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的惊慌失措显然不是装出来的,她紧紧抓住杨过的衣袖,视线不时往农夫家隔壁扫去,似乎深怕有人从里头追出来。
电光石火之间,杨过已经明了她的身份,于是也不敢多做耽搁,甩开她的手,就转身将段誉和萍姑一起拉上马车。
“驾!”
马鞭重重抽下,原本还悠闲地甩着尾巴的马儿立刻扬起蹄子,飞快地奔跑起来。
村庄宁静的清晨,没了犬吠声,马车驶动的动静便显得分外明显。
杨过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又不能将求救的女童扔下车去,所以只得一刻不停地挥动鞭子,希望马儿能跑得快些、再快些,跑得愈远愈好。
车厢里,段誉、萍姑与这名陌生女童面面相觑。他们猜到女童应当就是从道姑手上逃出来的,心里不由得好奇对方的身世来历。
只不过女童对生人很是戒备,哪怕萍姑这个同龄女孩跟她搭话,她也攥着剑鞘,抿紧了嘴不吭声。
见她一直警觉地盯着晃动的车帘,段誉安抚道:“你是怕那两个道姑追上来对不对?放心,大哥将马车赶得这样快,她们纵然有四条腿,也绝对追不上我们。”
女童这回总算开了口,她稚嫩的嗓音微微发哑,瑟缩道:“那个女魔头厉害得很,我爹堂堂嘉兴陆家庄庄主,当日一战却压根敌她不过。她不但将我爹娘还有家中仆人都杀了,还把我抓了带在身边折辱,若非我假装忘了灭门之仇,对她曲意逢迎,只怕也活不到现在……”
“你是嘉兴人氏?”段誉往车帘外一指,说道,“我大哥也是嘉兴人,姓杨名过,我——”
“他是二哥,我是三妹。”萍姑忽然挤到两人中间,“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答道:“我叫陆无双。”
“无双?”萍姑道,“那你肯定没有兄弟姐妹吧?”
陆无双摇摇头:“我有一个表姐,名叫程英,她日日与我作伴玩耍,跟亲姐姐没什么分别。”
萍姑问道:“她在哪儿呢?也被女魔头杀死了吗?”
陆无双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表姐……我也不知道她现下在哪儿。不过我曾听李莫愁无意提起过,她那日原路折返,本打算杀了我表姐,可谁知半道上却突然冒出来一个青袍怪人。怪人武功颇高,李莫愁竟是敌他不过,最后只得落荒而逃。”
萍姑道:“我猜你表姐定是被那个怪人救走了,这怪人既然如此厉害,若是你能找到他,拜他为师,那么从此以后也无需再怕李莫愁,甚至还能报灭门之仇呢!”
陆无双目光闪动:“可是我连那怪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知道,又如何找到他,请他收我为徒呢?”
段誉可怜陆无双小小年纪就背负着仇恨,他叹息道:“实不相瞒,我们兄妹这一路也是想要寻觅名师,习武报仇。只可惜……”
陆无双望着他,抿了抿嘴问道:“可惜什么?”
段誉道:“我们此番本想去找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燕大侠,结果却从奸人嘴中得知燕大侠已经身陷恶人谷数月有余,并且毫无音讯传出,只怕凶多吉少。”
“恶人谷?”陆无双脸色一变,“那里面都是一些江湖上恶贯满盈的人物,他们被武林正道追杀,无处容身,因此才会躲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的昆仑山里。先前李莫愁被仇家围歼,曾想过是否要投奔恶人谷,只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着要从她师妹手里夺回古墓派掌门的位置,这才作罢。”
段誉一愣:“古墓派?是终南山上的古墓派吗?”
萍姑嘻嘻笑道:“哥哥,名字这样古怪的门派,江湖上只怕也很难找到第二个了。”
段誉道:“唉,我实在难以想象,如龙姑娘那样神仙般的人物,竟然会有李莫愁这般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师姐。”
萍姑道:“双生姐妹的性子尚且不能完全一样,更何况是同门师姐妹呢?”
段誉思量道:“既然李莫愁至今都无法将古墓派纳入囊中,便说明终究是龙姑娘技高一筹。陆妹妹若是无处可去,不如到终南山向龙姑娘求助。”
不等陆无双开口,萍姑已经抢着说道:“可是那个龙姑娘古古怪怪、冷冷清清,一点也不喜欢见到生人。别说拜她当师父了,只怕陆姑娘连古墓的门都进不去哩!”
“谁稀罕了?”陆无双撇过头,恨恨道,“李莫愁的师妹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才不稀罕她帮我!”
萍姑眨眨眼睛,显得好奇又无辜:“那你准备往哪儿去呢?哎呀,你该不会想一直赖着我们吧?你是要害死我们吗?”
“萍儿!”段誉当即不满地警告了一声。
然而,陆无双已经被挤兑得咬紧了嘴唇,神情很是难堪。
萍姑也“哼”了一声扭过身去,一副“哥哥是偏心眼”的模样。
段誉不禁头疼,正想出声调和这两个女孩子,结果拉车的马儿却忽然发出一声长嘶,停了下来。
车上的几个人顿时失了平衡,而段誉为了护住萍姑和陆无双,自己则身子一歪,砰一声撞上了车厢,额头立马鼓起一个肿包。
这一下,可是真的头疼了。
不过,还没等段誉开口询问,车外就已经响起杨过的声音。
只听他语气不慌不忙,甚至带了一丝调笑道:“哎哟,我说今早怎么一睁眼就有喜鹊在耳边叫,原来是有两个水灵灵的女道长要搭我的马车哩!”
段誉登时心下一凛,转头去看陆无双,果然对方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牙关直打冷颤。
“你这油腔滑调的小鬼!”此时,一道颇为年轻的声音从外传来,“我且问你,你可否见过一个九岁左右,跛着脚的小姑娘?”
杨过笑答:“姑娘的确见过,只是一个二十来岁,一个十五六岁,而且都插着翅膀飞得极快,想来腿脚应当也完好无损。”
少女没反应过来杨过说的就是她们师徒二人,正待继续追问,就被师父抬手拦了下来:“凌波,你既然知道这臭小子油腔滑调,怎么还与他废话?”
洪凌波一愣,不敢反驳,只能喏喏地垂下了脑袋。
杨过仍然笑盈盈的,他的目光在李莫愁娇媚动人的脸庞上一扫,说道:“大美人这就不懂了,明知我油腔滑调,却偏要同我这个臭小子废话,便说明那位小美人喜欢我这个臭小子,想与我这个臭小子说话。所以,还请大美人莫要棒打鸳鸯,阻了臭小子的姻缘。”
这话一出,洪凌波立刻大惊失色,她赶忙对李莫愁说道:“师父,您别听这小子胡言乱语,弟子一心习武修道,绝无半点男欢女爱的念头!”
然而,李莫愁却面带微笑,语调柔婉道:“凌波,是为师疏忽了,你年岁渐长,已经到了少女怀春的时候。这臭小子虽然轻挑,但模样着实俊俏,比起陆郎当年也毫不逊色。不如……”
见师父居然主动提到那个负心薄情的陆展元,洪凌波愈发胆寒。她知道眼下只有杀了杨过才能自证清白,于是立刻铮的一声抽出佩剑,整个人飞身掠起,直直地朝马车劈了过去。
眼看杨过就要立毙剑下,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却在此时从车帘后伸了出来。
洪凌波本不欲搭理,可那只手偏偏举着一枝墨色的梅□□自向她递了过来。
“墨玉梅花!”
李莫愁虽然站在后头,可是一双眼睛却将这枝梅花看得清清楚楚。她心下惊疑不定,登时挥动拂尘,卷住洪凌波的腰身就把人拽了回来。
下一刻,个头娇小的萍姑掀帘而出。她的动作很快,没叫李莫愁师徒看清马车内的情形。
“谁的胆子这么大,不仅敢拦停我们移花宫的车架,还要杀我们的车夫。”萍姑叱道,“二位莫不是想与移花宫为敌?”
李莫愁并没有因为萍姑年纪小而轻视她,毕竟这世上有且仅有一枝墨玉梅花,是移花宫的信物,不可能落到外人手里。
只可惜李莫愁不知道,这墨玉梅花曾被江枫夫妇盗出,后来邀月、怜星虽将此物追回,可是心中却对江枫难以忘怀,于是又把墨玉梅花放在了花无缺身边,谁料最后竟便宜了段誉和萍姑。眼下两人更是借着这移花宫的信物狐假虎威,希望能吓退李莫愁。
“素闻移花宫两位宫主威名,在下自然不敢不敬。”李莫愁盯着微微晃动的车帘,询问道,“不知车里坐着的可是邀月、怜星二位宫主?”
萍姑道:“瞧你功夫不错,应当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怎么,你刺探我们宫主的行踪,是打算领教二位宫主的神功,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吗?”
李莫愁勉强笑道:“‘移花接玉,神鬼莫敌’,这句话只怕江湖上初出茅庐的小辈都耳熟能详,在下又岂能不知?只是在下的小徒弟性子顽劣,竟然一声不响消失了快两三个时辰。假若诸位有她的消息,还请告知在下。”
“你的小徒弟,一个九岁的跛脚女孩儿是不是?哎,你徒弟方才已经说过了。”萍姑摇摇头,“只是我们急着赶路,哪里会注意一个不相干的人?”
李莫愁轻轻叹了口气:“在下正是听闻移花宫有收留孤女的习惯,故而有此一问。既然小徒不在此处,那么在下便告辞了。”
说罢,她朝洪凌波招了招手,居然真的转身便走。
见状,萍姑顿时松了口气,然后她又冲杨过使了个眼神,示意对方赶紧趁着这个机会驾车甩掉李莫愁师徒。
杨过方才差点被洪凌波一剑砍了,这会儿自然不敢耽搁,当即甩起鞭子向马儿抽下。
马车再度飞快地向前驶去,车帘微微晃动着,露出些许缝隙。
就在此时,尚未走远的李莫愁却突然旋身折回,只见她左手一扬,两根银针便从她衣袖飞出,朝马车疾射而去。
李莫愁此番是为了出心底一口恶气,也知道以杨过和萍姑的功夫,这两根银针是非中不可。但她毕竟还是担心车里真的坐着邀月、怜星两尊大佛,因此银针射出之后,她又立刻足尖轻点,转眼间便大笑着遁出数十尺之远。
“啊!”
李莫愁的暗器来势迅猛,萍姑根本避无可避。然而也不知怎么回事,粗通武艺的杨过动作却比银针更快,他非但侧身避过了向自己飞射而来的银针,还一把按倒萍姑,让另一根银针仅仅擦破自己的衣袖,最后“笃”的一声钉在了车厢外壁上。
车帘被猛地掀起,露出段誉神情焦急的脸。他一手拉过一个,分别查看萍姑和杨过的情况,追问道:“你们可否受伤?快让我看看!”
“没……没有,”萍姑惊魂未定道,“幸好大哥反应快,咱们都没中暗器哩!”
陆无双此时也从车厢里钻出,她眼睛尖,一下就注意到杨过破损的衣袖,于是立马惊呼道:“不好,你的胳膊被冰魄银针碰到了!”
杨过这会儿仍被段誉拉着手臂,他不以为然道:“没事,不过轻轻蹭了一下,连皮都没破,总不至于就要了我的命了。”
陆无双着急道:“冰魄银针可是李莫愁的独门暗器,哪怕不见血也能叫人身中剧毒!”
说话间,段誉已经捋起杨过的衣袖,见对方手臂竟当真如陆无双所言变得一片漆黑,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快、快放血,别让这毒进了心脉!”陆无双急忙喊道。
萍姑素来机灵,当即拔出陆无双的剑,对着杨过的手臂划了下去。
腥臭的黑血立刻争先恐后地从伤口处涌出,段誉连忙撕下一截衣袖将杨过上臂扎紧,以免毒素四处流窜。
“怎么办,大哥的手好冷!”毒血还未放完,杨过的手臂却已经僵得像一块寒冰,段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险险落下泪来。
杨过一介少年,尚未见过尘世的繁华,自然不甘就这样中毒而死。他心中惧怕,可是抬眼间看到三人焦急不安地围在自己身边,而段誉更是一副六神无主、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忽然就觉得一阵释然。
也罢,比起从前苟且偷生却无人在意的日子,如今能有人将他放在心上,为他笑为他哭,别说失去一条胳膊,就算真的要了他的命,又有何不可呢?
正当杨过出神之际,段誉却冷不防低下头,在众人反应过来前,直接将嘴唇贴到了杨过的伤口上。
“嘶!”原本被毒素侵蚀到麻木的手臂顿时感受到一股热意,杨过不料段誉竟然会为自己吸毒,当即瞪大眼睛,厉声喝止道,“呆子,快停下!”
“哥哥!”萍姑也没料到段誉有此举动,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是情理之中,于是只能和陆无双一起伸手拽人,“别吸了,否则你也要中毒的!”
段誉被拉得身子微微往后一仰,杨过也趁机肩头使劲,把胳膊抽了回来:“你这呆子,竟已傻到连命也不要的地步了吗!”
虽然段誉已经将黑血吐出,可杨过仍旧不放心。他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以三根手指钳住段誉的下颚,然后又将剩余的手指探入段誉口中,用力压住舌根,总算迫使对方将残留的毒血全部呕了出来。
“咳咳!”这一番折腾下来,段誉整张脸都呛红了,他狼狈地擦了擦嘴角,哽咽道,“我是呆子不假,可我也知道兄弟间虽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是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此番若是无事便罢,可万一不幸有个好歹,我是绝不会独活的!”
杨过心头猛地一震,他动容地凝望着段誉的眼睛,半顷,眉头忽地一松,露出一抹笑意:“好弟弟,你既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么哪怕阎王亲临,我也万万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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