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0097,出去以后好好做人,别再进来了。”
监狱外的阳光好像格外刺眼,宿傲白一只手遮着眼睛,一只手从狱警手中接过自己入狱前存放的私人物品,耳边是他的谆谆教诲。
这一次他的身份有些特殊。
一个杀人后自首,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的囚犯,这是他入狱的第九年,因为这些年在狱中表现良好,多次获得减刑机会,提前三年出狱。
可能是原主的情绪太强烈,导致宿傲白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十分陌生,在社会发展日新月异的当下,入狱九年,足以让他跟这个世界产生隔阂。
他小心翼翼地迈开步伐,走到了监狱围墙的阴影外,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慢慢地放下遮盖住眼睛的那只手,阳光的温度,让他终于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
离监狱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个公交站台,他慢吞吞地走过去,心里盘算着之后的计划。
他有个女儿!
同时,他也身无分文!
“忆星,你爸爸马上就要来接你了,你开心吗?”
艾心孤儿院里,一位面容慈祥的老人略弯着腰,摸着一个小女孩的脑袋。
这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姑娘,皮肤白皙,乌黑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身后,杏仁状的眼睛上是一对弯弯的柳叶眉,,此时她低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好像一个活的洋娃娃一样,身上半旧的大红色灯芯绒连衣裙衬的雪白的肌肤也带上了一些红润。
“忆星,再怎么样,那也是你的爸爸……”
看着小姑娘沉默不语的样子,院长奶奶忍不住叹了口气,都是冤孽啊。
这个小姑娘名叫宿忆星,与许多因为父母双亡没有亲戚愿意抚养或者是被父母丢弃的孩子不同,宿忆星的爸爸还活着,也并不曾丢弃她,只不过对方因为犯罪坐牢,不得不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了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也就是艾心孤儿院的院长。
因为宿忆星的父母曾经也是这个孤儿院的孩子,他们两人,都是院长看着长大的。
她的父亲宿傲白在五岁那年失去了父母,亲戚们都不愿意养他,就跟踢皮球似的将他推来推去,最后被一个亲戚丢到了孤儿院门口,从此在艾心孤儿院扎根。
她的母亲一出生就被扔在了孤儿院的门口,那个年代丢弃女婴是常有的事,院长收留了她,给那个孩子取名为季星,季是院长的姓氏,这里的弃婴大多都采用了院长的姓。
宿傲白被送到孤儿院的那天,季星正好被之前领养她的那户人家退还回来,因为那对迟迟怀不上孩子的夫妻怀孕了,退还领养的孩子是不符合手续的,可谁让人家心硬,把孩子往孤儿院门口一扔就跑了呢,院长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将季星再送到那对夫妻身边,她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就又忙前忙后,将季星的户口重新迁到了孤儿院这个集体户口本上。
宿傲白来的那天,被弃养的小姑娘哭地稀里哗啦,叫原本还有些伤心的小男孩光顾着安慰她了,可能就是这样的缘分,之后的日子里,两个孩子一直形影不离,成了最好的伙伴。
这样亲密的两个孩子,在青春懵懂的年纪迸发出情愫,也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忆星孤儿院的经济状况并不好,每一个年满十六岁的孩子,都要从孤儿院里搬出去,而国家提供的义务教育,也仅仅只维持到他们初中毕业。
宿傲白比季星大半岁,也早半年离开孤儿院,他到处给人打工,攒够了钱租了一个小屋子,在季星年满十六岁离开孤儿院那天,骑着二手自行车将她接走,住进了属于他们俩临时的家。
季星的成绩很好,因此宿傲白初中毕业后就开始打工挣钱,他要攒钱供季星念书,还要攒钱在这座城市,买一个属于他们俩真正的小窝。
季星也在朝这个目标努力,她要考上最好的大学,挣很多很多钱,买一套更大的房子,到那个时候,宿傲白就不需要在工地里干又苦又累的活,她可以养活他们两个人,等以后有了宝宝,宿傲白就负责在家里带孩子。
这是两个懵懂的年轻人对未来美好的期盼。
对于这两个孩子的感情,季院长乐见其成,因为她看得出来,这并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孩子无聊的玩笑,他们从小培养的感情,已经到了没有第三个人能介入的程度,她从来没有感受过那样浓烈,炙热的情感。
季院长觉得,他们的未来会像他们期盼的那样美好。
但一切在俩孩子十七岁那年戛然而止。
季星怀孕了,两个孩子害怕又慌张的找到她时,季星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不能人流,只能引产,偏偏经过医生检查,季星的体质,一旦引产,就会有生命危险。
季院长痛骂宿傲白糊涂,她明明千叮咛万嘱咐,在季星考上大学之前,千万不能做这种越界的事情,而两个孩子也羞哒哒的答应了,会将这段关系维持在纯情的界限上。
可他还是越界了,而且两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直到肚子大到瞒不住了,才想到来找她这个院长妈妈,但凡早几个月,都没有那么大的麻烦。
但现如今,为了季星的身体着想,只能选择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季院长替季星办了休学手续,隔三差五地去他们的出租屋里,教导他们孕期的注意事项。
宿傲白总是很认真地在学,可身为母亲的季星,情绪却越来越糟糕。
时而哭时而笑,季院长怀疑她得了产期抑郁,还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可她毕竟还管理着一个孤儿院,许多孩子等着她照顾,不可能时时刻刻将季星的事情放在心上,于是很多时候,她只能打电话叮嘱宿傲白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意外发生了。
季星在分娩时突发子痫,孩子保住了,大人却没有抢救过来。
直到现在,季院长都还记得产房外,宿傲白发疯似的嘶吼哭泣的那一幕场景,他不断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撞击着走廊的墙壁,直到季星的遗体从产房里被推出来,他才忽然间安静下来。
在遗体火化前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几乎不吃不喝,之后又用自己所有的积蓄,还问朋友借了点钱,给季星买了一块很好的坟地,之后的日子,更是每天坐在墓地里对着墓碑上季星的照片说话。
对于季星拼死生下的女儿,他也不闻不问,还是季院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抱着那个小女婴来到了墓地,将那个孩子塞到他的怀里。
“你看看你和季星的女儿,她长得多像季星啊,她已经没有妈妈了,难道你还要让她没有爸爸吗?”
当时她是这样骂他的。
怀里的小女婴似乎也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哇哇大哭起来,可惜她在母体里吸收的不好,长得小小瘦瘦,连哭声都细声细气的,两只小手挥舞着,攥住宿傲白的衣领就不肯放开,可能是从他身上在汲取安全感。
还差几天才满月的小女婴还没长开呢,但已经可以看出她和母亲季星极为相似的五官雏形,她就像是小时候的季星一样,连哭的样子都极为相似,皱着眉,鼻子一抽一抽的。
宿傲白原本无比冷漠的眼神,慢慢的,似乎柔和起来。
“你还记得季星以前说过的话吗?她说过,如果她有了孩子,一定会成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母亲,这是她的愿望,如果她还活着,绝对不想见到你这样对她拿命留住的孩子!”
孤儿院里的孩子大多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季星同样如此,她怨恨自己不负责任的父母,因此在提到她的梦想时,除了要永远和宿傲白在一块外,还有就是要成为一个很棒的母亲。
她曾无数次说过,如果她有了一个女儿,她一定会将她宠成最可爱的小公主。
看着墓碑上那张笑靥如花的面孔,季院长也泪如雨下,那么年轻的生命啊,她去了,连带着把宿傲白的半条命也给带走了。
可能是季院长的话触动了他,也可能是小女婴的哭啼声,和她紧紧攥着自己衣领的小手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宿傲白开口了。
“忆星,以后这个孩子就叫忆星。”
这是自季星下葬后,宿傲白对外界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季院长捂住嘴,连连点头,眼眶里的泪水越发汹涌落下。
从那天以后,宿傲白好像真的开始振作起来了,他从季院长那里接走了孩子,将她带回了他和季星之前居住的出租屋里。
因为是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要帮着一块照顾更年幼的弟弟妹妹,照顾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对宿傲白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可以熟练的为孩子泡奶粉,熟练地给她换尿布洗澡洗头。
但他还得工作赚钱,之前为了给季星买墓地,欠了一笔钱,现在孩子的开销以及房租生活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之前已经麻烦院长妈妈许多了,这一次,宿傲白将孩子托付给了住在对门,租房子给他的房东大娘,但对方也只能在白天帮他看顾着孩子,在那个普通人每个月挣八百块钱的年代里,宿傲白又多了一笔五百块钱的看顾费。
白天他在工地里咬牙干着最累最苦的活,晚上回到家从房东老太太那里接回孩子,他还得准备自己的晚餐。
最热的夏天,一手抱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一手挥着铲子,这就是他的生活。
当季院长难得有时间,拎着一箱牛奶和水果来见他和孩子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个皮肤黝黑,满脸胡茬,看上去不修边幅的少年。
他的眼下都是黑的,白天工作,半夜还要起来给孩子喂几顿奶,宿傲白的体力和精力都已经熬到了极限。
相比之下,刚出生时还有些瘦弱的小女婴,这会儿已经被养的白白胖胖了,逢人就笑,好不可爱。
为此季院长只能在心里唏嘘,如果不是少年不懂事偷尝禁果,如果他们做好了正确的防孕措施,在正确的年纪,用足够健康的身体生下这样一个女儿,他们该拥有多幸福的家庭啊。
但她也只能在心里这么想,逝去的人已经离开,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季院长自己的钱大多都用来补贴孤儿院的经营了,但她还是凑了一千块钱,塞在了她送去的那个果篮里面。
她能做的不多,只希望她曾经养大的孩子,带着这份情感寄托,好好地活下去吧。
再一次见到宿傲白,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他抱着忆星来到了孤儿院,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求她照顾这个孩子,然后不等她问清楚原因,就丢下闺女和一堆属于忆星的生活用品就离开了。
季院长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女婴,直到第二天警察上门调查,她才知道宿傲白杀人了,昨天从孤儿院离开后他就跑去警局自首。
在他的供述里,他和那个被害者在路上因为一些小事起了纠纷,然后互相动起手来,他一时气不过,就用身上的美工刀将其捅死。
远处的监控也拍摄下了当时的画面,就是两个人走在路上不小心发生碰撞,然后似乎因此发生了言语上的争执,是对方先动的手,后来可能是打昏了头,宿傲白才从口袋里掏出美工刀在他身上捅了好几下,造成了他的死亡。
经过调查,两人之前并不认识,因此排除了事先计划好,有预谋杀人的可能性。
再加上他有自首情节,认罪态度良好,所以最后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
季院长得知这个消息,又气又急,她在去监狱探监的时候,隔着玻璃将他痛骂了一顿。
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啊,明明小时候那么懂事,那么听话,为什么在离开了孤儿院后,一连做下了那么多糊涂事。
冲动冲动!他在动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他还有个女儿要照顾吗?
可偏偏,他也犟着不肯说句软话,季院长一气之下,在之后的几年里,从来也不曾带着忆星去监狱探望过他,就连她,好像也忘了那个正在坐牢的孩子,再也没去探视过他。
现在看着小姑娘冷漠的表情,季院长突然有些后悔了。
宿傲白在监狱里表现良好,获得了减刑的机会,季院长已经得到了他今天出狱的消息,即然他回来了,忆星理所当然地会被他带回去一块生活。
但父女俩在这九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相处,忆星还因为是杀人犯的女儿,从小听了太多太多的闲言碎语,对于一个没有感情,甚至还怨恨着的父亲,他们真的能好好生活吗?
“奶奶,我可以继续待在你身边吗?”
宿忆星仰起头,一脸认真地看着院长奶奶。
她从有记忆起就住在孤儿院里,对于那个名义上的爸爸,她没有期待,甚至觉得对方的存在是一种困扰。
季院长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儿后,保持沉默。
是啊,即便宿傲白出狱了,可他拿什么养活自己和孩子呢。
当年被他杀死的那个男人是个光棍,没有妻子孩子,唯一的亲人就是他早年改嫁的母亲,对方的母亲已经再婚有了其他孩子,在得知他被人杀死后,只为了赔偿款特地回来了一趟。
不过在弄清楚宿傲白是个孤儿,浑身上下只有两百块钱后,压根拿不出什么赔偿款后,那个女人就拍拍屁股跑掉了,连自己儿子的后事都不愿意处理一下。
宿傲白是真的穷,当年他进监狱的时候,跟别人借的给季星买坟墓的钱都还没还清呢,在他入狱后,租住的房子已经到期后不续租,被房东腾空,稍微还能用的东西,也都被人拿走抵债了。
季院长只拿回了一些他和孩子的旧衣物,以及孩子平日里用的奶瓶和喝了半罐的奶粉。
现在他出狱了,可以说是身无分文,还要面对一个九年后的陌生世界。
他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能多再照顾一个孩子吗?
季院长看着小女孩,心中有些犹豫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意外,让她有些怀疑自己曾经养大的这个孩子,而这九年里,她对忆星这个小姑娘已经注入了很多的感情,心中的天平不免向宿忆星身上靠拢。
再看看吧,给他一段时间,如果他没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自己和孩子,那就将忆星留在她的身边吧。
季院长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态度已然软化了许多。
离开监狱的时候,宿傲白的身上只有两百块钱,还是一个一直负责他们那块区域的老狱警见他可怜送给他的。
现实的监狱和大家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那里也是一个要花钱的地方。
一般来说,住在监狱里的人会让外面的家属每个月往制定的账户里打一两千块钱,这些钱能改善一下他们在监狱里的生活条件。
国家只保障犯人在入狱后最基本的吃穿用度,像牙膏、肥皂等用品,需要他们自己花钱在监狱的小卖部里购买,监狱的超市不大,但市面上的一些生活用品和零食那里也都有,经济比较宽裕的犯人,能在超市里买到方便面,面包以及饮料。
除了一些因为经济财产犯罪的罪犯被限制高消费外,其他犯人的消费水平,完全取决于家属汇入的钱款。
原身连个探视他的亲人都没有,更别提有人给他汇钱了。
因此这九年的时间里,他所有的额外花销都来自于服刑期间参与劳动改造后得到的补助,但那笔钱也只够他在超市里购买牙膏牙刷之类的必需品而已。
跟他同个房间的狱友以及负责看管他们的狱警都知道他的情况,一开始,大家知道他是冲动杀人进来的,都对他有偏见,但随着相处时间长了,他从不惹事、老实安静的性格也逐渐让大家对他改观。
等到他要出狱的时候,几个狱警给他凑了两百块钱,至少让他有钱坐车回家,在找到工作前,省着点花,这笔钱也足够他吃十几顿饱饭了,当然,这里的饱饭是指馒头就水。
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对方只说是借给他的,不过在他们心里,压根也不指望这钱能还回来。只要他能老老实实的,不再犯事进来,对那些狱警们来说,就已经知足了。
这两百块钱里有零有整,宿傲白用两块钱坐上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
始发站只有他一个在今天刑满释放的乘客,这一站开出去快十五分钟后,才到下一站,又有几个乘客上车。
他们都知道始发站是监狱,看宿傲白过时的打扮和他脑袋上一头青皮,立马就猜到这是刚放出来的犯人。
几人只看了他一眼,就立马挪开视线,然后互相推搡着走到了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虽说监狱里出来的都是已经服过刑,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了代价的人,但是这个社会依旧会对他们带有偏见。
承认错误,并且接受了惩罚,就可以重新做人吗?
这是至今都没有得出定论的问题。
一部分人认为应该要给罪犯一个机会,只要他真的悔过自新,但更多的人认为,只要犯过错,一辈子都该被钉在耻辱柱上。
很多时候,宿傲白的立场偏向后者,他觉得这也是犯错要付出的代价之一。
所以他看着那些将他视作毒药的人,心中波澜不惊。
他从监狱提供的塑料袋里翻找出了自己进监狱前被收起来的手机,在他入狱前,这就是一个极其廉价,已经被社会淘汰的二手机,更别提九年后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的当下了。
这个傻瓜机的充电模式还是很老式的拆卸电池板,有两块电板轮流更换,用万能充充电,手机屏幕很小,几乎只有一根半大拇指的粗细,下面是一排排按键。
九年时间过去了,手机早就已经停电关机,这么长时间未使用,恐怕早就已经成了一块砖头了。
宿傲白将手机放回塑料袋里,除了这个东西,塑料袋里还有一条年代久远,已经开裂的劣质皮带,至于入狱前穿的那套衣服,现在就在他的身上。
这两个像是垃圾一样的东西,他都舍不得扔。
将东西收好后,宿傲白走到司机身旁,对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师傅,请问去孔雀山公墓应该转几号车?”
“华南中路站下,转505路乘到兴筑新村站,再转环城9号线,那班车到孔雀山公墓。”
见他态度温和,司机才渐渐放下警惕。
问清楚路线,宿傲白又抱着那袋东西,坐回了原本的位置上。
出狱的第一天,他只想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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