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西珊岛不远的物丰岛上有原生野牛群,物丰岛周围有沙堤环绕,中部的低洼处有大片淡水湖泊,水草丰茂,适合野牛群生长。
物丰岛距大陆遥远,附近渔民都说不清这里的野牛是哪里来的。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有记忆开始,岛上就有野牛群了。后来部队入驻,在物丰岛建设动植物保护区,野牛受保护,没有天敌,数量逐年递增。
经过多年建设,西珊岛有稳定的淡水资源,绿林覆盖率超过百分之六十。筇洲农科所的研究员运去一些优质的家养黄牛和岛上的野牛配|种,改善它们体质的同时,也发展西珊岛的畜牧业。大部分留在保护区内作为物种保护,小部分运到西珊岛作肉牛饲养。
改良后的家养黄牛,体型较小,肉质紧,很受市场欢迎。
但因为产量少,供不应求,筇洲市场有些肉贩子用普通牛肉冒充‘西珊黄牛肉’卖高价。
筇洲市场管理多次接到冒牌举报,于是和西珊岛村委联系,给他们注册了专属商标和产品包装袋,每年到了出栏期,筇洲屠|宰|场会有专员去岛上统一收购,销入市场。
注册商标后,质量变得尤为关键。
九月末。
筇洲畜牧所派出一队研究员到西珊岛进行技术指导。
白薇叔叔就是村养殖场的负责人。
白叔叔家去年刚翻修过,盖了四层小洋楼,空屋很多。三个研究员全住在他家里,每天跟他去养殖场看黄牛,作现场指导。
这天,养殖场的一头用于配|种的黄牛靠在围栏边病恹恹的。
这头牛食量大,是整个牛圈里最能吃的,三四天前食量陡然下降,饲养员巡视时发现几次都只吃掉平时的一半。但他没多想,以为是这两天降温,又下着雨,黄牛没法去山上跑,被圈在养殖场导致食欲不振。
现在发现它靠在那,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饲养员急匆匆地跑去白叔叔家,叫畜牧所的研究员来看。
林文斌学的动物医学专业。
他戴上塑胶手套,拎着工具箱走进圈栏里。
黄牛虽病恹恹的,脾气一点没减,看见有生人进来,瞪着牛|眼警觉地盯住他,它的脑袋微低,牛角正对林文斌,吭哧吭哧地喘气,好像是在发出威胁信号,警告他再往前一步,就会被顶翻。
饲养员站在栅栏外,丢给它一截新鲜的小萝卜,手搭在脊背上轻柔地捋毛安抚它。
隔了会,黄牛没那么警惕了,林文斌才敢上前去查看情况。
他做完基础检查后,很快给出诊断,“这是瓣胃阻塞了。”
白叔叔假装听懂地‘啊’了声,而后感觉不太对劲,又发出一声微弱些,充满疑惑的‘啊?’
胃他听懂了,这个瓣胃是什么东西?
林文斌继续解释:“瓣胃就是重瓣胃,是这种反刍动物胃的第胃大一些,内壁有像书页的褶皱。”
他说得很细致,却也很书本化,白叔叔迷惑的眼底闪出一丝不屑,觉得这人是故意拽专业词,炫耀他的能力。
“就是牛百叶!”旁边传来一个爽朗的女声。
白薇人高腿长,单手撑在栅栏上,往下用力一压,抬高腿和身子,跳入牛圈。这批牛是她看着长大的,尤其这头因过于贪吃,她印象深刻,很喜欢。每天下班都跑到养殖场来看,算是有点感情了。叔叔答应过她,这头牛不会被拉去屠|宰|场,会一直养到老。
黄牛求助的眼神扫过来,白薇摸摸它的脑袋,让它又靠回去了。
白薇朝林文斌伸手,“你好。我是岛上医院的护士。”
林文斌刚替黄牛检查过鼻镜,白色的胶皮手套上沾满污渍,他手掌摊开地举到脸侧,示意她‘手很脏,没法握手’。
白薇笑笑,收回手在裤上蹭蹭。
今天是周末,白薇不上班,却也不该出现在这。
白叔叔刚想问,被白薇瞧出来,赶紧抓回话题,“这牛为什么得病?”
这几年,医院和家里给她介绍的对象没一个成的。
今年和她同年的舒安生了龙凤胎,家里更着急了,不知从哪搞来一本小册子,上面有不少单身男青年的资料,有周边各个岛屿的,也有在筇洲工作的。
白薇平时工作忙,到了周末,妈妈像催命符一样催她挑一个试着聊聊。
她听闻黄牛生病,立刻跑到这来躲清净。
白薇凑到林文斌跟前,装出好学的模样。
林文斌指着饲料里的大量玉米、地瓜说:“粗纤维饲料太多了,而且……”他蹲下身子,从里面扒出已经长了些许白色霉菌的玉米外叶,“这个饲料都长霉了。”
白叔叔睨了眼饲养员。
他颤颤地避开目光小声说:“马上要到配|种期了,我怕它体力不够。发霉可能是前些天下雨,库房潮湿,饲料又都堆在一起。我下次会注意检查的。”
林文斌牵着绳,把黄牛拉到栅栏边,手指着鼻腔教他们怎么判断瓣胃阻塞。
白叔叔听得似懂非懂,白薇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帮他记下,“叔叔,晚点我帮你整理出来。林医生,那这个怎么治呢?”
从来没人这么称呼过他,林文斌愣住,半晌才意识到她是在和自己说话,慌张应了声‘嗯’,继续说:“要注射药物,增加瓣胃蠕动,促使软化干硬内容物排出。”
说着,他弯腰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注射器。
这是动物专用的注射器,要比平常医院用的粗好几倍,就连白薇这种摸惯针管的都心颤,手心湿滑,捏着一把汗。
林文斌不是二十四小时在这值守的,交流期过了,他还是要回筇洲工作的。
他把饲养员叫过来,想教他怎么给黄牛注射。
饲养员哪干过这种活,都没摸到针筒,手已经开始抖了,前额的汗细细密密的,话也说不利索,“直接让我上手啊?这、这、这会不会出事啊?”
林文斌说:“我看着你呢。”
林文斌教了一些医学常识,身子下蹲,用右手食指圈出要打针的区域。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剪刀和酒精,把打针部位的毛剃掉,又用酒精消毒。
因为要打针,又进来一个饲养员帮忙牵牛,以防它乱动踢到人。
饲养员咽了口唾沫,用颤抖的手去接针管。
他一步压着一步地缓慢靠近黄牛,两条腿像刚长出来似的,走得极慢。
林文斌握住他的手腕要往黄牛身上扎。
饲养员大叫一声,把针管递给旁边的人,“不行。不行。我晕针。护士给我打针我都看不了,还让我给牛打,换个人来吧。”
旁边那个饲养员胆子大一些,可心里一样没底,慌得不行。
白薇翻了个白眼,从他手里拿过针管,“我来!林医生教我,我再教你们。”
她在林文斌的指导下,左手中指和食指压在剃毛的部位,右手捏好针筒从两指中间扎进去。
牛皮很厚,用的又是十五厘米的长针头,白薇费了些力气,才将针完全扎进去。
为准确起见,第一针林文斌往针筒里灌的是蒸馏水。
白薇注射后立即抽出针头,林文斌握着她的手腕,将针头拉到眼前,抽出液中混有草屑,证明针已刺入瓣胃。
他边跟白薇说这个注意事项,边从药箱里找药瓶。
白薇的手被他捏过的地方,微微发烫,脸上也无法控制地发热。
林文斌蹲在地上,朝她勾手,示意她近前来看。
白薇一手拉住衬衣下摆,慢慢蹲到他身边。
林文斌褪去手套,露出的手指细长,乍一看有点像女生的手,指甲有点长,应该是有阵子没修剪了,但前端的一圈白牙很干净,看上去还挺漂亮的。
咦?
为什么要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男生?
白薇顿了下,眯起眼,把注意力放到他指着的药名上。
林文斌说:“注射硫酸镁液,液体石蜡、鱼石脂,任意一种都行。”
白薇连‘嗯’几声,表示自己听懂了。
正要起身,林文斌又把她拉回来,“这次你来灌药。”
忽然这么一扯,白薇半边身子倾向右侧,还好她是两脚岔开站的,底盘稳才没摔倒。
林文斌看到她身子摇晃,小声道歉,“对不起。”
“是我自己没站稳。”白薇从他手里接过药瓶,将针头扎进去,抽出里面的药液,然后身子高起一些,对准那个部位二次进针。
注射好药物,还得等一段才起反应。
白叔叔看临近中午,让几人去他家吃饭。
白薇也跟着一起走,白叔叔长臂一伸把她挡在外面,“你不能来。你妈说了,今天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让你去部队食堂等。”
“天呐!!”白薇仰头哀嚎,她烦躁地一蹦三尺高,在原地不停跺脚,“这种事随缘啦。不要再给我介绍了。叔叔不能帮我跟爸妈说说吗?”
白叔叔其实同意她的观点,觉得这种事没法强求,可毕竟白薇不是自己的孩子,而且年龄确实有点大了,无奈地耸耸肩说:“你自己跟他们说吧。”
说罢,他比出个‘请’的手势,“我们继续走吧。”
林文斌边整理药箱边走,走得比别人要慢,落在了队伍最末。
白薇哀嚎的模样暴躁又可爱,像只小兔子,在原地蹦阿蹦的,脑袋后的马尾辫跟着乱抖。
他顿住脚步,回头瞧了一眼。
林文斌转头时,她也恰好转过来。
目光对上,他并没有闪躲,眼尾弯了下,微微颔首和她打招呼。
白薇愣住,不知该回什么。
前面走出一大截去的白叔叔扭头喊:“林研究员,你跟上啊!”
林文斌张嘴,没出声,用口型跟她说‘再见’。
一手按在医药箱上,转身迈大步跟上前面的队伍。
这个小插曲,白薇没放在心上,心情苦闷地踢着小石子往食堂走。
既然约在部队食堂,肯定是部队的人。
这她可得罪不起,万一还是什么领导的儿子,这么想着,她加快脚步朝那跑去。
去的路上,她特意从地上抓起几抔土蹭在衬衣上,手在头上随意抓了两把,抓落两缕头发,贴在鬓角那,多余又杂乱。
舒安刚吃完饭,从食堂出来,迎面撞上她,还以为遇见鬼了。
她把白薇拉住,“今天来见你的是赵团长的弟弟。你别这样……”
白薇‘哼’了声,“管他谁。别看上我就行。”
舒安说不过她,偷偷指了指笔挺坐在角落的男人,“长得还可以。”
白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人穿着白衬衣、黑色休闲裤,寸头利落板正,直角肩很衬衣服。五官硬朗,脸型有点方,一道剑眉跟他的坐姿一样笔挺,精神是精神,却有点冷。
他没穿军装,但长相就是标准的军人脸。
在岛上这么多年,白薇有点看腻了。
而后,她想到刚才遇到的林文斌。
他的长相就柔和不少,眉尾微弯,眼睛也是中圆两头细窄的笑眼。
让人怎么看怎么开心。
帅哥果然让人心情愉悦。
舒安看她眯着眼傻笑,以为是看上赵团长的弟弟了,用肩膀顶她一下,“这个不错吧?”
白薇回魂,撇嘴摇头道,“挺好的,就是跟我不搭。”
“啊?那你傻乐什么?”舒安无语。
白薇不是扭捏的人,大方承认,“忽然想到一个人。”
“男的?”
“嗯。”
舒安眼睛一亮,还想追问。
那边赵团长的弟弟似乎是认出白薇了,举高手朝她们示意。
白薇点点头,甩下舒安朝他跑过去。
男人来之前,听哥哥说过白薇的情况,也看过她的照片。
对她印象不错。
可实际一看,眼前的姑娘头发乱蓬蓬的,手指还沾着泥,眉头瞬间拧起。
白薇对他冷淡,他对白薇不满,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所以两人随便聊几句就各自离开了。
已过中午两点,她还没吃饭,跟那人聊天的时候,他没提,她也不好意思喊饿,一直忍到现在。
应付完这个相亲,白薇心情大好,伸了个懒腰,去厕所把手洗干净,从兜里掏出饭票,去窗口打餐。
这个时间,没有什么好菜。
她破天荒地往小灶那走,用两天的饭钱点了一碗牛腩面,还加了一份炸排骨。
美滋滋地吃完饭,她去海边散步。
走出十几米,看到林文斌站在一块礁岩前,拿着小夹子不知在捉什么。
白薇好奇地跑过去,离他只有十米时,又慢下脚步,静悄悄地贴过去,想吓唬他。
林文斌听觉灵敏,在她跑动时就注意到了。不过他没想到是白薇,以为是其他畜牧所的同事,假装没听到,继续手上的工作。
待身后人足够靠近时,他没预兆地转身,对她大声呵道:“哈!”
白薇偷鸡不成蚀把米,吓得大叫一声‘啊’,面色惨白的瞧他。
林文斌惊住,顿了几秒,低头道歉,“对不起。”
白薇没回话,绕过他,站到焦岩的另一边,“你在夹什么?”
林文斌晃晃手里的小瓶子,里面有几块苔藓。
白薇以为他是要捡几个珊瑚玉回去作纪念,没想到是在夹这个不值钱的东西。
她嘴巴微张,更诧异了,“拿这个干嘛?”
林文斌笑笑,“回去研究。西珊岛的渔业发达,和水质、地理环境都有关系。我想看看在这里生长的青苔,跟其他海滩的有没有不一样的。”
白薇还是不懂,“你不是兽医吗?”
林文斌点头,“嗯。动物医学专业的。但畜牧所的研究分很多方向的。”
“哦……”她朝他伸手,四个指头轻轻勾了勾,“我是西珊岛本地人,你想收集什么,我都能帮你。”
林文斌给她几个小罐子,两人往树林里走,边收集植物样本边聊天。
私下的林文斌比刚才在养殖场的要活泼一些,不会总拽一些专业名词,白薇有不懂的,他会停住脚步跟她耐心解释,然后问:“这样是不是懂一点了?”
隔行如隔山,白薇其实不是很懂,只是不想再听一遍就装作听懂的点头。
林文斌看出来了,嘴角笑意更甚,“没关系。想知道以后可以再来问我。”
树林横跨半个西珊岛。
两人走了很久,从海滩穿过树林,回到村里。
小渔村不大,互相之间都认识。
有个婶子牵着自家的四头羊出来,要放去树林里吃草,碰到两人说说笑笑的,热心地问了句,“阿薇,这是你妈妈给你介绍的对象?长得好斯文啊。”
白薇顿住,脸颊烧起一片红。
林文斌撇过脸,轻咳一声,尴尬地挠头,“不是。我是筇洲畜牧所的技术员。来这指导工作的。”
那个婶子热情得很,完全没觉得说错了有什么可尴尬的,连‘哦’几声,又说:“嗐。都是单身,跟谁都行嘛。”
白薇偷偷拍了下她家头羊的后脑。
那个头羊得到指令,不顾主人号令地往前跑,把热心肠的婶子硬是给拉走了。
白薇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稍稍舒出一口气。
白叔叔家比白薇家先到。
她和林文斌摆手,“你进去吧。我回去啦。”
“哎……白护士。”林文斌叫住她。
待白薇转过头来,他又滞在那不说话了,一个劲地挠头,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白薇背着手,立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张嘴想问他要干嘛。
林文斌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也是单身。”
“啊?”
“明天见。”
林文斌没解释,丢下一脸懵圈的白薇,扭头折进门里。
他走路很快,几步就上楼不见了踪影。
回家路上,白薇反复琢磨这两句话,得到一个可怕的结论。
他不会是看上自己了吧?
接连的相亲,弄得白薇现在看到单身男人就头疼。
可想想对方是林文斌竟然感觉还好?
白薇已经过了会为美色上头的年纪,想到林文斌除了帅一点,再没别的想法。
走到家门口时,闻见屋内穿来炖肉的香气,立刻把他忘到脑后,颠颠地跑进去。
国庆假。
部队统一组织观影。
之后还有文艺汇演。
畜牧所的技术员原定计划只是在这带一周,国庆就要回筇洲的。
之前,村里都是各家散着养牛,这个养殖场是今年才建的,由村委出资,政府补贴,所得盈利除去工人工资外,补贴给村里的贫困户。
刚成立,问题不少。
一周解决不了问题,筇洲畜牧所就给他们加了一个月的时间,让他们多教教村民。
假期,几个技术员也没休息,全跟白叔叔泡在养殖场。
白薇从家里提着肉汤来慰劳他们,“叔叔,国庆你都不给放假!真狠心。”
一个技术员在旁边说:“是我们自己要工作的。赶紧把事情弄完,能快点回家嘛。”
另一个在旁边附和,“就是。我都想我儿子了。”
几人围绕家庭聊了会,话题转回林文斌身上,“就你单身。无牵无挂的。干脆你多留一段时间得了。”
林文斌点头应道:“可以啊。单位那边批准,我就可以。”
那两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斌一个人留下,他们先回筇洲。
他们的话题全围绕着养牛。
白薇站在旁边插不进话,显得特别多余。
站了一会,她问:“部队今天有演出,你们去看吗?”
连续工作好几日,他们有些疲乏,养殖场还有股难以言说的味道,现在有机会暂时抽离出来,几人求之不得。
他们回白叔叔家简单洗漱,换了身衣服走出来,由白薇带着往部队活动室走。
他们去的时候,电影已经放完了。
文艺兵正在组织活动。
这些年,舞厅兴起,筇洲不少公园每天都有大爷大妈拎着录音机去空地放音乐跳舞。
尤其是港乐传进内地后,掀起一阵更大的热潮。
向文杰拿出压箱底的磁带。
是张国荣的《》。
这首节奏强劲的舞曲几乎是各大迪斯科舞厅的标配。
一向支持士兵们跳舞的赵团长外出交流学习了,梁国栋也在岛外巡航,现在岛上的各项事务全由王政委一人定夺。
他不喜欢士兵们跳舞,觉得俗气,跟部队纪律严明的形象不符。
一班长看文艺兵放音乐磁带,隐隐不安,“王政委不同意怎么办?”
原定的计划是诗朗诵表演,文艺兵们也准备了,但士兵们平时训练很累,听得直打瞌睡。所以他们才拎出录音机,准备放歌让士兵跳舞。
文艺兵耸肩,“王政委给我的任务是活跃部队气氛,让大家度过一个轻松愉快的节假日。而我现在正在这么做……”
二班长跟一班长不对付,他反对的,他就要支持。
他领着自己班的兵带头叫好,其他班的士兵也跟着附和,弄得一班长像多事的老妈子似的,还有点下不来台。
一班长闭紧嘴,灰溜溜地躲到角落里。
这两年西珊岛建设得不错,各项设施都跟上了。
上个月,在部队活动区外还建了一个小百货店,里面有十二节柜台,小到沐浴乳,大到收音机,虽比不上外面的,但对岛内的战士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方便了。
百货店建成后,在军属里招人,丁玉芬是第一个报名的。
邻居里有老师、医生,就她闲着,她想工作很久了。她不识字,但会做饭,最早是想去食堂帮忙的,但王政委不让,觉得她站在窗口打菜太丢人了。
当售货员在王政委眼里也没比窗口打菜好哪去,只不过一个站在油烟里,一个站在干净的柜台后,都是陪笑的行当,他不喜欢,不允许她去。
招工那阵,赵学民正好有空,说他要亲自挑人,把这个工作揽到身上。
丁玉芬一看不是王景玉负责的,偷偷去报名了。
王政委看到名单时,气得鼻歪眼斜,好几天没理她。
而且变着法地在赵学民面前吹风,说丁玉芬以前干活干多了,腿脚不好,站不了那么久。
赵学民跟他搭档多年,清楚他的小算盘,偏不顺着他的意思,还在丁玉芬来送东西时,当面问她,“玉芬,百货店的工作需要长时间站着,会很辛苦,你行吗?”
丁玉芬拍着胸脯,保证道:“肯定行啊。”
赵学民意味深长地瞧了眼王政委,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十分精彩。
从丁玉芬去工作后,跟王景玉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
他们的儿子在筇洲上高中,两周才回来一次,没有了这个传话筒,两个人在家里几乎不怎么说话。
每天,丁玉芬做好饭,就用筷子尾敲敲桌子。
王政委会臭着张脸从屋里转出来吃饭。
丁玉芬想缓解关系,刚要说点什么,扭头看到他那张脸,又把话咽下去。
王景玉读过书,主意大,听不进劝,固执又古板。
跟他生活久了,丁玉芬越看这张脸越觉得烦,没忍住哼出句,“怎么跟农村喂猪一样。还得人家敲锣打鼓的,才懂得出来吃饭。”
王景玉气得脸都绿了,想摔掉手里的碗。低头看了眼刚装满的饭,觉得扔掉太可惜,于是低头对着碗沿张大嘴,用筷子拼命往里送饭,不细嚼,就着温水就这么咽下去了。
他迅速吃完,两手一背,恢复以往的傲气,关进屋子里。
久而久之,丁玉芬连饭也懒得做,两人都在食堂吃饭,说话更少了。
这次文艺活动,丁玉芬也来参加。
听到几个文艺兵在议论王景玉,往前凑近些。
文艺兵直接吓成雕塑,僵硬地站在那,傻愣愣地朝她敬礼,“嫂子好。”
丁玉芬摆手,“你们放歌。要是一会他来说不行,我帮你们说话。”
几个士兵相视一眼,恢复笑模样,朝她鞠躬道谢,“谢谢嫂子。”
得到丁玉芬的许可,文艺兵按下播放键。
热情的舞曲响彻活动室,士兵们都跟着摇晃。
向文杰和梁飞燕牵着手,第一对下场跳舞。
陈竹青也想去,舒安前些天扭伤脚踝,没法跟他跳。
她拍他一下,朝旁边努嘴,“你去跟一班长跳,他正愁找不到舞伴呢。”
陈竹青坐回她身边,“跟男的跳有什么意思。”
舒安两手往后一放,撑在桌面上,盯住中央围出来的舞池,“那不都是男的跟男的在跳。怎么就你事多。”
陈竹青晃晃手里的婚戒,“我结婚了。只想跟你跳。”
长假难得,伴随着欢快的舞曲,士兵们尽情释放自己,拉着同班的战士在舞池里摇晃。
白薇坐在桌子上,身子跟着曲子晃动,嘴里还哼着歌。
隔了会,她伸出手,虚环住空气,假装搂着个人跳舞。
这个姿势很奇怪。
但周围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里,根本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她。
她唱歌不好听,此刻却唱得很欢,完全忘了旁边还坐着个林文斌。
期间,有女医生来找林文斌,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跳。
林文斌摇头,“我喜欢坐着。”
他歪着脑袋看白薇,注意力全在她身上。
这么明目张胆地看了好久,白薇仍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一点没在意他。
士兵们很喜欢这首歌,要求文艺兵不要切歌,就放这一首。
歌曲放到第八遍的时候,林文斌才鼓起勇气,把颤抖的手举到她面前,结结巴巴地问:“要不要跟我去跳一首?”
“可是我不太会……”白薇有点犹豫。
林文斌还是笑,“我也不会。一起试试,行吗?”
“嗯……”白薇把手搭上他的。
林文斌绅士的起身,轻轻牵着她往舞池里走,另一手伸到前面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角落里的舒安看见,笑弯了眉眼,露出老母亲般欣慰的眼神,甚至还有点想哭。
她揪着陈竹青的衣摆,比追到了连续剧的结尾还激动,“啊啊啊!你看!白薇跟他去跳了!会成吗?会成的吧?”
陈竹青握住她的手,扣在膝盖上,拇指在手背上轻轻摩挲,“会的。”
舒安捏紧他的手,“太棒了!”
高兴劲还没过,她又想起一事,“林文斌在筇洲畜牧所工作,白薇在西珊岛医院,这两人怎么……她是不是会跟他去筇洲呀?”
陈竹青正要回应她,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怒吼,“谁组织跳舞的?!”
文艺兵慌忙按掉吵闹的音乐。
舞池里的人顿住。
所有人全循声朝门口望去。
王政委板着脸站在门口,因为愤怒,头发根根直立,很吓人。
隔着十几米,舒安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不自觉地往陈竹青背后缩了一下。
一直吵着要跳舞的二班长此时没了声音。
倒是一班长主动举手,揽下罪责说:“是我提议文艺兵放歌跳舞的。”
王政委穿越人群,气呼呼地径直朝他走来。
最近家里的事很让他心烦,在部队人人都躲着他,现在看到他这副样子,士兵们躲得更快了,他才走出三步,前面就自动清出一条道给他。
丁玉芬从桌上跳下来,挡在他面前,硬气地昂头,“是我同意他们跳舞的。”
王政委咬牙,憋红脸,把怒火又吞回去。
在士兵面前跟丁玉芬吵架更跌份。
他扭过头,凌厉的眼神在舞池里扫了一圈。
几对舞伴赶紧拉开距离。
王政委铁青着脸,指着中央的一对,“周萍跟那谁,分开跳。”
他下令:“单身男女不许一起跳。”
而后,他背着手,拉开步子匆匆离开。
王政委来闹了这一出,谁也没心情跳舞。
各个班长组织士兵回宿舍,文艺兵也收拾录音机,心如锤鼓,咚咚咚地跳,怕王政委之后想起这事,再找他的麻烦。
丁玉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会回去我会跟他说清楚。你别担心。”
文艺兵点头,“谢谢嫂子。”
白薇和林文斌不是部队的人,不受王政委指令的限制,但周围人全撤走了,他们也只能跟着走。
因为活动室里人多,又只有一个出口,大家全往外挤,场面一时有点混乱。
是走在前面的一班长在外面指挥,才把出口疏通开。
王政委来得突然,像匆忙结束的暴风骤雨,打得人措手不及的。
直到走出好远一段,白薇都没从刚才的尴尬里缓过神来。
她刚想找点话题和林文斌闲聊,一低头,注意到两人的手还牵着呢。
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下,牵手走了这么远一段路。
林文斌感觉到牵着的手有所松动,他赶紧放开,低声跟她解释,“刚才人太多了,我看你傻愣愣的,怕你被人挤倒,才没松手。”
晚风一吹,有点凉,白薇抱住身子,害羞地点头,“嗯。我没怪你。”
林文斌出来的时候,披了一件外套,正好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他脱下尚有余温的外套,搭在她身上,“天不早了,慢慢走回去吧?”
白薇裹紧衣服,应了声‘好’。
—
另一边。
丁玉芬回到家,王景玉正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这个国庆诗朗诵是他安排下去的,文艺兵没知会他一声就改了项目,很让他丢面,而且还偏偏选了他最不喜欢的跳舞。
好好的国庆,该是观看电影写观后感的时候,插进这么个不三不四的活动,他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王政委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发愣,故意把声音开到最大。
丁玉芬在房里闷了一会,怒不可遏地跑出来,弯腰按掉电视。
王政委捏着遥控器,又重新打开。
两个人就这么你开我关,你关我开的,弄了许久。
丁玉芬气急,直接把电视剧插头拔了。
这下他再开不了了。
王政委仰头瞧她一眼,眼神里满是埋怨。
他不理解,他做的全是为这个家好,丁玉芬却总跟他作对。
他不想跟她争吵,因为觉得没意义。
起身要去屋里睡觉。
冷战不能解决问题,两人都不是会先低头的人。
丁玉芬伸手拦在门前,“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一次性说了吧?”
王政委睨她一眼,觉得两人都在气头上,不是谈话的好时机,绕开房间,转向儿子的空卧室。
丁玉芬又追过来,“王铁柱!!”
果然,什么都比不过这个土名有用。
王政委气得直翻白眼,环胸坐到沙发上,“你想聊什么。说吧。”
丁玉芬拉过一张凳子,面对着他坐,“是你想跟我说什么吧?先不说话的人是你,不是我。而且从来都不是我。”
提起这些,丁玉芬有满腹的牢骚要发。
每次遇到事,王景玉的解决办法就是冷战,等好几天后,两人都忘了这问题,他才跟人恢复交流。
王景玉撇嘴,“反正你从来都不听我的。不是吗?我的工资足够养活你和儿子,你为什么要去工作?”
丁玉芬皱眉,“隔壁舒安和刘毓敏都在工作,她们聊的事我都插不进嘴。我在岛上的生活不能只围绕你和儿子吧。”
王景玉‘哼’了声,“那你倒是去读个夜校啊。这样不就能去小学教书了。”
丁玉芬顿住,说来说去,他还是嫌她没文化,不识字。
她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他,“售货员怎么了?这难道不是正经工作?你爸不也是村里开小卖店的吗!”
被人揭开老底,王景玉的脸色更难看,声音跟着嘴唇一起发抖,“我只是希望你多学一点,多进步一些。这难道有错?”
丁玉芬不这么觉得。
这些年,两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是怎么看自己的,她很清楚。
王景玉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在外面,他从不主动提起自己的出身,只说是哪个军校毕业的,跟别人介绍丁玉芬也只说是他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士兵们都羡慕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妻子,羡慕丁玉芬能在家当全职主妇,不用为生计奔波。
但丁玉芬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王景玉本来的模样。
她想和他说很多话,可坐在他对面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丁玉芬想了一会,说:“儿子今年已经高二了。等他考上大学,我们就离婚吧。这些年,你对我挺好的,只是我觉得好累,再这么下去,谁都不会高兴。”
王景玉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问:“你说什么?”
丁玉芬点头,“我想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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