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醒是最后一个知道元帝要见少年的人,听见这个消息后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怎么回事?”宋长空警觉。


    周不醒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张了张嘴又闭上,事实上,在来北域之前他就想过也许会有这么一天。


    “阿月小时候来北域那次,遇到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情,”周不醒犹豫着说,“那件事似乎和元帝有关。”


    究竟是什么事,具体情况周不醒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次回去之后,阿月就从正常人变成路痴了。


    ·


    少年一路走得从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去见一位尊贵的一国之主,而是去见一位弄坏自己养的花的烦人邻居。


    九郡主反倒忐忑不安,拉着少年的手指头,小声说:“阿月,你说元帝为什么要见我们?”


    少年勾了下她紧张的手指,一本正经道:“因为我们长得好看吧。”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难道不是实话吗?”少年反问。


    九郡主思考片刻,肯定道:“没错,你说得很对。”


    少年抬手。


    九郡主快乐地和他击了个掌。


    元帝今年五十有二,中年男人的模样,衣裳镶羽且低调,面容与玉琉原有几分相似,眼眸是浅色的,看人时的眼神好似晴日落下几片雪。


    九郡主站在少年身后悄悄打量着这位元帝陛下。


    看起来不像好人,也不像坏人,非要形容的话,有点像画本子里最后才出现的极恶大坏蛋。


    屋子里立着六名侍卫,守在元帝身侧,看气势,估摸着身手应该不错。


    九郡主暗暗琢磨自己一个人能不能打得过那六个人,琢磨不出来,还是得实践。


    她叹了口气,又看了元帝一眼。


    传言中元帝不爱外出,常年待在宫殿之内,没有什么特别的乐趣,偶尔碎玉蓝开花之日才会去往寒池独自待一日,其余时候便没听说他离开皇城。


    即便每隔三年的三域大试,他也从不露面。


    这是来北域的海路上周不醒八卦的,周不醒不知从哪学来的本事,小道消息可多了。


    大约是九郡主旁若无人的眼神太过扎眼,正在自己与自己下棋的元帝抬起眼看向门口,瞧见白羽少年和他身后的粉羽少女,好似带着病气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笑意。


    “好久不见。”


    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病弱,却听得出来心情极好。


    九郡主纳闷他怎么上来就说“好久不见”,毕竟以前他们都没见过,阿月……


    “最好再也不见。”少年声音散漫,乌黑的眼酝着细微的嘲意。


    九郡主愣了下,阿月和元帝认识?


    守在元帝四周的六个侍卫神色微变。


    元帝对少年略带轻慢的态度并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既然不想见孤,为何又要过来?”


    少年轻嘲着瞥他:“你是年纪大了,忘性也大了么?既然如此,不如早日退位让贤,你那些儿子倒是虎视眈眈挺久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孤更看好琉原,你认为呢?”


    “与我无关。”


    “可你救了琉原一命,琉原昨日回来同孤说很感激你,若是有机会,一定会好好感谢你。”


    少年漫声说了第二次:“与我无关。”


    元帝放下一颗黑子:“你和十年前不一样了,真是让人唏嘘岁月无常。”


    “你倒是和十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少年漫不经心道,“一样的衣冠楚楚,人面兽心。”


    “大胆!”


    六名侍卫手立刻握剑,蓄势待发。


    九郡主听得目瞪口呆,阿月和元帝认识就算了,他竟然还敢当着元帝的面讽刺他人面兽心?


    好!不愧是阿月!


    九郡主悄悄鼓掌。


    元帝不愧是一国之主,被年轻人指名道姓骂禽兽都不带生气的,淡然阻止侍卫后落下一颗白子:“宋樾,你骂人的功力比不上十年前了。”


    宋樾?


    九郡主停下鼓掌的动作,一脸狐疑,阿月不是叫宋樾月吗?


    少年抬手将她好奇探出来的脑袋推回自己身后,抬眸瞧向一派淡然的元帝,不紧不慢道:“狗咬了我一口,莫非我要咬它两口?”


    侍卫:“!”杀了他吧!


    元帝捏在手中的棋子放不下去了,拂袖转身:“是孤看走了眼,你比十年前更让人讨厌。”


    少年还没说话,九郡主皱着眉插了句:“你比二十年前还要讨厌,不,一百年前,不行,一百年太长寿了……就十二年好了!”


    哼,谁也不许骂我阿月。九郡主小气吧啦地想。


    元帝意外地看她一眼,九郡主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元帝说:“小姑娘,你站出来,让孤仔细瞧瞧。”


    这话说的,好像不听他的话就会死。九郡主的叛逆性子顿时就上来了,爆发时又稍微顾虑他是一国之主,捂住半张脸,压着嗓子嘀咕:“就不给丑人看。”


    少年离得近听见了:“噗嗤。”


    九郡主又说:“给阿月看。”


    少年笑出了声:“好,我看。”


    九郡主眨眨眼,他肯定道:“嗯,好看。”


    九郡主笑弯了眼,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指尖挠了下下巴。


    一旁被忽视的元帝出声道:“孤又不会吃了你,你出来,孤瞧着你有几分像孤的旧相识。”


    九郡主继续捂脸,慢腾腾挪出来半个身子,剩下半边还藏在少年身后。


    元帝接着说:“将手放下。”


    九郡主磨磨蹭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给他看自己的脸。


    元帝走近两步:“将手放下。”


    九郡主好生气,她可讨厌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了,阿爹就是这种人,所以她格外讨厌阿爹。


    阿爹毕竟只是个混吃等死的王爷,惹恼阿爹没有关系,可若是惹恼了这位元帝,能不能头和身子连在一起走出北域还是个问题。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放下手的时候,少年抬手挡在她眼前,白羽长袖落下,将她整个遮在身后,声线平淡道:“玉千雪,你不配。”


    玉千雪是元帝的真名,这世上敢叫他真名的人,几乎都死了。


    侍卫大怒:“你放肆!”


    除了大胆就是放肆,全世界的侍卫都是这么说话的。九郡主在心中默默地想。


    元帝脸色沉凝似水。


    少年勾了下嘴角,波澜不惊地瞧向他,语气极慢,好似是给他时间,提醒他别忘了当初做过什么事。


    “你配吗?”少年说。


    不知道阿月和元帝究竟什么关系,他如此嚣张,元帝竟都没有生气要杀他的意思,九郡主一边提心吊胆,一边疑惑不解。


    比她更疑惑的该是元帝的侍卫,他们从未见过有人胆敢这样同元帝陛下说话。


    这不要命了吗!


    九郡主看不见前面的人,心情却没有放松多少,反而更加担心阿月,毕竟他以前说话都不是这么针锋相对的,他总是懒洋洋的,爱笑的,比常人稍稍自信了些,嘲人时的嗓音也是隐隐带着笑的。


    可唯独对元帝,他声音里一丝笑意都没有。


    元帝突然说:“听雪有你这么个朋友,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九郡主被提心吊胆的一口气呛住,咳得不能自已,满眼震惊。


    她听见了什么?阿月是听雪阁主陆听雪的朋友?


    算算年纪,陆听雪如果活着,今年至少也有五十岁,和元帝差不多大,如果搁到十年前,那她也得有四十岁了啊!阿月那个时候才七八岁吧?


    四十岁的陆听雪是如何与七八岁的阿月成为朋友的?!


    九郡主再次疯狂咳嗽起来,试图吸引少年的注意。


    少年微微皱眉,抬手碰了下她额头:“又伤寒了?”


    不是伤寒啊!是我震惊你和传说中那位陆听雪的关系呀!


    九郡主睁大的圆眼透露出抓心挠肺的痛心疾首:你这个时候就不能和我默契一点吗?


    少年:你在说什么?


    今日微服出行的元帝似乎也没兴趣再和他们继续聊,命人放下一只小木盒便先行离开了。


    经过少年身边时,元帝脚步微微一顿,侧过脸,夹着雪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洒下,阴影处的轮廓开始摇晃。


    元帝说:“十年前孤便说过,你若再敢来北域,孤不会让你活着回去。”


    九郡主挨着少年的袖子,闻言,动作和目光霎时凝住,透过少年白羽袍的羽尖缝隙影绰地瞧见元帝脸上带了笑。


    “宋樾,这次可没有第二个陆听雪能救你了。”


    九郡主眼眸轻转向元帝。


    元帝老了,也比十年前矮了。


    少年却比十年前更高,白羽长袍曳至脚踝,风吹的他领口的白羽轻轻摇晃。


    今日轮到他垂眼俯视着这位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乌黑的眼底渗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这次谁救谁,还是未知。”


    元帝神色不变地走了,走出一半倏地回过头,恰好瞧见从少年身后走出来的九郡主,隔着十数步的距离,他眯眸盯着她的脸。


    九郡主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少年抬手揉揉她鼻尖。


    “北域不好玩。”少年若无其事说,“我们以后还是去桃花坞玩吧。”


    九郡主僵硬说:“你听见元帝威胁你的话了吗?”


    “听见了。”


    “你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其实我心里挺担心的。”少年认真说。


    “我一点都没看出来你在担心!”九郡主有点崩溃,“你倒是表现得担心一点啊,元帝可是北域的皇帝,他想弄死一个人还不简单?他明显就是针对你呀!”


    “其实他针对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少年眨了下眼说,“他每年都要派几个听雪阁的杀手去苗疆暗杀我。”


    九郡主:“?”


    少年惋惜道:“可惜每次都失败了,这次给老头一个机会好了,这样要是都杀不死我,那就真没办法了。”


    九郡主:“???”


    少年摸摸她脑袋:“不过,阿九不用担心,我肯定比那老头后死。”


    “……不死不行么?”


    “人总有生老病死。”


    “那你可以选择自然老……死。”


    少年笑了:“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稍微努力一下。”


    九郡主拉下他的手,严肃道:“不只是稍微努力!”


    “那就非常努力吧。”少年说,“努力做到和阿九一起老死。”


    九郡主伸出手:“虽然只有小孩子才会拉钩承诺,但我们今天就做一天的小孩子,拉钩。”


    少年失笑,伸出小指和她勾在一起。


    ·


    当夜,元帝书房,玉琉原默不作声立在桌案前为元帝磨墨。


    元帝一如既往,每天都会沉默着画一幅画,画上的女子与九郡主真实容貌有七八分相像,白羽长裙,双眸清黑,手持长剑冷若冰霜地看着画外之人。


    白羽长裙尾端漫开星星点点的红,是雪上的红梅,亦是白衣上的热血。


    玉琉原早就觉得在无极岛上见到的那名少女眼熟,当时只是觉得有两分眼熟,因为她的眉眼太像元帝画上那名女子,是以才会一大清早去她门前徘徊,犹豫着是否要敲门询问她一些事情。


    正因如此,他才会被中原的小王爷误会他对那位少女别有所图。


    玉琉原见过太多次元帝笔下的这名白裙女子。


    她叫陆听雪。


    传言中,元帝的左膀右臂,陆听雪。


    只听从玉千雪指令的陆听雪,她连名字都是玉千雪给的。


    玉琉原有些出神,没注意到元帝已落下最后一笔红梅,声调平缓地问:“琉原,过了年是不是也该十七了?”


    玉琉原神色一凛,正色道:“回父皇,过了年便是十七。”


    元帝放下狼毫笔,仔细端详着画上的年轻女子。


    “十七啊,在中原,十七岁早该膝下有子了。”元帝似乎只是心血来潮,提议道,“你先前同孤说在无极岛上认识一名阿九姑娘,正巧那姑娘这几日到了北域凉城,不如择日孤便为你们赐婚?”


    玉琉原惊得手一用力,墨磨歪了,溅了一身的墨,他满脸惊愕,匆忙擦干净桌子上的墨水,语无伦次。


    “父皇,不,不用,阿九姑娘和儿臣只是萍水相逢,父皇不必如此……”


    玉琉原见自家父皇神色不似说笑,咬咬牙,又说:“阿九已觅得良人,儿臣不愿做拆散眷侣的恶人。”


    谁知,听他这么说,元帝反而笑了:“是么?我儿善良。”


    他拿起桌案上的画像,一折,两折,慢慢撕开。


    陆听雪的脸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终成雪花般的碎屑。


    “既然如此,那么这个恶人便由孤来做。”


    玉琉原:“父……”


    元帝:“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择良辰吉日成亲便可。”


    玉琉原还想挣扎一下:“儿臣还小。”


    “十七还小?你大哥十七岁时已经有了一对儿女。”


    玉琉原:“……”大哥害我!


    元帝最后道:“就这么定了,回去吧。”


    怎么就定了?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定了?人家姑娘还没同意呢啊!中原那边同意了吗?姑娘娘家人同意了吗?姑娘那未婚夫婿同意了吗!


    玉琉原神情恍惚地走出书房,望着今晚的月亮想,现在逃回中原还来得及吗?


    他真的不想英年早逝,就这么死在那位性情莫测的苗疆月主手里,今晚回去连觉都睡不安稳了吧!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