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里,陈群拉开幕布,正好能从纸窗子里透出来的光线里看见李氏咬着唇而显得格外苍白惶恐的脸。
她一双勾人的桃花好像正在慢慢僵硬,黑瞳动也不动,看着那个青涩而俊美的少年郎走向自己,用一种看着温润却自带凛冽的目光看着她说。
此人正是太丘长陈寔之孙,没什么见识的妇人只知道他在颍川小有名气。
“李夫人,你最后一次见到张倩是什么时候?”
门口还有几名小吏,待会儿还要重新带李氏上堂。
陈群的嗓音还有没有完全变声的沙哑,与之前全然不同。李氏轻轻勾起唇,柔声回答道:“自然是前日早晨,她给我梳完头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了。”
陈群点了点头,坐在后堂下首的座位上,根本不需要抬头看人。
他不像某些人一双眼睛就是那么似笑非笑,只是看着李氏前面的地板发神。
李氏浑身僵硬,在心里暗自给自己催眠,自恃几分姿色,轻轻笑了起来。
“陈公子,妾身听闻您是太丘长之孙是么?”
陈群点点头,将目光移开,看向了堂中栋梁上的花纹,仔仔细细打量,好像与娇滴滴的李氏相比,那花儿才是真正的婀娜多姿。
好一会,正当李氏还要开口说话的时候,门外的几名小吏忽然走进来,其中一人看了一眼李氏,走到陈群身边,低掩嘴型,在陈群耳边说了些话。
李氏侧着耳朵偷听,只瞧那陈群一边听,一双眼睛还不时漫不经心地扫过她。
对方平直却很柔软的唇慢慢有了弧度,然后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李夫人,你的夫君已经承认是你处罚杀死张倩。”
女人的瞳孔骤然缩小,她没有说话因为陈群开始低声叙述道:“你善妒,从妾成为正妻很不容易,所以你怕王琮再次纳妾,尤其是不喜欢府里那些长相好的女婢。”
“张倩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长得清秀,王琮每日在家看腻了你这朵牡丹,所以对她很关注,并且找借口让她给你做梳头婢女。”
“你心里嫉妒,就时常对她打骂……甚至于害死她。”
“王琮说,他早就对你不甚满意了……”
陈群面无表情地坐回到座位上,看着李氏那极长的手指甲紧紧地嵌入手掌里,鲜血横流。
“我没错……”她抖了抖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是看见陈群,她抖的不仅仅是唇,还有身子。
许久之后,陈群看着小吏把她带回到大堂之上,自己慢慢从后堂出来,重新站在下首的屏风旁边。
围观的民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王琮被带到另一个地方,回到公堂之后脸色青紫一片,隐隐怒气,待看到神色恍惚的李氏之后二话不说给了她一巴掌。
“贱人,你自己害死了人,还陷害到我头上。”
“县尉,这个女人蛇蝎心肠,平时就喜欢打骂奴婢,我为了她赔了不少钱,没想到她越来越歹毒,把张倩推到池塘里,之后连夜叫家仆抛尸。”
“若非我早就发现张倩不在,她还想瞒着我。”
李氏怒极,扑上去刮了王琮几个血印子,碎了他一口:“明明就是你色胆包天,先把我供了出来,借机会休了我,然后另娶新欢。”
两个人丑态毕露,竟然在公堂之上打起架来,堂外的人吁声一片,更有甚者在堂下躁动起来,嘴里振振有词正骂着什么。
汤县尉一边冷眼看着他们,忽然怒喝一声“放肆”,叫小吏将他们分别制服跪在堂前。
此等恶妇,不仅仅以妒忌闻名,此番更是以歹毒为县民知晓。汤县尉见好就收,两人的对骂不难听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便要判案。
“李氏性恶嫉妒成性,蓄意杀害家中女婢,判罚其向其家属赔偿铜钱二十吊。”
此时,刑法都是对情节严重者而动用的,对于这种杀害奴婢的行为,虽然有律法规的,然地方县官都是用银钱赔偿了事。
因而堂下也没有反对的人。
陈群站出来,沉声说道:“县尉,律法中规定主人不可杀害奴婢,律法不可废。况且李氏多年来打骂奴婢,性情残暴,情节严重,必须从严处置。”
县尉捻着下颚胡须,沉吟片刻,若是只惩处李氏杀害奴婢的罪,往大了说的确可以按照蓄意谋杀这等严重情节惩处,往小了说也就是处死女婢,判处赔偿也是情理之中。
他的目光在陈群身上徘徊几刻,转而发现王琮看向李氏的愤恶眼神,便有了计较。
于是暂且将李氏关押,再作决断。
而王琮无罪释放。
这种判决在陈群心里是意料之中的。汉朝律法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便是“亲亲相隐”。
所谓亲亲相隐,就是法律允许亲属之间可以隐藏、包庇、藏匿犯罪者。这主要来源于孔子的理念,孔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不仅仅是从汉朝开始,秦律中也有规定:子告父母,妻妾告主,非公室告,勿听。而行告,告者罪。
而汉朝一直以来都是坚持儒家思想的,维护着“三纲五常”的统治秩序。从宣帝开始,宣帝地节四年下诏:“父子之亲、夫妇之道,天性也。虽有祸患,犹蒙死而存之。诚爱结于心,仁厚之至也,岂能违之哉。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子匿夫,孙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妻,大父母匿孙,罪殊死,皆上请延尉以闻”。
自此汉朝法律规定,直系三代血亲之间和夫妻之间,除谋反、大逆以外的罪行,均可因相互隐匿犯罪行为免于刑法
奴婢的地位一直很低贱,虽然汉朝很多皇帝都有释放奴婢的政策,尤其是王莽篡位当了皇帝之后还颁布了禁止买卖奴婢的法律。
然而这种性质的法律根本就不符合封建社会性质,一直以来不仅仅是官僚地主,还是平民百姓,都默认这种奴婢买卖。
判决结束之后,汤县尉请他到后堂。
他言及“陈公子正直通雅,然本官判决既要符合情理,又不能违背律法,着实为难。”
陈群表示理解,俩人交谈一会儿之后,陈群便告辞离开。
他出了县衙大门,只见好友站在对面,正东张西望,但是不难看出是在等着他。
“嘉弟!”
后者笑着转过头来,快步上前来拍着他的肩膀称赞道:“阿正此种做法,真叫我目瞪口呆。”
“什么?”陈群疑惑道。
“你为何想到要诈他们?”郭嘉笑眯眯地问道。
“这便是人性的弱点。我虽第一次见人断案,但是李氏和王琮之间本就相疑相恶,我不过是用一种更加迅速的方法让案件水落石出罢了。”
陈群说着,竟然是缓缓叹了一口气,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断案手法可以是一种好办法,相反,仔仔细细思来只觉得有些可怕。
郭嘉正要说什么,县衙内缓缓走出一人,只是看到陈群,便径直上前来对着他深深磕了一个头。
陈群吓了一跳,连忙拉起这个人。
这个比他大的少年一脸感激涕零,连连对着他道谢。“公子坚持要县尉处罚李氏,还小妹一个公道,小人在此谢过。”
陈群轻声安慰他许久,后者低声懊悔道:“若知小妹这般惨,我决不会把她卖给王琮。”
“小妹之前一直说想要回去见见爹娘,听到她的遭遇后,爹娘悲愤不已。”
郭嘉在一旁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今懊悔已经无用了。”
陈群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悻悻然摸着鼻子侧过脸去。
“公子所言极是……”
陈群假装没看见眼前人面上的尴尬,许久后便目视着他离开县衙,不知道去何处了。
之后郭嘉拉着他也离开县衙,一边说道:“阿正以后想为百姓请命,惩恶扬善?”
他年纪不大,然而聪敏。陈群好笑道:“不过言行一致罢了。”
郭嘉不甚高兴,反问陈群道:“阿正觉得之前我的话错了么?为什么要捅我?”
说着,他报复性地推了推陈群的肩,但是力气故意往小了使,没有推动。陈群安抚性的摸了摸他的头,带着长辈训导的语气,笑得温和,说道:“没有错,只是人在悲伤之时,你又何必去戳他痛处呢?”
“切……”郭嘉皱了皱鼻子,不自然地转过头。陈群只以为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拉不下面子。
却不知郭嘉只觉得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无法直视自己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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