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贾勤勤闹得厉害,付永强给她的牛奶里掺进些许安眠药,看着她入睡才安心去做自己的事。或许是这阵子都在为这些事烦心,这一晚贾勤勤格外安静,付永强也久违地做了个香甜的美梦。
在梦里,贾勤勤没有意外怀孕,他们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那种白天上班,晚上他卸掉疲惫坐在饭桌前听她抱怨难缠病人,然后陪着一起骂两句,帮她发泄也为自己解闷。
他嘴唇轻启,发出一声很轻的梦呓,“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谁知,天刚蒙蒙亮,外面的微弱的光还未透过厚重的布帘照进屋内,床上的人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贾勤勤生病以后,付永强就将儿子暂寄在隔壁赵学民家。
突然的敲门声,他还以为是儿子出什么事了,脑袋还没醒过来,身子已经从床上弹到地上,迟缓地穿外套时,下意识瞄向身侧。
已经空了。
付永强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又抬头看了眼挂钟。
现在不到早上六点,贾勤勤能去哪?
他边扣扣子往外走,边往洗手间和院子里瞧,哪都没看到贾勤勤,还未清醒的脑袋更懵了。
门打开。
来的是村委会的冯大娘,计生办的负责人。
她一把拽住付永强的手臂往外扯,“付团长快跟我走,你老婆吊死在村委会了……”
“什么?!!”付永强脑袋没转过弯来,傻愣愣地跟着走出七八米,好像理解她说的话了,猛地迈开腿在路上奔跑起来。他脚上还穿着拖鞋,才跑出几米就飞出去了,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就这么光着脚往村委跑。
村里没修路,是古朴的石子路,路面上还有海鸟不知从哪叼来筑窝又被丢弃的的玻璃碎。
一路跑过来,他的脚被扎破几个洞,踩着血脚印走进村委,付永强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大的院子里站着十几个人,有村长、书记,还有部队和医院的领导。
院子中间放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人已经用白布盖上了脸,但穿的衣服他认得,就是昨晚他亲自给贾勤勤换上的睡衣。
贾勤勤是外科医生,很注意卫生清洁。
现在她躺在那,头发散乱地披下来,有一半超出担架,落在地上,沾着尘土和树叶。被人放在小腹上的手交叠着,指尖有深褐色的泥土,仔细看指缝还有几条编织绳的细丝。
付永强站在院外喘了很久,脑袋晕乎乎的,在后赶来的赵学民的搀扶下慢慢走进院子里。
他仰头看向院子角落的歪脖树,树上挂着半截粗编织绳。
院里种了好几棵树,她偏偏选择吊死在计生办的办公室前,足以说明她对这些人有多恨。
何佩兰前一天在医院值班,听村委来找人,她是第一个到现场的医生。
因为两家住得近,她自认为和付永强关系还算不错,主动上前一步跟他解释:“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付永强没勇气去掀那块白布,傻愣愣地站在院中央。
背脊挺直,两腿却绵软无力,身子不停打摆子,是赵学民在旁边搀扶着才没让他倒下。
付永强一手按在胸口,深呼吸几次,惨白的面色有所好转,村长刚要开口就被他一个凶狠的目光瞪回去了。
他咬着牙,恶狠狠地朝那些人啐唾沫,随后拳头攥紧,竖起一根食指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都是你们。你们全是凶手!一个也跑不掉!”手指指到王景玉面前,稍微顿了下,语气更重了,“尤其是你!要不是你跑我们家来说那些,她才不会去做什么引产手术!”
王景玉听到贾勤勤自尽的消息,在家震惊了足有十分钟才出门。
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此刻冰凉地躺在自己面前,他的心情并没有比付永强好到哪里去。
面对他的责难,王景玉愧疚之余还有些委屈,他全是按照规定在办事,手术也是顺利的,是他们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在先,怎么能怪到他头上来?
他张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可面对失魂落魄的付永强,那些话在嘴边溜了一圈又咽下。
王景玉拧眉,语气凝重,“你休个长假缓缓吧。”
骂过王景玉,付永强仍不解气,指着几个计生办的女同志继续骂。
舒安跟着同事珊珊来迟。
她们进院时,院子里的人已经吵成一团。
部队的领导黑着脸,计生办的大娘们撸起袖子,毫不示弱地扯着嗓子和付永强喊,好像两只好胜的公鸡,非得决出个胜负似的。而旁边卫生队的小护士则红着眼,被他骂得抽抽搭搭的。
舒安走向同事,小声询问情况,“怎么了?”
付永强不知道引产手术是蒋主任做的,只知道贾勤勤之前去找舒安看过病,而且舒安也是妇产科医生,他理所当然地将她划到了‘复仇名单’里。
他扬起手,直接打了舒安一巴掌。
舒安捂着火辣辣的右脸,还没回过味来,谩骂劈头盖脸而来,直接淹没她。
“勤勤拿你当最好的朋友,这么信任你!怀孕的事只告诉你一个人了,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帮着外人强行拉她去做引产手术,害得她精神失常。”
旁边的同事帮舒安叫屈,“手术不是舒医生做的。而且贾医生住院的时候,舒医生还去照顾她了。你难过、委屈我们都理解,但你不能乱打人啊!”
付永强顿了下,仍梗着脖子骂,“你们全是刽子手!”
赵学民见场面控制不住,赶紧叫来两个小兵,一人一边地架着付永强,把他从院子里拖走。
医院这边则派人把贾勤勤先拉到了太平间。
大清早的,舒安还没搞清楚情况,先挨了一巴掌,整个脑袋都是懵的。
跟着同事走出村委时,仍觉得刚才仿佛梦一场。
她狠狠拧了下自己的胳膊,钻心地痛从手臂传来,她咬咬唇,抖着声音喃喃:“勤勤真的不在了。”
旁边的同事轻抚她后背,安慰几句,“舒医生,你别自责。手术须知是她签的,手术也符合规范,这事跟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想了。”
“倒是你的脸还疼吗?”
舒安摸了摸自己的脸,付永强精神恍惚,下手不重,现在这会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她摇摇头,失神地跟着同事继续往前走。
两人又聊了几句,走在前面的院长突然喊她,“舒安。过来一下。”
舒安懵懵地应了声‘哎’,大跨步向前追了几步,走到院长身边。
院长把她拉到道路边,远离大部队。
他压低声音问:“舒医生,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贾医生怀孕的事?”
舒安眉毛抖了下,心瞬间提起。
她不是害怕被人知道偷用彩超仪的事,而是愧疚如果那时候把事情说出来,早点流产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舒安诚实交代,“她怀孕大概三个月的时候,来找过我一次,让我帮她确定一下。”
院长眉头锁得更紧,五官都拧巴到一起去了。
他从小兜里掏出手帕擦擦额前的汗,半责怪地问:“你怎么不早点上报?”但没给她回答的机会,紧接着短叹一声,自顾自地往下说,“以后这种事一定不能替谁藏着。现在计生抓得这么严,尤其是这种军属更要起到表率作用,怎么可能给她机会去生孩子?你这样不是为她好,是害了她!”
舒安心里一震,头压得更低了些。
所以,真的是她的错。
要是她早点说出来,贾勤勤也许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院长两手背在身后,厉声叮嘱:“该说的我都说了。贾勤勤来找过你这件事,你把它忘了吧,以后不许再提起。”
舒安咬唇,重重点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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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勤勤自尽而亡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岛,部队纪律森严,没人敢做多嘴驴,医院这边管控相对松一些,尽管各个科室主任都不让他们议论这事。
但毕竟是身边的同事,怎么可能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让这事过去。
不让明着说,他们就取了代号、暗语,偷偷地讨论。
舒安和贾勤勤是前后脚进的医院,一开始都分在外科,几次外出学习全是一起去的,关系特别好。
贾勤勤突然没了,她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震惊、难过、自责,很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密密地压在心头,快要把她击垮。
蒋丽红看她病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干脆给她放一天假,让她回去调整好了再回来上班。
午休时候,陈竹青听说这事,来找她去吃饭。
舒安没心情去,随便买了个烧饼回来啃。
她坐在办公室里,边吃东西,边整理病历。
心里烦,要做些事分散注意力最好,但过于烦心的时候,就连倒水这样的小事她都做不好,更何况是整理病历这样细致的活儿。
她抄了一会,憋得难受,把工作交还给其他医生,挎着包走出科室,准备回家。
经过一楼走道时,她往里看了眼。
一楼的最靠里的一间就是太平间,用于临时停放尸体的。
西珊岛没有火化炉,走船的很迷信,忌讳拉死人,所以附近岛无论谁家死人了,都得让医院的医生去看了,开出死亡证明,然后联系筇洲殡仪馆派专门的船来拉人去火化。
其他岛会暂时停放在家里,西珊岛有医院,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放在医院等筇洲那边来拉走。
一楼的走廊很长,白天没开灯,全靠大厅引入的自然光照明,幽长的走道黑洞洞的,越往深处走越黑越压抑,也越绝望。
尤其是站在太平间门口,舒安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
她抬头盯着门口的金属牌子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往里走。
里面有个老妇人,是负责给死人换衣服化妆的。
她是村里的寡妇,儿子在筇洲大学当老师,薪资不错。她习惯了小海岛的生活,不愿跟着去城里住,就一个人住在岛上。她不需要种地、打渔来维持生计,生活还算清闲。因为前年妹妹去世,她在筇洲殡仪馆看过那有专门帮人化妆的人,回来后,她主动跟医院说想来帮忙。
她不要工资,化妆品也是从家里拿过来的,就是想找一份活儿干打发时间。
老妇人看舒安走进来,暂停手上的工作,退到一边,“舒医生。”
舒安点头,眼里充满敬意。
她听说,老妇人家里很排斥她来做这种工作,可她觉得岛上缺干这活的人,所以还是坚持来了,且没要医院一分钱。
今天太平间躺着两个人。
一个是贾勤勤,还有一个是因中风去世的老人。
老人的家属给他送来一套寿服,老妇人已经帮他做过基本清洁,然后给他换上衣服了。
付永强精神状态很差,拖回家去就晕过去了,没再来过。
贾勤勤孤单地躺在医疗床上,身上穿着的还是昨晚的睡衣,脚上的拖鞋也只剩下一边。
她的死好像很匆忙,又很决绝。
她那么爱漂亮爱干净的人,却选了个不怎么好看的死法。
可她偏又在黑夜里,走了那么远,翻墙进村委会,特意选择吊死在计生办办公室前的树上。她的脸就对着计生办的窗户,布满红血丝的眼球爆出,含着无数怨恨和不甘愿地盯死那个办公室。
这样的死法不是一时兴起,像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老妇人刚打来一盆温水,就放在旁边桌上,正要为贾勤勤做清洁。
舒安侧身从盆里拿起毛巾拧干,帮她擦身体。
贾勤勤死亡有一段时间了,身体僵硬。
舒安没力气也不敢用劲,半弯腰地小心替她擦拭。
她擦得很认真,细心地将指缝里的泥土也擦掉了,又从包里掏出梳子给贾勤勤梳头。
老妇人本想帮忙,看她动作虽笨拙又极为认真,边收回帮忙的手,安静地立在一旁看她。
贾勤勤是上吊死的,舌头肿大,半截吐在外面。
舒安拇指和食指压在她脸颊两侧,很用力地把她的口腔压开,另一手戴了乳胶手套捏住她的舌头往里塞。
可试了几次,都没办法将舌头完全塞进去。
她扭头,朝老妇人求助:“您能来帮帮我吗?”
老妇人快走几步,走到医疗床边。
只见她并拢中指和食指,压在舌头上方,拇指垫在舌下,娴熟地将肿大的舌头压进口腔,另一手则扶着下颌及时关上嘴巴,把舌头关在里面。
老妇人提出化妆箱,“你来?还是我来?”
舒安很少化妆,里面的东西有一大半都不认识,她忙摆手,“您来吧,我在一旁帮忙。”
人死以后,肌肤僵硬,挂不住颜色,但又不能涂得太厚,以免看上去不自然。
老妇人用的粉底液是自己调制的,掺进了一点点京剧专用的颜料,这样好上色,可基地还是肤色的粉底液,这样化完才不会像京剧脸谱似的骇人。
两人边聊天边给贾勤勤上妆。
付永强在家躺了大半天,慢慢恢复过来。
想到贾勤勤还在冰冷的太平间躺着,他绵软的身子忽然来了力量,穿戴整齐地出门,去医院看她。
他走到太平间门口,舒安正拿着唇刷小心地为贾勤勤上唇彩。
她睫毛随着呼吸轻颤,上面染着些细碎的光,目光专注地紧盯一处,以至于付永强走到身后了,她都没注意到。
一直到全部弄完,舒安舒出一口气,扭头想问老妇人这样行不行。
转头看到付永强,足足震了一刻钟,才怯怯地叫了声:“付团长。”
平静过后,付永强对她是有点抱歉的,看到她给贾勤勤上妆的认真后,心里的歉意更深,甚至觉得他是在无理取闹了。
贾勤勤生病这段日子,舒安没少帮忙,筇洲精神病院都是她帮忙联系的。
何佩兰值班,他们的儿子也是寄在了舒安家。
付永强两腿并拢,朝她鞠躬,“舒医生,对不起。”
舒安忙扶住他,“算了。你也是心情不好。我能理解。”
付永强弯着腰没起来,“是我的错。你对勤勤这么好,我不该怪到你身上。”
提到贾勤勤,舒安绷不住眼泪,捂着嘴压住抽泣,小声应道:“嗯。起来吧。”
付永强直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套连衣裙,递给老妇人,“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连衣裙,麻烦您帮忙换一下。”
老妇人迅速接过,在舒安的帮忙下,很快给贾勤勤穿上。
舒安在一旁的空床上叠睡衣,一边安抚付永强。
付永强听不进什么安慰,他可以不跟舒安计较,但他没打算放过其他人。
临走时,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你们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会调节好的。我已经跟筇洲殡仪馆联系过了,今天太晚了,他们要明天才能派船来拉人。”
舒安点头,又拍拍他的肩膀。
老妇人在一旁说:“这边的门卫是二十四小时值班的。那边的人什么时候来,我们都会通知你的。”
付永强心里揣着事,草草应了‘好’,扭身走回去。
舒安往外追了几步,站在医院门口,看他在夕阳下拉长的背影,心里隐隐不安。
早上还红着脸大吵大闹,无论人怎么劝都劝不动的人,不过小半天就变得如此平静,她希望是因为他经历过许多事,有着超越常人的自我调节力,可仔细观察过,付永强又不像这样的人。
老妇人走过来,“付团长也是可怜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
舒安叹气,“只怕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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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出了这么大的事,陈竹青也无心工作,把工作交给同事,早早下班回家。
他和舒安之间默契很足,舒安没说,他就觉得今晚她会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带舒梦欣在食堂吃过饭后,就把她寄在刘毓敏家,然后回家给舒安做饭。
两人吃过饭,神情凝重地坐在茶几边谈话。
陈竹青的手覆在她被打过的右脸,心疼极了,“他怎么能打你?!”
舒安把他的手拉下来,“这是小事了。”
她把院长交代她的话,还有付永强奇怪的转变一并和陈竹青说了。
舒安捏着陈竹青手,不停叹气,“你说是不是要出事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陈竹青是局外人,比她镇定些,看问题也更客观。
他试着分析,“院长估计是怕万一事情闹大,计生办的推责任给医院,才让你别说的。早上那里乱糟糟的,付永强也说得不具体,你别想太多。万一真的追究起来,你也可以说你只是比大家早几天知道,那时候医院不是都已经传开了?”
听到‘追究’、‘问话’,舒安顿时慌了,捏着他的手紧了紧,指尖扎着他掌心的肉,陈竹青眉毛拧紧,小声说‘疼’。
可舒安过于紧张,没听清,仰头又问:“你是要我说谎是吗?”
陈竹青知道这对于舒安来说很难,揽过她的肩膀,宽大的手掌在她上臂搓了搓,“不是说谎。是模糊重点。别说得太详细,说得含糊些。懂吗?”
舒安摇头,“那就是说谎。”
她靠在他怀里,“要是早点跟科室里说就好了。我好笨,想也知道,现在查得这么严,怎么可能逃得过。”
现在所有的分析都是假定情况,没有真实发生,说不定根本不会发生。
陈竹青不想她为这些‘假如’烦恼太久,另一手环过来,压在她后脑,把她按进自己怀里,用细密的吻安慰着,“别想了。我们早点休息,好不好?”
舒安嘟着嘴,委屈巴巴地点头。
显然没从这事里缓过神来。
陈竹青啄她嘴唇一下,故意逗道:“我抱你去洗澡?”
家里的阳台很大,陈竹青觉得那放洗衣机更合适,于是还是买来个浴缸塞进洗漱间。
新浴缸不大,但陈竹青抱着她还是能坐进去的。
从家里安了浴缸后,有事没事他就喜欢拉着舒安一起泡澡。
舒安涨红脸,锤他一下,“我都这么紧张了,还想这种事?”
陈竹青撇嘴,“逗你而已。”
舒安哼了一声,推开他的怀抱,自己抱着睡衣跑进洗漱间去洗澡。
陈竹青靠在沙发上,手拢到嘴边作喇叭状,朝里面喊:“下次不安慰你了,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
另一边,王景玉也因为这事闹得鸡飞狗跳的。
丁玉芬之前没工作,得空就往各个军属家里跑,跟她们唠家常。
自从贾勤勤疯了以后,她就没给王景玉好脸色看,现在一听她上吊了,还吊死在计生办门口,对王景玉的埋怨更深。
下午,她还特意请假回来,去刘毓敏家,跟她一起烧了纸钱,拜了拜菩萨。
晚上,她拿着擀面杖,敲着桌子问:“王政委,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王景玉埋头吃面,“就按意外死亡打报告呗。”
丁玉芬的手按在碗口,硬把他的碗压到桌上,另一手更用力地敲桌子,擀面杖落在桌上,邦邦作响,像重锤敲在王景玉脑袋上,把他打清醒了。
王景玉坐直,“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玉芬撇嘴,“我知道这是你的工作。但你也得注意方式方法啊!她挺着个肚子,你非让她去打胎?”
“可这是……”王景玉话没说完,又让丁玉芬的话堵上了,“我知道这是规定!但规定这玩意的人肯定不是女人,男人又没生过孩子,懂个p!你作为政委,不该向上反映反映?把这种强行引产,祸害人的规定废掉得了。”
一项决策的修订需要层层审核,麻烦又严格,搞不好还会得罪谁。
都说枪打出头鸟,王景玉不想当那个出头鸟,但他从这件事里明白,丁玉芬的话没错,所以也不打算跟她争辩,继续低头扒拉碗里的面条。
丁玉芬戳他肩膀一下,“你咋又吭哧吭哧吃上了,跟你说话,听着没?”
“听着了……”王景玉恹恹地应了,声音又低下几分,“你男人没那么大本事,提意见的事还是交给别人吧。”
“你……”丁玉芬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可真是怂包。”
以往听了类似的话,王景玉肯定要跳起来了,今日却很淡定地坐着,继续埋头吃面。
丁玉芬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低头边擀面,边叹气。
沉默许久,她丢掉擀面杖,坐到凳上,“唉,明明以前还说什么多子多福,咋一下就变天了?生孩子女人已经多出力了,咋还为难我们呢!”
王景玉不懂她到底要说什么,懵圈地抬头看她。
隔了一会,她又说:“总是宣传让去戴节育环。舒医生都说了,男的结扎比女的伤害小,恢复得还快。怎么不让你们去做。真讨厌。”
本来是句抱怨,说出口以后,丁玉芬忽然认真起来,“对阿!就应该让你们去做。你是政委,你带头组织部队有孩子的男人去医院做结扎得了。”
王景玉脸涨红,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害臊,咬着牙也不说话,就这么瞧她。
丁玉芬插着腰,居高临下地看他,“看我作甚!人家陈总工就去做手术了啊,我看很快就恢复了,活蹦乱跳的,跟没事人似的。他能做,你们怎么不能做?你们是体质比他差?还是哪里不如人家啊?”
她越说越来劲,王景玉无奈了应了声,“回头我打报告问问吧。这种事还是得自愿。”
丁玉芬忍不住飙脏话,“狗玩意,你们拉人去做引产的时候,怎么不说自愿了?”
王景玉丢了筷子,人从凳子上站起来,瞬间比她高出一个头,气势也上来了,“出了这种事,我心里也不好受,你能不能安静点?”
她哼哼两声,端着面盆走进厨房。
贾勤勤的后事处理完,付永强就一纸诉状把西珊岛计生办告上法庭了。
部队这边接到消息,要王景玉去帮忙调解,让他别把事情闹大。
对于这件事,王景玉自知有愧,也看得出付永强的决心,跟他说了强要诉讼的后果。
付永强冷冷一笑,“你觉得我现在还会怕什么后果吗?我还有东西可以失去的吗?”
王景玉拧眉,“你儿子呢?”
付永强仍是笑,“我已经让我妈把他带老家去了,大不了就是复员回家,我在我们那开个小餐馆,一样能生活。我就是要为勤勤讨个公道,她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话说到这份上,王景玉没话再劝,悻悻回家去。
筇洲法院接到诉状,派人来了解情况。
西珊岛计生办给出卷宗,表示他们做的都符合规定,并且还把医院一起拖下水,说引产是咨询过医生的,因为风险系数不大才让贾勤勤去做。
医院的妇产科停诊了,全部医务人员都要接受询问调查。
当天的值班医生是蒋丽红,她是第一个被问的。
手术流程符合规范,危险告知单也是贾勤勤自己签字确认的,筇洲法院的法务人员来之前也咨询过筇洲市一院的医生,六个月做引产手术有风险,一般情况医院是不会建议病人做引产的,但如果是在告知病人风险,病人同意又坚持的情况下,手术是可以进行的。
门诊停诊的第一天,舒安推说身体不适回家了。
以前,在大学担任教师一职的父亲在调查组的审问后被下放。走的那天,还有很多人到家里搜查,把书房翻得乱七八糟的。
舒安年纪小,舒平带着她在屋里玩,用手捂住她的耳朵,骗她那些人是来玩游戏,玩够了就会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父亲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
现在轮到她接受审查,她抱着身子坐在书桌前,哆嗦个不停。
陈竹青从背后环住她,“安安。没事的。他们会问你一些问题,你按实回答就行,有不想说的就说不知道。这次手术不是你做的,他们不会问你太多。”
舒安眼泪淌了满脸,转过身来,捏着他的手抽抽搭搭地说:“我不行。我不敢去。我不会说谎,要是说错话了,怎么办?”
陈竹青安慰了很久,舒安还是哭。
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装病吧?就说我生病了,不能接受审查,这样行不行?”
陈竹青两手捧起她的脸,拇指指腹从眼下刮过,“如果那边真的要问你,装病是躲不过去的。这样吧,明天我陪你去,我就在门口等你。你进去坐一会,把问题答完,出来就能看到我了。好不好?”
他边说边蹲下身,身子放低,就这么仰着头看她,柔和的目光充满力量,紧紧地盯住她,会说话的眼睛眨巴眨巴,好像在一遍遍重复着‘别怕’。
舒安咬唇,艰难应道:“好吧。”
翌日。
舒安结束病假去上班。
她前脚刚踏进办公室,后脚小护士就走进科室唤她,“舒医生。院长让你去会议室一趟。”
该来的还是来了。
舒安压着小碎步,紧跟在护士后面上楼。
她的手按在门把手上,几次深呼吸,调整好心情,慢慢按下门把手,开门走进去。
会议室不大,椭圆形的桌子对面坐着三个法院的人还有他们医院的院长。
院长伸手示意她坐。
舒安坐下。
护士端来一杯凉白开。
坐在中间的法务人员开口,“舒医生,您好。您不用紧张,我们就是照例问一些问题,您按实回答就行。”
“好。”舒安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渴的嗓子。
然而并没有缓解多少,嗓子还是一阵发紧,好像下一秒就要失声一样。
她抓起桌上的杯子,猛灌几口,胸口起伏一阵,又慢慢平静下来。
那人提问:“你和贾医生关系好吗?”
舒安回答:“很好。我们算同时进医院的,没分妇产科以前,我也是外科的医生。”
左边坐的大概是记录员,一直在埋头记录两人的对话。
因为说的每个字都会被记录下来,还可能会成为判定案子输赢的关键,舒安紧张到不停咽口水,说话时,眼神飘忽,隔几秒就要看那个记录员一眼。
提问人轻笑,“舒医生,你不用这么紧张,每个妇产科的医务人员我们都要问的,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舒安抓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紧张。”
而后的提问都很家常,舒安应对自如,就在她慢慢放下防备,提问人忽然问:“计生办的人说你是除了她家里人外第一个知道贾医生怀孕的人,是吗?”
“啊?”舒安顿住,又咽下好大一口唾沫,额前的汗珠顺着脸庞滚落,滴在手背,微微发凉还有点痒。
她不安地看了眼院长。
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没想得到他什么回应。
但不巧被提问人捕捉到,他食指弯起,轻叩桌面,“舒医生,你不要受别人影响,按实际情况回答。这个可是要作为呈堂证供的,不能说假话。”
这一句话,惊到的还有院长。
他忙赔了个笑脸,跟着应和,“您说得对。”随即转过头跟舒安说,“舒医生,你就照实说。”
舒安点头,交叠放在桌上的手不安地动了动。
她真的太紧张了,肉眼可见的紧张,手掌下盖住的一方天地,生出一片小湖,全是她的手汗。
这时,她脑海里闪过陈竹青的话。
她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琢磨片刻后,回道:“贾勤勤确实在手术之前来找过我,想让我帮她看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因为那一阵,医院里私下都在传她怀孕的消息。”
“是这样……”提问者点点头,继续追问道,“那她大概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看病的呢?”
舒安挠头,故作思考地仰头想了一会,为难地摇头道:“科室里病人太多,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她来找我之后不久就被计生办的劝着来医院做引产手术了。”
“那你有跟医院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
“为什么?岛上的计生宣传不是你们妇产科跟村里计生办的一起做的吗?”
舒安放在桌上手捏紧,嘴唇微微发抖,“她来找我的时候很慌张。告诉我她还在犹豫,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所以我没有马上报告医院。她是来找我看病的,从她踏进诊室的那一刻,我们不是朋友,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保护患者隐私,是我作为医生的职责。医生不可以在未经病人的同意下,将病人的病因告知他人。”
后一句她咬字很重,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说得无比清晰。
提问人稍顿了下,淡淡应出一个‘好’字,又继续问别的。
熬过最艰难的问题,后面的舒安没什么再害怕的,又恢复了最初的镇定自若。
提问人看问得差不多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
舒安起身,朝他们点点头。
离开前,提问人重咳一声,提醒道:“舒医生,你签过字的,要对这些话负责。”
舒安的手已经按在门把上。
明明喝了两大杯水,她的嘴唇和嗓子还是发干,她舔舔唇,扭过头回话。
她的嘴角牵起一个很勉强的淡笑,“我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勤勤跟我是很好的朋友,她离开了,我很难过。明明所有人都在按规定做事,可还是造成今天这种结局,其中的原因,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能给她一个公平合理的解释,同样是我现在想做的。”
舒安转过身子,郑重地向他们鞠躬,“我希望你们可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告诉我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一直埋头苦写的记录员停笔,会议室里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看她,脸上有诧异,也有震惊,更多的还是自责和难过。
其实问题出在哪,在场人心里都有答案。
只是他们都明白,他们什么也没法改变。
舒安抹掉眼角的几滴眼泪,推门出去。
陈竹青早等在门外,门刚开他就迎上来了。
张开的臂膀正好接住舒安绵软下的身子,她强撑了太久,所以见到他的一刻格外兴奋,靠在他怀里喃喃:“你来了。”
陈竹青摸着她的细发,宠溺地回:“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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