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搀过了娘亲,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了龙车,梁东序便在后头跟着,命人传随行的太医过来。
顾南音干咳了一阵儿,饮了一盏清茶,胸口那阵烦闷方才好了一些,抬头望了望满眼关切的女儿,心头歉疚顿起。
她虽从未生养过,到底还是知道一些妇人家的常识,算着日子,上一回也就是在一个多月前。
她既没有同梁东序长久的打算,故而每一回都是叫云檀往香茶那里去,讨一包避子汤的药材,回去消消停停地煎服下,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时的感受真真切切地,倒像真是有了一般。
她呆愣着不说话,只将女儿的手握在手里摩挲了一时,才看了一眼梁东序。
梁东序正满脸焦虑地看着她,见顾南音看过来,忙凑了过来,坐在顾南音的身边儿。
“濛濛,方才是爹爹的错儿,叫你娘亲负我来着……”他向着烟雨急切切地说道,“你别担心,朕这就叫人给你娘亲把脉问诊。”
陛下自称爹爹委实自然,却叫烟雨僵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娘亲,再看了看陛下,点点头。
“在车上的时候,娘亲就总打盹,许是没休息好……”
她见陛下闻言神情放松了几分,便又小声道,“您以后可别这样了……”
梁东序哪里又有不依的,只一味地点头,“是是,总是爹爹的不小心,以后定当一万个仔细。”
顾南音在一旁有些烦闷。
既去叫太医了,倘或有孕,那必是瞒不过濛濛——她也不想瞒,倒不如自己先同女儿说个清楚。
想到这儿,顾南音便舒了一口气,抬眼看梁东序:“我同女儿说几句话,你去车外站一站。”
娘子的吩咐,对梁东序而言那便是金科玉律,他应了一声,一提脚便跳下了龙车,临下去前,看见那小女儿濛濛把脑袋钻进了娘子的怀里拱来拱去,娘子就满眼慈爱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梁东序若有所思:学到了学到了,下一回他也要拱进娘子的怀里撒娇。
顾南音见梁东序下了车,这便抚了抚烟雨的发,柔声道:“濛濛,若是娘亲有了身孕,你会怎么想?”
烟雨闻言,像个兔子一样从娘亲的怀里竖了起来,眼睛亮晶晶。
“当真?那我做的那些小发饰可有人戴了!”她数着手指头,“除了给哉生魄供货的几样,我又新做了一只小小的梅子,正好给妹妹戴……”
她满眼憧憬,“娘亲,等妹妹来了,我给她缝小衣裳小鞋子,发饰一日一换,总叫她每一日都换新的。”
小女儿的声音稚柔而轻缓,其间的兴奋却掩藏不住,顾南音听着听着就湿了眼眶。
“好濛濛,娘亲就知道你最贴心。”她拭泪,转而笑了起来,“你哪会做什么小衣裳小鞋子,还是得芳婆来。”
烟雨还兀自开心着,“娘亲的眼睛一笑弯弯的,月牙一样,可惜我不是,倘或妹妹也是这样爱笑的眼睛,该有多漂亮啊。”
顾南音就笑,梁东序倒是个十足英俊的样貌,当初她也是冲着他的面孔才走错一步,倘或生了女儿,应当是很漂亮,就是不知像不像她的弯弯眼了。
她想到这儿,忽又问了一句,“你怎么不问妹妹的爹爹是谁?”
虽说方才同烟雨说了梁东序的事,这一时她再问就有些多此一举,烟雨却满不在乎:“谁是妹妹的爹爹有什么重要的。”
顾南音原本有些许忐忑的心便也落下了,娘俩儿正笑着,外头就想起来太医觐见的声音,未几,梁东序在车外就问了一声:“娘子,太医来了。”
烟雨就替娘亲应了一声,梁东序就领着太医上来了。
那太医是素日里随行的,姓江,他规规矩矩地向顾南音行了礼物,这才把起脉来。
烟雨有些担心地陪在娘亲身边,梁东序坐在椅上,双手撑着膝头,身子前倾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良久,这江太医才蹙着眉沉吟了一时,方才沉声道:“依臣把脉可见,娘娘脉象往来流利,少阴脉脉动如滚珠,臣判断为喜脉。只是许是时日尚短的缘故,脉象并不清晰,还要继续诊脉才是。”
一时间室中空寂无语,梁东序呆住了,缓缓将视线落在顾南音的身上。
太医却步下车,烟雨还未及笑,陛下却一下子扑在了顾南音的身前,眼眶红了一圈。
“娘子,对不住……”他扶着顾南音的膝头,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他无比开心顾南音能有他的孩子,可他又担心娘子并不想要他的孩子,甚至担心娘子会不会因孩子从而生出自己被绑住的念头……
他哽咽了,这个样子烟雨哪里见过,在一旁怔忡着,顾南音哪里瞧不出梁东序的所思所想,叹了一口气。
“你别怕。我是高兴的。”
梁东序眼眸里的担忧霎时便被欣喜若狂掩盖,他半跪在地上,一下子就抱住了顾南音的腰,在她的身前无声地哭了起来。
烟雨觉得很尴尬,偷偷同娘亲对了个眼神,娘亲便无奈一笑,示意她下去。
烟雨又是高兴又是如释重负,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台阶旁,再一回头看,脚下便踩了个空,可下一瞬便被一人接住了,稳稳地扶她落了地。
江风转冷,雨色朦胧里一人清肃而站,偶有细风挟雨吹过,为他清绝的侧脸晕染了几分柔润。
烟雨从踩空的后怕里回过神来,见是顾以宁,直开心地原地跳了跳。
“您是专程在这里等我的么?”她高兴极了,仰头笑向他,“我还以为您去看宝箱了呢?不对,您来陛下的龙车这里,一定是觐见陛下的吧?”
小女儿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顾以宁一笑,撑起了一把伞,将她遮住。
“我是专程来等你的。”他既有耐心地解答她的问题,“方才陛下有一宗事吩咐我,岂料陛下自己解决了。宝箱那里,我正要去看,同去?”
能同小舅舅一道儿,做什么事儿都有趣儿,烟雨忙不迭地点了头,随着小舅舅的脚步,慢慢往高墙那里走去。
雨夜的土地湿软泥泞,烟雨一边走一边不免低头看,自己的绣鞋头已经是一片泥污,再去看小舅舅的袍角和偶尔露出来的靴尖,仍是干干净净的模样。
“您怎么走路悄无声息的,一点儿泥污都不沾……您是小猫儿嘛?轻手轻脚的。”她仰着头瞧他,问话问的有趣儿。
顾以宁撑伞缓行,闻言轻笑一声。
“也许是。猫儿爪子里有肉垫,防滑消声,你该是最了解的。”他同她递着话,忽的轻顿住了脚步,侧身看向烟雨。
“你还记得吗,你的小猫儿爪?”
烟雨停住脚步,仰头看他,眼睛里有一些不解,说记得。
于是顾以宁从袖袋里,取出了五枚粉嫩可爱的小猫儿爪子,摊在手心里给烟雨看。
“你百爪挠头的心事,还在吗?”
烟雨呀了一声,踮起脚去数小舅舅手里的小猫儿爪子,只觉得甜蜜记忆浮上心头。
她想着,取走了第一枚猫儿爪子。
“娘亲能平平安安的,这是第一宗。”她将第一枚猫儿爪戴在了发间,眼睛亮亮地望住了顾以宁。
“同芩夫子学完一整本《草木制染》,这个还没有……”她自语着,纤细的手指尖点上了第二枚猫儿爪,“同娘亲自立门户,这个算是做到了吧……”
她思忖着,又将手指尖点上了第三枚猫儿爪,赧色便浮上了面颊,她踮踮脚,笑着对上了小舅舅温和的眼神。
“时时刻刻惦念着您,想同您长长久久地在一处……这个还没做到。”
顾以宁失笑,“我是要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处,也时时刻刻地惦念着你……”
小女儿眨巴眨巴大眼睛,顾以宁清咳一声,了然,笑道:“的确,还差一步。”
烟雨点头,赞同道:“对啊,还差洞房花烛夜那一步。”
她说的及其认真,顾以宁手里的伞晃了晃,眼睛里浮泛了浅浅一层宠溺的笑。
“你呀……”
烟雨点点最后一枚小猫儿爪,若有所思。
“最后一宗心事,我从哪里来,我遭遇了什么……”她的声音静下去,方才还俏皮灵动的眉眼安静了几分,她仰头,认真地看向顾以宁,“小舅舅,我做的好吗?”
顾以宁知道她在说什么,认真地望住了她,点头。
“你做的很好。”
烟雨想到这些时日以来的纷繁思绪,只觉得鼻头微酸。
诚然,她五岁后不曾经历过岁月的折磨,也不曾见识过人世间的阴暗,被娘亲好好地护在了羽翼之下,不谙世情,天真无邪。
可当记忆觉醒,五岁前姆妈疼爱她的记忆,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脑海,想到那一晚母亲所遭受的痛苦,她怎能原谅那个所谓的生身之父。
她对他,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没有,也不可能有,只有满心的仇恨与恨之入骨的切齿之仇。
她仰头,认真地看着顾以宁。
“我也觉得我做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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