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福来告诉嘉顺帝,桑皇后一回坤宁宫,便被太后娘娘叫走了,太后说自己心口疼,没请太医,却要儿媳妇去侍疾。
现在坤宁宫里,好几个嫔妃在那儿晾着,等着向皇后娘娘请安呢。
兰珮莹若是去了,必然也得在坤宁宫干坐着,说不定还得费心费力应付几个嫔妃的盘问。
知母莫若子,嘉顺帝心里明镜儿一样,他一听这事儿就知道太后是故意的,她就是难为兰珮莹一下。
都说人老了便小了,老人大多任性,旁的倒也罢了,嘉顺帝愿意顺着老娘亲,但是唯独兰珮莹不行,她是挚爱之人留下的骨血,他必须好生照看着。
兰珮莹实在不觉得自己跟太子有什么旧可叙的,但是嘉顺帝不许她走,她即使心里再不情愿,也得微笑着坐等。
谢萧舟大步走进来,兰珮莹垂眸坐着,只看见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她看出太子习武,因他的步伐十分有力。
谢萧舟跪下给嘉顺帝问安,兰珮莹看见了太子的后脑勺,满头浓密的墨发以玉冠束起,玉冠是内敛洁白的昆仑玉,如此温润的好东西,用在太子身上,却只显出冷峻,让人心生敬畏。
“朕躬安,起来吧。”嘉顺帝指着兰珮莹对面的位子让谢萧舟坐下:“你来的正好,这是明王的女儿,兰家阿莹,你们已经见过一次了。”
谢萧舟面无表情地看向兰珮莹,拱手叫了一声“明郡主”,算是见礼了。
兰珮莹起身给谢萧舟蹲了个万福回礼,坐下后一直低眉顺眼,不敢直视谢萧舟。
其实她心里猫挠似的痒痒,她想起那天他说自己过分英俊不便示人,心里好奇太子到底长成何等模样,才会如此口出狂言。
这几天郑妈妈已经给兰珮莹讲了许多中原地区名门贵族的规矩,首当其冲便是男女大防,非礼勿视,闺阁女儿家不可窥探年轻的男子,非礼勿言,闺阁女儿家不可同外男私相授受。
兰珮莹心里很不以为然,若是不好好看一看,相处一段日子,如何找到心仪的男子。
但是如今在皇帝面前,就是傻子也知道该收敛,她虽好奇,却始终不曾抬眸看过谢萧舟一眼。
嘉顺帝的目光在两个年轻人身上转了个圈儿。
太子一如既往的冰冻脸,似乎古井无澜,但今日肩背挺得过分直了些,颇有些如临大敌。
兰珮莹垂眸敛目地坐着,看似平静,交握在身前的双手却在发力,像是在拼命忍耐些什么。
总之,这两个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刻意。
他捋了捋胡须淡淡笑了,那天送赏赐的事情李福全回来向他汇报了,虽说明面上看着并没有什么,但是这两个孩子的姿容都极其优越,一个血气方刚,一个少女怀春,若说彼此见过一面之后,完全没有触动对方,那皇帝是不信的。
外头进来一个管事太监,捧着三张礼单跪下禀告道:“万岁爷,给明郡主的赏赐都准备好了。”
袁福来去将三张礼单拿起给嘉顺帝过目,早在嘉顺帝说要备三分赏赐的时候,袁福来就明白了,皇帝想给这位小郡主体面,又怕太后和皇后给小郡主难堪,皇帝索性亲自赏。
所以袁福来便给了内务府总管一点暗示,现下这三份礼物果然准备的很尽心。
嘉顺帝看了看,各色名贵的衣料珠宝器物,全是最好的内贡之物,他满意地点点头,对兰珮莹道:“太后颐养天年,皇后事务繁忙,你就不必去叨扰她们了,她们也都很喜欢你,这三张礼单,除了朕的,便是她们给的赏赐。”
兰珮莹连忙跪下:“皇上,臣女无功不受禄,实不敢再受皇上的赏赐了。”
“起来吧,朕说你受得,你便受得。”嘉顺帝看看旁边像石头狮子一样纹丝不动的谢萧舟,“宫门要下钥了,你去送送阿莹,免得她在宫里迷了路。”
李福全扯了扯嘴角,嘉顺帝说的这个理由实在牵强,但凡外人进泰极宫,来往都有宫人接送引路,怎么会迷路;再说哪有让太子去送一个小小郡主的道理。
他悄悄看了太子殿下一眼,觉得太子一定会拒绝的,这位太子并不是好揉捏的性子。
下一眼便看见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起身了,一副随时走随时送的架势。
兰珮莹本想推脱一下,见太子已经站起来,她婉拒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得告退了。
李福全连忙甩着拂尘跟上,结结巴巴道:“奴婢给太子和郡主引路。”
清晏殿瞬间安静下来,嘉顺帝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叹气道:“一晃快二十年了,朕见到她,就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故人都还在。”
袁福来道:“万岁爷现在也还年轻着呢,春秋鼎盛。”
嘉顺帝看向方才兰珮莹坐过的位置:“你看这个丫头怎么样?”
袁福来小心翼翼答道:“奴婢觉得,小郡主是个心地赤诚的。”
嘉顺帝想也不想便道:“她当然心地赤诚,兰家就没有对朕不赤诚的人。”
“太子明年便及冠了吧?”
袁福来不知道皇上问这个干什么,愣了一下:“奴婢记着,是明年七月。”
“这个小丫头下个月也该及笄了吧。”嘉顺帝若有所思,“朕觉得,这样的美人儿应该是皇家的,也只有皇家才配拥有她的美貌。”
袁福来一惊:“皇上的意思,莫非是,想让太子殿下……,可是奴婢记得,当年孝穆先皇后选定了桑家那个女孩儿做太子妃。”
“她说是说了,可朕答应了吗?”嘉顺帝哼了一声:“桑家已经出了两个皇后了,断没有再出第三个的理由,外戚一家独大,不是好事。”
袁福来有些忧虑:“皇上圣明,只是不知道太子殿下肯不肯。奴才瞧着,太子殿下是个极孝顺的,孝穆先皇后又那般中意桑家的姑娘。”
嘉顺帝胸有成竹:“你哪懂情情爱爱的事,他若是不愿意,能送到现在不回来?朕只是让他送一送,又没说送到哪里,送出清晏殿是送,送出内宫门是送,送出泰极宫也是送,瞧瞧到现在也还没回来,他怕是恨不得把人家小姑娘送到闺房门口吧。”
袁福来恍然大悟,拍拍脑袋:“奴婢是个蠢的,怪不得前几日万岁爷特特让太子殿下去送赏赐呢,原是如此。”
李福全埋头躬身在前头领路,走出清晏殿没多远,谢萧舟道:“孤的佩玉不见了,你去御书房找找,找到就送给四喜。”
李福全迷惘了一下,指了指谢萧舟的腰间:“殿下,您的佩玉,在呢。”
谢萧舟面不改色:“另一块。”
李福全:“……”
另一块是哪一块?
李福全不知道怎么找。
但他一个太监哪敢跟太子争辩什么,一溜小跑去御书房了。
小太监一走,只剩下孤男寡女两个人,兰珮莹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但她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
谢萧舟看向垂头不语的兰珮莹:“明郡主先行。”
谢萧舟落后了一步,走在兰珮莹身后,看着她纤长的背影,心全乱了。
上一世的大婚之夜,他们曾有一次肌肤相亲,当时他一口气说完那些伤她的话,粗暴地按倒了她。
他记得,她的腰不盈一握,似乎他一用力,就能折断。
他记得,她在他身下哭着颤抖,像秋风里一片无助的落叶。
那夜他心里满是仇恨,暴戾无比,她的血与泪同他的汗混在一起,看她倔强地无声流泪,他只觉得心里痛快无比。
后来他后悔极了,那是她的第一次,他怎么能对她那么残忍。
如果能重来一次……
谢萧舟闭上了眼睛,他没办法再想下去,过去的都过去了,关于她的一切,他只能忘了。
那些心思再想,便是妄念。
重生七年来,他一遍遍回想上辈子同她相识后的点点滴滴,思念越深,愧疚越浓,他不允许自己再去想她。
前世的一切都是他造的孽,他已经毁过她一回了。
这一世,远离她,成全她,才是对她最好的补偿吧。
谢萧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他生来就是储君,永远从容镇定,任何事,只要他想做,他便一定能做到。
包括不再想她。
七年都过去了,他逼着自己忍,从来没去打探过她在南疆的生活,就在他以为,他早已经放下她,他的心志坚不可摧的时候,她回来了。
她甚至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他面前,他心里的长城就轰然倒塌。
他身上那些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品质,那些从容稳重、冷静理智、矜持克制,在她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强大,面对她的时候,他狼狈不堪,她是他心上的死结。
谢萧舟沉默地走在兰珮莹身后,贪婪地看着她纤娜的背影,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描绘她的容颜,有好几次,他都失控地想上前握住少女玲珑削薄的肩膀,再把她狠狠揉进自己的胸膛……
但他不能这样做。
谢萧舟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跟在她身后,这一刻,高耸的宫墙,恢弘的宫门,天上的流云,西边的落日……全部像潮水一般从他眼前褪去,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的整个世界里只有她。
他多么想好好看看她,可她就像天上的太阳,璀璨夺目,让他不敢睁眼直视,只有躲在她背后,他才敢放肆地多看几眼。
他恨这宫道太长,仿佛比七年的思念还长,他咬紧牙关捱着心里那些龌龊的渴望,额角青筋直跳,心悸的感觉让他快窒息了。
他恨这宫道太短,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一直在她身后,就这样走下去,走到哪里都可以。
兰珮莹蹙眉走在宫道上,她知道威严冰冷的太子就在后面,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明明不该有知觉的,她就是觉得后背被他盯着的那处极其难受。
兰珮莹脑海中冒出一个词儿来,如芒在背。
她故意慢下脚步,想与太子殿下并行,可他仿佛看出她的想法,她快他就快,她慢,他更慢,始终落后她一步。
兰珮莹整个人不自在起来,几次同手同脚走顺了。
进宫的时候,她不觉得这段宫道有多长,出宫的时候,竟漫长的好似熬过了数年一般。
终于看见宫门的檐角,兰珮莹如释重负:“殿下,再往前便出宫门了,殿下请留步,不必再送了。”
兰珮莹毫无征兆地一转身,目光毫无预兆地撞入正在凝视她的那双眼睛。
她终于看清楚了谢萧舟的眼睛,和他俊美异常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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