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强光照在海面,映出许多光斑,晃得人眼晕。
几人往阴凉处走,躲开光和热。
沙滩上什么都有,陈竹青跑过去的时候,在地上找寻一番,但没找到是什么划伤了孩子的脚,只是听江斌的描述,觉得像铁钉。
不知道那铁钉什么样,有没有生锈。
陈竹青怕孩子伤口感染,背着他要去医院做检查。
江斌听到要打破伤风针,环着陈竹青脖颈的手收紧,小声哀求道:“陈叔叔,我不想去打破伤风。”
陈竹青还没回答,林素先急了,“不行!要是感染破伤风梭菌就麻烦了。”她的手覆在孩子脑袋上轻揉,柔声安抚道,“去让医生检查一下,没事就不用打针。”
几人正说着话,远处有一艘军舰乘风破浪而来。
蔫蔫的江斌最先注意到,两手撑在陈竹青肩上,直起半个身子,手指着远处喊:“是爸爸回来了!”
江策去其他岛视察,有两周没在家了。
部队里的军舰长得都一样,小孩子不认得,每次有军舰归港,他都觉得是载着爸爸的那艘。根本不管能不能看到,举高手朝军舰行驶的方向招手,并且拍拍陈竹青催促道:“陈叔叔,我们去码头那看看吧?”
陈竹青为难地瞥了眼林素,得到她的允许后抱着孩子往那走。
江斌见爸爸心切,催得紧,陈竹青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舒梦欣踩着小碎步跟上,“你爸爸跟隔壁梁叔叔一样是开军舰的?”
江斌扬起脸,像神气的小将军,黝黑圆润的眸子里满是自豪,“我爸爸比开军舰的厉害!我爸爸是研究鱼|雷的呢!”
舒梦欣挠头,“姑丈,什么是鱼|雷?”
“鱼|雷就是一种武|器。”陈竹青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解释,模模糊糊地说了个大概,“就是用于军舰作战的。”
小朋友总是会对听不懂的东西报以崇拜的目光。
舒梦欣鼓掌,“哇,你爸爸好厉害啊!”
“那是!我爸爸拿过功勋奖章的!下次姐姐来我家,我拿给你看啊!”提起爸爸,江斌的嘴像开了闸似的,夸奖如洪水滔滔不绝,一浪更比一浪强,听得林素直摇头,“好啦。好啦。别总是拿爸爸的事出来炫耀。斌斌要努力,以后拿自己成绩说话。”
“我会的。”江斌低下头,敛起兴奋。
—
他们走到码头,军舰也正好归港。
船上的士兵排着队,一列一列地从船舱里走出来。
他们穿着白色的水兵服,气宇轩昂地迈着方步下船。
军布鞋踩在木质板上,哒哒哒地响,每一下都振奋人心。
走在最末的是雷达连的连长。
江斌不甘心,直起身子,往黑洞洞里的船舱里看,眼睛里有一把火,像要把军舰烧光似的。
舒梦欣从口袋里翻出一块水果糖,悄悄塞到他手里,“或许下一次爸爸就回来了。”
这个小动作被陈竹青捕捉到,他的脸瞬间阴沉下来,冷声问:“哪来的?”
原本舒梦欣是低着头的,被这么一问,更不好意思抬头了,肩膀微微发抖,怯生生地说:“是向军哥哥上周从筇洲回来买给我的。”
“还给了你什么?”
“一包水果糖和两袋怪味豆。”
陈竹青环在江斌腰肢的手加重力道,抱得更紧,另一手则慢慢垂落,弯曲的食指在她脑门轻叩一下,半责怪半教育地说:“姑姑不是不允许你吃零食,是要你注意量。以后拿了别人什么东西,都要跟家里说。知道吗?”
“嗯!”舒梦欣上下嘴唇抿紧,轻轻磨了磨,“那……”
陈竹青直接断了她的念想,“我会告诉姑姑的。但姑姑不会生气,也不会惩罚你。只是梦欣下次要注意了。我们不可以白拿人家的东西。”
舒梦欣两手交叠地放在腹部,食指在那绕着玩,转移注意力的同时也缓和尴尬的气氛,“我知道了。”
其实这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林素听来却很暖心。
舒安和林素都是学医的,有轻微洁癖,注重健康,对孩子的饮食、卫生管控严格,是职业病也是出于母亲的关爱。
从陈竹青的话,不难听出,孩子的教育是以舒安的想法为先,他也没有因为这样贬低舒安在孩子心里的形象,而是在舒安和舒梦欣之间做沟通的桥梁,告诉孩子舒安的用心良苦。
江策和陈竹青一样有很多外出的任务,没什么时间陪孩子。
所以一逮到机会回家陪孩子,对孩子的要求总是尽力满足。
林素不许江斌吃油炸食品,江策就偷偷买给他,她要孩子刷了牙才能上床睡觉,而有时江策看孩子写作业写得太晚,就摆手应允他直接去睡了。
在江斌面前,林素总是唱白脸的那个。
虽然江策急躁没耐心,陪孩子的时间少,可他有职业自带的光环,再加上各种纵容,所以江斌很崇拜他,几乎是三句话不离爸爸,对日夜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林素却没那么依赖。
陈竹青见身边人老是走神,忍不住问:“林素,你真的有什么事啊?如果不方便跟我说,可以跟安安说。我们两家这么熟,有什么事我们一定帮你。”
林素神游的魂被唤回,笑着摇头,抬手把粘在嘴边的发丝捻走,“这什么都有,比我预想的好多了,哪有什么事。就是太阳晒,我有点头晕。”
“那我们快点去医院吧?”陈竹青听了这话,注意到林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看,白惨惨的,看着很虚弱,空着的手想去扶她,没等碰着她,不远处传来江策的呼唤,“素素!”
他没穿军装,换了普通的白色衬衫。
但军人身材挺拔标准,穿什么都显得精神、立整。
陈竹青抬在半空的手攥拳,慢慢收回来,环在江斌身上。
江斌不等爸爸走近,就伸长手要他抱。
江策伸手抱过孩子,另一手把林素揽到身边。
陈竹青提醒道:“斌斌刚才在沙滩上玩,脚底不小心被铁钉划伤了。”
江策随手脱掉孩子的鞋,食指和拇指捏着他的脚腕,轻轻抬起脚底,眯着眼检查。
伤口本就很小,陈竹青又仔细清洗过,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是哪被扎到了。
江策眉毛拧起,小声嘟囔:“这么小的伤啊。没什么事吧。”
陈竹青在一旁好意提醒,要他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
江策却撇嘴,不以为意地说:“你们读书人真麻烦。我们在部队训练,这种伤多了去了,要是人人都去看医生,医务室不得炸了。”
江斌受江策的影响,一听到部队,眼睛就跟着发亮。
被抱着走出这么长一段路,脚底好像没那么疼了,他挣扎着要下地自己走。
江策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把他放下去了。
江斌举高攥拳的手,斗志昂扬地说:“军|人的孩子不怕疼,不怕苦!”
“没错!你最棒了!”江策牵着他,要往家走,“爸爸回来了,今天带你去食堂吃点好的!”
林素伸手拦在他们面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和陈竹青在那找了一圈,都没看到是什么划伤脚的。万一是生锈的铁钉就麻烦了。”
“行吧。”江策最怕林素说医学常识,一张口不知道何时才能停下,那些晦涩的专业词他听不懂也不想懂。他自知拗不过她,牵着孩子边往医院走,边小声抱怨,“你妈爱大惊小怪,事最多了。没办法,爸爸带你去医院看看吧。你放心,一会要是医生说没事,爸肯定不让你打针。”
孩子尚小分不出好赖话,只是跟着大人的话嘟囔,“对阿。妈妈最烦了。还是爸爸好。”
一大一小牵着手,以抱怨她为乐,林素心里憋屈,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走。
江策见她没跟上来,站在原地等。
低头跟孩子说话时,瞥见林素的脚腕那沾了不少沙,布鞋前湿了一片,还有白白的印记,应该是在海水里浸泡过,晒干后析出的小盐粒儿。
他松开牵着儿子的手,往前赶了两步,没预兆地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手帕。
方帕在手里折叠两次,他用折叠出的三角尖帮她擦掉脚腕上的沙粒。
江策身材高大壮硕,因为在西北待过几年,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仔细看脸颊两侧还有褪去一些的高原红,整个人看着很糙。
如此细小、亲昵的举动跟他的形象极为不符。
尤其是他下船时,站在船头厉声念部队的通知,明明只是平常的转述,在他洪亮的声音里,通知成了训话,那些士兵笔挺地站着,一动不敢动。
现在的他眼眸低垂,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温和的目光全集中在林素脚上。
引得旁边的士兵全停下来看,还交头接耳的小声讨论。
舒梦欣走过来牵陈竹青的手,喃喃道:“他们和姑姑、姑丈一样感情好好哦。”
“小机灵鬼,你怎么懂这么多”陈竹青在小朋友的侧脸轻掐一把,故作失落地叹气,“可惜姑姑不喜欢姑丈这样。晚上回家,你要把今天看到的跟她说。知道吗?”
舒梦欣像是抓到了小把柄,双手环胸,脸往旁边一撇,大有那种‘你来贿赂我’的意思。
陈竹青见这边没他们的事了,拉着舒梦欣去食堂吃饭。
林素不好意思地推江策肩膀一下,“大庭广众的。别这样。”
江策站起身子,把弄脏的手帕丢到她提着的铁桶里,拿冷厉的扫了眼周围的人。
士兵们知趣地转走目光,赶紧快步走开。
围观的人一散开,江策的笑容收敛些,鼻腔里转出一声冷哼,又睨林素一眼,“不这样,又该有人说我对你不好了。”
他说话夹枪带棒的,讥讽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林素。
林素拧眉,语气同样不好,“谁……”她低头瞥见儿子,声音倏地小下去,压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谁这么说了?”
江策笑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林素愣在那,张张嘴,半天接不出后半句。
江策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拉着儿子继续走,“走咯。去听听这的医生能说出什么大道理。”
—
中午。
陈竹青跟舒安一起在食堂吃饭。
席间,他不断朝舒梦欣使眼色。
舒梦欣知道他想让自己说什么,但心里仍记着被陈竹青抓到吃零食的仇,故意忽略他的眼神,低头扒饭。
陈竹青撇嘴,眼里的小情绪翻涌。
舒安看出来,以为是他们闹矛盾了,分别往两人碗里夹了一块肉,问:“今天你们去海边玩得开心吗?”说话时,她的目光越过宽宽的桌子,朝陈竹青身边的空桶看了一眼,“哎哟。今天什么都没抓到啊?”
舒梦欣啃着鸡腿抱怨:“姑丈好笨哦。差点把‘牢底坐穿螺’捡回来了。”
“什么‘牢底坐穿螺’?”舒安一脸迷茫,询问的目光随即扫向陈竹青。
陈竹青觉得这事好糗,尤其是对着舒安,他更说不出口。
三言两语转走话题,“今天我们在海边碰到林素了。我看真是你多心了,她和江策感情好着呢。”
舒安愣了下,淡淡说:“是嘛……”
而后,舒梦欣也说起这件事。
或许是太了解林素,她是哪种藏不住事的脾气,有点情绪全写在脸上。
若是她跟江策感情好,以她的性子肯定拿着喇叭到处炫耀。
两人最初恋爱,就是如此。
那时候,舒安还在纠结如何跟林建业相处,无论干什么眉间都拧成个‘川’字,几乎是把‘烦’这个字刻脑门上了。而林素一点没觉察出来,仍挽住她的手,说着恋爱的甜蜜。
听得舒安心砰砰砰跳,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和江策相配。
她不知道这些年,两人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个在林素嘴里无所不能的男人好像正在一点点褪色。
陈竹青告诉她,是因为林素长大了,成熟了,不再像从前那样莽撞。
可舒安总觉得不是这样。
或者说不止是因为这样。
不过,时间还长,也许有一天林素就愿意跟她说这些事了吧。
一九□□年,二月。
向文杰和梁飞燕结婚后,几乎成了西珊岛的常驻人口,除了有一年母亲生病回去过一个月,再没回去过。年年春节都留在西珊岛,包揽下值班的活。
梁国栋对这点很满意,逢人就夸,说他妹妹从不为春节要去娘家还是婆家过年苦恼。
一年就春节这一个月的假期可以见孩子,陈竹青早早完成工作,收拾好行李带着舒安回福城。
他们回去的时候,遇上福城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好久没遇上这么冷的天气,在火车上舒安找遍行李箱只翻出一件宽领的厚毛衣。
陈竹青看她在脖子上绕了两条围巾,厚重感极强,看着就不舒服。
他找了件大衣给她,“穿我吧。”
舒安嘟囔,:“你的衣服好大。”
宽又长的大衣像麻布袋似的套在她身上,下摆拖在地上,没走两步就印上了黑印。
这件大衣价格昂贵,算是陈竹青的春节限定款,平时他都舍不得穿,在西珊岛也没季节穿。
看到两道黑印,舒安踮起脚尖,提起下摆,走得摇摇晃晃的。
陈竹青搭在她肩上的手往下一按,“怎么回事,好好走路。下雪天路滑,我提着行李呢,摔倒了我可没法拉你。”
舒安又踮起脚,把弄脏的大衣下摆翻给他看,“不这样走,会弄脏衣服的!”
陈竹青仍是笑,“脏了就脏了。一件衣服而已。你最重要。”
说着,他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牵紧舒梦欣,叮嘱她小心走路,避开那些结冰的路面。
雪太大,又连着下了三四日,路面的积雪快要没过脚脖。
三人没穿长靴,公交车车站距离这还有段距离,这么走过去,裤脚肯定会被润湿又重新结冰,说不定还会把脚腕冻伤。
陈竹青先试着走出几米。
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坑,鞋子被雪裹着,刺骨的凉意慢慢透进来,密密地覆在脚背。
他打了个冷颤,赶紧退回车站。
陈竹青把行李交给舒安看管,转身折进电话亭往部队打电话。
大约等了半小时,勤务兵开着车来接他们。
军属院的铲雪工作是直接分配到各家的。
车子开进小区时,许多婶婶嫂嫂正拿着大扫帚和铲子忙得不亦乐乎。
冯兰穿着紫棉袄在院子里扫雪。
旁边有两个带耳包的孩子穿着喜庆的红袄,跟着她在院里蹦跶。
说是帮忙,其实就是在那玩雪,一双小手被冻得通红,鼻尖和脸颊也红红的。
冯兰边扫雪,边斥道:“小祖宗,你们快进屋去吧。这么冷的雪有什么可玩的……”
小孩子的成长特别迅速。
前一年,他们回来时,两个孩子走路还总摔跤,现在已经能跑能跳了。
陈竹青认出两个孩子,但过于震惊,以至于打开院门后,只是傻愣愣地站在那,没有马上开口喊名字。
蹲在门附近捏雪球的陈嘉言最先看到他。
小朋友长长的睫毛沾着细雪,呼吸的热气把雪融化,冷风一吹又很快结冰冻上,如此反复,她的睫毛根根挺立、粘黏,眼睛眯成条细缝,看东西有些费劲。
她仰头看陈竹青,咧着嘴朝他笑。
等了会,看他不说话,就扭头朝冯兰喊:“大伯母,家里来生人啦!”
这话一出,比天空飘落的寒雪更凉,直接浇灭陈竹青的所有期待和兴奋,也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
怎么能为了工作忙成这个样子,以至于女儿都认不得他。
冯兰循声望过来,“哎呀,你们回来啦?我以为要下午才能到呢。”
舒懿行不知从哪窜出来的,直接擦着陈嘉言的肩膀跑过来,差点把妹妹撞倒。
陈竹青及时伸手扶了下她。
小姑娘抿着唇笑,小小声地和他道谢,语气里满是生疏。
陈竹青很难过,正想着要怎么跟孩子说话。
舒懿行热切地扑进他怀里,一点不认生,好像他们是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
他仰着头,亲昵地喊:“爸爸,你回来啦!”他刚想问‘妈妈呢’,头稍偏就看到舒安牵着舒梦欣站在后面,他紧接着喊:“妈妈!梦欣表姐!”
陈竹青一手搂着舒懿行,另一手去揽陈嘉言的腰,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他问:“不记得我了?”
陈嘉言小脸一皱,很不情愿地张嘴喊人。
或许是没怎么叫过这个称呼,她嘴巴微张地在那愣了好一会,还是没叫出口。
陈竹青咽了口唾沫,心里着急,还是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教她,“叫爸爸……会吗?”
陈嘉言扭了扭身子,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跑向舒安。
或许是以前舒安跟孩子待的时间更长,同样是一年没见,陈嘉言对她不会那么生分,左一口妈妈,右一口妈妈,喊得特别甜。
如此明显的差距,陈竹青备受打击。
他一手一个地拖着两个沉重的行李箱,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后面进屋。
—
幼儿园为了锻炼小朋友的动手和思考能力,给他们发了四五副拼图,让他们在寒假练习。
吃过中饭,陈竹青就待在客厅,陪两个孩子玩拼图。
舒懿行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不需要他帮忙,很快参透要从边角开始这样的小技巧,顺利完成一幅拼图。
陈嘉言的反应要慢一些,拿着几块拼图盯着空板子发愁,时不时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嘟囔。
陈竹青两手按在长凳边缘,慢慢往孩子那凑。
可没等他伸手,陈嘉言就拿着东西蹬蹬蹬地跑开了。
她直接跑进房里去求助舒安。
舒安牵着孩子走出来,“妈妈不会这个。让爸爸教你。”
陈竹青眉毛一挑,欣喜地拿起一块拼图,没等说话,陈嘉言先呛道:“那我就想跟妈妈玩,不会我们可以一起学。不要爸爸,可不可以?”
舒安挨着陈竹青坐,又把孩子抱到腿上,“为什么不要爸爸呀?”
孩子对母亲有种天然的依赖。
陈嘉言往后一仰,贴在舒安怀里,一下就找到了熟悉的安全感。
她往舒安怀里缩了缩,似乎是想变成以前那个小团子,努力一阵发现没办法变小,只能伸手环住舒安的脖颈,靠在她肩上,小声说:“我喜欢妈妈身上的味道。”
舒安抱着孩子,拍着她的后背,慢慢安抚:“你记不记得以前睡不着,都是爸爸给你唱摇篮曲?那时候,你好喜欢爸爸的,妈妈怎么哄你都没用。”
陈竹青听了,转身钻进屋子里,拿出一把旧吉他,拨弄琴弦,轻轻哼唱了一首摇篮曲。
曲子唱完,他压着琴弦,期待地问:“嘉言还记得吗?”
这一年,工程队经历重组,工厂又出事。
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陈竹青忙得昏天黑地,没法像以前那样注重保养,眼角多出两条细纹,肤色也暗了一个色号。
舒安跟他生活在一起,没发现这些小变化。
而陈嘉言是一年才能见他一次,小孩子的观察力又很敏锐。
陈竹青和她印象里的‘爸爸’不一样了,所以初见时,她没有认出他来。
现在,听着熟悉的摇篮曲,藏在心底的记忆慢慢翻涌上来,脑海里闪现出无数个深夜,她哭闹个不停,陈竹青抱着她一边唱摇篮曲,一边颠动着她哄睡。
陈嘉言伸出手。
肉乎乎的小手,温温热热地贴在他侧脸,特有的幼儿沐浴乳的香气萦绕于鼻尖。
她小声说:“爸爸。我记得了。”
陈竹青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眼睛发酸,一个没忍住,泪水从眼角渗出,从两人贴在一起的掌侧滑落。
陈竹青的手受过伤,掌心有两道愈合的疤痕微微凸|起,还有七八个粗粝的茧子。
那些伤痕划过小朋友细嫩的手背,陈嘉言皱了皱眉,轻声喊‘疼’。
陈竹青赶忙收手,“对不起。是不是爸爸的手太粗了?”
陈红兵背上也有这样深粉色的疤痕。
夏天他穿着背心,肩头的疤痕很明显,就赤|裸|裸地露在外面。
陈嘉言听冯兰说过,那个是刀疤,是被利器割伤后才会留下的印记,是一辈子都好不了的。
她盯着陈竹青的手掌,问:“爸爸,这些伤是不是很疼呀?”
孩子的目光真挚,关切的话戳中他的软肋,陈竹青的语气更温柔了,“不疼。”
看他们和好,舒安把孩子放到沙发上,“你在这跟爸爸玩拼图。”
说罢,她走进厨房去冯兰摘菜。
舒懿行看舒安拿着小镊子在给一块三层肉拔毛。
他忽然朝厨房里喊:“安安。我想吃炖肉。”
虽然这不是舒懿行第一次这么叫她了,但听到这个不该从他口里叫出的称呼,她还是顿了一下,怔怔地应‘好’。
陈竹青送了他一记板栗,“没大没小的。你应该叫‘妈妈’。”
舒懿行抱着额头,无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爸爸每次这么叫妈妈,她都很开心,你也很开心。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叫?”
舒懿行思考问题的角度太过清奇,陈竹青一时竟愣在那,找不到合适的回答。
怔了半晌,他撇嘴,“那不一样。反正你不能这么叫她。”
—
临近春节,冯兰买菜不再考虑价格,大鱼大肉地一盆盆往桌上端。
家里热闹,陈顺拿出珍藏的茅台酒。
舒安却拦着,“爸,你血压高,不能再喝了。”
陈顺会意地点头,只从架子上拿出两个小酒杯,一个放在陈竹青面前,一个给陈红兵。
他给他们倒酒,然后给自己倒上果茶,“我不喝酒。开给他们喝的。”
陈竹青看冯兰还围着围裙在厨房里打转,提醒道:“嫂子菜够了,别做那么多。没下锅的,可以留着明天再做。”
冯兰端着最后一盘白灼虾走出来,“安安喜欢这个,是一定要有的。”
全家人都聚在餐桌前。
唯独陈雯不知道在房里磨蹭什么,菜全上桌了,也不见她出屋。
陈红兵在外面催:“雯雯,你干嘛呢?长辈全在这等你。”
陈雯穿着黑色的飞行夹克和厚牛仔裤从屋里转出来,肩上还挎着个深褐色的皮包,一看就是要出门的打扮。
去大学后,她的妆容更加精致。
假睫毛刷得又长又翘,眼角还点了颗泪痣,配上烈焰红唇,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所有人皆是一愣。
陈顺指着她面颊的两团腮红,问:“你涂着个猴屁股要去哪?”
陈雯唇线绷直,手指勾着皮包带打转,没好气地回:“我约了朋友吃饭。”
说着,她边往外走,边朝陈竹青和舒安点头示意,“小叔、小婶,你们回来了。我出去一下,晚点再聊。”
“你给我回来!”陈红兵的筷子往桌上一摔,又弹到地上,响声清脆。
陈雯止住脚步,转过身子,一脸无语地瞧他。
“你是不是要跟那小子出去?”
陈雯白他一眼,表情很不耐烦。
陈红兵拍着桌子问:“说话啊!”
冯兰弯腰捡起地上的筷子,拍拍陈红兵,示意他有话好好说。
陈雯撇嘴,“是啊。那怎么了?”
陈红兵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气得头发都直了,竖起的食指指着她的鼻尖,颤抖好一阵,都没说出下半句。
陈雯用小指扣扣耳朵,又问:“爸,我能走了吗?”
“不能!”陈红兵几乎是用吼的,“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
说完这句,陈红兵仍是不放心。
他绕过桌子,径直走到门口,把外层铁门和内层木门全锁了。
“你少跟那种人见面!”
陈雯对他这个反应早有预料,她没多说什么,直接扭头进屋,‘啪’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他妈的,你这什么态度!”陈红兵隔着门发泄不满,在客厅里摔摔打打的,故意把声音弄得奇大无比。
陈竹青和舒安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懵圈地看着这一切。
隔了好一会,陈红兵慢慢平静下来了,边叹气边坐回桌边。
冯兰扯着嗓子问:“雯雯,你不吃饭了?”
里面人回:“不吃了!饿死算了。”
陈红兵夹了一块肉,又扒拉几口饭,“不管她了。我们吃我们的。”
他把那盘白灼虾移到舒安面前,“你最喜欢这个。你嫂子听说你们今天要回来,早上特地去海鲜市场买的,都是活的,可新鲜了。”
舒安瞧了陈竹青一眼,跟冯兰道谢,才伸手去剥虾。
闹了这么一出,餐厅的气氛骤降至冰点。
所有人都低头扒饭,只有无聊的电视剧作陪。
陈竹青壮着胆子问:“雯雯,这是怎么了?”
冯兰叹气,“说是交了个男朋友。”
陈雯已经成年了,又考上了好大学。
按道理说,陈红兵没理由反对她恋爱阿。
陈竹青刚要问,冯兰又叹气,继续说:“是一个在酒吧唱歌的。”
一提到这事,陈红兵就像被虱子咬了一样,浑身都不舒服,没抓没落的。
他猛扒拉几口白饭,气呼呼地说:“怎么能找那种人啊!之前说要给她介绍部队的,她说部队的太沉闷,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我以为她是看上艺术大学哪个高材生了,找了这么个玩意。”
“早知道就不花钱送她去学美术。花那么多钱,也没培养出多好的鉴赏能力。看中的都是什么玩意。”
陈红兵一口一个‘玩意’,别说是屋里的陈雯,就是陈竹青听着都有些不舒服。
他轻轻扯了下陈红兵的袖子,小声提醒:“差不多得了。”
陈红兵瞪他一眼,“我是她爸,她找了个这样的人,我还没资格说了?”
这事他们陈家的事,舒安插不上话,悄悄扭头往半遮掩的门里瞧了一眼,看到陈雯趴在书桌上,背影阴郁。
陈竹青往陈红兵碗里夹了一大块苦瓜。
陈红兵在气头上,吃东西迅猛,根本没看清是什么,只顾着低头扒饭,像饿了好几天的猛兽扑食。
苦瓜入口,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溢散开时,他拧紧眉,扭头往桌角的垃圾桶连呸几声。
他边吐边抱怨:“陈竹青,你给我夹的什么东西?”
陈竹青往他碗里又夹了一块,才搭茬:“苦瓜。看你火气大,让你吃了败败火。”
陈红兵夹起苦瓜丢给冯兰,“我才不吃。”
陈竹青劝道:“你不喜欢有什么用,又不是你处对象。”
陈红兵刚要张嘴,抬起手腕被陈竹青压住,他压低声音,说:“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拦着,容易激起她的逆反心理,你偏不让他们在一起,反而让他们绑得越紧。”
陈红兵不懂什么意思,眼里闪过一丝迷茫,但莫名觉得他说得有理,于是静下心,往那凑近些听陈竹青说。
陈竹青给他出主意,“你试着去跟那个男生接触接触。先搞清楚雯雯为什么喜欢人家。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
一听要跟在舞池里乱晃的绿毛小子打交道,陈红兵汗毛都竖起来了。忽然开始想念前几年的严打时期。
他的手指不安地桌上打出一阵零散的节拍,“要是往前倒几年。我直接报警,让人把这小流氓抓走,看他还有什么招数。”
这话一出,陈竹青就知道这个建议在陈红兵这永远也实现不了。
舒安用胳膊戳戳他的侧腰,撺掇道:“大哥不愿意去。那你去打听打听呗?”
陈竹青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她,惊得说话都结巴了,“我又不是她爸。”
这回舒安和冯兰站到了一条战线,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可你是她小叔啊!”
舒安给他剥了两只虾,“你跟她关系好。说不定她愿意跟你说呢。大哥这都闹得这么僵了,现在突然拉下脸来多奇怪啊。”
陈红兵连连应声,也给他戴高帽,“就是的。”
舒安继续撺掇,“大哥已经唱白脸了。这个红脸当然得你来。这是好差事,也是你想的主意。”
宁破十庄庙,不拆一桩婚。
陈竹青最怕这种事,他不像陈红兵那样看重对方的家世背景,也能猜到陈雯为什么会喜欢那样的人。从小在各种比较的军属院里长大,冯兰和陈红兵又都是爱面子的主,管她管得很严格。一上大学,她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化夸张的妆容,穿最时髦的衣服,一看就是被压迫久了。
陈雯会喜欢那样的男生,大概是羡慕他那样自由的生活。
陈竹青觉得这种喜欢撑不了多久,根本无需这样大动干戈。
但被架到了这个位置上,他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陈雯和陈红兵因为这件事冷战很久,剑拔弩张的关系一触即发,冯兰夹在他们当中很难受,偏向哪边都不行。
现在有人来担雷,冯兰很高兴,端着饭碗去敲门,“雯雯,爸爸说他不反对你恋爱了。你先出来吃饭吧?吃完饭,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聊。”
劝了一阵,屋内一直没动静。
门没完全关上,还留了一条缝,冯兰的手就按在门把上,但不敢贸然开门进去。
陈红兵已经退了一步,看屋内的人还是不满意,火气又窜上来,“住在老子家里,甩脸子给谁看呢!”
舒安拧眉摇头,“大哥,少说两句吧。”
陈红兵走过去推门。
冯兰拦住他,“这样不好吧?”
“这是我家。”陈红兵瞪她一眼。
冯兰往后退了几步,把位置让出来。
出于尊重,推门进去前,陈红兵给出预告,“陈雯,我和妈妈要进来了。”
门打开。
小小的屋子一眼扫到头。
靠着后院的窗户打开,寒风卷着雪花扫进来,吹起厚厚的窗帘。
屋内早没人了。
细雪落在桌面,润湿好几层美术纸。
看样子,陈雯已经离开有一阵了。
不跟家里说一声,直接跳窗逃走。
陈红兵感觉血压都涨上来了,是冯兰搀扶着才没摔倒。
他走到桌边,捏起陈雯留下的纸条。
上面用粗又黑的马克笔写道——
‘做人要讲信用,不能失约。这是爸爸教我的。所以我现在要去赴约。’
‘啪’地一声,陈红兵把那纸拍在桌上,“她还敢说这是我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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