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泠脱离危险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情了,这几天里封君弈始终守着她未曾离去半步。又是一个清晨,昏睡的盛泠依旧不见苏醒的迹象,封君弈坐在榻边入定,在门外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薛青斐从门外走了进来,甫一进来,他的目光便不动声色的落在榻上昏迷的盛泠身上,浅淡的目光一触即离,然后他恭敬的对封君弈说道:“师尊,叶师妹已经在落雪院外跪了整整十日,便是她犯了错应当被惩罚,也没有在外跪整整十日的道理,这不合规矩。”


    封君弈眉头紧锁:“你在为她求情?”


    “跪一跪算不得什么惩罚,我只希望师尊能够秉公处理。”薛青斐垂首,恭敬的说道。


    封君弈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片刻后他说:“十日的确是有些久了,你看着你阿姐,我出去处理一下。”


    “是。”


    封君弈拂袖离去后,薛青斐在原地站了半晌,才走近了盛泠。她就那样安静的躺在那里,看起来了无声息,才短短的十天时间,她就已极速消瘦,虚弱惨白。


    薛青斐缓缓的蹲在榻边,然后小心翼翼的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指尖落在距离盛泠额头一指的距离,温柔的透明灵力自他指尖溢出,小心翼翼的探查盛泠如今情况。


    他这位师尊放真不愧是当世少有的高手,游走于盛泠体内的灵力之充盈远超他的想象,也唯有这样的高手才能救盛泠。


    薛青斐从未如此清楚的感受到他与封君弈的差距。


    不过……总有赶上的一天。


    现下的薛青斐什么都不愿想,只祈祷盛泠能够早些脱离危险,就是不知道他那位师尊究竟会如何给她一个交代。


    “阿姐这些年来在仙宗一定过得非常不好。”薛青斐看着昏睡的女人,漆黑的眼眸里凝了如墨一般深沉浓重的色彩。他低声说:“我只遗憾我无力改变。”


    薛青斐站起身,走到了窗户边,稍稍打开了一条缝,窗外明媚春光正好,撒在了他的身上,他往旁边挪了挪,那阳光便撒在了盛泠苍白的脸上。


    薛青斐清楚的看见,盛泠乌黑卷翘的睫毛轻轻的颤了颤,她似乎正在努力的睁开眼睛。他连忙走到榻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昏睡的女人,片刻后,那坚强的女人终于又一次突破生死的界限,睁开了眼。


    盛泠的眼眸漆黑,初初睁开时黯淡无光,但当她看清窗外明媚的阳光时,那阳光似乎撒进了她黯淡的眼眸中。


    她藏着明媚春光的眼眸对上薛青斐过份漆黑的眼眸,前者懵懂,后者惊喜。


    “阿姐!”


    薛青斐的声音清越,无论他是沉默寡言的少年时,还是如今稳重可靠的青年,这一声“阿姐”就像是刻进了骨子里一般,从未变过。


    盛泠吃力的从榻上爬起来,她往四周扫了一圈,最后垂首看向她缩在被褥里的手,她的手心,空空如也。


    “你师尊呢?”


    薛青斐垂眸,漆黑的眼眸中极快划过流光,他模棱两可的说:“阿姐醒来得不巧,方才师尊才离开,因叶师妹已在落雪院外毁了整整十日,他需要去处理一下。想来师尊是要为阿姐出头。”


    盛泠刚从昏迷中醒来,模糊的思绪随着薛青斐提起叶欢而渐渐清晰,她不知叶欢是不是居心叵测,封君弈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为她出头,是她自己的身子不争气。


    盛泠吃力的想要下床,薛青斐连忙半蹲在地上帮她将放在一边的鞋子放到她脚边,她穿好鞋子之后,说:“去看看。”


    薛青斐将一旁挂着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盛泠连带子都没系,就慢吞吞的往外走。躺了太久,忽然走路她还有些不习惯,踉跄了一下,她才适应过来。


    ……


    叶欢的确是实打实的在落雪院外跪了整整十日,封君弈出来时,那道火红的身影跪得笔直。她的脸是苍白的,额前的碎发垂落,显得少女有些狼狈,眼神却是坚毅的。


    然而那故作坚强的少女在终于看见封君弈的那一刻眼眶立刻便红了,她张口说话,声音沙哑,看起来很是可怜:“师尊,师母可脱离危险了?”


    叶欢的第一句话不是求情,问的却是盛泠的情况。封君弈心下的怒火消减,他问:“你错在何处?”


    “岑大哥与我闲聊时说起师尊与师母关系冷淡,我错在自作多情,想将漂亮的羽毛献给师母讨她欢心,望师母能与师尊重修旧好。”叶欢一番得体的话说出来之后,又愤懑不平道:“但师尊为了师母远赴蓬莱,师母为何偏反过来待师尊如此?是因为什么?”


    ——因为蓬莱的那些畜牲。


    封君弈难以理解盛泠所想,他面沉如水,只说:“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弟子第二错在冲撞了林师兄,致使林师兄不慎将为师母治病的回生芝跌落在地。”叶欢极为慎重的朝着封君弈磕了一个头,然后说:“望师尊能看在我在这里跪了十日的份上,能够不与林师兄计较,只惩处我一个人便可。”


    盛泠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院内的秋千上,叶欢的声音清晰的传入她耳中,因封君弈一心在听叶欢所说,一心在思叶欢所言,是以也并未发现她。


    薛青斐半蹲在盛泠身边,用唇语同盛泠说:“叶师妹这番话说得极为漂亮。”


    盛泠赞同的颔首。


    “不过想来师尊不会为叶师妹三言两语所迷惑,毕竟这是我都能听出来的。”薛青斐朝着盛泠露出一个笑容来,他左眼角下鲜红的泪痣越显分明:“师尊定然会秉公处理。”


    “他和你一样就好啦。”盛泠也动了动唇,无声说道。


    落雪院外,听了叶欢一番肺腑之言的封君弈心情复杂,他收的这位弟子热情而单纯,凭着一颗热枕之心为他行事,更不愿为了并非全是她错处的事情连累他人。


    封君弈记得,曾几何时盛泠也是如此,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盛泠只令他觉得无奈而陌生。


    正在封君弈在想若是按照宗门规矩该如何处罚叶欢的时候,叶欢忽然不住的咳嗽起来,然后就像是脱力一般,跌坐在地。


    也是,她在这里跪了整整十日,本就是身娇体弱的小姑娘,自然有些受不住,若是再加以惩处,只怕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也罢。


    封君弈叹了一口气,左右是他自己收的徒弟,待他也是一片赤诚之心。他最终说道:“回去吧。”


    跌坐在地的叶欢似是不理解封君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仰起头,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迷茫的看着封君弈。


    封君弈叹了一声,微微俯身,握住叶欢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叶欢站立之后,他松开了手。


    “回去休息吧。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


    多么明显啊,封君弈是打算将这件事轻轻揭过了。


    叶欢红着眼眶颔首,说:“弟子告辞……师尊近些天都守着师母,还望师尊能够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叶欢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之后,封君弈转过身,冷不丁的就看到了正坐在院中秋千上荡秋千的盛泠,她正偏过头在和薛青斐说什么,薛青斐站在距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正在认真听盛泠说话。


    分明是极为正常的相处,但封君弈却莫名的觉得有些刺眼,不知是否是因为薛青斐落在盛泠身上的眼神太过温柔认真?封君弈又想到他这位弟子似乎对谁都态度温和,便又觉得是他多想。


    正在封君弈沉思的时候,盛泠冷不丁的朝着他看了过来,她的眼神平静又冷漠,与往常别无二致,而细看,似乎又多了几分并不友好的嘲笑。


    没来由的,封君弈觉得有点心虚,但这心虚只是一瞬间,他便朝着盛泠走了过去。过去时薛青斐恭敬朝他颔首。


    封君弈淡声说:“阿斐,你先回去吧。”


    “是。”


    盛泠朝着薛青斐友好的摆摆手表示再见,薛青斐眼中笑意越显温柔,在封君弈皱眉之时,他转身离开。


    封君弈的声音不辩喜怒:“你待他倒是比待我态度还好。”


    “这小孩我养过好几年,自然与我亲厚。”


    封君弈三两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笼罩在她身上的阳光,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说:“想养小孩?”


    盛泠一怔。


    封君弈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说:“你将身体养好,我们也能有小孩儿,你想养几个都可以。”


    “你还是专心养徒弟吧。”


    封君弈眉头微皱,耐心解释道:“这件事也不能怪她,欢欢也在落雪院外跪了整整十日,也足够了。泠泠,你得大度一点,她只是个小姑娘。”


    “要罚她的是你,放过她的也是你,你现在反过来劝我大度一点。”盛泠冷不丁的笑出声,目光却是冷的:“封君弈,看着你们两个,我的心情当真是不错,权当看个乐子了。”


    盛泠不至于埋怨叶欢是她重病的导火索,究其原因还是她自己不争气,她不可过于迁怒他人。她无法接受的是封君弈对待叶欢的态度。


    封君弈的脸色骤然冷沉。


    “泠泠,我不计较你因蓬莱的那些畜牲待我冷淡,更愿倾尽灵力换你一条命,你此刻却又因这种小事与我置气,口吐恶言?”


    “就算我这是口吐恶言,也比不得澜川仙君行尽恶事,灭云府,害云念,夺灵根,杀裴济,屠蓬莱……”盛泠深呼吸一口气:“也罢,与你说这些亦是浪费口舌,气得也只有我自己。”


    封君弈始终觉得每一次与盛泠对话都是在挑战他的底线,他沉声说:“既然如此,就不要说这些。你什么都不必管,我会待你好。”


    “好啊。”盛泠笑。


    封君弈却觉得别扭极了,他很快离开。


    待到满院寂静之时,盛泠猝然红了眼眶。她唾弃着自己,因为她此刻伤心的竟是封君弈对于叶欢那轻拿轻放的态度,她不只是盛泠,也是封君弈的妻子。


    她的丈夫,在心疼另一个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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