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审查组证明陈竹青没有挪用工程款,不胫而走的消息在一次次传播里变了味道,羊角岛的村民再看到他都捂着嘴小声议论,有的拿看贼似的目光审视他,有的摇摇头叹气走开,仿佛在他们心里都有了各自的定论。
刚开始,陈竹青觉得憋屈,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有成了众矢之的。
后来他慢慢想开,或者说不想开也不行。
工作总是得继续的。
他的任务就是保证工程质量、施工安全,反正和村民也接触不到,他们怎么想、怎么说就由他们去好了。
对于西村村长的儿子,他却不想这样算了,几次想找他把事情问清楚。
可那人像是有预感似的,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家里和工厂都没看见人。
久而久之,陈竹青只得作罢,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建设工程上。
这天,方维兴冲冲地拿着一本建筑刊物,以及一块金色的牌子走进来,“咱们的羊角岛建设一期工程获奖啦!”
陈竹青和向文杰正在讨论一个新建材,听到这个消息,同时一懵,直到他把金灿灿的将牌放到面前,不仅没缓过神,反正更惊讶了。
将牌正中央,用红色大字写着——
‘羊角岛一期建设工程荣获建筑金匠奖’
这是建筑协会以工程质量、施工技术、建筑材料应用等多个角度打分,评选出来的奖项。在福城,都是工作十年以上的工程师的项目才有机会入围评审,因为也只有他们那个级别能接到重点工程。
这次的羊角岛建设任务是扶贫项目,陈竹青运气好撞上了,不然以他的资历参与这种级别的工程只有当助理的份。
拿到这么大的奖,陈竹青脑袋发懵,尤其是方维把总工程师的获奖证书塞他手里时,他的手都在颤抖,说话差点咬到舌头,“筇洲工程院帮我们送去参与评选的?我都没有提交参与报告呀。”
方维拍拍胸脯,邀功般说:“是我自己送去评选的。我看那个送审要求,咱们的工程都符合,我就自己整理材料送过去了。”
他说这话时,又翻开剩余的两本红证书,把属于向文杰的那个塞给他。
能够获奖,陈竹青很开心,内心深处又有一点不爽。
他侧目看了眼向文杰,他眼里同样有一闪而过的不悦。
送审的材料里包括完整的设计图、材料报表、工程预算等等,东西很多,还很繁琐。
这两个月,方维说家里有事,有事没事就请假往筇洲跑。春节后,他又主动提出留守加班,让两人好好享受休假。陈竹青和向文杰都回了老家过年,听他这么一说,也想给年轻人多点独立处理工程的机会,真的安心在外地多待了小半个月才回来。
现在想来,他说的有事就是整理送审材料。
年后也不是想锻炼,而是组委会派人来实地查看工程建设情况的。
一期工程的主设计是向文杰,总施工是陈竹青。
方维来羊角岛的时候,一期工程已经快要验收,是陈竹青想让他的履历漂亮些,才把他的名字加进参与工程师的名单里。
他拿着如此完整的资料去参赛竟然没有通知他们。
这实在让人有些气愤。
陈竹青拧眉,“你把资料拿走不跟我们说一声?”
方维摸摸挠头,眼神无辜,“我是拿去参赛,而且也写你们的名字了呀?”
看他不能理解,陈竹青干脆把话挑明,“这是我们三个人的成果,无论你拿去干嘛,都应该事先跟我们杰的,你只是刚好参与了而已。”
方维以为他是嫌自己来得晚,还掺进一脚,伸手去翻他们的红证书,“送审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的分工我都写的很清楚。文杰哥是总设计,陈哥是总施工,我是助理工程师。你们看……”
“不。你没弄懂陈哥说的……”向文杰刚想纠正,就被方维打断,“这个工程奖的评比没人通知我们,是我去筇洲开会时看到的。那阵子,陈哥被停职审查,文杰哥揽下所有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我就想着快点把材料整理出来,赶在截止日期前送过去。”
陈竹青死咬着不放,“那之后呢。我回来了,你怎么没说?”
方维自知理亏,顿了下,继续说:“我怕评不上,也有点怕你们不带我。想着没评上,就当没这回事了,能评上你们心情好,估计也不会跟我计较。”
“不带你?”陈竹青觉得这三个字有点好笑,“怎么会这么想?”
方维苍蝇搓手,头埋得很低,“一期的策划书上我妈把我从助理工程师提到负责人的位置上,我看文杰哥好像有点不开心。”
所以是他父母的意思?不是他在背后搞小动作。
听到这个,向文杰心里的疙瘩解开一些,但还是不开心。
陈竹青拍拍他的肩膀,“有个好父母,确实很占优。但未来的路能走多远,还是要靠自己。我希望有一天,你拿出漂亮的履历,是因为你的能力和努力,而不是靠父母,也不是靠前辈的提携。”
方维重重点头,应了声‘嗯’。
五月末。
福城那边发来通知,告诉几个工程师五年的借调期已过,他们可以选择留在西珊岛,可以选择回到福城工程院,也可以选择留在筇洲工程院。给他们一周的时间考虑,回到选择的工程院后,会根据单位空缺给他们安排岗位。
前面还好,后一句却很耐人询问。
这五年,如果他们都在福城工程院,应该全员都升了一级,相应的工程师资格证也要升级了。
但现在,福城的人员架构有没有变化,又是怎样的空缺在等他们全是未知。
来的人里,有个工程师是刚到福城工作一年就被抽调到这里的倒霉蛋。
他在福城的岗位是助理工程师,经过五年,他一想到回去可能还要继续干助理工程师的活,气得肺都炸了。
对着那个通知文件骂骂咧咧的,“妈的,难道老子这五年白给他干了?”
陈竹青不是这么想的。
西珊岛及周边岛屿的建设任务很多,大到羊角岛这样的整村改造,小到个别小岛的军事加固工程,无论大小全是省级项目,有的甚至是国|家级的工程项目。
在他还是助理工程师时,根本没机会参与这样的工程,更别说当个项目负责人。
他的手搭在那人肩上,轻轻捏了下,安抚道:“院里升职称看参与工程的,你们这五年都当过项目负责人,履历绝对比在福城待五年要漂亮。通知说按空缺安排,你们怎么知道他说的空缺不是上一级的空缺呢?”
他说得很有道理,那人刚舒出一口气,紧接着又被向文杰浇下一盆冷水。
向文杰说:“五年了。说不定带我们领导班子都换人了,单位里又有多少某某人的儿子、侄子。看能力,看能力,以前师傅总这么说,可最后上去的人里难道一个关系户都没有?”
几人低着头,心情丧到了极点。
陈竹青本想说几句安慰他们,想到这几年的遭遇,没用的安慰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下。
他把意向表塞到每个人手里,给他们三天考虑,之后他会代他们交上去。
五个工程师,方维是筇洲本地人,母亲在筇洲工程院工作,他再去多少有些尴尬,升得快怕人说闲话,升得慢又怕给母亲丢人。想来想去,他决定暂时留在西珊岛,多参加一些项目,拿着漂亮的履历调回去。
向文杰跟梁飞燕结婚了,现在西珊岛才是他的家。他拿到那张意向表,想也没想直接填了西珊岛,然后交给陈竹青。
还有一个工程师虽然结婚了,但没孩子,老婆是哪里都好找工的销售员。他趁着几次开会,打听过筇洲工程院的空缺,觉得留在这比福城好,就填了筇洲工程院。
陈竹青和另一个工程师则选择回福城。
福城有亲人、朋友,更重要的两个孩子还在那。
陈竹青填表时觉得理所当然,写完才想起应该问问舒安的意愿,当初她跟着自己来这吃苦,靠着她的努力就要拿到副高职称。这些她离开西珊岛,就都没有了。
陈竹青将表格收了,匆匆回家,把福城工程院的通知念给她听。
舒安正在靠在沙发上泡脚看电视。
这个消息,她早有准备,可听到的一刻,心里又是一紧,原本惬意的表情变得纠结,但很快又恢复笑脸。
她伸手抓过搭在椅子把手上的毛巾,弯腰擦脚,边满不在意地跟他说:“你决定了就好,我都行。去哪我都跟着你。”
陈竹青把公文包放到桌上,拉着小凳子坐过来。
他抬起舒安的脚放到自己腿上,用擦脚布包住,擦干的同时帮着按摩穴位,动作轻柔到舒安靠在椅背差点要睡着了。
她的肌肤刚在热水里浸润过,毛孔舒张开,有点敏感。
陈竹青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红润的肌肤,她身子如过电般抖了下,重新回过神来,垂眸看他。
他轻笑,“就算让我做决定,我也要考虑你的想法。舒安,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想去哪?回福城意味着这的人际作废,工作经验打折,很多事都要重新开始了。”
舒安拧眉,手指绞着衣角转了几圈说:“还是想回去吧。工作经验慢慢攒总是会攒起来的,孩子的成长错过一天就没法补了。既然当初决定要生,还是应该尽可能地当个好父母。”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陈竹青替她擦过脚,又弯腰帮她穿好鞋子,倒掉脏水,才重新拿着一张空白的意向表走到她面前,当着她的面填写,“我后天交上去。在这之前,你如果有任何想法,都要跟我说。不要什么我决定就好,我想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好。”
舒安从侧边身子搂着他,轻轻吻了下他脖颈的痒痒肉,温热的气息扑进毛孔里,勾起他心底的欲。
陈竹青的镇定自若在这种时候完全无效,写字的手抖了下。
他用左手握住写字的右手,稍稍镇定下,把剩下的东西填完,将东西塞进公文包里,就转过来抱她。
舒梦欣要去参加一个竞赛,这两天住在刘毓敏家复习。
陈竹青等不及去房里,按着舒安的肩膀,把她压|在沙发上亲。
舒安仰着头,绕在他后背的手缠紧,小声提醒:“要不去房里吧?”
陈竹青从旁边捞起一个抱枕垫在她后腰,“在这难受?”
舒安脚趾打卷,已经没法说话了,用摇头代替回答。
陈竹青啄了下她流泪的眼睛,“乖。那就在这。”
电视机还在播放连续剧,正演到关键时候。
可沙发上的人被其他事引走注意,乌黑的深眸里也只容下了彼此。
男女主的告白成了这场情|事的背景音。
六月。
一到夏天,很多人睡眠不好,肌体抵抗力下降。西珊岛大多数村民以打渔为生,平时都住在渔船上,吃饭本就不规律,夏季食物又容易腐败,染上疾病的概率增加。
医院各个科室都人满为患。
午休时间被急剧压缩。
这日,舒安看完上午的最后一个挂号,已经快到中午一点了。
她收掉桌上的东西,提着水壶匆匆去食堂吃饭。
护士站的小护士却拿着热好的饭菜走过来,“舒医生,我已经帮你打好菜了。”
舒安接过,“谢谢你阿。”
小护士是新来的,还是实习岗,正是好学的时候,搬来一张凳子,让她坐在护士站吃,顺便问一些病例要如何处理。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外面救护车的声音,急促、刺耳,挑动所有人的神经。
养殖场和副食品厂建好后,回到小岛工作的人不少,在筇|洲政府的补贴下,医院购进一辆救护车,以备不时之需。
岛不大,用到救护车要么是晚上村里人生病,天黑路不好走派车去接。要不就是有西珊岛医院处理不了的棘手病患,要转送到筇洲医院,通知筇洲派大船来接后,再用救护车载着开上船,直接拉到筇洲市一医院。
现在是大白天的,那只能是第二种情况。
舒安听得揪心,让护士去一楼挂号处问问是什么情况。
大约等了五分钟,小护士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舒医生,是羊角岛的副食品加工场爆炸着火,听说有七八个工人受伤,连部队的小皮卡都开去码头等了。”
前些天,陈竹青在家里收拾东西要回羊角岛,还在念叨,说离开西珊岛前,还要去副食品加工厂找西村村长儿子谈话,要把厉害关系跟他说清楚。
他不会有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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