虽是隔着一层地毯,仍是被底下的砖地磕得生疼。

    他极轻地蹙了一下眉,低声道:“奴给四殿下请安。”

    “嗯。”对面眯眼笑了笑,算作是受下了,转头问,“爹爹,他是什么人呀?”

    小阏氏的脸色就显得不大自在了。

    “你难得来我这里一趟,倒是专想着管这些闲事。”他道,“不过一个犯了错的下人,也值得你操心。”

    赫连媖却像是没听出他话中的不悦,只盯着崔冉瞧。

    “我只是看着,他与我前些日子纳的陈国皇子,长得倒有几分像,才忍不住白问一句罢了。”

    面前人的神色就越发不虞。

    “是,就你一个有眼力见儿,偏在这些不该你管的事上留心。”他半是嗔,半是斥,“这就是赏到你姐姐手上的那个,可不就是一窝里养出来的吗。”

    他从眼角将崔冉狠狠剜了一眼,道:“这些陈国的男人,一个个长得妖妖调调的,活脱是山里跑出来的野狐狸,活该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崔冉低着头,任由他骂,只当这些难听话是耳旁风。

    赫连媖在她父亲面前,却并不畏缩,仍是笑盈盈的。

    “也没有您说的这样吓人。”她道,“我瞧着,我身边那个名叫崔容的,挺乖巧懂事的。正好我府里也没什么像样的人,我还想着,不如明年抬举了他当侧夫。”

    “胡闹!”小阏氏双眼一瞪,几乎要拍案而起,“有本宫在,你想都别想。”

    她撇了撇嘴,“我不过顺口一说,爹爹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你是我凉国的皇女,多少贵族大臣的儿子等着你挑,你偏要去搭理那些没脸面的。”小阏氏的模样,近乎痛心疾首,“一个被俘虏来的男人,也配做你的侧夫?”

    他气得脸色发青,“要是早知道有今日,当初本宫便该同大可汗闹上一闹,做什么非要将这些龌龊的陈国男人带回白龙城来。搅得本宫的两个女儿,全都昏了头,让人看笑话。”

    他面对自己的女儿,终究不如对着崔冉时,那样尖刻冷酷,只是嘴角绷得紧紧的,摆出半分也不容商量的模样。

    “只要本宫还在,你们想都别想。”

    “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什么。”赫连媖在他身旁坐下,软了声调,“您瞧,我难得来一趟,倒把您给气成这样。”

    他二人是说者无心,崔冉跪在跟前听着,心里却兀自不能平静。

    金殿一别,再未相见,他是此刻才知道,他的弟弟崔容,原来是被送到了赫连媖的府上。

    他望着眼前笑容满面的少女,心里倒是稍为松快了几分。瞧她的模样,应当是个脾气好的,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崔容在她身边,倒像是没有吃什么苦。

    他当初未能应允柳月白,让赫连姝将他的儿子一同庇护,心中总难免有些亏欠。如今这般,倒也稍感安慰。

    只是,她方才说,她是瞧着他与崔容长得有些相像,才忍不住多问几句。

    他瞧着她的笑脸,不由得生出几分困惑。

    其实,他与崔容虽是兄弟,相貌却并不近似。别说是她了,就连让他自己来看,也瞧不出几分像来。

    所以……莫非她所言是假,专程来救他才是真?

    仿佛是应证他内心所想,赫连媖扭过头去,似乎不经意道:“爹爹,说了半天,这三姐府里的人,您打算怎么罚啊?”

    小阏氏让她先头里气得,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只是要将女儿的侍人发卖到花街,这样的事,终究不怎么光彩,在另一个小女儿面前,也是不大好意思提的。

    他只道:“你就别管这样多了。既然你来了,先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叫她们把人带下去,稍后再说。”

    赫连媖却不依。

    “爹爹,您要打要罚的,不如都在眼前发落了吧,正好我在这儿,还能做一个见证。”她道,“您和三姐的脾气,我都是最清楚的。您这会儿要罚她的人,万一罚得重了,没准她还要找您说理来。”

    她嬉笑着,挤眉弄眼,“要我说,您就算是生气,也别下手太重了。差不多意思一下,也就得了。”

    听得小阏氏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你今日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管教我这个爹爹来了?”

    话音刚落,不待她再搅浑水,却听外面宫人扬声通传:“三殿下到——”

    第54章 54 .  晴洲向晓(四)   有一点点会撒娇了。(……

    座上的小阏氏眉梢一挑, 面露错愕,他身旁的赫连媖也诧异不小,放下了手中茶杯, 抬头向着门外看去。

    崔冉跪在他们身前, 却只觉得恍恍惚惚的, 很不真实。

    赫连姝, 她不是在城北的练兵场吗?

    她亲口说的,大可汗要她带着练兵, 为明年攻打西齐做准备。练兵场离主城颇有一些路程,为免路上来往不便,耽搁时间,最近这一段时日她都会住在那里, 不会回来。

    眼下这个关口,她怎么会出现。

    他甚至疑心,是他在地上跪得太久, 头晕眼花的, 生出了幻觉。因为心里太希望有人能救他,带他逃出此刻险境, 所以就不由自主地, 将她给想象出来了。

    思及此处,心底还不由得荡了一下。

    原来,在即将被小阏氏发落出去的当口,这一刻, 他竟然这样想见她。

    他兀自怔着神,身后的婢女却已经在躬身请安了。

    “奴婢参见三殿下。”

    “嗯,”他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是在干什么?”

    其声清越,作不得假。

    他终于忍不住心中惊疑,转回身去看。

    小阏氏未曾允许他起来,他便只能吃力地扭转上半身,双膝仍得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且他跪得久了,腿脚已经发僵,扭头去看时,身子难免不稳,险些栽下去,不得不用手在地上撑了一把。

    他刚将自己稳住,抬起头来,就撞上了赫连姝的视线。

    她穿着皮甲戎装,外罩斗篷,看着是从练兵场上下来的模样。离奇的是,她发辫略微凌乱,双颊亦是红扑扑的,细看之下,额角竟还沁着汗珠,与平日里衣饰体面,从容不迫的样子很是不同。就好像……

    就好像她是从城北的练兵场,一路快马加鞭赶进宫里的一样。

    她目光落在他脸上的刹那,眸子微微眯起,瞳孔收缩了一下。

    这副形容,崔冉有些熟悉。她从前生气时,对着他面露威胁,就是这样的神情。这时候,她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狼,瞳仁里都积着寒气。

    但是细究起来,此刻的她却又有些不同。她眸中明暗交替不定,竟似有心绪激荡。

    崔冉仰望着她,既为那般使他看不分明的神色而微微心悸,与此同时,却也觉得全身一松,好像被抽去了骨骼一般,瘫软跪坐下来。

    不是幻觉,是真的赫连姝。

    他不会被小阏氏发卖去花楼,他终究还是见到了她。

    座上的人在这片刻之间,神色已经变换几番。他这会儿瞧起来,多少有些强作镇定的模样了。

    “你怎么回来了?”他道,“你不是替你母亲练兵去了吗?”

    赫连姝站在崔冉身边,直视着她的父亲,脸色沉静。

    “练兵场营房简陋,多有不便,正好今天得闲,事情结束得早,就想着回王府里住一夜。”她道,“毕竟我已经去了十余日,对家里也颇有些不放心。”

    她顿了顿,神色未变,让人也瞧不清她究竟是不是意有所指。

    她只垂眸,向崔冉身上扫了一眼,“不知道我这小侍,是怎么擅自跑进宫来,惹恼了爹爹。”

    小阏氏的面色就不由得有些僵硬了。

    任谁都知道,闲人不经通传,如何能够进宫门。他必不可能是自己闯进宫来的,而只能是让人传召进来问话的。此刻跪在这里,是怎样一回事,就已经很分明了。

    长了耳朵的都听得明白,她这哪是在询问,而几乎是明着来质问他这个做父亲的了。

    “跑进宫来的本事,他倒还没有。”他轻哼道,“只是本宫听说了一些事,觉得有必要将他传来,问个明白罢了。”

    他将赫连姝与崔冉各瞧了一眼,笑得很有些不是滋味。

    “传你的人,没有事先和你知会一声,倒是本宫的疏忽了。”

    “爹爹言重了。”赫连姝声音平静,“他是我的人,也就是您的女婿,既然是您有话问他,那他便该恭恭敬敬,一五一十地答。这是他的本分。”

    她说着,且微微笑了一下,“您要问些什么,女儿没来晚吧?正好,让我也一起听听。”

    崔冉分明看见,另一边的赫连媖仗着小阏氏无暇看她,几乎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抿着嘴忍住,嘴角却扬得高高的,怎么也落不下去。

    小阏氏气得脸色煞白,肩头微微发抖。

    “荒唐,他是什么身份,也能称得上是本宫的女婿?”他瞪着赫连姝,“一个小侍,一个俘虏罢了,老三你是不是昏头了。”

    赫连姝方才赶进来时,双颊通红,微微气喘,显然是路赶得急了。但她终究底子好,身强体健,不过这三两句话的工夫,气息已经平稳下来,额上的汗珠也收敛了,瞧着反而像是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扬了扬唇角,道:“不过一个称呼而已,爹爹动这样大的气。那我不说就是了。”

    她声音朗朗,复又问了一遍,“爹爹要问他些什么?”

    北凉人的衣裳收身窄袖,并不如广袖易于遮掩,崔冉清楚地看见,小阏氏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着,手背青筋隐约突起,显然是怒极了的模样。

    但他并不如片刻之前,能够肆意地呼喝斥责,更不提要将崔冉卖进花街的话,只是唇角紧绷,强掩怒容。

    “罢了,许多话本宫刚才已经同他说过,没有必要费神再说。”他道,“但另有一些话,我须同你说。”

    “女儿洗耳恭听。”

    崔冉到这一会儿,也多少看出了一些眉目。

    小阏氏其人,心气高,脾性大,为人做事果决狠厉,这从他只见第一面,就要将他发卖去花楼,可见一斑。难怪不论是陆雨眠,还是北凉的小侍,都对他敬畏有加。

    就连同为亲生女儿的赫连媖,在他跟前也不敢碰硬,只能讨巧卖乖,嬉笑转圜。

    但是,他在赫连姝跟前,却不敢十分的无所顾忌。

    也不知是因为赫连姝的脾气暴烈起来不遑多让,还是因为她年纪长几岁,正受大可汗的倚重,也就自然地成为了他在宫中的立身之本,使得他父凭女贵,能够与出身显赫的大阏氏分庭抗礼。

    他在这个女儿面前,终究是有几分退让的。

    便如此刻,哪怕任谁都瞧得出来他胸中怒意汹涌,他也到底只能忍着脾气同她说话。

    “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你在金殿上同大皇女当面争起来,让多少人看了笑话。”他道,“大皇女背地里怎么计较,倒还是后话,只说大可汗,向来最厌烦的便是女儿争执,姐妹不睦。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忌讳?”

    赫连姝的脸色只微微沉了一沉,要是不留心,便给错了过去。

    “我明白。”她低低道,“请爹爹放心。”

    “放心?”小阏氏将她重重盯了两眼,“我真能够放心吗?”

    他的模样,似是十分痛心疾首。

    “你母亲一共只有四个女儿,大皇女受过重伤,落了病根,已经是不必说的了。余下的里头,你们姐妹两个向来聪明,很得她的喜欢。老四年纪小些,倒还不忙,你却是正当年的时候。你自己瞧瞧,近几年她哪一件事上不重用你?要是为了一个男人,让她认为你没有出息,你上哪里后悔去?”

    他说到末几句,已经忍不住红了眼圈,声音微微嘶哑,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

    赫连姝却仿佛未觉,甚至淡淡地笑了一笑。

    “您也是的,在宫里享着清福,操心这些干什么。”她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这方面,一向没有兴趣。”

    “老三!”小阏氏陡然高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她站在跟前,连身形也不曾动一动。

    崔冉却总觉得,从她看似淡漠的脸色底下,有凉意渐渐地升起来。

    “您看,每回说不上几句,总得争起来,我要在您这儿多待,倒是给您添堵了。”她像是玩笑的模样,神色却不怎么欢畅。

    只将崔冉看了一眼,“要是您没别的话,我就把人带回去了。趁着天没黑透,好走路。”

    小阏氏让她气得脸色发青,别过脸去,压根也不理会她。

    她倒也不在意,好像不过是例行公事般地知会了一声,就径直俯下身来拉崔冉的手臂。

    “起来。”她道。

    虽只是简单的两个字,相较片刻前的冷淡,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温度。

    好像手炉将要燃尽的时候,并没有过多的热情,但将手靠上去的时候,却到底是能感到一丝暖意。便是这一分,也足以安慰在风雪中惶然了太久的人。

    崔冉忽地觉得喉头哽了一下,酸意堵在喉头,使人生疼。

    万幸,此刻倒也没有人需要他开口说话,他只须乖乖照做就是了。

    他借着赫连姝手上的力,尝试着站起身来。跪得久了,双腿都不像是自己的,既疼且麻,几乎难以站直。

    他在人前,自然没有脸面说一个疼字,只极轻地吸了两口气,逼着自己歪歪斜斜地站立起来。却大约仍然是让她听见了。

    她的呼吸滞了一滞,原本扶着他手臂的手,就移到了他的腰上。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是逃不过旁人的眼睛。

    对面许久不曾说话的赫连媖,眉毛扬得都快飞进鬓角里去了,脸上挂着笑,乐呵呵的,用显然揶揄的目光看着他们。

    崔冉脸上受不住,陡然一烫,连忙垂下了眼去,不敢和人对视。身子却并没有动,只倚靠在身边人的身上,借着她的力站着,任由她的手揽在自己腰间。

    要换在从前,别说是在人前让她这样明晃晃地搂着,就是小手指沾上些许,他也必定要急匆匆地避开了去,以免让人取笑不懂礼数。

    男女有别,但凡是一星半点亲昵举动让人瞧去了,都极为羞愧。

    但是此刻,他却忽地不愿意躲闪了。任凭脸上滚烫,红得难耐,也不费神从她的臂弯里挪开半分。

    赫连姝瞧了他一眼,微微抬了抬眉,仿佛稍感意外,面上的神色却松泛下来几分,不再是方才散着寒气的模样。

    “老四,你陪爹爹再坐一会儿吧。”她向面前的人道,“我先走了。”

    赫连媖仍是个笑眯眯的模样,好像今日她见到的不是一场争执,只是家常闲谈一般。

    “好说,好说,三姐慢走。”

    崔冉被身边的人揽着,往屋外走,那先前制住他的两名婢女,连同门边侍候的宫人,皆静默不敢言,只讷讷向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赫连姝走到了门边,却又停了停脚步,不回头,只冲着屋里道:“爹爹,近来天气冷了,有些狗仗着您平日里喂食,自觉与您亲近,跑到跟前乱叫几声,您不必都往心里去。还是多保重身体。”

    身后屋里一静,随即传来似乎怒极的声音,“你说什么?”

    她也不管,只将崔冉一搂,一抬步便踏进屋外的夜风里。

    天已经几乎黑透了,只有远处天边还有一线的亮,影影幢幢的,什么也瞧不清。宫中的道路上,正有宫女一盏盏地点上灯火。

    崔冉依偎在赫连姝的身边,一时间,只觉得此情此景古怪得很,令人无所适从。

    他与她相识至今,时日也算不上短了,要说其间亲密举动,并非没有比此刻更近一步的。毕竟,她将他按倒在床上的时候,亲手替他上药的时候,甚至……

    甚至故意招惹他,引诱他撞上她双唇的时候。凡此种种,令人如今想起来,仍旧耳热眼跳。

    与那些相比,此刻这种程度的亲近,好像并不值得小题大做,甚至道旁的宫人也并不以为逾矩。不像在陈国,但凡是看到些许不合礼法的举动,都要背过身去不敢目睹。

    但是,偏生是此刻,他心跳之快,远胜于往日。

    这样近的距离,他几乎疑心赫连姝是能听见的,悸动如擂鼓,好像要从他的胸腔里跃出来,到冷风里透一口气似的。

    他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心口,好像真的担心它会撞出来一般。

    走在身旁的人便将脚步停了一停,扭头看他,“不舒服?”

    他怔了一怔,脸色不由又红了两分,幸而借着夜色,也瞧不出来。

    这样的感受,自然是没有脸面同她说的。要是让她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笑他。

    “我,我腿上疼。”他轻声道,“你走慢些。”

    这话倒也不全然是说谎。

    他方才在小阏氏跟前,跪得太久了,哪怕地上铺着地毯,仍挡不住膝下硌得生疼,此刻一走起来,疼痛不说,且酸麻难耐。

    他能咬着牙,不喊出声来,却抵不住每走一步都煎熬得厉害。

    赫连姝将他瞧了一眼,没作声,只忽地俯下身去,双臂探向他的后背和腿弯。

    她用这一招,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崔冉硬生生被她磨炼得熟能生巧,有了防备,立刻就明白了她打算做什么。

    他急着向后退了一步,道:“不要。”

    却忘记了腿上疼痛,一动之下,“嘶”地就轻吸了一口气,忍不住皱了眉头。

    身旁人揽着他的腰,没让他跌下去,看他的眼神像是带着两分气,更多的却还是无可奈何。

    “不是疼吗。”她闷声闷气道。

    崔冉将那一阵酸痛忍过了,抬头看她,见了她脸上那股郁郁的神色,忽地有些想笑,抿了抿嘴。

    “这是在宫里,哪能这样不成体统。”他道,“你一个皇女,要是抱着男子在路上走,大摇大摆的,让人看见了还怎么想呢。”

    眼前人轻哼了一声,“谁敢多话,本王收拾他们。”

    他听着,越发忍着笑意摇头。

    这哪里还像皇族,活脱脱一个山匪。

    “也没有疼得那样厉害。”他温声道,“你扶着我,慢慢地走就是了,好不好?”

    赫连姝瞧着像是猛地噎了一下。即便隔着夜色,他也能看见她脸上的不自在。

    她竟是偏开了脸去,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才粗声道:“就你规矩多。”

    话虽如此,却并不如往日里趾高气昂嫌弃他的模样,反倒更像是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小声嘀咕几句,以全她放不下的自尊心。

    崔冉无声地笑了笑,也不接她话,只当真让她搀着,慢慢地往宫门外面走。

    索性,路程倒算不上远。只是到得门外时,不见马车,只有孤零零的一匹马,立在寒风里,也像是知道冷似的,不停蹬踏着蹄子。

    见得他们近前,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声,鼻子里喷出来的都是白气。

    崔冉瞧着,也不由得出了一瞬的神。

    赫连姝就是骑着这样一匹马,从城北的练兵场一路赶回来的。她必定是跑得很急,才能在大冷的天里,顶着一头的汗珠进门。

    他心底突地跳了一下,眨了眨眼,才将眼底的那一点热意忍了下去。

    这当口,他竟还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她的这匹马,每每与他相逢,好像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此番又是为了他,辛苦卖命,一路疾跑。也不知道往后相见,会不会越发的不待见他。

    这样想着,还忍不住轻笑了一笑。

    就听身边人问:“笑什么,干站着不怕冻?”

    还是往日里不讽他两句就难受的做派,语调却终究是软了许多。

    他摇摇头,望着眼前的高头大马,“我不会骑。”

    赫连姝便听得有些发笑了。

    “本王知道。”

    崔冉看了看她,向后退了半步。

    眼前人的嘴角便垮了一垮,“本王看起来,这样不可靠?”

    他轻轻咬住了下唇,才没允许笑意露出来,只半低着头,以沉默相对,将答案留给她去揣摩。

    他并没有忘记,初次相见时,她是怎么不管不顾,扯着他的手臂将他拉上马的。哪怕如今想起来,仍旧觉得隐隐作痛,令人胆寒。

    那时候的她,当真是脾气既坏,手脚又重,大约是觉得,肯留他一条性命已经是她慈悲,全然没有将他当做一回事的。

    自然,在从前,他是半分也不敢抱怨,更不能与她计较的。

    可是如今,那不是不同了吗。

    他埋着头,只不理她,就见她的神色逐渐无奈,带着几分认命一般的丧气。

    “知道了。”她闷声道,“这次不疼,行不行?”

    他的唇角飞快地上扬了一下,又觉得不好意思似的,赶紧咬着唇角收回来。这才肯向她点了点头,算作答应。

    他听见赫连姝轻叹了一口气,近前一步,双手将他腰上抱住,只轻轻向上一托。他都不觉得她用了多少力气,就被稳稳放在了马上。

    身下的马大约知道他不是主人,甩了甩头,打了个响鼻。

    他心底里还是有些怕的,正忙着要去抱马脖子,身后窸窣一声响,赫连姝已经轻轻巧巧翻身上马,坐在他的身后,双手绕过他握住缰绳,顺势将他揽进怀里。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随着她抬起双臂,她的斗篷也跟着敞开,几乎将他半个身子裹进去。

    她身上暖热,紧贴着他的后心。他虽没有回头看她,却能感受到她的鼻息微微粗重,落在他的颈间,一阵阵酥痒。

    出门前兰因说的话果然没错,天上已经开始飘小雪了,落在他的衣襟上,头发上,还有身下马匹的鬃毛上,在宫门口不甚明亮的几盏灯下,像是细小的琉璃珠子,星星点点的晶莹。

    风夹着雪扑在脸上,原本该是冷的,却因为他双颊烫得惊人,反倒显得很恰到好处了,只替他添上一丝丝凉意,解去他的燥热和忐忑,使得他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

    赫连姝抖动了一下缰绳,双腿轻轻将马肚子一夹,马便走起来,步履轻快,好像背上添了一个人,对它全然没有妨碍一般。

    走出不远,便改成了小跑,沿着夜幕下空旷少人的街道,一路向前。

    崔冉到底是头一次骑马,当真跑起来,还是有些慌张的,摸索着就要去扶马鞍,也全不管上面究竟有没有地方让他着手。

    刚摸了两下,身子却被人向后揽过去。她双臂一收,就将他牢牢护进了怀里。

    他听见她在耳后低声道:“回家了。”

    第55章 55 .  晴洲向晓(五)   主动爬上去。(二合一……

    回到王府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透了。

    门前有候着的下人,见着两人同乘一匹马回来,似乎很有些错愕, 但还是守着自己的本分, 低眉顺眼地将缰绳牵过去, 引着马进马厩了, 半句也不曾多问。

    只是没忍住,悄悄抬眼将崔冉给瞟了一瞟, 眼神中颇有些耐人寻味。

    崔冉的脸上不由得就有些羞。尽管知道,王府中绝没有人会就此事多话半分,甚至在旁人看来,这还称得上是某种值得炫耀的恩典, 是他在赫连姝跟前得宠的明证。

    但他终究是脸皮薄的,只觉得这般越礼的举动让人瞧见了,十分的抬不起头来。

    他一路上被赫连姝拥在身前, 沾了她的光, 浑身尽是暖融融的。此刻,乍然从她的怀中离开, 站在越落越密的雪里, 就难免觉出几分凉意来。

    他抱着双臂,轻轻打了个寒颤,觉得周身上下莫名空落落的。

    随即,身子便骤然一轻, 重新落回了那层暖意的笼罩里。

    “你放下。”他压低嗓音道,“这是在外面。”

    赫连姝双臂有力,将他打横抱在身前,垂着眼睛看他。

    “宫里是外面, 王府也是外面?”她挑了挑眉,像是揶揄,“本王能做主的地界,原来这么小。”

    他侧脸靠在她身前,脸颊挨着她斗篷上的兽毛,被挠得一阵痒,忍不住轻动了动。然而在这般情境下,却十分的不凑巧,就好像……

    好像将脸埋进她的怀里,厮磨着撒娇一样。

    他自己也觉出来了,只动了两下,便不敢再动了,宁愿让毛尖戳在他的脸上,随着他的呼吸,一阵阵地轻拂,酥痒直通到心底。

    那人也不知道是有没有觉察出来,只在他头顶上,轻声笑了笑。

    “一会儿让人看见了。”他小声道,仍有些负隅顽抗的意思。

    她却根本没打算理他,昂首挺胸地向府里走。

    “别人要是有这样的福气,明天就恨不能嚷得让整个王府都听见了,就你清高。”她声音从胸腔里传出来,微微发闷,“怎么,瞧不上本王?”

    “我没有……”

    “那就少想有的没的。你要是不喜欢让谁看,我下令不许他看,就完了。”

    他缩在她怀里,也没了言语,心说天底下还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呢。

    她抱着他跨进院子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鹦哥儿。就候在院门边上,手上提着一盏小灯,面色雪白,将自己照得像个魂儿似的。

    乍见了他们,愣了一愣,随即一个箭步扑上来,几乎撞到赫连姝的身上,全然不顾及平日里的谨慎机灵了。

    “谢天谢地,公子可算是回来了。”他鼻头冻得红红的,眼眶里泛着泪花,“今日里多亏了殿下,要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说着,又忙忙地要来看崔冉,“公子可有伤着哪里没有?”

    崔冉瞧着他吓得不轻的模样,有心安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赫连姝抢了先。

    “没事。”她道,“有本王在,你下去吧。”

    顿了顿,又道:“今夜不用进来了。”

    鹦哥儿一怔,脑子倒还是活的,立刻答应了一声,飞也似的躲开去了。临走前,拿眼角瞥了一瞥崔冉,抿抿嘴,很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崔冉不由哑然。

    眼看着赫连姝抱着他,大步流星地往屋里走,才轻声问:“你什么意思?”

    这人压根没回答他,径直走进卧房,将他放到床上,竟伸手去撩他袍子的下摆。

    他难免惊了一下,一边将腿往回缩,一边道:“你做什么?”

    却哪里躲得过她。

    不过一眨眼的当口,腿就被她捉住了。她一手握着他的脚踝,一手就去卷他裤腿,手脚倒是利索且轻巧,不似从前没轻没重的模样。

    “别动。”她道。

    他身子颤了颤,当真没动,只双手撑在身下的被褥上,指尖无意识地抠弄着上面的绣线。

    裤腿被一点点挽起来,露出雪白修长的小腿,双膝像是极不好意思一样,牢牢并在一处,膝头上两片青,格外显眼。

    他屈着腿坐,裤腿卷过了膝盖,就不可避免地向下滑去。他连忙伸手按住了,立刻就让面前的人盯了一眼。

    “本王不稀得看那些。”她轻哼道。

    话虽这样说,崔冉却分明瞧见,她的目光在那衣料掩盖的地方打了个转,惹得那一片露在外面的肌肤也微微发起烫来。

    他不由得就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也有过相类似的场面。

    那时,他头一回进她的大帐,既惧怕,且无措,满心里只想着,她既然说出了“这个归我”这样的话,总不能是对他大发善心,必然是有所图的。

    他心里一面掂量着,是不是该乖觉一些,主动将自己送上前去,讨她的欢心,另一面,却又对这等羞于启齿之事,难免心怀着恐惧。两相交织之间,就让她给瞧出来了。

    她握着他的脚腕,将他双腿扯开,看着他骤然惨白的脸色,冷笑道:“明明不愿意陪本王,装个什么劲儿啊。”

    如今回想起来,倒有些恍如隔世了。就好像一头啖肉饮血的狼,竟有一天也学会了收起爪牙。

    而此刻,那头狼就坐在他的跟前,像是十分专注一般,端详着他膝上的淤青,还伸出一根手指轻按了按。

    “啊……”他本能地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尾音哑哑的,听着有几分委屈。

    赫连姝将他看了一眼,“上点药,天冷好得慢。”

    他自己也低下头,瞧了瞧那两片青肿。看着是有些瘆人,但横竖不过是跪得久了,没有什么旁的妨碍。

    “不用了,我这儿也没有合用的药。”他道,“多大一点事,没有那样讲究。”

    话音刚落,却让她给呛了一句。

    “换了别人,能跑能跳的,本王半点心也不操。”她板着脸,“就你这一阵风来都能被吹跑的模样,自己心里没数?”

    他抿了抿嘴,睫毛在眼尾投下一片浅浅的影子。

    面前的人在身上掏了掏,取出来的却也不是药瓶,而是她日常带在腰间的羊皮囊。

    这东西崔冉已经见惯了。北地寒冷,常靠烈酒暖身,这里的女子酒量都好,常随身携带酒囊,军营之中尤甚。

    只见她拔下口上木塞,将里面的酒倒在掌心,就覆上他的膝头。

    “这……”

    他刚开口,就见她扬了扬眉,声音低沉,“疼也忍着点,一会儿就好了。”

    竟有些像是哄人的意思,一下将他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她的体质原本就热,此刻大约是搓了烈酒的缘故,掌心越发暖融融的一片,在他膝头专注按揉着,目光不偏不离,只盯着那两片黛青,像要把烧酒和着暖意一起,揉进他的骨血里似的。

    酒气扑鼻,轻一阵重一阵地飘上来,惹得崔冉忽地有些许昏沉,连带着颊上也像饮了酒一样,红扑扑地发烫。

    他盯着她的动作,注视了许久,才勉强抽回神来,好歹是将方才的疑问说出了口。

    “不疼。”他低声道,“但是管用吗?”

    面前的人手上一顿,抬眼瞥他,“怎么,还信不过本王了?”

    他抿了抿唇,将一丝浮起来的笑意按下去。

    “没有,只是以前在家的时候,跌打损伤不是都用药酒的吗。”

    他已经有意不提陈国,以免在这难得气氛软和的时候,叫她以为他又在笑她是蛮子。这人却仍是撇了撇嘴,颇有些不服气的意思。

    “就你们这些穷讲究多。”

    话是这样说,手上却没停。

    过了一小会儿,又道:“知道了。你要是喜欢,以后随便你泡,想要什么药材,让下面的人去办就是了。”

    崔冉一个没撑住,笑出声来。

    “你盼我点好吧。”他轻声道,“你还指望我受伤多少次啊。”

    话刚出口,赫连姝却抬了头,一眼望过来,眸子忽然有些发沉。

    他对上她的目光,心里一跳,也自觉今日说的有些多了。

    自从来到北凉,他拢共受过两次伤。

    头一次,是在金殿上,她费了力将他争回手中,却惹了大可汗不悦,认为他行祸水之实,引得两名皇女当众争执,落了脸面,于是赏了他三鞭。

    第二次,便是今日。

    与他为难的两人,分别是她的母亲和父亲。哪怕他心里并不曾有这样的意思,这话说出口来,却仿佛总隐约有些像在怪责她。

    她三番五次护他,不可谓不辛苦。他这样说,大约是让她寒心了。

    他刚要解释他并非此意,面前的人却叹了一口气。

    “我爹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她道。

    他望着她,忽地怔了一怔。

    要不是太清楚她是什么性子,他会以为,她这副模样,算是在向他道歉。

    然而他的片刻愣神,落在她的眼里,却显然被误会成了别的意思。她又将他看了一会儿,向来如鹰一般的眉眼,竟也削去了几分锐意。

    “本王往后,不会再让你单独见他。”

    他直到听见这一句,才敢确信,她是真的在向他表达亏欠。尽管没有一句明言,但对这个向来极不客气的人而言,这大抵已经算是她口中能吐出来的最软的话了。

    他盯着她眸中映出的两星烛光,忽地觉得全身都松泛下来。

    像是在风雪中冻得木僵的人,终于泡进温暖的浴桶一般,整个人都感到疲倦,且安心,只愿沉沉地陷入那一池暖水,不作他想。

    要是将这样的事往外说,说令人闻风丧胆的赫连姝,在这里同他说这样的话,且亲手替他揉膝上淤青,大约无论是谁都只当疯话来听。

    “也没有那样要紧。”他低声道,“那总是你的父亲。”

    面前的人瞧了他一眼,干笑两声,“连本王和他都说不来,你就不要逞能耐了。”

    他不意她这样无遮无拦,倒是微微一愣。

    旋即想起,当初在黑鹤城的时候,她带着他去同赫连姗喝酒,席间提起她的父亲,她便是一副颇为头疼的模样,不愿让她二姐多提。

    如今看来,却也是不假。单凭她今日与小阏氏的几句交锋,也能瞧得出来,他们父女之间,并不十分和睦。

    赫连姝那厢,已经替他揉完了酒,搓了搓手,把酒囊的木塞重新盖回去。

    “他今日,除了让你跪,还有没有别的?”

    他只怔了一下,就温声答:“没有,小阏氏并不曾将我如何。”

    话音平静,丝毫听不出异样。

    总之,他也并没有真的被卖进花街,这样的话,还拿出来与她说做什么。毕竟,小阏氏再如何凶横,与她不睦,终究也是她的亲生父亲。

    眼前的人只点了点头,坐在他的床边,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神色似有几分沉郁。

    他抱着膝坐在床上,因着酒气未散的缘故,一时半刻不好将裤腿放下来,双腿仍白晃晃地露在外面,烈酒的热意缓缓散进空气里,有一丝丝的微凉。

    他沉默了片刻,只能找话与她说。

    “今天,多谢你。”

    他这一句,真心实意,半分客套也没有。

    要不是她冒着雪,从练兵场一路赶回宫里,今日之后,他就不知会出现在哪里了。

    如今想来,自从遇见她后,不论她平日里如何气人也好,仿佛紧要关头,总是她在护着他。

    赫连姝却只笑了一声,话音里有些发凉。

    “别谢我。”她道,“我没有那样大的本事,能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要是再往后拖一点,天黑了,雪大起来,神仙也赶不回来救你。”

    她的声音像是闷在胸腔里,与往日的飞扬高傲很是不同。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有些后怕,同时却又听出了弦外之音。

    “是谁给你送的信?”

    “兰因。”她道,“你要谢的话,改天自己谢他吧。”

    他愣了愣,眼眶忽地有些发热。

    按时辰算,恐怕是他前脚刚被宫里的婢女带走,后脚兰因就派了人,骑上快马赶到城北的练兵场,向赫连姝禀报的。但凡再迟一些,她都未必来得及救他。

    这样说来,也便能够明白,鹦哥儿为什么在这样冷的夜里,巴巴儿地提了风灯,在院子门口等着他们。那是因为他知道,赫连姝一定能带他回来。

    “那,四皇女呢?”他道。

    眼前的人摇摇头,也像有些感叹似的。

    “王府里的信,传不进宫去。”她道,“老四年纪小,是时常进宫,但也没有那样容易就逛进我爹的宫里去。今日能赶上救你,大约也是赶巧了。”

    她看他一眼,扬了扬唇角,“你福气不错。”

    崔冉在她的笑意里,却一时不能言语。

    她也说了,很难有这样凑巧的事。何况他瞧着,赫连媖进门的时候,并不见几分诧异,反倒像是有备而来,一言一语,看似与小阏氏闲谈嬉笑,实际都是冲着替他说情来的。

    他有些疑心,是陆雨眠被呵斥出去后,急着央的她。要不然也没有旁人了。

    一念及此,不由越发感慨。

    他何德何能,能让旁人这样帮他。

    他这厢心内唏嘘,身边的赫连姝却已经伸了伸胳膊,话音也懒洋洋的。

    “练兵的事还没完,”她道,“早些睡吧,本王明天早上还得赶回去。”

    他闻言,难免生出些愧疚。

    她这一来一回风尘仆仆,皆是因为他的缘故。

    “那我送你出去。”他说着,就要下地。

    刚一动,腿上突然落下一只手,将他稳稳按在床上。指尖刚刚好,挨在内侧软肉上,惊得他身子一下僵住,半分也不敢动了。

    “你……”

    他圆睁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就见她微微俯身下来,凑在他眼前,笑得有些戏弄意味。

    “这可有点没良心了啊。”她低声道,“本王辛辛苦苦赶回来救你,你就这么赶我?”

    他一下窘住,红意顺着脖颈,飞快地漫上来,攀上耳根和脸颊,像是天边的霞光似的晃眼。

    他不说话,就见她又伸了个懒腰,望了望漆黑的窗外,声音像是叹息。

    “这会儿,雪应该都下大了。”

    崔冉便越发的无措。

    这样说来,倒的确显得是他十分的不明事理。

    她今日里为了救他,费了极大的力气,还不惜与小阏氏顶撞起来。如果这般还叫待他不好,仿佛连他自己心里,都觉得说不过去了。

    要是他在刮着寒风的雪夜里,将人往外面赶,那似乎不论说到哪里去,都是他心虚得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小声道。

    眼前的人也不接话,单等着他自己往下说。

    于是他的头便埋得更低了,说一句话要抿三回唇角,“你要是喜欢的话,今夜就睡在这儿吧。”

    话音未落,就险些急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喜欢,她身为一个正值壮年的女子,他名义上的妻主,还能喜欢些什么呢?他做什么非得自己和她提这个。

    赫连姝听了,却也是一下笑出声来,笑得眉梢眼角尽是欢畅。且偏了偏头瞧他,仿佛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他脸上烫得都快要烧起来了,一咬牙,闭着眼就向她伸手。

    “我替你宽衣吧。”

    话说得飞快,像是有谁在后面赶着一样。

    手还没伸到跟前,却被她拦下了。

    “本王没那么矫情,”她道,“也没有让人带着伤伺候的习惯。”

    眼看着她手脚利落,自己就解开衣裳,崔冉的手在衣袖底下,暗暗地交握了一下,也终究是缓缓探上自己的衣带。

    尽管不论什么时候提起,他总觉得自己并不曾做好准备,去面对这一件事,心底里永远怀着几分惴惴,但他也明白,天底下的男子,总要有这一遭的。

    何况,赫连姝待他不薄,与一同被俘的其他人相比,他的运气,不知要好了多少。

    他……也没有什么不情愿的。

    赫连姝今日因为练兵的缘故,外穿着皮甲,脱起来颇费一些事,待她收拾停当的时候,他已经只余了一身中衣,无声无息地躺进了床的里侧。

    躺得极为端正,仰面望着床顶。披散在身下的墨发里,有一绺偏不乖顺,垂在他的胸前,衬得领口处露的几寸肌肤,越发白得耀眼。

    十足像极了个引颈就戮,任人宰割的模样。

    他听见赫连姝低笑了两声,吹熄了灯,返回床边。

    窸窣一阵动静,他感到身边平添了一阵暖意,就知道她已经躺上了床。

    落雪的夜里,窗外没有月色,什么都瞧不见。只有这床帐之间,因为骤然多出了一个人,而显得比平日里拥挤不少,独属于女子的气息近在枕畔,使得他耳热眼跳,身子僵得笔直。

    半分也不敢靠近她,却又像是静等着什么来临一样。

    只是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她仿佛耐心极好,也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一点不动。他便不由得惶然起来,双手交叠在被子底下,互相抠弄着。

    从前在宫中,老侍人教导过,有些时候,女子也喜欢男子主动伺候,婉转承欢。

    照着他们的说法,皇子的新婚之夜,总该是含蓄知礼的,天地阴阳,各居其位,这是皇家男子的体面。但若是往后,夫妻关起门来,自然也可以有些别的意趣,毕竟此间欢喜,皆是各人自知。

    难道赫连姝她,喜欢的也是这样?

    那仿佛,他受了她的恩,也是应当回报她的,不好在这些事上过分扭捏,败了她的兴致。尽管他实在是,半点也不会。

    他轻轻咬着下唇,忍着心底的慌张,转过身去,双手顺着她的手臂,攀上她肩头。

    他立时就感到,她的双肩微微一紧,像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模样。但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只平静地躺着,仿佛一心等着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崔冉已经羞得连指尖都在颤抖,分明是冬日的寒夜里,却只觉得浑身上下热得难耐,从那股燥热里,又生出某种极异样的感受,像是揣了一只猫,在他胸膛里上蹿下跳,指爪所过之处,皆是一阵心悸。

    搅得他说不上来,究竟是难受,还是旁的什么。

    他一咬牙,像认了命一般,撑着腰爬上去,将整个身子猛地覆在赫连姝的身上。

    身下的人陡然一震,像是本能似的,一只手立刻就搂上了他的腰。掌心的暖热只隔着一层中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啊……”他忍不住轻呼出声。

    近在咫尺的那缕鼻息便顿了一顿,比之片刻前忽地粗重许多。

    “这么想伺候本王?”他听见她在身下道。

    声音沉沉的,有几分像玩笑,却又多了一种他从前没有听见过的意味。

    他心里陡然一慌,伏在她身上,不敢答话,只是身子止不住地微微发抖,像是从发丝到脚尖,都无一幸免。

    她也沉默着,只有纷乱的呼吸声,在暗夜里格外清晰。

    仿佛过了很久,她才低笑了一声,“不是伤着吗。本王对自己的男人,没有那么不讲情面。”

    崔冉怔了怔,才觉得那股先前冲得他头脑昏沉的热意,逐渐地退了下去,心里忽地一松。像是解脱,却又另有一些空落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默默地翻身下去,蜷在她的身边,她的手仍放在他后腰上,像是一个搂着他入睡的姿势。

    赫连姝大约是久在军营的缘故,睡相很好,少言寡语。他与她同睡在一床被子之下,不出多时,就听着她的呼吸逐渐轻缓,猜想她大约是睡得沉了。

    独余他一个人,回想着今日种种,反而越发清醒,睡意全无。

    她那日里,要他没事少往外去,别牵连进是非,安心等她回来。他当真照做了,今日却仍是被小阏氏传召进宫,一通发难,不容他辩驳分毫。

    他从前以为,北上途中艰险重重,他活下来了,金殿上险些被大皇女开口要走,他也躲过去了。只要他安静地留在赫连姝的身边,就可以无波无澜,平安度日。

    却没想到,这白龙城中的生杀予夺,仍旧是半点不由人。

    他靠在她肩头,终是忍不住低声道:“我没有不听话。”

    声音极沉闷含糊,权当是说给了夜色听。

    话音刚落,腰上的手却忽地轻拍了拍他,“嗯,我知道。”

    第56章 56 .  晴洲向晓(六)   皇太女有难。(二合一……

    从兰因的院子出来, 崔冉和鹦哥儿肩并着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这是一个难得雪停的日子。王府里的下人勤勉,一早便将路上积的雪都扫到两旁, 厚厚地堆在墙根, 从远处一望过去, 像是两床长长的棉花被子似的。

    但扫过雪的路面上, 仍免不了湿滑。他们一路过来,见着那些毛手毛脚, 又忙着当差的小婢女,脚下稍不当心便是一跤,摔得一身泥泞,可怜见儿的。

    是以, 鹦哥儿加倍小心地扶着他,嘴上还要一叠声道:“公子你走慢些。要是把你摔着了,殿下真能把我的脑袋拧下来。”

    他听着也不由得好笑, 心说这孩子的一颗脑袋, 原来不是顶在脖子上,而是天天挂在他自己嘴边的。

    “没有那样吓人。”他道, “她什么时候当真罚过你?”

    身边的人就嘻嘻笑, “那还不都是沾着你的光。”

    他也微微弯了唇角,望着远处白茫茫的天,心内颇有感叹。

    要是放在旧时,有人同他说, 有朝一日他会心甘情愿留在赫连姝的身边,做她的人,领受她的照拂,他一定以为那人是疯了。

    国破家亡之恨, 当铭心刻骨,断不能忘,他身为陈国的皇子,若是甘愿委身于敌,无疑是奇耻大辱,要被故国之人唾弃到泥里的。

    没想到,世事难料,如今他当真成了这样的人。

    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拢在袖中的手又将手炉抱紧了几分。

    将来有一天去到地底下,他是断然没有面目见他的母皇父后,列祖列宗的。也不知到那时候,他一个孤魂野鬼,还有哪里肯收留。

    但是与此同时,他心底里却又有一道声音,告诉他,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远得不足以让他在眼前担忧。而眼下,他什么都不必深想,只需要安心地待在赫连姝身边,享受她的庇护,和那几分令谁人都无法忽视的另眼相待。

    仿佛在乱世的一角,尽力偷得几分安稳。

    身旁的鹦哥儿却没留意他这番想头,只一边扶着他手臂,一边冻得轻轻打哆嗦。

    “这天儿路难走不说,实在是要把人的耳朵都冻掉了。”他道,“公子,你其实不必亲自过来的,万一冻着了可怎么好。横竖不过是些礼物,让我跑一趟不就成了。”

    崔冉只笑,“那不一样。他日前帮了我们那样多,亲自过来谢他,才是礼数。”

    那日里,他被小阏氏身边的宫人带走,当真只差一点,就要让人拖出宫去,发卖去了花街。要是赫连姝赶来得再晚一些,即便是赫连媖百般周旋,拖延时间,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其中,多亏了兰因既机灵,且讲情义,及时遣了人快马跑去练兵场报信。

    他们同为王府中的小侍,若是说得直白一些,原该是互相分宠的关系。兰因肯花费这样大的精力帮他,如何能不令他感激涕零。

    “也是,”鹦哥儿在他身边仰脸笑了笑,“我瞧着,他对咱们送去的那些东西喜欢得很,哪一样都舍不得放下呢,还是公子会挑。”

    他也不由得跟着笑。

    他当初是孑然一身进的王府,一穷二白的,别说什么东西了,身上就连一枚铜钱都拿不出来。若是当真要送什么,也只能把赫连姝拨给他的那处院子里的陈设,一股脑卷了捧出去。岂不是要让人笑话了。

    还好,前些日子,他与赫连姝闲谈起来,说是按着南边的习俗,如今已经是腊月里,很快就要到年关了。尽管北凉人没有过年的风俗,她倒是大度得很,从府里的账上支了银钱给他,让他想要备些什么,自己做主去操办。

    如此正好,他从置办回来的年货里,大约挑了些年轻男子会喜欢的,今日提了去做谢礼。

    都不是什么太值钱的物件儿,不过是些彩纸窗花、地上放的小焰火,还有糖糕酥饼一类,无非是图一个喜气。

    兰因虽然在王府的年头已经不短了,其实年纪不大,还有些孩子心性,见了这些一个劲儿地拍手道好,拿了红窗花,兴冲冲地就要往窗上贴。

    他瞧着,心里也觉得高兴。

    “你说,”他忽地问鹦哥儿,“我这样借花献佛,会不会有些不地道?”

    身边的人抬头瞧他,“公子这话是怎么说?”

    “我置办的这些东西,用的全是她的银钱。”

    鹦哥儿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笑得前仰后合。

    “那又怎么了?我娘从前就说,她在外头辛苦挣来的钱,要是不给自家夫郎和孩子用,还有什么乐趣。”他道,“殿下她这样喜欢你,愿意主动拨银子给你,你还操心这些做什么。”

    崔冉怔了怔,刚想问,他在赫连姝身边的身份,是不是终究不能与夫郎作比,就听身旁的人又极直爽地补了一句:“何况,殿下有那么多钱呢。”

    他听着,也不由得啼笑皆非。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转开话头,“你前日里是不是同我说,门上贴的门神年画还没买回来?”

    一提这话,鹦哥儿就有一肚子的话要絮叨。

    “可不是吗,”他睁大了眼睛,嗓门清亮,“公子你交代我,咱们也不求什么洒金描银的,只拣最寻常的买回来贴上就是了,我照着你的吩咐去找,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一拍手,“拢共就那么几家卖的,个个都不一样。我问店家,就连她们也说不清,你说这是不是出奇了?”

    崔冉听得忍俊不禁。

    这里面的缘故,他倒也是能猜想到的。

    北凉人原本没有过年的风俗,是因为近年来往南边征战,迫使许多陈国人归顺,其中有一些,渐渐地就流落到了白龙城里谋生活。

    商人最懂得逐利,既然瞧见了商机,便也学着从南方贩些年货来,在这时节售卖,权当是多一些进项。只是她们自己生长在北地,也不曾懂得这些,卖出来的货色便难免有些走样,有时显得不伦不类。

    旁的倒还罢了,不过是些吃的用的,即便是与从前见惯的有些差别,也并不耽误什么。唯独这门神贴画一项,也不知是寻了什么人画的,模样千奇百怪,将人看得云里雾里。

    鹦哥儿也是边境上长大的,并不很晓得这些,可不是要将他给挑花眼了。

    “无妨,”崔冉温声道,“时候还早,一会儿我同你一道上街去买。”

    “啊,你也去吗?”

    身边人眨眨眼,满面迟疑的模样,“公子,这样冷的天,你就别走动了吧。大不了,我上街去,把各家铺子的一样买一张回来,你再挑合眼的就是了。”

    他就忍不住轻笑出声,“哪里有这样铺张浪费的。”

    说着,抬头望了望天色,“趁着今日不下雪,一起去吧。要是再过几日,雪又落下来,那才真是连出门都不方便了。”

    从前在陈国的时候,别说他是皇子,从小没有出过内宫了。就是民间稍有些门楣的人家,男子轻易都是不许出门的,只能坐在闺阁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才显出矜贵知礼来。

    但是北凉人没有这些讲究。他们的男子,可以抛头露面,可以在外行走,哪怕出身贵族,也是没有什么避讳的。

    赫连姝也是亲口同他说过,只要他想,就可以亲自带着人上街采买,并不像前些日子里,有意要他避在府里,少见外人。大约也是明白了,他不去寻是非,是非反倒会来找他这个道理。

    说着话,就回到了他住的院子。

    鹦哥儿还有些想再劝他,却见院门口站着一道影子,于是到嘴边的话也吞了回去,改为一声讶异的招呼。

    “你怎么站在这儿呀?”

    那人还是个少女,作府中下人的打扮,大约是在此地已经等了不少时候,正袖着手倚在墙根,低着头打瞌睡,大半张脸都埋进领子里。

    闻声一个激灵,连忙站端正了,先向崔冉行礼道:“奴婢给崔公子请安。”

    随后才向着鹦哥儿赔笑,指指地上,“这不,今儿个该来送炭火了。”

    崔冉顺着她的手看去,才见她脚边一个大筐子,木条编的盖子滑开了些许,里面满满的都是炭块。

    不是寻常的黑炭,是银骨炭,从前陈国宫中用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种了。

    偏这少女还晓得卖乖,见他垂眼看过去,便扬起笑脸,向他道:“这都是最好的炭,殿下吩咐了,都紧着您这里用。”

    刚说完,就让鹦哥儿作势叱了一句,“就你长了一张巧嘴,乖都卖到我们家公子面前来了。”

    对面点头哈腰的,面上却仍笑得欢,显然平日里往来已经是熟悉的了,并不拘束。

    崔冉的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热,将视线从那筐子上移开,对她道:“有劳你了。”

    他见这少女脸上红彤彤的,冻得缩手缩脚,和他回话的工夫,脚底下也不停地跺着地,便问:“可是在外面站了许久了?”

    “没有,没有。”对面受宠若惊,“奴婢原本就是往来做事的,这些算得了什么呢。”

    他却也能猜到,他们这一趟去兰因的住处,又坐下说了一会儿话,所费的时候不短。他的院子里又向来只有鹦哥儿伺候,没有旁的人帮手。

    这送炭的小婢女规矩严,不敢擅自进去,应当是在门口冻了好一阵了。

    他笑了笑,温和道:“这样冷的天,进来喝杯热茶再走吧。”

    对面就越发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连连道:“这如何使得。”

    还是鹦哥儿笑着向她道:“我家公子好心,你就别推辞了。这样好的福气,别人是求也求不来的。你没见着吗,殿下来咱们院子里这么多回,都没喝上过几口茶呢。”

    崔冉脸上挂不住,撇下他,径自往屋里走,低声道:“就你知道胡说。”

    他回卧房里坐下的时候,鹦哥儿便忙着,先领着那少女将一大筐炭安置了,又让了她到偏殿坐着喝茶。

    收拾停当了,才掀帘子进来,脸上笑盈盈的,“这一筐炭,少说也够用到元宵节以后了。”

    又搓着手道:“公子你是没听见,那婢子刚才还说呢,从前王府里是不用这样炭的,殿下在这些事上不大讲究。是如今你来了,才吩咐那送柴火木炭的人,特意去寻了最好的送来。”

    说着,真心实意叹道:“殿下待公子,当真是用了心了。”

    崔冉却只微微一笑,“那你将炭分出一半来,晚些给兰因送去。要是你搬不动,就央一个婢女帮着你抬过去。我瞧着,她们都听你的使唤。”

    鹦哥儿顾不上理他这句玩笑话,立刻就皱了鼻子,“啊,咱们连炭也送呀?”

    瞧那神情,显然是十分惋惜了。

    “这可都是顶好的银骨炭。虽说王府里炭火倒还不缺,寻常的黑炭随时都可以领去,可是烧起来就比这差远了。”

    他点了点头,笑得宁静,“正是这样,才更加要送去。”

    “为什么呀?”

    “我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人,这样好的炭,都紧着我一个人用,要是传了出去,多不成体统。兰因既然有恩于我,有了好处,就更是应该想着他。”他轻声细语,似是安抚,“他或许当真不在意我是否分了他的宠爱,但我的规矩却不能错。”

    鹦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脚倒是利索的,立刻答应着就去了。

    只是去不了多时,忽地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额角竟渗着汗,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瞧见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物。

    “怎么了?”崔冉奇道。

    却见他慌慌张张地,竟还向外张望了两眼,着意掩上了门,才跑近前来,从手心里托出一件东西。

    “公子,你看。”

    崔冉怔了怔,才看清那竟是一张字条。

    自从蘩乡城之后,他对字条这一类东西,便生出了几分惧意。此刻忍不住喉头微动了一下,才敢伸出手去,慢慢地将它翻过来,露出字面。

    然而读完的瞬间,却仍旧惊住了,心口骤然狂跳。

    上面写的是:“皇太女有难,望见面详谈。”

    落款的名字,是陈茵。

    他呆坐了片刻,勉强将快要跳出来的心按回实处,才抬头问:“是哪里来的?”

    鹦哥儿一张小脸煞白,气喘得连话都说不匀了,“是,是那筐炭里藏的。你让我去分出一些来,我刚把面上一层挪开,就看见了。”

    其实他哪怕不说,崔冉也大约能猜着了。

    字条并不干净,沾染着一层炭灰,此刻被他握在手里,就将他的手心也给染污了。

    面前的鹦哥儿显然惊吓得不轻,小心翼翼问:“这……是什么人塞进来的?”

    他反倒略微镇定下来,只是喉头堵得发紧,“是送炭的人。”

    是安子,就是那一日在马厩里遇见的,险些被那尔慕诬陷与他私通的人。

    她从前是沈尚书身边的下人,哪怕是如今被遣出来了,恐怕与她们仍留着联系。这等事情,只能是她做的。

    若换了旁人,一来没有那样容易将字条夹带进来,二来,也不能确准木炭进了王府的门,会被分送到哪里去。如此行事,太容易败露。

    只有她,如鹦哥儿所说,知道这些银骨炭是赫连姝交代了供给他用的,才敢借着身份的便利,近乎明目张胆地将字条夹在其中,送到他的眼前。

    他想明白了这一节,身上便忍不住有些发冷。

    这个法子并不严密,她们竟然就这样大喇喇的,将“皇太女”三个字写在明面上。假如中途出了什么岔子,让旁人瞧见了呢?又或者,他院子里的侍人不值得信任呢?

    她们仿佛,并没有太在意他的死活。

    他沉默不语的当口,鹦哥儿犹自耐不住要问:“公子,这上面的陈茵,是谁呀?”

    他也无意瞒他,只苦笑了一下,“是我定了亲的驸马。”

    面前的小脸呆了一呆,像是确认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然后才猛地扑过来,要夺他手中的字条。

    “我这就拿去烧了。”

    他手指轻轻一收,没让他抢了过去,只盯着那被揉成一团的纸片,一言不发。

    鹦哥儿眼看着便要和他急了。

    “公子!”他扬起嗓子,重重唤了他一声,“这东西留着要惹祸的!”

    他垂着眼睛,神情木僵。

    他又如何不知道。

    鹦哥儿见他不说话,越发的心急,蹲在他跟前,仰头来摇他的手。

    “殿下如今对你多好啊。咱们这一路上过来,什么样的难都经历过了,眼前正是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糊涂了。”

    说着,向他掌心的纸团一瞪,气哼哼的,“我瞧着这劳什子驸马,可没有殿下心疼你。”

    崔冉听着,不由得苦笑出声。

    可不是吗,连鹦哥儿年纪尚轻,都能看明白了。只是……

    “皇太女她,终究是我的妹妹。”

    前阵子,赫连姝叮嘱他不要沾惹是非的时候,就同他说了,近来皇太女那里,似是有些不好。至于究竟是如何,她不经手,也就连带着不甚清楚。

    而如今,既然她们肯冒风险,用这样的方式向他递信,那他不能不担忧,或许此事颇为棘手,以至于她们须得将目光放到他身上来了。

    他一个孱弱男子,是断然没有什么本事的,她们想要请托的,无非是他身旁的赫连姝。

    他虽因她们丝毫不顾及他安危,而难免有些心寒,但扪心自问,却终究不能做到熟视无睹。

    先不论什么江山正统,复国与否,单说血肉亲情,又如何忍心。

    “那你要怎么帮她?”鹦哥儿在他跟前问。

    他怔了怔,才迟疑道:“我没想好。”

    眼下,他对那厢究竟是什么情形,一概不知,即便是要求赫连姝,也不知道该从何处求起。若是要帮,就当真要联络了安子,让她设法安排与陈茵会面,才能知道详细。

    可是,陈茵与他,各自是什么身份,又何须多言。这一面,如何是好见的。

    鹦哥儿仰脸看着他,空前地严肃,像要直勾勾地盯进他眼底里去。

    “公子,你听我一句劝。”他道,“你帮不了她。”

    崔冉被他盯得,微微有些无措,竟偏开脸去躲避他目光。

    “可是我……我如今过得平安无事,先前却听说,她们被软禁在一处小院子里,过得很是不好。”

    “那又怎么样?”

    鹦哥儿一扬眉,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要我说,那些女子过得再怎么苦,就算是软禁呢,也好歹还有一处院子可以住,也没有人要了她们的命。”他道,“公子你是遇上了殿下,她心疼你,如今才有这样的日子。那些旁的人呢,被赏到各府的后院,或是掖庭里,难道不比她们过得苦?”

    说着,犹不解气似的,“你过得好,是你自己的福分,可没有欠她们什么。”

    崔冉让他说得,骤然哑口无言。

    面前的人连珠炮似的嚷完了,喘了两口气,才抬眼瞧瞧他,声音低下来些,“我要是说得过了,公子你别生气。”

    他出了一会儿的神,才摇了摇头,“没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说完了,摊开手心,将里头握的字条递出去,“替我烧了吧。”

    鹦哥儿这才一笑,如释重负地,接过字条丢进炭盆里,又拿过火钳子翻了翻。不过三两下工夫,便化成纸灰埋进了里面。

    “这就对了,咱们只管在殿下身边好好地活,其他的都不是咱们该操心的。”

    他望着盆里那两点逐渐暗下去的火星子,轻轻地应了一声,却只觉得心头压得发沉,并不如那字条,烧了便能烟消云散似的。

    “不说那些了。”他站起身道,“不是要一起上街吗,早些动身吧,不然到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冷得人难受。”

    鹦哥儿答应了一声,替他系上斗篷,自己也换了厚厚的新棉衣,才跑出去安排车马。

    转眼间,又像是个欢欢喜喜,置办年货的场面,仿佛片刻前的沉重不过是一晃神的幻象。什么字条,什么陈茵,都从来不曾来过。

    第57章 57 .  晴洲向晓(七)   给她买簪花。(二合一……

    白龙城的街市上, 算不得十分繁华。

    马车一路过去,路两旁都静悄悄的,大约是冬日里人都少出门的缘故, 只偶尔见着几个拉车做活计的人, 也是冻得缩头缩脑, 没有什么生气。

    还是到了主干道上, 有了开门做生意的店铺,四下里能听见吆喝声, 才终于能让人相信,如今是身在凉国的王都。

    唯有鹦哥儿是生长在边境小城的,对眼前的景象非但不以为寥落,反而兴致勃勃。

    “虽说北凉人不过年吧, 我眼瞧着,也比我前些天出来时更热闹些了。”他笑盈盈道,“大约还是做咱们生意的缘故。”

    崔冉让他扶着下了车, 也笑, “这你便瞧着是热闹了,那你还不曾见过从前京城里, 年节时候的景象呢。”

    “那是什么样?”

    “逢年过节的时候, 都没有宵禁,行人可以在坊间自在游逛。尤其正月里,听说彩灯从朱雀街上,一直扎到城南城北两道大门, 街上卖零嘴儿的,放烟花的,还有孩子拖着花灯跑的,什么都有。”

    他放眼望望前方宽阔笔直的大街, 轻叹道:“那才是当真热闹安定的光景。”

    鹦哥儿随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似在畅想他话中描述的情景。

    “那公子你呢,你会上街做些什么?”

    他怔了怔,才答:“我没有上街的机会。只是在宫里,向母皇父后,还有皇爷爷行礼拜了年,跟着听曲儿看戏罢了。”

    话说完,自己也有些怅然。

    从前并不觉得如何,如今细想起来才发现,他自幼生长在京城里,活到这样大,竟从没有真正地见过京城的景象。所谓天街上的繁华热闹,也都是宫人学来给他听,哄他高兴的。

    就连宫中下等的婢女,也有出宫办差事的机会,而他身为皇子,这么多年里,却只能被礼法规矩束缚在宫墙内的方寸之地。

    还是北凉人破了城,将他捆缚着赶出宫的时候,他才头一次看清了他所居的京城。但也是遍地狼藉,四处火光,全然瞧不见鼎盛时的气象了。

    而如今,在这陌生的白龙城里,反倒是他此生头一回大大方方地出来走动。

    没有违背礼教,也不是被人驱使赶路,而是带着近身的侍人,自由自在地走在街上闲逛。于他而言,竟已经是难得的风景。

    “公子,那边就是了。”

    他微微出神的时候,鹦哥儿已经指着街边的一处店面,愉快地喊起来。

    “咱们就从这家开始看吧。”

    他点了点头,就随着过去。

    店主人是个中年女子,看面貌打扮,都是北凉人的模样,客客气气地问:“二位郎君,要些什么?”

    鹦哥儿往墙上挂的贴画一指,就道:“我们瞧瞧门神。”

    对面就笑了。一面答应着从墙上取下来,一面道:“我说呢,二位长得这样清秀,身量也纤细,果然是打南边来的。”

    想来是从陈国辗转到白龙城的人日渐增多,已经不以为怪了。

    她将年画取下来,摆在面前桌上,鹦哥儿在一旁道:“公子你看看,怎么样?”

    崔冉只看了两眼,便有些忍俊不禁了。

    这门神身上穿的,像是南方的衣饰,头上却梳着典型的北凉人发辫,既簪着宫花,又手握弯刀,活脱一个四不像。

    他心说,果然是因地制宜,画师也只能画到这般地步了。

    他轻轻摇头,道:“多谢店家,我们再瞧瞧别的。”

    对面倒也有自知之明,“是不是画得不对?”

    他笑着抿了抿嘴,算作是默认。

    这店主便“嗐”地一声,拍了拍手,“我也知道,咱们这到底不是陈国地界,以往也没有这些习俗,卖出来的东西是有些不大对味儿。”

    她道:“但是,我也不是诓您,您在这条街上逛逛,哪家都一样,许是还没有我这儿的好呢。”

    鹦哥儿嘴快,伶俐道:“那也不一定,我们先去转转。要是果真没有好的,回来向你买也不迟。”

    “得嘞,”店主搓搓手,“都看您的意思。”

    只是这样说着,却又忽地插了一句,“您要是真想要好的,那还得是打南边大老远带过来的货,那保管合您的意。不过哇,听我一句劝,那些东西可要不得。”

    就这样一句,硬生生将原本要走的二人给拉了回来。

    “这话怎么说?”崔冉奇道。

    她便撇了撇嘴,“那是您没听说。您二位既然是南边来的,应当知道那陈国的皇太女和一班大臣,都被关在城南的一处院子里吧?”

    他闻言,心头一紧,便像是一根弦绷了起来。

    “我知道。”

    “那就成了。”

    对面袖着手,倚在门边上,一副闲谈的模样,全然不知道她是在拿什么话,同什么人说。

    “也就是前些天的事吧,说是她们心思不老实,和南边闹的义军通着什么消息,让宫里的人给揪住了。这不,听说近些天大可汗正要拿她们是问呢。”

    鹦哥儿沉不住气,一下赶上前去,“怎么回事?你慢点说。”

    “哎哟,你这小郎君,唬人一跳。”

    店主嘟囔了一句,又咂咂嘴,“这些事情,咱们平头百姓,要说深了也没处知道去。只是听说来的,说问题出在年货上,她们明面上是托人从南边置办了东西,实际里头夹带了密信,预谋着造反呢。”

    她摇头晃脑的,“要我说,这事办得脑袋也太不灵光了。她们那院子里来往的,都是宫里派下来的看守,这不是等着被抓现行吗。”

    崔冉听着,心口不由跳得飞快,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那她们如今怎么样了?”他忍不住问。

    对面瞧他一眼,笑笑,“瞧您问的,我不过是一个开店做生意的,这些事情都是听人说一耳朵,要能轮到我知道,那还成什么了。”

    她道:“但我心里琢磨着,这陈国的皇太女和大臣,也不一定就这样傻。谁知道是不是有人瞧不惯她们,特意在年货里做了手脚,要她们吃不了兜着走呢?”

    她讲得很真心实意一般,“我也只是瞧二位郎君面善,白说一句。这南边来的东西啊,水深得很,要不得。”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眼前的生意。

    崔冉也心知,从她口中问不出更多的来了,只能勉强掩了心中的忐忑,道:“店家说的也是,那我们就将这两张年画要了。”

    鹦哥儿在店主笑呵呵的注视下,利落地付了钱,卷起年画转身就走。

    他心里装着事,一反常态,脚下走得飞快,哪怕街上的行人并不很多,仍然几次与人擦肩而过,险些就撞到了旁人的身上。鹦哥儿在他身旁一路紧追,也不好说话。

    直到快到街拐角的地方,实在忍不住,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公子!”

    他身子一僵,这才觉得涌到头上的那一阵热意渐渐降了下去,人在冷风里一吹,陡然升起巨大的无措来。

    “公子,”鹦哥儿赶到他身前,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这不是你帮得了的事。”

    他兀自站了一会儿,才讷讷道:“我明白。”

    “明白就好,”身边人拍拍胸口,舒出一口气来,“你别怪我多话,我是真怕你好不容易和殿下亲近了,眼看着日子过得舒心起来了,为了那些事,又把自己给卷进去。”

    说着,还瞧了瞧四下里无人,将声音压低了几分。

    “咱们不管什么凉国陈国,自己活得好,就是最要紧的了。”

    崔冉望了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笑来。

    “是我一时想不通了。你放心,我如今也惜命,不会拿自己去犯险。”

    鹦哥儿听了,这才像是放下了忧心的模样,重新露出了笑脸来,道:“公子你累不累?要是这就想回府的话,马车停在前面那个街口了,刚才车妇同我说了,那里人少,巷子宽敞,好停放。咱们还得往前再走一阵。”

    不待他答,又道:“不过,冷天里出来一趟也费事,要是你不累,咱们就多逛几家铺子,瞧瞧还有什么新奇的玩艺儿,一并带了回去。”

    崔冉便不由得扬起了唇角。

    这人片刻前劝他的时候,还一副机警严肃的模样,转头却又叽叽喳喳的,没个安静的工夫。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

    “无妨,再多逛逛吧。”他道,“喜欢什么,就都买回去。”

    鹦哥儿应了一声,笑得欢天喜地的。

    冬日里气候寒冷,这白龙城的街市上,原本该是生意冷清的,全靠着南边迁来的人置办年货的劲头,才多出几分人气儿来。于是一时之间,吆喝得更为卖力了。

    路边有支小摊的,中气十足地喊:“二位郎君,瞧一瞧看一看嘞,买回家去戴头上,妻主女儿都高兴嘞。”

    声音响亮,容不得他不留意。

    他停住脚步,向那摊子上细看了一眼,原来是卖簪花的。这倒的确是从前在陈国过年时就有的风俗。

    冬日里没有鲜花,这类簪花都是用丝绢做的,颜色鲜亮,或有精巧些的,底下也缀流苏。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年节里图个喜庆,男子不用,皆是女子插戴。

    从前在宫里时,每到年关,上至他的母皇,下至内廷的小宫女,都要同乐。六宫中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花团锦簇,那是独属于女子的明艳姣好。

    只是,将这般场景移到了赫连姝身上,就忽地令人很难以想象。

    而摊主见他定睛细看,越发一个劲儿地招徕生意。

    “郎君您瞧瞧,我不和您夸海口,我这儿的簪花可是街上独一份的漂亮。您买了回去,保管妻主和女儿都喜欢,都得夸您贤惠会采办。”

    鹦哥儿没忍住,笑着就叱她,“你可别胡说,咱们公子这样年轻,哪里就像是有女儿的了?”

    对面的弯转得也快,立刻就堆起笑脸道:“原来是新婚的郎君。那可不是巧了吗,正好图个喜庆的好意头,与妻主和和美美的,没准转过年就有好消息了。”

    崔冉让他们说得招架不住,脸上不觉生起热来,好像是从未留心想过的事,陡然一下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只能连忙拉一拉鹦哥儿的袖子,低声道:“你少说些吧。”

    转头又忍着脸上的羞赧,向摊主道:“多谢你好意,只是我……我妻主是凉国人,怕是用不上这些。”

    对面却是个极懂得说话的,作讶异状看了看他,随即就笑开花来。

    “哟,郎君好福气呀。”她一拍手,“咱们凉国的女人,我可太明白了,脾气大,性子傲,说一不二,向来不大懂得体贴夫郎的。”

    她笑眯眯的,“你妻主能许你采买年货,过南边的新年,那已经是极难得的了,一定是将你疼到骨子里了。”

    说着,不顾他脸上红得厉害,拿起面前的簪花向他摆弄,“她不过新年,也不碍事,女人家谁不爱美呢。买了回去戴在头上,看着也高兴,她心里必定念你的好。”

    崔冉让她说得,连答话的空隙也找不到,只颊上的热意一阵胜过一阵。

    赫连姝待他好,他心里知道,但要论疼到骨子里,这样腻味肉麻的话,只是一想起来,好像就与她这个人很不相称。

    在他看来,她就像飞在天上的鹰一样,哪怕是待人好,也好得有限,终究是不会分出过多的精力放在谁身上的。相较于男子,她或许在军营里放的心思还要更多一些。

    他眼瞧着,她对府中的两名小侍,多年以来也不过是那样,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亲近。对他也是同样,他进王府至今,哪怕那一夜里都主动覆上了她的身子,她也终究没有……

    还同他说什么女儿呢,那些又哪里是能有的。

    只是这样的话,别说同摊主说了,单是此刻想起来,都令他面红耳赤,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似的。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他低声道。

    对面就笑,“不妨事,你妻主平日里喜欢什么颜色,我替你挑。”

    他还当真细想了想。她不穿军装皮甲的时候,平日里,仿佛衣裙是以红色为多,还有上朝的时候,发间缀的金珠和红玛瑙,垂落在她颊边的时候,似乎是……还挺好看的。

    “红色吧。”他下意识道。

    “得嘞,”摊主利落地从手上选出一朵,递到他跟前,“您瞧瞧这个。”

    不是过于艳丽的一色大红,是深浅不一的红,仿佛像芍药的模样,瓣上洒着金彩,花蕊缀着一颗珍珠,温润生光。

    他盯着看,竟有那么一会儿举棋不定。

    一面觉得,仿佛是有些衬她,另一面却又很疑心,相比什么簪花,她似乎还是和长刀更配。他想象了一番她戴上后的模样,总觉得像是头狼戴上了花一样,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架不住鹦哥儿在身边起哄,“公子,咱们就买了吧,你都是她的人了,也是该做主替她买点东西。”

    他这一句“是她的人”,内里是有缘故的,无非是因为他事实上已经归了她,明面上却又没有名分,不是明媒正娶,唯恐说错了话让他吃心。

    但在外人面前,却听得崔冉耳根生热,极是不好意思。

    “那我们便要了。”他小声道。

    说罢,待鹦哥儿刚把钱放到摊主手上,转身就走,好像在摊子前头多待半刻,就会羞得受不住一样。

    鹦哥儿将簪花小心收了,笑嘻嘻地追上来,道:“公子连这也害羞。”

    “你哪里瞧见了,不许胡说。”他低着头道,“还不是让你撺掇的。回去要是她不喜欢呢,又该如何?”

    “不可能,公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身边的人笑得欢,“要是平常,我不敢说,可只要是你送给她的,殿下就绝不可能说出不喜欢来。”

    二人说着话,便走到了一处巷子口,没防备斜刺里冒出一个人来。说笑间不曾留意,险些撞了上去。

    崔冉忙停了脚步,道:“抱歉。”

    他不曾抬头与对方打照面,单凭衣饰,却也能辨认出撞见的是个女子,不由就越发觉得失礼,忙着想要后退两步。

    谁料脚下刚一动,手臂忽地被对方拽住了。

    这一下,惊得他和鹦哥儿同时喊出声来。

    “你做什么?”

    “放开我家公子!”

    他惊而抬头,刚要奋力脱身,在看清对方面目的一瞬间,却忽地被钉在了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虽然头上戴了一顶大毛帽子,作北凉人打扮,乍看很不显眼,但她的容貌,和眉骨上那一道伤疤,他却是记忆犹新的。

    鹦哥儿不懂得这样多,扯着嗓子就要求救。

    “来人哪,光天化日欺负人了!哪里来的野妇人,快放开我家公子。”

    还要再喊,却被崔冉止住了。

    “她是……陈茵。”

    只一句话,便将鹦哥儿的叫喊声掐在了嗓子里。他像是愣了一愣,才回想起这个名字似的,陡然瞪大了双眼,神情既惊慌且焦急。

    “公子,咱们快些回去吧。”他道,“殿下还在王府里等咱们呢。”

    后半句话让他有意加重了,用意显而易见。

    陈茵扯着崔冉的手并没有松开。她将鹦哥儿打量了几眼,脸色变换几番,没有理会,只将目光又移回到他的脸上。

    “我有话必须同你说。”

    崔冉望着她沉重的脸色,一时心里极慌。

    此处虽是小巷口,毕竟也邻着大街,边上人来人往,一男一女当街拉扯,场面很是难看,臊得他颜面无处安放。

    且白龙城里繁华的地方不多,他也十分担心,万一王府的下人出来采买东西,恰巧撞见了,那就当真是横生出麻烦来了。

    “你先放开我。”他急道。

    陈茵却反而将他的手臂攥得更紧了些,“殿下恕罪,我也知道此举于礼不合,但我实在有要事,无法耽搁。”

    她毕竟是个女子,鹦哥儿虽然有心护主,在她跟前也不敢强来,更兼顾及着崔冉与她的尴尬身份,连向行人求救也不敢。

    只能无助道:“你别对我家公子拉拉扯扯的,还成什么样子了。”

    一边是鹦哥儿心急如焚,一边是陈茵寸步不让,崔冉一时也慌得乱了主意,很是害怕他们三两句间争起来,越发收不了场。

    “我知道了,有话你说就是。”他道,随后又转向鹦哥儿,“你在巷子口守着,我很快就来。”

    “公子,她……”

    “放心,不会有事。”

    他向鹦哥儿勉强笑了笑,算作安抚,转身随着陈茵踏进小巷子里。

    外面的大街上有商铺行人,颇为热闹,不过一巷之隔,却突然就安静了,好像外间的动静全传不进来似的。

    陈茵背过身,领着他一味往里面走,走出很远,仍旧不停。

    他终于耐不住,道:“可以了,有话便在此处说吧。”

    她这才转回身来,颇有些不情愿似的,向远处的巷子口望了一眼,“我信不过你的侍人。”

    “不必担心这个。”崔冉道,“他不是赫连姝派来的人,是先前在路上便跟着我的,待我向来很忠心。”

    说罢,见对方仍不很相信的模样,又补道:“你递进来的字条,他也瞧见了。要是有心想告发我,也不必等到现在了。”

    陈茵这才稍舒了一口气,目光却微有波动。

    “我还道是未必能顺利送到殿下手中。这样说来,原来是已经看见了。”

    巷子很窄,让两边的房屋一挤,就显得天光很暗,压得人的心头沉沉的。也不知道是冬日天寒,都不出门,还是旁的什么缘故,里面僻静无声,也不见人走动,只有他们两人相对。

    崔冉站在她跟前,只觉得心底忐忑,很想即刻折回去,走到人声熙攘的大街上,拉着鹦哥儿一起返回王府里。

    与此同时,又因为那张明目张胆传进来,毫不顾他安危的字条,而隐约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是,我收到了。”他低声道。

    面前的人眉头就向下沉了一沉,直直地盯着他。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肯让人联系,与我相见?”

    第58章 58 .  晴洲向晓(八)   你监视我?(二合一)……

    她说这话的时候, 模样颇有一些吓人。

    崔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才无措道:“我不知你为什么这样说,我今日才刚见着字条, 就算是要托人安排, 又如何能来得及。”

    陈茵闻言, 神色才稍有缓和。

    “字条我是几日前交与送炭那人, 那必是她没有找到机会,耽误了时候。”她道, “殿下不要误会,我绝非怪责你的意思。”

    他望着她的面目,只觉得身上微冷,陡然很陌生一样。

    “无妨, ”他低低道,“那你今日怎么想到在此地候我?”

    他与鹦哥儿上街,原是临时起的念头, 事前绝不可能为旁人所知。他一想到自己的行踪或许被人掌握明白, 专在这里守株待兔,就不由得一阵害怕。

    对面却摇了摇头, “我并不知道你今日会来, 是在街上偶然看见,觉着像你,才一路跟过来,直到你停在摊子前买东西, 才敢肯定了。”

    崔冉听了,这才稍为安定。但同时又为她所说的一路跟来,仍旧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讲?”

    陈茵的脸色这才暗了一暗,“皇太女殿下出事了。”

    尽管预先已有了准备, 他的心仍然向下一荡。

    “究竟是怎么回事?”

    “北凉人看守得紧,与外间通消息极难。我们知道,有从前朝中的将军没有让她们捉到,在南方带着义军反抗,时时想着寻我们的下落,却苦于无法联络。”

    她言简意赅道:“前些日子,沈尚书想了个法子,声称要按旧俗置办年货,蒙骗了她们的大可汗。但在年货里夹带消息时,一时不慎,让看守的人给发觉了。”

    说着,神情便更晦暗下来,“这阵子,皇太女,沈尚书,还有几个要员,都被严加看管,轮番审问,情形很是不妙。”

    崔冉听着,一面心惊,一面下意识道:“那你倒能安然出来。”

    在他的印象中,两次前来找他的都是陈茵,他以为,她在复国一事中总也算是主谋。

    不料对面却是会错了意,忽地轻笑了一声,“殿下是在关心我吗?”

    他一怔,不由得大窘,急忙道:“你误会了。”

    然而他脸皮薄,一急之下,脸上便不由自主地红起来,落在对方的眼睛里,仿佛越发坐实了她的猜测一样。

    “我的官本是个闲职,北凉人并不将我看作什么重要的人。如今她们加紧看守皇太女,对我这样的人反倒是放松了。”

    她三言两语解释了,拱手道:“多谢殿下记挂,臣铭感于心。”

    这反倒是越来越说不清了。

    崔冉也无心与她解释,只问:“你寻我,是要我做什么?”

    对面肃着脸色,“当务之急,自然是救皇太女与沈尚书平安。要是将眼前的难关渡过了,那最好便是能说动赫连姝,哄着她设法运作,为我们传递消息提供便利。”

    她说得,仿佛极天经地义一般,他听在耳中,却只觉得荒诞。

    “你把赫连姝当做什么了?”

    “这是何意?”

    “她是北凉的皇女,如何可能做这些。”

    陈茵望着他,愣了一愣,像是头一回认识他似的,皱起眉来端详。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你在她身边的时日久了,难道心已经偏向她了不成?”

    他一怔,血忽地一下,全往头上涌,脸一瞬间就涨得通红。既像是让人羞辱了,心底里某一处却又好像被蓦然刺中,慌乱难耐。

    “没有这样的事!”

    喊出声来时,已经乱了分寸。

    他从前是极重礼教的,从未这样高声与人说过话,且胸口一起一伏,站在冷风里喘着粗气,很是失仪。

    对面的目光像是探究一般,落在他脸上,就激得他越发无措,浑身都轻轻发起抖来。

    陈茵就这样将他看了许久,才笑得有些发凉。

    “我刚才瞧见,你买簪花回去送她了。”她道,“我以为,咱们陈国的九殿下,是为了复国大计委曲求全。却没料到,原来心里早已当了真了。”

    “你监视我?”

    崔冉不可思议道,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面前的人不躲不避,用一种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直看得他脸上红得要滴血,背脊骨却冰凉。

    是,他是早已没有面目去见故国之人了。

    他和让他们国破家亡的敌人走到了一起,安心留在她的身边,和她说笑亲近,与她共枕同衾,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他这样的人,往后死了,到地底下去,是要被先人唾弃的。

    可是不论怎么说,赫连姝她一路过来都护住了他,哪怕有些小打小闹,终究没有让他受过什么正经的委屈。而他的故国之人,却仿佛只将他当做了一枚棋子,而从未有过半点体谅。

    他就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他想要旁人待他好,不成吗?

    当想透这一节的时候,他反倒浑身都松泛下来。

    “既然你这样说了,我也无话可以反驳。”他敛袂福了福身,“孤男寡女,不便久留,我这就回去了。”

    他转身要走的时候,余光瞧见了陈茵脸上的错愕。

    “殿下,”她急喊出声,“臣并非此意。”

    他蹙了蹙眉,只觉得心里烦乱得很。但他长到这样大,终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脚下一迟疑,到底是停了下来。

    “你还有什么话吗?”

    “方才是臣言语有失,请殿下恕罪。”

    陈茵赶到他身前,换了一副神情,郑重拱手一揖,“殿下要怪责臣,臣别无二话。但是皇太女与沈尚书终究是我陈国之希望,还请殿下,施以援手。”

    她陡然摆出这副模样,倒让崔冉很是不适应了。

    “我早说过,我已经不是什么殿下了,不要再这样唤我。此处是外面,要是让人听见了,岂不是平白惹祸。”

    对面低着头,连声称是,全无片刻前的气盛。

    这便搅得他越发心烦意乱。

    “我连她们究竟做了些什么,都一概不知,又要如何去救?”他忍气道。

    “真论起来,也并不多重。皇太女年纪尚轻,暂且不论,沈尚书却是在朝多年,向来以稳重闻名的,又如何会不知道谨慎。”对面道,“不过是刚刚互通消息,就让北凉人给发现了,实在是极不凑巧。”

    “你说得是轻巧。这是与义军密谋,北凉人有多忌讳,你不是不知道。”

    “没有,义军首领晓得利害,让人递消息时并没有透露名姓。如今北凉人也是猜,才将皇太女她们几番提审,想要问出些什么来。”

    她见他面露迟疑,怕他不信似的,又道:“那些蛮子的戒心多强,你也瞧得见。要是让她们抓着了确切的把柄,哪能留我们到今日。”

    他蹙眉望着她,就听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你在赫连姝跟前,总算还能说得上几句话,我等也是救皇太女心切,才不得已求到你头上来,却也不会强人所难,不顾你的安危。”她道,“你若能求她从中开脱,八成是能行的。但要是你实在不愿,那就当作没见过我。”

    崔冉听着,只觉得心头被压得极是难受。既有气堵在胸口,但若当真袖手旁观,又很是良心难安。

    不说什么陈国正统一类的空话,那也终究是他的血肉至亲。

    “赫连姝是北凉的皇女,一来,她精明强悍,绝不是什么糊涂的人,不可能受人蒙蔽,允许谁在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二来,她也要看大可汗的眼色行事,并不是万事都办得到的。”

    他冷着脸色道:“我可以设法求她,替皇太女她们开脱罪行,这是为了血脉亲情的缘故。但别的,我做不到。”

    陈茵望着他,眼神中竟露了一丝怯,又怀着几分不甘心,像是对他极为陌生似的。

    半晌,才道:“如此,有劳你了。”

    他看了看她,才觉得心底升起来的那一股气缓缓降下去。正要走,却忽地又想起另一事来。

    “对了,你既然能出来,可曾听说过我五哥的消息?”

    面前的人闻言,愣了一下,像是努力思索的模样,“五皇子是……”

    他无奈,只能提醒道:“闺名一个‘宜’字,如今在大皇女赫连姣的府上。”

    陈茵就摇了摇头,“我近来的心思,全为寻你,对旁人一概不知。”

    他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头发沉,却并不意外。

    “那我想请托你,”他道,“你既然能让送木柴炭火的人给我递信,那想必也能想办法,让她帮着打听我五哥的消息。”

    眼前人看了看他,神色有些复杂,好半天才道:“我尽力。”

    说罢,立刻又补:“那游说赫连姝之事,还望你能……”

    “我既答应了,自然不会食言。”

    崔冉垂下眼,拢着斗篷的前襟,绕开她就要向巷子外面走,半刻也不愿意多留。然而刚迈步,对面也跟着动,一步拦住他的去路。

    “这是什么意思?”他抬眉道。

    陈茵注视着他,像是要抬手来拉他的模样,“我惦念着皇太女殿下,方才一时情急,言语上冒犯了你,还请你心里不要挂怀。”

    他在她似乎温润端方的语气里,忽地只觉得周身一阵冷。

    “我没有。”他微微一闪身,避过了她的手,“请你留步吧,不要与我同时走出去,以免惹眼。”

    说罢,也不顾她脸上是什么神色,拂袖便走,再不理会。

    走到巷子口,就见鹦哥儿的背影立在那里,袖着手,瑟缩着身子,却是个尽职尽责望风的模样,将窄窄的道口堵得严实。

    他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轻声道:“我回来了。”

    鹦哥儿一回头,对上他的脸,极是欣喜的模样。

    “回来了就好。公子,天色也要晚了,咱们快些回王府去吧。不是说殿下今晚要从练兵场回来的吗,别让她等着了。”

    说着话,眼睛还忍不住向他身后瞄,仿佛很怕陈茵从巷子里追出来似的。

    崔冉站到大街上,听见他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才觉得身上渐渐回暖,像是终于找回了几分活人气儿一样。

    他也不回头看,只微微一笑,“好,这就回去吧。”

    冬日里天暗得快,他们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点上灯了。

    门房大约是与鹦哥儿相处得熟,见他们从马车上下来,就挤挤眼睛,道:“殿下已经回来了,约莫是半个时辰之前进的门。”

    “好嘞,”鹦哥儿向她一扬下巴,“快些回屋里暖和去吧。”

    说着就要扶崔冉进去,却被那人忙忙地拦下来。

    “崔公子慢些,”她搓着手道,“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鹦哥儿听了,却也称奇。

    “殿下不是向来厌烦人说话吞吞吐吐的吗,你什么时候也学来这一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公子是性子最好的,哪里需要扭扭捏捏的,你只管讲。”

    对面赔着笑应了一声,这才臊眉耷眼地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今天殿下回来,有些脾气在身上。小人也是知道崔公子心性好,同您白说一句,您别怪我多嘴。您今夜揣着些小心,别触了殿下的晦气。”

    崔冉听了,微微一愣,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或许是为了军营里的事。

    这一阵日子,赫连姝忙碌得很,自从大可汗下了令,要她与赫连姗一同练兵,以备来年攻打西齐,她就几乎一心扑在了练兵场上,吃住都在那里。唯独在前阵子,小阏氏将他传召进宫为难的那一回,赶回来护了他,但也只在王府里住了一夜,翌日清早便又出发去城北了。

    粗略算算,到如今总也奔忙了有大半个月。她在军务上向来雷厉风行,又要对大可汗有交代,要说是一时来了火气,倒也是常理。

    他倒并不慌张,只道是她若不来他屋里,也就罢了,要是过来,他小心避让着些她的锋芒,也并不会如何。

    横竖这阵子以来,她待他都称得上和气,以她的脾性,也不会无缘无故拿他撒气。

    身边的鹦哥儿却是个好奇心重的,当下便问:“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由头?”

    崔冉刚想同他说,在外面无谓问这样多,何况她一个门房,许多事未必都知道。对面却靠近两步,神神秘秘开了口。

    “是因为什么缘故,小人倒是不清楚。”她道,“但是殿下这回的脾气可不小,听说一回府,就把那尔慕给罚了。”

    说这话的时候,还扭头向身后瞧瞧,显然是怕人给听去了的模样。

    他闻言,也不由得讶异,身旁的鹦哥儿就更是吃惊。

    “怎么罚的?”他压低着嗓音,神色却透出按捺不住的兴奋,“你快细说说。”

    “嗐,您也瞧见了,我是日日守在大门口的,这后院里头的事,要往细里说,我也没处知道去,都是听她们来往说的闲话。”

    这门房袖着手道:“听说今天殿下一回来,直奔着那尔慕的院子就去了,在里头待了不过一刻来钟吧,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出来就吩咐人,说是近些天都不许他出院门了,一应吃的用的,都只叫人送进去。”

    “还有这样的事?”鹦哥儿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出生在小城,不懂得禁足一类体面的说法,只心直口快道:“这不就是把人关起来了吗,和坐牢似的。”

    “谁说不是呢。”对面咂着嘴,“我在王府上伺候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回见殿下动这样的气。”

    “头一回?”

    “可不是吗,殿下平日里就算是生气,罚过了也就是了,可没有把人关着不让出来的习惯。而且……”

    她顿了顿,瞥一眼崔冉,见他脸上没有不悦之色,才敢接着说下去。

    “而且这那尔慕,从前还是挺得殿下信任的,突然受了这样的重罚,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鹦哥儿是极讨厌那尔慕的,哼了一声,立刻就道:“就他那副性子,能到今日才被殿下惩治,都是出奇了呢。”

    “不要胡说。”崔冉在旁边低声道。

    跟前的门房却也大约知道他们之间的过节,一迭声地附和讨好,“您说的是,没准儿就是他今日胆子太大,说了些什么话惹了殿下不高兴,才有这一遭。”

    她道:“她们传闲话的嘴碎,也说不明白,只仿佛听说是,殿下说有人不乐意瞧见他。”

    “这话倒也没错,就他那副德性,谁愿意看他。”鹦哥儿昂着头道。

    他口气轻快,显然是听见那尔慕受罚,心情很好。

    崔冉却怔了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恍然间想起,那一夜赫连姝骑着马,将他从宫中带回来,因为他在小阏氏跟前跪得久了,起了意要抱着他回院子里。

    他极是不好意思,推脱说要让旁人看见了不好,她便道:“你要是不喜欢让谁看,我下令不许他看,就完了。”

    那时他只为她话音里的匪气哭笑不得,道是还有这样无赖的人,随后便也忘到脑后了,只当她不过是这样一说。

    却没想到,她心里竟还当了真。

    面前的门房见他不语,也只当他是端着身份,在外人面前不好说出那些落井下石的话来,只堆着笑脸道:“瞧我,和您拉拉杂杂地说了这样一大堆。小人只是私底下给您报个信,您要是见了殿下的面,小心些别撞在她的气头上也就罢了。”

    他心里知道,赫连姝的这一举动不是无缘无故,那尔慕也并不是平白受气,这些话却无法对她讲,只能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了,多谢你。”

    如此,也便和鹦哥儿一道,慢慢地走回院子里去。

    进院的时候,鹦哥儿还在道:“公子你放心,殿下如今待你最好了,就算是脾气再怎么不顺,也不舍得在你身上撒一点半点的。”

    说着话,一抬头,却愣住了。

    屋里明晃晃地点着灯火,隔着窗户照出来,很是醒目。

    他们的院子里向来没有第二个人伺候,这大大方方进去的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崔冉转过头,拍了拍鹦哥儿的手,温声道:“你去歇着吧,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鹦哥儿倒也并不如何担心,反倒是将白日里买的东西向他怀里一塞,挤挤眼睛,悄声道:“殿下刚一回府,就往咱们院子里来。公子你主动些,今夜让她睡在这儿才好。”

    他脸上立刻就微微红了,“越来越会胡说了。”

    他在鹦哥儿嬉笑的注视底下,推门进去,果然就见赫连姝坐在桌边。

    她回府以后,应当还是有意换了衣裳的,并没有穿军营里的皮甲,而是一身家常打扮,靠在桌边闭目养神。

    听见他开门的动静,就睁了眼,眼中并不见什么疲乏之色,仍是如往日一般清醒明亮。

    “去哪儿了?”

    话音闲适,是个话家常的模样。

    他解了斗篷挂到衣架上,淡淡道:“和鹦哥儿一起上街了。他备年货的时候有些拿不定主意,我在府里也无事,就与他一同去挑挑。”

    她闻言,也只笑了笑,道:“过来坐。”

    他依言走过去,恍惚间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曾经他对她畏如虎狼,如今才短短一个来月,竟也有了这样好言好语,平静相对的时候。甚至有时一晃神,会让他脑海里生出一个念头——

    如此相处,有些像寻常夫妻一般。

    他为“夫妻”这两个字,而稍许不自在了一下,也说不清是羞赧还是别的什么,连忙转开了念头,只随口道:“听说那尔慕让你给禁足了?”

    面前的人“嗯”了一声,抻了抻筋骨,“你的消息倒快。”

    话是这样说,却也不以为怪,并不因他和什么人通了消息而不悦,反倒是眯眼笑得颇有些得意。

    “他们惯会看眼色,如今都知道巴结着你。”

    崔冉让她说得稍有些不好意思,只走近她身边,微微笑了一笑,“你也不用为了我去罚那尔慕,我那日里不过随口一说,不是有意指他。”

    赫连姝看着他,却只不咸不淡地轻哼了一声,“本王说了,是为你罚的他吗?”

    “我……”

    “王府里的规矩,我自有分寸。”

    他听她这样不讲理,也只有无奈的份。

    他瞧见桌上有沏好的茶,她手边的杯子里只余了一个底,便有意凑近去替她添,口中道:“事情已过去许多天了,你当日既没有罚他,也就罢了,如今一回来就突然将他禁了足,底下的人都慌张得不行,人人怕触了你的怒气呢。”

    话音刚落,腰上却忽地让人一带。他只来得及惊呼了一声,松开茶壶,就结结实实地坐到了那人腿上。

    赫连姝凑在他耳边,笑得漫不经心,“本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光惦记着别人?”

    第59章 59 .  晴洲向晓(九)   差一点就……(二合一……

    她的怀里温暖, 双臂从身后环到他的腰上,不松不紧,恰恰好将他箍在身前。

    他陡然一下, 周身都升起热意来。

    他们之间若论亲近, 到今日已经不在少数。共乘一匹马的时候有过, 被她按在身下的时候也有过。真要细论起来, 此刻的举动只能说是稍有越礼,但关起房门来, 便什么也算不上了。

    何况她一个蛮子,向来不讲什么礼制规矩。他在她身边的日子久了,也已经松懈了许多,将自幼学的那些都抛诸脑后了。

    只是, 也不知怎么的,偏偏是这一副情景,令他格外耳热眼跳。

    从前还在宫里时, 为着预备他出降, 父后派老侍人来教导他婚后之事。宫里的规矩大,虽说是教导, 话也说得遮遮掩掩的, 许多地方听得一知半解,好在还有一本工笔画的图册,作为讲解之用。

    册子不过寥寥几页,画得朦胧委婉, 那等有失礼仪的东西是断然没有的。只是其中有一页,令他印象颇深,是男子坐在女子的腿上,依偎在她怀中, 正如他此刻一般。臻首娥眉,垂眸含羞。

    他记得老侍人对他道:“这便是称作闺房之趣。奴如今不好同皇子细说,待皇子出降成亲,自然便懂得此间的妙处了。”

    彼时他一下就红了脸,只垂着头,双手绞着衣袖,细声细气道:“我不懂得这样多。”

    话虽如此说,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总往那画中男子的身上瞟,瞟一眼,脸上的红意就更深一分。

    如今想起来,很有一些心口不一的意味。想来那老侍人专司此职,心如明镜似的,必然是瞧出他的心思了,只是不曾拆穿而已。当真是让人看笑话,害臊得厉害。

    而此刻,他坐在赫连姝的怀里,一下就想起当年情景来,“闺房之趣”,这四个字用在他与她之间,仿佛格外不对劲儿。

    令人只想躲到屋外去,让冷风将脸上的热意敷一敷。

    “你做什么?”他轻声道,“不要乱来。”

    身后的人就笑了一声,声音极近,就在他的耳朵后面,烫得他耳尖都发起热来。

    “可以啊,现在都敢教训本王了。”

    带着分明的调侃和轻佻,令他越发无所适从,仿佛将他脑海里方才闪过的念头坐实了一样。

    他只能假作没听出她话里的意味,一边重新伸手去取茶壶,以作掩饰,一边道:“我替你添些茶吧。”

    手刚挨上去,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立刻又松开了。

    陶壶在桌上磕碰了一下,“当啷”一声响。

    “怎么了?”赫连姝开口问。

    他将手收回来,往衣袖底下藏了藏,没说话。

    刚才他预备替她倒茶时,一下被她揽到腿上坐着,手上不稳,将茶壶摔落了回去。里头的茶水装得满,从口上泼出来些许。

    此刻没防备,骤然摸上去,就让烫了一下。

    但总归是没什么要紧的,不过针尖大的小事,没必要拿出来同她说。

    下一刻,手却忽然被握住了。

    “你……”他扭过头去,怔怔地看着她。

    她只在他指尖上摸了一下,眼角眯了一眯,显然是摸到了那一点水迹,开口说话的时候,却也没显得多体贴。

    “别瞎动,”她道,“本王喝茶不用你伺候。”

    说着,又将他看了一眼。

    “你这娇生惯养的小皇子,事做不了几件,没的还给本王添乱。”

    崔冉觉得,他大约是在她身边久了,成天让她拿话讥来讽去的,脑袋都变得不大灵光。

    要是在从前,有人这样同他说话,哪怕他明面上不露声色,心底里必定也要置一会儿的气,往后都不愿意搭理这人,觉得十分的没有意思。

    然而此刻,他分明是让她给说了,心底里却有一处偏还觉得……

    有那么些受用。

    他为自己的这般念头颇感不齿,也不同她再说,只在她腿上动了动,低声道:“放我下来。”

    她却哪里像是会听他支使的。

    非但不放,反而将双膝向上抬了一抬,手上稍一使劲儿,他反倒顺着力道,越发滑向她身前,一下紧紧地倚在了她的怀里。

    他忍不住挣扎了几下,很想斥她无赖。

    然而还没开口,忽地一下僵住,半点也不敢动了。

    “干嘛?”这人贴在他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突然想通了?”

    他被耳后那一阵酥痒惹得颤了一下,身子僵得直挺挺的,一个字也不说,更不看她,只是红云从颈上一直爬到脸颊。

    他终究是个男子。

    若只是让她抱在腿上,虽说是羞人了些,大抵倒还没有妨碍。可是他方才为了脱身,颇费了一些挣扎。

    冬日里虽冷,屋子里却烧着炭火,人穿的并不很多,都是易于活动的家常衣裳,连棉也不夹。他坐在她腿上,也只隔着薄薄衣料,几番磨蹭之下,就难免有些……

    他耳垂红得都快烧起来了,喉头无声地滑动了一下,手无助地攥成了拳。

    从前教导的老侍人说过,男子的身子生来就敏感些,但他们这样出身皇家的人,不可学民间男子放浪嬉笑的做派,叫人看轻了去。哪怕是身上热意起来了,也不该让妻主看出了端倪来,更不能主动开口求索,必得等妻主率先开口请求,才可矜持答应。

    一举一动,不可错了礼制。如此方才能称得上是天家仪态。

    哪怕如今他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多年来学成的规矩却还没忘,若要他在女子面前,显露出一星半点的媚态来,那是要将他活活羞死了。

    尤其是在赫连姝跟前。

    她是个惯会取笑人的,要是让她瞧出来了他此刻是这般情状,还不知道要拿些什么话来招惹他。

    他端坐着不动,也不答话,却是令身旁的人也有些称奇。

    “好好的怎么了,学木头人呢?”

    说着,手还无意识地,在他腰间轻勾了一下。

    他一下耐不住,绷紧了腰,“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刚一开口,又立刻咽了回去,声调格外短促,只脸上涨得通红。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上难受得厉害。就好像生手炉子的时候,初时不过是火石迸出来的一点火星子,燎着了火绒,便有愈燃愈盛之势,及至将炭火烧起来的时候,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一抹古怪的热意流向他的四肢百骸,使得他手脚发软,明知这样坐在她的腿上,只会越来越不妙,却竟没有起身的力气。

    他活到这样大,还从未经过这样的事。

    一面在心底里埋怨自己不知羞,另一面却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那本小画册子上的图景,还有老侍人口中的“闺房之趣”,究竟是怎么一个意思。

    赫连姝见他这副形容,也不由有些诧异,微皱着眉,将他又揽了一揽。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她的手搂在他腰间,在平日里他已经不当作如何了,此刻却只觉得一阵难捱的痒,使他自腰以下,都酥麻得厉害,几乎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你别碰。”他急道,声调里微微发抖。

    她愣了愣,定睛看着他。

    他微微抿着唇,脸上不肯露出什么神色来,双颊却红得像是饮醉了酒的模样,眼尾更是好像用凤仙花染过,映着眼中水光,仿佛睫毛一扑,就要滴落下来一样。

    “你……”

    她向来冷淡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脸上,也现出了两分愕然,将他瞧了一会儿,目光才从他的脸上缓缓下移,仿佛有所顿悟一般,笑意渐渐从眼底升上来。

    “本王当是怎么了呢,不就是……”

    “不许说!”

    崔冉猛地拔高了音调,双手一掩,将自己身前遮得严严实实,脸上红得几乎要滴血。

    眼前的人挑了挑眉,也不知道是表示都听他的,还是没安好心在逗弄他,还故意松开了他,将双手举到半空,向他摊了摊。只是唇角越扬越高,带着某种胸有成竹的意味。

    就好像一头并不很饿的狼,很乐于看猎物挣扎逃窜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怎么也跑不出它的手掌心的命运。

    他在这样的注视里,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厉害,微微气喘着,哪怕明知这副模样不体面,很引人嘲笑,双手却固执地挡在身前,半分不肯挪动。

    若是让她看到,看到他的衣袍隆起来,她该怎样想他呢?

    她从前就爱说,他们陈国人破烂规矩多,表里不一,如今见了他身子这样,会不会更要笑他,总在嘴上守些礼教法度,其实内里……放荡得很。

    他也不知是羞得,还是恼得,只觉得喉头堵得难受,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赫连姝沉默地看了看他,忽地双臂抱住他,猛一发力。

    “啊!”他身子一荡,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下一刻,却连话音都没有了,只知道瞠目结舌地望着她。

    她竟将他抱到了桌子上。

    她的力气极为霸道,轻轻松松地托举起他,同时自己也就站起身来,挤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甚至她的手还垫在他身下,没有抽离,他双腿垂在她身体两侧,挨不着地面。

    这副模样,哪里是良家正经的男子能摆得出来的。

    崔冉一下就慌了神,急道:“你不要……”

    她微微眯起眼,笑得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怎么,不是连本王的身上都敢爬吗,现在反倒怕了?”

    他以这样的姿态在她跟前,一动也不敢动,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也只觉得浑身上下别扭得厉害,热意一阵一阵,烫得全身绵软,轻飘如在云上。

    偏偏被她的话一勾,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夜,他失了矜持,不顾廉耻地攀上她身子的情景。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睫毛抖得厉害,让烛火在脸上投下浅浅的影子。

    如今想来,能待在她身边,被圈在她的王府里,与从前熟识的人互相没有音信,也并不全然是一件坏事。

    不然,要是让故人知道了他是这般模样,在她跟前什么皇子的教养都抛却了,甚至能一时昏了头,摆出勾栏里小倌的做派来,又该怎么看他呢。

    正难耐心底羞愧,耳垂上却忽地传来一阵酥痒。

    “啊……唔……”

    他没防备,从唇齿间溢出声来,急睁眼。

    赫连姝欺近前来,凑在他的鬓边,一口含住他的耳垂。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感觉到她唇舌勾弄,阵阵酥麻直抵心头,漫向身体的每一寸角落。惹得他从发丝到脚尖,都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耐不住喘了两声,急着伸手推她,“别这样,放开我。”

    然而身子早已经软了,手上并没有几分力气,反而显得像个欲拒还迎,惹人遐想的模样。

    身边的人丝毫不为所动,只拿舌尖将他的耳垂轻轻一卷,换他又一阵颤栗。

    “不喜欢?”

    他咬紧了下唇,不敢说一个多余的字,唯恐一时松懈,再让那样羞耻的声音从自己口中传出来。只是身子却不听他的管束,烫得惊人,好像要将他的骨血都烧化了似的。

    他陡然想起那一夜,他豁出了脸面,翻身覆上她的身子,却什么都不懂得做,还自以为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此刻相比,可不是要令人发笑了。

    她才是此中老手,不过三两下的工夫,就能将他招惹成眼前这般模样。

    但与此同时,心底里又有一处,突如其来的有些酸涩。

    她这样懂得男子的身子,是不是从前和别人,也曾如此。

    身上的热意一阵胜过一阵,他被她揽着,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软倒下去的时候,头脑里却还留有一丝清明。

    他终究是在礼法规矩底下长大的,要是此时此刻,在桌子上让她给要了,那当真是羞得没有面目见人了。

    “你等等,”他喘着气道,“我有要紧事说。”

    面前的人倒并不穷凶极恶,当真停了动作,从他身前退开几分,似乎好笑地瞧着他。

    “什么?”

    他呼吸纷乱,兀自喘了几声,将稍稍松开的前襟重新整好,坐直身子。

    “我想求你,救一救我的皇妹。”

    他有意没有再称“皇太女”,而是改了一个称呼,以免引她不悦,她却显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明白了他所指的是谁。

    话一出口,他便见她脸上的笑意顿了一顿,渐渐地回落下去。

    “哪里听来的?”她道。

    说话间,手便从他的腰上放下来,退开两步,掸了掸自己的衣裙。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像不过与他家常闲话,只是无端地就透出两分凉意,与片刻前的亲近狎昵截然不同了。

    崔冉看着她的脸色,心里忽地就浮起一线感慨。

    她终究还是北凉的皇女,令常人闻风丧胆的阎王。哪怕她待他宽容至此,他在她跟前,也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畏惧之心了,但她的骨子里,并不曾有过改变。

    正如她上一刻还与他嬉笑温存,转眼谈起皇太女的事来,便能立刻转换了面貌,提起戒心来。

    她和他之间,到底还是隔着许多的。

    屋子里燃着炭火,本该是暖意袭人的,他却蓦地觉得身上有一丝冷,拢了拢衣裳,站定了面向她。

    “我今天上街,遇到一个人,叫陈茵。”他道,“是……我从前订过亲的驸马。”

    一句话过,满室寂静。

    他望着她沉肃的脸色,目光不躲不避,平静地与她对视。

    这是他一早就想好了,要与她坦白的。

    若是在从前,或许他会很惧怕她发怒,为了活命,为了哄劝她对他的亲人施以援手,紧咬了牙关,将事情一瞒到底,宁死也不敢告诉她,他与陈茵见过。

    这是天底下的女子都难以容忍的事,何况她向来脾气大,醋心重。

    犹记得在黑鹤城里的那一夜,她不过是见了崔宜和驸马相会,回到帐子里就将他按倒在地上,借着熏人的酒气问:“你会不会也有一天,去找你的驸马?”

    那一夜,他躺在她灼热的鼻息底下,就知道,她心里对这样的事,是忌讳极了的。

    她就像草原上的狼王,但凡是落入她爪牙下的猎物,除非是她吃饱喝足,丢到一边了,不然绝没有允许他人染指的道理。

    而他这样无依无靠,仰仗她的庇护活命的人,如此坦诚相告,无异于主动挑拨她的疑心。这几乎像是主动将脖颈送上前去,极不明智。

    但是,他只是不想再对她欺瞒了。

    赫连姝静静地望着他,眉眼间似乎带着探究。他身子忍不住颤了一颤,却没有半点懊悔的意思。

    然后,听见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什么时候这么老实了?”她道,“你是要告诉本王,你一面当着本王的男人,一面却偷偷见老相好?”

    他微微牵了一下唇角,既无奈,也坦荡。

    “你不要胡乱说我,我没有与她相好过。我和她之间,除了我娘的一纸赐婚诏书,什么也没有。只是……”

    他抬眼看她,浅浅一笑,“你既是我妻主,我见了谁,有什么缘由,自然都该向你说明。”

    他的声音不大,平静温柔,眼前的人却像是陡然被什么烫着了似的,喉头猛一滑动,脸上罕见地浮起了两分红。衬在她蜜色的肌肤上,不很显眼,却像日头从西边出来一样稀奇。

    她像是屏了屏息,沉默了片刻,才道:“这点破事也拿来和本王禀报的,你还是头一个。”

    说这话时,眉眼低沉沉的,粗声粗气,却让人越瞧越觉得刻意。

    崔冉没忍住,抿嘴轻笑了一下。

    她顿时就更没有好脸色,“笑什么,今天见着你老相好了,这么高兴?”

    话虽不中听,他却辨认得出来,并没有恶意。于是只宁静望着她,不说话。

    对面的人轻哼了一声,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咕咚一声喝了大半,徐徐舒出一口气,神色与平日里差别不大了。只是耳根仍有些许残留的红,怎么看都显得可疑。

    “你们的皇太女,年纪太小,翻不出什么花儿来。”她道,“但她身边那个尚书,是个不省事的,心思多得很,我也多少听说过几句。”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只站在她跟前,不发一言。

    于是就听她重重地叹了一声,“这事不经我手,我就是有心捞人,也不一定有下手的地方。”

    这些日子相处过来,崔冉多少明白她的性子。虽然不曾答应他什么,但她肯松这个口,便是表明愿意一试了。

    他按捺着内心感激,小心翼翼道:“我听说,她们这回犯的事,按理也不算太重,才刚和外面的人通上消息,还没来得及谋划什么,就让看守给发现了。这个罪,可轻可重,单看大可汗怎么定。”

    赫连姝看了看他,似笑非笑,“你是要本王为了你,去替谋反的人通融。”

    他垂着眼,不敢出声。

    他感到面前的人盯了他片刻,声音发沉,“她们一群女人,从前也是在朝堂上领俸禄的,竟然好意思求到你头上来。”

    他闻言,心底里也微微发酸,苦笑了一下。

    “我都明白。”他低声道,“我是蠢,且来求你,让你为难,十分的不应该。只是,她到底是我的亲妹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送命。”

    眼前人又注视了他一会儿,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王丑话说在前头,我母亲手底下,没那么好糊弄。”

    “我知道,我只求能救她不死,余下的如何论罪,都是可以。”

    他在衣袖底下双手交握,见她不答话,显然是心里气还不顺的模样,又轻声道:“多谢你。”

    赫连姝郁郁出了一口气,又是好半天没有动静。

    他正挣扎着,该不该寻话头打破这难堪的安静,却忽地听她开口:“如果今天来见你的,不是你那王八蛋驸马,你还会冒险来求本王吗?”

    他一怔,忙道:“我不是……”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来,下巴却忽然被她捏在手中。

    力道并不很大,不如从前真生气的时候,那般穷凶极恶,要人性命的模样,只是目光阴沉沉的,像是憋着几分怨气似的。

    她就这样逼视着他,压低了嗓音,“给本王赔礼。”

    他愣了一下,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就见她眸中神色越发晦暗,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求本王办了这么大的事,不是嘴上轻飘飘说一句谢就能行吧。自己掂量一下,本王想要的谢礼是什么。既然是求人,就得有点规矩。”

    他望着她的眸子,哑然了片刻,才迟疑着,缓缓靠近前去。

    柔软的双唇,像燕子拂过柳枝,在她的唇上轻轻一点。

    然后,就眼看着她神色一动,略显不自在地晃了晃脖子,像是一头剑拔弩张的豹子,炸得根根竖立的毛一点点地服帖下来。

    “本王还有点公务,先走了。”她伸手在他发顶上粗暴地揉了一把,“自己睡。”

    第60章 60 .  晴洲向晓(十)   过年。(二合一)……

    年关的到来, 好像也不过是一眨眼之间的事。

    自然,北凉人是没有过年的风俗的,只是赫连姝大度, 允许他和鹦哥儿在王府里随意操办。恍惚之间, 倒也像是个欢欢喜喜, 热闹过年的样子了。

    “公子, ”鹦哥儿从外面进来,隔着老远就喊, “我把暖锅端回来了。”

    崔冉起身去瞧的时候,正见他进门,双手捧着托盘,拿胳膊肘小心地顶开棉门帘, 头上落的全是白花花的雪。

    “外面雪这样大了吗,”他道,“早知道你何必亲自去端呢, 让厨房的小婢女帮着送过来多好。”

    说着, 替他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花,“她们平日里不是最懂得讨你的巧吗, 怎么也不替你撑一把伞。”

    鹦哥儿小心翼翼地将暖锅放下, 仰脸一笑,“今日里厨房人手紧,说是殿下吩咐了,既然咱们这里过年, 那就索性让王府上下都跟着沾沾喜气,让厨房夜里多加一顿点心。所以她们那儿眼下正忙得很,我也不要她们费事送我了,没有那样娇贵。”

    他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抬起手来在颊上搓了一搓,问:“公子,你说这锅子是这会儿点上呢,还是晚些再说?”

    崔冉伸出手去,在锅边上挨了一挨。

    “现在就热上吧。”他道,“路上冷,都凉得差不多了。她应当一会儿就要到了,别让她等着。”

    对面答应了一声,一边在锅子底下点起炭火来,一边嬉嬉笑笑,“公子如今,也知道把殿下往心里装了。”

    他脸上微红了一红,轻声道:“别胡说,大年节里的,你是吃准了我不会说你。”

    鹦哥儿只抿嘴偷着乐,丝毫没有怕的模样,转身又忙着张罗别的去了。

    徒留他一个,坐在桌边,望着锅子底下燃得暖融融的炭火,不由得出了一刻的神。

    今日,要是放在陈国来说,就是大年三十,该是满街都放烟花爆竹,家家户户吃年夜饭守岁的日子。

    从前的这一天,在宫中也是首屈一指的重大节庆。从十多天前起,就要有司礼监指挥着各局各司,按照各自的职责准备年节上的种种事项,有条不紊,滴水不漏。

    不论是路上,还是各处宫苑里头,都要挂上红灯笼,远远地望过去,便是一片吉庆。上到主子,下至奴婢,心里头都喜兴。

    到了年三十的正日子,就要摆团圆家宴。像他们这样未嫁的皇子,在宫里是头一份的矜贵,且不必理会后宫君侍之间那些明来暗去的心思,只管换上新制的衣裳,打扮得雅致俊俏,高高兴兴地去赴宴。

    就连平日里不大谋面的母皇,这一天也会格外和蔼可亲,见了面都问几句闲话,赏下一些男儿家的簪子头冠等东西。

    宴席过半的时候,就会有早早安排着的宫女,在外面开阔的地方燃起烟花来。因着外面冷,人通常不往外去,都挤挤挨挨地站在殿外的廊子底下,仰着头看。烟花升空的时候,便一齐赞叹欢笑,火药灰落下来的时候,站得靠外的小宫女小侍人就要拿手挡了头,以防灰落下来迷了眼。

    散席后回到各自宫里,还要守岁。

    宫中的规矩严,往常亥时就该入睡,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可以熬夜,没有人约束,主仆关起门来可以一起游戏,或聊闲天儿。到了夜深的时候,一人一碗热甜羹,喝得浑身都暖暖和和的。

    他从前并不知道,那就已经是最好的年月。还以为自己的人生一直都会这样下去,和他的哥哥们一样,在宫里时无忧无虑,出降后也受妻家敬重,一生荣华富贵,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委屈能受。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正出着神,忽听外面传来鹦哥儿的声音:“奴见过殿下,您快进屋坐。”

    还没十分回过神来,就见门帘让人一把掀开了,那人腿长步子大,一步就跨进屋里,抖落了一地的寒气夹带着雪花。

    他将刚才那一缕有些惆怅的思绪收回来,忙着起身道:“你来了。”

    说话间,就瞧见了来人满身的雪,沾在她斗篷的毛尖上,像是出了一层银白的毫似的,几乎浑然一体。

    他想问,怎么也不打了伞过来,话到嘴边,又猜到以她的性子,大约是不耐烦那些讲究,没准还要笑他矫情。

    于是临时打了个弯,变成了:“怎么一个人悄没声儿地就过来了,淋成这样。”

    话出了口,才发现有些不对味儿,却也来不及更改了。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微微眯起眼,似乎是威胁,眼底里却透出好笑来,“这就敢嫌弃上本王了?”

    说着,一步跨过来,就要伸手将他往怀里扯。

    “最近本王忙,没来得及看着你,让我教教你规矩。”

    他心知她有一些不要脸的手段要使,也没打算躲,只站定了,等着被她一把拉过去,粗暴地揉到那一身毛皮里。

    不料她手都伸到跟前了,却又收回去,反倒后退了两步,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丢给跟着进来的鹦哥儿,才重新走近前来。

    没有了那一身冻人的雪珠子,只有通身的暖意。

    “备的什么,这么香。”她吸吸鼻子,往桌边走过来。

    崔冉带了笑,站在她身边同她指点。

    “大多是南方过年时的菜式,都是厨房按着我的交代做的,我还没尝,不知道能学像几分。但瞧着模样,大约也像那么回事吧。”

    赫连姝点了点头,饶有兴味地盯着那一桌子菜看。

    “你不就是陈国人吗,既然是你教的,就算那群木头再不成器,也总能学像个七八成吧。”

    他听了,就忍不住笑,从眼角瞥她,“这我可不敢打包票的。”

    “怎么说?”

    “我长到今天,也没亲手做过一道菜。”

    这人闻言,不由失笑,扭头将他瞧了几眼,目光里写满揶揄。

    “你们陈国人,不是最讲究男子贤惠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是不是?”她道,“怎么到了老皇帝的儿子身上,就不学这些好的了。”

    崔冉听着,也知道她是存了心要招惹他。

    自古以来,别说宫里了,但凡是高门大户的男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应事务都有下人操办,一家主夫也只须发号施令,掌管下人罢了,从没有亲自动手的道理。

    难道他们北凉的宫廷里,君侍和皇子就有亲自下厨的光景了?

    他在心里无声地斥了一句,大过年的也吐不出几句动听话来。面上却不如从前,让她拿话堵了只知道闷头忍气的模样,反而转过脸望着她,微微一笑。

    “你说得很对,可惜我的确是个没学过厨的。”他道,“你要是嫌我,现在将我赶出府去也还不晚。”

    然后他就听见,身边的人“嘶”的一声,眉头紧皱在一处。

    “本王说什么了?”她不可思议道。

    他眨了眨眼,偏开脸去,作出个不看她的模样,只用余光瞧着她。

    就见她下颌动了一动,像是暗自咬牙似的,神色仿佛是既好气又好笑。

    “行,你行。”她道,“才多大会儿工夫,就敢拿捏本王了。是本王待你太好,给你惯出来的胆子。”

    他心里抖了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一派事不关己。就听她摇摇头,转身嘀咕了几句,声音含含糊糊的,不大清楚。

    好像是:“本王这府里都吃点什么啊,把一头小白眼狼喂这么大。”

    他绷不住,快要笑出声来了,又唯恐真惹急了她,要就地和他算账。当着鹦哥儿的面,他也十分的拉不下脸面。

    于是只指着桌上碗盘,温声道:“那边有饺子和春卷,都是我们从前过年时吃的,我也拿不准你喜欢哪一样,就都让她们备了。这些简单的吃食,味道大约是不会有错。”

    赫连姝这才像是脸色好些了,轻哼了一声,手上倒毫不客气,伸手就抓了一枚春卷来吃。

    “哎,筷子在边上呢。”他阻拦不及。

    她丝毫不理会,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炸酥了的春卷皮子窸窸窣窣地往下落。

    她拿手接了,朝着里面小白菜肉丝的馅儿看了一眼,点点头,“做吃的这回事上,还得是你们那些穷讲究。”

    崔冉也不理她这爱损人的臭毛病,一边亲自伸手揭开暖锅的盖子,一边道:“虽然天色还稍早些,但既然来了,不如开饭吧。要不然,暖锅子还不碍事,其他的菜却该放凉了。”

    又问:“你要喝酒不要?”

    这人放着好好的对面不坐,非要将椅子扯过来,挨在他的身旁坐,点头道:“喝,大过节的,不喝酒浑身不舒坦。”

    于是鹦哥儿又去张罗着热酒。

    两人坐定了,桌上的紫铜小暖锅里咕嘟咕嘟的,煮得欢腾,氤氲出一阵又一阵的热气来,在冬日的屋子里,像是白雾似的。

    他这会儿倒有些觉得她英明了。还好是坐得近,要不然雾气迷迷蒙蒙的,连对面人的面目都瞧不清楚了。

    锅里煮的是羊肉,浮在雪白的浓汤里,面上漂了一层金灿灿的油星子,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

    “你们过年也吃这个吗?”赫连姝定睛瞅了瞅,“我怎么觉着不像。”

    “不是。我们从前不大吃羊肉,年关的时候有砂锅,也多是肉圆子、蛋饺一类,没有这样的口味。”

    “那你?”

    “我怕你吃不惯南边的年菜,让厨房也备些你喜欢的。”

    正逢鹦哥儿送酒进来,门帘缝隙里扑进来一阵风,将袅袅的热气吹得偏了一偏,在半空中舞出个旋似的。

    赫连姝看着他,目光似乎好笑,“你不是最吃不下羊肉吗,一天天的嫌这个腥,那个膻。”

    他脸也不红,只平静地替她倒上一杯酒。

    “我吃不下不要紧,你爱吃就够了。你允许我在王府里过年,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备了一桌子的菜,总也不能没有对你胃口的。”

    他一边将酒杯递过去,一边道:“还没认真谢过你,准我在你的府里弄这些。”

    身边人静了一静,没有答他,于是他又轻轻笑了一下。

    “再说了,这只是遇上你的头一年,万一往后慢慢地,我也就吃得惯了呢。老话不是说吗,入乡随俗。”

    这人干咳了两声,眼神往一旁飘了飘,好像对他这副模样很无所适从似的。

    她伸手过来,却不是去接酒杯,而是将杯子拨到一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啊……”他没防备她在饭桌上来这个,轻轻吸了一口气,也不敢将手往回抽。

    她却并没有进一步举动,只垂眸看着他的手。

    “怎么弄成这样?”

    他怔了怔,耳根微微地热了一下。

    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北地严寒,即便他已经很少出门,但凡出门必定是穿着厚厚的斗篷,手上还要被鹦哥儿塞进一个暖手炉,指头上仍然渐渐地生出冻疮来。或红或紫,肿着好几个,是有些醒目。

    说来好笑,刚长出来的时候,他连认也不认得,还是听鹦哥儿说了,才知道这是北方冬天里常见的。

    他原本倒不怎么在意,毕竟不过是几处冻伤,稍有些痛痒,也没有大碍的。和北上的一路中所经历的困苦相比,简直不足挂齿,更别提和其余的,如今不知道命运如何的男子比起来,要是他连这点小事都拿出来说,就更显得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只是,手当真让赫连姝捉住的时候,他心里却仍然难免生出几分不安来。

    毕竟,男子以白净纤细为美,这样肿得像萝卜似的手,还哪里能好看呢。

    他将手往回缩了缩,却没能成功,反倒被面前的人捉住了,拉到眼前细看。

    他脸上都羞红了,难堪道:“你快些吃菜就是了,看这做什么。”

    赫连姝没有理他,只将他的指尖轻轻握了一握,“怎么冻得这么厉害,碰过凉水了?”

    “没有,”他老实摇头道,“有鹦哥儿在,哪里会让我碰这些。我着实是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了。”

    她抬眼看了看他,轻轻一哧,“就你娇气。”

    话虽这样说,相比从前取笑他的时候,却终究有些不一样。

    “你们南边来的人,没经过这么冷的天气,头一年冻得最厉害,也是难免的。”她松开他的手,淡淡道,“晚点我找些药膏给你。”

    他十分不好意思,将手藏到了桌子底下,“哪里就这样麻烦,总归开了春就好了。”

    刚说完,就让她瞪了一眼。

    “你是不疼还是怎么的?”

    “我……”

    “冻疮这种东西,有深有浅,要是冻伤得深了,往后这块肉也好不了。你们男人不是把自己的脸和手看得最金贵了吗,要是以后不好看了,可别赖本王。”

    她看着他怔怔的脸色,挑了一下眉,“那还有更不凑巧的,手指冻坏了,往哪里一敲,跟木棍似的往下掉。这些我都见过,可不是吓唬你。”

    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脸上白了两分。

    “还说不是吓人。”

    这句轻声埋怨,让她给听去了,顿时哈哈大笑,端起他倒的酒喝了一口,神色间颇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崔冉瞥她两眼,心里颇有些气不过,却终究是没有同她一般见识,只从身边掏出一件东西来,往她跟前一递。

    “这个,给你。”

    他像是怕她瞧不上似的,也不等她细看,先一口气道:“街上随手买的,你要是不喜欢,丢着就是了。”

    赫连姝愣了愣,放下酒杯,拾起来看。

    是他上回和鹦哥儿上街的时候,在小摊上买的簪花,是南方过年时女子插戴的,这里的小贩也乐于跟风。

    他瞧着她对那花细细打量,眉心微微拧起,仿佛很困惑的模样,手就很不自在地在衣裳上擦了一擦。

    都怪鹦哥儿,和摊主一起游说他,哄着他买回来,说是她一定会喜欢。看吧,这会儿可不就自讨没趣了。

    他刚想要劈手夺回来,让她将这一篇给揭过去,赫连姝却将手指一收,不但把簪花牢牢握在了掌心,且还顺道把他的手也给攥住了,倒有些像是个十指相扣的模样。

    “干什么?”她扬着眉道,“给了别人的东西,还有抢回去的道理?”

    他抿了抿唇,“我以为你不喜欢呢。”

    “这种男人气的东西,本王向来是不怎么有兴趣。不过么……”她将手重新摊开,朝着那簪花瞧了一瞧,“本王连你们的年都陪你过了,倒也不计较这点细枝末节的工夫。”

    她抬眼看了看他,像是很不满意他的后知后觉似的,将花往他手里一抛。

    “怎么,买回来这么无聊的东西,还等着本王自己戴?”

    他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一面在心里道,真不喜欢就还给他,哪里来的这么多花样,一面却并不驳她,只依言替她簪上。

    北凉人不梳发髻,女子梳的是满头细细的发辫,一时之间,倒让他很没有下手的地方。折腾了一会儿,才最终将珠花戴在了她的鬓边。

    正红色的重瓣芍药,花瓣上落着金彩,蕊上缀了一颗珍珠,莹润生光。衬着她飞扬的眉眼,倒有种别样的相称。

    只是他不由得想起,他买花那一日心里划过的念头,就忍不住发笑。

    果然很像是,在狼头上戴了花。

    “你笑什么?”这人斜他一眼,“本王许你胡闹,错了是不是?”

    他抿着嘴,将笑意强忍了几分下去,只摇头不说话。

    她就越发粗声粗气,“我看是把你养得胆子大了,连本王也敢取笑。”

    “我没有在笑你,”他只能道,“我是瞧着好看。”

    “鬼才信。”

    赫连姝自顾自拿筷子,吃了两口菜,才道:“天底下哪有说女人好看的,不像个样子。”

    “那又怎么了?女子皎洁明艳,风华灼灼,古往今来的诗词里都有称赞女子姿容的,只是你不读罢了。”他不甘示弱道,“我爹从前就总说,在他心里,我娘是天底下最俊俏的女子。”

    “酸倒牙了。”这人撇撇嘴,“就因为你们那儿的女人,一天天的涂脂抹粉,吟诗作画,才……”

    她说到一半,大约是想起大过年的,不好戳了他的心,硬生生地停住了,只埋头吃菜。

    崔冉笑了一笑,知道她要说什么,却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反倒是托着脸颊,在边上认真地瞧着她。

    “看我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我看我的,与你有什么干系。”

    “你……”她一放筷子,十分好笑的模样,“你在本王身边久了,也学会不讲理了?”

    他心里道,也不知道她这话,算不算是有自知之明。

    但嘴上却认真道:“我只是在想,其实你生得很好看,只是从前太凶神恶煞,跟个活阎王似的,人人见了你都怕,连正眼看你都不敢,更别提是细瞧了。”

    说着,胆子还很大,竟伸手去抚她的眉心。

    “你别老是沉着眉头,凶巴巴地吓人就好了。对,就像现在这样,瞧着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闹得赫连姝都愣了愣,往面前唯一的酒杯里看了看。

    “你不是不能喝酒吗,本王瞧着,刚才也没偷喝啊,怎么在这儿说胡话呢。”

    他轻轻笑出声来,心底里也觉得,自己今天属实是胆大。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和她相处得久了,近来和睦了许多,又或许只是让暖锅里的热气扑了头脸,搅得人暖洋洋的,不大清醒,只觉得今日里和她相对,格外安心。

    “别人不是都说吗,男子看妻主,当如繁星仰望明月。不论怎么看,总该是欢喜的。”他软声道,“从前我对你害怕得很,不敢有什么念头。如今在你的王府里,横竖是要长久相对的了,怎么,还不该我仔细看看吗?”

    他话音落了,面前的人眸子却忽地暗了一暗。

    他还没回过神来,腰上骤然被人一搂,猛地一轻,竟是生生被她拽过去,抱在膝上。

    “你做什么?”他忍不住道。

    她与他面对面紧贴着,笑得邪气,“这话说得,怎么像是本王强掳了你一样?”

    第61章 61 .  晴洲向晓(十一)   这算求婚吗?

    屋子里原本也暖和, 两人以这样的姿势紧挨着,热夹杂着燥,便越发惹得人难捱。

    崔冉耐不住, 在她的膝头上轻动了动, 却又唯恐像上次一样, 引出什么难堪的场面来, 只能假作平静道:“吃着饭呢,你弄什么花样?”

    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想起那一夜旖旎情形来,耳垂都烫得厉害。

    赫连姝箍着他的腰,没有放的意思,挑了挑眉, “也不知道是谁,不让本王吃饭,七七八八地说了一大堆没数的话。”

    他便更不自在, 脸上颇有些挂不住。

    的确, 是他一时大意,自己引来的火, 怪不得旁人。

    他就像是一只兔子, 在狼窝门口的草丛里,拿一双长耳朵反复招摇,就怕狼不扑上来一样。

    “是我说错了,还不成吗?”他不得不示弱。

    面前的人却丝毫没有轻放他的意思。

    “说错什么了, 本王记性不好,没头没尾的,听不明白。”

    他望着她写满戏谑的双眼,咬了咬牙, 也只能轻声道:“不是你强掳的我,是我愿意留在你的府里,行不行?”

    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不由得讶异。

    曾几何时,他的脸皮是极薄的,但凡是稍微越礼一些的话,也说不出来,总觉得失了自己的身份,有违他从小受到的教养。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连这样直白的话,他也能说出口了,且也不怎么面红耳赤,仿佛很自然而然一般。

    果真是在她身边待久了,她是蛮子不识礼教,他也就跟着没羞没臊起来。

    这样十分不好。

    但眼前的人显然不是这样认为的,她眯了眯眼睛,唇角止不住地上扬起来,显然是非常的受用。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道。

    他被她这样带钩子似的目光打量得受不住,轻轻地动了一下腰,道:“你快放我下来。万一鹦哥儿进来添酒,瞧见了这副模样,还像什么话呢。”

    她却很不屑一顾。

    “你那个小侍人,眼色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只要我们不叫他,他打死了也不敢进来操那份闲心。”她哼道,“再说了,你就是王府里的主子,你和本王亲热,下人看惯了也就好了。”

    他怔了怔,觉得这话没法接。

    她却并不是空口白说一句,反倒搂着他的腰,将他越发拉近身前,认真地盯着他。

    他被她抱在腿上坐着,就比她还高出几分,她仰头望着他,神情像是染上了酒意似的,气息全扑在他的颈间,一阵阵地惹人发痒,眼神却仍旧明亮清醒。

    “你想不想,当王府真正的主子?”

    他心头突地一跳,失语了片刻,忽地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躲闪道:“我如今不是已经在你身边了吗。”

    面前的人笑了两声,满脸将他拿捏得一清二楚的神情。

    “别糊弄,你知道本王说的是什么。”

    “是你高看我了,我听不明白。”

    她定睛看了看他,忽地一下凑上来,启唇将他颈间最细嫩处衔住,轻轻咬了一下。

    他想躲也无法,被她牢牢拥住,忍不住喘出声来,“啊……不要……”

    她就凝视着他迷离半合的眼眸,勾了勾唇角。

    “不是喜欢看本王吗,有没有想过,要坐王夫的位置,正大光明地看?”

    他心口蓦地荡了一下,像是漏跳了似的,泛着说不上来的古怪滋味。

    王夫,这两个字,他当真从不曾想过。

    他曾经是陈国的皇子,天下男子中头一份的尊贵,真正的娇生惯养,金枝玉叶。但是在如今,却是身份极尴尬的,一个俘虏,比寻常的北凉男子还不如。

    他这样的人,原该就是一个物件,被赏赐到随便哪一处府邸里,当个取悦人的玩物,是死是活,也不大会有人在意。是他运气好,遇上了赫连姝,她偏又是个眼瞎的,任凭一路上与他怎么磕磕绊绊,横生枝节,最终偏能看上他,将他留在身边,给他一处安稳。

    但是,最多也就该到此为止了,能在她身边做一个无名无分的小侍,得她的庇佑,已经是他最好的结果。

    而至于王夫,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一国的皇女,手握兵权的亲王,怎么可能娶一个敌国被俘的皇子当王夫呢。

    先不论大可汗允不允许,朝野上下又怎样说,单论上一回小阏氏对他发难的情形,他就也该明白,他在北凉是怎样的处境了。

    将他捧得太高,对她绝不是一件有利的事。

    “我没有想过,”他道,“还是放我下来。”

    这一回,赫连姝倒没有再与他嬉闹,当真允许他从她膝头离开,只是望向他的目光很是探究。

    “你就这么本分?”她轻哼了一声,“本王正夫的位置,多少贵族盯着,都争不来。”

    他眨了眨眼,也知道她说得是实情。

    只是他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来与他提这个。

    试问天下间的男子,谁不想嫁与别人做正夫呢?

    正夫可入宗谱,可登厅堂,哪怕是自己没有所出,侧室所生的儿女也要称他一声父亲,死后也能入祠堂,有后人供奉香火。

    而侧室,什么都没有,后半生的命数,一看正室能不能容人,二看能不能生出有造化的女儿,再有,还要凭妻主的良心。若是遇上不心疼的,将跟着侍奉了多年的侧室随手送人,也是常有的事。

    都说宁为小家夫,不做大家侍,他的心里又如何能不明白。

    从前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又何曾担心过这样的事。他生来就应当是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受驸马家中礼敬的,唯一需要费些心思学的,也不过是如何掌管家宅,如何调理侧室这样的事。

    他从前也绝不可能想到,他还会有与人做小的这一天。

    只是世事无常,又有什么可说的。

    “我只求一处安身,哪里想过这些。”他低声道。

    身边的人便不怎么畅快的模样,自己倒了一杯酒,闷头喝了,道:“你倒是心思少,算本王多嘴了。”

    他便无奈地笑了笑。

    先不说他的身份如何,单是王府里比他资历老的,就有兰因和那尔慕呢,尤其是后者,那是小阏氏照拂的人。要是传出赫连姝有意立他为王夫的话来,还不知道小阏氏那里要起多大的风浪。

    他也不与她硬碰,只温声道:“这事先放一放吧,话说回来,我还真有另一桩事想求你。”

    她虽然气不顺,却听他话说得软,又难得主动开口说个“求”字,神色倒是缓和了几分。

    “什么事?”

    “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见我哥哥一面。”

    他收敛了片刻前笑容,怅然道:“这一路上,要是没有五哥,我大约是活不下来。当初在金殿前面,我还与他相约,分开后也要各自照料好自己,到了年关的时候,要见面一同吃年饭,一同守岁的。”

    他勉强牵了牵唇角,却怎么看也不像是笑。

    “其实我知道,五哥是哄我罢了。但是我当真,很想他。”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就是被我大姐讨去了的那个?”

    “是。”

    她放下酒杯,像是沉思了片刻,才慢慢出了一口气。

    “我大姐这个人,也和你说过,近年脾气越发的古怪,我和她向来也没有太多来往。”

    崔冉闻言,只觉得心向下落了一落,若说失望,是在所难免,但倒也不是全无预料。

    他从日常的只言片语中也听得出来,她和四皇女是同胞姐妹自然不必说,和二皇女也颇为融洽,唯独与她这位大姐,是说不来的,彼此都有些忌惮。

    他是在给她添麻烦,也不能强人所难。

    “罢了,”他低声道,“要是你不方便,那还是往后再找机会。”

    话音刚落,脸上却忽地被人捏了一把,他一抬眼,就见她撇嘴笑着,像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模样。

    “做什么?”

    “你都说是求了。本王心软,听不得自己的男人求我。”她道,“知道了,让我想个由头。等忙过了这一阵,就替你办了。”

    他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样轻易答应,脸上止不住地泛上喜色来,同时也极感激。

    “多谢你,我当真是……”

    话说到一半,就被她截断了。

    “嘴上的谢本王不稀罕。”她道,“你最近求本王的事,还真是有点多。要不然统共一起算吧,办成了之后,该怎么好好谢本王,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想。”

    他在她肆无忌惮的打量下,忽地说不上来是触动,还是好笑。

    成日里像条大尾巴狼似的,真到了紧要关头,性子却又出人意料的慢。要不是她慢慢吞吞的,早在她将他从宫里救回来的那一夜,他本就想……

    她倒在这里拿腔作调地威胁他。

    要不是见过她呼吸粗重,强行按捺的时候,他还有些疑心,是她不能……那样呢。

    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难不成是她骨子里还有几分良心,觉得该与他以礼相待,不该太过粗暴蛮横吗?

    罢了,总归也是她自己不要的,可别说是他没给她。

    他唇边噙了一丝笑,转头问她:“要不要喝汤,我替你盛一碗。”

    她点了点头,欣然看着他挽了几分衣袖,替她操持。这一会儿的工夫,仿佛是心情又快活了,不如前面同他说王夫一事又被他婉拒了的时候,闷声丧气。

    “多喝些热汤,一会儿走在路上身子也暖和。”他将汤碗放到她面前时,这样道。

    立时就被她盯了一眼。

    “怎么,急着赶本王走啊?”

    “我没有。”

    “你上回怎么说的来着,不是说你们陈国人过个破年,要守岁吗。是不是有这个说法?”

    他瞧瞧她,“你也留下跟着守吗?”

    “都陪你折腾这些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她抱着羊肉汤,翻翻眼睛,“还不就你们规矩多吗。”

    第62章 62 .  出云归雨(一)   是她亲手治的罪。……

    没有烟花爆竹, 也没有各处走动拜年的热闹,和连篇的吉祥话,只有他、赫连姝、鹦哥儿三个, 在一方小院里关起门来, 悠闲相对。

    在北凉的第一个新年, 也就这样平和安静地过去了。

    只是, 赫连姝虽然格外好性子,有心陪他过这个年, 却也终究不能够陪多久。不过在府里待了三五日工夫,就重新开始忙碌起来,不是进宫议事,就是去练兵场巡视, 早出晚归的,有时甚至不回来。

    倒显得这偌大的王府里格外冷清,空落落的。

    崔冉一来是冬日里懒怠动弹, 二来也是有意低调行事, 不愿给她添麻烦,除去偶尔与兰因走动聊天, 余下的时候也不怎么出门, 只待在自己房里宁静度日。

    不过,王府里不如从前宫中,有那许多打发时间的花样,赫连姝让人从市面上找了几本诗词、话本一类, 也都让他给翻完了。

    鹦哥儿瞧着,也很担心他给闷出毛病来。

    “公子,今日天气还好。”他道,“要不然, 我陪你去街上逛逛吧。”

    崔冉却只摇摇头。

    “前几日下的雪还没化,出门也不好走,又要让府上安排车马婢女,做什么去添那些麻烦呢。再说了,冬天里阳气轻,街上走的也不知道是人是鬼,万一再给撞上了,可怎么好。”

    他这话,显然就是有所指了。

    惹得鹦哥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公子如今说话,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笑罢了,又望着他,似乎感叹的模样。

    “你在殿下身边,脾性当真改了许多,你从前可不是这样一个性子。这就对了,我只盼着你和殿下长长久久地好下去,我看着都安心呢。”

    他脸上绷不住,偏开视线去,低声道:“年纪不大,怎么就你操心的事最多。”

    听得对面越发要取笑。

    “都这样久了,公子还害羞呢。”

    “你哪里瞧见了?”他拿手背贴了贴脸上热意,假意嗔道,“你整天说不了三两句话就提她,依我看,就该把你送到她身边去服侍,将这些话都朝着她说。”

    然而鹦哥儿却是个向来不怕他的,且口齿比他还伶俐。

    “公子你可别说,这些话让殿下听见了,没准还十分受用呢。”他笑嘻嘻道,“再说了,你也就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心里可不知道怎么惦记殿下呢。也不知道这几日里,是谁每顿饭都要备她喜欢的菜色。”

    他无法辩,只能偏开脸去,低低道了一句:“我是说不过你。”

    但说罢了,却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阵子,赫连姝眼看着是越发的忙碌了。在王府里的时候不多且不说,即便是回来了,也还有许多时候要耗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处理公务。

    他也不很明白,瞧她从前的言语做派,对政事向来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她宁愿在王府里当一个悠闲亲王,应该不是作假。她的母亲大可汗,却为什么非要将那么多事加在她的肩上。

    看着她回府时脸色一天比一天沉,既严肃且疲惫,他也只能在细枝末节上下功夫,不论她是否回来用饭,总是吩咐厨房备着合她胃口的菜色,日日换花样。若是见了面,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和她使小性子,只一味轻言软语,顺着她的心意,以期她留在府里的时候能轻松几分。

    他的用心,还有此刻的惆怅,也都让鹦哥儿看在眼里。只是领会出来的意思,并不是那么的准确。

    “公子,”他细声道,“我知道,殿下近来不大待在府里,你心里冷清得很。但是你且宽心,殿下她心里别提多疼你了,等她忙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崔冉扭头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她近来忙的是什么?”

    “这……”

    鹦哥儿终究是机缘巧合,被他带在身边的,并非从小在规矩森严的地方伺候。他又一向性子好,从不申斥他,倒养得他仍是快人快语,胆子颇大,回话时也不避忌。

    “我仿佛听说过几句,是预备攻打西齐的事,是不是?”

    他抿了抿嘴,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崔冉。

    崔冉的唇边就浮上了一丝苦笑,“不错。”

    鹦哥儿转了转眼珠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几眼,才道:“公子,你是因为这件事,心里才不痛快吗?”

    他也不遮掩,点了点头,就是承认了。

    虽然他如今已经心甘情愿地,做了赫连姝身边的人,早已不抱什么光复故国的念头,对陈国曾经的皇太女,也只剩下血脉亲情的关照。

    但他终究,还是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人。

    不说京城被攻破时候的哭声震天,尸骨遍野,单说是他们这些被俘的男子,一路北上期间的惨状,如今想起来,也仍然历历在目,令人悲戚。

    而西边的齐国,国力并不雄厚,在北凉人的马蹄下,也多半是羊入虎口而已。

    他是不恨赫连姝了,也明白大可汗抱着一统天下的野心,早已等待了数十年,她身为皇女,只能忠实地为她的国度和母亲效劳,没有第二种选择。

    但他对这样的残暴征伐,仍然不能苟同。

    他不忍心看到另一个国度和它的子民,经历他所经受过的痛苦。尽管,这仿佛是前路上注定的结局,无法避免。

    于是,他心底里仅存的奢望就只是,至少领兵出征的,不要是她。

    他不想看见自己的枕边人,刀上染上太多的鲜血。

    虽然他同时也知道,这样的想法极天真,极不可实现。

    “公子,”身边的鹦哥儿轻声道,像是小心斟酌着,“这些朝堂上的大事,不是咱们男儿家能管得了的,你还是别往心里装,只管和殿下和和美美的就好了。”

    顿了顿,又道:“你心里不快活,可以和我说,但还是不要和殿下提了。”

    听起来,像是很怕他一时不冷静,说出这些话来惹了赫连姝不悦,将先前一段日子的和睦前功尽弃。

    “我明白,我没有那样不当心。”他道。

    于是鹦哥儿察言观色,像是有心要引他忘了这些,“在屋子里待久了,人也发闷。要不然,咱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吧。这是在王府,不是外面,那些人啊鬼的都碰不见的。”

    虽然心头仍旧发沉,但这些事也终究不是他能左右的。

    崔冉无谓抚了他的好意,只点点头道:“也好。”

    鹦哥儿便欢欢喜喜地替他取了手炉,裹上大毛斗篷,陪着他一同往外去。

    白龙城里的雪,好像下不完似的,难得停些时候,过几日又落。他眼瞧着,王府里的树都冻成灰白色,毫无生气,积雪堆在墙根,半化不化的,冻成一片一片的冰。

    这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春天永远不会来一样。

    “公子,走慢些。”鹦哥儿扶着他道,“想来是总下雪,扫地的人也懒怠,只将道中间扫干净就罢了,靠边些的地方还滑得很。”

    他还未接话,却听岔路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说是谁这么娇气呢。嫌路难走,不躲在屋子里,还出来瞎晃悠什么?到时候摔断了腿,可别又跟殿下哭去。”

    说话这样刺耳的,整个王府里也只有一人。

    鹦哥儿当即气不过,抢上前去两步,扯着嗓子就喊:“什么见不得光的人,要躲在墙角后面碎嘴子?”

    他还没来得及劝阻,就见那尔慕从墙的那一边绕出来。

    两相见面,反倒是他更不自在一些。

    他是听说了,那尔慕前几日里被解了禁足,许他重新在府里走动。

    这也十分好理解,他终究没有重大的罪过,罚他这些时日,也很足够了。即便是赫连姝有心替崔冉出气,也无法违背公允,真将他给从此幽禁起来。

    对此,崔冉并没有什么不平。

    只是,那尔慕原本就看不惯他,此番因他被罚,想必心里更是怨愤。他是想着,往后如没有十分的必要,就不要再碰面了,以免横生纠葛。却没想到这样不巧,今日又遇上了。

    他无意与对方争执,客气地见了个平礼,就对鹦哥儿道:“走吧,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手炉有些不热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鹦哥儿是愿意听他的话,避开这一场争端,那尔慕却不依。

    “怎么,见了我就要躲,是心里装着鬼不成?”

    这样一来,鹦哥儿也耐不住气,反唇相讥道:“心里是没有,却大白天的撞了鬼。怎么着,还不许人避一避吗?”

    崔冉眼看着就要争起来,忙将他衣袖一扯,低声道:“何必与他说这么多。一时之气,有何不能忍?我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

    他这厢尽力息事宁人,对面那尔慕却是紧揪着他不放。

    “你心倒是挺大的吗,还有心思在外面闲逛。”他抱着双臂,拖腔拖调的,“这弄得我还有点佩服你了。要换了我,可没有这样沉得住气。”

    崔冉不得不站住脚步,看了他一眼。

    “此话何意,不妨直说。”

    “哟,你还不知道呢?”对面挑眉做出个惊讶的模样,“算了,虽然我瞧不上你,但毕竟是和你有关的大事,还是得卖个人情给你。”

    他道:“你们陈国的皇太女,还有她身边的一班子大臣,被挪到城北关押起来了。听说只有三间平房,有人日夜看守着,啧,惨得很呢。”

    崔冉闻言,心不由得往下一沉,蹙了蹙眉,面上却不敢露出太多来。

    他如今已经是赫连姝身边的人,私下求她通融是一回事,明面上却又是另一回事。要是让那尔慕认为,他的心还向着陈国,抓住了这一个把柄,没准往后还要闹出什么祸事来。

    他只道:“我知道了。但我如今已经是王府的人,这些事与我也无干。”

    刚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冷笑一声。

    “那你知不知道,正是殿下亲手将她们治罪的呢?”

    第63章 63 .  出云归雨(二)   卑微求全。(二合一)……

    崔冉一瞬间只觉得, 头脑像被人挥拳击中一样,闷闷地发疼,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

    喊出来的时候, 声音已经变了音调, 尾音嘶哑得厉害, 连带着身子也踉跄了一下。

    鹦哥儿忙着扶住他, 也扯起嗓子冲对面大声道:“你别在这里胡说,挑拨离间!等殿下回来了, 看她怎么治你。”

    面前的那尔慕丝毫不慌张,反倒笑吟吟的,好似看戏的模样。

    “好大的口气啊,我可吓坏了。”他道, “你说的也是,要是不信的话,大可以等殿下回来, 当面问问她是不是真的。”

    说着, 又斜着眼角瞥崔冉,仿佛很是同情。

    “不过,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的, 你竟然还能不知道,那想来就是殿下存了心,不告诉你了。”他撇撇嘴,“要是我的话, 还是不同她提了吧。何必又惹她生一回气呢,对吧?”

    崔冉被他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全身都发冷, 好像身上厚厚的斗篷半分也挡不了风,任凭整个冬日的寒气全都在这一刻侵袭进来,冷得他止不住地发抖。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鹦哥儿吓得一叠声唤他,“你不要听他胡说,他存了心气你呢。”

    “要说我存心,那是不假,但要说我撒谎,我可是不认的。”那尔慕挑着眉道,“今晚殿下应该会回府吧,是真是假,要是你乐意的话,自己去问不就行了?”

    说罢,竟是一转身,就要走的模样。

    “这外面真冷,站久了冻人得很,我才没兴趣和你们废话呢。”

    鹦哥儿望着他的背影,义愤填膺,低头啐了一口,远远地还要骂:“我看你得意到几时。你这是刚放出来没两天,又想兴风作浪了。等回头禀明了殿下,关你个一年半载的!”

    那尔慕往常那样火爆不饶人的性子,这会儿却毫不理他,头也不回,径自就走远了,好像全然没有听见一样。脚步轻快,透着一股子快活。

    崔冉看着他走远,只觉得心里空荡得厉害。

    身边的人还要再骂,让他给拦下了。

    “没必要,你骂得越响亮,他越高兴。”他轻声道,“走吧。”

    鹦哥儿这才吞了声,忙着扶他回院子,还要顾着劝:“公子,你可不能听他瞎说,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他这定是听说了,殿下近来总往咱们的院子里来,心里嫉妒得慌,见不得人好,才要拿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来膈应人。”

    崔冉知道,他是绞尽脑汁在安慰自己,却也无力应他。

    那尔慕这个人,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此人性情火爆,嫉妒心强,凡事沉不住气,但并没有太深的城府。他是乐于见他与赫连姝起龃龉,这是不假,但要论太具体的谎话,他倒也编不出来。

    他方才所说的,多半就是真事了。

    崔冉记得,他先前听说的是,皇太女一行人被圈在城南的一处小院里,住得颇为拥挤,往来伺候的名义上是下人,实际都是看守,一举一动都在北凉人的监视之下。

    当时他只暗自垂泪,倒是从前的天潢贵胄,如今沦为阶下囚,此中辛酸,难以想象。

    但如今想来,那时的境遇已经不算是很坏了,说是软禁,一应生活总还不受限制。

    而现在,听那尔慕的口吻,他们被挪到了别处严加看守,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等待获罪的模样。其情形必然比从前艰难百倍。

    他想起从前在宫中,他与皇太女虽然来往不多,却也知道,他这位皇妹自幼担着东宫大任,衣食住行,无一处敢不周到,那是仅次于他母皇的尊贵。

    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不知心里有多苦闷。

    他就这样揣着满腹的心事,一路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

    鹦哥儿觑着他脸色,心里也着急,替他端来安神的热茶,也不见他喝,只能凑在他跟前,小心道:“公子,你和我说说话,别什么事都自个儿闷在心里。”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却也不知能说什么。

    他面前的少年再机灵,终究年纪还轻,平日里照料他是很周到的,在这些国仇家恨的事上,却到底帮不了他什么。

    再说,他又是个生来的豁达性子,往常劝他时,最常说的话便是,旁的事都不要分神去管,要他只管和赫连姝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强。

    这份豁达,他极羡慕,却至今还没学来。

    见他不开口,鹦哥儿也不嫌没趣,只管在他面前絮絮地宽慰他。

    “那个那尔慕最气人,心眼儿小得还没有针尖大,自打第一回 见到你,就想尽了法子给你找不痛快。这回殿下为你把他给罚了,他怕是气得呕血呢,今日里见了你,哪能让你心里好受呀。”

    他道:“他那张嘴,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欠打的。肯定是从哪里听来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自己又胡编乱造一通,专为了惹你伤心,挑拨你和殿下的感情。”

    他半蹲在崔冉身前,忧心忡忡。

    “公子,你可千万不能中了他的圈套,去向殿下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要是你和殿下闹了不痛快,他的目的可不就达到了吗。”

    崔冉听着他连珠炮一样地说,半句话也插不进去,索性就放弃了开口,只捧着一杯热茶,怔怔地出神。

    眼前人说的,句句都有道理,他并非不明白。

    只是人的心,终究是肉长的,而不是算盘珠子串的,哪怕懂得了一切道理,他也无法全然不难受。

    “公子,”鹦哥儿几乎要和他发急,“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他这才无力地笑了一笑,“听见了,这不是正装在心里想吗,做什么这样急。”

    鹦哥儿舒出一口气,拍拍胸脯,“那就好了,我是真怕你让那混账给戳了心窝子,回头和殿下又争起来。”

    他捧着茶喝了一口,轻声道:“我不想同她争,但是,她明明答应过我的。”

    “什么?”

    “她答应了,会尽力救她们,帮她们脱罪。”

    他抬起眼,目光里带着淡淡的苦涩,“鹦哥儿,那天回来后,我就将上街遇见陈茵的事全告诉她了。”

    “你……”

    鹦哥儿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跳起身来,像是六神无主似的原地踱了几步,又要冲到一旁去看窗户有没有关严。

    倒是惹得崔冉在心事沉重当中,忍不住笑起来。

    “你慌什么?”他道,“你这会儿着急,也不能把我说出去的话从她耳朵里抢回来。”

    鹦哥儿这才回过神来,稍微平静下来一些,但仍大口喘着气,神情极紧张。

    “那殿下她,她听完说什么了?”

    “你是急糊涂了。我方才不就说,她答应我会设法救她们吗。”他顿了片刻,声音低低的,“正是因为这样,我今日里听了才难受。”

    对面望着他,神情像是有几分发怔,只是双肩的起伏渐渐放缓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公子,殿下待你,当真是好到骨子里了。”

    他拍着胸口,像是浑身都松了一口气似的,靠在一旁小几上。

    “你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陈茵是什么人?那是你从前定了亲的驸马,如今凉国的囚犯啊。你竟然也敢和殿下说。”

    瞧他的模样,当真是吓得不轻了。

    “这样的事情,天底下哪个女人能忍?何况是殿下这样的身份呢。她不发怒也就罢了,竟然还肯答应帮你,你在她心里得有多重的分量。”

    崔冉听着他大呼小叫地念叨,自己心里也晃了一下神。

    的确,公平地讲,赫连姝待他,已经是极好了。

    那一日里他只想着,从前惧她怕她,没拿真心与她相对的时候也就罢了,既然如今笃定了心意要和她好好相处,那便不应该再欺瞒。无论如何,都该将实情对她讲明。

    即便她听了后,要对他发作也好,要惩戒厌恶他也罢,都是合情合理的,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

    但她却半点也没有和他发怒,还将他所求之事给答应了下来。

    如今想来,哪怕刚才在那尔慕口中听见了些难听话,也不能不承认,她待他是足够宽容了。

    赫连姝是什么人啊,被俘的人皆称她为恶鬼,她手下的人对她也极敬畏,就连她的亲生父亲小阏氏,在她面前也要收敛三分气焰。他还记得从前见她杀人时,总是穿心而过,眼都不眨的。

    可她面对他,却将天下女子都不能忍的事忍了,以她的身份本不愿意帮的事也帮了。

    若说她对他没有用心,连他自己也觉得,仿佛是很没有良心。

    “我知道。”他鬼使神差道,“或许她这一次,也并不是没有帮我。”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连鹦哥儿也不由得发愣。

    “公子,你是怎么突然又想通了?”

    “那日里我求她时,亲口说的,只求能保皇太女她们不死,余下的要惩要罚,都没有什么要紧。”他低着头道,“如今想来,或许是大可汗要重罚她们,赫连姝她从中费了功夫,才改为囚禁等待定夺的呢。”

    他垂着眼,声音轻轻的,“我刚才也不该,仅凭几句话就那样疑她。”

    “哎哟,公子你能这么想,这就是好了!”

    鹦哥儿猛拍一下巴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蒙大赦一般。

    “这样想就对了。殿下她待你这样好,又向来是言而有信的,都已经答应了你的事,哪里会不办呢。”他道,“这里面必定有缘故,可不能让那尔慕三言两语的,就把你和殿下给挑拨了。”

    他方才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这会儿才重新笑开来,且带着几分欣慰。

    “公子,可不是我说,你要是往后遇事都能这样想得开,那才是真的好了,我这一颗心也不用成天悬着了。你都不知道,你和殿下这两个别扭脾气,我多怕你们哪一日又闹起来了。”

    崔冉让他说得不好意思,脸上微红,低着头半天不声响。

    只是思来想去,还是迟疑道:“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和她问个明白的,不想憋在心里自己猜。”

    “只要你能想得透,和殿下好声好气地说,问就问呗。殿下连你见过陈茵的事都能忍了,问几句话又怎么了呢?”

    鹦哥儿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下来,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

    “殿下不是说今晚会回府吗,我先去厨房看看,菜备得怎么样了。”

    崔冉点点头,目送着他出去,才觉得刚才被那尔慕搅乱的一颗心,渐渐地落回原处。仍不十分踏实,但好歹是平稳了不少。

    他浅浅吁了一口气,心道,如今还要鹦哥儿一个半大的孩子,替他和赫连姝的感情操心。这样想来,颇有一些羞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赫连姝果然言而有信,在天将黑的时候,带着一身寒风进了门。

    崔冉一边招呼鹦哥儿将暖着的菜挪上桌,一边起身迎她。

    “今日不是说要去练兵场吗,回来得倒还比平时早些。”他说着,伸手替她去解披风。

    她站定了不动,下巴抬得高高的,任由他的手指在她颌下动作,微微眯了眼,仿佛颇为享受。

    “原本是要去的,但母亲临时遣人来,召我入宫,要商议开春后出征的事,所以就没有去练兵,一直议到宫门要关了才出来。”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再问。

    这些事情,原本也不是他该知道的。

    他将她的披风放到一边挂好了,又返身回来,道:“菜是酉初从厨房送来的,轮流在耳房的小炉子上暖着,可能不十分热,但味道想必还不坏。”

    赫连姝“嗯”了一声,在桌边坐下,望着他,眼角带了两分笑,不说话。

    他抿了抿唇,有些许不自在。

    “你不动筷子,看我干什么?”

    “好看。”

    “你……”

    崔冉让她说得,既无奈,且好笑,只偏开脸假作不理她。

    “你要是愿意看,就看吧。我瞧着你该是不饿,那一会儿看饱了,就早些回去吧。”

    说得赫连姝伸手来掐他脸,“本王看你是脾气见长了,现在连饭都敢不让人吃。你说,是不是本王给你惯得?”

    他咬着嘴唇,强忍着笑躲闪。

    闹完了,才听她道:“本王是忽然觉得,你现在竟然也有个做人夫郎的样子了,看来小白眼狼养久了,还是能养熟的,是不是?”

    他懒得理她的取笑,只替她夹了一筷子菜,道:“礼仪都说食不言,你倒是没有停的时候。”

    身边的人哈哈笑了两声,也不与他计较,像是让他堵了嘴还颇为受用的模样。

    他坐在她边上,忽地就生出几分歉疚来。

    他以为,他与她已经十分熟悉了,对她的性子和为人,多少也摸透了。他白日里到底为什么,因为那尔慕的几句话,就对她生疑呢。

    “你干什么?”身边人突然问,“不吃饭愣着干嘛?”

    他回了神,与她对视着,就忽地觉得很对不起她。

    虽然她从不知道他今日里对她生过气。

    “我……”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诚实地放下了筷子,“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

    “我妹妹她们,是不是被移到城北的平房里去关押了?”

    赫连姝正要去端酒杯的手顿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来。

    “是。”

    “哦,这样。”

    他垂下目光,陡然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的想象当中,应当是他一开口问,她就会将此间关节与变故,都有条不紊地说给他听。反正这本就是她答应了他的事情,也不涉及什么秘密,没有不方便让他知道的。

    他只想听她说,是大可汗疑心很重,拿住了沈尚书与人通信这一个疑点,哪怕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也要将人从严查办。是赫连姝她从中周旋,替她们换来了这个暂时关押的结果。

    只要她这样说,他心里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他也不会再替她添难题,要她强行将她们即刻救出来。

    只要性命无虞,别的就都可以从长计议。

    但是赫连姝她,竟不说话。

    他踌躇了半晌,才重新开口,“我知道你近来忙得很,并不是想多问,让你烦心。我只是想,你在此间一定费了很多辛苦,我……”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话陡然被人截断,且语气冷淡,令他蓦地怔了一下,竟没回过神来。

    “什么?”

    “本王问你,你们的皇太女被关押起来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在她陡然转冷的目光里,崔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忽然从心底升起一股陌生感。

    不,或许也不是陌生,只是久违的害怕。

    曾经在被押解北上的路途中,他是见惯了赫连姝这副模样的,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个锐利冷酷的人。那时候,他甚至无须她开口,只要见了她这样的眼神,就知道小心行事了。

    只是,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的这副面孔了。

    自从将他带回王府后,她待他一直都好,宽容和气,多加照拂。以至于他几乎已经忘了,她原本是这样令人畏惧的一个性子。此刻再见,才忽然觉得分外怕人。

    “我……”

    他一迟疑的工夫,眼前的人就冷笑了一声。

    “怎么,是你那个小侍人上别处打听回来的?”

    他猛然一激灵,唯恐她迁怒鹦哥儿,忙抢着道:“不是,是我今天出去,我……遇见那尔慕了。”

    说这话时,双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绞作了一团。

    虽然这就是实情,他也绝不喜欢那尔慕这个人,却仍然觉得像是将谁亲手推出去了一样。

    赫连姝听他这样说,神色倒是稍霁,可能是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只轻哼了一声,“没有一个给本王省心的。”

    他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坏脾气的模样,心里一方面发憷,另一方面却也忍不住悬了起来。

    她这阵子待他,一向都很和气,她这个人规矩也淡,并不像从前宫中有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这样的戒律,就连筹备攻打西齐的事,也不避讳和他讲。她仿佛没有必要,因为他问这一句,而突然翻了脸色。

    但他仍安慰自己道,或许只是她近来太忙,让大可汗差来遣去的,脾气上来了,不耐烦,也是有的。

    “是我不对。”他低声道,“我不该你一回来就问,搅得你连饭都吃不好。”

    说着,就主动去替她倒酒,“我不问了。”

    手还没有碰到酒壶,却忽地被她一把抓住了。他在她冷冷的目光里,也闹不清她的意图,只忐忑地望着她。

    “你,你拉我做什么?”

    赫连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扬了扬嘴角,“你和刚遇见本王的时候,果真很不一样了。”

    他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不得,自己心里也有些怅惘。

    那时候的他,别说做小伏低了,连一句软话也不会说,被她戏弄着要他侍酒,他也直愣愣的,好像背脊总是弯不下去一般,即便是旁人使眼色要他有样学样,他也学不明白。

    当初他还以为,他只要和她捆在一起一天,就会别扭一天,彼此猜疑,相看两厌。

    哪里能想到,他还会有小心翼翼,逢迎她脸色的这一天呢。

    他轻轻使力试了试,没能将手腕从她手里抽回来,只能道:“是我心急了,不该这时候问这些。我替你再添一杯酒吧。”

    这人却并不放手,只直勾勾地盯着他,忽地手上一使劲,带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她怀里倒去。

    “啊!你……”他轻呼了一声。

    她将他按在身前,姿态仿佛亲切,手上的力道却不轻,颇有些霸道不容置疑的意味。

    “告诉本王,我和你的那帮子破烂亲戚,你站哪一边?”

    “你轻些,弄疼我了。”他忍不住动了动手腕,低声道。

    眼前的人愣了一愣,眼中的锐意收了些许,手上果真放轻了些。他瞧着她的模样,却很不明白,她怎么突然生了这样大的气。

    “你怎么这样问。我都在你的身边,和你同寝同食这样久了,你说呢?”

    他有意不与她起争端,只一味低声软语道:“我知道,必定不会是你要将她们送去关押的,一定是大可汗要对她们施以重罚,你为了帮她们,才行此举。我并没有猜疑过你什么,是我方才问得不对了。”

    赫连姝怔了怔,却忽地冷笑出声,且不同于往常冷酷,笑声里更有一丝他读不明白的意味,直笑得他既茫然,且全身发凉。

    “你,你别这样。”他无措道。

    这人将他牢牢按在怀里,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这般亲热的情景,说出来的话却寒凉透骨。

    “你猜错了。是本王进言,要将她们关押起来从重发落的,如果不是母亲留她们还有用,本王还想她们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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