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二十年,这个沈鸾刻骨铭心的一年就这样自然又陌生的到来了。
张美人身怀龙种的消息传出来后不久,据说张美人迁居了麟趾殿。
麟趾殿乃西宫第一殿,地位尊宠几乎不在坤和宫之下,自元平帝登基,麟趾殿便一直空置,早些年郑贵妃曾几次有意入主,却都未能如愿。
而此番,元平帝亲自下了旨意让张美人入住麟趾殿,又加上流水一般送进去的赏赐,足见元平帝对这个孩子的期盼。
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元平帝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到先帝南巡遇刺驾崩,登基至今二十载,年近知命却子息单薄,早年几个孩子皆是未足月便夭折,直到郑贵妃的大皇子才算养住了一个,其后太子、大公主、二公主相继序齿,不是因为只生了他们几个,而是好些孩子都没有留住。
三皇子出生那年,生母难产,三皇子亦是奄奄一息,所赖太后娘娘在佛前念了三天三夜的经,更有太医日夜照料,才勉强保住性命。
自那之后,太后便出宫长居静安寺念经礼佛,而宫中也再没有喜讯传出来。
直到今年——
“姑娘?”谷雨进门来,正看见她家姑娘立在书案前执了笔却眼睛直直盯着前面发愣,连忙唤了一声。
沈鸾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笔尖的墨滴在桌上铺好的宣纸上,晕开了一大片。
谷雨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来道:“这张纸坏了,奴婢给您换张新的。”
“不用了。”沈鸾抿唇笑了一下,将笔放回砚上,她此时心不静,写不出好字来。
屋里置了地龙,很是暖和,桌角一尊博山炉细细吞吐云雾,浅淡的香气在室内氤氲流转。
见沈鸾放下笔,谷雨将自己刚刚取来的衣裳拿给她看:“是老夫人院里送来的,说给府里的姑娘一人做了一身,明日上元灯节的时候穿出去也喜庆。”
祖母素来知道她的喜好,衣裳是她惯常爱穿的红色,沈鸾伸手抚了抚衣裙上精致的刺绣,片刻才张口道:“先把这件收起来吧,明日灯会穿上次新做那件紫色的。”
她生得娇艳明媚,最配这样鲜艳的颜色,母亲还在世时便时常搂着她说娘的小阿鲤是天赐的福星,就该穿得好看张扬些,一辈子幸福快乐。
阿瑾也说她穿红色最好看,每每见到稀罕的料子总要买上几匹送来。她的箱奁里,穿过的没穿过的衣裳,红色能占去大半。
然而她现在一看到红色,却总是想起前世临死前狄雪滟的模样,穿着一袭大红的宫装,对她说沈家的人都死了……
谷雨是拾曦院四个大丫鬟里最寡言的,并不像白露那么好奇,听了沈鸾的话也不问原因,应了声“是”便又将衣裳收拾起来。
沈鸾坐回桌案前,目光落在洇透宣纸的那团墨迹上。
明日便是上元节了,宫中还是一派安宁,看来并没有发生宫妃小产的事,甚至元平帝这些时日一直很欢喜,不少京中的世家勋贵都得了赏赐,沈家自然也是拔得头筹的其中之一,就是不知道承恩公府和平南王府私底下究竟是什么心情了。
沈鸾微微一笑,想必是不太好的,从前只有太子和大皇子分庭抗礼,双方姑且算势均力敌,而现在张美人出现,搅了局。
虽然就算张美人及她腹中那个还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的存在深受恩宠,其实并不能真的改变太子或者大皇子的地位,但是人心是很难揣测的,一个以前很平衡的局面现在受到冲击了,尤其在这个微妙的时刻,若是有可能,也许会直接颠覆……
她面上的笑忽然凝住,一个念头从脑海飞快闪过——也许上一世就是这个原因,那个宫妃才会小产!
那么,是谁动的手?杨皇后,还是郑贵妃?
这辈子又为什么改变了?
……不,不对,她所知道的那位宫妃不是张美人,所以那个宫妃遭遇的事情,未必张美人也会经历,毕竟上一世那个宫妃不像张美人这样得宠,也没有入主麟趾殿,张美人被元平帝这么看重,想必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沈鸾虽然这样说服了自己,但她心里却隐隐有另一个更阴暗的念头:或许只是张美人的“意外”还没有到来……
*****
翌日,正月十五上元节。
一早,沈鸾梳洗打理好便去寿喜堂给老夫人请安,大姐姐沈鹭去的早,已经陪着老夫人坐在桌边用早膳。
“阿鲤,快来吃圆子。”一见沈鸾,沈鹭便笑着招呼她。
沈鸾走近,便看见桌上摆了满满当当,光是喝的便有五六样,粳米粥、枸杞红枣粥、八宝豆粥、虾仁粥、山药参鸡汤,吃的更是丰盛,奶油花卷、如意糕、糖蒸酥酪、杏仁豆腐、胭脂鹅脯、银芽鸡丝、清汤菜、冬笋玉兰片……足足占了半壁江山。
另一半则是专为今日上元节准备的面蚕及各式圆子,白圆滚胖,盛在巴掌大的青瓷白玉碗中,一碗只一到两个。
“今儿这么丰盛呀。”沈鸾笑得眉眼弯弯,坐到老夫人另一侧。
老夫人笑眯眯地对沈鸾道:“圆子好吃是好吃,但不宜克化,吃几个应应景便好,可不兴多吃。”
听着祖母的刻意叮嘱,沈鸾顿时难为情的红了耳朵,还不是她小时候贪吃,有一年上元节吃了足足十几个红枣圆子,晚上难受得睡不着觉,哼哼唧唧了好几日。
从那以后,每年上元节娘亲都要提醒她不许多吃,后来娘亲去世,这话便是老夫人来说了。
沈鸾眨眨眼,敛去哀伤,鼓起腮朝老夫人嗔道:“祖母,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会把自己撑着呀。”
老夫人登时笑得更欢快了,还对着沈鹭打趣道:“你看,说话都还这般小孩模样,哪有一点儿大姑娘的样子。”
沈鹭也掩唇偷笑。
“祖母!”沈鹭忍不住跺脚。
老夫人只笑道:“好了好了,不提了,你快些用膳吧。”
桌上的圆子各有不同的口味,芝麻、核桃、红枣花生等,沈鸾自挑了几样爱吃的,又尝了新做的玫瑰卤子,才放下玉箸,二夫人便领着沈鸳来了。
前后脚的功夫,狄雪滟也穿了一身新衣进来,恭恭敬敬地给老夫人请安,起了身就乖顺地立在一旁,微垂着头,淡青色的裙摆显得身形愈发瘦削,颇有几分楚楚可人的意味。
这些日子狄雪滟风雨无阻早晚来寿喜堂给老夫人问安,老夫人几次叫她不必这样劳动,她也不偷懒,比起沈鸾这几个正经的孙女都还诚心,倒是让老夫人有些心软了。
这孩子是个命苦的,早年没了双亲,后来又托付到她手里,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若是管教得严厉些,那坏心思也不是不能掰回来。
老夫人轻叹一口气:“都坐下来用膳吧。”
狄雪滟这才选了靠门的地方坐下,低头喝粥。
一众人用过早膳,丫鬟们撤了席奉上香茗。
老夫人说:“今儿上元节,晚上才是热闹的时候,朱雀大街那边早些天就开始筹备灯会了,今晚定是十分好看,你们约了人的,要出门玩的,都可早些出门,带好丫鬟小厮,莫要走散了,晚上虽不必宵禁,但也不要在外头留太久,免得出事。”
“哎,我们知道了!”沈鸳应得最是欢喜,她可盼着今儿的灯会好久了,以前年纪小,祖母和母亲总不肯让她自己出去,每每带着她在外头看一圈就回府了,很不尽兴,总算今年她可以和姐妹一起逛灯会,虽然还是不能走太远,但对她来说也非常兴奋了。
沈鸾笑睇她一眼,就见二婶点点沈鸳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谁家贵女跟你似的整日想着出门逛景的?”
看沈鸳委委屈屈,沈鹭也忍不住笑:“到时候三妹可不要乱跑啊,灯会上人多得很,一个错眼可能就走散了,万一出了事可就不好了。”
有人解围,沈鸳连忙点头:“我记住了,大姐姐你们就放心吧,我一定跟紧的。”
二夫人见状摇着头叹气,分明是一家子出来的,怎么就她摊上这个了呢?
转头看见沈鹭捂着嘴笑,她忽然想起什么,看向老夫人:“对了,我前两日派人去西月楼定雅间的时候,正好隔壁那间预定的人家是理郡王府。”
沈鸾闻言一怔,顾不得再与沈鸳说笑,看向二夫人。
二夫人也没避着自家人:“前些时候您不是还和我说,理郡王府给您递话,有意给他们府上的小公子聘鹭姐儿吗,那小公子我打听过,人品模样都还不错,理郡王府也算一等高门了,虽说幼子不袭爵,但毕竟也是嫡子,将来若执意分家,想来也不会吃亏,跟鹭姐儿也算门当户对。我就想着,要不今晚正好让鹭姐儿去相看相看?”
这自然不是正大光明的相看,大昭虽礼教并不严苛,但也不至于开放到这般地步,只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找个机会让两家儿女互相看上一眼,心中有个底儿罢了。
从去年沈鹭及笄,婚事便提上议程,老夫人和二夫人都考量了些人选,也有来上门求娶的,一番挑挑选选,倒还是这理郡王府的小公子更好些。
佟氏对沈鹭虽不上心,但也不会在她的婚事上刻意使坏,且不说能不能成功,这老夫人还在呢,耳聪目明,沈鹭的婚事总不会叫佟氏一个人拿主意,因此,既然佟氏说了这话,那位小公子应当就是最好的选择。
老夫人也觉得有道理:“鹭姐儿呢?”
沈鹭满面羞赧,红到了脖子根,呐呐出声:“全凭祖母和母亲做主。”
若是真能在婚事商定前见一见那人,她自然是乐意的,便是做最坏的打算,万一那人真的不合她眼,她私下告知祖母,这桩婚事也就无声无息作罢,不至于将来成了亲再后悔。
一旁沈鸾看着面前眼熟的一幕,心慢慢往下沉。
是啊,谁能想到,现在怎么看怎么好的夫婿人选,将来会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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