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法院组织庭外调解,不仅没成功,反而激化付永强和计生办之间的矛盾。而后法院照常开庭,一审判定医院手术操作符合规范,不属于医疗事故,计生办也没有错。付永强不服,继续上诉,二审维持原判。
从筇洲回来,付永强还是不服,几次去找王景玉要讨个说法。
无奈之下,王景玉向上申请调令,把付永强从西珊岛调离,他自己也因为办事不利降了一级。
付永强调走,部队里经过调整重组空出一个营长的位置。
午休,舒安在导诊台跟护士聊天。
护士说:“我们外科要来一个新医生,好像是来接任连长的老婆。”说着,她从资料袋里抽出那个医生的简历,“哟。舒医生,她和你是同个医学院毕业的哎。”
舒安凑过去看她手里的医生资料,只瞄了一眼就愣住了。
医生姓名那栏写着——
林素。
是林素!
两人上一周才通信过,林素说江策接到新调令,不知道会去哪,等结果出来再告诉她新地址。
舒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旁边的护士见了,迷惑地问:“是你同学?”
舒安点头,“嗯。她是我上学的时候最好的朋友。”
自从知道林素和江策要来西珊岛的消息,舒安有事没事就喜欢站在码头那看,都像一尊望夫石似的。明明知道物资船要周三才会来,可她就是等不及,总盼着会不会有什么例外。
陈竹青见了,有些吃味,嘟嘟囔囔的,“我去岛外工作,你都没这样来接过我。”
舒安挽着他的手往家走,“我们是一家人,不用这么麻烦嘛。我和林素好久没见了。好想她。”
陈竹青轻哼一声,勾过她的手扣紧,“我下次休假也不回来了,在羊角岛多待几周,让你也想想我。”
舒安被他的小孩脾气逗笑,曲起的食指敲他脑袋一下,“多大人了,还吃这种醋。”
傍晚时分,夕阳斜在天边,投下一抹橘光,只照亮远处的一片海面。
隐在昏暗里的西珊岛升起炊烟,生活气息浓郁,尤其是码头这热闹得很。
晚归的渔民带着剩余的杂鱼在码头摆摊,现在又是下班时间,很多人到这来买鱼。
两个人手牵手的,格外亲昵,难免惹来一阵哄闹的笑声。
“陈总工,这么疼老婆啊?”
“舒医生和陈总工感情真好啊!”
“哎哟,还牵着手呢。”
舒安有些害羞,想收回手却被他捏得更紧了。
陈竹青有意捉弄她,明明都说好了今天不做饭要去食堂打菜,却因为这些哄闹,拉着舒安往人多的地方走。
“今天的鱼挺新鲜的,买一些回去吧。”他没给舒安反驳的机会,把理由全找好了,“我来做。梦欣也说想吃鱼了。”
只要陈竹青在家,都不会让舒安做家务。
他的厨艺日渐增长,现在甚至比舒安更娴熟。
有个渔民拿着一大条金枪鱼问:“金枪鱼便宜卖了,谁要啊?”
陈竹青循着声音望过去,那人拎着鱼尾,费劲地将仍在挣扎的金枪鱼从桶里抓起。那条鱼很大,比他的手臂还长,一看就不是普通家庭能消化的量。
像这样分量的鱼一般是卖给饭店、食堂的。
渔民猜出大家的想法,解释道:“这条鱼是一家饭店退订的。那边也付过定金了,所以便宜卖。你们要是觉得太多,可以几户合着一起买。我帮你们分段。”
站在摊位附近的几个人交头接耳的商量起来。
陈竹青觉得那鱼挺新鲜的,且金枪鱼肉质鲜滑柔嫩,之前带舒梦欣去筇洲上奥数课在那里的一家餐馆吃过,回来她一直念叨着想吃,但再没找到机会。
他偏过头跟舒安商量,“我们也去买一块吧。梦欣喜欢。”
舒安不怎么会做海鲜,只会煮鱼汤和蒸鱼,有些担心地问:“我没做过金枪鱼,你确定你会吗?”
陈竹青勾起一抹勉强的笑,语气里又带着些许稚嫩的自信,“试试吧。我这么厉害。”
舒安顺着他的话哄:“是。你最厉害啦。那就买一块吧。”
两人凑过去,加进买鱼大军。
付过账,几人站在一旁等小贩处理、分割金枪鱼。
这时,远处海面有一盏灯飘飘忽忽而来,舒安被那束光吸引,转头去看。
待渔船离得近了,她才看清那是一条远航渔船,这种渔船一出航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才会回来。
大渔船靠港。
全部人都不自觉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往那看。
那是村里一个大户人家的渔船。
他们搬着行李走下来,经过码头时,熟络地和渔民们寒暄,“我们这次联系了个新市场,把货都卖出去了,回来休个一周再去。”
跟着一同下船的还有一个穿军服的人。
舒安看见那熟悉的面庞,先是一愣,看到他后面紧跟着的林素,忙揉揉眼,然后跳着朝她招手,喊道:“素素!”
林素猛地抬头,目光越过人群撞上舒安热切的眼神,眼尾弯下,同样热情地朝她招手,“舒安!”
她跟江策耳语几句,把儿子交给他,小跑过去找舒安。
舒安也甩开陈竹青的手,往她那跑。
两人相拥的一刻,全都湿了眼眶。
以前天天见的人,从没想过长大后要见一面会这么难。
这些年,江策经历过几次调动,林素都习惯辗转和离别了。
她先整理好心情,慢慢推开舒安,“以后我们就能天天见啦!”
舒安拼命点头,“你们怎么没跟物资船来?”
林素回身望了眼等在原地的丈夫,用最简单的话回她:“我们住的地方离海鲜市场近,听说今天有船到这里,就跟着过来了。江策想早点来收拾屋子,早点去部队报道。”
她话没说完,江策已经在催她了,“素素。别聊太久,我们要先去军属院看看。”
舒安松开她的手,并报上自己家的位置,“你们晚上来我家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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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林素要来,舒安卷着袖子一头扎进厨房要帮忙。
厨房位置不大,舒安又过于兴奋,蹦蹦跳跳的,嘴也停不下来,陈竹青怕她帮倒忙,给她分了个剥豆角的活,把她支到客厅去了。
要招待客人,晚餐陈竹青做得很丰盛。
买回的金枪鱼段用温水洗净后沥干水分,再用放进用淀粉和水调成稀面糊中挂糊。之后,用筷子夹着放进七八成热的油锅炸至两面金黄色。出锅后,他还调制了个酸甜番茄汁淋在上面。
林素是闽镇人,喜欢吃甜食。
陈竹青拿出舒安做的玫瑰花酱浇在风干的猪腿肉上,上锅蒸煮半小时,做了一道蜜汁蒸肉。
还弄了个小银鱼炒鸡蛋和青菜炒鲜蘑。
林素和江策先把行李放回家,又换了身衣服才来。
他们进门时,陈竹青顿的石斑鱼汤正好出锅,他端着鱼汤走出来,招呼他们来吃饭。
林素看到一桌不亚于过年时候的丰富菜肴,张大嘴,惊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下。在她的印象里,陈竹青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跟烟火气这个词丝毫不沾边。
她咽了口唾沫,难以置信地问:“陈竹青,这都是你做的?”
“是啊。”陈竹青摘掉围裙,打开柜子,拿出酒杯和珍藏的茅台,“江营长,喝酒吗?”
江策已经点头了,旁边的林素却摇头,赶在他张嘴之前拒绝了,“还是别喝酒了。他血压高。”
这话一出,江策眉头紧锁,肉眼可见地不高兴。
舒安看出来,把责任推到陈竹青身上,“别喝了。你的酒量又不好,一会喝多了,还得我扶你去休息,太麻烦了。”说着,舒安一手拿过茅台,一手收缴掉酒杯。
随后转身进厨房,捧出一锅白饭放到桌子中间。
她拿起几人的碗,边帮他们盛饭边说:“今天这么晚了,你们的屋子又没收拾出来,干脆就住我们家吧。”
江策跟他们不熟,只是彼此听过姓名的交情,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太麻烦你们。”
陈竹青指指自己家的客卧,“不麻烦。我们俩经常工作到很晚,所以客卧是有用的,一直都铺着床呢。正好给你们住。不止是今天,明后天如果有需要也可以住在我们家。”
林素有好多话要跟舒安聊,本来也没想推脱,顺着陈竹青话应下,“好啊。那这样我就不用着急整理屋子了。”
来这前,他们听说是前一任副团长老婆吊死了,才有了这个空位。
但部队里资料封锁得严,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怎么打听都问不着。
林素舔舔嘴唇,担忧地问:“那个副团长的老婆不会是吊死在家里的吧?”
“不是。在村委会那吊死的。”舒安边吃饭,边把贾勤勤的事同他们说了。
听到不是死在家里,林素心里的大石头落下,浑身都轻松了,后面的事她不关心,也没听仔细,随意应了几声,注意力都放在帮儿子挑鱼刺的手上。
吃过饭,林素闲不住,主动要去帮忙洗碗,陈竹青把她拦在厨房门口,“这不用你帮忙,你去陪安安聊天吧。贾医生走以后,她心情一直不好。我怎么哄都没用,你帮帮我,行吗?”
林素和舒安年纪一般大。
可陈竹青跟舒安说话时,比林素跟儿子说话还宠溺,现在还用到‘哄’这个字,简直是把她当成小孩在宠,林素好羡慕。
她扭头看了眼坐在沙发那看报纸的江策,默默叹息。
江策对她的热情结婚后不久就消磨殆尽了,他原本就是沉默的个性,不会说情话,也不会说软话哄人。工作又忙,总也不着家,别说分担家务,让他照看一下儿子,他也不知道儿子喜欢什么。
两个男人之间的差距如此清楚地摆在林素面前,她心里的失落感更甚。
晚上,舒安正在房间铺床。
陈竹青看到她从柜里又拿出一床被子,瞬间明白了,没等她发话,利落地接过,“你想和林素睡一间?让我去睡沙发是吗?”
被人识破目的,舒安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手按在他肩上,慢慢把他往外推,“要辛苦你几天啦。”
这是贾勤勤离开后,舒安难得露出的笑容。
陈竹青当然不会介意,甚至希望林素在他家多住几天。
不过,能利用这点向她讨要些甜头,才是他最想要的。
陈竹青身子弯下些,凑到她耳边问:“等他们回自己家去了,你要补偿我的。我这都记着小账呢。”
林素还在屋里整理东西呢。
舒安按在他肩膀的手加重力道,轻掐一把,“我知道了。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
陈竹青往里瞟了一眼,看林素低着头完全没注意他们这,他迅速在舒安侧脸啄了下。
舒安故作嫌弃地用手背擦了擦脸,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怎么一点不知道害臊啊。”
陈竹青笑笑,“亲自己老婆,为什么要害臊?”
他的歪理一套接一套,又口无遮拦的,哪怕说到明天,输的人还是舒安。
她用力推了他一下,另一手抓着门把手拉门过来,把他关在了外面。
舒安躺到床上,林素却咯咯地笑开了。
舒安伸手去咯吱她腋下,“你笑什么呀?”
林素扭着身子讨饶,“笑的不是你,是陈竹青。竟然还吃我的醋?”
听到讥笑的对象不是她,舒安笑眯眯地挽起她的手,“对啊。他就是很幼稚。一点不像三十二岁的人。”
“他都三十二了啊!”提起年龄,林素惊呼一声,开始感慨光阴飞快。
两人聊天时,林素偏头看见床头柜上有几个未拆封的b孕t。
林素神色微变,身体发僵,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舒安正说着话,身边人突然不回答了,她扭过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个b孕t不起眼,舒安以为她是在看床头柜上的台灯,说:“这个台灯是前一任总工留的,也不知道哪买的,还挺好看的。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一盏吧。”
林素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摇头婉拒了她的好意。
又聊了一会,她没预兆地问:“安安,你和陈竹青现在还有那个吗?”
舒安一时没反应过来,迟钝地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林素从床头柜上捻起一个没拆封的b孕t,“你们还用这个呢?”
虽然偶尔会听丁玉芬聊起这个话题,但舒安都是倾听的那个,从没和外人聊过这方面的事。
现在,盯着林素手里的玩意,舒安整个人像着火了一般,全身都发烫,脑袋嗡嗡地响,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林素,先在心里把陈竹青骂了千遍万遍。她叮嘱过他把这玩意好好收着,别放在明面上。可陈竹青每次回西珊岛都得用,又说梦欣不会随便进他们的屋子,收起来要用的时候不方便,就随手在床头放了几个。
舒安顿了好一会,艰难地应了声‘嗯’。
说完,她两手揪着被子蒙住半张脸,偷偷在被子里深呼吸,慢慢平复心情。
舒安以为林素要跟她聊这种事,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
她想着对方是林素,所以聊一聊也没什么事。
但回答过这个问题,林素同样沉默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她把那个b孕t放回去,两手都收回被子里,闭着眼睛轻声说:“我有点累了。想早点休息。”
“好!”舒安侧身,把自己这侧的台灯按灭。
林素刚来岛上,对这里不熟悉。
舒安请了三天假,帮她收拾屋子,还带她满小岛乱逛。
两人骑自行车绕小岛三圈。
微风拂面,鸟语花香,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那时候,舒安家只有一辆自行车,给在厂里工作的舒平骑走了,每次去镇上办事、买东西都是林素骑车带舒安去。
现在反过来了,由舒安骑车载她。
林素坐在后座,环着她的腰,半边身子都靠在她后背。
海风一吹,能闻见舒安身上的玫瑰皂香。
舒家条件没林家好,舒爷爷、舒奶奶年纪又大,舒安承担下大部分家务,要上学还要挑水去山上浇茶树,冬天她会用冰凉的井水洗衣服,洗得满手冻疮红肿,怎么焐都焐不热。
这些天,林素跟她住在一块,发现舒安痛经的毛病好了,手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凉。现在她靠在舒安身上,注意到她的皮肤又白又细,跟岛上其他女人一点不一样。
“陈竹青对你很好吧?”
其实上次见面,林素就看出这点了,只是现在到这一瞧,这种感觉更猛烈。尤其听岛上其他人评价过陈竹青,林素才发现舒安在信里说的还算是轻的。
舒安应声,“特别好。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比爷爷奶奶对我都好。”
“你的运气真好。”
耳边风嗖嗖刮着,很快吹散林素的声音,舒安只顾着骑车也没注意到她语气里的失落,兴奋应声‘是啊’。说起陈竹青,舒安浑身充满了力量,蹬车的速度随之提高。
她把车子停在树林前,带林素去赶海。
退潮时分,滩涂上有很多呼吸洞,只要顺着那个小洞往下刨一段,都能挖出些海货。
她们运气不错,还在附近找到一块满是螺子的礁岩。
舒安教她,“这种叫猪仔螺,是西珊岛特有的。捡回去用辣椒和姜片一炒,可好吃了。”随后,她又指了指近海的一些水塘,“你看这还有好多鱼。呀!有一条石斑。”
舒安拎着小桶跑过去。
有条石斑鱼被海浪卷上来,困在一个小水塘里,游不出去了,焦急地在小水塘里打旋。
舒安站在那,清秀的面庞倒映在水面,随着水波纹晃动。
石斑鱼似乎是意识到危险,转得更快。
舒安伸手比了下,那条鱼还没自己巴掌大。
太小了,看着好可怜。
她心一软,把鱼从小水塘里捞起,朝海里一扔,放它离开了。
林素卷起裤腿,提着凉鞋,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积极性不高。
无论舒安说什么,她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应答。
两人走出好长一段,舒安终于回过味来,蹬蹬蹬地小跑回她身边,眨着眼睛问:“素素,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不会是海边风大吹发烧了吧?”说着,她分出一手在身上蹭蹭,擦掉手上的沙粒,贴在林素额头上试温。
林素的体温挺正常的。
但她气色很差,嘴唇微微发白,像生病了一样。
林素拉下她的手,淡淡一笑,“没事。就是没坐过这么久的船,有点头晕。西珊岛太潮,这些天也没睡好。”
“那我把我家的除湿机借你吧。”
舒安坐月子时正好遇上雨季,西珊岛潮湿闷热。
陈竹青怕不利于刀口愈合,也怕她心情不好,买回个除湿机。
但过了那个特殊时期,再没用过,机器一直放在橱子里吃灰。
舒安回家把东西找出来,跟今天捡到的螺子一起给林素送去。
在林素家,舒安顺带教了她几招。
舒安带来一些竹炭包,“这个是陈竹青做的,里面是竹炭。你把它挂在房间里,竹炭会吸收湿气,可以反复使用,但是得多挂一些,少了效果不怎么好。”
随后,她指着墙面继续教她:“拖地的时候,还可以在清水里面加入一些漂□□,或者准备一个喷壶,把它喷在墙面上,也能够解决墙体潮湿的问题。”
付永强走的时候很匆忙,只收拾了细软带走,家具什么的都没动,甚至连电视、缝纫机这样的大件都没拿走。
林素不需要怎么收拾就住进来了。
来之前,她还在担心这种没听说过的小岛条件会很差,没想到这里还有抽水马桶和干湿分离的洗漱间。条件比她原来住的军属院不知道好多少倍。
舒安告诉她,军属院的设计也是陈竹青做的。
林素对陈竹青心生敬意,没想到这人会的竟然这么多。
听舒安说完这些注意事项,林素眯着眼问:“这也是陈竹青教你的吗?”
舒安点头,“是啊。他是做工程的,这些算他的专业吧。”
林素笑笑,“他真是厉害。”
夸陈竹青在舒安眼里跟夸自己是一样,她昂起头,骄傲地说:“他可是总工呢,当然是最厉害的!”
付永强的事在岛上闹得很大,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部队这边堵得住士兵的嘴,村民那边却越传越离奇。
贾勤勤是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吊死的。
死状可怖。
计生办的几个大娘不是石头心肠,尤其是经过法院调解,她们知道引产手术是用特殊手段把已经成型的小孩夹出来以后,晚上也一直做噩梦。
个个愧疚不已,觉得做了亏心事。
计生办停工了。
那个办公室也锁上了,没人敢进去,觉得怨气太重。
村委会的院子靠近海岸,是村头的一间废弃旧屋改的。
墙体很薄,虽翻修过几次,但毕竟不是自家的工程,所以翻修工作没人上心,墙体和门窗的细缝都没补上。
因为村委出过事,特意安排了值夜班的人。
到了傍晚,温度降下来,风从细缝透进来,幽幽地吹着,阵阵发凉。
原本这没什么,但出了贾勤勤这件事以后,值班的人都害怕得不行,好几个说撞见鬼了。
最夸张的一次,是计生办的冯大娘值班。
晚上,她睡在值班室里。
因为害怕,她是面朝墙壁,背对门睡的。
风一刮,把门吹开了。
她没多想,裹着薄被哆哆嗦嗦地去关门。
门关上,她刚转身,门又被风吹开。
如此反复几次,她脑袋里紧绷的弦断开,觉得不对劲。
此时,屋顶有一只野猫跳过,发出一声瘆人的‘喵’。
声音幽怨绵长,好像小孩的哭声。
冯大娘吓得跌坐到地上。
她双手合十,对着贾勤勤吊死的那棵歪脖树喃喃:“贾医生,你别怪我,那天拉你去打胎的人里可没有我啊!我是一直不支持这种强行引产的,我劝过她们好几次,她们不听啊……”
念叨半天,猫叫没了,房顶也没有小猫踩着砖瓦走路的细碎脚步声了。
冯大娘松了口气,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可没等站稳,脑袋上忽然挨了一下。
像什么东西落在她头上,很轻,又很迅速地擦过。
头发被那东西抓了下,两边有碎发垂落,头发丝挠在脖颈痒痒的,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寒意。
冯大娘定睛一看。
是一只黑猫从房顶上跳下来了。
那只黑猫踩着她的脑袋,蹦到院子中间,就立在贾勤勤吊死的那棵树下。
小猫浑身都是黑毛,没有一点杂色,黑得油光透亮,跟寻常的野猫一点不一样。可村里人讲究,这样的纯色黑猫不吉利,没人会养。
黑猫黄色的眼珠自带灵气,炯炯有神地盯住冯大娘,把她盯得直冒冷汗。
冯大娘呼吸变得急促,骤然提升的心跳在耳膜那咚咚咚地响。
一人一猫地盯着看了会。
冯大娘心里虚,先败下阵来。
她踉踉跄跄地跑回家,连村委会的门都没锁。
回去以后,那双黄色的猫眼像刻进她脑海似的,无论白天干农活,还是晚上睡觉,就连在梦里,梦到的都是那双眼睛,还有孩子啼哭一般的猫叫。
冯大娘得了失心疯的消息一经传开,村委会更没人敢去了。
冯家不知从哪请来个跳大神的,在自家院子里一通做法,又从兜里拿出两张黄符,用什么神火点了,泡进水里,和成符水让冯大娘服下。
喝了那个水以后,冯大娘的睡眠质量慢慢恢复。
后来,村长请跳大神的到村委去摆阵做法。
那人拿着桃木剑故作玄虚地院子里挥舞一阵。
看着像乱挥的,又好像有章法似的,把村民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过了会,他突然顿住,朝计生办的大门那一捅。
没有捅到什么实物,只是朝空气里扎了一下。
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矿泉水瓶,叫村长找来一个脸盆,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水倒进盆里,又把剑尖在水里搅和一会。
大约十几秒后。
水面传来细微的刺啦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里炸开。
前排的村民围上去看,发现原本澄清的水慢慢变红,像流血似的。
村长瞪大眼,问:“这是什么?”
那人捻着胡子回:“这就是我替你们抓的鬼。这种鬼怕水,被桃木剑伤了,再碰到水就死了。”
村长以为事情解决了,正开心着。
那人拿着个自制的探测仪,在村委会的院子里走了一圈,说:“这个地方怨气太重。普通的符是压不住的,要请大仙来。”
村长两手拢合在腰间,恭敬地问:“怎么个请法?”
跳大神的说:“请人办事,就得拿出你们的诚意……”他在村长面前摊开手,拇指和食指拢合轻轻搓了搓,又问,“懂了吗?”
村长连连点头,“懂了。你说需要多少?”
跳大神的话没说完,后一步赶过来的王景玉带着派出所的警察冲进院子里。
警察一眼认出那人,叫道:“黄半仙?好啊,又是你!”
村长正准备往外掏钱的手顿在衣兜里,发懵地抬头看向警察。
黄半仙求饶道:“这回可是他们主动找我来的。”
警察不听他辩解,先勾住他的胳膊控制住他,然后才向村长解释:“这个人靠着给人算命作法,已经骗了好多家。只今年筇洲那边就有两起案子了。没想到流窜到你们这来了。”
冯大娘是吃了他给的符水好的,拨开人群站出来为他说话。
冯大娘女儿扶额,无奈地说:“妈。你这几天之所以睡得好,是我去医院开了安眠药,碾碎了加在你的牛奶里,才不是因为这个符水。”
冯大娘震住,“那你怎么不早说!”
女儿撇嘴,有些委屈,“我早跟你说去医院看,你又不愿意,非得说是撞邪了,让哥哥给你找这么个人作法,我有什么办法。”
骗术被拆穿,黄半仙受到村民的一阵哄笑和白眼,讪讪地跟着警察坐着警车离开。
冯大娘也觉得丢面,捂着脸跑回家去。
王景玉拿着喇叭站在院中央,“封建迷信不可取。身体不舒服可以去医院挂号,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找部队,找派出所的同志解决。千万别相信这种什么半仙,全是骗人的。”
村里有祖庙祠堂,有信仰的人不在少数,对王景玉说的并不认同。
村长跳出来说:“可他刚才确实抓了个鬼,还当着我们的面融进水里了。”
王景玉在听过村长的描述后,很快猜出原因。
这种骗术有点难老套了,他笑着解释:“那个人是在桃木剑尖端涂了钠。钠遇上水会反应生成碱性物质。他只要事先在水里加进酚酞溶液,新生成的碱性物质融在酚酞液里会变红。”
过于学术的解释,村民们并不能理解,仍是一脸懵圈地瞧他。
王景玉扶额,正想着要怎么说更合理时,旁边有个初三的学生举手。
王景玉招招手,把孩子叫到中间。
那个孩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又解释了一次,并且说这是课本上的知识,初中生都懂。
而后又有几个初三的学生也举手,说老师上课说过这个知识点。
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大人们却不懂,这让在场的大人有些无地自容。
王景玉给他们找了个台阶,“不能怪大家。是这个骗子太狡猾。刚才警察同志说了,他已经诈骗过好几户了。幸好,在我们这没造成什么更严重的损失。这次就算给大家提个醒吧,以后一定要注意了,不要相信这些封建迷信。”
经过这次的事,陈竹青带人修补村委会的破房子,重新安装门窗。
新门窗加了一层胶,用的是双层玻璃,再不会有阴风透进来。关上门窗,隔音也很好,听不到什么野猫叫。
而且他在院子四角都安上红外监控和大功率的照明灯。
即使是晚上,几盏照明灯一开,院里亮得跟白天差不多。
值班的人坐在值班室里,不需要出门,只要盯着两个屏幕就能看清房前屋后的情况。
医院和学校这边也组织了几场宣传讲座,科普基础科学和避|孕措施。
贾勤勤的离世,对王景玉打击很大。
他一直在反思自己的做法,他没想到引产会给一个母亲带来这么大的精神压力。
几年前,丁玉芬得了子宫肌瘤,已经做手术摘除子|宫了。
他其实不用忧虑怀孕的问题,但为了做表率,在倡导男人结扎的宣传讲座后,他头一个预约了结扎手术。
政委带头,后面的几个人也只能咬着牙上去签字。
一下有这么多预约,医院的床位有限,给他们排了顺序,分成几波手术。
赵学民晕针,别说是手术了,平时体检给他抽血,都得让何佩兰陪着。
何佩兰私下总笑话他,负伤时流血都不怕,还怕个抽血。
这次结扎,他不想去,是看其他几个团长、副团长全签字了,只好咬着牙去预约。
去之前,他专程去了趟梁国栋家。
他们两个平级,最好说话。
赵学民说:“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就是想生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要不这次手术咱俩都别报名?”
刘毓敏和丁玉芬是一样的情况,因为做过手术,都是没法怀孕的体质。
可梁国栋还是签字预约了手术,为的就是压迫、督促下面符合条件的士兵去做这个手术。
两人同事多年,到了这刻,梁国栋也不藏着掖着,把家里的事告诉赵学民。
他说:“咱们俩不去,那两个副团长也不会去,层层传下去,到时候这个宣传就真的只是宣传,落不到实处。”
梁国栋看赵学民实在紧张,额前的汗细细密密的。
都是男人,他明白要承认自己的害怕和弱点有多难,所以拿已经做过手术的陈竹青和向文杰给他举例,安慰道:“没事的。我妹夫和陈总工都去做了,一周就恢复了。”
这话一出,等于阻断所有退路,逼上梁山了。
赵学民满是手汗的手掌在裤子上搓了又搓,连连叹气,“行吧。谁让我们是领导,得起带头作用呢。”
—
结扎手术归属泌尿科。
但整个计生宣传则是妇产科在负责。
舒安看到报上来的名单里唯独少了个江策。
他刚来西珊岛,还在适应阶段。
这些天因为工作,他总往返于筇洲和西珊岛之间,有几次讲座他都没赶上。
舒安想着要不亲自去一趟,把讲座内容告诉他。
舒安去找他的时候,林素不在。
江策开门,看到是舒安来了,脸上的表情滞了一瞬,礼貌地回:“素素去百货店买东西了,你一会再来吧。”
舒安摇头,“我是来找你的。”
“我?”江策更惊讶了,嘴巴微张,顿了半晌,侧身把她让进屋。
江策调过来后,两家常有往来。
但这还是舒安和江策第一次单独坐在一起说话。
江策不知所措地搓搓手,走到桌边翻过一个玻璃杯要倒水给她。
倒了小半杯,想起女人喝温水好,又端着杯子走进厨房去掺热水。
舒安坐在沙发,伸长脖子朝厨房喊:“江营长,不用麻烦。我把事情说完就走。”
江策端着杯子走出来,“你可以多坐一会。素素很快就回来了。”
他拉过一张凳子,和她面对面地坐。
舒安从包里掏出计划生育的宣传手册,“这是计生办委托我们发的。”
江策没接,指了指茶几说:“素素之前拿回来两本了。”
“哦哦哦。”舒安把册子收好,拿出笔记本和笔,“江连长要做手术吗?我看名单上你是还没有签字,需要的话,我帮你预约。”
“我不去做。谢谢你。”江策平摊在膝盖上的手捏紧攥成拳,腮帮子微微鼓起一块,似乎是咬着后槽牙说话。
他这个年纪又有孩子,是重点宣传对象。
舒安以为他是有什么疑虑,继续说:“陈竹青做过这个手术,你有什么问题都能问我……”
刚才还含着笑礼貌应答的人,这刻脸已经完全阴沉下来。
他站起身,朝外比了个请的手势,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不需要。请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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