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是特殊的节日,公墓里前来祭拜的人很少,宿傲白剃着一头青皮,穿着一身其实不太符合这个季节的衣服,看上去有些怪异,守墓人都忍不住打量了他几眼。
这里平日里也鲜少有人来,守墓人可以肯定,自己没见过眼前这个男人。
转了三趟公交车,花了六块钱,这会儿宿傲白的口袋里还剩下194块钱,公墓外也有人在做生意,有卖花的,卖祭品的,要价比别的地方还贵一些。
宿傲白掏出口袋里的钱,又看了看小车上开的正艳的花,最后买了一株百合,一斤本地的草莓,光是这点东西,就花了他四十七块钱。
他和季星第一次吃到草莓是在七岁那年,有一位富有的夫人来孤儿院探望他们,那位夫人买了十个草莓蛋糕,孤儿院里的每个孩子都分到了一小块。
他们两个因为平时就比较乖,因此在切蛋糕的时候,保育阿姨偏心给了他们一块上面有完整草莓的蛋糕。
从那天起,季星就坚定地认为草莓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
孤儿院里的经济并不宽裕,采购的水果一直都是相对比较便宜的苹果香蕉橘子,他们离开孤儿院的时候,物价远没有现在那么高,那个时候,刚上市的草莓也就七块钱一斤,不过相对的,他赚的钱也少。
季星总是精打细算的花钱,实在馋了,就买那些卖相不好的便宜草莓。
她总说草莓是不宜存放的水果,往往采摘后只过了一天就会压烂,只是这种程度的损伤并不影响它的味道,可价格上却可以比新鲜采摘的便宜好几块钱。
但即便是这样的草莓,她也舍不得买太多,在老板的白眼下,小心翼翼地挑选十来个,然后拎着装着那点草莓的袋子,高兴地牵着他的手说自己现在真的是太幸福了。
傻瓜!
宿傲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别人的人生,他没必要那么难过,可他做不到。
这种悲伤到喘不过气来,心脏好像撕裂一般的痛苦,在他越靠近季星的墓碑时,就越发无法抑制。
这种感情来的太过汹涌,宿傲白甚至觉得,这就是他的人生。
前几个世界里,原身都是或多或少存在问题的渣男,他们得到或者失去的过程都有些咎由自取,唯独这一世不一样,失去的方式太过惨烈,明明他们那么幸福,可生活就是在你奔向美好的时候,将他狠狠撕碎。
“这真的不是我的人生吗?”
这并不是宿傲白头一次产生类似的想法,但这一次的感觉格外强烈。
还是说,继承了原身的记忆和情感后,他真的彻底代入了这个身份?
可惜,系统并没有出现给予他回答。
公墓的格局不曾有过任何改变,宿傲白准确地找到了季星的墓碑,看得出来,这里偶尔会有人来打扫,墓碑上的照片只是因为长期的日晒雨淋而有些褪色,墓碑被擦拭的十分干净,前面还放着两个碟子,里面盛着一些饼干和干枣。
宿傲白想到了季妈妈,她可能偶尔会带着那个孩子前来祭拜吧。
她见到那个孩子会开心吗?
宿傲白看着那些祭品发呆……
如果……假设如果……
如果那个时候,他们不是那么惊慌失措,如果他们能懂得一些常识,在那件事发生后立马吃避孕药,杜绝怀孕的可能,如果他们不是浑浑噩噩地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能更注意一些身体上的变化,在孩子大到只能引产之前发现她的存在,将她打掉,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她还活着,那段难堪的、痛苦的回忆终究会在相互抚慰中被慢慢淡忘,他们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
可惜没有如果!
怀孕的那段时间里,季星的情绪非常糟糕,她经常看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发呆,时常会默默流泪,他明白对方的想法。
妈妈这个词,对于季星这样从小被抛弃的孩子来说太沉重了,当一个称职的母亲,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她要做一个和她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完全不同的母亲,她会爱自己的孩子,会将她培养成很优秀的人。
但现实往往让人不太如意,她能爱这个孩子吗?她能对这个孩子承担起母亲的身份吗?
她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所以才那么痛苦。
直到快要生产前的那段时间,她才跟自己和解,她开始和他商量该买哪个牌子的纸尿裤,用旧衣服裁尿戒子会不会更划算一些,商量买婴儿用的包被,性价比高的婴儿服。
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已经是一件注定的事情。
所以在预产期的前几天,她郑重地和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从小就被丢弃在孤儿院门口,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丢下我的原因,会不会也因为我的到来是因为一些不名誉,不开心的事?我怨恨他们,可在他们心中,或许丢掉我其实是一种正确的解脱。”
比起原身这样因为父母双亡,亲戚又不肯抚养才被安排到福利机构的孩子,季星这种一出生就被抛弃的小孩,往往会让人产生诸多揣测。
她的父母可能因为她是个女孩所以抛弃她;可能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偷尝禁果,连孩子生父都搞不明白的小女生;她甚至也有可能是某个女人被强/暴后的产物,所以被丢掉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
类似的言论经常会出现在他们的耳边,有些时候,只是身边的同学无意识地转述了他们父母在他们耳边曾经说过的话。
孤儿啊,那肯定基因不好!
孤儿啊,他们的性格肯定有问题!
孤儿啊,你以后少和这样的人玩!
孤儿啊,生不出孩子也不能领养孤儿院的孤儿,小心养出一个白眼狼,大一点就跑去找亲生父母了,那种丢小孩的人,能生出什么好种来!
因为这样的言论,他们比身边的同学更加不敢犯错,在学校里,他们乖乖听老师的话,被同学欺负了也大多选择隐忍,就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孤儿,因为这个身份,他们的一些错误都会被无意间放大,因为是孤儿,所以他们犯错就是没有家教,是亲生父母留给他们的劣质基因在作祟……
“如果我生下她,又丢掉她,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季星呢。”
她心软了,所以既然生下了她,可能没办法那么爱她,也努力将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孩子看待吧。
那个时候,只要季星能够振作起来,不论她做什么决定,原身都不会反对。
但是命运就是喜欢跟人开玩笑,前几天还在坚强地说着自己愿意努力尽到母亲这个责任的女孩,再次被推出产房时,已经变成了一具不会呼吸的尸体。
在生产前玩笑似的说着自己要是难产,希望他能好好生活的嘱托竟然成了现实。
“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情我没办到。”
宿傲白将原本盘子里的祭品倒到袋子里,然后将他刚买的百合花和又大又红的新鲜草莓摆放在空出来的盘子上。
他摸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笑的特别甜,眼神澄澈,瞳孔里似乎还有他的影子。
他没办法好好生活,他也没办法做一个负责的父亲。
这一天,宿傲白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墓地。
季妈妈见到出狱后的宿傲白,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期间一直等不到宿傲白上门,她还以为他不要忆星这个女儿了呢。
“好久不见。”
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男人,季院长也有些恍惚。
他和九年前差别太大了,那个时候,未满十八周岁的他看起来还有些稚气未脱,即便在工地风吹雨淋让他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可面相上一眼就看得出来,还是个半大孩子,谁也想不到,那个时候的他就已经是个父亲了。
九年时间过去了,他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脸型轮廓越发明显,带着成年人的刚毅,眉头深深的川字纹,以及沉寂地好像一潭死水的眼神,甚至让他多了一分超出这个年纪的苍老和疲惫。
不像是一个三十岁不到,正处于人生黄金阶段的男人,更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毕竟是自己曾经带大的孩子,季院长忍不住反思,在这九年的时间里自己对他不闻不问,是不是太过苛责。
但这样的宿傲白,她实在不忍心将忆星那个孩子交还给他。
“我这趟回来,是希望院长能够继续照顾那个孩子,之后每个月我都会交一笔生活费,这个要求可能有些过分,但是季妈妈,我真的没办法面对那个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母亲的孩子。”
宿傲白木着脸说道,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
这是他这几天在工地打工挣到的钱,因为有案底的缘故,很多工地都不愿意收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收他的包工头,也在工资上压了一笔。
对于现在身无分文又刚刚刑满出狱的宿傲白来说,选择并不多,而工地的干活虽然辛苦,但相对的,也是短时间内他能合理找到的挣钱最快的工作。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季院长气的直接站了起来,他怎么可以将季星的死怪罪在那个孩子身上呢,孩子是无辜的呀,要怪就怪他这个管不住自己裤腰带的父亲。
老太太捂着胸口,难受地说不出话来,幸好今天忆星那个孩子去上学了,要不然被她知道她的爸爸心里一直都是这么想她的,她该多难受啊。
她真想狠狠痛骂他一顿,这九年的时间里,他在监狱里到底胡思乱想了什么,明明在出事前,他那么负责的照顾着还是婴儿的忆星啊。
“你应该见见你的女儿,那个孩子和季星长的几乎一模一样,你怎么舍得怨恨一个那么乖巧的孩子呢。”
因为宿傲白的那声季妈妈,让心软的老太太骂不出更难听的话。
“那太糟糕了,因为她长着一张和季星一模一样的脸,只要看到她,我就会想起被她害死的她的母亲。”
这个借口最合适不是吗?
宿傲白将仅有的几百块整钞放在桌子上,然后起身离开。
“对不起,就当我逃避吧。”
对不起,他实在没办法喜欢那个孩子,即便她身上有一半季星的血。
宿傲白打开院长办公室的门,就看到一个穿着宽大校服的小女孩,站在门口泪流满面。
见到他出来,小女孩用力地擦着眼泪,恨恨的看着他,眼睛通红通红的。
恍惚间,宿傲白好像看到了另一个女孩的影子,但他也只是越过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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